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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2:28 PM     標題: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12-28 02:58 PM 編輯

【書名】:長風渡(嫁紈袴)

【作者】:墨書白

【內容簡介】:

  柳玉茹為了嫁給一個好夫婿,當了十五年的模範閨秀,卻在訂婚前夕,被逼嫁給了名滿揚州的紈袴顧九思。

  嫁了這麼一人,算是毀了這輩子,

  尤其是嫁過去之後才知道,這人也是被逼娶的她。

  柳玉茹心死如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三天後,她悟了。

  嫁了這樣的紈袴,還當什麼閨秀。

  於是成婚第三天,這位出了名溫婉的閨秀抖著手、提著刀、用盡畢生勇氣上了青樓,

  同爛醉如泥的顧九思說了一句——

  起來。

  之後顧九思一生大起大落,

  從落魄紈袴到官居一品,都是這女人站在他身邊,

  用嬌弱又單薄的身子扶著他,同他說:「起來。」

  於是哪怕他被人碎骨削肉,也要從泥濘中掙扎而起,咬牙背起她,走過這一生。

  而對於柳玉茹而言,前十五年,她以為活著是為了找個好男人。

  直到遇見顧九思,她才明白,一個好的男人會讓你知道,你活著,你只是為了你自己。

  ——願以此身血肉遮風擋雨,護她衣裙無塵,鬢角無霜。

  #願我如長風,渡君行萬里#

  一句話簡介:紈袴夫君變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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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2:43 PM

第一章 楔子

  夢裡漆黑的長夜,她摸索在路上,提著一盞燈,走得很急。

  月光落在羊腸小道上,映著她纖瘦的影子和搖晃的燈光,仿若幽冥使者,提燈夜行。

  不遠處,小巷盡頭,燈火通明,有許多人站在那裡,議論聲中夾著哭喊,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聲交織在一起,似如地獄被拖到了人間,聽得人頭皮發麻。

  她走出小巷,混入人群,心跳得又快又急,只聽旁人議論著道:「顧家這是犯了什麼罪啊?」

  「哪裡是犯了罪?」圍觀的人道:「不過是王大人缺了糧餉,宰頭肥羊罷了。」

  她側目看去,說話的人是城東說書的一位先生,消息極為靈通,他歎了口氣道:「梁王謀反後,范軒領兵入東都,說是清君側,卻在一夜間殺完了所有李姓子孫,而後挾持太后百官擁他為帝。他不過只是一個幽州節度使,就敢自稱天子,其他各方英雄誰能服氣?於是各地節度使打著滅反賊的名義都自立為王,亂世來了,咱們王大人,也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不過也怪這顧家,」說書先生扇子一指,所有人把目光落在那朱紅大門之前,大門前有一個女子,正被官兵抓著頭髮拖出來,她叫得聲嘶力竭,然而眾人卻是十分冷漠,聽著那說書先生道,「他家本就富庶,當年仗著與梁王沾親帶故,就在揚州橫行霸道。他那兒子顧九思,向來是個不成氣的,整日賭錢生事,若非當年他打折了王大人長子的腿,今日這場災禍,或許還輪不到他們。」

  「是啊,」說起顧九思,所有人立刻附和起來,忙道,「他當初不僅打折了王大人的腿,我還聽說,他還當街縱馬,差點踩死了九生他娘呢。」

  這一開頭,所有人都議論起來,不過頃刻之間,柳玉茹就清楚聽到,原本不過只是一個喜歡打架賭錢的紈絝子弟,突然就變成了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混世魔王。

  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有這樣的情緒,她只是清楚的知道,那九生他娘,本就是個訛錢為生的,平日裡所有人都對她罵罵咧咧,現在卻成了一個純良孤苦的老婦人。

  而他們說那王大人的兒子,才是個真正的色中餓鬼,糟蹋了不知道多少好姑娘,只是仗著家大勢大,所有人拿他沒有辦法。

  她靜靜看著一切,捏緊了手裡的燈籠,然後她看見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被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拖了出來,隨後一個男人嘶吼出聲追了出來,大吼道:「娘!」

  追出來的青年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玉冠早已歪斜,如綢墨髮淩亂散開,衣衫上沾染了血跡,他臉上全是眼淚和憤怒,然而饒是如此,卻仍舊沒有折損他容貌分毫。

  他眼若桃花,眉如遠山,整個人生得極為秀雅,但因他長得極為高瘦,眉宇間又帶著疏朗之氣,哪怕五官十分精緻,卻也不顯得陰氣,反而只是讓人覺得,清雋俊雅,如松如竹。

  在他出現那一瞬間,原本議論著的人頓時止住了聲音,所有人看過去,而拖著他母親的那人轉過頭去,將手搭在他母親肩頭,笑著道:「顧九思,你不是挺能耐的嗎?現在就知道哭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整個人微微顫抖,可他還是道:「王榮,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放開我娘。」

  「你這是什麼話?」王榮笑起來,手裡輕輕甩著鞭子,「你們顧家跟隨梁王謀逆,這罪是你一人能當的?你放心吧,你娘不會死的,我父親向來寬厚,你們家的小孩兒,女人,我們都會留下,哦,對了,你還沒有兒子是吧?」

  說著,王榮似乎是覺得有些可惜,歎了口氣道:「唉,你也沒娶個妻妾,家裡也就剩下你娘和你爹那幾個妾室能賣了,不過她們年老朱黃,也只能賣到最下等的暗窯去,可惜了。」

  「王榮!」

  顧九思怒吼出聲,王榮看見他的模樣,大笑起來:「這樣不正好嗎?有人好好照顧你娘,你和你爹走得也沒牽掛。」

  顧九思沒說話了。

  他捏緊了拳頭,雨淅淅瀝瀝下起來,旁邊都是女人的尖叫聲,他們府中的男子無論如何都是要死的,於是一個個都持劍當在女子身前,似乎想要護住妻兒。

  顧九思靜靜看著王榮,他目光絕望又悲戚,像一隻被囚於絕地的孤鶴,高傲中帶著決絕。

  他終於道:「王榮,你要怎樣,才願意放了我娘?」

  「怎樣?」王榮笑起來,他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要不,你給我磕三個頭,從今後當我的乾兒子吧?當了我的乾兒子,你也算我爹的孫子了,說不定會放你們顧家一馬呢?」

  聽到這話,顧九思睫毛微顫。

  柳玉茹靜靜看著,周邊雨越來越大,打濕了她手裡提著的燈。圍觀的人因著這大雨,也陸陸續續離開,就只有柳玉茹站在那裡,面色平靜,無悲無喜。

  好久後,她聽見顧九思低聲道:「好。」

  說著,他顫抖著身子,低了頭,彎了膝蓋。

  也就是那一瞬間,王榮身邊的女子驟然從袖中抽出利刃,猛地捅進了王榮的腹間。旁邊侍衛反應得極快,在女子抽刀那片刻就揮刀砍了過去,顧九思高喝一聲,猛地撲到那女子身上,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刀劍,母子二人當場被十幾把刀劍貫穿了身體。

  「我兒……」

  女子微微顫抖,她抬起染血的手,覆在顧九思面容之上,喘息著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輪回路上,莫要走錯了路……」

  顧九思沒有動,他口中鮮血大口大口嘔出來,女人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單膝跪在地上,低聲應了句:「孩兒……遵命。」

  而後他從自己身上抽出了刀,慢慢站了起來,雨水混著他的鮮血一路蔓延,落到了她腳下,他提著刀轉身,電閃雷鳴間,男子渾身染血,似若修羅。

  眾人驚得都不由得退了一步。

  而那人卻是提著刀,一步一步朝她走了過來。

  「救我……」

  他沙啞出聲,目光死死盯住了她:「柳玉茹,」他叫出她的名字,「救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2:59 PM

第二章

  柳玉茹是被雞鳴聲驚醒的。

  她睜開眼時,已是晨時,太陽剛剛出來,光溫柔的落在房間裡,丫鬟印紅捧了剛從院子裡採摘的鳳仙回來,插入花瓶中,笑著看向柳玉茹道:「小姐醒了?」

  柳玉茹輕輕喘息著,沒有回話,她滿腦子都是那雙絕望又痛苦的眼睛,印紅皺了皺眉頭,走到柳玉茹身前,不由得道:「小姐可是魘住了?」

  印紅的話讓柳玉茹慢慢回神,等她反應過來,她輕拍在自己的額頭上,歎息道:「是做了個噩夢。」

  不僅是噩夢,還有些荒唐。

  她不僅夢到了和她素昧平生的顧九思,還居然夢到了梁王謀反,天下大亂。

  眾人皆知梁王乃西南忠心耿耿的異姓王,梁王手握重兵,曾數次救天子危難,為了讓天子放心,還把自己一家老小全都送到了東都,作為人質安撫眾人的揣測。他若是要反,大約早就反了,還等著現在?

  幽州節度使如今雖然不知道具體名誰,但也知是姓趙,絕不是她夢裡那個范軒。

  而顧九思和王榮……

  他們兩家一直交好,雖然不怎麼聽聞王榮和顧九思往來,但想必關係也不差,怎麼會有他把王榮打斷腿一說?

  一番細想下來,柳玉茹頓覺可笑,她竟然被這樣的夢境給嚇住了。

  怎麼會夢到顧九思呢?

  她不由得想,覺得自己也是太過奇怪了。

  她和顧九思其實根本八竿子打不到邊,顧九思是這揚州城最有權有勢的富豪家中的嫡子,而她只是一個小小布商之家不受寵的嫡女。之所以知道顧九思,也無非是因為這位少爺平日在揚州城裡日日鬧個不停,走哪兒都聽聞罷了。

  今日聽說他在春風樓一擲千金博花魁娘子一笑,明日聽聞他在賭坊豪賭萬兩白銀一夜輸光。偶爾她上集市,也會遇見顧九思,這公子哥兒十分顯眼,常常就是身著白衣,手裡拿個摺扇,提著個鳥籠,一張姣好的臉上笑得春風得意,眼角眉梢俱是傲慢輕蔑。

  人長得太好,做事兒又如此招搖,想認不出都難。

  她不知道顧九思認不認識她,她想也可能認識,畢竟她在揚州城,也頗有點名聲,但這名聲卻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兒,原因無他,她的名聲就是:出了名的艱難。

  她家在揚州,勉強擠進富商之列,以絲綢布料為營生。她父親柳宣生性風流,而母親蘇婉則是父母媒妁之言所娶,故而雖然是正室,卻不受寵愛,加之身體不好,這麼多年,也就生了柳玉茹一個女兒,反倒是妾室張月兒,生了兩男一女。

  沒有一個兒子,於這個時代便是女子最大的錯,於是蘇婉雖為正妻,家中卻是由張月兒掌管中饋,有名無權,那自然過得也不甚如意,於是整個揚州城都知道,柳宣寵妾滅妻,對蘇婉和柳玉茹十分同情。

  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柳玉茹便學會了時時守著規矩,懂時務,知進退,見誰都有三分人緣,不做任何逾矩之事,成為一個標標準准的大家閨秀,找個妥妥當當的人,體體面面嫁了,安安分分過上一輩子,這就是她一生的規劃。

  她是個極有目標和執行力的人,為了走好這一生,她很早就定了,她想嫁給葉家的大公子,葉世安。

  葉家與他們這些商戶不同,乃士族出身,早先葉家就住在柳家對門,算得上是門當戶對。柳玉茹與葉家大小姐葉韻交好,常去葉家串門子,她早早看出來,葉家家風正,家裡不是個嫌貧愛富的,老太太也喜歡她,而葉世安這位公子,早些年還未去白鷺書院時她見過幾次,那時還小,不大看得出相貌,但人也長得算端正,雖然不大愛說話,做事卻很踏實,小的時候就是一干童生裡功課最好的,日後或許也能掙個功名。葉世安人不錯,葉家也好,嫁過去,差不多就是能滿足她這「安安穩穩」過一生的目標的。

  為了嫁給葉世安,她常去葉家找葉韻,然後就陪著葉韻一起照顧葉老太太,哄著葉老太太開心,這麼一照顧,就是七八年,葉老太太也就對她上了心。與其讓孫兒娶一個不知根底的女人,倒不如娶一個知根知底又貼心的柳玉茹。

  於是她前日及笄禮,葉老太太親自上門來當了她的賓客,私下裡同她道:「過些時日,我便再單獨來找你父母聊聊。」

  得了這話,她自是明白了葉老太太的意思,便一直等著。

  等到了今日,她用水清洗了臉,讓自己從噩夢中清醒過來,便聽印紅高興道:「小姐,葉老太太來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心裡飛快跳起來。

  她很想上前廳去聽一下,葉老太太是如何說的,可她是晚輩,未經召喚過去,始終是不妥,等了許久之後,終於有人過來,讓柳玉茹上前廳去,柳玉茹已經梳洗完畢,她深吸了一口氣,跟著侍女到了前廳。

  廳裡坐了三個人,葉老太太坐在正上方左手邊的椅子上,柳宣坐在右手邊,而張月兒則是笑意盈盈坐在柳宣身旁最近的椅子上,同葉老太太說著話。

  柳玉茹先是愣了愣,隨後迅速低下頭來,遮住了那一絲不悅的情緒。

  葉老太太見她進來了,高興道:「來來,玉茹,坐過來說話。」

  柳玉茹抬頭朝著葉老太太笑了笑,卻還是恭恭敬敬先行了禮,隨後得了柳宣的應許,才來到葉老太太身邊坐下。葉老太太握著她的手,笑著道:「玉茹啊,真是我見過最乖巧有禮的姑娘了。我以前就想著,柳家的家教這樣好,竟能教出這樣好的姑娘來,若這姑娘是我孫女,那就太好了。」

  「老夫人哪裡的話,」柳宣給葉老太太倒了茶,笑著道,「玉茹還是因為常在你身側,您教導的好。葉家書香門第,讓我們玉茹也沾染了些墨香。」

  雙方互相恭維了一番後,柳宣才終於給柳玉茹說了正事兒,輕咳了一聲道:「玉茹啊,今天老夫人上門來,是和我們商議你的婚事。她希望你能和葉家大公子結秦晉之好,我們便叫你過來問問,你怎麼想?」

  聽了這話,柳玉茹壓著衝動,溫和道:「玉茹聽爹娘的。」

  大夥兒笑了起來,柳宣道:「那便定下了。不過大公子如今似乎正在參加鄉試,不知提親得到何時了?」

  說著,柳宣似乎是有些憂慮道:「我聽說顧家那位大公子也到了年紀,他母親正給他到處想看,前陣子才上了劉家的門。老夫人,」柳宣轉過頭去,同葉老太太道,「得抓緊些。」

  在座所有人都明白柳宣的意思,顧九思是揚州出了名的霸王,但家大勢大,他父母自然想讓他娶揚州城最好的姑娘。只是這揚州凡是好一點的姑娘,也都看不上他,怕就怕他退而求其次,來求娶柳玉茹這樣,姑娘拔尖、家世一般的,到時候仗著家世逼著人,就是不嫁也得嫁了。

  只是顧九思既然去了劉家,應當也不會來柳家,畢竟劉家姑娘劉雨思的背景,比柳玉茹更好一些。柳宣如今說起來,也不過就是給柳玉茹添點面子而已。

  而柳玉茹聽到「劉家」,她下意識抬眼看了看,心裡有了幾分不安。劉雨思是她的手帕交,與她情誼深厚,顧九思居然去了她家?

  她垂眼琢磨著,等一會兒得去見見劉雨思。

  而葉老太太聽了柳宣的話,也沒多想,只是道:「您放心,等鄉試完畢,我立刻讓我兒帶著世安上門提親。」

  「那不若讓葉老爺先來提親吧?」張月兒適時開口,「這事兒本也是長輩的事兒,大公子回不回來,倒也無妨,先定下來,以免後面再生變故。」

  「這怕是不行,」葉老太太搖了搖頭,「我兒一個朋友出任幽州節度使,他趕去慶賀,還未歸來。」

  聽到「幽州節度使」,柳玉茹下意識道:「可是姓范?」

  所有人看向了她,柳玉茹愣了愣,她自己都沒明白,自己是為什麼會突然問出這一句。

  或許是早上的夢境一直讓她有些恍惚,然而話已經問了出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她刻意放柔了聲音,假作懵懂道:「新任的幽州節度使大人,可是姓范名軒?」

  「你怎的知道?」葉老太太有些詫異,柳玉茹心裡猛地一驚,猶如受到了當頭一棒,然而她面上不顯,只是道,「聽朋友提起,之前我還不信,節度使這樣的位置,豈是說換就換的?」

  「原是如此,」葉老太太笑起來,「你說得是,不過這范軒在幽州已經任職十三年,根基深厚,上一任節度使病去,臨死之前舉薦了他,這才讓他當上了節度使。」

  聽到這話,柳宣點著頭,感慨道:「人生際遇啊……」

  親事差不多說完,葉老太太閒聊了一陣,便起身離去。

  等葉老太太走後,柳玉茹回到屋裡,將印紅叫了下去,整個人便焦躁起來。

  她來到書桌前,開始拼命寫著夢裡的信息。

  「幽州節度使,范軒。」

  「顧九思,王榮。」

  「梁王。」

  ……

  她把夢裡所有事都寫了一遍,看著上面的字,腦海裡浮現出了顧九思那雙眼。

  「救我……」

  她慢慢閉上眼睛。

  范軒……到底是巧合,還是預知?

  或許是巧合吧?

  柳玉茹拼了命說服自己,或許她過去就聽過這個消息,只是忘了……

  她找著無數理由。然而過了許久,她還是忍不住,站起身道:「去幫我同月姨娘說一聲,我要去劉家一趟,請她應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3:06 PM

第三章

  如今張月兒掌著後院的事兒,柳玉茹要出門,需得張月兒的允許。

  印紅不解柳玉茹為什麼這樣吩咐,只能提醒道:「是不是該先同夫人說一聲婚事?」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她歎了口氣:「你說得是,當同母親說一聲才是。」

  說著,她便提步去了蘇婉的房裡。蘇婉房裡常年帶著藥味,她躺在榻上,正低頭看著一本話冊。

  柳玉茹走了進來,仔細檢查了屋內擺設,確認下人沒有怠慢蘇婉之後,才坐到蘇婉身邊,同蘇婉道:「母親,你可聽說今日葉老太太上門了?」

  「聽說了,」蘇婉輕咳著,笑著道,「你父親讓人來請我,可我病著,不好見客,便讓月姨娘過去了。」

  柳玉茹聽著這話,並沒有揭穿蘇婉的謊言。她知道蘇婉是為了讓她心裡舒服一些,否則親生女兒的親事,不讓她出面,卻讓一個妾室去接客,真的太過恥辱。

  柳玉茹覺得心裡微酸,面上卻也沒有揭穿,笑著從旁端了茶,給蘇婉喝了,便細細同蘇婉將今日的事兒說了。

  「葉家的聘禮應當給得豐厚,所以月姨娘和父親著急,就怕他們悔了這門親事,催促著定下。」柳玉茹笑著道,「母親你放心,我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然而聽得這話,蘇婉卻是皺緊了眉頭。

  她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是歎息了一聲,無奈道:「你父親這樣不妥,會讓人看輕的。」

  柳玉茹心中苦楚,她如何不知道呢?可是她也不能當著母親的面哭訴,畢竟蘇婉也做不來什麼,說起來也不過徒增她傷心。於是柳玉茹假作什麼都不懂道:「母親你多想了,葉家老夫人可疼我了。」

  看到女兒這傻樂的樣子,蘇婉也不知該擔心還是該慶倖,最後只能長歎了一聲,囑咐了柳玉茹幾句,一定要規規矩矩之後,她也疲了,便躺下睡了。

  從蘇婉這裡走出來,柳玉茹歎了口氣,她看著院子圍牆圈出來的一方天地,心裡盤算著,以後嫁到了葉家,也不知道能不能經常回來看望蘇婉。想了片刻後,她終於提步,同張月兒請示過後,急急去了劉府。

  路上她提前讓人去劉府給劉思雨下了拜帖,她來時劉思雨早有準備,然而剛一進屋,柳玉茹卻也知道,劉思雨這應當是剛哭過不久的樣子。

  她走上前去,假作什麼都不知道,笑著拉過劉思雨,同她道:「今日這是怎麼了,腫著眼來見我?」

  一聽這話,劉思雨眼睛立刻就紅了。柳玉茹給旁邊丫鬟使了個眼色,讓丫鬟退了下去,便單獨拉著劉思雨步入了園子,同劉思雨道:「你且先哭著,我拉著你逛逛園子,等心情舒暢些,再同我說話?」

  聽得這話,劉思雨吸了吸鼻子,似是要笑起來,然而最終卻還是笑不起來,強行揚了幾次嘴角後,終於道:「算了,在你這兒我也不強顏歡笑了。」

  「到底是怎麼了,且說出來聽聽?」

  「顧家老爺,來了我家一趟。」

  劉思雨艱澀開口:「就前兩日,顧家老爺夫人一起來的,把我叫到了正堂去,看了幾眼,誇了一誇,給了我一個玉鐲子,就讓我退下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皺起眉頭:「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爹娘琢磨著,」劉思雨一說起來,頓時又要哭了,「他們怕是來給顧九思說親的。」

  不出所料的答案,讓柳玉茹歎了口氣,她腦海裡閃過夢裡顧九思的一雙眼,心裡琢磨著,且不說這夢是真還是假,這個親是不能結的。

  柳玉茹和劉思雨見面的時候,三個青年穿著劉家下人的衣服,低著頭走在花園裡。

  三個人旁邊兩個稍矮一些,唯獨中間那個個頭高上許多,於是走在一起,就成了一個典型的「山」字型。

  他們三個雖然穿著下人衣服,看上去神色僵硬,但舉手投足間,卻並不顯膽怯,明顯不是下人的模樣。尤其是走在中間那個,走著走著,還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把扇子,輕輕戳了戳前面的青年道:「陳尋,你到底搞什麼鬼?」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走在前面的陳尋道:「九思,你別著急。」

  「你說這話說了大半天了。」顧九思不滿道,「在外面時候說混進劉府告訴我,現在混進劉府了你還不說,你是不是討打?」

  「我來替他說,」走在最後的楊文昌忍不住了,有些興奮道,「我們這是帶你來看你媳婦兒的!」

  「我媳婦兒?!」

  顧九思猛地頓住了步子,楊文昌差一點撞在他身上,他看著顧九思震驚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害怕道:「對啊。」

  「我哪兒來的媳婦兒?」顧九思皺起眉來,「我怎麼不知道?」

  「你爹娘前兩天上劉府了,」楊文昌小心翼翼道,「你不知道啊?」

  聽到這話,顧九思深吸一口氣,捏了扇子就要走。旁邊楊文昌和陳尋立刻拉住他,小聲道:「別走別走,都來這兒了,好歹看一眼再走,先確定長的怎麼樣。」

  「長成天仙也不成!」

  顧九思低喝出聲,陳尋還要再說,就被楊文昌往假山後面一推,用又急又低的聲音道:「有人來了!」

  三個大男人驚慌失措,趕緊躲進了假山洞裡,山洞裡有些擠,三個大男人擠在一起,顧九思還不忘用扇子戳陳尋。陳尋咬著牙不說話,捏住顧九思扇子,兩人在山洞裡默默對視,用眼神廝殺糾纏。這時候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卻是兩個少女在交談。

  三人聽了半天,聽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劉思雨,而且人家不想嫁給顧九思,正為此哭得傷心欲絕。

  而從稱呼上看,另外一位說著話的少女,就是這揚州城那家寵妾滅妻出了名的柳家的嫡女,柳玉茹了。

  於是三個人也不打鬧了,開始認真聽著兩個少女聊天。就聽劉思雨聊到動情之處,哭著道:「玉茹,顧家家大業大,我真怕我爹為了錢就這麼應承了,真嫁給了他,你讓我怎麼活?」

  柳玉茹聞言,她歎了口氣,握住了劉思雨的手,溫和道:「我明白,你的苦我都理解,若換做是我要嫁給他,我便是立刻投了這湖的心都有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臉色不太好看了,他兩位兄弟都看著他,顧九思故作淡定張開了扇子,假裝什麼沒聽到,輕輕搖著扇子。楊文昌默默抬手,按住了這總是試圖打他臉的扇子。

  然後三個人開始聚精會神聽著對話,就聽見柳玉茹給劉思雨出著主意:「不若這樣,我們去打聽一下他具體的為人,到時候與他的喜好反著來,逼著他來退親。」

  「逼著他來退親?」劉思雨愣了,柳玉茹點點頭,繼續道,「比如說,我聽聞顧九思至今未曾婚配,主要是他對妻子要求甚高。他討厭遵守繁文縟節的大家閨秀,尤其討厭張口聖人經典的。你今日回去,便將四書五經好好讀一讀,尤其是勸人言行的,好好記下來,改日見了他,便時時刻刻勸誡他。」

  聽到這話,陳尋和楊文昌都看著顧九思,朝他豎起大拇指,用眼神讚歎:「這姑娘厲害啊。」

  顧九思沒說話,眼裡多了幾分鄙夷。

  接著他又聽柳玉茹道:「我還聽聞,他厭惡矯揉造作的女子,尤其是主動靠近他的,他更是討厭,你日後若是見了他,需得捏了嗓子說話,他若說得一句重話,你就哭,說話千萬別太有條理像個正常人,一定要說不清楚話,做不清楚事兒,就知道和他要錢。」

  「這……」劉思雨猶豫道,「這不大好吧……」

  「你莫做得太明顯。」柳玉茹笑了笑,「人前便不要同他有什麼正面接觸了,你私下偶遇他幾次,噁心他幾次便好。他名聲這樣,他就算說你的不是,大家也會覺得是他詆毀你之言。」

  「好。」劉思雨下了決心,「你說得對,若我不噁心他,他就得找我麻煩了。」

  「還有,」柳玉茹認真想了想,「他從不參加春花宴,有一日葉家擺酒,他來之後,有一侍女靠近他,他連著打了兩個噴嚏,那侍女身上香囊是最次的濃香,用花瓣所製,他或許不喜濃烈的花味,甚至不喜歡花,我去替你找一個濃烈的香包,到時候見了他記得把味道弄在帕子上,在他面前多扇一扇。」

  楊文昌和陳尋更同情顧九思了。

  顧九思聞到太濃類的花味就容易打噴嚏,甚至滿身起紅疙瘩,這種事兒都被這姑娘觀察出來了,若她真的去認認真真調查一下顧九思,或許顧九思還要遭遇更多的不幸。

  顧九思聽著兩個姑娘計劃著如何整治自己,以退掉自己這門親事,他不由得怒火中燒。

  直到聽到劉思雨擔心道:「若到如此地步,他還是想娶我怎麼辦?」

  顧九思再聽不下去了。

  他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於是他在陳尋楊文昌都沒反應過來時,突然就衝出了山洞,提高了聲道:「你放心吧,我絕對不會娶你!」

  柳玉茹和劉思雨同時回頭,柳玉茹對上那張今早才在夢中出現過的臉,頓時就呆了,而劉思雨卻是皺起眉道:「你說什麼?你……你是哪個院的下人?你怎的會在這裡?你……」

  劉思雨有些反應不過來,斷斷續續問著,而柳玉茹看顧九思一挑眉,一張口,便知顧九思是要開口自報家門。

  然而在這後院之中見著顧九思,劉家是萬萬不敢把他怎麼樣的,到時候傳出去,吃虧的還是她和劉思雨。

  於是柳玉茹也顧不得其他,當機立斷上前一步,怒喝道:「哪裡來的奴才,敢擅闖後院?!來人,給我拖下去,扔出府外!」

  說完,她拉著劉思雨掉頭就跑,顧九思被柳玉茹這麼一吼,居然當場懵了片刻,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和剛剛出了假山洞的楊文昌、陳尋三人,已經被不知道情況的家丁團團圍住。

  這是劉府家丁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偷入劉府的人,雖然搞不清楚是誰,但必然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宵小,於是家丁們使出了十二分幹勁,上前就要擒住三人。

  然而三人平日在街上打架鬥毆,尤其是顧九思,自幼學武,一身好武藝,在人群中左躲又竄,一手撈一個,三人被家丁追了一路,隨後攀牆而出。

  等三人甩開追兵,衣冠不整氣喘吁吁靠在牆上時,陳尋終於道:「那姑娘膽子也忒小了,二話不說就喊人,真是跑死我了。」

  「她膽子小?」顧九思聽到這話,嘲諷出聲,「她那明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怕咱們壞了她們的名譽!柳玉茹這黑蓮花,外表聖潔,內心怕是九曲回廊淤泥深溝,心機可比劉思雨深多了。」

  「怪不得,」聽到這話,楊文昌喃喃道,「我說就她那樣子,怎麼能嫁給世安兄。」

  「你說她嫁給誰?」顧九思下意識回頭,楊文昌一臉奇怪道:「就那個,白鷺書院的第一名,葉世安啊。聽說葉家那老太太早就放話了,孫媳婦兒必須得是柳玉茹。這事兒你不知道?」

  顧九思一臉懵逼,他腦子裡閃過剛才那姑娘的模樣。

  看上去就普普通通一姑娘,家世普普通通,長得平凡無奇,性格循規蹈矩,除了心思多一點沒有其他閃光點,就她那樣的,配那個早就被大學士蘇文收為關門弟子、所有人都知道前途無量、但是讓他特別討厭的偽君子葉世安?

  顧九思想了想——

  可以!他同意這門婚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3:20 PM

第四章

  顧九思對於葉世安的印象,幾乎來源於他爹顧朗華。

  他爹雖然是個商人,卻是個喜愛詩詞的,一心指望他能好好讀書,考個功名。

  然而他對讀書向來沒什麼興趣,打小貪玩,為了激勵他,顧朗華便常常以葉世安為榜樣教育他,故而顧九思對葉世安的印象屬於非常差系列。如今知道葉世安要娶柳玉茹這麼個心思活絡長得又普通的姑娘,他不由得有些幸災樂禍。

  他勾了勾嘴角,轉念一想,他便用扇子戳了戳陳尋,同陳尋道:「你找人給我盯著柳玉茹去。」

  「盯著她幹嘛?」陳尋愣了愣,隨後睜大了眼道,「九思,你不是看上柳玉茹了吧?」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顧九思一扇子瞧在陳尋腦袋上,怒道,「我是這麼沒品位的人嗎?我告訴你,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娶她!」

  「那你讓陳尋盯著她一個姑娘做什麼?」

  楊文昌有些警惕,他總覺得顧九思什麼都做得出來,顧九思挑了挑眉:「她今天這麼收拾了我,我就算了?你們就算了?我和你說,她如今可是葉世安的未婚妻,葉世安欺壓我們,她如今又這麼打我們的臉,我們這樣都不反擊,還算得上個男人嗎?」

  楊文昌和陳尋一聽,覺得頗有些道理。

  葉世安是他們揚州城所有紈絝子弟最討厭的對象,葉世安仗著學業好欺壓他們,現在他未婚妻也欺壓他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必須反擊!

  三人迅速達成共識,陳尋立刻去找他街頭小弟安排下去,蹲守在柳玉茹家,有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要放過!

  三人在那邊商量著要怎麼對付柳玉茹,而這邊,柳玉茹拉著劉雨思一路狂奔回了小院。

  柳玉茹同劉雨思說明了情況,在劉家安撫了劉思雨一番,讓劉思雨放下心去之後柳玉茹才回了家。

  坐在馬車上,她不免頭疼起來。

  這下子,劉雨思是不會嫁給顧九思了,按照顧九思那脾氣,他絕對不會娶劉雨思,只要顧九思不同意,他家這樣寵他,也不會勉強。只是顧九思和她的樑子,怕是就這樣結下了。

  她一貫是小心謹慎的性子,頭一次冒失了些,就招惹了顧九思這樣麻煩的人,好在她要嫁人了……

  柳玉茹想到這一點,舒了口氣,放下心來。

  她馬上就要嫁人了,只要嫁給了葉世安,顧九思就算對她不滿,也要看在葉家的面上,就這樣做罷了吧?

  顧家可以看不起經商的柳家,可士族出生的葉家,無論如何都是要給幾分薄面的。而且,她畢竟只是個小姑娘,顧九思一個大男人,應該也拉不下臉來找她麻煩。

  然而她還是有些不放心,於是她便巴望著,葉世安能趕緊回來,將親事定下來。

  後續幾日,柳玉茹一面盼著葉世安回來,打聽著葉世安的消息,一面讓人看著顧府的動態,隔了沒兩天,印紅就笑著走進屋子來道:「小姐,你聽說了嗎,顧老爺昨個兒,氣得追著顧大公子打到了大街上。」

  聽到顧九思的名字,柳玉茹的手顫了顫,她低頭繡著花,假作無事道:「怎的了?」

  「聽說是為了婚事。」

  印紅收整著桌子,閒聊道:「顧大公子滿大街嚷嚷,說他的婚事他做主,他不答應,他爹娘去誰家提親都做不得數。顧老爺氣瘋了,聽說去家裡提了根棍子就追著打了出來。」

  說這事兒,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柳玉茹也忍不住笑了。

  她腦子裡不由得想起那個夢來。

  顧九思這人其實算不上壞,平日也就是行事荒唐了些,傷天害理的事兒倒也沒做過,反而是常在揚州城鬧笑話。這樣一個人,雖然討厭了些,但是若真是夢中那樣的下場,未免也太過淒慘。

  柳玉茹歎了口氣,她一時也不知道夢中的事兒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她又能做些什麼呢?

  她思索了很久。旁邊印紅插好了花,見柳玉茹發著呆,便笑起來道:「小姐,可是覺得無趣了?不若上街買些胭脂吧?」

  柳玉茹聽到這話,回過神來,她這才想起來,自己近來的胭脂也用完了,而蘇婉的房裡也需得增添一些,想了想,她便起身道:「那出去逛逛吧。」

  如今長大了,在府裡待得日子是一日一日少下去,她便想多對蘇婉好一些,能多給她買些東西,就多買些東西,也是她作為女兒的一番孝心。

  她如此想著,同張月兒請示過後,便上了街。

  她剛一出門,陳尋佈置的小乞兒便趕緊去了去報了信,顧九思、陳尋、楊文昌正在賭場裡賭著錢,顧九思一聽柳玉茹出了門,頓時不賭了,拖著楊文昌和陳尋,就氣勢洶洶找柳玉茹去。

  他們商量好了,柳玉茹怎麼對付顧九思,顧九思就怎麼對付她。

  柳玉茹讓劉思雨學著顧九思最討厭的樣子,顧九思這就去學著柳玉茹最討厭的樣子!

  而柳玉茹最討厭什麼?

  顧九思琢磨了一下,其他他不知道,但是有一點他知道,柳玉茹,很討厭他。

  畢竟柳玉茹親口說的——若換做是我要嫁給他,我便是立刻投了這湖的心都有了。

  她既然這麼討厭他,他就要趕緊去噁心她!

  三個紈絝子弟的思路非常簡單,他們直奔了柳玉茹去的地方,他們到的時候,柳玉茹正在胭脂鋪裡挑著胭脂。她是這裡的常客,店家知道,柳玉茹並不是個闊綽的,但她脾氣好,為人和善,和那些驕縱的大家千金不一樣,所以雖然她出手不算大方,但店家與她關係還算不錯,便同她一面聊著,一面給她介紹著新款。

  柳玉茹正看中一款最新的胭脂,她極為喜歡,但詢問了價格後,柳玉茹便有些猶豫,正在思索間,她突然聽見一聲熱情的呼喚,聲音裡彷彿含了蜜一樣,大聲從店外傳來:「玉茹妹妹!」

  一聽到這聲音,柳玉茹便僵了身子。她下意識抬頭看去,就看見水粉店門口,三個公子哥正提步跨了進來。為首的是顧九思,他一身正紅金線繡雲紋長袍,頭戴銜珠金冠,手中握著一把摺扇,面上笑若桃花,豔色非常。而他身後楊文昌一襲藍袍、陳尋一身青竹綠衣,都手中拿著摺扇,跟著顧九思搖著扇子進來。

  這本是女眷待的地方,他們三個大男人卻沒有絲毫臉紅的意思,其他女眷都嚇得趕緊用團扇遮著臉躲開,柳玉茹雖然反應慢了半拍,卻還是趕緊回神,轉身就往胭脂店的後堂走去。

  「玉茹妹妹!」

  陳尋馬上反應過來,大步一跨,就攔在了柳玉茹前面。

  柳玉茹趕緊轉身,楊文昌立刻又堵住了柳玉茹另一條去路,柳玉茹和丫鬟被三個大男人團團圍住,顧九思整個人往旁邊櫃子上斜斜一靠,懶散道:「玉茹妹妹,買胭脂呢?」

  顧九思有一副好皮囊。

  他就這麼隨便一個動作,若是旁人做起來,大約就是沒精打彩、軟了骨頭,他做出來,卻是慵懶優雅,還帶了幾分說不出的豔色。

  印紅被這架勢嚇得瑟瑟發抖,柳玉茹也是強作鎮定,趕忙轉頭同店家道:「掌櫃的,男客到這兒來,不方便吧?」

  聽到這話,掌櫃立刻反應過來,勉強笑著同顧九思道:「顧公子,這裡是胭脂店,您看您過來,我這裡的客人都……」

  「哦,沒事,」顧九思抬眼,打斷了掌櫃的話,朝著掌櫃拋了個「懂事點」的眼神,直接道,「今天你這兒的胭脂,我都買了,也不影響其他客人了。」

  說著,顧九思轉頭看向柳玉茹,放柔了聲音道:「玉茹妹妹,你想要什麼胭脂就拿,哥哥送你。」

  「顧公子,您說話注意分寸!」

  印紅終於爆發出來,顫抖著聲道:「我們家小姐,是清清白白正經人家的姑娘,您這樣,您這樣……」

  「我怎樣?」顧九思笑著詢問,「小丫頭,你說說,我怎樣了?」

  「顧公子。」

  柳玉茹露出委屈又害怕的表情,頗有些惶恐道:「我不知您今日尋玉茹是做什麼,玉茹與您雲泥之別,向來沒什麼交集,若是我兄弟家人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望您見諒。」

  柳玉茹想明白了,顧九思今天就是來找麻煩的。她躲不掉,當務之急,就是千萬保住名譽,別讓其他人以為她和顧九思有什麼私下交往。所以她上來先撇清了關係,然後暗示大家,是其他人得罪了顧九思,她不過是受了牽連。

  顧九思看見她這模樣,頓時有些牙酸,還沒開口,就聽著柳玉茹繼續道:「顧公子,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便為我兄弟家人為您道歉,煩請您不要繼續為難我了吧?」

  說著,柳玉茹眼眶說紅就紅,旁人看來,完全是一副良家婦女被欺淩的模樣。

  旁邊楊文昌和陳尋頓時有些慌了,他們良心上有了譴責,竟就這麼把人欺負哭了?他們是不是過分了點?

  然而顧九思卻是清楚知道柳玉茹那些小九九,他「嘶」了一聲,忍不住感慨道:「你可真能裝啊。」

  「顧公子……」柳玉茹一聽這話,眼淚啪嗒啪嗒就下來了。

  楊文昌慌亂道:「九思,要不算了……」

  顧九思一看旁邊的人倒戈,心裡火蹭蹭就上來了。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他有些忍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決定使出一個兩敗俱傷的絕招。他笑起來,臉上表情如春風化雨,溫柔道:「玉茹妹妹,你哭什麼啊。我不是為難你,我是喜歡你啊。」

  柳玉茹聽見這話,腦子頓時有些發蒙。

  她呆呆抬眼,看著對面強作深情的男人,她有一種一巴掌抽在對方臉上的衝動,然而她還要故作嬌羞茫然外加幾分震驚:「顧公子,你切勿玩笑!」

  「玉茹妹妹,」顧九思上前了一步,柳玉茹後退了一步,顧九思看著對面那矯揉做作的姿態,忍住了把人扔到外面湖裡的衝動,柔聲道,「我哪裡是玩笑?我是對你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柳玉茹:「……」

  她感覺她輸了。

  論臉皮,她真的贏不了顧九思。

  看著柳玉茹幾乎偽裝不下去的樣子,顧九思忍不住,揚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柳玉茹看這樣子,算是明白顧九思有多小氣了。她沉默了片刻,知道再這樣下去,顧九思怕是會追著她不放。

  她歎了口氣,乾脆小聲道:「顧公子,上次的事,我同你道歉。那也是無奈之舉,女子閨中名譽重要,是我不是。今日您找了我麻煩,也算還回來了,還請您高抬貴手,可否?」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話,皮笑肉不笑:「不是說嫁我就跳湖麼?我現在都和你求親了,趕緊,時不我待啊玉茹妹妹。」

  說著,他下巴揚了揚,小聲道:「護城河就在你後面,去跳。」

  柳玉茹沒說話,她抿了抿唇,整個人都氣得發抖,壓著火氣道:「顧公子,你一定要我跳了這河,才肯罷休?」

  顧九思想了想。

  其實看見柳玉茹被他氣得發抖,然後和他認認真真認錯,他也就沒有那麼生氣了。

  沒那麼生氣,他也失去了戲弄柳玉茹的意思,於是他琢磨了片刻後,露出一抹笑,摸了摸下巴道:「也不是,但你得說一句,葉世安是個大混蛋,不如顧九思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才思敏捷人品端正。」

  這些都是以前他爹誇葉世安的。

  聽到這話,柳玉茹有些懵,她張了張口,磕磕巴巴,努力回憶著剛才的詞語,小聲道:「顧公子說的是,葉……葉公子是個大混蛋,不……不如您玉樹臨風、英俊……」

  「瀟灑。」顧九思提醒她。

  「對,」柳玉茹點點頭,繼續磕巴道,「英俊瀟灑、才思敏捷、人品……」

  「端正。」

  「嗯,端正。」柳玉茹繼續點頭,趕忙道,「您乃正人君子,品行高潔,斷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女子的。」

  顧九思聽到這話,「嘖」了一聲,隨後道:「你這人還怪會說話的。行了,」他抓著胭脂盒在手裡拋著道,「走吧。」

  得了這句話,柳玉茹如蒙大赦,趕緊就要離開。

  然而提著裙子才往外走了幾步,顧九思就叫住了她:「等一下。」

  說著,顧九思抬眼看向內堂裡正用扇子遮著臉的姑娘們道:「大家一人挑一盒胭脂吧,記我賬上。」

  聽到這話,姑娘們對視了一眼,隨後想了想,有幾個大著膽子,就走了上來。

  有了人開頭,大家就都去挑挑揀揀,顧九思也不說話,提著扇子,同自個兒小廝吩咐了一聲留著給錢後,就招呼著楊文昌和陳尋走了。走到柳玉茹身邊,他上下朝著柳玉茹一打量,揚了揚下巴道:「站著做什麼?去選啊。」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挑眉:「瞧不起我?」

  「不敢,只是……」

  話沒說完,顧九思突然將一盒胭脂扔給了她:「拿著,再挑幾盒。以後嫁給葉世安,」他壓低了聲音,漂亮的眼裡帶著光彩,認真道,「給我好好收拾他,嗯?」

  說完,他便大笑著,帶著人走了。

  柳玉茹愣在原地,她捧著手裡的胭脂,呆呆想著顧九思最後那一挑眉的樣子。

  這盒胭脂,正是她方才捨不得買的那盒。

  而顧九思走出店去,楊文昌有些奇怪道:「你送她們胭脂做什麼?」

  「怪不容易的。」顧九思搖著扇子。

  陳尋有些奇怪:「什麼怪不容易的?」

  顧九思歎了口氣,有些憐憫道:「就是剛才她突然一轉口氣,和我道歉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姑娘也沒這麼討厭。」

  說著,他抬手翻過扇子,遮住頭頂的陽光,抬頭看向春風樓翹起的屋簷下掛著的風鈴,皺著眉道:「我才想起來,這麼欺負她,好像有點不厚道。畢竟,」顧九思抿了抿唇,「她也活得怪不容易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3:29 PM

第五章

  柳玉茹拿著那盒胭脂,好久後才反應過來。

  店裡的姑娘都忙著挑選胭脂,倒也沒人發現顧九思和她的交談,印紅也去挑了一盒胭脂,回來的時候,看見柳玉茹手裡拿著胭脂,笑著道:「小姐,您不再選一盒嗎?」

  「嗯。」

  柳玉茹垂下眼簾,如今店裡的姑娘都在挑胭脂,她若不挑,倒顯得異樣了。

  她悄悄將胭脂收在了袖中,上前去挑選了幾盒,掌櫃看著她,笑著道:「柳小姐,顧公子就是這個脾氣,您別介意,他向來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定是你兄弟在賭場上贏了他,他來找你出口氣,忍一忍就罷了,也沒什麼的。您瞧,他出了氣,便拿銀子買高興了。」

  「您說的是。」柳玉茹歎了口氣,「讓姐姐看笑話了。」

  柳玉茹在店鋪裡挑著胭脂,顧九思又回了賭場繼續賭錢。兩人的對話卻就迅速傳回了顧家。顧朗華正在廳裡和自己夫人罵著顧九思,他怒氣衝衝道:「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以為我給他定親是為什麼?還不是怕他親舅舅給他拖到宮裡去舉薦,他長成這樣,萬一真讓哪個公主看上了,他受得了這氣嗎?」

  「你也別氣了。」

  顧夫人江柔歎了口氣:「九思說得也對,畢竟是他的婚事,他得找個自己喜歡的。你這麼稀裡糊塗給他定了親,取個不喜歡的人,終究是不妥當。」

  「那什麼算妥當?去尚公主就妥當了?!」

  兩人正爭執著,管家就急急忙忙從外面趕了過來。

  「老爺!夫人!」管家高興道,「找著了!」

  「找著什麼了?」顧朗華和江柔都有些奇怪,管家高興道,「少爺的意中人啊!」

  聽到這話,江柔首先出聲,提高了聲音道:「九思有意中人?!他怎的不和我們說?」

  對比江柔,顧朗華則更沉穩些,先道:「你怎麼知道九思有意中人了?」

  管家將侍衛帶回來的話說了一邊,高興道:「少爺都說了,除了這個姑娘就不娶了,這不是意中人是什麼?老爺,這姑娘我知道,現在也派人打聽著,是個好人家的姑娘,脾氣是頂好的,模樣普通了些,但也不算差。可娶妻娶賢,少爺喜歡,那最重要不過了。」

  「管家說得是。」江柔緩過神來,忙道,「那你趕緊準備一下,再打聽打聽姑娘的情況,若真是好姑娘,我明日就和老爺上門提親。」

  管家得了吩咐,趕緊退了下去。顧朗華回想著剛才管家的話,轉頭同江柔道:「夫人,這事兒怎麼看,都有些奇怪啊。」

  「是奇怪啊,」江柔歎了口氣,「九思向來什麼都同我說的,如今有個喜歡的姑娘,卻未曾同我提起過,還是這麼普通一姑娘,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顧朗華沒說話,他仔細琢磨著,想了想,他同江柔道:「提親的事兒,你先不要同九思提起。反正這姑娘是他自己說了非她不娶的,我們先把親事定下來,這次絕不能讓他瞎鬧騰了。」

  「這……」江柔有些猶豫,「提親這麼大的事兒,不同他說……不太好吧?」

  「無妨。」顧朗華擺了擺手,「再拖下去,等你哥哥提出要讓九思入京,咱們推拒就晚了。」

  聽到這話,江柔便明白了。顧朗華也已經不想管顧九思是因為什麼說這話了,總之顧九思說了這話,到時候他也就有了理由和兒子爭下去。

  柳玉茹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她的過去普普通通,就是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管家隔日就帶了畫像和柳玉茹的生平回來,顧家夫婦十分滿意,對於自己那不靠譜的兒子,能找個這麼靠譜的姑娘,他們覺得再好不過了。

  「不過有一個傳言,」管家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聽說葉家的老夫人十分鐘意柳小姐,兩家的婚事,私下大概是定下了。」

  一聽這話,江柔頓時急了:「那是定了?」

  「沒有。」管家趕忙道,「都是傳言。」

  「這樣吧,」顧朗華想了想,沉穩道,「我們親自上柳家大門去,把情況問清楚。若是兩家定下了,那自然君子不奪人所愛。若是沒定下,總該是柳家選的。」

  管家明白了顧朗華的意思,隔日便同江柔擬出了聘禮的清單,帶著人直接上了柳家大門。

  顧家夫婦到柳玉茹家裡時,柳玉茹還在屋中照顧蘇婉。

  江柔和顧朗華過來,誰都沒曾想他們是來提親的,於是柳宣也就沒有召柳玉茹出來。

  顧家在揚州家大業大,張月兒和柳宣都有些忐忑,一面揣摩著顧朗華的來意,一面同顧朗華閒聊,聊了一會兒後,顧朗華笑著道:「前些時日聽說貴府有了喜事,似乎是柳大小姐和葉家定了親,可有此事?」

  聽了這話,柳宣同張月兒對視了一眼,張月兒腦子活絡,瞬間便明白了顧朗華的來意。

  她說今日顧家怎麼會上門,原來是沖著柳玉茹來的。

  柳玉茹是蘇婉的女兒,張月兒對她一貫也不大喜愛,但面子上得過得去。她看出來柳玉茹對自己婚事的經營,明白柳玉茹是想嫁個好人家。

  她嫁了好人家,聘禮就多,聘禮進了柳家大門,日後都是留給她兒子的,於是張月兒也樂得讓柳玉茹經營,原先葉家來,她已經很是滿意,葉家的聘禮不菲,所以她急著將柳玉茹嫁過去。可是同顧家比起來,葉家的身家又算得上什麼?

  張月兒想得極快,在柳宣猶豫之時,便笑起來道:「這都是謠言,我們月茹同葉家大小姐乃閨中密友,所以同葉家走得近些,但婚嫁之事是全然未曾提過的。如今葉家的大公子還在趕考,哪裡有時間說這些?」

  柳宣聽著張月兒睜眼說瞎話,頗有些不安,但話已經說出去,他也不好駁了張月兒的臉面,只能點頭道:「未曾定親。」

  江柔和顧朗華對視一眼,兩人都舒了一口氣,江柔也沒有轉彎,開門見山就說了來意:「實不相瞞,今日我們上門來,是想為小兒九思求娶柳大小姐。」

  說著,江柔就將柳玉茹誇讚了一通,又將顧九思誇了一通,最後終於說了重點,同她身旁的侍女揮了揮手,轉頭同柳宣道:「我們顧家是直爽人家,做事兒都得講誠心,若是二位同意,這是顧家下聘的禮單,明日我們便會過來正式下聘。若是二位覺得有什麼不妥,都可以同我們說一聲,我們能做到的,都會做到。」

  聽到這話,張月兒眼睛亮起來,她面上笑意盈盈,看著柳宣接了禮單。那禮單從長度上來看,已經十分驚人,而其中的數額,對於柳家這樣的普通商戶來說,更是一筆巨額之數。張月兒看著柳宣的表情,哪怕柳宣已經儘量故作鎮定,可他的眼神仍舊出賣了他。於是張月兒心中便有了數。

  柳宣看完禮單,將禮單交給了張月兒,張月兒看著上面的數額,連呼吸都有些不暢,可她還是輕咳了一聲,面上故作惋惜道:「我雖不是玉茹生母,但玉茹是我們家嫡女,我也是當成親生女兒看大,錢財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顧公子那邊,是不是誠心。」

  江柔來之前,便已經將柳家摸了個透徹,自然是十分清楚張月兒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明白所謂的「誠心」是什麼,她看了一眼顧朗華,笑了笑道:「我們家人不大會說話,也說不出個花來,故而只能用金銀表達誠意,卻萬萬沒有辱沒小姐的意思。人這一輩子,唯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才是握在手裡的,您看是吧?」

  「這樣吧,」顧朗華輕咳了一聲,「東街那邊我們還有五個鋪面,都歸到這份聘禮裡,您看如何?」

  東街是揚州城最繁華的街道,一個鋪面就價值不菲,更何況五個!

  哪怕是顧家,這也是出手闊綽了。

  張月兒知道見好就收,她看了一眼柳宣,壓抑著激動道:「老爺,顧公子本就是青年才俊,能看上玉茹,是玉茹的福分,您看?」

  柳宣聽著張月兒的話,他目光落在禮單上,他一面擔憂著柳玉茹的未來,一面又捨不得這些真金白銀。

  他掙扎了許久,終於道:「敢問,顧公子對這門婚事怎麼看?」

  顧家夫婦他接觸了,是好相與的,柳玉茹嫁過去,應當不會受累。顧九思雖然……雖然荒唐了些,但一個女人活得好不好,重要的還是那個男人的喜不喜歡她。

  聽到這話,江柔笑起來:「若不是我兒傾慕柳大小姐,我們又如何會如此大費周折?」

  柳宣舒了一口氣,他就說顧家這樣的人家,就算低娶,也該先去劉家才是。

  柳宣笑起來,他正打算說去問問柳玉茹,就聽張月兒道:「那便是天作之合,月老欽點了好姻緣了!我們玉茹以前也曾說過,顧公子相貌堂堂,古道熱腸,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兒!」

  柳宣臉色變了變,然而這時江柔便將話接了過去:「柳小姐當真是如此說的?」

  「是啊。」張月兒同江柔攀談起來,「我們玉茹與顧公子雖然沒有什麼交情,但對顧公子也是讚賞有加。」

  「那太好了,」江柔轉頭看著柳宣道,「柳老爺,那明日我們便來正式下聘,就這樣說定了吧?」

  柳宣被兩人這一唱一和,話都說到這裡,他也反對不了了。認真想了一下後,他覺著,婚姻這事兒,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玉茹向來溫婉乖巧,不管是嫁給葉世安還顧九思,對於她來說,應當也沒有什麼區別。

  於是柳宣點了點頭,笑起來道:「那明日柳某恭候二位大駕光臨了。」

  柳宣起身來,同張月兒一起送走了顧朗華和江柔之後,柳宣歎了口氣,回身道:「這事兒你去同玉茹說一聲吧,你們女子說這些話,也方便些。」

  張月兒笑著應下,抬手挽著柳宣的手,同柳宣道:「放心吧,老爺,顧家這樣的人家,比葉家好多了,葉家規矩多,顧家人好說話,家中有權有勢,又只有顧九思一個獨子,顧九思雖然性子荒唐些,可這世上哪又十全十美的人?只要顧九思喜歡咱們家月茹,月茹就能過得好。」

  「你說得是。」柳宣舒了口氣,「還是你思慮得周到。」

  「您別擔心了,我去同玉茹說說,」張月兒溫柔道,「玉茹年紀小,婚事這樣重大的決定,還是我們老的替她相看好才是。」

  張月兒安撫了柳宣一番,柳宣放下心來,便重新去忙生意上的事兒了。等柳宣離開後,張月兒招人來打聽了一下柳玉茹和顧九思的事兒,便聽說了胭脂鋪的事兒。

  張月兒聽著笑起來,她坐在椅子上,同旁邊侍女道:「蘇婉是個沒本事的,她這女兒倒是招人。行吧,你就拿著這個由頭過去,同她說,她行為不檢,禁足半月,先把婚事定下來。讓下人管好了嘴,訂婚前誰要是讓她知道了這事兒,我就給他發賣出去!」

  侍女明白張月兒是動了真格,忙道:「您放心,絕不會有人嘴碎的。」

  張月兒點了點頭,想了想,她又道:「說話好聽些,她現在還巴巴等著葉世安回來定親,你多哄哄她,等和顧家親事定下了,我再去勸她。」

  「明白。」侍女笑著道,「您放心吧,奴一定把事兒辦得妥帖,畢竟是未來的顧少奶奶,不會得罪的。」

  「可惜了,」張月兒歎了口氣,「我也沒個合適出嫁的女兒,雪兒年紀太小了,不然,葉家也不錯。」

  「這柳玉茹啊,」張月兒低頭看了看禮單,嘲諷一笑,「可真值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3:37 PM

第六章

  柳玉茹得了張月兒讓她禁足的消息時,頗有些意外。

  張月兒對她算不上好,但為了討柳宣的歡心,她一向是一副慈母姿態,雖然是個妾室,但是為人處世,卻也不落正室風度半分。這些年來,她雖然從不培養她,但也向來不拘著她,為了顧九思一樁戲弄禁足於她,便讓柳玉茹有些詫異了。

  來傳華的侍女桂香看出柳玉茹的疑惑,笑了笑,解惑道:「大小姐也別怪月姨娘,姨娘說了,您如今和以前不同,她禁您的足,也是為了傳出去說我們柳家家教森嚴,是為了您的名聲著想,還望您見諒。」

  桂香這番話合情合理,若非柳玉茹深知張月兒的品性,幾乎都要覺得,張月兒真是再好不過的姨娘了。

  然而她清楚知道張月兒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她突然這麼為她著想,柳玉茹不由得有些不安。不過她面上不顯,老老實實接了這個禁足的懲罰,送走了桂香後,她從房裡拿了針線,便帶著印紅在小院裡坐著繡花。

  印紅是個直率的,有些疑惑道:「您說月姨娘這是怎麼突然轉性了,都開始真心實意為著您著想了?」

  柳玉茹繡著花的手頓了頓,想了想後,她終於道:「大約是怕我和葉家的婚事出什麼變故吧。」

  畢竟,她的婚事對於張月兒而言,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她沒有兄弟,日後這柳家的家產都是張月兒的兒子繼承,所以這些年來,她在外想要謀求一門好的婚事,張月兒心知肚明,也從不阻止。

  因為沒有核心利益衝突,甚至還類似於盟友的關係,所以這些年來,柳府內宅一向和睦。而柳玉茹清楚的知道,在自己母親沒有一個兒子的情況下,能讓母親過得好的唯一辦法,就是她嫁得好。

  她能嫁得好,張月兒就算看在她的臉面上,也要好好對待蘇婉。

  於女人而言,出生是第一次投胎,決定了婚前的命運。那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決定了一生的命運。柳玉茹相信這個道理,所以她從懂事以來,日日夜夜,費盡心機,就為求一門好姻緣。而如今她終於求到了,或許也是因此,張月兒改變了態度吧?

  柳玉茹想著,心裡放心了不少。

  她繡好了一對鴛鴦,覺得眼睛有些疼,便放下了針線,起身去了屋裡。

  「小姐,」印紅知道她要去做什麼,不免有些奇怪,「又讀書啊?」

  柳玉茹應了一聲,她將一本《小石山記》拿了出來,柔聲道:「上次去葉府,阿韻同我說,葉公子之前讀過這本書,十分喜歡。我須得跟上,日後同他才好有些話說。」

  印紅聽到這話,歎了口氣:「小姐,您可想得太遠了。為了和葉公子說得上話,您都快成個才女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笑笑,卻也沒多說。

  她低下頭去,翻閱著這本《小石山記》。

  從她決定嫁給葉世安起,她就一直在和葉韻打聽他的情況。葉韻知道她的心思,作為閨蜜,也從不遮掩。葉世安看過什麼書,喜歡什麼東西,她都一清二楚。這些年來,為了日後能同葉世安好好相處,她讀過葉世安讀過的書,也學會了琴棋書畫,能寫幾首上得了檯面的詩,還臨了一手和葉世安極為相似的小楷。

  她默默付出了這麼多努力,就等著有一天能嫁給葉世安。一個人努力得久了,付出得多了,難免就有了一些錯覺,她同葉世安沒見過幾面,也沒說過幾句話,葉世安打從十三歲就去了白鷺書院,她對他的印象都在十三歲以前,可就這樣,她心底卻就會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是喜歡葉世安的。

  她從沒想過嫁給其他人。

  她看著《小石山記》,心底裡想像著葉世安翻看這本書的模樣,猜想著他會想什麼,等看完的時候,她歎了口氣,抬眼看向印紅,有些苦惱道:「你說葉公子什麼時候才回來啊?」

  「放心吧。」印紅笑著道,「葉公子很快就回來了。」

  說著,印紅壓低了聲,小聲道:「很快就回來娶您了!」

  「別瞎說!」柳玉茹推了她一把,卻笑意不減。她私下會放縱一些性子,印紅也知道。兩人玩鬧了一陣,柳玉茹才洗漱睡下,睡前她睜著眼,看著旁邊的書,她也不知怎麼的,就忍不住小聲開口道:「葉公子,你要快點回來,我這輩子,可就靠你了。」

  說著,她就將書抱進了懷裡,彷彿抱緊了自己所有的期望。

  第二天清晨,柳玉茹照常起身,她先是臨摹了幾幅字帖,不久後,就聽到了外面喧鬧之聲。她有些奇怪,便同印紅道:「你去看看,怎麼回事?」

  印紅應了聲,然而她出去沒片刻,便折回來道:「小姐,守在外面的侍衛說您被禁足了,我也不能出入,他找人去看了,等一會兒回我們的話。」

  柳玉茹點了點頭,她始終覺得有些不安,過了一會兒後,外面送了早飯過來,柳玉茹同來送飯的侍女道:「勞煩您去同月姨娘說一聲,便說我想去見見母親,問她可否。」

  侍女應聲下去,柳玉茹等在屋中,印紅同她道:「小姐,要不您先吃點東西,等吃完了,再去看看。」

  柳玉茹知道印紅說得也是,總不能什麼事兒都沒搞清楚,就先慌了。於是她故作鎮定用了早飯,然後等著人來。

  然而她坐了沒一會兒,就覺得雙眼有些睏頓,這樣突如其來的強烈睏意讓她有些不適,她忍不住道:「印紅,我怎得這樣睏?」

  「睏?」印紅有些疑惑,「小姐要不睡一睡?」

  柳玉茹有些迷糊了,她睏得不行,含糊著點了頭,便由印紅扶著上了床。印紅笑著道:「小姐可是昨夜沒睡好,今天睏成這樣?」

  柳玉茹沒說話,她頭一沾在枕巾上,便徹底昏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綿長,等她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印紅輕輕喚著她:「小姐,小姐。」

  柳玉茹愣了愣,印紅忙道:「小姐,起來了,月姨娘來了,說是有話要同你說。」

  柳玉茹聽到這話,忙起身來。

  她頭有些疼,這種不自然的不適感讓她內心警戒起來。可她仍舊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能是撐著起身,梳洗過後,到了外堂。

  張月兒已經等候了一會兒了,看見柳玉茹進來,她面上露出了幾分哀愁:「玉茹……」

  柳玉茹看見張月兒的表情,心裡就是咯噔一下,張月兒歎了口氣道:「玉茹,我今日來,是要同給你說一件事兒。今日,」張月兒猶豫著道,「今日,顧家來下聘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

  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然而她卻也不明白。

  顧家來下聘了。

  顧家怎麼會來下聘?!

  柳玉茹身形晃了晃,旁邊印紅也連忙扶住了她。印紅整個人都慌了,她清楚知道柳玉茹多想嫁給葉世安,也知道柳玉茹在日日等著葉世安,怎麼就……怎麼就會有顧家來下聘呢?

  「父親,」柳玉茹由印紅撐著,艱難道,「父親……怎麼說?」

  「老爺他已經應下了。」

  張月兒惋惜出聲,柳玉茹痛苦閉上眼睛。

  張月兒站起身來,握住柳玉茹的手,柔和道:「玉茹,這事兒,我知道你難受。可是你父親也是為你好。」

  柳玉茹輕輕顫抖,她咬著牙關,一言不發。張月兒拉著她坐下,同她語重心長道:「原先你要嫁入葉家,其實你父親就有顧慮,葉家書香門第,規矩森嚴,我們商戶之家,你嫁過去,別人怕多會輕賤於你。而且葉世安如今已去科舉,未來前途無量,若去了東都為官,日後怕是又有其他際遇,萬一當了陳世美,你成了糟糠妻,倒時你的日子就難了。」

  說著,張月兒又露出幾分難過來:「而且真到了東都,山高水遠,日後父女難以相見,你父親心裡也十分難受。正巧顧家上門提親。你父親想著,顧九思這人,雖然不學無術了一些,性子也放蕩了一點,但顧家家大勢大,顧夫人的兄弟在東都擔任高管,顧老爺又是揚州的首富,而顧九思沒什麼建樹,日後也不會去東都,你就可以留在揚州,金山銀山吃上一輩子。而且我們也同顧家談過了,顧老爺和顧夫人十分看重你,日後嫁過去,你就是穩穩的正室大夫人,家中還不是由你說了算?日子攥在手裡,顧九思那性子,就隨他去好了。」

  柳玉茹不說話,她在張月兒的話語裡,已經慢慢平靜下來。

  她知道發生了什麼。

  顧家來提親了,以顧家的財力,必然許下重金,重金面前,嫁個女兒算什麼?得罪葉家算什麼?能把錢攥在手裡,那才是最重要的。

  張月兒為什麼禁踏足?今天早上她為什麼吃了早飯就睏頓?那都是張月兒為了定下這門親事做的鋪墊,就怕她出來鬧,怕她不答應這件事!

  可她怎麼甘心?

  柳玉茹幾乎是咬碎了銀牙。

  她花了這麼多年才等到了葉世安。

  她將自己一輩子的期許都給了葉世安。

  到頭來卻告訴她,要嫁給顧九思?!

  這個揚州城所有大戶千金都避之不及、聞之色變、人人都罵是混世魔王的顧九思?!

  說什麼為了她好,說什麼日後她坐吃金山銀山,若是真的也就罷了,可若是那個夢是真的呢?!

  如今幽州節度使已經是范軒,若是那個夢是真的,嫁給顧九思,她賠上的不僅是一輩子,還是一條命啊!

  她固然不畏死,可她死了,她母親怎麼辦?

  她母親只有她一個孩子,一個無子的女人,在家中隨時面臨著被休棄的危險,若是她死了,誰來給她母親撐腰?誰來照顧她母親?

  而且,她若真的沒了,她母親還能活得下去嗎?

  柳玉茹心裡想著,整個人都冷了下去。

  張月兒見柳玉茹不說話,她拍了拍柳玉茹的手,溫柔道:「玉茹啊,你別想不開。你若嫁進了顧家,夫人也會過得好的。且不說其他的,就說夫人的病吧,以前大夫就說了,夫人這病啊,就得靠一些名貴藥材養著,只是咱們家沒這本事,找不到夫人要用的藥,你若嫁進了顧家,這天下什麼天材地寶找不過來?玉茹,」張月兒半似勸導、半似威脅,眼裡滿是擔憂道,「為你母親想想,嗯?」

  柳玉茹沒說話了,她張開了眼睛。

  她突然就冷靜下來了,她靜靜看著張月兒,被這樣一雙清明的眼睛看著,張月兒心裡突然有些發寒,她覺得柳玉茹似乎是看明白了她所有的想法,可又覺得不大可能。

  不過一個十五歲的女娃娃,能明白什麼?

  她心中的顧慮一閃而逝,片刻後,她就看見柳玉茹低下頭,有些難過道:「我……我可否同母親商量一下?」

  「傻孩子,」張月兒溫和道,「你父親已經決定了,聘禮也收下了,你還有回頭路嗎?」

  「你要是退了親,月茹,你便再也找不到顧家這樣的人家了。」

  這一點張月兒沒說錯,如果她真去退了親,她這輩子,或許就只能往下嫁一些貧寒子弟,屠夫商販了。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做出認命的姿態,繼續道:「既然父親和月姨娘已經定下了,那便定下吧。但葉家那邊……總該有個說辭。」

  「這個你放心,」張月兒立刻道,「我已經派人去同葉老夫人說過了,顧家這麼突然下聘,誰都沒想到,顧家家大勢大,我們也不敢得罪,葉老夫人會理解的。」

  柳玉茹說不出話了。張月兒謀算著一切,沒有給她留半點餘地。

  這一刻,她很想撕破臉,和面前這個女人同歸於盡。

  然而理智克制住了她。

  她沒有,她甚至還含著眼淚,低著頭,啞著聲道:「姨娘做事如此周全,月茹也放心了。」

  說著,她站起身來,柔聲道:「姨娘,今日也到了我母親用藥的時間,我心裡放心不下,想去照顧一下,不知可否?」

  張月兒沉默了片刻,她心裡琢磨著,柳玉茹終究是要嫁給顧家的,能不結仇就不要結仇。現在柳玉茹看上去似乎也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繼續當個好姨娘,未來才能釣大魚。

  於是她柔聲道:「若你不嫌累,便去看看,多照顧照顧你母親。如今你也定親了,咱們也不用做給外人看,這禁足令便免了。」

  「謝姨娘。」

  得了允許,柳玉茹感謝了一番,張月兒心滿意足走了。

  等她離開後,柳玉茹抬起頭來,她捏著拳頭,神色冰冷。

  「小姐……」印紅有些害怕道,「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

  柳玉茹沒說話,她只是同印紅道:「你把外院的芸芸叫來,讓她跟我一起找我娘去。」

  印紅不明白柳玉茹要做什麼,只是應聲下去了。

  等印紅走了,柳玉茹坐在椅子上,她咬著牙關,終於低下頭去,讓眼淚肆意流了出來。

  完了。

  她清楚知道。

  不管她報復再多,做再多,她這輩子,已經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3:50 PM

第七章

  印紅很快把那個叫「芸芸」的姑娘帶了過來,這時候柳玉茹已經哭完了。

  她在印紅來之前,用水清洗過自己的臉,面上鎮定平靜,若不是那雙有些泛紅泛著水汽的臉,根本看不出她哭過。

  來的姑娘身段苗條,長得清麗溫婉,往那裡一站,看上去便似弱柳迎風,讓人十分疼惜。柳玉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隨後道:「芸芸,你母親可好些了?」

  聽得柳玉茹問話,芸芸忙道:「謝過大小姐幫攜,我母親好多了。」

  「芸芸,」柳玉茹歎了口氣,「今日叫你過來,便是想問問你,我不久就將出嫁,日後在柳府,你可能幫扶我母親一二?」

  芸芸愣了愣,柳玉茹忙道:「我只是問問你,你若願意,那就留下,你不願意,也不用勉強。」

  芸芸聽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她笑起來:「小姐說笑了,奴婢家貧,又生成這模樣,尋常人家去不得,大戶人家進去,要麼當著歌姬,要麼就是陪床,能成為大夫人開臉的妾室便是福分,又怎會不願意?」

  「我是怕委屈了你。」柳玉茹遲疑著道,「你畢竟這個年紀……」

  「小姐,」芸芸歎了口氣,「奴想得明白。其實能榮華富貴過一輩子,奴覺得沒什麼不好。況且大小姐對芸芸恩同再造,芸芸心中愧疚,能幫著小姐照顧夫人,芸芸也覺得高興。」

  得了這句話,柳玉茹終於放下心來,她拍了拍芸芸的手,和芸芸吩咐了兩句後,便讓人給芸芸洗漱,換上了衣服,去了蘇婉的房裡。

  蘇婉還在房中熟睡,她本就病弱,大半時間都覺得睏頓虛弱,一日之中常在睡著。柳玉茹不敢打擾,侯了一會兒後,蘇婉慢慢醒來,柳玉茹忙上前去,服侍著蘇婉起身。蘇婉用茶淨口,被柳玉茹扶著到了飯桌前,柔聲道:「今日我聽外面十分熱鬧,是不是葉家來下聘了?」

  聽到這話,在場所有人都僵了,蘇婉未曾覺得有異,拿了筷子,同柳玉茹繼續道:「葉家來下完聘,這事兒也就算定下大半,葉公子我特意讓人去打聽過,是個好兒郎,日後你嫁了他,我也就不擔心了。」

  「母親……」柳玉茹猶豫著開口,蘇婉回過頭來,看著柳玉茹,有些疑惑:「嗯?」

  「不是葉家。」柳玉茹終於出聲,蘇婉微微一愣,眼中帶著不解。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著蘇婉,認真道:「來下聘的,不是葉家,是顧家。」

  蘇婉面露驚色,她握著筷子,忙出聲道:「哪個顧家?」

  「顧九思。」柳玉茹幾乎是咬出了這個名字,蘇婉整個人都呆了。

  「顧九思……」她猛地反應過來,「就是那個整日賭錢鬥毆、不思進取、仗著家裡為非作歹的顧九思?!」

  全場沒有人說話,柳玉茹低垂下眉眼,蘇婉喘息起來,柳玉茹見蘇婉情況不好,忙去扶她,然而在觸碰到蘇婉那一瞬間,蘇婉卻是猛地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印紅驚叫起來,柳玉茹忙讓人去喚大夫,硬扶著蘇婉在床上躺下,蘇婉掙扎著要起身,一向柔和的面容上帶了憤怒:「我要去找你父親……我要去找他!他這是連最後一點廉恥都不要了……這門親事不能定,不能定!」

  「母親!」柳玉茹一把按住蘇婉,大吼出聲,「沒用了!」

  蘇婉整個人呆住了,柳玉茹紅了眼,她低聲道:「聘禮已經下了,哪個正兒八經的好人家,都不可能娶一個退過婚的女子。母親,」柳玉茹沙啞出聲,「我沒得選了。」

  蘇婉沒說話,她呆呆看著床頂,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絕望來。

  「玉茹……」好久後,她沙啞出聲,「是我沒用啊。」

  生不出一個兒子,時時刻刻都驚怕丈夫休了她,若她被休了,那就是蘇家的奇恥大辱,她除了一條白綾掛在橫樑上,沒得半點選擇。

  她這一輩子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就想給柳玉茹能有個好出路。誰知道走到最後,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她知道柳玉茹為了嫁入葉家付出了多少努力,而這麼多年的付出,就因為顧家白花花的銀子,被她父親親手葬送。

  她恨啊。

  蘇婉捏緊了拳頭,她恨不得拉著柳宣、張月兒、這柳家上下一起去死。可她又不能,若她真的做下什麼,柳玉茹的名聲怎麼辦?顧九思或許都不會娶柳玉茹了,那她這女兒的一輩子,還要不要過了?

  她深陷在絕望裡無所適從,柳玉茹看著蘇婉的模樣,緊緊抓住了她的手,抹了一把眼淚,忙道:「娘,你別亂想。我是願意的。」

  蘇婉緩緩看過來,眼裡全是了然。

  「你願意什麼啊?」她沙啞出聲,「這些年來,你總是報喜不報憂,總說你過得好。可你過得好不好,心裡怎麼想,娘怎麼不知道?可娘做不了什麼,只能眼睜睜看你受著委屈,給張月兒討巧賣乖,希望她能看在我們母女識相的份上,對你好一些。」

  「可如今呢?」蘇婉眼淚落下來,「她這是把你賣了啊。」

  「娘,沒有,」柳玉茹笑起來,她擦著眼淚,「真的,我願意的。其實顧九思人特別好,顧家會來提親,也是因為我和他先認識了,他幫過我,我們覺得對方人都挺好的。」

  說著,柳玉茹忙把自己和顧九思相遇給胡編亂造了一通,生生說成了一個一見鍾情的故事,又給顧九思加了許多沒有的事兒,把他一個紈絝子弟說成了一個赤子之心、但就是稍愛惹事的青年。

  「上次給你買那胭脂,就是他送我的。他見我捨不得買,又怕單獨送我對我名聲不好,就買下了一個胭脂店的胭脂,每個人都送了。其實就是為了送我。」

  「他對我好,真的,嫁給他我不會受氣的。」

  柳玉茹半真半假的說著,蘇婉一時竟也聽不出來真假了。她只能是撲簌落著眼淚,拉著女兒的手,埋怨著自己的無能。

  柳玉茹見蘇婉穩定下來,大夫也來了,給蘇婉看了病之後,確認她是怒極攻心,氣血逆行,開了幾幅方子,又給蘇婉施針之後,這才離開。等大夫走後,柳玉茹見蘇婉緩了下來,她猶豫了一下,拉住了蘇婉的手,柔聲道:「母親,我與顧九思定親已是定局,您也別多想了。當務之急,得是另一件事。」

  蘇婉轉過頭,看著柳玉茹冷靜的表情:「顧家此番下聘數額必然不少,否則父親不會冒著得罪葉家的風險和顧家結親。以張月兒的性子,我的嫁妝怕是不多,到時若讓人笑話,我在顧家,真的就抬不起頭了。」

  聽到這話,蘇婉認真起來,她應聲道:「你說得是,我得為你去爭這嫁妝……」

  「母親,先別提這事。」柳玉茹平靜道,「顧家才下聘,離成親還有一些時日,您與父親感情向來算不上好,張月兒得寵,你此刻與她爭,沒有勝算。」

  「那如何是好?」

  「芸芸。」柳玉茹出聲,芸芸從印紅身邊走出來,給蘇婉和柳玉茹行了個禮,柔聲道,「見過大夫人。」

  「母親,」柳玉茹握著蘇婉的手,沉聲道,「我出嫁之後,芸芸會替我照顧您。」

  蘇婉看著走出來的姑娘,她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生得清麗非常,柳玉茹給她稍作打扮,看上去立刻便像哪戶大家千金一般。

  蘇婉呆呆看著芸芸,幾乎是看見姑娘面容的片刻,便想起了柳宣書房中一幅畫。

  柳宣是真心實意愛過一個姑娘的,只是聽聞那姑娘去得早,剛過及笄便身患惡疾去世,柳宣念了一輩子。

  她也好,張月兒也好,都與那畫中人極為相似,而這芸芸,更是有了一張像足了那女子的臉。

  蘇婉立刻明白過來柳玉茹的意思。

  「母親,之前我將芸芸打發在外院,一來是不想和張月兒結仇,這麼些年,我們也相安無事過著,二來也是怕你難過。可今非昔比,我如今要走了,您一個人在府中,我放心不下。」

  「我明白。」蘇婉應聲開口,若放在以前,她心中或許還有幾分難過,然而此時此刻,她看著女兒的面容,她伸出手,握住柳玉茹的手,應聲道:「我都明白。你就將她留在我這兒,明日我會裝病讓你父親來看看我。」

  三人商量了一陣子,等到夜深,柳玉茹這才走出房門。她走到庭院中,想了想後,她終於道:「印紅,你等一會兒去打聽一下,今日聘禮到底有哪些東西。」

  像顧家這樣的人家,下聘時會有人專門念報禮單上的內容,只要在院中就能聽見。印紅應了聲,便找人打聽了一下,等夜深些,她便回來同柳玉茹報了內容,柳玉茹聽完後,抿了抿唇,立刻道:「印紅,你找幾個靠得住的人,立刻去賭場找顧九思,若是找到了,就給我傳個信。信我寫給你,讓他把地契改成我的名字。」

  地契的轉讓需要得到官府的紅印,顧九思家下聘來得太快,不可能這麼快拿到官府紅印,應當只是將鋪面寫入了下聘禮單,這是這份聘禮中唯一還沒拿到柳家、又極為值錢的東西。為了防止顧家把地契的主人寫成柳宣,她需得趕緊。

  印紅得了這話,有些猶豫:「小姐,這樣做,會不會讓顧家看不起?」

  「你以為顧家不知道我們家的事兒嗎?這揚州城誰不知道?你看,葉夫人也好,顧夫人也好,來了誰又問過我母親一句?不就是都知道,柳家妻不如妾,我母親根本說不上話嗎?」柳玉茹苦笑起來,「我早就是個笑話,又怕什麼丟臉?」

  「小姐……」

  「你也別擔心了,」柳玉茹歎了口氣,「我讓你傳話,便是我有把握,顧九思本性不壞。」

  哪怕看上去張揚跋扈了些,可是他送她胭脂這事兒,她就知道,這是個好人。他是個護短的人,心裡也沒個什麼規矩,既然他讓顧家來求娶,必然也是對她有幾分心意的,這話告訴他,他頂多不過日後笑笑她罷了。

  印紅想了想,覺得柳玉茹說得也有道理,於是等柳玉茹寫了信,她連夜使喚了幾個熟識的家丁出去找人,清晨時分,家丁就把人找到了。

  這時候顧九思已經在賭場裡賭了一天一夜,他輸得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踏著晨光打著哈欠往家裡走。走了沒幾步,就被人攔住了。

  顧九思有些莫名,上下打量了那家丁一眼,打著哈欠道:「你今日若說不出個攔著我的由頭,就別怪我打你。」

  「顧公子,」家丁把信交給了顧九思,認認真真重複印紅的話,「我家小姐說了,既然有心成為夫妻,就勞煩公子多護著她些。」

  顧九思聽得莫名其妙,他展開信,一面看信,一面皺著眉道:「你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是不是找錯人了?爺是顧九思,什麼夫妻不夫妻的……」

  話沒說完,顧九思突然察覺有些不妙,他看了看信的內容,又想起來自家老爹的作風,立刻抬頭道:「你家小姐是誰?」

  「柳家大小姐……」

  「柳玉茹?!」顧九思提高了聲調,家丁看著顧九思的反應,感覺有些摸不著頭腦,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咬牙道,「好……好得很。」

  說著,他就要往家裡衝,家丁忙攔住他,著急道:「顧公子,地契……」

  「地什麼契!這種婚事都答應,你家小姐腦子有病啊?!」

  說著,顧九思一把推開他:「再攔著我,爺就打斷你的狗腿!」

  這麼一喝,家丁也不敢再攔了,只能看著顧九思氣勢洶洶往回家的方向衝,一面衝一面道:「這個糟老頭子,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了嗎?!」

  家丁實在搞不清顧九思的意思,只能一路回了柳家。印紅守在家門口,見家丁回來了,忙同家丁道:「怎麼樣?顧公子怎麼說?」

  家丁漲紅了臉,沒好說話,印紅焦急道:「你倒是說句話啊!」

  「顧公子……顧公子說,」家丁吞吞吐吐,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腦子有病……」

  印紅將這家丁的話原原本本送到了柳玉茹的耳朵裡。

  柳玉茹喝著茶,氣得手抖。

  印紅讓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看著柳玉茹,有些慌亂道:「小姐,您也別把自己氣壞了,先想想其他辦法。顧公子看上去也太不靠譜了,要是夫人這邊沒把您嫁妝搶到手,到時候嫁到顧家,您怎麼辦?」

  「有病……」柳玉茹顫抖著手,咬牙出聲,印紅有些迷茫:「小姐?」

  柳玉茹終於忍不住了,她失去了一貫的冷靜和風度,猛地將茶杯摔在了地上,怒喝出聲:「顧九思他全家都有病!」

  她算是搞明白了。

  顧家這一家子,老的沒搞清楚情況就敢來下聘;

  小的瞎說話惹事,整天就知道賭錢,婚姻大事一無所知。

  拿著別人的婚姻當兒戲,上上下下沒一個靠譜。

  有病,全家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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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一句話總結】

  柳玉茹:十五年的教養,在遇到顧家後灰飛煙滅,這家人有毒。

  顧九思: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賭個錢就要結婚了?你們有病!

  蘇婉:從今天起開始振作,早上起來,擁抱太陽!

  顧朗華: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4:00 PM

第八章

  柳玉茹生平沒恨過幾個人。

  便就是張月兒,她也不過就是大家利益不同,誰也算不上個好人。

  然而這一刻,她卻是真真切切記恨上了顧九思。

  聽了家丁說顧九思的態度,聯合著顧家近來的動向,她大概能猜測出,應當是顧家打算給顧九思找一個合適的人,結果顧九思自個兒不樂意,然後他放話要娶她被人傳到了顧家的耳朵裡,於是顧家人乾脆先斬後奏把親給定了。她辛辛苦苦經營了這麼多年,就因為顧九思一句話,全毀了!

  柳玉茹覺得有無盡的委屈湧上來,帶著深深的無力感,她深切感受到,所謂命若螻蟻的感覺。

  她的一生,在顧九思、顧家眼裡,也不過就是一句玩笑話罷了。

  她不知道顧九思會不會幫她,甚至於她猜想著,在顧九思的想法裡,或許她還是攀龍附鳳嫁到他家的。

  而事實上,顧九思的確也是這麼想的。

  他不明白柳玉茹為什麼會突然同他定親,就算他父母上門提親,她也大可拒絕,怎麼就同意了呢?

  她不是要跳湖麼?

  她這樣有心計的女人……

  想到這裡,顧九思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他不由得猜想,柳玉茹不是看上了他家,所以這一切都是她算著來的吧?

  若真是如此,顧九思也毫不意外,他對於柳玉茹的心機,沒有半點輕視。

  他氣勢洶洶回了家,直接衝到了自家房門前,怒道:「爹!顧朗華!糟老頭子!你給我出來!」

  顧朗華和江柔才剛剛起床,便聽見自家寶貝兒子在外大吵大鬧,顧朗華氣得從床邊立刻找出了棍子,怒道:「小兔崽子又無法無天了!」

  說著,他衝出大門,怒吼了一聲:「你還敢回來!」

  「柳玉茹怎麼回事!」

  看著顧朗華的棍子,這次顧九思半點不虛,他手裡拿著柳玉茹的信,沒有半點退讓道:「你們去柳家定親了?怎麼都不同我說一聲?!」

  「說一聲?你是我兒子!」顧朗華氣得口不擇言,全然忘了最初的打算,怒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讓你娶誰就娶誰,你還要造反?!」

  「我上次不是和你說過嗎,」顧九思當即大喝出聲來,「我不同意的親事誰都不能勉強!除非我說要娶,不然就算你是我爹,我也絕對不會屈服!」

  「可是,」江柔看見父子兩針鋒相對,有些猶豫道,「這姑娘不是你要娶的嗎?」

  「我什麼時候要娶了?」顧九思一臉莫名其妙,旁邊管家趕緊出來提醒他:「公子,就是在胭脂鋪的時候呢,許多人都聽到了。」

  「是啊是啊,」站在江柔身後的侍女趕緊出來補充,「全城人都知道了。」

  顧九思懵了,他想起來了,片刻後,他有些氣弱道:「我,我那是玩笑話,這也能當真?!」

  「婚姻大事豈容玩笑!」顧朗華擺出姿態來,叱喝道,「說了話就要負責,不然你這不是敗壞別人名譽嗎?你平日小打小鬧我可以不管你,你要真敗壞了姑娘名譽,那就是一輩子的事兒!」

  「那她嫁給我不是一輩子的事兒?」顧九思頓時反駁,隨後他擺手道,「我不管,趕緊去把婚事退了,她馬上就叫嫁給葉世安了,你們胡鬧些什麼?!」

  「你是擔心這個啊,」江柔頓時善解人意起來,她以為兒子是因為柳玉茹要嫁給葉世安、不願仗勢欺人所以按壓住自己的心意,於是她忙解釋道,「我們提親的時候打聽過的,沒有這回事,柳家說了,柳小姐心儀的是你啊。」

  聽到這話,顧九思感覺像是有天雷轟過他腦子一樣。

  柳玉茹喜歡他?

  柳玉茹不喜歡那個前途無量君子端方的葉世安,反過頭來喜歡他這個不學無術賭錢鬧事的紈絝子弟?

  腦子壞掉了吧!

  但很快,顧九思就反應過來。

  柳玉茹腦子沒壞。

  畢竟,比起葉世安來說,他們顧家更有錢,規矩更少,而且他是獨子,又總是讓父母操心,嫁給他之後,他娘一定會把生意和中饋交給她來把持。

  柳玉茹嫁給他,從錢這件事上來說,可真是一點都不吃虧。而他雖然愛玩一些,可是除了愛玩,也沒其他毛病,如果就是沖著錢,嫁給他比嫁給葉世安好太多了。

  一瞬之間,顧九思突然覺得柳玉茹這女人真是讓他噁心透了。他頓時覺得,或許柳玉茹要嫁給葉世安這個消息都是她故意放出來迷惑他的,就是為了接近他,讓他關注她,給他下套!

  他一想就怒火中燒,立刻道:「我不管怎麼樣,這門婚事我不要,我不娶她!」

  「胡鬧!」這次顧朗華拿出了從未有過的威嚴,怒道,「親已經定了,你要是把人家親事退了,你讓柳小姐怎麼辦?你這就是毀了柳小姐一輩子!」

  「是她毀了我一輩子!」顧九思怒喝出聲,「我要娶也要娶個我喜歡的,我憑什麼被她這麼算計著、被你們這麼逼著娶她?」

  「我逼你?」顧朗華冷笑出聲,「非她不娶是不是你說的?」

  這句話讓顧九思哽住了,片刻後,他反應過來:「這話也能信?!」

  「男子漢大丈夫,敢說就敢做,做不到就不要說。你說非她不娶,我們如今給你娶回來了,你若要退婚,你可要想好了,這姑娘的一輩子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顧九思完全不能理解,「她該找個喜歡的人,該做喜歡的事兒,退了婚就退了婚,退了婚她還能白綾一條短劍一把抹了脖子?她一輩子除了嫁人就沒其他事兒了?!你們簡直是莫名其妙!」

  「九思!」這一次,便是一貫寵愛他的江柔都忍不住了,她皺起眉頭,訓誡他,「女子與男子終究不同,你若退了她的親,你要別人怎麼看她?別人怎麼說她?誰又會娶她?九思,難道你會娶一個退過婚的女人?」

  「我若喜歡她我怎麼不會?!」顧九思頓時出聲,顧朗華和江柔都愣了,這一刻,他們徹底明白,自己這個兒子,在他們一貫放縱寵愛的培養下,一直有著和這個世道格格不入的想法。

  他離經叛道,自然會覺得一切與他不同的人,都是懦弱無能。

  江柔無法與他辯解什麼,許久後,她只能無奈道:「九思,玉茹與你不同,她是個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她沒有你這樣的勇氣,或許你今日退婚,明日她就會因羞愧自盡。」

  「那你們為什麼這麼這麼著急定親?」顧九思冷冷看著江柔,江柔歎了口氣,走下臺階,溫和道:「你舅舅之前便已來信,要帶你入東都,給你安排個位置,看有沒有機會被公主殿下看上。可尚公主這事兒,便是毀了你半生前途,駙馬就是聽著好聽,但一輩子不能有實權,只能指望著公主臉色過日子,過得憋屈。你舅舅的性子你不瞭解,他提了這個要求,等他真的過來,我們也攔不住他帶你走。所以他來之前,我們得幫你把親事辦了。你一直以來也沒個看上的姑娘,好不容易看上了,我們只想著趕緊先定下來。」

  「胡說八道!我不走,舅舅還能逼我?」

  顧九思神色桀驁,江柔苦澀笑了。

  「九思,人一輩子,總是有許多迫不得已。哪怕是我們這樣的人家,權勢面前,也只能是迫不得已。」

  顧九思冷笑出聲:「藉口!」

  顧朗華看出顧九思是聽不進去了,他也不和他多說,直接道:「你要是聽不明白,就給我滾回房間裡去思過,你也不用想了,就老老實實等著成親!」

  「我不成親!」顧九思立刻道,「我要退婚,我這就去……」

  「來人,給我壓下!」顧朗華大喝一聲,庭院裡的侍衛頓時朝著顧九思衝了過去,顧九思在人群中左躲右閃,整個顧府的侍衛都湧了過來,鬧騰了許久,才終於把顧九思壓住,捆了個嚴嚴實實。

  「把他給我關房裡去,成親之前就給我關著!誰都不能把他放出來!」

  所有人都看出顧朗華是氣急了,就看見顧九思被人壓著,東踹一腳西打一頭被壓了回去。

  顧九思在房間裡,罵了一個早上,他嗓子都罵啞了,終於才停下來,他拿著柳玉茹的信,閑著沒事兒,看著柳玉茹信上的內容。

  不得不說,柳玉茹這信寫得倒是挺好的,言辭懇切,一副小女兒家姿態說了自己在家裡的委屈,然後請他幫忙搞定地契的事兒。

  他看著這信,氣得笑了,覺得柳玉茹的算盤打得啪啪響。但是氣了一會兒後,理智讓他分辨出來,柳玉茹這信裡,有八成的確也是真的。

  柳家那亂糟糟的一家子,大家都清楚,他也不傻,他家上去提親,給這麼多錢,柳家肯定要爭瘋了。

  他是看不上柳玉茹,可他更看不上柳家,一想到白花花銀子要給那寵妾滅妻的柳宣和那上不了檯面的妾室,他就不高興。他想了一會兒,讓人把江柔叫了過來。

  江柔過來時,看著顧九思盤腿坐在床上,他一開口,沙啞的聲音令江柔頓時心疼的不行,忙道:「兒啊,我讓人給你燉雪梨湯去。」

  「那個,娘,」顧九思坐在床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有件事兒,要拜託你。」

  「你說。」

  「那個,」顧九思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特坦蕩一件事,不知道為什麼就變得有那麼幾分說不出的奇怪味道,他不敢看江柔,故作不在意道,「既然成親這事兒改不了,那個柳玉茹,也算半個顧家人了,他們家你也知道,這些聘禮估計都得落在那個什麼小妾手裡,我想著怪噁心的。你……」

  「我明白,」聽著顧九思說這話,江柔頓時笑起來,她心裡頗為寬慰,覺得顧九思終於知道心疼人了。雖然嘴上說不願意,但實際上還是關照柳玉茹的。於是她忙道:「這事兒我想過了,所以這次聘禮裡最貴重的就是那幾畝田和東街的鋪面,但這些我都落了她的名兒,等地契蓋了紅印,我還得送過去,等到時候我會再敲打一下他家嫁妝的事兒,指名要柳小姐的親娘來操持這事兒。」

  聽到這話,顧九思放心了不少。

  他還覺得有些彆扭,撇撇嘴道:「就隨便照看一下,她家那小妾太噁心,我沒有其他意思的。」

  「是是是。」江柔抿著笑,「我明白呢。」

  顧九思和江柔的打算,柳玉茹是不知道的。

  她搞清楚了事情來龍去脈後,也不再指望顧九思。就讓她母親安排了芸芸在房裡侍奉,結果當天晚上,柳宣就留宿在了蘇婉這邊。

  蘇婉親自安排了芸芸,照著柳玉茹的話,沒立刻抬了芸芸的身份,就讓柳宣日日到蘇婉這邊來找芸芸。柳宣心中有鬼,也不敢同張月兒說,就日日借著找蘇婉的名頭,跑來找芸芸。

  芸芸是個嘴甜的,哄得柳宣全然不知了天南海北,而蘇婉也放下了過往的架子,顯得異常端莊大方。柳宣不由得對蘇婉有了憐惜之情,覺得自己過往對蘇婉太過了些。

  就這麼過了半個月,柳家和顧家都忙著籌辦婚事。顧九思被他爹關著,柳玉茹就每日練著字,求個平心靜氣。

  半個月後,江柔上門來,將田契地契親手交過來。

  上門送錢的,柳宣自然盛情接待,江柔和張月兒、柳宣說了一會兒話後,突然道:「如今過了這麼久了,還沒見過柳夫人和大小姐呢。」

  聽到這話,張月兒面上一僵,若放在以往,柳宣就以蘇婉身體不好為由打發了。然而近來他對蘇婉心裡存著幾分愧疚憐愛,他心知蘇婉定想親自操持柳玉茹的婚事,於是他輕咳了一聲,在張月兒詫異的目光下,同下人道:「將夫人小姐請過來。」

  張月兒心下有些慌亂,沒多久,柳玉茹就扶著蘇婉進門來。

  江柔這才看見柳玉茹。

  大家都說柳玉茹生得平常,但江柔卻看出來,柳玉茹其實臉骨生得極好,只是臉蛋尚未張開,看上去帶著些稚氣,五官沒有立出來,便顯得平常。若是她日後眉眼長開了,那也是個清雅美人。

  柳玉茹扶著蘇婉進來,一舉一動都顯得十分規矩,雖然是生在柳家這樣的小門小戶,卻不遜色她在京都見過的大家閨秀半分。

  這都是柳玉茹在葉家刻意學來的,葉家清貴門第,對孩子的教養都極好。

  柳玉茹感覺到江柔在打量她,她沒有抬眼,規規矩矩立在蘇婉身後。

  江柔笑著和蘇婉寒暄了一陣,隨後才道:「這都快忘了,今日我是將聘禮中的田契和地契送來的,本來按理說,聘禮是要下到柳家,本該留給玉茹的兄弟,但玉茹也沒個親兄弟。再加上,我們又想著,這次我們家給的聘禮數額太大,玉茹的嫁妝你們也難湊,於是便乾脆將這些鋪面良田都落在了玉茹的名字上,你們再隨便陪嫁些金銀,便也就罷了。」

  「什麼?!」聽到這話,張月兒猛地抬頭,詫異出聲,「你們將田契地契的名字落成了玉茹的?!」

  別說張月兒,柳宣的臉色也不太好。

  江柔面色不變,而蘇婉和柳玉茹則是全都呆了。

  好半天,張月兒先反應過來,艱難擠出一個笑容:「江夫人說笑了,玉茹還有兩個弟弟,怎麼能說是沒有兄弟呢?」

  「弟弟?」江柔有些詫異,她露出愧疚的表情來,「那是我沒搞清楚了,之前聽說大夫人只有一個女兒,名下也未撫養其他孩子,原來大夫人還有其他孩子……」

  「未曾。」這次蘇婉開口了,她不是個會轉彎的,雖然無子這事兒是她心頭的傷,可此刻卻也覺得,江柔說得對極了。她面色不改,平靜道,「我名下沒有其他孩子。」

  江柔面露疑惑,看向張月兒,柳宣輕咳了一聲:「那個,我兩位兒子,都是月姨娘所出。」

  聽到這話,江柔低下頭,用帕子輕輕捂了一下嘴,似乎是笑了,又生生克制住。她這一副模樣,看得在座的人心裡都有些微妙,尤其是張月兒,更是莫名覺得,江柔似乎是在笑話自己。

  而柳宣也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江柔什麼都沒說,他便覺得自己似乎是鬧了個大笑話。

  「咳……柳老爺,」江柔抿唇,笑著抬頭道,「嫡庶有別,哪個大戶人家,會用庶子繼承位置的?凡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哪怕正房無子,也是要正房從妾室名下挑選出一個孩子來,過繼到自己名下,然後作為嫡子撫養長大。這個……玉茹是嫡女,身份不一樣。」

  江柔這一番話說出來,眾人臉色都變了。

  他們家的情況,外人都知道,只是大家從來不說,畢竟,誰閑著沒事管其他人家的事兒?頂多私下議論一下。

  這麼明著打臉的,還是頭一次。可打了又怎麼樣?這是顧夫人,是揚州首府顧家,他們又能怎樣?

  柳玉茹低下頭,憋住了笑,她頭一次覺得,嫁給顧家,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頭一次遇見一個女人,能這麼氣定神閑喝著茶,把她爹和姨娘的臉,打得啪啪啪作響。

  蘇婉的手微微顫抖,她感覺有種從未有過的快意。

  而這時張月兒反應了過來,她忙道:「那,就算不落玉茹的兄弟,也該落在我們老爺名下啊!你們下了聘禮,落在玉茹名下,不是又帶回去了嗎?!」

  「月夫人,」江柔聽了張月兒的話,笑眯眯道,「這就是我考慮的第二點了。我們顧府若將田契地契落在了柳老爺名下,不知道柳府的嫁妝,打算給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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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柔,宅鬥技能滿級選手。

  江柔:「兒媳婦兒,你看我溫柔嗎?」

  柳玉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4:13 PM

第九章

  這話說出來,大家臉色就變了。只有柳玉茹神色平靜,鎮定如初。

  蘇婉是又擔心又害怕,不知道江柔是敵是友。而柳宣和張月兒則是徹底黑了臉,覺得江柔太過分了些。

  張月兒原本想著,聘禮入了柳家,她找些看上去好聽、其實不值什麼錢的東西當成柳玉茹的嫁妝帶回去就可以了。顧家財大氣粗,聽聞顧朗華也是個心善手散的,想著顧家既然一開始沒談嫁妝的事兒,自然不會再談,誰曾想,如今親事定了,他們卻來談嫁妝了?

  柳宣同張月兒想法差不多,但作為父親和一家之主的理智提醒了他,再如何惦記著顧家的聘禮,也不能丟了檯面。於是他輕咳了一聲,反問江柔道:「顧夫人以為怎樣合適?」

  「柳老爺說笑了,」江柔笑了笑,神色柔和,「我也不過就是問問,具體怎樣,還是你們顧家的事兒。我們也不是貪圖姑娘嫁妝的人家,只是嫁妝是新娘子的臉面,我怕大夫人沒有經驗,所以特意來問問。」

  這麼一句話,就直接把嫁妝的事兒安排給了蘇婉,張月兒迅速反應了過來,忙道:「這事兒不勞姐姐費心,顧夫人問我就好。」

  江柔聽著,將目光落到柳宣身上,似笑非笑道:「所以,如今這柳家,不是大夫人在管,是一個妾室在管嗎?」

  柳宣沒說話,他想著剛才江柔刺他的話,臉有些疼,若此刻再承認張月兒管家,臉就更疼了。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蘇婉,只見蘇婉也沒說話,扭頭看著一邊,死死捏著扶手,眼裡含了眼淚,明顯是受極了委屈的樣子。

  柳宣湧現出幾分愧疚出來,正想開口,就張月兒道:「顧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大夫人身子骨不好,平日就讓我幫襯著。」

  「所以親生女兒的嫁妝,也是你幫襯咯?」

  江柔笑著詢問,眼裡已經全是安耐不住的笑意。柳宣忍不住了,突然低喝出聲:「顧夫人說話,有你什麼說話的餘地?」

  聽到這話,張月兒整個人都呆了,她從未想過柳宣會這樣同他說話,她突然聯想到柳宣近來總忘蘇婉那裡跑,她頓時覺著,柳宣與蘇婉之間,似乎有了些不可告人的親密。

  她在柳府順風順水十幾年,也習慣了,她咬了牙關,扭過頭去,乾脆不說話了。

  柳宣見她不說話,也樂得清靜,輕咳了一聲道:「夫人,嫁妝這事兒既然是你管,你就同顧夫人多說幾句吧。」

  聽了這話,蘇婉應了聲,她規規矩矩說了聲「謝老爺」後,就同江柔商量起來。

  蘇婉不是個得寸進尺的,她估摸著顧家給的錢財,又給了個數,這筆數不算大數目,但搭上顧家給的田契地契,這一份嫁妝也算體面。江柔得了話,高高興興走了。等江柔一走,張月兒頓時鬧了起來,憤怒道:「她這不是等於什麼都沒給嗎?咱們還要倒貼嫁妝過去,這到底是嫁女兒還是送銀子?」

  「你別鬧了,」柳宣被張月兒吵得頭疼,張月兒這些年來越發囂張,張口閉口都是銀子,和芸芸根本沒法比,甚至於一貫安靜的蘇婉都比她強些。

  柳宣心中不由自主有了對比,但他對張月兒還是有些感情,又想起顧家的錢來,便同蘇婉不滿道:「夫人,不是我說你,這些錢你該同她爭一爭。」

  「老爺,」蘇婉歎了口氣,「爭一筆錢,只是一筆錢,可是丟掉的,卻是我們整個柳家的面子。老爺您還有前途,不能為這種蠅頭小利,留下一生污點。這錢財的事兒,您也別擔心,我會從我嫁妝裡拿出錢來貼補玉茹。」

  一個為錢吵吵鬧鬧,一個想著丈夫一生前途還要自個兒拿錢補貼,高下立判。

  柳宣突然覺得,自個兒以前是瞎了眼嗎?

  他有些煩躁了。

  當天晚上,柳宣又歇在蘇婉這裡,蘇婉安排了芸芸侍奉,柳宣酒足飯飽,抱著芸芸,歎了口氣道:「你說這人,怎麼今天一個樣,明天一個樣呢?」

  芸芸柔聲道:「若是心慕郎君,自然事事為郎君著想。」

  芸芸話點到即止,柳宣卻是聽明白了。若是心不在自個兒身上,不是事事為自個兒著想嗎?

  他突然反應過來,張月兒哪是為了柳家爭這錢啊?這明明是為了她自個兒和自個兒兒子!

  柳宣心中憤憤,等第二天醒來,他瞧著蘇婉病弱的樣子,愧疚鋪天蓋地,他歎了口氣,同蘇婉道:「婉兒,玉茹的嫁妝,也不必你補貼了,柳家也不缺這點銀子,我原本就給玉茹備了嫁妝,你送去就好。」

  蘇婉聽到這話,連忙推辭再三,她越推辭,柳宣越愧疚,等最後,蘇婉終於應了,柳宣雖然心疼,但看著蘇婉感激的眼神,他又覺得,也行吧,反正,顧家下聘的銀錢也不少。怎麼算,柳家也都賺了。

  於是一番折騰,柳玉茹的嫁妝終於定了下來,而這時候婚期也近了。

  顧九思在自個兒房裡已經關了好幾天,他感覺自己已經關瘋了,每天就是坐在門邊,一下一下敲打著門,有氣無力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而柳玉茹也把自己關在了房裡,因為她怕自己在外面再溜達溜達,會忍不住逃婚。

  當然,這也就是想想,她當然也是不敢的。

  顧家聘禮收了,婚期定了,她鴛鴦戲水的床單被套也繡好了。這時候,哪裡還容得她反悔?

  只是一想到嫁給顧九思,想到那個夢,柳玉茹就覺得透不過氣來。

  成婚前一天,柳玉茹夜裡淺眠,她迷迷糊糊又做了顧家被抄家那個夢,只是這次夢裡她不再是旁觀者,她被人拉扯著,從門口拖了出去,她聽見王榮的聲音,用噁心至極的語調道:「以前老子要你,你給老子裝清高,現在還不是賣到勾欄院的命?」

  柳玉茹驚叫著從夢中醒過來,一身冷汗涔涔。

  她在夜裡看著床單,對於嫁給顧九思這件事,產生了無盡的恐懼。

  而這時外面已經開始點燈了,大夥兒忙著開始張貼喜字。

  印紅從外面走過進來,笑著道:「還沒叫小姐,小姐就自己起了。」

  說著,印紅走到柳玉茹面前,有些奇怪道:「小姐怎麼了?額頭上全是冷汗。」

  柳玉茹動了動眼珠,這時候她緩過來了。

  是做夢。

  她清楚知道,安撫著自己,只是一個夢罷了。

  可她還是害怕。

  她向來不信怪力亂神之說,只是這夢太真實,難免讓人難以心安。

  印紅看出柳玉茹的呆滯,不由得笑道:「小姐不是太過緊張了吧?」

  「無妨。」

  柳玉茹搖搖頭,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嫁給顧九思是無法逆轉的事了,她不能為了這麼一個夢,去毀了這門已經定下的親事。

  她沒有這麼荒唐。

  於是她直起身來,在侍女的侍奉下,起身換上了喜服。

  她的喜服是早早備下的,上面的繡品,都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繡這些圖樣時,她想的是,如果能嫁給葉世安,到時候或許他會誇誇她心靈手巧。

  葉世安……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個名字,驟然就有了幾分心酸委屈。

  她感覺這不是一個名字,這是自己的七年。

  從她八歲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得嫁一個人,她心裡想著的,就是葉世安。

  或許是因為盤算,也許是合適,但多多少少,是帶了幾分少女情懷的。縱然她和葉世安說話不過是年少時那麼幾句,葉世安打從十三歲去白鷺書院後,他們就沒有再見過。她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葉世安,還是自己心裡那份期盼。可是無論如何說,這都是她生命裡,堅持都最久,也是最認真的人。

  而如今,她卻要放棄了。

  這份放棄來得猝不及防,當她此刻真真切切意識到時,便忍不住覺得眼淚盈湧上來,說不清是怎麼感覺,就是莫名的,就撲簌落了淚。

  蘇婉早早起來,替她梳頭髮,看見女兒坐在鏡子前,咬著牙關,一言不發的哭著,蘇婉心裡頓時如刀割一般。

  她抱緊了她,沙啞著聲道:「你的苦我明白……都明白……」

  一心一意想要嫁給葉世安,付出了這般多的努力,到頭來卻都付之一空,轉頭要嫁給一個她生平最看不上的男人。

  這樣的委屈絕望,她作為母親,自然清楚知曉。

  可她又能怎麼辦呢?

  若柳玉茹是個兒子,那退婚便退了。可是,她再如何要強,也只是個姑娘家啊。

  蘇婉抱著柳玉茹,卻是哭得比柳玉茹還要傷懷幾分。柳玉茹忙吸了吸鼻子,拍了拍蘇婉的手道:「娘,沒事的,你別難過。人家說出嫁的時候都要哭一哭才吉利,我就是隨便哭一下。」

  說著,柳玉茹忙抹了眼淚,強笑道:「來,上妝吧,無妨的。」

  看著柳玉茹的模樣,蘇婉心裡更難受了。她握住了柳玉茹的手,反復道:「我明白的……」

  她明白的。

  她的女兒這樣乖巧懂事,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就怕她操心。

  於是其他人都在母親懷裡哇哇大哭的時候,柳玉茹就學會了躲在角落裡偷偷抹淚,她怕蘇婉發現,怕蘇婉擔心。

  而如今她長大了,便是這樣委屈一輩子的事兒,她也得打掉了牙往肚裡吞,強顏歡笑,怕蘇婉擔心。

  可她是她生下來的血肉,她怎麼會不明白?於是她拉著柳玉茹的手,沙啞著聲道:「娘幫不了你什麼,你別擔心娘,娘也不擔心你。你想哭就盡情哭出來,娘不會擔心你。」

  柳玉茹沒說話,她笑著道:「娘,出嫁呢,我也沒什麼好哭的了,就是圖個吉利哭一哭而已。」

  母女兩說著話,柳玉茹上了妝,穿上喜服,戴上鳳冠,然後便蓋上蓋頭,等著顧九思來迎親。

  然而等了許久,卻聽外面道:「來了來了。」

  柳玉茹有些緊張,她絞著手帕,沒片刻,就聽大門「砰」的一下,被人一腳踹開。隨後就聽見顧九思壓帶著憤怒的聲音道:「趕緊起來走了。」

  柳玉茹:「……」

  不知道她還以為這是催她趕路的。

  柳玉茹不動,顧九思頓時就要發火,隨後就聽顧朗華冷著聲音道:「九思。」

  這一聲九思,頓時讓顧九思想起今天早上在他房間裡劈頭蓋臉那一頓亂揍,以及現在還被吊在家裡的小廝。

  他痛苦閉上眼,走到柳玉茹面前,將紅綢一段遞給柳玉茹,僵硬著聲道:「抓著,跟我走。」

  柳玉茹不說話,她知道顧朗華和江柔應該在,她願意給江柔這個面子,於是握住紅綢,站起身來,跟著顧九思跨出門去。

  顧九思走在前面,他雖然不太願意,但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柳玉茹蓋著蓋頭,估計不太好行走,他想著一個姑娘家,若是出嫁時候摔下去,估計要成全城的笑話。

  不管怎麼樣,這人也要成他夫人了,雖然他不認,可不妨礙別人覺得她是。

  於是顧九思有些不滿哼了一聲,隨後低聲道:「前面有個坎子。」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抿唇笑了笑,突然也就沒那麼生氣了。

  她坐到了轎子裡,顧九思放下轎簾,這才上馬。

  轎子抬起來,周邊吹吹打打,柳玉茹坐在花轎裡,感覺周邊一片喧鬧。

  她沒有任何一刻,比這一分鐘清醒認知到,她過去作為柳小姐的人生結束,她另一段人生,即將開啟。

  只是當時她以為她開啟的只是顧夫人的人生,卻不曾想過,她開啟的,是一段傳奇。

  那時候,十五歲的柳玉茹,她只是坐在轎子裡,一面擔憂著自己的未來,一面緬懷著自己的過去。然後她就聽見喧鬧的聲音中,有一聲「大公子,你慢著點!」

  這揚州城能被稱為「大公子」的有很多。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她心跳驟然加快。

  她顫抖著手,她突然很想掀開自己的蓋頭,她特別想看一眼,外面這個大公子,是不是她日思夜想過的那一個。

  她十三初有少女模樣,十五成人,而葉世安走時,她剛剛十二歲,牙都還沒換完。她從未以一個少女的身份見過葉世安,而這個人卻是她少女時的全部。

  她一生規規矩矩,未曾離經叛道,然而在那一刻,她突然湧出了一絲力量,她在一片鮮紅中掀起了自己的蓋頭,然後悄悄拉開轎簾一條縫。

  也就是這一刻,有人打馬而過,公子玉冠白衫,廣袖捲起一股梅花清香,從她鼻尖繚繞而過。她清晰看見對方的面容,哪怕五年未見,她卻依舊從那輪廓分明、眼落星辰的面容上清楚辨認出——

  這是葉世安。

  在她出嫁這一日,葉世安,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4:41 PM

第十章

  柳玉茹整個人愣在花轎裡,她掀開蓋頭時,其實並沒有想過葉世安會真的回來。她算過時間,這個人剛剛參加完鄉試,按理來說,應當還要休息幾日,才會回來。

  他此刻出現在這裡,讓她腦子裡有些亂。

  他為什麼提前回來?

  會不會是……會不會……

  柳玉茹腦海裡突然劃過了那麼一絲不可能的想法,然而她立刻按住了自己的想法。她慣來是個冷靜自持的人,如今這個念頭太過危險,她深吸了一口氣,將這個想法生生壓了下去。

  她垂下眼眸,蓋著蓋頭,在一片吹吹打打之間,到了顧府門前。

  她讓自己什麼都不去想,從顧九思手裡接過紅綢,跟著顧九思走了進去。周邊是禮官唱喝之聲,是鞭炮聲,是許多來顧府門口討紅包的人的恭喜聲,她在吹吹打打之間跨過了顧家的門檻,然後同到了禮堂。

  然後她和顧九思拜了天地。

  沒有什麼預想中的羞澀緊張,和她過去所期盼的婚禮全然不同,此時此刻,她內心平靜又茫然,感覺這個的確就是個儀式,她也沒什麼好想。

  兩人拜過堂,便有人扶著她進了新房,她一個人等在新房裡,規規矩矩蓋著蓋頭,一動不動。

  屋裡就留下印紅守著,外面的喧鬧和新房裡的安靜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對比,印紅取了些點心,同柳玉茹道:「小姐,你早上什麼都沒吃,要不吃些東西吧?」

  「不了。」柳玉茹應了聲,同印紅道,「蓋頭要等郎君來取,若不慎弄掉了,不吉利。」

  聽到柳玉茹這話,印紅愣了愣,她放下了盤子,歎了口氣。

  她是跟著柳玉茹長大的,自然知道柳玉茹放棄了些什麼,此刻聽著柳玉茹就對這段婚姻低了頭,她心裡不知道怎麼的,就有些難過。

  「今個兒我在外面,」印紅猶豫著道,「瞧見葉大公子了,你趕路趕得急,你說他是不是……」

  「慎言。」

  柳玉茹出聲,提醒印紅。

  然而印紅的話落在她心裡,別說印紅,她自個兒也是起了波瀾的。

  只是理智克制了她,她平靜道:「如今我嫁到了顧家,就是顧家的人。昨日種種便如昨日死,莫要再提,若讓人聽見,恐惹是非。」

  印紅知道柳玉茹說的是道理,她不甘願應了聲「是」,也就沒再說話。

  酒席一路辦到了夜裡,顧九思遲遲不歸,外面倒是傳來了腳步聲,沒了一會兒,柳玉茹就聽見了開門的聲音,隨後便是葉韻的聲音響了起來,同其他人道:「顧夫人讓我來陪陪新娘子,你們下去吧。」

  聽見葉韻來,柳玉茹不免有些詫異,然而她面上不動,便聽周邊人都下去了之後,葉韻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她坐到了柳玉茹身邊,歎了口氣道:「如今也沒個其他人,我來陪陪你,你便把蓋頭取了吧,等一會兒蓋上就行了。」

  「規矩不可廢。」柳玉茹答得恭敬,「咱們就這麼說話,也是無妨的。」

  「你啊,」葉韻有些無奈,她也沒勉強,坐下來道,「張口閉口總是說個規矩規矩,心裡卻比誰都野,你這樣心口不一,日後要吃苦頭的。」

  柳玉茹聽著葉韻說話,感覺彷彿是還未出嫁的時候,她突然心裡就湧現了幾分難過。她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和葉韻打聽一下葉世安的消息,然而她又知道不妥,於是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道:「你怎麼過來了?」

  「我在前面酒席裡吃著酒呢,」葉韻解釋道,「是顧夫人來找我,說你一個人在房裡等得久了,怕你無趣,讓我來陪陪你。」

  聽到這話,柳玉茹心裡有些暖意。江柔是個好婆婆,她對她的好,她是記在心裡的。

  「顧夫人有心了。」

  「那可不是嗎?」葉韻嗑著瓜子,歎了口氣,「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嫁進顧家是好還是不好,我奶奶吧,她雖然喜歡你,可她的確是做不到顧夫人這樣好的。我娘就更別說了,不找你麻煩就是好的了。只是你向來規矩,她估計也找不了什麼。」

  其實葉韻如今說這些話有些不妥,可柳玉茹卻沒攔著她。她素來知道葉韻的脾氣,便由她說著,葉韻隨口道:「哦,我哥回來了,你知道吧?」

  柳玉茹愣了愣,她沉默了片刻,許久後,回了聲:「不是說還有一陣子嗎?怎的回來了。」

  「你和顧家定親的消息傳過去了,我哥就提前回來了。」

  葉韻說了這話,遲疑了片刻,終於道:「玉茹,這事兒你別怪我哥。」

  柳玉茹聽著這話,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葉韻慢慢說著:「還沒及笄時候,奶奶就給我哥去了信,問他同你定親的事兒,我哥說聽家裡安排。後來顧家上門求了親,我奶奶……也就罷了。畢竟顧家不是好相與的人家,我奶奶的性子你也知道……」

  葉韻沒有明說,柳玉茹卻是知道的。

  葉家這種高門大戶,對名聲看得這樣重,且不說顧家先定親,他們絕不會讓自家大公子娶一個定過親的女人,就算真的要和顧家爭,要爭,也絕不會是為了一個平凡無奇的柳玉茹。

  柳玉茹心裡清楚,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沒寄希望於葉家過。

  而葉韻似乎是怕她記恨上葉世安,接著解釋道:「可我哥不是這樣想,他知道你和顧家定親的消息,就給家裡來信了,說顧九思不是個好歸屬,既然已經早早和你說好了,君子守諾,葉家就該上門同顧家把事情說清楚。顧老爺是個講道理的,不會仗勢欺人。所以他這次特意趕回來……」

  「但也晚了。」柳玉茹平靜出聲。

  她聲音裡聽不出波瀾,可她自個兒卻知道,喜帕之下,她的眼淚早已停不住了。

  她突然很慶倖沒有取下蓋頭,讓葉韻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葉韻雖然不知道柳玉茹已經哭了,卻也知道此刻柳玉茹絕對不會高興,她歎了口氣,安慰著柳玉茹道:「事已至此,嫁給顧九思其實也未必不好。至少顧九思喜歡你,比我哥要強一些。我哥只是看著不錯,但其實為人冷心冷情,一心一意就在他的仕途上,當他妻子很辛苦的。」

  「顧九思好啊,雖然他不著調,可他家有權有勢,揮霍一輩子也沒事兒。最重要的是他喜歡你,心疼你,你看,他願意為了給你送一盒胭脂買了整個胭脂鋪的胭脂,這事兒大家可都羨慕極了。玉茹,」葉韻拉著柳玉茹的手,柔聲道,「別恨我哥,也別難過,以後你會過得好的,嗯?」

  柳玉茹沒說話,好久後,她壓抑著聲音,柔聲道:「你別擔心,我想得明白的。」

  「那就好。」

  葉韻鬆了口氣,她忙道:「你不知道,這些時日,為了這件事,我幾乎都睡不著了。我怕你恨我家,恨我哥,也怕你過得不好,怕你不搭理我了。咱們一塊長大,你比我那些個姐妹都親,你千萬別因為這事兒和我疏遠了。」

  「不會的。」柳玉茹歎了口氣,她柔聲道,「阿韻,我有些累了,你讓我休息一下,好嗎?」

  「好好好,」葉韻忙道,「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葉韻同她告別出去,柳玉茹一個人待在房間裡,她終於克制不住,小聲嗚咽出來。

  如果從未曾得到,那或許還沒什麼。可原來她最想要的那個人曾經就差那麼一點點就同她在一起,原來葉大公子也想娶她,她怎麼能甘心?

  她感覺自己的內心起起伏伏,她恨顧家毀了她半生心血,恨顧九思幼稚妄為,但是她由不得不承認,面對江柔的好,顧九思那偶爾的貼心,她又不能真正恨個徹徹底底。她不知自己的命運該怪在誰身上,只能自己躲在喜帕之下,無聲咽淚。

  她哭了許久,終於停了,她趁著沒有人,起身來給自己補了妝,重新坐回了床上,等到了人聲都散去,她聽見外面的喧鬧聲,隨後就聽見門「砰」的被人踹開,隨後就有人摔在屋子裡,然後門就被「哐」一下關上。

  緊接著,她就聽見顧九思憤怒的聲音響了起來:「放我出去!顧朗華,你有種就放我出去!親我成了,你還幹嘛?你還要逼著我,你一定要逼死我不成?!」

  「閉嘴!」

  外面傳來顧朗華憤怒的聲音:「給我把窗戶也鎖死,今天他敢出房門,就打斷他的腿!」

  「我呸!」顧九思朝著顧朗華怒駡,「你這個老騙子,說好成了親就算的,你關我又是怎麼回事兒?你不講信用!你放我出去!不然我和你沒完!」

  這次顧朗華不說話了,他讓人直接定死了窗戶和門,留了侍衛在院子外面,就帶著人走了。

  顧九思就坐在門邊罵,柳玉茹就坐在床邊,頂著個喜帕靜靜聽著。

  顧九思罵了一會兒,罵累了,他自個兒從地上起來,找了水喝了一口,喝完了才發現柳玉茹還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當場被嚇得退了一步,隨後緩過神來,帶了幾許被嚇到後的結巴道:「你……你頂個帕子坐那兒幹什麼?你沒睡啊?」

  「您沒回來,」柳玉茹讓自己什麼都不想,用恭敬的聲音麻木道,「喜帕未揭,玉茹不敢入睡。」

  「你不會自己揭啊?」顧九思有些莫名其妙,但他還是走過去,一把掀開了柳玉茹的喜帕,然後端著水杯,走回了桌子邊上。

  柳玉茹神色平靜坐在床上,顧九思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動不動,皺起眉來:「蓋頭掀了,你一動不動挺在那兒裝死屍?大半夜別嚇唬人了,趕緊洗洗睡了。」

  「郎君還未同我喝交杯酒。」

  聽到這話,顧九思嚇得手抖了抖。

  他睜著眼,回頭看向床上坐著的柳玉茹,柳玉茹神色看不出喜怒,似如一潭死水,死氣沉沉,沒有半分當初初見的靈動。

  他靜靜注視了她片刻,好久後,他突然道:「你當真是心甘情願嫁給我的嗎?」

  柳玉茹沒說話,她抬眼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握著酒杯,有些緊張,磕磕巴巴道:「其實我也知道,揚州城的大家閨秀沒一個看得上我的,我除了有錢和有臉,什麼都沒有,大家看不上我也正常。我也沒想要人看得上。我這輩子,就想娶個真心喜歡我,我也真心喜歡的姑娘,我和她和和睦睦過一輩子。」

  「所以呢?」

  柳玉茹不明白他要說什麼,她就看顧九思想了想,他倒了杯茶,討好跑過來,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給她遞了一杯茶。

  柳玉茹捧著茶,一言不發,隨後就聽顧九思滿臉諂媚道:「柳小姐,我知道,其實你是個心思通透,十分聰明的女人。」

  柳玉茹抬眼看他,讓他繼續。

  顧九思笑了笑,隨後道:「所以我想和你打個商量,我知道你喜歡的也不是我這個人,要不這樣,以後呢,家給你管,你也可以拿著我家的錢去掙錢,等你有了立身之本,自個兒掙了很多很多錢以後,你要是看上了誰,或者我看上了誰,咱們就和離,怎麼樣?」

  聽到這話,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驚恐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沉浸在自己對未來的美好設想裡,他認真規劃著:「我想過了,你們女人之所以在意名聲,是為了嫁個好人家,嫁個好人家,是為了過得好。那如果你自己就能讓自己過得好,你就可以不用嫁個好人家,不用嫁個好人家,人家愛說什麼說什麼,也就不重要了對不對?」

  「人一輩子就這麼幾十年,誰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白白在這世上走一遭。柳小姐,以後你成為一代女富商,然後遇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他若真心愛你,自然會娶你,同喜歡你的人過一輩子,那才叫一輩子。若不愛你,自個兒一個人過,也沒什麼。」

  「而我呢,我也會遇到一個我喜歡的姑娘,當然,遇不到就算了,我自個兒一個人鬥蛐蛐鬥一輩子也挺好的。但如果遇到了,我想同她好好過。我既然喜歡她,斷不能委屈了她,所以我想過了,早晚咱們得分道揚鑣。因為我沒這麼偉大,沒辦法為了你一輩子,搭上我一輩子。我知道你現在接受不了,可我的話,你好好想想,咱們有很長時間,你慢慢想,等想明白了,你就知道,我這個法子,真的挺不錯的。」

  柳玉茹沒說話,她整個人都在顫抖。

  她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遇到這樣的人。她牙關都在打顫,內心裡全是惶恐,咬著牙道:「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何要娶我?」

  「這該我問你啊,」顧九思一臉莫名其妙,「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何要嫁我?」

  「你答應了婚事,搞得咱們都進退兩難。我不娶你,你要去死。可我娶了你,我得葬送我這輩子。我不能坐以待斃啊。咱們好好商量,」顧九思滿臉認真,「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會接受我和離這個想……」

  話沒說完,柳玉茹忍無可忍,「啪」的一巴掌,就抽在了顧九思臉上。

  顧九思整個人都被打蒙了,隨後他就聽到柳玉茹爆發式的哭聲。

  「滾!你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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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九思:「你覺得和離這個想法怎麼樣?」

  柳玉茹:「不!我拒絕!」

  若干年後,柳玉茹家財萬貫——

  柳玉茹:「你覺得和離這個想法怎麼樣?」

  顧九思:「不!!!我一萬個拒絕!!!!!!!」

  柳玉茹:「可我富甲一方了,我和你和離,可以娶十個你這樣的小郎君。」

  顧九思:「不,你不能。」

  柳玉茹:「為什麼?」

  顧九思:「你找不到比我更帥的郎君。」

  顧九思:以色侍人,我驕傲,我自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5:08 PM

第十一章

  顧九思整個人都是傻的,他呆呆捂著臉,好久回不過神來,柳玉茹直接撲在床上,再也克制不住,嚎啕痛苦。

  她怎麼就嫁給這麼一個人……

  怎麼就嫁給這麼一個人!

  紈絝子弟也就罷了,沒個正經也就罷了,若真像葉韻說的那樣對她有幾分心還好,可他卻是對她全然無意的!不僅無意,還當她是為了顧家錢財謀算著過來,一心一意想著給她錢和他和離。

  他說那些邪門歪道,聽著好聽,若真做起來,怕是他剛同她和離,她就要被眾人用唾沫星子淹死過去!

  她不知道顧九思怎麼會有這麼莫名其妙的想法,想來想去也就覺得,怕是他不滿自己被逼著娶了她,故意羞辱她的。

  她也無力解釋了,就算顧九思真知道她是被逼著出嫁的又怎麼樣?如他所說,誰有會為了另一個人的幸福,賠上自個兒的幸福?顧九思若真的是存了和她和離的心思,早晚是要休了她的,就算不休了她,也絕不會讓她過得好。若沒有丈夫的憐愛,哪怕是正室,一輩子過得怎麼樣她不清楚嗎?

  她娘親蘇婉就是前車之鑒,柳宣之所以沒有休了蘇婉,一來是因為蘇婉忍氣吞聲,二來也是因為張月兒上不了檯面,而蘇婉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千金。可柳玉茹呢?對於顧家而言,柳家絕對不是他們考量的範圍,而她也沒有個兄弟讓柳家更上一層樓,顧九思若真遇到了一個心儀的女子,根本不可能為了柳家而不休她!

  柳玉茹越想越絕望,一想到她只差一點就嫁給自己謀劃多年的葉世安,她更覺得已經沒了什麼盼頭。她整個人失了控,趴在床上嚎啕大哭,顧九思被她哭蒙了,好半天,他慢慢反應過來,捂著臉道:「被打的是我吧?」

  回應他的是更大的哭聲。

  顧九思感覺這哭聲哭得他一個頭比兩個大,他趕緊道:「別哭了別哭了,我不說了。你哭得我頭疼。唉,算了,你吃東西沒?」

  柳玉茹不說話,繼續哭,顧九思肚子咕咕叫,他從早上起來被他爹打,然後打著出去結親,接著就一直在外面被拉著喝酒,飯沒怎麼吃,酒喝了一堆,他起身來,到了桌子邊上,拈了份點心,倒了杯茶,一面吃一面觀察柳玉茹。

  柳玉茹一直在哭,顧九思就不明白,怎麼有人能哭成這樣子。

  他端了糕點過去,歎了口氣道:「別哭了,吃吃東西吧,吃點東西,人會高興很多的。」

  「滾開!」

  柳玉茹回了聲,顧九思也來了脾氣,他看著柳玉茹的眼淚,煩躁道:「你這個人到底是有什麼毛病?好心當驢肝肺啊?我不就是和你商討一下未來的規劃嗎?你不是喜歡葉世安嗎?怎麼給你指條明路你還哭個沒完了?」

  顧九思一面說著,一面斜靠在旁邊柱子上,吊兒郎當吃著糕點,含糊不清嘀咕道:「我和你說你別哭了啊,隨便哭一下就行了,我這個人脾氣很不好的。」

  然而柳玉茹不為所動,那啜泣的聲音不絕於耳,顧九思終於忍不住了,爆發出聲道:「你到底哭個什麼啊?!」

  他放下盤子,氣勢洶洶:「不就是說未來可能休你嗎?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到時候我肯定會給你安排好出路的你怕個什麼啊?你喜歡的不是葉……」話沒說完,顧九思突然頓住了,他彷彿驟然明白了什麼,猛地睜大了眼,詫異看著柳玉茹,「你不是喜歡我吧?!」

  一聽這話,柳玉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

  喜歡他?她怎麼可能喜歡這種人!

  然而顧九思卻彷彿是找到了一切的核心,他又驚又怕,看著床上的柳玉茹,一時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麼多年了,頭一次有人喜歡他,他感到了有那麼一絲……小小的羞澀和彆扭。

  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他放柔了聲音,態度好了許多,輕咳了一聲道:「那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可是,我的確是不能回應你的,你不是我喜歡的那個款兒,你別把心放在我心上。如果你要錢,這個是小事兒,我們顧家有得是錢。可是你要是要我的心,這就太難了。」

  說著,他歎了口氣,眼裡帶了憐憫。

  之前想著柳玉茹千辛萬苦盤算著嫁進他們家是為了錢,那時候他真的是又氣又煩,如今知道柳玉茹居然是為了喜歡他,他心裡真是有些替她可悲了。

  他不喜歡這款的。

  他喜歡的女人,應當是自帶風流、閃閃發光,和這個世界全然不一樣,讓人一眼就能被吸引的那種。

  而柳玉茹,普通,太普通;規矩,太規矩了。

  一想到這將是一段無法回應的感情,而柳玉茹又犧牲了這麼多,顧九思就有些愧疚了,他也不大聲和她說話了,就放低了聲音,小聲哄著她。

  「別哭了,未來日子還長,你還有時間慢慢想。雖然我不喜歡你,可你既然嫁進來,我娘也會對你好的。我爹娘人都很好,你別擔心。」

  她又不是嫁給他爹娘!

  柳玉茹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她不想理他,只是一個勁兒發洩著自己的委屈和悲哀。而顧九思就在一旁伏低做小的勸:「不哭了不哭了,我給你說笑話。來吃點東西,餓壞了多不好。柳小姐啊,情愛傷身,你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你以後要往錢看,真金白銀,那才是最重要的。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想不透這個理呢?」

  「來,停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你休息好了,明天我帶你去花錢。等你大把大把銀子花出去的時候,你就會感受到,人世間如果有什麼痛苦無法痊癒,一定是因為你的錢不夠多。」

  「來,」說著,顧九思從懷裡掏出了一張銀票,這是他最後一招了,以往只要拿出銀票,誰都能對他笑臉,但他不確定這能不能管用,他將銀票放到柳玉茹懷裡,認真道,「你也哭累了,抱著這張銀票,好好睡吧。」

  柳玉茹沒說話,她是真的哭累了,她被顧九思扶到床上,顧九思給她卸下鳳冠,脫了鞋,小心翼翼蓋了被子。柳玉茹就蜷縮著,抱著銀票,在床上抽噎。

  顧九思靠著床坐在地上,聽見柳玉茹終於不哭了,身後傳來熟睡的呼吸聲,顧九思歎了口氣。

  他的心好累,好疲憊。

  他一個紈絝子弟,為什麼要面臨這麼複雜又沉重的感情羈絆?

  他在感慨之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再一次肯定,人真的要多帶點錢在身上,當一張銀票沒法解決的時候,你還能有另一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7:37 PM

第十二章

  柳玉茹睡了一夜,她抱著銀票醒了。

  她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她內心麻木平靜,什麼都不想。

  在經歷過徹底的宣洩後,那些痛苦和憤怒傾瀉而出,隨之而來的是對為來的絕望和茫然,她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的堅持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未來將要如何走下去。

  再如何聰慧機敏,她始終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哪怕十五歲已經及笄,可對於這漫長的人生來說,十五年,遠不夠一個人內心的成長。

  你可以通過十五年熟讀四書五經,可卻無法通過十五年得到一顆面對世事都能冷靜坦然的內心。

  她不想再抗爭了,就徹底放棄,躺在床上,不想動,不想說話,不想吃東西,什麼都不想。

  而顧九思也沒敢招惹他,在下人把大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就立刻跑了出去。

  他想了一晚上,他想好了,他不能就這麼認命,他要反抗顧朗華!要讓柳玉茹熄了對他的心思!

  他要用行動表達他的叛逆!

  於是他夜裡從新房裡掏出了自己藏著的私房錢,換好了衣服,在下人開門的瞬間一路狂奔出了顧府。顧府的下人被自家少爺逃跑的速度給驚到了,面面相覷片刻後趕緊報告了顧朗華,顧朗華和江柔剛起身,顧朗華聽見顧九思跑了,擺了擺手道:「跑了就跑了,兒媳婦兒呢?兒媳婦兒還好吧?她沒跑吧?」

  來稟報的管家愣了愣,有些茫然道:「沒跑。」

  不關心兒子,這麼關心兒媳婦兒的嗎?

  聽到柳玉茹沒跑,江柔和顧朗華都鬆了口氣,江柔道:「兒媳婦兒還在就好,九思跑了就跑了吧。」

  管家:「……」

  這兒子大概不是親生的。

  江柔和顧朗華的寬容顧九思是不知道的,他拼了命跑出了顧府,根本沒敢停,一路狂奔到了自己常去的酒樓,在酒樓裡上了包間,派人給楊文昌和陳尋送了信,接著喝了口小酒,總算覺得有了幾分安全感。

  然後他就在酒樓裡等著楊文昌和陳尋,等了半個時辰,兩個公子哥兒衣衫不整的跑著來了,關上門後,三兄弟面面相覷,短暫沉默後,楊文昌拱手道:「恭喜恭喜……」

  「別恭喜了,」顧九思痛苦捂著額頭,「我感覺我的頭都炸了。」

  「炸什麼啊?」陳尋走到桌邊,倒了杯酒,勸慰道,「就娶個女人,也不是多大的事兒。柳玉茹不就是貪圖顧夫人的身份嗎?給了她就是了,以後咱們該怎麼玩怎麼玩,你也別擔心。」

  「不,」顧九思痛苦出聲,「她要是只是貪圖錢就好了,問題就是,我昨晚才知道,她不是沖著錢來的。」

  「那她是沖著什麼來的?」楊文昌有些懵,他們三個早就一致想明白了,柳玉茹就是沖著錢來的,沒有其他可能。

  顧九思抬起頭,歎了口氣,有幾分憐憫道:「她,是沖著我來的。」

  「她想報復你?」楊文昌第一個反應,驚訝道,「這個代價有點大吧?」

  「不,」顧九思認真道,「她喜歡我。」

  話剛出口,陳尋一口酒就噴了出來,噴了對面楊文昌一臉。

  陳尋趕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太震驚了。」

  楊文昌面無表情讓陳尋擦著臉,轉頭看向顧九思:「我也太震驚了。」

  「誰不是呢?」顧九思喝了口酒,「人這輩子,就是感情債最難還,她要錢還好,要我這顆心,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你想讓她死心?」楊文昌明白過來顧九思的意思,顧九思點了點頭:「早點死心,早點放棄,免得越陷越深,我也難辦。」

  「這好辦,」陳尋剛忙道,「讓一個女人死心太簡單了。」

  「怎麼辦?」

  顧九思看過來,陳尋意味深長笑了笑:「春風樓上睡上三天,保證她就死心了。」

  顧九思沉默了。

  揚州最有名的風月之地春風樓,也是顧九思以前常去的地方。只是以前去,都是陪著楊文昌和陳尋,他不太愛這種地方,比起春風樓,他更喜歡賭坊和酒樓。

  吃喝嫖賭,除了嫖,他都喜歡。

  但他有錢,去過的地方,都是那裡的貴賓,當年春風樓花魁初夜拍價,他為了給楊文昌慶生,也曾一擲千金,在風月場上頗有名聲。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有什麼比丈夫成婚後第二天就去青樓的打擊更大?

  而對於顧朗華來說,什麼比成婚第二天就上青樓更氣他?

  顧九思只是稍微一想,便點了頭,同陳尋道:「好,咱們去春風樓!」

  說完,顧九思便帶著陳尋和楊文昌,高高興興上了春風樓。

  去了春風樓後,樓裡的管事把姑娘帶過來,一排一排站好,然後走到顧九思面前來,恭恭敬敬詢問他:「不知大公子可有什麼偏好?我們這裡的姑娘各有所長,唱曲、跳舞、彈琴、吟詩、投壺……您若有什麼喜歡,奴才可給您推薦幾位。」

  顧九思聽了,認真想了想,隨後抬頭:「有會打葉子牌的嗎?」

  管事愣了愣,下意識發出一聲:「啊?」

  顧九思接著道:「有會賭錢嗎?」

  管事:「……」

  這是上來叫姑娘的還是來賭錢的?

  然而畢竟是貴客,管事很快叫了平日裡喜歡打牌喝酒搖骰子的姑娘上來,顧九思興高采烈立刻讓人架起了賭桌,在一片吹拉彈唱之中,高興賭起錢來。

  顧九思找到了玩樂之處時,柳玉茹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她知道顧九思離開了,她不想問顧九思去了哪兒,她也不想問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反正日子已經這樣,她也沒有了任何經營的心思。

  至於什麼規矩不規矩,她也沒法想了。

  她像一隻躲在了龜殼裡的烏龜,不願意再去看這世界任何一點變化。

  印紅見她久久不起身,便進去看了一眼,看她面色麻木看著床邊一動不動,印紅不由得有些害怕,小心翼翼推了推她道:「小姐?」

  柳玉茹沒說話,印紅關上門,忙走到床邊來,同柳玉茹說著話道:「小姐,您怎麼了?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小姐,您說句話,」印紅拉著她的手,焦急道,「昨晚姑爺怎麼您了?您怎麼還穿著喜袍啊?你們……」

  說著,印紅就愣了,小聲道:「你們,沒圓房啊?」

  柳玉茹垂下眼眸,印紅見她有了回應,趕緊道:「小姐,你回我一聲,我害怕。」

  「印紅……」柳玉茹乾澀出聲,「他要休了我……」

  「什麼?!」印紅驚詫出聲,她看見柳玉茹蜷縮在床上,抬手捂住自己的臉,沙啞道,「他說了,他不喜歡我,他以後會有喜歡的人,他要對那人好,所以早晚會休了我。」

  「他讓我早做打算……」

  「印紅……」柳玉茹身子微微顫抖,「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她若被休了,她這一生該怎麼辦?

  她在顧家不得寵愛,她母親又該怎麼辦?

  這次她母親親自操辦她的嫁妝,她帶了那麼多錢財過來,如果顧家不給她撐腰,等柳宣反應過來,等張月兒重新得勢,她母親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柳玉茹一想到這些、想到未來,她就感覺絕望。

  印紅也是慌了,她看著柳玉茹,好半天,才終於道:「小姐,姑爺……姑爺肯定是胡說的!您別難過,親是他們家提的,顧夫人很好的,她對您很滿意,而且她也不會不管顧公子,您別怕,您別難過,啊?顧公子現在是不知道您的好,等他知道了,愛您疼您還來不及,怎麼會休了您?」

  柳玉茹沒說話,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印紅說的是安慰還是真的,她心裡比誰都有數。

  她已經哭過了,也不想再哭了,可是未來她能做什麼,該怎麼辦,她卻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印紅勸著她,想讓她吃點東西,柳玉茹卻還是保持著最初的姿勢,沒有半分變化,似是完全死了心。印紅歎了口氣,接著道:「您就算不吃東西,也該起來給顧夫人和顧老爺敬茶,您才剛來,總該有點規矩,不然咱們會被笑話的。」

  柳玉茹不說話,她垂下眼眸。

  「就說我病了吧。」

  她歎了口氣:「我現在,真的……已經很累了。」

  印紅不敢再逼柳玉茹,便出去給柳玉茹帶了話,江柔和顧朗華得了消息,兩人對視了一眼,印紅在一邊站著,一動不動。顧朗華有些尷尬,片刻後,他輕咳了一聲:「既然玉茹身體不適,那先休息好就來。我今天讓九思去辦點事兒,所以他早上才走了,讓玉茹別放在心上。」

  話剛說完,一個小廝就急急忙忙跑進來,喘著氣道:「老爺,不好了,大少爺去了春風樓!」

  顧朗華、江柔:「……」

  顧朗華臉色難看至極,江柔有些不自然輕咳了一聲,轉過頭去,印紅則暗中捏緊了拳頭。

  新婚第二日就上青樓……這個姑爺,縱然是紈絝子弟,也……也太荒唐了!

  顧朗華在反應過來後,他也不多話,果斷從旁邊提了棍子,便怒氣衝衝要出去打顧九思,然而江柔卻伸出手,攔住了顧朗華,溫和道:「老爺,總不能打他一輩子。他如今也是成親的人了,總不能一直像個孩子一樣讓您管教。」

  「這個兔崽子!我不管他,他豈不是要飛?!」顧朗華氣得大罵。江柔拉著他坐下,笑著道,「老爺,這次我來管吧,您也別氣了。這兩年,您打他的次數少嗎?他做事雖然沒個章法,但也不會亂來,這次會跑到青樓去,還不是同您賭氣。以往他沒成親,您這樣打著也罷了,若今日您還要將他抓回來打,他和玉茹的日子,以後怎麼過?」

  顧朗華聽到這話,稍稍遲疑了一下。江柔勸著道:「他本就對這門親事心裡介意著,覺得是玉茹和咱們合夥算計著他,您今日再幫玉茹出這個頭,九思要怎麼想玉茹?夫妻之間的事,外人要是插手,那就是一團亂麻,今天將他抓回來打一頓容易,可玉茹和九思是要結仇的啊。」

  話說到這裡,顧朗華終於才鬆了口,扭過頭道:「那你去管,看看你倒是有什麼法子。」

  「這事兒不在我們身上,」江柔笑著道,「在玉茹那邊呢。」

  得了這話,顧朗華才終於不再說話。

  而江柔站起身來,她轉頭看向了印紅,印紅正等著江柔去找顧九思的麻煩,卻聽江柔溫和道:「你家小姐,現在方便見客嗎?」

  印紅愣了愣,隨後江柔便道:「她既然不來見我,我便去見見她吧。」

  說著,江柔便點了人,讓人叫了大夫,隨後直接就踏出房門去。

  印紅反應過來時,江柔已經到了門口,她也不敢說太多,只能跟在江柔身後,一起來到柳玉茹房中。

  柳玉茹還躺在房中睡著,江柔帶著人輕聲進了屋中,怕吵著柳玉茹。她來到內室,看著柳玉茹背對著所有人,蜷縮著睡在床上,身上還是那件喜袍。

  她當即便知發生了什麼,不由得歎了口氣,走到柳玉茹身前來。

  柳玉茹感受到身後站了個人,她睜開眼,慢慢轉過頭來,便見到江柔溫柔瞧著她。

  「玉茹,」她關切道,「我聽說你身子不適,我便來看看你,可好些了?」

  -------------------------------------

  【1】

  顧九思:「哈哈哈哈我逃出顧府了!!我離開老婆了!!我自由了!!我要去尋找快樂!!賭錢一整天,快樂似神仙。一時賭錢一時爽,一直賭錢一直爽!只要錢夠多,悲傷就抓不到我~~~啦啦啦啦啦~~~~」

  柳玉茹:「刀來。」

  顧九思:「……」

  (撲通跪下)

  顧九思:「老婆,都是楊文昌和陳尋逼我來的!!」

  楊文昌、陳尋:黑人問號???

  【2】

  記者:請問你們大少爺逃離顧府時大概有多快?

  顧府下人:沒看清,後來管家告訴我,那叫逃逸速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7:44 PM

第十三章

  柳玉茹認出來的是江柔,她略略遲疑後,終究還是起身來,打算給江柔行禮。江柔趕忙按住她,同她道:「難受就先躺著吧,我們家沒這麼多禮數,我讓大夫來給你看看。」

  柳玉茹是沒什麼事兒的,但她此刻內心一片麻木,也不想遮掩,便躺在床上,讓江柔招呼了大夫來,給她診了脈。

  大夫細細診斷了一下,倒也沒說她現在是怎麼了,只說了一下她身體之前一些不大好的地方,說要調養。

  江柔也沒多說,點了點頭,讓大夫去開方子後,讓人給她準備了吃的,然後便轉過頭來,靜靜看著她。

  江柔的大丫鬟見狀,便領著所有人出去,房間裡也就剩下了婆媳兩個人,江柔打量著柳玉茹,柳玉茹此刻的模樣,絕對算不上好,哭了一夜,妝都哭花了,眼睛也哭腫了,看上去死氣沉沉,完全不像一個新娘子。

  江柔歎了口氣,給柳玉茹掖了掖被子,慢慢道:「昨夜你和九思,是怎麼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並不出聲,江柔猜測著道:「是九思同你說了胡話了吧?」

  柳玉茹還是不言語,江柔看著柳玉茹的樣子,卻是笑了:「我去提親前,同誰打聽,別人都同我說你是個大家閨秀,守著規矩。怎麼今日嫁到我家來,卻不是這樣呢?」

  「顧夫人,」柳玉茹終於出聲了,她平靜道,「我本是不願嫁的。」

  江柔愣了愣,她卻是沒想到有這麼一句的,好半天,她才回了神,有些遲疑道:「可……可我提親時,你姨娘同我說,你心慕九思。」

  柳玉茹嘲諷勾了勾嘴角:「江夫人又不是不知我家情況,我姨娘說的話,這也能信?」

  「但你爹就在旁邊啊,」江柔整個人有些懵,「你家……你……」

  她一時不知怎麼說下去了,她是知道柳家內宅不平,但是柳宣在外素來還算個懂事的人,她消息裡,柳宣雖然寵著張月兒一些,但是對子女卻是並不怠慢的。至少柳玉茹這些年來,吃穿用度,作為嫡女該培養的,都沒落下過。兒女都是父母的心頭肉,更何況柳玉茹還是嫡長女,父母對第一個孩子總是感情深一些,就像她將顧九思放在心尖尖上,怎麼想都想不到,柳宣怎麼會做出這事兒來?

  放著妾室在女兒的婚事上渾說,都不阻攔一二的嗎?!

  江柔一時心裡也有些動怒,她壓了脾氣,怕嚇著柳玉茹,儘量溫和道:「那我問你,你家與葉家,到底有沒有結親?」

  「是打算結親的。」柳玉茹實話實說,神色麻木道,「葉老太太親自上我家說了媒,家裡也已經同意了,只等葉大公子鄉試歸來,便上門提親。」

  「這簡直是荒唐!」

  江柔聽得這話,忍不住怒喝出聲來。

  柳玉茹抬眼看了看她,江柔站起身來,在屋中來來回回走了幾圈。

  花了這麼大工夫成的親事,兒子不願,姑娘不喜,還生生得罪了葉家。

  江柔閉了眼睛,她深深吸氣,算是明白柳玉茹如今的態度。她讓自己儘量平靜下來,克制著喝了口水。

  緩了許久,她終於冷靜了下來,事兒已經發生了,小的怕是比他們還慌,她抬頭看了一眼神色麻木的柳玉茹,心裡有些憐憫。她猶豫了片刻,回到柳玉茹身前來,斟酌著用詞,遲疑了半天,才瞧著柳玉茹,慢慢開口道:「柳姑娘,這事兒是我們顧家不夠謹慎,沒有及時查明你與葉家的婚事,這個錯,我給你賠個不是,還望見諒。」

  柳玉茹沒說話,她其實是有些詫異的,可這樣的情緒很淡,淡得她無法去為止產生任何波瀾。她垂了眼眸,平淡道:「這樣的私事,本也不足為外人說。夫人便算有心,也難以知道真相。當是我家告訴夫人事情,此事我並不責怪夫人。」

  江柔瞧著她的樣子,便明白也是個懂道理的姑娘。她雖惱恨柳宣,但卻無法將此事遷怒道柳玉茹身上來。

  她看著柳玉茹,歎了口氣,接著道:「只是如今事情已經這樣,柳姑娘如何打算?」

  「我能如何打算?」

  柳玉茹苦笑:「親定了,婚成了,我難道還能讓顧九思真把我休了不成?我來了顧家,便是想好好過日子的,我還有什麼可以選?」

  江柔沉默著,聽著柳玉茹深吸了口氣,似是說得極為艱難:「可是不是我不過,是顧九思他不過啊!」

  「顧夫人,」柳玉茹紅了眼眶,「他新婚之夜便說要休了我,如今又不見了人影,你讓我如何過下去?」

  「我本都認了命了,嫁給他這樣的人,我這輩子也沒有多指望什麼,可是至少要讓我把日子過下去,他若真的休了我,這便是逼著我去死啊!」

  江柔靜靜聽著,她揣摩著柳玉茹的話。

  十幾歲的小姑娘,那言語裡的嫌棄都不帶半分遮掩,江柔不由得苦笑:「所以,玉茹,你是想讓我們幫你把顧九思找回來嗎?」

  「找回來又做什麼?」柳玉茹無奈,「找回來了,再跑一次,再找再跑,多來幾次,我跟著他成著揚州城的笑話嗎?」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江柔繼續問著,柳玉茹搖著頭。

  她也不知道怎麼辦。

  她什麼都不想了。

  「就這樣吧,」她沙啞出聲,「我認命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做什麼做什麼。顧夫人,您就讓我留在顧家,多吃一口飯,就這樣吧。我不想再算了,不想再理會了……」

  「我受不了了……」她低泣出聲,「受不了了啊……」

  一次次被命運捉弄,一次次反復無常。

  她本以為康莊大道就在眼前,卻驟然就跌進了深淵。

  她小心謹慎活了這麼多年,最後到頭,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她不想爭,也不敢爭了。

  江柔看著趴在床邊哭著的姑娘,忍不住歎了口氣,她抬手輕拍著柳玉茹的背,並沒有說話。

  這種無聲的安撫讓柳玉茹哭聲小下來,她慢慢抽噎著,過了好久後,聽江柔道:「柳小姐,哭夠了便停下,哭過了,當重新站起來才是。」

  柳玉茹沒有說話,江柔扶起她,讓旁邊人給她遞了帕子,看她擦拭著眼淚,江柔慢慢道:「我知道你心裡苦,但是人跌倒了,要麼站起來,要麼躺下去。站起來難,但站起來了就能繼續走,躺下去容易,可躺下去了,路也就走到頭了。」

  「道理誰不知道呢?」柳玉茹自嘲,「可是顧夫人,這條路,我瞧不見啊。」

  江柔沉默了片刻,好久後,她慢慢道:「我知道你對九思不滿,覺得他紈絝子弟,一無是處,同葉世安比起來,他似乎的確不是個好丈夫的人選。」

  「我說這些話,並非偏袒我兒,只是你回不了頭,顧家也回不了頭,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我希望這場婚事是結親,不是結仇,所以你要是願意,我便同你說說我的想法。」

  「夫人請說。」

  「我兒的確是紈絝子弟,不如葉大公子上進,但本性純良,一直以來,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除了好賭,其他多有節制。他從不沾染女色,外界盛傳他在青樓為花魁一擲千金,那也是他為好友所擲,他如今年僅十八,但其實感情上至純至善。他想要的妻子,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比起當今許多男子來說,至少感情這件事上,他不會虧待妻子。」

  「感情真摯,於喜歡的人而言,那是蜜糖,於不喜歡的人而言,便是砒霜。他如今要休我,不就是因著感情真摯嗎?」柳玉茹苦笑,「那我倒寧願他能花心一些,至少留我一條生路。」

  「可感情這事兒,哪裡有上來就喜歡不喜歡的呢?」

  江柔笑了笑:「這世上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就是我,也是掀起蓋頭那刻,才得見老爺是個什麼樣。能在婚前便相知相許的,若非因緣際遇,便是逾越禮教,那麼多夫妻,也是成了親,日復一日相處著,才生了情誼。」

  「九思過往沒有喜歡的女子,他甚至與女子都沒有說上幾句話。我們之所以覺得他喜歡你,便是你是他唯一說過喜歡要娶的姑娘,縱使這是誤會,可感情這事上,你也比其他姑娘早了一截。」

  柳玉茹垂了眼眸,江柔看出她不情願,便道:「我不是讓你去討他歡心,我是希望你別為難自己。你先看看這個孩子,你得認可他,覺得他並非一無是處,你方才有走下去的路。若你心裡想著他已經無藥可救,你厭惡他,憎怨他,那你打算日後怎麼辦?當真就把自己關在這屋子裡過一輩子麼?」

  「你若真這樣做了,那是你自個兒為難自個兒。」江柔歎了口氣,「你這樣,你受的委屈不會結束,這輩子也就這樣搭上了。」

  柳玉茹眼淚無聲,江柔有些無奈,她接著道:「我並不指望說你一定要與我兒互相喜歡,你不喜歡他,我也能理解。可是我希望,你來了顧府,就用心去過。能幫你的,我都會幫。今日九思去了春風樓,這是你與他第一樁矛盾,你今日如何選擇,如何做,就是你們兩婚事未來的路。你打算如何做,你可以告訴我。」

  柳玉茹聽到這話,整個人都在顫抖。

  春風樓……

  新婚第一日,他竟就去了春風樓!他將她的顏面置於何地?他這是要讓她成全揚州的笑話!

  「顧夫人說你會幫我,那你要如何幫?」

  「這取決於你要我如何幫?」

  「我若要夫人此刻就去幫我把顧九思帶回來,狠狠的罰呢?」

  「可以。」江柔神色間沒有半分遲疑,柳玉茹唇微微一顫,江柔抬眼看她,「還有呢?」

  「顧夫人,」柳玉茹沙啞出聲,「這是您兒子,您這樣幫我,我不懂。」

  「玉茹,」江柔抬手將頭髮挽到耳後,「我說過了,我想結親,不想結仇。九思在這事兒上不對,我不會偏幫,顧府既然讓你當了少夫人,不管是怎麼回事,陰錯陽差也好,騙婚也罷,你姑娘抬到了我家,我便會盡我所能讓這段姻緣往好的地方走。人一生總會遇到不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遇見的時候,往好的地方走過去。」

  「其實說句實話,以我私心來說,你嫁入顧府,只會比葉家更好,不會更壞。只要你願意好好過。我與你公公性格寬厚,你不需要有什麼規矩,你日後想管理中饋、經商、讀書,我都可以教你。九思的性子,他若不休你,就絕不會納妾,後院必然安穩。而他性格純良,會在成親後上春風樓,一來也是他不知道你處境,只當你與他爹合謀騙他,二來他想找他爹麻煩,但他不懂你的苦處。可是你只要告訴他你的苦處,他便會承擔這個責任,替你想辦法。」

  「你不要斷然否定這門婚事,」江柔淡然出聲,「你至少試著去瞭解一下,九思是個怎樣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7:51 PM

第十四章

  柳玉茹聽著江柔的話,沒有出聲。江柔靜靜等著她,好久後,她卻是道:「您剛嫁給顧老爺的時候,是怎麼樣的?」

  「他啊?」江柔輕笑,「那時候也是混,在外面養了個外室,後來婚後三年,納了好幾個妾室。」

  柳玉茹眼皮動了動,聽著江柔道:「這本也是常事了,但那時我年輕,喜歡他,便想不開,日日同他鬧。後來經歷了許多,兩人風雨同舟了許多年,終於走到現在了。他收了心,妾室都養在了後院,都是些可憐人,便留在院子裡過日子,若找到合適的人家,便送她們一筆錢去了。」

  「哦,我並非讓你也學我。」江柔突然想起來,這姑娘正是最敏感的時候,忙道,「我過得不能算是順遂,隨口一說而已罷了。」

  說著,江柔又說了些舊事,見柳玉茹情緒穩定,她便讓她休息,自個兒起了身。臨走前,她道:「可要我去把九思帶回來?」

  柳玉茹張了張口,終於道:「罷了……」

  帶回來,那顧九思與她,怕真的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江柔笑了笑,叮囑了幾句好好休息,便轉身離開。

  等江柔走後,柳玉茹坐在房中,她呆呆坐著,一言不發。

  印紅走進來,低聲道:「小姐……」

  柳玉茹抬手,止住了印紅的話,她輕聲道:「讓我想一想。」

  印紅不敢開口了。她就看見柳玉茹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了棋桌邊上。

  她以往很少對弈。她母親雖然不拘著她,但總覺得,女兒家,還是以女紅針線為根本。只是因為聽說葉世安酷愛下棋,所以她才認真學過。此刻她需要什麼讓自己平復下來的事,於是就坐到了棋桌面前。

  她神色很平靜,完全看不出什麼異樣,印紅不敢打擾她,就讓她靜靜坐著。

  她記得當年柳玉茹第一次這樣子,是張月兒剛剛進府,要讓她和蘇婉搬出主院,她到柳宣面前又哭又鬧,結果卻被柳宣打了一耳光回來。那天她就是這樣,一言不發,把自己關在了房裡。等出來之後,她就會甜甜叫張月兒姨娘,從此進退有度,能說會道。然而在此之前,印紅還記得,柳玉茹其實是個會爬樹、喜歡玩彈弓、會護著蘇婉和柳宣吵架的野丫頭。

  她不知道柳玉茹這一次會做什麼,然而她清楚知道,柳玉茹一定會選出一條最好的路來。

  而柳玉茹坐在棋桌面前,她拈了棋子,靜靜和自己對弈。棋子落下時,她覺著自己的一切,彷彿都在經歷著一場暴雨的清洗,放在火熱的岩漿裡滾灼,挫骨揚灰後,又重塑新生。

  人之一生,最重要的能力,從來不是順境時能有多聰明。而是逆境時,你有多堅韌。

  她靜靜扣著棋子,慢慢思索著。

  她自知,自己樣樣都算不上拔尖,就唯有在堅韌二字上,比常人要多那麼幾分。

  能夠快速調整心態,能夠從迅速學習,適應周邊環境。

  就像當年張月兒來到柳家,她就能迅速把自己從大小姐變成一個普通小姐,收斂起對張月兒的敵意,同她討巧賣乖,在柳宣和張月兒手下,也得到憐愛。

  如何討得別人喜歡,是她同張月兒學的;如何能成為一個讓人稱讚的閨秀,是她在葉家學的。

  她有著超凡的學習能力,而今天遇見江柔,這是她生命裡從未見過的女人的類型,她就在腦海裡,把這個女人仔仔細細的剖開,去認真的思考著江柔的所有邏輯。

  她站在江柔的角度去審視這個世界。

  她嫁了一個不算喜歡的男人,這個男人甚至比顧九思更差,因為他風流多事,妾室許多。可她卻不曾放棄,一步一步經營,讓這個男人成為了今天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好丈夫。

  聽聞早些年顧老爺並不算富裕,甚至有些浪蕩,可如今的顧朗華卻是長袖善舞,這或許也是江柔的功勞。

  她花重金下聘,替自己的寶貝兒子迎娶了一個兒媳婦兒,她費盡心機,替兒媳婦兒掙來了嫁妝,結果這個兒媳婦兒,不僅對自己家心懷怨恨,還沒半點規矩,與她對話毫無分寸,可她卻仍舊能不惱不怒,站在對方的角度上,開導勸解,規劃出一條對所有人都好的路子。

  若是其他人家,以顧家的權勢,今日就她這樣的所作所為,直接關起來收拾一番也好,或者是休棄回去也好,有的是法子磋磨她。可江柔卻能對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期盼著她能夠真正收心在顧家。

  柳玉茹長長舒出一口氣來。

  居高而不自恃,位下而不自棄。

  這份胸襟,是她少見的。

  然而終究是意難平,道理她都明白,可情緒卻難收斂。

  可她已經知曉,這份情緒不能繼續下去,一個人倒一次黴不要緊,怕的就是倒黴之後一直陷在情緒之中,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做錯事。

  於是她沒有說話,她就是坐在棋桌前,反復對弈。

  然後她讓印紅將過去侍奉顧九思的人都叫了過來,讓他們細細說著顧九思的過去。

  他怎麼長大,他做過什麼事兒,他是什麼性子,他喜歡什麼。

  她就讓對方說,她靜靜聽,手中黑白棋子交錯落下,她在落棋的聲音中,在腦海中慢慢去勾勒出顧九思的過去,未來。

  她大概能摸索清楚這一個人。

  他心底柔軟善良,喜歡貓貓狗狗,會給路邊的野貓野狗餵食。

  他有自己的責任心,他做事兒常嚷嚷的就是一人做事兒一人當,最怕的就是連累無辜。

  他很講義氣,對自己兄弟從來都是兩肋插刀。

  他有一個大俠夢,常常夢想行走江湖……

  他想盡辦法逃出顧府,挖狗洞、用梯子爬牆、甚至自己製作了許多攀牆工具;他還愛藏私房錢,房間裡到處都是他藏的銀票,防著他爹娘用金錢控制他;他武藝極好,原本他的師父,現在都要帶著許多人才能制服他……

  柳玉茹拼命去尋找這個人的優點,試圖客觀的去評價這個男人,他的善和惡,他是真的無藥可救,還是只是過於天真。

  她聽到第三天,該聽的都聽完了,而她內心裡那些火,該滅的也滅完了。

  她抬起眼,終於說了三天來第一句話。

  「大公子在哪兒?」

  聽到這話,印紅先是愣了愣,隨後她反應過來,結巴道:「我……我這就找人打聽。」

  柳玉茹點點頭,隨後讓印紅準備了熱水,沐浴,更衣,上妝。

  她將最後一根頭釵插入髮絲中間時,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恭恭敬敬道:「少夫人,大公子現在還在春風樓。」

  柳玉茹毫不意外,顧九思以往在賭場一賭一個月不回來都有,現在去了春風樓,也就三天沒挪地方,算不得什麼。

  她點點頭,起了身,隨後便先去拜見了江柔和顧朗華。

  江柔和顧朗華聽見柳玉茹來了,顧朗華嚇得手抖了抖,他咽了咽口水,也不逗自家的鸚鵡了,回頭同江柔道:「我眼皮子跳得厲害,總覺得慌。」

  江柔歎了口氣,搖搖頭道:「小孩子的事兒,我們聽聽就好了,別管。」

  沒一會兒,柳玉茹就上門了,江柔和顧朗華坐在上位,柳玉茹恭恭敬敬行了禮,顧朗華趕緊讓她起來,同她道:「我們顧家也沒這麼多規矩,你別太見外。」

  「玉茹是晚輩,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

  柳玉茹面色平和,妝容讓她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好了許多,她抬起頭來,溫和道:「前些時日玉茹不適,沒有來給公公婆婆敬茶,還望公公婆婆見諒。」

  「這不關你的事兒,」顧朗華一說起這事兒就來氣,皺著眉道,「都怪九思那兔崽子。玉茹啊,你嫁過來,讓你受委屈了,九思以前小時候身體不好,我們就沒敢下手管,長大了就來不及了,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混,你等著我把他抓回來,一定讓他給你賠禮道歉!」

  「公公說笑了,」柳玉茹神色平和,沒有因為顧朗華的話開心,也沒有什麼不滿,說話聲音清晰平緩,聽得人也跟著平靜下來,她慢慢道,「大公子一直是這個性子,天真爛漫,玉茹也是知道的。玉茹嫁到了顧家,也就是顧家的人,大公子能過得好,那便足夠了。大公子喜歡出去玩,那便出去玩吧,也什麼的。」

  聽著這話,江柔和顧朗華面面相覷,顧朗華心裡更害怕了。

  如果柳玉茹直接發火,他還沒這麼瘮得慌,現在柳玉茹說得這麼好,直覺告訴他,要完。

  柳玉茹不知道顧朗華的內心,她低著頭,做足了恭敬的姿態,繼續道:「玉茹今日前來,一是同公公婆婆見禮,二是想來瞭解一下家中情況,想知道日後在顧家,可有什麼需要玉茹注意的地方。」

  「其他倒也沒有,」顧朗華斟酌著道,「只要你和九思能過得平穩順遂,閒暇時候,再督促他上進些就好了。」

  聽這話,柳玉茹心中琢磨著,猶豫著開口道:「公公的意思是,希望大公子讀書上進?您這樣的意思,以前同大公子說過嗎?」

  柳玉茹清楚顧朗華應當是沒說過的。如果顧朗華早有這樣的心思,以江柔和顧朗華的能力,能把顧九思管教成這樣?

  「此一時彼一時,」不出柳玉茹所料,顧朗華也沒遮掩,歎了口氣,直接道,「以前覺得他一輩子高高興興過就是,所以從來也沒要求過他上進讀書。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如今還是希望他日後能夠有些本事,哪怕家裡護不住他,他也能自己護住自己。」

  「公公的意思是,家中有什麼變故嗎?」

  柳玉茹將目光落到江柔身上,眼裡帶了疑惑。江柔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她也不同柳玉茹繞彎了,接過聲道:「顧家雖是揚州的富商,但其實根在東都,我哥哥在東都任吏部尚書,如今東都政局不穩,陛下已經三個月沒有上朝了。我哥哥本想要九思入東都,然後給他謀個一官半職,再將他舉薦給公主殿下,以求前程。我們不願九思捲入這些,所以才著急著給九思找一門親事。」

  江柔的話並不連貫,柳玉茹卻是明白。皇帝三個月不上朝,很可能沒有多少時候了,那接下自然會有一番皇位紛爭。而顧九思的舅舅想要穩固位置,和某位有權的公主結親。可是……

  柳玉茹皺了皺眉頭,如今皇帝子嗣單薄,也早早定下了太子,怎麼看,都不是會有奪嫡之爭的模樣,顧家怕些什麼呢?

  柳玉茹心思轉了轉,她腦海裡浮現出那個夢來——

  「梁王謀反後,范軒領兵入東都……」

  「當年仗著與梁王沾親帶故,就在揚州橫行霸道……」

  她心思一凜,沉住了心緒,假作隨口道:「不知舅舅在東都,可有什麼立場,與哪位王爺可有什麼關係?」

  「站的,自然是天子的立場。」江柔抿了口茶,淡道,「與皇親國戚的關係談不上,只是我有一位侄女,是梁王的側妃。」

  柳玉茹聽到這話,心砰砰跳起來。

  第二次了。

  夢裡的事兒,第二次應驗了!那真的只是個夢嗎?一切真的只是偶然嗎?!

  柳玉茹克制著情緒,她端起茶杯,用喝茶的動作去給自己思考的空間。

  如果那個夢是真的,那顧家還有多少時候?顧家如果倒了,她作為顧九思的妻子,還跑得了嗎?!

  她手中帶汗,等放下茶杯後,她終於將自己準備好的話說出來:「如今既然家中有了變故,局勢不比過去,大公子這性子,的確要改一改了。」

  「男兒家,不說榮華富貴英雄一世,也總該有些可以依仗的本事,公公婆婆覺得可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8:02 PM

第十五章

  「那是自然,」顧朗華歎了口氣,「過去我們想得不長遠,就想著他高高興興生活就行。如今再管他,他根本不聽勸,」說著,顧朗華抬頭看向柳玉茹,「玉茹,你剛嫁進來,任何人日後怎麼相處,都是看最初的規矩,規矩你得給他立起來,千萬不能讓他囂張了。他不懂事,可我看得出來,你是個知書達理的,你要好好管教他啊。」

  「公公,」柳玉茹露出為難的模樣,「你們畢竟是大公子的父母,你們都無法管教,我作為妻子,怕是……」

  「不怕!」一聽這話,顧朗華立刻知道柳玉茹在怕什麼,他立刻道,「你去管,我給你撐腰,他絕對不敢對你怎麼樣。」

  「我畢竟是個女子,最多也就是勸說他一二,要是他不聽,走了我也沒辦法……」

  「這個你別擔心,」顧朗華立刻道,「我將院中最頂尖的高手二十人全交給你,專門用來給你管教他,他要不聽勸,你就給他抓回來,要打要罵,你讓他們給你打下手就好!」

  柳玉茹愣了愣,她雖然的確是這個意思,但沒想到顧朗華居然執行得這麼徹底,她本來只是想要兩個小廝的……

  「玉茹也嫁過來了,」江柔跟在顧朗華後面,接著道,「我也該歇一歇了,這些時日,家中大小事務,就交由玉茹代管,有什麼不清楚的,都可以來問我,等以後熟悉了,中饋一事就徹底交給玉茹吧。」

  好了,小廝也有了。

  柳玉茹心裡有了底,江柔和顧朗華,怕是在管教顧九思這件事上,已經徹底無法了。於是直接放權,讓她放手去幹。

  「有公公婆婆這樣支持,玉茹就安心了。玉茹這就去找大公子,勸他回來讀書。」

  「好好好,」一聽『讀書』兩個字,顧朗華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但想想,他又怕柳玉茹第一戰就被打擊,以後太過消極,於是囑咐道,「勸一次勸不了也沒關係,只要能帶回來就行了。讀書這事兒從長計議,要是沒勸回來也沒關係。不要怕失敗,九思這孩子頑劣,一次失敗沒什麼大不了的。」

  「公公婆婆放心,」柳玉茹像一個將軍對皇帝許下『必勝』的承諾一樣,神色沉穩,言語間沒有半分懷疑道,「我一定會把大公子帶回來的。」

  說完,她便道:「婆婆,我想先熟悉一下家中的人,不知可否派一個嬤嬤給我,幫著我熟悉情況?」

  「陳嬤嬤,」江柔知道柳玉茹要做什麼,忙將身後的嬤嬤喚了過來,同陳嬤嬤道,「這些時日,你就跟著少夫人,幫她熟悉情況。」

  「王壽。」顧朗華也趕緊跟上,同身後侍衛道,「你把家中好手都清點出來,跟著少夫人,以後少夫人讓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千萬別讓少爺欺負了少夫人。」

  陳嬤嬤和王壽都站了出來,應聲之後,規規矩矩同柳玉茹行了禮,柳玉茹笑著點了頭,而後同江柔顧朗華拜別。

  柳玉茹領著陳嬤嬤和王壽到了院子裡,讓兩人將家中人都叫了過來,所有侍從僕人一字排開,站滿了院子,然後一個個給柳玉茹報了名字和差事。柳玉茹熟悉了情況後,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慢慢道:「以後我就是你們少夫人了,未來在顧家,還望各位多多照顧。」

  所有人靜靜聽著,沒敢發聲,柳玉茹溫和說完這句,話鋒一轉,隨後道:「婆婆將家中中饋交給了我,日後便是由我管事,我希望我的夫婿能好學向上,所以希望家中規矩一些,乾淨一些,免得干擾了大公子讀書,你們可明白?」

  「明白明白。」跪著的人趕緊應聲,柳玉茹站起身來,同所有人道,「七日後我會將新的家規發放下去,所有人按照家規行事。今天我便同所有人說第一條家規,我來後,第一條規矩便是,顧府上下所有人,都必須以幫助大公子讀書上進為第一要務,不得幫助大公子做任何不利於學之事,大家可明白?」

  這次沒人敢說明白了,大家都沉默著。

  柳玉茹平靜道:「我現下就要去抓大公子回來,必要時候,還會做大公子做一些非常之事,若我令下,你們不得退後,不得違抗,你們需得記好,如今管著顧府,管著你們月銀身契的是我,不是你們大公子!若有陽奉陰違、甚至公然違抗我令的,一律發賣出去,可都聽得明白?!」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看向了柳玉茹身邊的陳嬤嬤和王壽,陳嬤嬤和王壽兩人面無表情,朝著柳玉茹行了禮,認真道:「全憑少夫人吩咐。」

  得了這話,眾人明白了,如今顧家掌權人的位置,的的確確是換了。

  於是所有人咬了咬牙,低頭大聲喊了句:「明白!」

  柳玉茹點了點頭,起身開始吩咐人做事:「你們先去書房,將筆墨紙硯四書五經這些讀書人該有的書都買齊了,把大公子以前看的亂七八糟的書、玩樂用的東西、珍藏的酒,總之,所有會干擾讀書的東西,全給我收起來,等我回來處置。」

  「還有,把以前大公子用來逃出府挖的洞全給我堵上,梯子全部搬走,翻牆工具也都扔了,再找幾個工匠,把牆再砌高一些,確保他翻不出去。還有,印紅,」柳玉茹叫了印紅,印紅趕緊上前,應聲道,「是。」

  「去臥室裡搜一圈,把大公子藏的銀票全都找出來,確保他沒有任何私房錢。然後準備好洗澡水、醒酒湯、還有一些吃的,再讓裁縫準備三十套素色長衫,衣服不要有花紋,舒服即可無需款式,這些衣服專門給他用來讀書。」

  「是!」

  印紅大聲應下。

  旁邊人聽著柳玉茹吩咐,都開始預感到,顧九思的日子,可能不太好過了。

  等吩咐完家中的事兒,確保把顧九思抓回來也跑不掉之後,柳玉茹轉過身,她一回頭,就看見房間裡掛著的一把刀。

  那把刀不大,柳玉茹提剛好。這是顧九思過去重金買下的,上面鑲嵌著寶石,看上去十分漂亮,被他掛在房中,當成裝飾品。

  柳玉茹看著那劍,片刻後,她走上前去,從牆上取下了刀。

  僕人看著柳玉茹拿下刀,頓時感覺有些不好。一向侍奉顧九思的小廝木南頓時開始心慌,有種想趕緊跑去通知顧九思大事不好的衝動。可是一想到現在管家做主的人是柳玉茹,又提不起這種勇氣。

  於是他混在人群裡,聽著柳玉茹道:「大公子是不是還在春風樓?」

  王壽站出來,應道:「是。」

  柳玉茹點點頭,平和道:「點四十個人,隨我去一趟吧。」

  王壽沒有遲疑,立刻點了四十個人,二十個頂尖好手,二十個普通侍衛,然後跟在柳玉茹身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春風樓。

  到春風樓的時候,顧九思還在睡覺,他一夜宿醉,尚還未醒。

  柳玉茹轎子停在春風樓前,老鴇便知大事不好,趕緊去樓上想要叫醒顧九思。

  而柳玉茹走下轎子,同王壽道:「將春風樓圍起來,確保任何一道門,任何一扇窗都走不了人。」

  王壽應是,隨後柳玉茹一個人,提著手裡的刀,站在春風樓門口,仰頭看向春風樓的牌子。

  她的手微微顫抖。

  她知道,只要自己今日上了這春風樓,那一切就回不了頭了。

  一個會提著刀帶著人上青樓堵自己丈夫的女人,永遠要和善妒不端掛上勾,她過去所有對名聲的經營,都將付諸一炬。所有曾經誇讚她的人或許都會覺得自己看走了眼,而葉家或許也會慶倖,還好沒有娶她這樣的潑婦回來。

  甚至於葉世安……

  柳玉茹心裡微微一顫,她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有些難過。

  所有人怎麼看她,她都覺得還能忍受,一想到葉世安或許也覺得,她舉止不端,不宜為妻,她就覺得內心像是針紮了一樣。

  那是她曾經嚮往努力了這麼多年的人,無論如何,都希望他覺得她很好。

  可是這條路她必須要走。

  她清楚告訴自己,她嫁給了顧九思,那一切都不一樣了。她得為自己未來謀一條出路。

  她不指望顧九思能夠喜歡她,她已經從別人的口述中清楚知道,顧九思是一個多麼看重感情的人。如果他是柳宣那樣只貪圖女子美貌溫柔的人,她或許還能奢望自己能夠通過努力讓顧九思愛上她。可一個會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男子,愛情於他太認真,也太重要了。

  她自詡給不了顧九思要的愛情,所以她也不奢望他的愛情。

  她要的,只是顧家少夫人、乃至大夫人的位置;她要的,是自己能夠出人頭地,讓她母親母憑子貴,一輩子安安穩穩,富貴榮華;她要的,是顧九思這輩子都不能休她,若有一日顧九思真要去尋求愛情,也必須是顧九思離開顧家!

  所以她一定要逼著顧九思讀書、入仕,只有當了官,才會有名聲和律法約束著顧九思不能隨便休棄她;

  而顧九思當了官,有能力,才能讓她當上誥命夫人,讓她出人頭地,讓任何人都不能看輕她和她母親半分!

  柳玉茹捏緊了刀,她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進春風樓中。

  外面已經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而春風樓二樓雅閣之中,葉世安正和朋友說著東都局勢,突然就聽到了喧鬧之聲。

  他一回頭,就看見一個小姑娘,身著白色素衣,藍色繡花廣袖長裙,手裡提著一把刀,微微顫抖著走上了春風樓的臺階。

  她神色堅定中又帶了幾分害怕,像一個奔赴戰場的戰士,像一朵頂開了石頭盛開的花。

  「呀,這不是柳家那個大小姐柳玉茹嗎?」他耳畔有人響起驚訝之聲。

  「她來這裡做什麼?」

  「不是來抓顧九思的吧?」

  說到這,所有人大笑起來,有人擺手道:「不會,她是出了名的舉止妥當,哪裡會來這裡……」

  話沒說完,就聽三樓門被人「砰」的踹開,隨後就聽姑娘一聲大喝:「顧九思,你給我站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8:13 PM

第十六章

  顧九思一夜宿醉,酒還沒醒。老鴇就衝進他房裡,焦急道:「顧大公子,您快醒醒,您家裡來人了!」

  顧九思睡得迷迷糊糊,他揮了揮手,不耐煩道:「別吵我。」

  「您快醒醒吧,」老鴇看著顧九思這完全睡混了的模樣,忍不住拍著床板道,「您家裡人是提著刀來的,怕是來者不善,您快醒醒啊!」

  「吵死了!」

  顧九思煩躁道:「萬事我頂著,滾出去!」

  老鴇被這麼一吼,也不敢再說了,開門出去時,便看見柳玉茹提著刀上了第三樓,她趕緊用帕子遮著臉走了。柳玉茹到了門口,先是恭恭敬敬地敲了門:「郎君。」

  顧九思沒反應。

  柳玉茹是讓人確認過的,就是這間房,他沒反應,要麼就是睡糊塗了,要麼就是跑了。

  於是柳玉茹開始拍門:「顧九思。」

  裡面顧九思被吵得頭疼,他用手捂住了耳朵,蓋上了被子,側過身,假裝沒聽見。

  柳玉茹怒了,她今日既然來了,也沒打算要什麼名聲。於是她退了兩步,隨後猛地一腳,門震了震。

  接著又一腳,門有些鬆動了。

  最後她加速跑了幾步,「哐」的一下,房門終於打開了!

  然後她就看見顧九思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柳玉茹怒從中氣,再也沒忍住,怒吼了一聲:「顧九思,你給我起來!」

  這一聲「顧九思」吼得樓上樓下所有人都聽見,顧九思自然也被震醒了。他有些迷糊,隨後就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直覺不好,下意識一側,「哐」的一下,一把刀就直直貼著他的臉落在了他身側。

  他這次徹底清醒了!

  柳玉茹冷冷看著他,顧九思心跳得飛快,他感覺到了柳玉茹這種不死不休的氣勢,他咽了咽口水,顫抖著手握住柳玉茹握著刀柄的手,聲音有些發抖道:「冷靜一點……有話……好……好好說……」

  「起來。」

  柳玉茹神色冷漠。

  顧九思飛快點頭:「起來起來,這就起來。」

  柳玉茹拔了刀,轉身向後走去,將門關上。顧九思懶洋洋起了身,帶著一身酒氣坐到柳玉茹對面,打著哈欠道:「你來做什麼啊?」

  「不知郎君何日歸家,妾身特來迎接。」

  柳玉茹答得恭敬,顧九思目光落在柳玉茹的刀上,輕嗤出聲:「帶著刀來迎接?你可真想得出來。」

  「郎君在外也已流連數日了,是該回去好好讀書,爭取一個好功名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用一臉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柳玉茹:「你說什麼?你讓我回去做什麼?」

  「讀書。」柳玉茹吐字清晰,顧九思倒吸一口涼氣,「你腦子沒病吧?」

  「郎君,」柳玉茹認真開口,「您今年年近十八,再有兩年就將弱冠,您得為您未來想想。您父親已是揚州富商,就指望著您博得功名……」

  「停停停,」顧九思抬起扇子,面露痛苦之色,「打住打住,你這念經一樣的話我聽了千百遍了。我說,柳玉茹,」他盤著腿,看著面前跪坐著的女人,用著自個兒從未有過的正經和對方打著商量,「咱們這婚事兒,我也是受害者,我娶也把你娶了,名聲也給了,錢也給了,你要什麼給什麼,咱們以後呢,就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你看行不行?」

  柳玉茹抬眼看他,對於顧九思的話毫不意外。

  顧九思一隻手放在膝蓋上,給自己到了口茶,言辭懇切:「你很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生平就最煩你們這些講大道理的。這些道理,你跑到私塾裡去找那些秀才說,他們會聽。你和我說有什麼用?咱們現實一點,我爹是揚州首富,我舅舅是吏部尚書,我表姐是梁王側妃,我這一輩子,就算什麼都不做,拿著我家田收租,拿著我家銀子放貸,都夠我吃一輩子。你說我這麼苦去讀什麼書,幹嘛啊?」

  柳玉茹抿了口茶,聽著顧九思給她算帳:「我給你算啊,我們家錢莊,一年放貸,一本一利,每年利息翻一番。我家每年至少要借二十萬兩銀子出去,一年淨賺二十萬。等以後我當家了,我好心,給他們減少一點利息,一年五成,那也是十萬。除了錢莊,我們家還有地,有鋪面,就算我家所有生意都垮了,咱們吃利息和租金也夠一輩子,我說柳玉茹,你瞧不上我,是挺委屈的,可在錢這事兒上,你絕對不虧。咱們各玩各的,開開心心一輩子,行不?」

  「那要是沒一輩子呢?」柳玉茹平靜出聲,顧九思有些茫然:「什麼意思?」

  「顧家為什麼能放貸不被人賴帳,為什麼能有這麼多田不被人眼紅,是因為你舅舅在朝中位居高官,若有一日時局變了,顧家靠山倒了,懷璧其罪,你覺得顧家會有什麼下場?」

  柳玉茹冷笑:「這麼多銀子,就憑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土財主,你守得住?」

  顧九思愣了愣,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同他這麼說。畢竟從來沒有誰敢當面咒他舅舅倒了的。

  然而一時間,他居然就明白,柳玉茹說這話完全有可能!

  他心裡有些慌,可面上還是不顯,他輕咳了一聲,隨後道:「那也沒辦法了。要真到那時候,就隨遇而安吧。」

  「我呢?」柳玉茹冷冷出聲,她盯著顧九思,「你榮華富貴了一輩子,到時候兩眼一閉就算了,我呢?!你父母呢?!你為我們想過嗎?」

  「那都是命,」顧九思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道,「你也別多想了,到時候我爹娘會想辦法的。」

  柳玉茹閉上眼睛,她捏緊了刀,她忍住了拔刀的衝動,深深呼吸。

  顧九思輕咳了一聲,給柳玉茹倒了茶,把茶推過去:「別氣了,消消火。」

  「顧九思……」柳玉茹顫著聲開口,「你可知,我本是可以嫁給葉世安的。」

  顧九思微微一愣。

  而這時候,葉世安剛剛走到房門前。

  他聽到柳玉茹踹了門,想了想,還是決定過來看看。

  葉家和柳家畢竟是世交,而柳玉茹又是葉韻的好友,還是他……可能曾經的未婚妻。顧九思這人性子太混,又是個愛打架鬧事的小霸王,他怕顧九思真動了手,讓柳玉茹吃虧,便打算上來看看。誰曾想剛到了門口,就聽到了這話。

  他愣了愣,一時有些尷尬,但還沒來得及退,就聽柳玉茹繼續道:「你知道我為了嫁進葉家,嫁給他,做了多少努力嗎?」

  「我從我不到十歲,開始一直學著怎麼成為葉家人喜歡的人。」她睜開眼,眼眶微紅,顧九思呆呆看著柳玉茹,他看著面前這個眼淚簌簌而落,卻依舊姿態優雅的姑娘,聽著她道,「我讀過他讀過的每一本書,我臨過他寄給葉韻的每一封家書,我背完了葉家所有的家規,我偷學琴棋書畫,我把自己裝得像個大家閨秀,我花了那麼多年努力,我以為自己就要成功了,我會嫁一個如意郎君,我的人生,這一輩子,都會有一個好結果。」

  「我會和我的郎君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她痛哭出聲:「可是你,你們顧家,毀了這一切!」

  「我……」顧九思出聲來,柳玉茹出聲打斷:「我知道,你們無辜。」

  「我知道,我該恨我母親軟弱、妾室當權、父親貪圖錢財,你們顧家也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那句娶我,是不是你說的。」

  她盯著他,顧九思臉色瞬間慘白下來。

  「是你說娶我,顧九思。」

  她認認真真看著他:「你離經叛道,你以為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可以不在乎人言,可是你說這句話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如果葉家聽到這句話,可能會毀掉這門婚事;如果你家聽到這句話,可能會找我下聘;如果其他人聽到這句話,是不是會覺得我舉止不檢點。」

  「你就覺得只是玩笑一笑而過,可是你毀掉的,是我的一輩子。」

  她咬牙開口,顧九思終於失去了一貫的笑意,他靜靜凝視著對面哭著的姑娘。

  他突然發現,原來這個世界,還有活得這樣苦苦掙扎的人。他想起自己以前聽過的故事,皇帝對著百姓說「何不食肉糜?」

  「抱歉……」他垂眸出聲,柳玉茹抬手,一巴掌猛地的扇在了顧九思臉上。

  「道歉有用嗎?!」

  她大喝出聲:「我那麼多年的努力,我那麼多年的經營,毀在你一句玩笑話上,你說一句抱歉,就夠了嗎?!」

  「你聽好,」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貼近他的臉,她的眼淚哭花了她的妝,但她整個人卻像一隻小豹子,眼神明亮又堅定,帶著足以劃破這世間所有險惡的勇氣,「顧九思,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說了那句話,你顧家把我迎娶進門,你讓我成為了你的妻子,你就得為這件事負責。」

  「我這輩子既然和你綁在了一起,我本該得到的,你就都得給我!我要一個能夠頂天立地、扛起家族大業的夫君,我要一個能一輩子護住我和我孩子的夫君,我要的,不是你這種只知道吃喝玩樂遇到事就靠爹娘的孬貨!」

  「葉世安能做到多好,你就得做到多好。我失去的,你都得還給我。從今天起,你給我回家去,你要是再敢來賭場、青樓這些雜七雜八的地方,」柳玉茹踩在桌子上,單手開了刀,一把抓著顧九思領子,另一隻手將刀架在顧九思脖子上,「我宰不了你,我就拿著這把刀抹脖子死在你顧家大門口!你聽明白了嗎?!」

  「冷靜……」顧九思看著已經徹底紅了眼的柳玉茹,咽了咽口水,他什麼話都不敢說了,他只能顫抖著聲,用儘量平和的語調道,「你……冷靜。」

  而站在門外的葉世安回過神來。

  他長長舒出一口氣。

  他清楚知道,他得趕緊走。

  這一段對話對於他而言,信息量太大,太可怕了。

  他完全不需要擔心他印象裡那個柔弱的玉茹妹妹被顧九思打死,他現在需要擔心的,只有顧九思今日會不會血濺春風樓。

  然後想想,顧九思血濺春風樓……那就濺吧。

  被自己媳婦兒斬殺,那也是死得其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8:23 PM

第十七章

  柳玉茹靜靜看著面前似乎已經完全不知所措的顧九思,她神色很平靜,哭過的眼裡帶說不出的冷靜。然而正是這種冷靜,讓顧九思覺得有些害怕,頸上的刀是無所謂的,其實以柳玉茹的身手,在她動手前,他就能搶下這把刀,可是他害怕的,卻是柳玉茹這樣的狀態。

  顧九思是真的信,此刻的柳玉茹,是豁出性命在和他談論這件事。

  他不敢和她玩笑,他此刻清楚地知道,對於柳玉茹而言,嫁入他家,嫁給他,是多麼絕望的事。

  如果真如她所說……

  那麼,她本該,是喜歡葉世安的吧?

  顧九思腦子裡劃過了這麼一絲念頭,愧疚感瘋狂湧了上來,他有些慌張無措。他想和她說,他願意成全她和葉世安,卻又怕自己又說錯話,過了好久後,他才結巴著道:「你……你把刀收起來,我們慢慢聊。」

  「回家去聊。」

  柳玉茹只有這一句,顧九思頭痛道:「好好好,回家回家,這就回去。」

  柳玉茹收了刀,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站在一邊。

  顧九思拉了拉衣服,柳玉茹警惕看著他,像一個再溫柔賢淑不過的妻子。顧九思伸了個懶腰,往內間走去,柳玉茹忙道:「你要去做什麼?」

  「換套衣服。」顧九思歎了口氣,柳玉茹立刻抓住了他的袖子,淡道:「不必了,家中備好了衣服,我們這就回去吧。」

  她不確定以顧九思的性子,會不會在換衣服的時候就逃了。

  說著,柳玉茹就拖著顧九思往外走,顧九思被她兩隻手拖著下樓,一面走一面歎氣:「何必呢?就這麼換套衣服的時間,有這個必要嗎?」

  柳玉茹不說話,顧九思感覺周邊目光都看了過來。他有些尷尬,朝著看過來的人吼道:「看什麼看?!不怕看瞎眼啊!」

  大家壓著笑,趕緊都轉過頭去,卻又用餘光瞟過來。

  顧九思感覺自己多年的面子,都在這一天丟盡了。他和柳玉茹一起進馬車的時候,忍不住埋怨道:「你來找我就找我吧,我也不是個不聽勸的,這麼大陣仗,你讓我面子往哪兒擱?」

  「你需要面子嗎?」

  柳玉茹抬眼看他。

  顧九思莫名其妙:「我不要面子的嗎?」

  「以後就不需要了。」

  柳玉茹說著,將一本《論語》砸了過去給他,淡道:「看書,從今天開始你就別隨便出門了,好好讀書,等葉世安放榜,他考多少名,日後參加科舉,你不能比他差。」

  「柳玉茹,」顧九思一聽這話就急了,「你這個人就這麼虛榮愛攀比的嗎?他考多少名關我什麼事?」

  柳玉茹冷笑:「我若不嫁給你,我可就是葉夫人了。」

  顧九思被這話噎了噎,他知道柳玉茹說的也是實話,但心裡還是不舒服。他將書一扔,不高興道:「我不和他比。」

  「比不贏是吧?」

  柳玉茹彎腰將書撿起來,撣了撣上面的灰:「沒事兒,我也沒指望你贏。」

  顧九思不說話,他賭著氣道:「我原本還有幾分愧疚,現在聽著你這話,我一丁點愧疚都沒了!」

  柳玉茹從旁拈了葡萄,垂眸撥著葡萄皮道:「沒事,我也不稀罕你的愧疚。反正這書你讀得讀,不讀也得讀。」

  「我不讀!」

  顧九思大吼了一聲:「我看你能把我怎麼辦,我要下車,我……」

  話沒說完,柳玉茹的刀就橫在了前面。

  「你下。」

  柳玉茹冷笑著道:「你今日下了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顧九思沒說話,他看著柳玉茹,柳玉茹的神色完全不似作偽,她雖然笑著,但眼裡卻不帶半分溫度:「反正我這輩子已經毀了。」

  顧九思聽到這話,咽了咽口水,過了半天,他有些煩悶回到了位置上,小聲道:「整天死啊死的,你這個人說話太不吉利了。」

  柳玉茹:「呵。」

  一行人到了顧府,一進顧府,顧九思趕緊跳了下去。

  他已經想好了,柳玉茹這邊他是鬥不贏她的,他心裡愧疚,看著柳玉茹就矮了一截,所以他得去找他爹娘,他爹娘肯定有辦法說服柳玉茹。

  他一路小跑著去了顧朗華和江柔的房裡,柳玉茹慢悠悠跟在後面,侍女捧著葡萄跟著,柳玉茹一路一面吃一面走,大老遠就聽著顧九思浮誇的哭聲。

  「爹!!娘!!我快被逼死了!!」

  「他平時就這麼浮誇的嗎?」

  柳玉茹回頭問了旁邊的丫鬟。

  旁邊丫鬟憋著笑,小聲道:「大公子一貫不著調的。」

  顧九思不著調,柳玉茹是知道的。可她沒想到,不著調這種事兒也會傳染。

  她心裡一直覺得,江柔是女中豪傑,顧朗華也算老一輩中的風流人物,然而沒想到她一踏進院子,就看見顧九思抱著顧朗華的腿,乾嚎著求他們做主,而這兩個之前明明看上正常的父母,居然也真就信了顧九思,江柔一臉心疼,顧朗華一臉為難。

  柳玉茹心裡沉了沉,突然就明白顧九思這脾氣哪兒來的了。

  她輕咳了一聲,進了內堂,柔聲道:「公公,婆婆。」

  一聽見柳玉茹的聲音,顧九思嚎得更大:「娘!你要為我做主啊!我不讀書,我不想讀書!我讀書就頭疼、肚子疼、全身疼!我難受啊!」

  「不讀了不讀了,」江柔趕緊道,「算了算了,我再想想辦法……」

  「婆婆,」柳玉茹溫聲道,「大公子如今也年近十八,還猶如稚子,為人父母,總得為孩子前程考慮,您說是吧?」

  這話讓江柔頓時清醒了幾分,她有些為難看著顧九思,她瞧著顧九思那祈求的眼神,心裡就像刀割一樣。

  柳玉茹站在顧九思背後,柔聲道:「公公婆婆還是去休息吧,我這就帶著夫君回去了,您二位就不用操心了。」

  「是啊。」顧朗華先出聲,「柔兒,咱們既然說好了,就讓玉茹管好了。」

  「爹!」顧九思震驚看著顧朗華,江柔不敢看顧九思,握著顧九思的手拍了拍,咬牙道,「九思,娘也是為了你好。」

  說著,江柔便放開了顧九思,站起身來,顧九思更加震驚了,大喊了一聲:「娘!」

  江柔轉過身,由顧朗華扶著,趕緊步入了內室。

  柳玉茹站在顧九思身後,溫柔道:「郎君,快起來讀書吧。」

  快起來讀書吧。

  快起來讀書吧。

  快起來讀書吧!

  這句話像魔音一樣在顧九思耳邊回蕩,好半天,他才反應了過來,顫抖著聲道:「你……你對我爹娘做了什麼!」

  「郎君,」柳玉茹歎了口氣,「我這都是為你好啊。」

  「不不不,」顧九思搖著頭道,「柳小姐,玉茹妹妹,柳仙子,是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我們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我真的不適合讀書,除了讀書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我從小身體不好,我不適合讀書的,我讀書會頭疼……」

  「肚子疼,全身疼。」

  柳玉茹幫他說了下去,顧九思拼命點頭,柳玉茹微微一笑:「關我什麼事?」

  「我只在意能不能當誥命夫人呀。」

  柳玉茹說得十分坦然,顧九思臉色煞白,他咬著牙:「柳玉茹,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哦,」柳玉茹神色平淡,「你這是在威脅我?」

  「對,」顧九思怒道,「你再這樣,我就,我就……」

  「你就怎麼樣?」柳玉茹面色不動。

  顧九思在大廳裡亂竄,似乎在尋找什麼,柳玉茹喝著茶,靜靜看著他,顧九思找不到他要找的紙筆,便轉過頭來,氣勢十足道:「我就休了你!」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內室的江柔和顧朗華對視了一眼,顧朗華立刻去提棍子,江柔按住了顧朗華,搖了搖頭。

  柳玉茹喝了口茶,平靜道:「我就問你最後一次,去讀書嗎?」

  「我!不!讀!」

  顧九思答得氣勢十足。

  柳玉茹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喝了一聲:「王壽!把他給我關到書房去!」

  顧九思聽到這話,冷笑一聲:「這可是我家……」

  家字還沒落音,他就看到侍衛魚貫而入。

  「大公子,得罪了。」

  王壽抬手就向他攻來,顧九思十分悲憤:「王壽,連你都背叛我!」

  「這不叫背叛。」王壽神色平靜,「我現在的主子是少夫人。」

  顧九思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崩潰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只是去了一趟春風樓,柳玉茹不是那個憋著哭的柳玉茹了,他爹娘不是疼愛他的爹娘了,連他的小師父王壽都不是他的師父了!

  顧九思一面和不斷衝來的侍衛拆著招,試圖衝出顧府,一面悲痛欲絕。

  柳玉茹帶著印紅看著顧九思一個人在院子裡和所有侍衛打鬥,看他上躥下跳,身手敏捷。

  印紅有些疑惑:「大公子不是說自個兒身體不好嗎?」

  「他不是身體不好,」柳玉茹淡淡評價,「他是腦子不好。」

  印紅:「小姐言之有理。」

  顧九思昏天暗地打了一個下午,終於在侍衛的車輪戰中被扣下押送了書房。

  顧九思被扔進書房時,感覺又冷又餓,全身都痛,然而房間裡什麼都沒有。

  只有書!書!書!

  他感覺自己頭快炸了,他在冰冷的地面休息了一會兒,爬了起來,開始敲門。

  「喂!關我就算了,給點吃的啊!」

  回應他的是他以前小廝木南顫抖的聲音。

  「大公子……少夫人說了,背完論語第一篇,才准吃飯。」

  「滾他娘的,餓死我算了!」顧九思怒吼出聲。

  木南縮了縮脖子。

  柳玉茹站在門口,轉頭同印紅道:「今晚烤隻羊吧。」

  印紅:「???」

  柳玉茹吩咐道:「就在這院子裡烤,再準備點美酒。」

  印紅笑了,高興道:「好!」

  顧九思在書房裡睡了一覺。

  他是被一陣香味喚醒的,羊肉的香味混合著美酒的清香飄入他的鼻尖,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更餓了。

  他聽見了外面歡歌笑語。

  他肚子咕咕作響。

  好餓,真的好餓。

  他撐不住了。

  他艱難伸出手,在黑夜裡點了燈,拿出了《論語》。

  外面是所有人的興高采烈,房間內是他一個人的痛苦不堪。他一面背,一面有些想哭。

  其實他很聰明,小時候所有夫子都這麼誇他,在饑餓的逼迫下,他背得更快了。

  很快,他就開始拍門。

  「柳玉茹!柳玉茹!你給我開門!」

  柳玉茹和所有人正喝著酒吃著肉,聽見顧九思急切的喊聲:「留隻腿骨給我,我會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8:28 PM

第十八章

  所有人對視了片刻,紛紛看向柳玉茹。柳玉茹輕咳了一聲,將羊肉放下,拍了拍手,站起身來,走到了房間門前,溫和道:「郎君可是餓了?」

  「我一天沒吃東西你說我餓不餓?」顧九思被她問得惱火,柳玉茹聽著顧九思不高興的聲音,她心裡居然莫名有些高興,這幾天來的煩郁隨著顧九思的不開心減輕了許多,柳玉茹暗覺自己不對,這種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行為,她是不太贊成的。於是她克制住自己內心那點小小的歡樂,繼續道:「那妾身這就放郎君出來,可郎君出來後需得老老實實將《學而》背完才能吃飯,郎君沒有意見吧?」

  顧九思本來想罵人,可是在罵人的前一刻,理智阻止了他。他知道這麼爭吵下去,只會無限制延長自己挨餓的時間。柳玉茹是吃飽喝足和他吵架的,他在這裡嘴皮子再利索,也掩蓋不了他被餓得頭暈眼花的事實。於是他深吸一口氣,能屈能伸道:「行,趕緊!」

  柳玉茹讓人將顧九思放了出來,顧九思看見院子裡烤好的羊肉眼睛就直了,直直就朝著羊肉撲了過去,柳玉茹正要出聲阻止,就聽見顧九思無比流暢的開始背書,一面語速極快的背著書,一面趕緊去給自己倒酒夾肉,然後在眾人驚訝的眼神裡,一面吃一面背。

  等背完了,顧九思打了個嗝,他喝了口酒,終於緩了下來,抬眼看向柳玉茹,頗為得意道:「怎麼樣,爺厲害吧?崇拜吧?」

  柳玉茹看著顧九思的樣子,抿了笑,覺得面前這個人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剛剛做出點小成績,就趕緊過來邀功。

  她輕咳了一聲,走到顧九思身前去,給他又推了兩道涼菜。

  顧九思吃飽喝足後,覺得人生滿足了,他站起身來,搖了搖扇子道:「行了,爺睡了。」

  「郎君,」柳玉茹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來,顧九思抖了抖,他現在聽見郎君兩個字,就覺得害怕,果不其然,就聽見柳玉茹道,「不如讓妾身給您介紹一下您接下來的生活吧?」

  「不用,不需要,不可以,謝謝。」

  顧九思語速極快,抬腿就想溜,柳玉茹坐在原地,溫柔道:「妾身不想關您的。」

  聽到這句話,顧九思的步子僵在了空中,柳玉茹搖了搖茶杯裡的茶,看著裡面倒映著的月亮,溫和道:「回來。」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當真就垂頭喪氣的回來了。

  柳玉茹先領著顧九思去洗了個澡,然後將提前準備好的衣服給顧九思換上,顧九思被迫穿上一身素色長衫,然後被逼著在腦袋上束上了一條寫著「勤勉」的布帶,接著跪坐到了柳玉茹的身前。

  如今大廳這些有外人在的地方,或是書房這些有功用的房間多的是椅子凳子,其他私人場所內,還是以跪坐為主。

  柳玉茹喝著茶,看著跪坐在面前,一臉悲憤、敢怒不敢言的顧九思,她滿意地打量了他一下。

  不得不說,顧九思這皮囊,長得是真不錯。

  人家都說葉世安清俊,似如梅花仙君。然而柳玉茹卻覺得,只從皮相來看,顧九思才是真正的仙人之姿。

  他眉似遠山,眼如桃花,哪怕穿著這樣寡淡的衣衫,都遮不住那眉眼間豔麗的顏色。

  他是生得有些偏女相的,但他骨骼棱角分明,便顯出幾分英俊來,帶著一種如花如月的華麗輕奢之美。

  柳玉茹靜靜打量著他,突然就覺得,其實若是往好的地方來想,顧九思荒唐雖是荒唐了些,但脾氣好,長得好,又有錢,這門婚事,她倒也不算吃虧。

  畢竟,她不過中人之姿、小門小戶不受寵的千金,若不是這番陰差陽錯,顧九思和她絕不能搭在一起。

  顧九思見柳玉茹久久不說話,沒好氣抬眼道:「要說什麼就快說吧,我累了,我想睡覺。」

  「哦,」柳玉茹收回思緒,「是這樣,我同您以前的夫子聊過您讀書的進度了,為此給您做了一個規劃,日後您每日子時入睡,卯時晨起,我會為您請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專門教您四書五經;一位先生,專門為您講解當今天下局勢;一位雜家,教您諸如算帳、分辨糧食等生活日常;最後再由您父母親自教導,教您經商往來。」

  聽到這些,顧九思倒吸了一口涼氣,肯定道:「你這是打算逼死我!」

  柳玉茹沒理會他,繼續道:「這是您的時間安排,每日我會定時叫您起床,然後陪您去上課,儒學講學在每日上午,大約兩個時辰;而時政與雜務每天下午一個時辰交錯進行。等晚上我會陪您讀書,完成白日裡老師留下的功課。每隔五日,我會陪您一同去店裡看公公婆婆如何打理商鋪,每個月您會有三日休息時間,可自由安排,但不允許出沒於青樓賭坊等地方。」

  「只有三天?」顧九思提了聲,柳玉茹笑著道:「公子可是覺得時間太長,不利於您上進?要不改成一日?」

  「不不不,」顧九思趕忙揮手,「三日吧,三日挺好的。」

  柳玉茹點點頭,繼續道:「這些時間裡,郎君要戒酒、戒玩耍,您的拜帖我會替您審查,合適的不會阻攔,不合適的便一律推了。為了不影響郎君的心境,郎君出入的房間我會重新佈置,衣衫也已經全部重新準備,過去那些些花花綠綠的衣服不利於修心,日後郎君就穿今日這身衣服吧。」

  「不好吧……」顧九思艱難苦笑,「我一套衣服天天穿也不好。」

  「沒事,」柳玉茹微笑,「妾身為您準備了三十套,您可以一天換一套,保證一定是一模一樣的。」

  顧九思:「……」

  很好,你夠狠。

  「郎君可有什麼想說的嗎?」柳玉茹看著顧九思憤恨的眼神,輕搖著手裡的扇子。顧九思忍了又忍,憋了又憋,最後終於道,「柳玉茹,你到底打算做什麼?」

  「什麼做什麼?」

  「你是不是想折磨我出氣?」

  顧九思大著膽子說出聲來:「所以才想了這麼一個辦法,逼著我讀書。」

  柳玉茹沒說話,她轉動著手中的團扇,好久後,她才道:「郎君可知道,玉茹未來一生的榮辱,都繫在郎君身上。」

  「日後郎君富貴飛黃騰達,玉茹便富貴;郎君落魄,玉茹便落魄。玉茹過往好友,都知道我與葉家的關係,如今我嫁給了郎君,她們不知多少人在看笑話。」

  說著,柳玉茹轉頭看向顧九思,臉上帶了苦笑:「若郎君比葉世安好,她們自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若郎君比葉世安差,她們的嘲笑與指點,那便免不了。我終究是個俗人,想活得風光漂亮些。所以我希望郎君能比葉世安好,能讓我有風風光光不被嘲笑的一天。」

  聽到這話,顧九思有些詫異,他彆扭道:「額……我可以給你買很多漂亮的衣服,簪子……」

  「那些都沒用。」

  柳玉茹抿了口茶,淡道:「郎君有錢,可這些年,受到的嘲笑還少嗎?」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的話,在他的心上劃過一絲清淺的疼。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疼應該如何定義,他覺得或許該是很疼的,可是他自己已經麻木了。

  小時候也曾想過當人上人,可是被比較、被嘲笑久了,也就習慣了。覺得當個紈絝子弟,總比努力後再被人嘲笑要好。

  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打量著他道:「其實您很聰明,我說的話,您也聽得明白。您本可成為俊傑,承擔起重擔,只是您不願意而已。」

  「我不行……」

  顧九思有些尷尬,鮮少有人這麼真心實意吹捧他,他趕忙道:「我讀書真的不行。你換條路吧,換條路我幫你爭面子。」

  「如今時局變了,您知道吧?」柳玉茹突然開口,「天子已經三月不曾臨朝,您的舅舅急於和公主結盟,您的父母著急讓您讀書,郎君難道不曾察覺變化嗎?」

  顧九思沒說話,他聽著柳玉茹的話,心上有些沉悶,柳玉茹接著道:「公公婆婆終究是會老的,您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他們,為我考慮一下。若日後他們被人欺辱,我被人欺淩,您就只能靜靜看著無能為力,您還覺得無所謂嗎?」

  「你說的話,」顧九思斟酌著慢慢道,「我都明白。但不會有這麼一天……」

  「因為您父母會規劃好所有的路,是嗎?」

  柳玉茹笑出聲來,顧九思沒有說話,柳玉茹眼裡含著笑,卻彷彿是看透了他的心一般:「這話到底是您自己安慰自己,還是別人安慰您?您是不敢去面對現實,還是真的對現實一無所知?」

  顧九思垂著眼眸,這一次,他終於失了聲。

  他人生這麼多年,頭一次沒有玩笑,他靜靜看著眼前的水杯,聽著女子道:「我之所以讓郎君讀書,其實不是走投無路,是因為我知道你可以。我知道葉世安讀書花了多少努力,我也知道你有多聰慧。」

  「葉世安能做到的,你都可以,只是你從來不去做。」

  「我不行。」

  「你可以。」柳玉茹斷言,顧九思抬眼看著面前的姑娘,柳玉茹的眼神沒有半分退縮,她看著他,兩人靜靜對視。

  顧九思的眼神有些閃爍,柳玉茹突然道:「你若能贏過葉世安,當一個大官,替我掙一個誥命,我就原諒你。」

  她似乎是清楚知道他的內心,知道他最柔軟的地方。

  他為什麼一直忍讓,一直雖然又鬧又作但始終沒有出格,甚至於在暗中對於她其實一直退步,就是在於,他內心清楚知道,這一場婚事,是因為他的一句玩笑話。

  他的愧疚讓他無條件的後退,卻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耍著小脾氣掙扎。

  他這樣孩子氣的善良與鬧騰,她都清清楚楚知道。

  顧九思有些錯愕,他突然發現,面前這個姑娘,比他爹娘,似乎都要更明白他幾分。

  他的眼神直愣愣的,沒有半點遮掩,柳玉茹被他直接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跳加速,她沒被男人這樣直接看過,便輕咳了一聲,錯過眼神。

  夜風夾雜著花香吹拂過來,姑娘的髮絲輕輕落在她潔淨的臉龐上。

  她穩住了心神,終於再一次開口:「顧九思,就算是為了我,你努力一次,行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8:36 PM

第十九章

  這話說出來,顧九思沉默著沒出聲。

  後來柳玉茹想起來,其實這話是有些曖昧的。只是那時候他們兩都沒想到這些,他們於感情一事上,都沒什麼閱歷,於是柳玉茹只是想著勸他對她心懷愧疚,而顧九思也只是想著,柳玉茹說的其實也對,他讓人家失去的,總得給人家掙回來。

  只是……超越葉世安,對於顧九思來說,有些太難了。

  他打小就是在葉世安陰影下長大的。

  他小時候身體不好,一日裡總有大半日在喝藥,他學東西雖然快,但是看書稍微時間長些,就容易頭疼。那時候揚州城大半公子在一起讀書,每日晨間抽起來背書時,他看過的便能流利背出來,沒看過的就一個字兒背不了。

  但夫子是不會問你為什麼沒看過的,那是揚州城最好的私塾,最嚴格的夫子,他只會劈頭蓋臉罵他不上心。

  葉世安坐在他後面,每每他出了醜,葉世安便站起來,流利背完接下來的。於是夫子上門來時,便要同他爹說上一二。

  他爹娘不忍心罵他,但也時常會誇:「葉世安怎的這麼聰明啊。」

  他期初躲在被子裡哭,江柔見他哭了,便心疼得不行,趕忙勸他:「寶貝不哭了,比不過就比不過了,咱們家也不靠讀書吃飯,你高高興興的就是了。」

  江柔覺得自己安慰孩子,但這些話去就落在了顧九思心裡,成了他一直以來的遮羞布。

  他是不敢去同葉世安比的,也不想比,反正他爹娘都說了,他高興就好。

  如今柳玉茹再如何誇著,他心裡都有那麼幾分害怕。可是生平頭一次有人肯定他,說他能比葉世安更好,他又不忍讓她失望,於是憋了半天,他終於道:「我……我試試吧。」

  說著,他慌忙起來道:「你先睡吧,我再去看會兒書。」

  柳玉茹點了點頭,顧九思便離開了。印紅進來扶起柳玉茹,柳玉茹起身吩咐道:「你讓廚房給少爺燉碗吊梨湯,我聽著他聲音有些啞,讓他潤潤喉。」

  「小姐對他這麼好做什麼?」印紅有些不滿,扶著她到了床邊,「您就是太心善了些,要不是他,您現在可就是葉少夫人了,哪兒能在這兒操這個閒心?您這是嫁人啊?這明明是多了個兒子!」

  「淨胡說!」柳玉茹用團扇輕輕敲了印紅腦袋一下,她坐在床邊,歎了口氣道,「印紅,以後就別叫小姐了,叫少夫人吧。」

  印紅嘟著嘴,不說話,柳玉茹抬眼看她,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你是為我抱不平,可是人得往好的地方看。其實顧九思有一萬種法子整治我,可顧家也好、顧九思也好,他們都沒有這樣做,反而是不斷給我讓步,這不是我多有能耐,而是他們讓著我。他們之所以讓著我,也是他們人好心。能走到今天,顧家誰都不是傻子,便就是顧九思,他在外面,你又見他讓誰欺負過?」

  印紅靜靜聽著,柳玉茹瞧著往外輕輕搖動的柳條:「這樁婚事,算起來也是張月兒使壞,我爹貪財,把所有氣都撒在顧家,現在作威作福,但誰又能忍誰一輩子?過些時日,顧家見好好對待你,你也記恨他們,自然有的是法子磋磨你。不如把這些事兒且都先放下,好好過日子。既然當了顧家的少夫人,吃著顧家的米,穿著顧家的衣,就不要有其他太多心思。」

  印紅歎了口氣,她臉上露出些許哀愁來:「是也是這個理,可是,我想想吧,還是替您難過。畢竟葉大公子……比姑爺,要好太多了……」

  她聲音越說越小,柳玉茹聽著,卻是不免笑了。

  「你別這樣說。」

  她柔聲道:「葉大公子有葉大公子的好,但姑爺也有姑爺的好。其他我且不說,我便問你,若今日這事兒發生在葉世安身上,你覺得可能嗎?」

  若柳玉茹提刀去堵葉世安,葉世安回家怕就是一封休書,哪裡還會坐下來委屈吧嗒的和她談這些?

  印紅愣了愣,柳玉茹笑著道:「姑爺看著兇惡,其實脾氣比葉大公子好了不知道多少。你瞧姑爺的身手,若是真下起手來,哪裡會真跑不出去?他不過就是不想真的傷了院中的家丁,所以才收了手。而且呀,姑爺比你我想像都聰明多了,你想想,他花了多長時間背完的《學而》?一刻鐘怕都沒有,葉大公子都沒這記性。他就是不上心,」柳玉茹搖著扇子,「若是上心,他怕比葉大公子聰明多了。」

  他比葉世安聰明多了。

  回來拿東西的顧九思愣在門口,他呆呆聽著這句話,旁邊木南瞧著他的模樣,一時有些不明,小聲道:「公子?」

  顧九思抬起手,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他從窗縫裡悄悄看了裡面一眼,裡面燈光溫柔,女子坐在床上,笑容恬淡又柔和,像是春日的夜風,輕輕拂過他的面頰,停在他的雙眼。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直起身來,朝木南招了招手,便領著木南回了書房。

  他點了燈,翻開了書,他靜靜翻看著書,他突然覺得——這一次,他是真心的、而不是勉強的,想要補償柳玉茹。

  她是個好姑娘。

  他想,他總該讓她過得好一些。

  第二天柳玉茹醒的時候,已經是卯時。

  柳玉茹起來後,詢問旁邊的印紅道:「大公子昨個兒沒回房來?」

  印紅給柳玉茹插著簪子:「大公子昨晚是在書房睡的。」

  「起了嗎?」

  「沒,」印紅憋著笑,「木南一早在門外候著了,說叫不起來,讓您過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便進了書房。

  書房裡,顧九思睡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呼吸深沉又綿長,看上去睡得香極了。

  木南為難站在一邊道:「少夫人,我叫了好幾次了,公子都聽不到……」

  「無妨。」柳玉茹微微一笑,「端盆水來。」

  於是那一天清晨,顧九思知道了,什麼叫醍醐灌頂。

  他被水潑醒的時候,整個人是懵的,他一抬眼,就迎面看見了柳玉茹的笑容。

  「郎君,睡得好嗎?」

  顧九思下意識開口想罵人,但他又想起昨晚上姑娘坐在床邊搖著扇子的樣子,一口氣憋在了口中,臉色千回百轉。

  周邊所有人嚇得瑟瑟發抖,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道:「還好。」

  說著,他站起身來,從旁邊接過帕子,擦了把臉,然後換上了那一身素色長衫,用寫著「勤勉」的袋帶子,綁在了自己頭上,信心滿滿道:「柳玉茹,我一定會考贏葉世安的!」

  柳玉茹微微詫異,隨後她忙道:「郎君有這樣的想法,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柳玉茹,」顧九思認真看著她,「等我考贏了葉世安,幫你掙了誥命,那時候,我們是不是就互不虧欠,你可以尋找你的幸福,我也可以尋找我的幸福了?」

  柳玉茹聽著這話,嘴角含著笑,轉動著扇子道:「那是自然。」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你失去的東西,我都會幫你掙回來!」

  說著,顧九思滿懷壯志,走出了房門。

  他先是洗漱,然後用飯,因為老師的時間是定下的,他起晚了,只能一面趕著去上課,一面匆忙吃東西。

  柳玉茹跟在他身後,幫他算著時間。

  早上兩個時辰的儒學,上完之後,顧九思才喘息了片刻,柳玉茹趕緊讓人將飯菜上上來,一面給顧九思夾菜,一面道:「郎君,你快多吃些,下午還有課,在這之前你先做點功課,不然晚上來不及。快吃,千萬別餓著了。」

  顧九思被逼著迅速吃了午飯,開始做功課。然後就迎來了下午的老師……

  一天過去,顧九思做完功課回房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完全走不動了,柳玉茹扶著他,精神奕奕道:「郎君再堅持一下,您還有論語一篇要背。」

  「背不了了……」顧九思幾乎快哭出來了,「柳玉茹,你讓我去睡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背不了了……」

  「顧九思,你清醒一點!」柳玉茹怒喝一聲,顧九思瞬間一個激靈,站直了身子。

  「能背嗎?」柳玉茹認真瞧著他,饑餓的恐懼湧上心頭,顧九思瘋狂點頭:「能!」

  顧九思是背著書睡著的。

  柳玉茹聽見「咚」的一聲響,顧九思的頭就砸在了桌上,她瞧著顧九思睡覺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孩子。他睫毛很長,在夜裡微微顫動。

  「烤羊腿……」他低喃了一聲。

  柳玉茹輕笑出聲來,想著她關他那一次,給他的影響也太大了些。

  她輕輕推了推他,溫和道:「郎君,起身了。」

  「柳玉茹……」顧九思迷糊著開口,「對不起……」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瞧著面前像個孩子一樣的男人,一瞬之間,內心被柔軟填滿。

  她突然覺得,嫁進顧家,嫁給這個男人,或許也並不是一件壞事。顧九思固然紈絝無能,可對比葉世安,至少他有一點好。

  他有心。

  與葉世安相識這麼多年,對於葉世安而言,她或許也不過就是一個世家交往的「玉茹妹妹」而已,了吧?

  她輕笑著用扇子敲了敲顧九思,柔聲道:「起了。」

  扇子把顧九思敲疼了,他「嘶」了一聲,捂著腦袋抬起頭來,不滿道:「你做什麼?」

  「起來,去睡吧。」

  顧九思揉著被她敲的地方,不高興道:「還沒背完呢。」

  「不背了。」柳玉茹站起身,「放你的假,去睡吧。」

  聽到這話,顧九思頓時亮了眼,他高興起身,跟著柳玉茹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偷懶。」

  柳玉茹笑著瞧了他一眼,看著他亮晶晶的眼,忍不住用手戳了一下他的額頭,嗔道:「瞧你這出息。」

  「喂,你別老是打我的腦袋啊,打傻了你就當不了誥命夫人了!」

  柳玉茹沒理他,招呼著他往前走,顧九思愣了愣,猶豫了片刻後,他道:「我還是睡書房吧。」

  「嗯?」柳玉茹挑眉,但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還是想著有一天他們會分開的,所以他想盡可能的不占她的便宜。她歎了口氣:「郎君,你成親頭一個月就與我分居,我名聲上過不去。」

  顧九思被她說得皺起了眉頭,他認真想了想,隨後道:「那我打地鋪。」

  柳玉茹:「……」

  說得她很想讓他上床一樣。

  「行吧。」

  柳玉茹淡道:「地上可大了,你想怎麼睡怎麼睡。」

  當天晚上,顧九思高高興興打了個地鋪,他一臉幸福睡在地上時,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很想對他動手。

  她也沒遮掩。

  或許在顧九思面前,她已經完全不想遮掩。

  於是她就旁邊,抓了一個枕頭,猛地朝顧九思狠狠砸了過去。

  枕頭砸在顧九思臉上,顧九思一動不動,仿若挺屍。

  柳玉茹冷哼了一聲,躺到床上,蓋起被子。

  顧九思聽到她睡了,才小心翼翼把臉上的枕頭拉下來。

  他歎了口氣,看著天花板。

  女人的心情,果然陰晴不定,他未來的日子,可想而知能有多難過了。

  後面時日,顧九思每天重複著讀書、讀書、讀書的悲慘生活。過得渾渾噩噩,他每天哭著喊著不讀了,柳玉茹就鼓勵他:「你要努力啊,郎君,一定要考贏葉世安。」

  考贏葉世安。

  考贏葉世安。

  考贏葉世安。

  這句話每日迴響,顧九思就開始時時關注葉世安的成績。

  沒了幾天,鄉試放榜,所有學子都趕著去看,顧九思沒參加考試,卻比參加考試的還要緊張,他大清早起來,就讓木南去打聽消息。柳玉茹只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在緊張個什麼。

  等中午時分,木南終於回來,顧九思看見木南回來,老遠就到門口迎接,木南跑著過來,喘著粗氣,顧九思急道:「怎麼樣?葉世安考得怎麼樣?」

  「解……解元……」

  木南喘著粗氣,顧九思臉色一白,木南怕他聽不明白,再重複了一遍:「第一名,解元!」

  聽到這話,這十幾天早起晚睡,每日發愁,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爆開,顧九思再也支撐不住,兩眼一翻,當場暈了過去。

  周邊所有人湧上來,大聲道:「公子!你怎麼了公子!」

  顧九思渾渾噩噩,悲痛欲絕。

  他怎麼了?

  他要死了。

  第一名!!

  鄉試第一名,未來葉世安還可能考會試第一,殿試第一,第一第一,永遠第一。

  他拼了自己這條小命,怕也追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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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九思:「葉世安大概是我命中剋星。」

  葉世安:「我做錯了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8:52 PM

第二十章

  顧九思一暈,整個府邸人仰馬翻。

  江柔和顧朗華趕緊趕了過來,看著顧九思幾天內瘦了一圈,心疼得不行。

  江柔尋了柳玉茹,斟酌著道:「玉茹啊,萬事不可操之過急,我這孩子打小也沒吃過什麼苦,你一下讓他這樣勞累,會出事兒的啊。」

  柳玉茹歎了口氣,她知道顧九思沒吃過苦,卻也沒想到柔弱成這樣的。看上去精神頭這麼好一人,說暈就暈,也實屬罕見。她低頭道:「婆婆說得是,玉茹知錯了。」

  見柳玉茹讓步,江柔也不好再說什麼。但她觀察著柳玉茹的神色,卻也是知道柳玉茹絕不會這樣罷休的。她瞧著躺在床上的顧九思,心疼得不行,慢慢道:「玉茹啊,其實人這輩子有許多路要走,也不一定就是要讀書。九思不適合,你也別逼他了……」

  「那他適合什麼呢?」聽見這話,柳玉茹抬眼,靜靜看著江柔。

  江柔被問得噎了噎。

  柳玉茹再次重複:「婆婆覺得,郎君適合什麼呢?」

  江柔沉默了,柳玉茹試探著道:「郎君武藝高強,不若送到軍中……」

  「不行不行,」聽得這話,江柔立刻道,「我們家就九思一個孩子,這戰場兇險,若有個三長兩短……」

  「婆婆,」柳玉茹歎了口氣,「您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聰明至極的女人,怎麼在郎君這事兒上,就看不開呢?」

  「習武的路子走不了,只能從文,無論是經商還是做官,哪裡有不讀書的?既然讀了書,當然要往最好的路子走,如今揚州城裡,哪家哪戶富商家中沒有幾個出仕的家族子弟?郎君沒有親兄弟,日後他若不去考個功名,就只能靠他的表親堂兄弟去考,這些親戚都在東都,你們遠在揚州,到二位年邁,郎君撐起顧家時,他們還會賣九思這個面子嗎?」

  這話讓江柔沉默了,柳玉茹慢慢道:「就算賣這個面子,郎君只是一位商人,地位終究差了些,公公婆婆已是揚州首富,可舅舅要從東都來將郎君帶走,你們也毫無辦法,不是麼?與其攀附他人,不如自立更生,您得為郎君未來著想。你得想著,他今日之所以要這般吃苦,就是因為年少時過得太過無憂無慮,人這一輩子要經歷的都是均等的,該吃的苦不吃,未來就會加倍還回來,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江柔聽著這話,許久後,她歎了口氣,點頭道:「你說得是。」

  「而且,」柳玉茹喝了口茶,出聲道,「郎君其實很聰明,這些時日來,我觀郎君之才,不落於他人。所以我希望公公婆婆日後,不要再說郎君做不到什麼,有什麼不行。於我心中,他就算拿了狀元郎,我也覺得沒什麼奇怪。」

  江柔靜靜瞧著柳玉茹,柳玉茹低頭道:「兒媳一時心急,出言冒犯了。」

  「無妨,」江柔吐出一口濁氣,「你說得是,是我和朗華迷障了。你好好照顧他。」

  說著,江柔起身,拍了拍柳玉茹的肩膀,柔和道:「你是個好孩子,九思娶了你,我很放心。」

  柳玉茹心裡微微一動。

  她垂下眼眸,心裡有那麼幾分歡喜。

  畢竟只是十五歲的人,被長輩誇讚著,還是難免有些飄然。

  只是她面上不顯,恭恭敬敬送了江柔出去,到了門口,江柔突然道:「等九思身體好些了,陪你回門後,你也抽點時間,我帶你去幾個鋪子看看。」

  柳玉茹愣了愣。

  顧家的產業太大,顧老爺一個人管不過來,所以有一部分產業是由江柔一手管著。這事兒放在其他人家就是駭人聽聞,居然有讓妻子管著產業,還同外人談生意的。可對於顧家來說,這再正常不過。

  柳玉茹知道,讓她去幾個鋪子看看,便就是打算讓她接手生意的第一步。

  江柔……竟要她也像她一樣經商嗎?!

  柳玉茹心突突跳。

  她面色沉穩應是,然後恭敬送走了江柔。

  她壓著心裡的激動,折回內間來,便見顧九思醒著,他睜著眼,看著床頂,似乎是在發呆。

  柳玉茹走到顧九思身邊,坐到床邊,搖著扇子道:「郎君可覺得好些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隨後歎了口氣道:「我已無礙了,是不是要讀書了?」

  「今日先休息吧。」

  柳玉茹笑著道:「我陪你說說話好了。」

  「哦,」顧九思面色漠然,「我不想說話。」

  「那你陪我說說話吧。」

  柳玉茹撐著頭,靠在顧九思身邊,顧九思被她的話逗笑了,笑著看她道:「你臉皮怎麼這麼厚了。」

  「你娘讓我陪她去鋪子看看。」

  柳玉茹壓著心裡激動,面上的笑容卻是遮都遮不住。顧九思感覺到她的開心,轉頭道:「看看就看看,你高興什麼?」

  「我猜她是想讓我陪著她做生意。」柳玉茹以為顧九思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顧九思「嗨」了一聲,滿不在意道:「不就是做生意麼?你這麼高興嗎?」

  說著,他突然想起以前柳玉茹在柳家的身份,他便明白過來,他想了想,隨後道:「我娘讓你陪她去看看,估計就是想瞧瞧你是不是這塊料。你不是想讓我讀書當官嗎?以後我們家業總不能荒廢,她估計就是想著,以後我當官,顧家的產業就全權交給你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睜大了眼:「你說……你說……」

  「顧家未來都是你的。」看著柳玉茹被震驚的樣子,顧九思突然高興起來,他給她讓了位置,側著身,頭靠在手上,笑著道:「怎麼,高興傻了?」

  柳玉茹沒說話,她深呼吸了幾下,有些忐忑道:「那你說,我成麼?」

  顧九思愣了愣,他頭一次瞧見柳玉茹這忐忑樣子,他驟然笑出聲來。

  柳玉茹被他笑得沒頭沒腦,她有些不滿,伸手推他:「你笑什麼?」

  「柳玉茹,」他高興道,「你也有今天啊?」

  原來面對未知事物忐忑不安的,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柳玉茹忍不住伸手去掐顧九思,顧九思趕忙往床裡退進去躲著她,叫喊著道:「哎呀,疼疼疼,饒了我吧姑奶奶,你最厲害最凶了……」

  柳玉茹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掐他,顧九思躲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抓住了她的手道:「好了好了,別掐了,我輸了。」

  「放手!」

  柳玉茹故作兇狠看著他。

  「那你可不能掐我了。」

  說著,顧九思放了她的手,柳玉茹「哼」了一聲起床去,同他道:「你休息一下,這兩天找個時間陪我回門。」

  如今揚州裡的風俗是滿月回門,如今也到了回門的時間。

  顧九思懶洋洋應了一聲,看著柳玉茹坐在鏡子前,他抬手撐起頭,溫和道:「你也別擔心了。」

  卸著頭釵的柳玉茹動作頓了頓,顧九思打著哈欠:「你放心吧,就你這麼厲害,我都能管,幾個小商鋪,你管得下來。」

  聽這話,柳玉茹才反應過來,顧九思是在說她接手生意的事。

  她動作頓了頓,許久後,她垂下眼眸,應了一聲:「嗯。」

  顧九思這麼些天來,終於睡了一覺好覺。等第二天起來,柳玉茹看著他精神頭不錯,便讓人去柳家給了帖子,領著顧九思回門。

  回家路上,柳玉茹一直在給顧九思吩咐:「到了我家,你少說話,就表現得對我好就行了。」

  顧九思點著頭,認真道:「放心吧,我保證給你掙臉。」

  「還有一件事……」柳玉茹皺著眉,顧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思索著道,「我想將張月兒那妾室最小的孩子過繼到我母親名下,你……」

  說著,柳玉茹頓了頓,隨後道:「算了。」

  她想,這麼複雜的事兒,顧九思也是做不了的。

  而顧九思瞧了她一眼,卻已經明白她要做什麼,撇了撇嘴,扭過頭去,沒有多話。

  顧九思領著柳玉茹回門,剛到柳家大門,柳玉茹便看見柳宣領著蘇婉站在門口,張月兒同芸芸一起站在兩人後面。

  這麼多年了,蘇婉第一次站回這個位置,柳玉茹一瞧見,便知道母親這些時日過得不過。她眼眶微紅,微微低頭,隨後就感覺顧九思握住她的手,眾目睽睽之下,一臉關愛道:「夫人怎麼哭了?可是哪裡不適?」

  柳玉茹:「……」

  不,我不需要你這麼虛偽做作的關愛。

  但她不能拂了顧九思的面子,便勉強笑了笑,柔聲道:「見到父母,喜極而泣罷了。」

  說著,她便領著顧九思上前去,恭恭敬敬給蘇婉和柳宣行了禮。

  顧九思行禮周正,讓柳宣舒了一口氣,他慣來聽說顧九思行事張狂,本來就擔心這麼眾目睽睽下顧九思打他臉,誰曾想顧九思居然這麼給他面子,當即讓他高興許多,連忙招呼著顧九思進去。

  於是顧九思陪著柳宣,柳玉茹扶著蘇婉,一家人歡歡喜喜進了柳家大門。

  顧九思一心想著給柳玉茹掙臉,於是一頓飯下來,一直給柳玉茹夾菜,噓寒問暖,看得在桌人面面相覷,柳玉茹臉紅了個通透,顧九思卻渾然不覺,旁邊下人有些忍不住抿了笑,張月兒心中不屑,覺得顧九思太沒規矩,卻又不得不去豔羨。而蘇婉看見柳玉茹過得這樣好,便低了頭,不讓人看她紅了的眼。

  等一頓飯吃完,顧九思被柳宣拉去喝酒。

  大概是對顧九思期望太低,顧九思稍稍表現,柳宣便對他印象極好。而柳玉茹被蘇婉帶回房裡,蘇婉同她說著近些日子的情況:「如今張月兒心思一心一意在芸芸身上,同你父親吵得厲害,你父親看見她們頭疼,便到我這裡來得勤快了。」

  「我倒也不覺得什麼,他來或者不來,我也不甚在意了。只是大家看見他抬舉我,對我便好上了許多。」

  「倒是你,」蘇婉瞧著柳玉茹,關心道,「那顧大公子,對你……」

  「挺好的。」聽到這話,柳玉茹便笑了,柔聲道,「娘,九思人比外界傳言好多了,對我很好。」

  「他在家,」蘇婉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大堂,「也是那般模樣麼?」

  柳玉茹紅了臉,點了點頭,小聲道:「您放心吧,他是真心疼我。」

  「那就好。」蘇婉舒了口氣,點了點頭道,「女人能得到丈夫這般寵愛,一輩子便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柳玉茹笑而不語。

  以往她覺得蘇婉說得不錯,如今卻已經無法認同,但她也知道蘇婉這樣想了一輩子,要轉變太難了,於是她也只是笑著陪著蘇婉說話。說了一陣後,她想起今天的來意,同蘇婉道:「您如今和父親感情也好了,趁著這個機會,也該為未來打算一下。我想了想,我婆婆那日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您如今沒有孩子,不妨過繼一個。若是搶了芸芸的孩子,怕她會寒心,如今月姨娘最小的孩子尚不滿兩歲,不如我今日同父親提這件事,您看?」

  「你提……怕是不好吧?」

  蘇婉有些擔憂,柳玉茹歎了口氣:「總不能您來說。父親如今之所以愛來您這裡,就是覺得您性情淡泊,不爭不搶,若是您開了這口,父親怕會不喜。」

  蘇婉沉默著,沒說話,柳玉茹想了想:「您別擔心,九思在呢,父親就算不高興,也不敢說什麼。」

  蘇婉和柳玉茹說了一下午的話,等到晚飯時,大家說著話,柳玉茹見張月兒抱著孩子,便笑著道:「榮弟如今也快兩歲了吧?」

  聽到柳玉茹提到兒子,張月兒頓時有了幾分底氣,笑著道:「是呢,快兩歲了。」

  「會說話了嗎?」

  「還不大會,但會叫娘了。」

  張月兒說著,催著柳榮道:「榮兒,來,叫個娘給大家聽聽。」

  孩子嘰哩哇啦說了一堆,也沒吐出個完整的字音來,顧九思「噗」的笑出聲來,張月兒瞧過來,顧九思低頭道:「對不住,這孩子太好笑,我沒忍住。」

  眾人:「……」

  柳玉茹淡淡瞧了顧九思一樣,顧九思立馬收斂笑意,坐端正了。

  就這麼一個細節,蘇婉這才真的放下心來。張月兒臉色有些難看,柳玉茹忙道:「姨娘您別同他計較,九思孩子脾氣。」

  「顧大公子天性率真,」張月兒勉強笑著道,「哪裡有什麼好計較。」

  「月姨娘膝下如今已經有了兩個兒子,玉茹看著十分羨慕,玉茹總想著,如今玉茹嫁出去了,母親身邊總該有個人照顧,父親,您說是吧?」

  說著,柳玉茹就看向了柳宣。張月兒抱著孩子的手忍不住緊了緊,柳宣聽著柳玉茹的話,點了點頭,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直接道:「你說得是,你母親膝下是該再有個孩子。」

  「不如這樣吧,」柳宣直接道,「月兒,榮兒就交給夫人撫養吧。」

  「老爺!」

  張月兒驚叫出聲:「這……這……榮兒還小,」她腦子轉得極快,忙道,「他若離了我,不行的!」

  「月姨娘這話說得有意思了,」顧九思懶洋洋開口,「哪家男兒離了娘就不行的?又不是什麼軟骨頭,姨娘,孩子還是交給大夫人養,免得走了彎路。」

  張月兒聽得這話,便明白顧九思是在暗諷她沒眼界,張月兒咬碎了牙,暗恨自己那些年還是對柳玉茹和蘇婉好了些,才讓她們有能力在今日來翻身。

  她就該早早弄死蘇婉,又或是把柳玉茹隨便嫁個糟老頭子做妾室,讓她們母子一輩子翻不了身。

  然而說這些都太晚,她只能是抱著孩子,開始哭哭啼啼鬧起來。

  柳宣見她在顧九思面前鬧,頓時大火,讓人將她拖了下去,隨後便同蘇婉說起過繼這件事來,又留顧九思喝了一會兒酒,這才讓柳玉茹和顧九思回去。

  等到了馬車上,柳玉茹便有些奇怪:「今日我父親怎麼這麼好說話?」

  她原本想,要讓柳榮過繼這件事,是要鬧一會兒的。顧九思用手撐著頭,靠在窗戶邊上,含笑道:「這你得誇我。」

  柳玉茹聽到這話,轉過頭去,便看見公子紅衣金冠,面色含笑,月光落在他白如玉瓷的皮膚上,帶了一層淡淡的光華。

  他的笑容懶散中自帶風流,竟讓柳玉茹有那麼一瞬間恍惚。

  見柳玉茹不說話,他伸出手,朝她招了招:「發什麼愣?誇我呀。」

  「誇你什麼?」

  柳玉茹回過神來,覺得有些不自在,扭過頭去,用團扇給自己扇著風。顧九思撣了撣衣服,頗為自豪道:「我下午便同你爹說起這事兒了。」

  「嗯?」

  柳玉茹回頭看他,好奇道:「你說什麼了?」

  「我說呀,人家大戶人家的妻子,都有個兒子,沒有也要過繼,你娘孤身一個人,我擔心啊。」

  「我本來打算給我小舅子送好多東西的,可惜你也沒個弟弟。把東西給個妾室的孩子,還打壓著你娘,我心裡多不高興啊。」

  「就這樣?」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挑了挑眉,「不然你要怎樣?」

  「你這樣說話,會不會……」柳玉茹斟酌著道,「太直接了些?」

  「所以我說你呀,」顧九思用扇子輕輕戳了一下她額頭,嘴角帶了笑,「做事兒就是想太多。你以為你爹為什麼這麼多年沒休了你娘?」

  柳玉茹皺起眉,猶豫著道:「因為休妻這事兒……傳去不體面?」

  顧九思歎了口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柳玉茹,直接道:「你爹是要臉的人嗎?他不休你娘,完全是因為你娘是蘇州蘇家的千金小姐,休了你娘,他哪兒再娶這麼體面的女人?有那麼得力的舅哥?所以啊,你爹會寵張月兒,可那也是在不得罪蘇家的前提下。你娘要是早早就鬧,你爹還敢這麼寵張月兒嗎?」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她慢慢道:「男人家……也要這麼算計著嗎?」

  「男人也是人,」顧九思嗤笑,「是人就貪財,就好權。在你爹心裡,女人算什麼?如今他想要巴著顧家,所以自然會對你娘好,我提了要求,還明明白白告訴他,只要孩子過繼到你娘名下,我就給他送東西,我們顧家送東西是隨便送的嗎?你爹心裡算得清楚著呢。」

  柳玉茹沒說話了,顧九思搖著扇子,等著柳玉茹誇他,等了一會兒,沒見柳玉茹有反應,不滿道:「你怎麼不說話?」

  「顧九思,」柳玉茹這次沒叫他郎君了,她慢慢品味過來,抬眼看著面前吊兒郎當的人,詫異道,「你……你挺厲害啊。」

  至少在琢磨人心這件事上,顧九思比她通透太多了。

  他想人想得簡單,每件事都往本質上想,繞開了規矩和表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每次都是直擊要害。

  對柳宣這樣的人,顧九思手到擒來,只是對柳玉茹這種和他根本不在一個思路上的行走牌坊,他才無從下手。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誇讚,挑了挑眉,手搭在窗戶上,頗有些驕傲道:「叫夫君。」

  柳玉茹聽了話,高興蹲到顧九思邊上去,給他捶著腿,討好道:「夫君,你太厲害了,你再給我說說張月兒,你說這人怎麼樣?」

  「茶。」顧九思聽著柳玉茹這麼討好,心裡頓時飄了起來,柳玉茹趕緊給他倒茶,巴巴看著他。顧九思喝了口茶,看著柳玉茹那崇拜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

  「柳玉茹,」他笑著道,「我發現你挺能屈能伸啊。」

  「那是,」柳玉茹立刻道,「成大事者必須要有這種魄力。」

  顧九思哈哈笑出聲來,拉著她起來坐在他邊上。

  他醉後興致高,就開始高談闊論,柳玉茹問著問題,他就給她說著自己的見解。

  從張月兒、芸芸、一路說到他認識的身邊各個人。

  這些時日,柳玉茹讓夫子給他說了天下局勢,他心裡也有了底,柳玉茹見他大約是醉了,什麼都說,便忍不住道:「那你覺得,梁王如何?」

  聽到這個名字,顧九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冷笑道:「亂臣賊子,其後必反。」

  柳玉茹心中驟然一驚,她還要再問什麼,顧九思卻是兩眼一閉,靠在馬車上,不高興道:「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後面無論柳玉茹再如何搖他,他都不肯再多說了。

  然而這話卻是刻在了柳玉茹心裡。

  柳玉茹一夜未眠,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等第二天醒過來,柳玉茹早早就蹲在了顧九思的地鋪邊上,開始搖他:「顧九思,顧九思。」

  顧九思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滿喃喃:「不是說好給我放假嗎?我好累,好疲憊,好睏……」

  「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給你睡。」

  顧九思捂著耳朵,假裝什麼都聽不到,柳玉茹把他的手拉開,忙道:「你為什麼說梁王會反?」

  「嗯?」顧九思迷迷糊糊睜開眼,「我說了?」

  「對,」柳玉茹肯定道,「你說了。」

  顧九思艱難想了想,憋了半天,他終於道:「瞎說的吧……」

  柳玉茹:「……」

  看著柳玉茹的臉色,顧九思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了,他坐起身來,痛苦道:「我就是個感覺,梁王這人太假了。你說他有兵有權,什麼都給皇帝想好,還把自己家裡人送去當人質,你要真這麼忠心,把兵權交回來啊,你看他這兩年打了三次仗,每次都叫朝廷增兵,但我看了仗,我覺得好幾次都是可以追擊一舉殲滅的,但他就不,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就想啊,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外敵他能打贏,但他怕狡兔死走狗烹,他自己也知道皇帝懷疑他,所以就已經開始琢磨著謀反了,只是現在時機還沒到,所以他就裝乖,然後故意讓陳國出兵騷擾邊境,通過這種打著玩一樣的仗反復增兵給自己。」

  「你怎麼知道他可以一舉殲滅?」柳玉茹好奇,顧九思歎了口氣,「以前在賭場,遇見過好多次梁王封地來的人,他們給我複述過那邊的情況。我也是瞎猜的,做不得真。」

  柳玉茹沒說話了,顧九思抬手抱著頭,好久後,他抬眼看她:「你還有沒有要問的?沒有我想睡了。」

  「睡吧。」

  柳玉茹抬手就把他的頭按回了枕頭。

  顧九思頭一沾枕頭,立刻閉上了眼睛。

  宿醉真的容易頭疼。

  柳玉茹琢磨著顧九思的話,經過這些時間的瞭解,她覺得顧九思說話大多是有一些道理的,他說他瞎猜,但柳玉茹卻覺得,可能比許多人認認真真分析情報準得多。

  畢竟情報可能是假的,但到賭場來隨便說的話,卻沒有作假的必要。

  柳玉茹想了一會兒,外面就傳來印紅的聲音道:「少夫人,大夫人叫您過去。」

  柳玉茹回了神,忙應聲洗漱,隨後便去了大堂,江柔已經等在那裡,見柳玉茹過來,她笑著道:「來,吃過早飯,我帶你去鋪子裡看看。」

  柳玉茹低頭應聲,同江柔一起吃過飯。江柔問了一下顧九思同她回娘家的情況,又問了之後的安排,隨後道:「等九思習慣了讀書,後面九思的功課,你也不用時時盯著,挪點時間到生意上來。」

  「聽婆婆吩咐。」

  江柔帶著她用過了早飯,便領著她去了鋪子,江柔將她介紹給鋪子裡所有人,細細給她講了所有鋪子的運作。

  每個鋪子的選址、盈利的方式、採購的來源……

  江柔毫無保留,都給柳玉茹說了,等去過她手下所有鋪子之後,江柔取了一個賬本,手把手教著柳玉茹看賬,而後她同柳玉茹道:「如今剛好到了一年查帳的時候,你便幫我將所有的賬查一遍吧。」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知道這是江柔給她的考驗,便沒有推辭,雖然心裡忐忑,卻還是應了下來。

  當天回了家裡,顧九思並沒在家,她詢問了人後,才知道顧九思是出去玩了。

  想著顧九思已經許久沒去見他朋友,她也沒有再管,自己洗漱之後,坐到了桌邊,看著賬本,最後忍不住倒頭趴在書桌上睡了。

  顧九思玩了一天,興高采烈回家的時候,就看見柳玉茹倒在桌邊,她手邊是個賬本,旁邊是算盤,顧九思愣了愣,上前搖了搖柳玉茹:「柳玉茹,醒了,去床上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睜開眼,似乎是睏極了。

  顧九思看見她眼神,歎了口氣。他太能體會這種睏到極致被人吵醒的感受了。於是他乾脆彎下腰,小心翼翼將柳玉茹打橫抱起來。

  柳玉茹比他想像中更輕,他抱著她走向床邊,柳玉茹迷迷糊糊睜開眼,瞧見顧九思的面容,小聲道:「你回來啦?」

  沒罵他。

  顧九思第一個想法,於是他高興許多,應了一聲,催促道:「別說話,趕緊睡吧。」

  柳玉茹應了一聲,再次閉上眼,她太睏了,睏得沒法。

  顧九思將柳玉茹放到床上,給她蓋了被子,這才去隔壁洗漱,他洗著澡時,忍不住問木南道:「少夫人今天做什麼了,怎麼這麼累?」

  「大夫人帶少夫人去熟悉鋪子了,」木南早猜到顧九思會問,提前打聽好了消息:「聽說大夫人把今年查帳的事兒交給少夫人了。」

  顧九思愣了愣,他知道每年查帳是他娘最忙的時候,不由得道:「這麼大的事兒,就交給她啦?」

  「是啊。」

  木南給顧九思搓著背道:「大家都說了,大夫人是在栽培少夫人,不久之後,家裡的事兒說不定都是少夫人說了算了呢。」

  「現在不就是她說了算嗎?」

  顧九思翻了個白眼。

  但想了想,他還是道:「那她一邊監督我讀書,一邊管賬,豈不是很辛苦?」

  那自然是辛苦的。

  之後柳玉茹每幾天,柳玉茹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她沒去管顧九思,顧九思倒也沒給她找麻煩,乖乖讀書,印紅幫柳玉茹看著顧九思,說顧九思近來也還算努力,雖然偶爾開小差,但也儘量控制著自己,沒真做什麼出格的事兒。

  柳玉茹點點頭,也沒再多管,說到底,她不能真管顧九思一輩子,她開了頭,走不走得下去,還得看顧九思自己。

  她一開始看賬比較慢,後來就看得快了,每天算著賬面上對不對,然後要去鋪子裡盤點,每次一去就是一整天,回來的時候便是大晚上。有時候回來還弄不完,就只能熬著夜的來做。顧九思常常就是睡在地鋪上,看著屏風後的燈火一直亮著。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努力的人,如此自律、克己的姑娘。

  那姑娘的身影落在他的眼睛裡,帶著溫暖的燭光,就這麼慢慢的、慢慢的浸入了他的生命,只是那時他渾然不覺。

  好在事情都是慢慢熟悉起來的。

  柳玉茹做多些,便熟悉了,江柔便教著她去談生意,先帶了幾次,後來便放手讓她自個兒去談。

  幽州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商人,想定一批布料,這恰好是柳玉茹的長處,她家本來也以布匹為主要貨源,於是這件事就由她去談。那天天氣正好,她由木南和印紅陪著,進了早就定好的包廂裡。

  對方叫周燁,據說他的養父在幽州軍中任職,因此偶爾他會幫著軍中來採購。比如這批布,就是為了幽州今年入冬所準備。

  柳玉茹猜想著,這人應當已經上了年紀,否則不會被派來做這樣大的事兒。因而進了包廂,見到裡面是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時,柳玉茹還是愣了愣。

  對方面容英俊,帶著北方男子特有的結實,看上去帶這一種英俊陽剛之美。

  他見了柳玉茹,也是有些詫異,但他極好的掩飾了情緒,恭敬朝著柳玉茹行禮。柳玉茹壓著心裡的忐忑,同他介紹自己道:「周公子,妾身柳玉茹,乃江老闆的兒媳。如今江氏商行暫且由我接管,因此布料一事由我來與您商談。」

  「顧少夫人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重任,必有非凡之能,」對方機會說話,恭維著柳玉茹,而後坦蕩請柳玉茹入座。

  周燁說話善談,脾氣溫和,和柳玉茹商談著價格,兩人都是實誠做生意,倒也一拍即合。

  具體商量完了數量、價格、運送方式等東西後,雙方便簽了契約,而後寒暄了一番後,也到了回去的時間,周燁瞧了天色,禮貌道:「我送少夫人回去吧。」

  「不用了。」柳玉茹笑了笑,「我帶了家丁,周公子自便就好。」

  周燁點了點頭,但還是送著柳玉茹下了樓,剛走了沒幾步,柳玉茹就聽見走廊上傳來了一聲大笑道:「喲,這是哪家小娘子啊,大白天的,怎麼跟著其他男人一起從包廂走出來,還勾勾搭搭的?」

  這一聲叫喚出來,全場就安靜了,所有人尋聲回過頭去,就看見走廊上立著一個男人。

  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卻一聲頹靡之氣,他似乎是喝高了,站都站不穩,雙頰通紅。

  柳玉茹跟著大家回頭,目光觸及到那青年的瞬間,整個人就僵了。在此之前,她是沒見過這人的,可是她對這張臉一點都不陌生。

  是王榮。

  她肯定的想起來,就是她夢裡那個被顧九思打斷了腿,然後懷恨在心殺了顧九思的王榮!

  她呼吸一窒,隨後立刻反應過來,轉過身便拉了身邊人要走。

  然而周燁卻是立在了原地,他不知這人是誰,但他為人正直,仍舊道:「公子慎言,我與這位夫人只是洽談生意,並無其他逾矩之處,家中長輩盡都知曉,公子切勿污言穢語。」

  「哦~」王榮意味深長開口,「是家裡長輩讓出來做這些的呀。」

  他把「做這些」咬得極重,眾人都聽出中間的旖旎味道,周燁面色不善,柳玉茹小聲提醒道:「周公子,這是官宦子弟,切勿起了衝突,清者自清,公子別招惹了麻煩。」

  周燁冷哼了一聲,全然不將「官宦子弟」四個字放在眼裡。柳玉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起周燁似乎也是官宦出身。她抿了抿唇,同周燁道:「周公子,走吧,畢竟這是揚州。」

  聽得這話,周燁遲疑了片刻,終於才轉過頭去。

  而這時王榮卻是走了下來,大聲道:「別走啊,小娘子,你伺候了這位公子,也同我玩一玩兒唄?」

  「王公子,」木南上前來,擋在柳玉茹面前,恭敬道,「我們夫人是顧家的少夫人,還望公子放尊重些。」

  「你說是顧家就是顧家。」王榮冷笑一聲,「怕不是冒充的吧?」

  說著,王榮便上前去,端詳著柳玉茹道:「看著是清白小菜,仔細瞧著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王榮用扇子去挑她下巴,柳玉茹捏緊了拳頭,繃直了背,冷聲道:「王公子,今日我身份已經說明了,你還要借酒裝瘋,那打的就是顧家的臉。你就算不想著自己,也想想王大人,到時候東都一封摺子參上去,到不知王公子在家裡板子挨不挨得起!」

  「你!」王榮抬著扇子就要抽過去,周燁一把抓住了扇子,厲聲道:「王公子,既然身為官家子弟,便當嚴於律己當作表率,若你今日還要執意裝瘋買醉,可是真打算與顧家為敵了?」

  王榮沒說話,他死死盯著周燁,似乎是在衡量。

  過了許久後,他冷哼了一聲,突然抬手捂了頭,露出頭疼的表情道:「哎呀,醉了醉了,人都瞧不清了,來人啊,扶我下去吧。」

  等王榮走了,柳玉茹這才鬆了拳頭。

  她舒了口氣,同周燁道歉道:「周公子,這次牽連到您,給您惹麻煩了。」

  「無妨。」周燁擺手道,「如此敗類,就算今日不是少夫人,周某也不會袖手旁觀。」

  「王家在揚州家大勢大,如今他拿我沒辦法,必會找您麻煩,您還是趕緊離開揚州為好。布料的事兒我會全權辦妥,您放心就好了。」

  柳玉茹帶了幾分歉意,周燁笑道:「無妨,他也不敢拿我如何。」

  柳玉茹面露擔憂,周燁看了看天色:「少夫人,還是我送您一路回去吧。」

  周燁神色不容柳玉茹拒絕,柳玉茹無奈歎氣,點了點頭,便入了馬車。

  周燁駕馬護著柳玉茹回了顧府,柳玉茹心裡思索著,等一會兒要如何同江柔彙報此事。

  她心裡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委屈難受。她不知道江柔過去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兒,但凡做生意,總是要出去談的,可這生意場上總不能女人和女人談,男人和男人談。而大買賣總是機密,得私下單獨談,男女共處一室,哪怕有小廝丫鬟,也總會讓人說閒話,不知道江柔是怎麼處理。而且王榮這事,他為什麼突然找上門來?而她這樣威脅了王榮,之後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柳玉茹腦子裡念頭紛雜。馬車正慢慢往顧家行去,臨近顧家,外面突然傳來了熟悉的打馬聲。

  柳玉茹聽著那熟悉的聲音急促的喊著「駕」,她不由得趕緊掀開了車簾,隨後就見顧九思穿著一身素衣,正巧從她馬車邊上打馬而過。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急忙叫出聲來:「顧九思!」

  顧九思全然不停,背對著她,只是道:「你回去!」

  柳玉茹懵了片刻,隨後便看顧家家丁在後面駕馬追著,柳玉茹忙攔下一個人來,焦急道:「大公子這是做什麼去?!」

  「大……大公子聽說王榮欺負了少夫人,」家丁喘著粗氣,焦急道,「從家裡搶了馬,說要去折了他的腿!」

  一聽這話,柳玉茹臉色煞白。

  周燁在旁笑了笑:「原來這位就是顧大公子,當真少年意氣。少夫人您也別擔心,大公子大概就是隨便說說,過去吵一架也就罷了。」

  「不,不是。」

  柳玉茹緩過神來,忙道:「趕緊把大公子攔下來,快去!」

  說著,她緩了口氣,隨後同周燁道:「周公子,我家夫君性情暴烈,我得去看看,謝謝您一路相送,改日再見。」

  周燁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那少夫人保重。」

  柳玉茹應了聲,隨後坐進馬車,同車夫道:「趕緊去追大公子。」

  追不上,王榮的腿就得真的折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9:14 PM

第二十一章

  顧九思的馬騎得飛快,家丁尚且跟不上,更別提乘坐馬車的柳玉茹了。

  顧九思一路狂奔到了柳玉茹之前談話的酒樓,一把抓了招呼的小二,怒道:「王榮在哪兒?」

  小二哆哆嗦嗦指了三樓一個包廂的方向,顧九思立刻三步作兩步,衝上去後,一腳踹開了包房門,怒道:「王榮何在?!」

  王榮喝酒喝得迷糊了,他抬起頭來,看見顧九思,興致高漲道:「喲,我說是誰呢?」

  他說著,端著酒,搖搖晃晃來到顧九思身前:「原來是顧大公子。」

  他上下打量了顧九思一樣,笑起來:「顧大公子不是一向愛出風頭嗎,穿得這樣素淨,怎麼,」王榮湊過去,笑著道,「披麻戴孝啊?」

  話剛說完,就在大家一片驚叫聲間,顧九思抓著王榮的領子,直接就給王榮摔了出去!

  王榮從樓梯上一路滾下去,酒樓內所有人都驚了,隨後就看顧九思衝出來,抓著王榮領子就道:「不是給我橫嗎?咱們就看看揚州城誰他媽最橫!來,再給老子橫一個。」

  「顧九思你瘋了?!」

  王榮這下清醒了,他憤怒道:「你這樣,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你爹?」顧九思嘲諷出聲來,「我舅舅還不放過你爹呢!王榮你辱我顧家在前,我收拾你天經地義你爹要說什麼?」

  「你胡說!」王榮忙道,「我怎麼辱你顧家了?」

  「方才你找麻煩那個,是我顧家少夫人,是我媳婦兒,你說你沒找我麻煩?」

  「哦,你說這個啊,」王榮露出討好的笑容來,「九思,都是誤會。我喝高了,不知道……」

  話沒說完,顧九思一巴掌抽在王榮臉上:「現在知道了?!」

  王榮的侍衛都趕了過來,看著兩人有些猶豫。王榮往旁邊啐了一口,也是怒了,嘲諷道:「顧九思,你可不能怪我不知道。哪家大戶人家的女人能這麼拋頭露面還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我沒想到你家這麼不要臉啊。」

  「我可去你媽的吧。」

  顧九思直接道:「你全家女人活得像個縮頭烏龜似的就見不得我娘子活得好?她愛做生意我讓她做,她愛逛街我讓她逛,老子寵她對她好,還輪得到你這畜生來說三道四?老子今天可就告訴你了,下次你見到她,給我退避三丈讓路滾遠點!」

  「顧九思,」王榮氣笑了,「你可別給我耍橫,不然以後我怕你哭。」

  「哈,」顧九思笑出聲來,「那我現在就讓你哭!」

  話剛說完,顧九思一拳就朝著王榮砸了過去。他拳頭出得又狠又快,王榮嚇得連連後退,趕緊道:「來人!來人!」

  旁邊侍衛一擁而上,顧九思在人群中身手靈巧,左挪右拐,一把抓住了王榮,將他直接提了起來,腿壓在樓梯上一腳就踩了下去!只聽哢嚓一聲,王榮頓時尖叫出聲來,痛得眼淚當場肆意橫流。顧九思抓著他的頭髮,捏著他的咽喉,將他擋在身前,朝著衝上來的人怒喝了一聲:「誰敢再上來一步試試?!」

  誰都不敢上來了,王榮哭著哀嚎,顧府家丁和柳玉茹一前一後趕到時,就看著這麼一片狼藉的樣子。

  顧九思頭髮有幾縷落在臉頰邊上,俊美的面容上帶著少有的狠厲,他一人對著十幾個人,卻毫無懼色,甚至還拍了拍王榮的臉,冷笑著道:「我說讓你哭,沒騙你吧?」

  王榮哭著沒說話,他疼得沒法思考了。

  顧九思抬眼看向所有人,面色冷峻:「我同你們說清楚,在我顧家,男人是人,女人更是人,我顧家的女人就要活得肆意妄為堂堂正正,男人能做什麼,她們能做什麼。以後若再讓我聽到誰在後面胡說八道,我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誰說我就打斷誰的狗腿!」

  說著,顧九思抓了抓王榮的頭髮:「我之前的話,聽懂了沒?」

  「聽懂了聽懂了。」王榮忙道,「大公子,我錯了,以後見著少夫人,我都退避三丈。」

  「還橫嗎?」

  「不橫了。」王榮哭著道,「揚州城,您是爺,您最大。」

  顧九思滿意了,他甩開了王榮,王榮身邊的侍衛趕緊上前去,給王榮查看情況。顧九思拍了拍手,從樓梯上走下來,這才注意到柳玉茹,他微微一愣,隨後道:「你在這兒做什麼?不是讓你回去嗎?」

  柳玉茹面色複雜極了,她看了看正在嚎哭著的王榮,又看了看面前一臉無所謂的少年,過了許久,她歎了口氣,終究是無奈道:「回吧。」

  事情已經發生了,只能想想後面了。

  顧九思……終究還是打斷了王榮的腿。

  而那個夢,她再安慰自己只是一個夢,也太過勉強了。

  回去的路,他們沒有再乘坐馬車,柳玉茹提了一盞燈,就靜靜走在前面。

  顧九思跟在她後面,他明顯感知到柳玉茹情緒不佳,他不敢多說什麼,跟了半路,他終於低聲道:「我就是氣不過,我沒覺得我做錯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垂下眼眸,慢慢道:「你別操心了,我和他們打打沒事兒的,他爹就一個揚州節度使,打斷他一條腿,我舅舅在,不會有事。」

  聽得這話,柳玉茹歎了口氣,終於頓住了步子,轉頭看他:「顧九思,」她聲音裡帶著疲憊,「風水輪流轉,人在盛極時,總該給自己留點後路。你這樣……」

  她忍了忍,最後也只是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往前繼續走。

  夜風吹來,有些涼了,顧九思往前走了兩步,將外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從她手裡提了燈,和她並肩而行,不滿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也不是隨便欺負人啊,他都欺負到你頭上了,欺負到我們顧家頭上了,我還不出這個頭,我是男人嗎?」

  顧九思說得理直氣壯:「跟在你身邊的家丁,是我以前總帶著的,他肯定認識,裝著不認識來找你麻煩,那明顯是來找事兒的。他會無緣無故找事兒嗎?我就不信,他肯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比如說我家不行了啊之類的。這種人,就算咱們現在讓了,等咱們家真的倒了,他也不會放過咱們,只是看欺辱到哪個程度而已。他現在就是在試探,要是今天服了軟,以後他就會一步一步變本加厲。今天給他打回床上躺著,咱們至少能安靜三個月呢。」

  柳玉茹沒說話,她睫毛顫了顫。

  她認真想著顧九思的話。

  王榮不會無緣無故來找他們麻煩的。他不算個聰明的公子哥兒,喜怒都形於色,顧九思說得沒錯,他必然是知道了什麼。

  柳玉茹披著顧九思的衣服,感覺突然就打了個寒蟬。顧九思注意到,皺了皺眉頭道:「還冷啊?」

  柳玉茹愣了愣,她正想說不冷了,對方卻就突然伸過手來,攬住她的肩頭,用寬大的袖子蓋住了她的背,將她半擁在懷裡。

  柳玉茹呆呆瞧著面前人,顧九思臉上帶了討好的笑,一手提著燈,一手攬著她往前走,高興道:「是不是不冷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沒有說話,就覺得心跳得有點快,她跟著他的腳步,聽著他道:「以前我和楊文昌、陳尋兩個人通宵賭錢,冷的時候擠一擠就不冷了。你別覺得我在占你便宜,我是當你好兄弟!」

  柳玉茹哭笑不得,順著他的話頭道:「那我真是謝謝你了。」

  「所以啊,你也別天天愁苦了。」他安慰著道,「你看,人遇見事兒,總會想辦法。你冷了我給你加衣服,還冷我們就擠一擠。等事情發生,咱們就會有辦法。你別想太多。」

  說著,他語調裡帶了幾分鄭重:「咱們倆既然成了婚,雖說指不定以後會分道揚鑣,但是你當著我夫人一日,我就會好好護著你,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有事兒。誰若欺負你……」

  「你就打斷他的狗腿。」柳玉茹笑著接過話,顧九思認真點頭,頗為贊成:「正是。」

  「顧九思,」柳玉茹低頭看著他們兩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眼皮半垂,遮住了眼睛裡的神色,她不敢瞧他,小聲道:「之前你不挺討厭我嗎,我嫁給你,你不生氣,不想著找我麻煩嗎?」

  怎麼還想著……這樣幫著她,護著她?

  顧九思聽著這話,「嗨」了一聲道:「我又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你對我真心好,我心裡知道的。你讓我讀書,逼著我戒賭上進,都是怕我未來出事兒。雖說你也是為你的誥命夫人,」顧九思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她的臉,慢慢道,「可是你對我好的心,我知道啊。」

  「我這人吧,你對我好,我也不會對你壞。而且你終究是因為我的過失嫁到我家來,我就算怪,也是怪我爹娘,怪你爹娘,萬萬怪不到你的頭上。不僅不該怪你,我還得護著你,讓你不後悔嫁給我,這才是我該做的。」

  柳玉茹沒說話,她靜靜聽著,突然覺得有些酸楚。

  顧九思這人太講道理。

  善惡是非,他心如明鏡,都分辨得真真切切,誰的罪,誰該罰,他心裡早已有數。

  而這樣的公正,她這麼多年來,從未有過。

  頭一次有人給她,就給得這麼炙熱真摯,張揚放肆。能當著所有的面,肆無忌憚宣稱「老子寵她對她好」。

  她的心因而柔軟又酸楚,她吸了吸鼻子,終於道。

  「顧九思。」

  「嗯?」

  「你真好。」

  「那不廢話嗎。」顧九思斜瞟了她一眼,得意道,「我早同你說過,我天下第一頂頂好。真的,嫁給我,」他語氣認真,「你賺大了。」

  柳玉茹:「……」

  不能誇。

  這個男人,真的誇不得。

  不誇就已經上房揭瓦,誇完簡直要上天攬月。活在這種極度爆棚的自信裡,他一直所向披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9:31 PM

第二十二章

  兩人一起回了顧家,剛進門,江柔便著急迎了上來。

  看見柳玉茹,她心裡稍稍鎮定些,瞧了一眼顧九思,她壓著著急,看向柳玉茹道:「我聽說王家的大公子今日欺負你了?」

  柳玉茹應了一聲,隨後道:「也不知道是怎的,他便突然讓門來,故作不識得我的身份說些難聽話。」

  江柔聽著,歎了口氣:「女子在外走動,這是常事,你別放心上去。我明日上他家去找他父親說說,總該要出這口氣。」

  「倒也不用了……」柳玉茹有些尷尬,她算著,如今該是王家上門找顧家說說了。

  江柔見得柳玉茹的神情,頓時心裡有些發沉,斟酌著道:「可是九思動手了?」

  「動了。」顧九思果斷開口,毫不遮掩,「我說打斷他的腿,就打斷他的腿。」

  「你!」

  聽得這話,哪怕是一貫好脾氣的江柔都忍不住提了聲,顧九思卻毫不在意道:「娘你也別難做了,明個兒我跟你上王府賠禮道歉,你就當著他爹的面把我的腿也折了算了。我不怕!我就算是打斷腿,我也要讓這王八蛋知道,我顧家的人不是他隨便招惹的!」

  「你啊你,」江柔聽著顧九思說話,慢慢緩過神來,她有些無奈,自己兒子的脾氣她是一貫知道的,柳玉茹一出事兒,便有家丁趕著回來告信了,以王榮那些話,她覺得打斷了腿也不為過。可是今時不比往日,她只能道,「九思啊,你也該長大些了,有許多事兒不是要靠蠻力出頭。王榮今日找玉茹的麻煩,也還要偽裝成不認識顧家,你直接同他撕破臉皮,你這就是打了王家的臉,原本有理,也被打得沒理了。」

  顧九思嗤笑:「什麼有理沒理,不過就是大家的遮羞布,我們顧家有權有勢,他便一句話不敢說。若我們顧家失勢,以他王家那小人德行,還不把我們扒皮抽筋給撥了?娘,」顧九思上前道,「你同舅舅說一聲,讓他想個法子,把王榮他爹調離了節度使的位置,這才是以絕後患。」

  「胡鬧!」江柔冷聲叱喝,她看著顧九思,覺得有些疲憊了,想了想,她歎了口氣道,「罷了,我同你父親商量一下,明日你便同你父親去王家道歉去。」

  說著,她吩咐道:「將大公子關到佛堂去,九思啊,」江柔緩慢道,「你這性子,真當磨一磨了。」

  下人上前來,要去拉顧九思。顧九思一甩袖子,直接道:「不用了,我自個兒走著去。」

  說著,顧九思就自己去了佛堂。柳玉茹瞧著,也不知道該跟著誰,江柔瞧了一眼柳玉茹,便道:「玉茹同我來吧。」

  柳玉茹擔憂看了一眼顧九思,跟著江柔去了屋中。

  江柔進了屋,坐在椅子上,她抬手揉著頭,似是有些疲憊。

  柳玉茹給江柔倒了茶,小聲勸慰道:「婆婆也別頭疼了,這一次九思是衝動了些,但也不全無道理,王家欺人太甚,我們若是一言不發,便顯得可欺了。」

  「我也明白。」

  江柔從柳玉茹手邊接了茶,有些無奈:「若是放在以往,九思這樣做,我覺得沒什麼不妥。只是今日……」

  江柔猶豫了片刻,最後終於還是道:「本來這些事不該同你們這些小輩來說,讓你們徒增煩憂,但是九思如今鬧得這樣大,我想總還是要同給你們說一下,至少讓你們心裡有個底。如今聖上……怕是對梁王有了戒心。」

  聽到這話,柳玉茹心裡微微一顫。江柔斟酌著道:「具體的消息,我也不確切,如今大家都在觀望著。我兄長他在朝中雖然身居高位,但同梁王關係深厚。若聖上真對梁王起了心思,那我們便得小心謹慎,至少不漏什麼把柄到京都去,成我兄長的拖累。」

  「那……九思今日的事情……」

  「我便怕是被人下了套。」

  柳玉茹歎了口氣。

  「九思其實說得不錯,如今結了怨,若能將王家調離揚州才是正經。可九思不明白,節度使一職與其他職位不同,節度使屬軍職,與軍隊關係密切,你要王家離開他的大本營,你讓他調哪兒去?換一個地方,就等於把這個節度使所有權利全部給拔了,誰又肯幹?如今我們又不宜做大動作,你舅舅他自顧不暇,哪裡能騰出手來動王家?」

  江柔這麼一說,柳玉茹稍作想法,便已經明白了那夢境的來龍去脈。

  皇帝如今病重,疑心梁王,想在死前為兒子剷除了這個心腹大患,於是將梁王逼反,而王家必然如今已經知曉消息,就等著從顧九思身上下手,尋個給他舅舅降職的理由。顧九思的舅舅倒了,梁王反了,後來梁王又被幽州節度使范軒所殺,天下大亂,顧家富可敵國,自然成了王家眼饞的對象……

  柳玉茹暗中捏緊了拳頭,江柔還在揉著額頭,慢慢道:「不過也不必太過驚慌,王家在東都沒什麼人,應當不會這麼快知道消息……」

  「不,婆婆,」柳玉茹忙道,「我們不能往好的地方想,如今你必須當王家就是給九思下了套。」

  江柔抬頭看柳玉茹,柳玉茹急切道:「舅舅是顧家的靠山,無論如何都倒不得的。咱們不能把把柄送給王家送到東都去,若王家真打算給咱們下套,不會只是打斷了腿,他們必然還有下一步動作,將顧家推到風口浪尖上,說不定,此刻王大人已經抬著王榮來顧府道歉了。若他真來顧府道歉,顧家蠻橫之名就留定了!」

  聽到這話,江柔面色一白。

  「拖不得。」柳玉茹立刻道,「您現在就得帶九思去道歉,不但要道歉,還要道得狠,道得所有人都見著,都服了氣,不覺得偏頗。」

  江柔一聽這話,心疼得不行。然而她還是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許久後,睜眼道:「你說得對,將九思叫來,我這就帶他過去。」

  柳玉茹應了聲,忙去了佛堂,顧九思正盤腿在佛堂前吃著雞腿,柳玉茹瞧見他的樣子,便忍不住笑了:「誰給你的雞腿?」

  「木南啊。」顧九思毫不遮掩,從旁邊侍從手裡拿了帕子,優雅擦了擦嘴,隨後道,「只說關我佛堂,又不是要餓著我。也就你這狠毒婦人,能對我下這種狠手。」

  柳玉茹聽著,抿了抿唇,瞧著顧九思那張狂的樣子,她一想到接下來要說的事兒,不知道為什麼,就驟然有些難過。

  顧九思上下打量她一眼,直接道:「有事兒就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柳玉茹看了旁邊侍從一樣,侍從趕緊就退下了,佛堂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柳玉茹走到顧九思身前,蹲下身來,靜靜瞧著他:「你娘要帶著你去給王家道歉了。」

  「這麼快?」顧九思有些詫異。

  如今都已經入夜了,道歉也該明天去才是。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解釋道:「我說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得懂。陛下如今疑心梁王了,王榮這事兒,怕是個套。」

  柳玉茹說完,也覺得自己說得太簡潔了,顧九思怕是不明白的,她正打算再解釋一下,便聽顧九思道:「我不後悔的。」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靜靜看著她,一雙眼清明透徹:「其實去揍他的路上我就想過這個可能,但我還是決定打他。這事兒不難解決,我同我母親去道歉,當著大夥的面折我一隻腿,這事兒再送到東都去,也不好追究了。」

  說著,顧九思歎了口氣,笑了笑,眼裡卻是帶了苦:「看來,顧家是要有風雨了。」

  柳玉茹沒說話,她心裡有些難過,她瞧著面前的人,感覺他似乎是突然長大了。又或者說,他其實一直心思清明,只是過去有那個條件,他就放縱著自己,如今卻不得不逼著自己,去想那些他從不願意想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的,初初是希望這個人能夠上進成熟一些,當一個好男兒,然而如今他真展露了那麼幾分成熟,她就覺得,人似乎還是永遠像少年一樣未經風雨,來得讓人歡喜。

  顧九思看著她的樣子,不免笑了:「你這是什麼表情?我這個要斷腿的人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

  「顧九思……」她歎了口氣,卻是道,「你放心,我陪你去。腿若真斷了,我給你背回來。」

  「哪兒輪得到你啊?」顧九思站起身來,同她一起出去,還如以往一樣吊兒郎當笑著,「我們顧家還沒沒落到要少夫人背人吧?」

  「行了,」他捏了捏臉,「愁眉苦臉個什麼,這事兒我早想好了,別愁。」

  柳玉茹沒說話,她走在顧九思身邊,他們的衣袖摩擦在一起,她清晰感知到,顧九思的袖子似乎微微顫抖。

  他終究是怕的。

  那一刻,柳玉茹清晰意識到。

  顧九思聰明,可他有限的人生經驗裡,當他父母第一次展現軟弱,他清楚意識到要他成長去面對風雨時,他終究有那麼一絲軟弱。

  只是他不說,也不表明。

  然而柳玉茹卻是清楚的感覺到了這份不安,他們走在長廊上,柳玉茹情不自禁的,就握住了他的手。

  顧九思詫異回頭,柳玉茹靜靜看著他。

  她的目光堅韌又溫柔。

  「你別怕,」她出聲,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那一刻安撫了他,擁抱著他,他聽她說,「我陪著你,我會扶著你起來,你不會丟臉的。」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端詳著她。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片刻,他的手,沒有再抖。

  他勉強笑起來。

  「行啊,」他說,「謝謝你了,我的少夫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9:52 PM

第二十三章

  顧九思跟著柳玉茹出來,江柔已經準備好站在了門口。

  她看見顧九思來了,心裡鬆了一大口氣,她也不多說,直接道:「趕緊走吧。」

  說著,她便起身上了前面一輛馬車,顧九思和柳玉茹上了後面一輛。顧九思撇撇嘴,柳玉茹瞧見了,小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娘肯定想著我準備大鬧一場,」顧九思壓低了聲,同柳玉茹一起上了車,嘀咕道,「現在瞧見你來了,指不定心裡覺得你多厲害能管著我呢。」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持著團扇,朝著他輕輕一敲:「我不這管著你嗎?」

  「這不是你管著我,」顧九思嗤笑,「這是老子樂意。」

  柳玉茹:「……」

  好咯好咯,你最厲害。

  兩人坐在馬車裡,柳玉茹同他聊著如今的局勢。兩個原本只是孩子家,以往柳玉茹的世界就是那後院一片天,顧九思就是賭場、酒樓、家三點一線,對這天下時局幾乎沒什麼基礎,都是成婚後才開始惡補。甚至於因為顧九思系統的學著,說起來還比柳玉茹頭頭是道些,但柳玉茹在外面做著生意,聽生意人談得多,倒有些不同見解。

  「天下分出來這十三州,淮南最為富庶,但論實權還是幽州兵力強盛,我聽說那些北方大老爺們向來就瞧不起揚州這些靡靡之地,若是天下真的亂了,揚州怕是一塊肥肉。」

  顧九思吃著花生,歎息著道:「我就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我還能繼續揮金如土,當個公子哥兒。」

  「我覺得北方的官爺倒也不是你說那樣看不起淮南,」柳玉茹想著,斟酌著道,「近來我認識一個幽州來的公子,言談來看,幽州是覬覦揚州富庶,但對揚州倒的確是十分慎重的,他說打仗這事兒,不是只要兵悍將勇即可,糧草、軍備這些物資,也是戰場關鍵。我聽他這樣說,若真是亂了,揚州固然是一塊肥肉,但也不是誰都敢動的,畢竟,雖然將士不算驍勇……」

  「但是有錢啊。」顧九思笑著接過,隨後拋著花生道,「知道我和你說的話了吧?銀子真是人歡悅之本。」

  柳玉茹對顧九思這樣不著調有些無奈,顧九思想一想,卻道:「幽州來的公子?來做什麼的?」

  「說是要給軍中收一些布匹……」

  「這就怪了,」顧九思摸著手裡的花生米,「軍中的物資不都是朝廷出的,還要幽州私下單獨採購嗎?」

  「說是幽州天冷,朝中發放的棉衣抵禦寒冬太過勉強,他家是商人,想為軍中將士製一批成衣送給他們。」

  「有這麼好的商人?」顧九思脫口而出,「怕不是朝廷克扣了過冬銀子范軒又要不到錢,自個兒掏的腰包吧?」

  「這倒不是,」柳玉茹笑笑,「那日我問過這位公子,他說因為幽州屬於邊境之地,常有外敵騷擾,為了避免流程繁瑣,所以先帝給了幽州這些邊境鹽稅不貢的特權。用於採買朝廷不能及時發放的物資。所以同樣是節度使,幽州節度使可比淮南節度使權利大多了。」

  有獨立的軍隊,有經濟大權,這儼然已是一個小國,與年年上供朝廷,兵少將少的淮南相比,幽州的節度使自然權位要高得多。

  「那,」顧九思固然想到:「梁王封地在西南邊境,他也……」

  「也是如此。」柳玉茹接口。

  這話一說,兩人對視了一眼。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下次你要同這個公子再談什麼,我陪你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心裡不安更濃了些。

  如果梁王、幽州,這些地方都擁有獨立的財政權和軍權,那裡的士兵怕是不知天子只知王了。

  每多瞭解這世界一點,柳玉茹內心就感知到,似乎離動盪又靠近了幾分。

  「九思,」她忍不住開口道,「等回去後,咱們尋個合適的地方,將產業轉移出去一些,不能整個家當全放在揚州。」

  顧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姑娘家面色鎮定,可眼裡的憂色藏都藏不住,他瞬間便明瞭了柳玉茹心裡的害怕,他坐到她邊上,像對自個兒兄弟似的,抬手搭在她肩上。攬住柳玉茹的瞬間,顧九思覺得有什麼不對,直覺柳玉茹和楊文昌陳尋似乎有什麼不同,他一時想不明白,琢磨了片刻覺得,大概是她個頭比較小。

  她算不上消瘦,但骨架小巧,帶了點肉,觸碰在手上的時候,手感極佳,他忽視了那種想要捏捏她的衝動,張口寬慰:「柳小姐就不必操心啦,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你呢,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想幹啥幹了就行,千萬別操心。這人操心多了,會老得特別快,你千萬別自恃年輕貌美,就拼命糟蹋,到時候年紀輕輕滿臉皺紋,頭髮稀疏,就太不值得了。」

  柳玉茹想要嚴肅一些,但被顧九思這麼一說,就忍不住笑了,她用團扇遮住自己的笑,在他懷裡道:「你這人,怎麼就沒個正經的時候?」

  「我很正經啊,」顧九思大大方方把手一張,一臉認真道,「我很正經在安慰你好不好?」

  柳玉茹拿團扇敲他,顧九思嘻嘻哈哈去躲,正玩鬧著,馬車突然一頓,柳玉茹撲上前去,顧九思忙扶住了她,隨後就聽外面傳來江柔詫異的聲音:「王大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柳玉茹趕忙掀起車簾一角,便看見前面江柔馬車停了,江柔馬車前是一堆人,為首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身材魁梧,穿著一身緋紅色官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他身後帶著家丁,家丁抬著個擔架,擔架上駕著的,正是被打斷腿包紮好的王榮。

  柳玉茹回過頭,小聲道:「是王善泉。」

  顧九思趕緊湊過來,兩個人接著馬車縫看著外面。

  江柔沒想到會在半路就遇到王榮,一看王榮的架勢,她心裡抹了把冷汗,頓時覺得還好柳玉茹機敏,這王善泉竟然是真的大晚上就帶著人上門了,怕是剛把王榮的腿給綁好就來了。

  她假作偶遇,看著王善泉道:「王大人!您怎在這裡?我正打算去貴府找您呢!」

  王善泉聽到這話微微一愣,似乎也是沒有料到,隨後他趕緊鞠躬道:「顧夫人,王某也是要上顧府找顧大人與您,沒想到這就遇上了。」

  說著,不等江柔說話,他率先開口道:「小兒在酒樓與令公子發生衝突,王某得知後心中忐忑,所以特意帶著孩子上門來道歉,希望顧府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小兒已經斷了腿的份上,饒過小兒吧。」

  王善泉說著,便退了一步,給江柔鞠躬道:「老夫在這裡替小兒賠不是了!小兒酒後不知那女子是貴府少夫人,心生傾慕,起結交之意,沒想到因此得罪了大公子,都是小兒的不是,您要打要罵,我們都認了,還請顧府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王善泉上來一番話,便是將事情避重就輕說成了一個顧九思因妒打斷了王榮腿的事。

  顧九思在馬車裡聽得咬牙,低聲道:「我真想現在就出去打死他。」

  柳玉茹抓住了他的袖子,怕他真沖出去,小聲勸著道:「別這麼衝動,等婆婆叫咱們出去再說。」

  江柔在外面聽著王善泉的話,歎了口氣,慢慢道:「王大人,不瞞您說,我在家聽到這事兒,也是不安,立刻就帶著孩子上門,想要給您道個歉。顧家只是商賈人家,我兒性情衝動,見著貴公子因我兒媳美貌說了些話,一時激憤下了重手,是我顧家教導無方。我在家中也訓斥了九思,王公子瞧得上我兒媳玉茹,那是玉茹的福氣,不過就是嘴上說幾句,又算得了什麼?別人對你妻子誇讚幾句合他胃口,要你妻子陪他耍玩一下,畢竟被家丁死死攔住了,也沒真成事兒,你又怎能下這麼重的手呢?您說是吧?」

  這話說出來,王善泉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旁人頓時便明白了來龍去脈,竊竊私語著。顧九思瞧了柳玉茹一眼,小聲道:「你等一會兒千萬別下馬車。」

  「怎的?」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忙道,「你下去,我娘說他因你貌美見色起意這事兒就站不住腳了!」

  柳玉茹:「……」

  她忍不住狠狠擰了顧九思一把,顧九思疼得倒吸涼氣:「你這兇狠的婦人!」

  柳玉茹瞪他。

  外面王善泉很快反應過來,忙道:「夫人誤會了,我兒不過是讚賞少夫人氣度高華,心生了結交之意,而且當時真沒想到是顧家少夫人,若是知道,我兒打死也不敢招惹的啊!如今我兒腿已經斷了,還請顧夫人放我兒一條生路吧!」

  說著,王善泉頓時就要跪下,江柔忙讓管家去攙扶王善泉,王善泉卻是執意要跪,一面跪一面道:「我知道此事在夫人心中已經有了定論,無論如何都說不清了,老夫只能用這一輩子的面子求大夫人一個寬恕,放過我兒……」

  「王大人你這是做什麼!」這一跪讓江柔有些慌了,王善泉是節度使,無論這事兒到底事出於什麼,如果他今日跪了,傳到東都,那就是顧家居然讓一個節度使在兒子腿都被打斷的情況下都跪下了求饒,以商人之身行如此之事,那打的是朝廷的臉面,天家的臉面!

  一見這情形,柳玉茹頓時慌了,她忙推著顧九思,小聲道:「你快去跪去啊!」

  顧九思微微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柳玉茹的意思,王善泉做得出來,他們要更做得出來,他忙掀了簾子,直直衝了出去,在眾人猝不及防間,猛地衝到了王善泉面前,一把拉住了王善泉,大聲道:「王大人,你放我顧家一條生路吧!」

  聽到這話,眾人都呆了,柳玉茹急了。

  讓他去跪著示弱,他怎的這般強硬做派!她忙下了馬車,到了人群中間,攔住顧九思道:「九思,別鬧了,快認錯吧。」

  說著,她慌慌忙忙朝著王善泉和王榮道歉:「王大人,對不住,我夫君他性情衝動,稚兒脾氣,您千萬別見怪。」

  她一面說,一面去扭顧九思:「你快放手!快道歉啊!」

  「王大人,」然而顧九思卻是沒有放手,他靜靜看著王善泉,認真道:「今日出手打了王公子,這是我的過失,我願意道歉,然而在此之前,我卻希望,王公子先向我妻子道歉。」

  「顧大公子……」王善泉唇微微顫抖,似乎是氣急了的模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顧九思很平靜,他抓著王善泉的手很穩,沒有半分退縮,旁邊都圍滿了來看這場鬧劇的人,顧九思開口道:「今日我夫人到酒樓談生意,王公子不知為何,先出言侮辱我妻子名節,我妻子性情軟弱,只想離開,王公子卻不肯放過她,要她留下作陪,我家家僕以及同我妻子商談生意的朋友搭救,這才保住了我妻子不受屈辱。」

  「你撒謊!」

  王榮坐在擔架上,怒喝道:「我不過是讚揚了少夫人幾句,問她是哪裡人士,怎的就成出言侮辱?」

  「我是不是撒謊,將當時在場之人拉出來問一圈,不就清楚了嗎?」

  顧九思轉過頭去,看著王榮,冷靜道:「陪著我夫人出去的家僕,向來是在我身邊用慣了的,我們各大聚會上常常見著,你說你不知那是我顧府少夫人,這讓我如何相信?就算你不認識家丁,不認識這是我顧府少夫人,那留算只是個普通女子,也不該由你這樣羞辱,難道你是節度使之子,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世間,有權有勢便要道歉,不是顧府少夫人,就可以調戲羞辱?」

  這番話說出來,在場百姓交頭接耳,王善泉給王榮使了個眼色,王榮憤怒道:「如今什麼話還不是你說,你舅舅在東都當著尚書,你顧家在揚州本就是首富,我父親不過地方一個官員,難道還敢招惹你不成?」

  「是,我舅舅當著尚書不假,可國有國法,朝有朝綱,尊卑有序,我顧家不過商賈之家,我難道還能越了王法,越了朝廷去?王大人,您乃節度使,乃國之棟樑,乃當朝大臣,您若向我顧家下跪,那就是逼著我顧家成那千夫所指之人了。」

  「我今日動手打了王公子,此事不假,身為百姓,我越過王法行私刑,這是我的不是,九思願受一切處置。可我也是我妻子的丈夫,若我妻子、我家受辱,我還不聞不問,這又是什麼丈夫,什麼兒子?」

  「九思……」

  江柔呆呆看著顧九思,她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的兒子,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慣來知道顧九思本性純良,可卻從未想過,兒子竟然能有這樣的擔當。

  顧九思放開王善泉,退了一步,朝著江柔鞠了個躬:「身為人子,卻做此錯事,讓母親擔憂,這是兒子的不是,這是九思一錯。」

  說著,顧九思轉頭看向王善泉,再鞠一躬:「王大作為慈父,我傷及貴公子,令王大人心痛難忍,這是九思二錯。」

  「顧大公子……」

  王善泉想說什麼,顧九思卻沒理會,轉頭朝向東都方向,深深鞠躬:「身為大榮子民,以商賈之身,越尊卑之禮,動手傷了王公子,縱然是為護妻護家,卻也難辭其咎,此為九思三錯。」

  顧九思鞠躬完,站起身來,他看向王善泉,神色平靜:「九思不懂這世上諸事彎彎道道,我只明白,有錯要認,有罪要罰。今日九思有錯,便認了這錯。我打斷了王大公子的腿,便以一腿相償,但在此之前,敢問王公子,你的錯,你認不認?!」

  王榮有些慌了,他看向王善泉,王善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江柔這麼同他打著太極,他還能應對,可是面對顧九思這樣撕破臉豁出去的人,他到一下子不知怎麼辦才好。

  人戴著面具慣了,驟然看見這樣真實的愣頭青,竟是不知該如何處置。

  沒得到王善泉的回復,王榮只能硬著頭皮道:「若是與一個女子說幾句話就算錯,那這個錯,我也只能認了。」

  話剛說完,顧九思從旁邊家丁手中抽了刀鞘,就朝著自己的腿砸了過去!

  柳玉茹下意識想去攔,然而人群中另一隻手更快,一把截住了顧九思的手。

  所有人抬頭看去,卻見是一個極其英俊的青年,柳玉茹愣了愣,慢慢道:「周公子?」

  「顧大公子敢作敢當,品行高潔,周某佩服不已。」周燁將顧九思的刀取下來,笑著看向眾人,「但周某以為,此事王公子有錯在先,顧大公子至情至性,為護妻子挺身而出,雖有罪,但也情有可原,顧大公子還要幫著我押送貨物,若是斷了腿,我這邊就有些難辦了。」

  說著,周燁笑著取下了腰上皮鞭,轉頭看向王善泉道:「王大人,在下以為,不若將斷腿換做二十鞭,給您出個氣,您看好吧?」

  「你是誰?」王善泉皺起眉頭,頗有些不滿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青年。

  周燁笑了笑,恭敬行禮道:「在下幽州周高朗義子周燁,見過大人。」

  一個人如果只需要報名字而不必報稱號,那必然是非同凡響的人物。

  周高朗名字出來,江柔和王善泉都愣了愣,而顧九思和柳玉茹卻是不太清楚這是什麼人物,只是知道這必然不是什麼小角色,於是沉默不言。

  然而小的這些孩子不知道,江柔內心卻是清楚的。

  周高朗乃幽州軍中一員悍將,當年與范軒同為幽州前太守的左膀右臂,范軒文職,周高朗行軍,在幽州征戰百場,未有一敗,乃一國殺伐之利器。如今范軒成為幽州節度使,更是對其委以重用。兩人兄弟情深,可以說,幽州節度使雖為范軒,卻是范周二人共同坐管。

  而周燁竟是周高朗的兒子!

  王善泉一時有些驚訝,然而他反應極快,立刻道:「竟是周公子!公子言重了,我兒雖受重傷,但也沒有讓顧大公子也要受一番磋磨的道理。罷了……」王善泉擺擺手,卻是道,「就這樣罷了。」

  說著,王善泉給江柔行了禮,歎息道:「顧家不肯計較犬子之事,王某不勝感激,既然誤會解除,便就此作罷吧。」

  「王大人言重,」江柔歎息道,「孩子之間的事,還望不傷兩家和睦才好。」

  兩人寒暄了一二,王善泉便帶著王榮要走,然而正要離開,就聽顧九思道:「站住。」

  所有人看過去,柳玉茹知道顧九思脾氣上來了,她趕忙去悄悄拉他衣袖,卻被顧九思反手握住手,他將她的手包裹在手裡,盯著王榮道:「你還沒給玉茹道歉。」

  「你別太過分!」

  王榮受不了了,怒道:「顧九思,你不要仗勢欺人太過!」

  「我不仗勢欺人。」

  顧九思從周燁手中取過鞭子,走到王榮面前,猛地一甩鞭子。

  王榮嚇得縮了縮,卻見鞭子被顧九思反手甩到身後,「啪」的一下,便是皮開肉綻的聲音!

  所有人睜大了眼,便是周燁也是愣住了,顧九思盯著王榮,卻是道:「我說了,做錯事,就要道歉。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榮被嚇懵了,旁邊人便看顧九思揚手又是一鞭,他的鞭子落得太狠,不帶半分情面,血肉從他白衣滲出來,他盯著王榮,再一次重複:「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榮不說話,顧九思便一鞭子一鞭子抽到身上。

  他面色慘白,連站著都有些搖搖欲墜,冷汗大顆大顆落下來。

  「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公子……」

  「夠了!」江柔再忍不住,她驟然爆發出聲,撲上前去,攔住顧九思的手,紅著眼眶道,「夠了,九思,夠了啊!」

  江柔看著面前似乎是驟然長大的顧九思。

  她清楚知道顧九思的意思,正是因為知道,她才心疼。

  顧九思在為柳玉茹討一個公道,他要王榮把這個罪認下來,王榮認了罪,他挨了這二十鞭子,無論未來如何說,顧家也是清清白白。打了王榮的,二十鞭還了;為什麼打王榮,王榮認了。

  顧九思這一番心思,江柔明白。

  她身為母親,呵護顧九思至今,就是希望顧九思能夠一直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當顧九思這樣成長,當他如此剔透看明白這世間,用他的方式鮮血淋漓去對抗時,心疼令江柔無可抑制,她感到為人父母的羞愧,她沒能護好自己的孩子,是她的過失。

  她拉著顧九思的手,哭得聲嘶力竭:「九思……夠了……」

  「娘,」顧九思轉頭看著江柔,蒼白的臉笑起來,似乎毫不在意道,「我無妨的,我都快弱冠了,是個男子漢了,您別這樣,旁人看了笑話。」

  江柔無言,所有話堵在眼淚裡,她只是抓著他,拼命搖頭。

  然而顧九思意志堅決,他抬起一隻手攔住她,隨後猛地再一鞭,抽在自己身上,驟然揚聲:「十五鞭,王榮,道歉!」

  「十六鞭,王榮,說話!」

  「十七鞭……」

  「十八……」

  ……

  「二……十!」

  顧九思出聲的時候,聲音裡已經幾乎沒有了力氣,他搖搖欲墜,看著王榮:「王公子,我的二十鞭,我抽完了。」說著,他苦笑起來,「你的道歉,還不肯給我顧家嗎?」

  王榮不敢說話,他恐懼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背上鮮血淋漓,鞭子沾染著血肉,他拖著鞭子,往前了一步。

  王榮再也控制不住,他看著顧九思的樣子,捂頭大叫起來:「我道歉!我錯了!少夫人對不起!我錯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頓住步子,他轉過頭,朝著柳玉茹,揚起笑容。

  「他給你道歉了。」

  他這句話說得很輕,他的笑容真摯又清澈,柳玉茹靜靜看著,她說不出那是什麼感受,後來柳玉茹年邁,看過世界紛雜,回頭來想,她才明白該如何形容。

  那一刻的顧九思像一道光,在這黑壓壓的世界裡,所有人戴著面具張牙舞爪,只有他一個人,真實又固執,明亮又執著立在這個世間,看得人眼眶發紅。

  她忍不住笑了,只是笑著眼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有些模糊。

  「傻子。」

  她開口。

  怎麼會有,這樣一定要分個是非,討個公正,說一不二,說不讓她受半分委屈,就愣是要死活給她討個道歉的傻子。

  顧九思笑了,他想說什麼,然而在開口的時候,他眼前一片模糊,就直直往前倒去。

  柳玉茹急得上前,一把將他抱在懷裡。

  旁邊人都慌了,江柔忙道:「快將大夫找來!」

  周燁也立刻道:「他這傷動不得,旁邊有個醫館,我去拿擔架。」

  ……

  周邊兵荒馬亂,顧九思整個人脫力,就倒在柳玉茹懷裡,他小聲開口:「我厲不厲害?」

  柳玉茹想哭,卻又有些想笑,這次她沒再用團扇敲他了,沙啞著聲音道:「厲害,太厲害了。」

  顧九思聽著,心滿意足閉上眼睛。

  由著周燁幫著,柳玉茹和江柔折騰著將顧九思弄回了顧府。周燁有許多處理傷口的經驗,等大夫接手時,好生誇讚了一番,便將顧九思送進去包紮了。

  顧朗華這時也趕了回來,他進了府中,看到顧九思,又聽下人將前因後果一說,顧朗華怒道:「王善泉欺人太甚!我這就去……」

  江柔見周燁在,趕忙拉著顧朗華,小聲道:「我們入裡說。」

  說著,就拖著顧朗華進了內間。

  柳玉茹同周燁一起坐在外堂,柳玉茹心思繫在顧九思身上,有些發愣,周燁見著這場景,遲疑了片刻,安慰道:「少夫人不必憂心,大公子正值盛年,身體強健,好好養著,應無大礙。」

  柳玉茹聽到周燁開口,趕忙回神,她勉強笑道:「今日也是讓周公子看笑話了。」

  「哪裡,」周燁歎了口氣,「王家欺人太甚,我是見著的。只是周某在東都人微言輕,不能為大公子多說什麼。」

  「公子俠肝義膽,今日肯出面說這幾句,顧家已是感激不盡了。」柳玉茹連忙開口,感激道,「若是沒有大公子,此番我家郎君怕是一定要斷了一隻腿才是。」

  「這二十鞭子可不比斷腿輕鬆,」周燁脫口而出,「朝堂上被二十鞭打死的文臣也不是沒……」

  話沒說完,周燁便覺得這話有些不妥,隨後繼續道:「不過我看大公子武藝高強,應當無事。」

  「謝公子吉言。」柳玉茹笑笑,「今日周公子首次登門,卻是這樣的情形,實在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家郎君修整好,必將好好宴請公子,以表謝意。」

  「這些都是小事。」周燁擺擺手,「大公子能康復才是最好的。如今也是夜深,周某便不叨擾了。」

  說著,周燁起身,和柳玉茹寒暄一二,便離開了顧府。

  柳玉茹送走了周燁,回了房間。顧九思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他趴在床上,睡得迷糊。

  他額頭上全是汗,柳玉茹從旁邊擰了帕子,輕輕擦拭著他的額頭,顧九思閉著眼,迷糊道:「今天我背疼,不想睡地上了,咱們擠一擠,行不行?」

  「好。」柳玉茹聲音很輕,她搓揉了帕子,又開始給他擦著手。

  顧九思睜開眼,一隻手墊在下巴下,趴著轉頭瞧她:「你怎麼突然脾氣這麼好,是不是今天被我迷住了,感覺我特別帥?特別迷人?」

  聽到這話,看著顧九思頗有些得意的表情,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不敢亂推他,只能道:「顧九思,你這張口就吹捧自己的本事是同誰學的啊?」

  「我這叫吹捧嗎?」顧九思一臉正直,「這都是大實話,我這個人從來不說假話。」

  柳玉茹被他逗樂,低低笑了。

  顧九思趴在床上,看著她笑,鬆了一口氣,他轉過頭,聽柳玉茹道:「另一隻爪子。」

  顧九思將另一隻手伸過去,不滿道:「什麼爪子爪子的,這叫手。」

  柳玉茹低著頭,細細給他擦著手指。顧九思有些累了,他眯上眼睛,感覺柳玉茹這樣給他擦著手很舒服。

  旁邊下人看著兩個人,便悄無聲息下去,柳玉茹想了會兒,終於還是道:「以後別這樣了。」

  「嗯?」

  顧九思睜開眼,柳玉茹沒敢抬頭看她,小聲道:「其實道歉不道歉這些事兒,我也不在意。以後得學著圓滑一些,別這麼直愣愣的。」

  「今天是你誤打誤撞,直率反而讓王善泉無措。但人不會總這麼運氣好,你這樣不肯低頭半分的性子,以後要吃虧的。」

  顧九思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他慢慢道:「我知道了,以後我不給你和娘惹麻煩。」

  「我不是……」

  「開心嗎?」

  顧九思突然問,柳玉茹有些詫異,她抬頭看著顧九思,眼裡帶了些茫然。顧九思臉貼在手上,歪著頭看她:「看著王榮被嚇到,給你道歉,心裡有沒有一些高興?」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接著道:「以前陳尋小時候也和你這脾氣像,被人欺負了屁都放不出來,我帶著他把欺負他的人一個個揍了,他聽到那些人給他道歉,高興得哭了。」

  說著,顧九思將手從柳玉茹手裡抽出來,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你以前過得委屈,但沒事兒,既然成了我的人,我會罩著你。」

  柳玉茹聽著這樣幼稚的話,又不由自主有些想哭,顧九思轉頭看她,頗為得意道:「我說讓你別擔心,就……你……你又哭什麼呀?」

  顧九思嚇得趕緊開口:「你這人怎麼這樣啊?眼淚不要錢啊說哭就哭?」

  「行了行了,」看著柳玉茹眼淚啪嗒啪嗒掉,顧九思趕緊道:「我以後不這麼莽撞了,我換個法子,我想想辦法,別哭了,好不好?今天幹翻了王家,這是一樁喜事兒,你別這麼喪氣,你要想,我折了王榮一隻腿,而且今天我打了這二十鞭,王家怎麼說都沒道理,傳到東都也不可能給我舅添麻煩,二十鞭換一條腿,咱們賺了啊!」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哭笑不得,顧九思伸手刮了一下柳玉茹的下巴,滿不在意道:「別哭了,來,給爺笑一個。」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顧九思點點頭:「這就對了,高興點嘛,有我在,你有什麼委屈的呢?你一直這麼哭啊哭的,會讓我覺得我這個當丈夫的很失敗,你總不能讓我學周幽王給你點個烽火臺不是?」

  「我心裡高興的。」柳玉茹小聲開口,「有人這樣對我好,我心裡高興。」

  「那你還有什麼好哭的?」顧九思有些茫然。柳玉茹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就是心疼。」

  聽到這話,顧九思愣了愣。

  陳尋和楊文昌是說不出這樣話的,這一刻,他終於覺得柳玉茹同他那些兄弟有那麼些許不同,他有些不知所措,低了頭,慌亂道:「哦,沒事,我以前常打架的,皮糙肉厚,沒關係。你別擔心,我休息兩天,只要你放我去賭場,我馬上就能站起來了!」

  「嗯,好。」柳玉茹吸著鼻子點頭,顧九思有些害怕了:「你……你別這樣啊。柳玉茹,你正常一點。你也別覺得我多好,你要想啊,如果沒有我,你就嫁給葉世安了。葉家好啊,」顧九思說著,歎了口氣,「葉家人裡當官的多,雖然沒什麼大官,但是不站隊不結黨,天下再怎麼亂,他們都能好好的。我們家啊,成也舅舅,敗也舅舅,你嫁過來,我若再不對你好一些,你這日子也太慘了。」

  說著,顧九思停下聲音,他想了想,猶豫了片刻,抬眼看向柳玉茹,有些躊躇道:「柳玉茹,我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哈,如果以後顧家走到了什麼抄家滅族的時候,你千萬別犯傻。」

  他看著她,認真道:「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給你休書,你可千萬別覺得是我想休了你毀約,別覺得我對你不好,嗯?」

  柳玉茹聽著這話愣了,顧九思轉頭看向前方,聲音平靜:「我這人雖然是沒譜一點,但我不壞。你本來就無辜,我是打從心底希望,你這一輩子,能夠好好的。」

  一輩子,平平穩穩,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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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墨書白:你覺得老婆和兄弟的區別是?

  顧九思:身高吧?她比我兄弟矮一點,瘦一點。

  柳玉茹:……

  墨書白:你覺得顧九思和你身邊人最大的區別是?

  柳玉茹:我從來沒打過人。

  墨書白:然後?

  柳玉茹:除了他

  顧九思:……我做錯了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09:59 PM

第二十四章

  顧九思說的話讓柳玉茹愣了愣,她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和顧家人待久了,便明白顧家人說話做事兒的思路。若是放在以前,聽著顧九思說休她,她大約真是覺得這人想逼死他,然而如今她卻是真真切切能感知到,顧九思是在為她打算,為她好。

  顧九思有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能勘破這世上塗抹在真實外面的虛妄,直直看到本真。因此他說的話,大多也是實話,他休了她,只要她有錢,她自己扛得住流言蜚語,那日子還是一樣的過。甚至於有了足夠的的錢,足夠的權勢,她還能過得更好。

  他如今是在盤算,如果有一日顧家真的徹底倒了,如何給她謀劃一條出路。其實以現在的信息來說,他想得太早,怕是被今日的事嚇著了。然而有了那一個夢,柳玉茹便清楚知道,這一天或許也會成真。

  如果成真了,她是不是真的會接下這份休書,還是會留下來與顧家生死共赴?

  她不知道。

  最初那個夢裡的哭喊聲,江柔的鮮血,顧九思滿身利刃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的惶恐猶在,她很喜歡顧家,可是她自問自己是個凡人,若真的到了那日……

  她低垂了眼眸。

  她怕自己,是真的要走的。

  然而這樣的念頭讓她有些唾棄自己,顧九思瞧她不說話,趕緊道:「我瞎說的,不會有那一日的,我爹娘可厲害了,你別擔心。」

  「我就是被嚇到了,」顧九思露出浮誇害怕的表情,眼裡卻有了幾分認真:「我是真沒見過我娘這麼讓著的時候,我心裡害怕著呢,你別被我帶歪了瞎想。」

  「我知道。」柳玉茹歎了口氣,「你睡吧。」

  說著,柳玉茹拿走了帕子,起了身,她去準備了一下,便熄了燈,來到顧九思邊上。

  她躺到顧九思邊上,在黑夜裡拉上被子,睜著眼睛。

  「其實你想的,可能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她突然開口,顧九思有些疑惑,「嗯?」了一聲後,就聽柳玉茹道:「我們做最壞打算,如果真按你說的,梁王有一天反了,你表姐是梁王側妃,你舅舅與梁王關係深厚,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側過身,看著顧九思在黑暗裡趴在手上,似乎是認真想著。

  「我不知道。」顧九思想了許久,終於道,「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我怕現在我想的所有,都是錯的。」

  「如果按照你知道的,你覺得會發生什麼呢?」

  「你怎麼總問我啊,」顧九思歎了口氣,「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喝酒賭錢鬥蛐蛐,哪裡管過這些?」

  「可是,」柳玉茹直接道,「我就覺得你想得都對。」

  顧九思微微一愣,他被這麼一誇,有些不好意思,瞧著柳玉茹帶著期待的目光,他終於道:「好好好,那我隨便說說,我說了你就隨便聽,千萬別當真的啊。」

  「你說你說。」

  「接下來吧,就要看我舅舅和皇子有沒有親戚關係了。其實如果我是我舅舅,我現在要做的,一定是拼了命再把家裡的孩子送一個到宮裡去,和哪個皇子,或者哪個皇子的姐妹結親,等梁王叛變,就作壁上觀,看打得怎麼樣,誰贏站誰。」

  「所以你舅舅打算讓你去尚公主。」

  柳玉茹恍然大悟。

  顧九思呆了呆,他下意識道:「那我舅舅豈不是知道梁王要反?!」

  這話出來,兩人對視了一眼,柳玉茹看著顧九思震驚的表情,趕忙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只是臨到頭又想起他背上有傷,於是手上方向一轉,就去了他的頭上,摸著他的頭安慰道:「沒事沒事,你都是瞎想,做不得數的。」

  「你摸什麼頭,摸狗呢?」

  顧九思翻了個白眼。

  柳玉茹笑著沒收手,笑眯眯道:「你毛髮柔順,手感很好啊。」

  顧九思聽著這話,哽了哽,頭一次被柳玉茹堵住了聲。他紅了臉,扭過頭去,小聲道:「你怎麼這麼不矜持,男人的頭能亂摸的嗎?」

  「可是你是我夫君啊。」

  柳玉茹一本正經,顧九思立刻道:「那也不能隨便摸!」

  「嘖,」柳玉茹反擊道,「真小氣。」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話,反應了半天,才緩過來,回頭道:「我說你現在怎麼伶牙俐齒的?」

  「哦,」柳玉茹平靜道,「現在開始瞭解我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顧九思一臉悲傷。

  「怎麼說?」

  「我要是休了你,我怕你不是伶牙俐齒,而是鐵齒銅牙,一口一口能給我撕碎了那種。」

  柳玉茹被顧九思逗笑,她在被窩裡咯咯笑著,兩個少年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有時是正事兒,有時就繞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兒上。

  顧九思的人生經驗比柳玉茹豐富得多,他說她沒聽過沒見過的,說他街頭鬥雞,賭坊賭大小,酒樓宴江湖豪傑,柳玉茹有時候聽到離奇之處,睜大眼不肯相信的樣子,能讓顧九思笑老久。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到睏,迷迷糊糊就睡了。睡到半夜時分,顧九思迷糊著睜眼看了一眼,就瞧見柳玉茹側著身,頭靠在他肩上,像隻貓兒似的,緊挨著他。

  他也不知道怎麼,抬手擼了兩把她的頭髮,心滿意足睡了。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醒過來,顧九思聽到她起了,打著哈欠道:「你將王先生請過來,這幾日我就在房裡上學吧。」

  王先生是柳玉茹專門請來講天下局勢的先生,柳玉茹聽顧九思的話,便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

  如今來趕考科舉怕是來不及,科舉下一次考試是三年後,而三年後考入朝廷,也才是入仕,若如今梁王動作已經這樣大,顧家怕是等不到顧九思入仕升官了。如今要做的,就是將最核心最重要的東西先學下來,柳玉茹心裡沉了沉,明白昨夜的話,雖然玩笑著打了岔,顧九思心裡卻已經有了定論。

  她應了聲,讓人去請了王先生,而後便要去找江柔和顧朗華。

  顧九思叫住她,柳玉茹回過頭,看見公子趴在床上,夏花開在他身後圓窗之外,他忽地笑開,笑容似若春花綻開,帶了天地繪筆描出的一抹好顏色。

  「小娘子,做該做的,便莫要憂心了。」

  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說輕浮不夠輕浮,說莊重不夠莊重的話,似是哪家公子立於陌上,隨口開著的玩笑。

  柳玉茹讀出這份風流,紅了紅臉,小聲啐了一口「浪蕩!」,便轉身領著人出去了。

  顧九思逗了柳玉茹,趴在床上,拍著床板笑出聲。

  柳玉茹走出長廊,心跳才緩了些。她過往遇見過的男人,大多是葉世安那樣的,恭敬有禮,說話時候,規規矩矩站在簾子外面,便怕哪句話逾越了規矩。第一次見顧九思這樣狂浪的人,她覺得新奇又無奈。

  最重要的是顧九思脾氣放肆便算了,還生了這樣一張好皮囊。

  無論男女,骨子裡都愛著美麗的事物,且不說顧九思骨子裡其實是塊璞玉,哪怕真是個草包,那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評價。

  至少外在金玉,這真是整個揚州城都不敢否認的。

  柳玉茹緩了緩,等心裡冷靜下來,才去了大堂。

  柳玉茹和顧朗華已經起了,兩人正憂心忡忡說著什麼。

  柳玉茹進去後,給兩人行了禮,顧朗華漫不經心應了,隨口道:「九思怎麼樣了?」

  「郎君還在休養,大夫說,再過五天,就能下床了。只是骨子裡傷了元氣,這怕是要調養一陣子。」

  「不落病根就好。」江柔聽著,心裡又有些難受,她安慰著大家和自己,隨後道,「過一會兒,我同你公公去瞧瞧他。他還在睡著吧?」

  「郎君醒來後,便讓人請王先生過去了。」

  柳玉茹實話實說,江柔和顧朗華微微一愣,江柔先反應過來,慢慢點著頭,敷衍著道:「好,他想多學點,也是好事兒吧。」

  顧朗華點點頭,卻是歎了口氣。

  「以往總打著他讀書,」顧朗華苦笑,「如今他真讀書了,倒高興不起來了。」

  「是啊,」江柔垂眸看著手中茶杯中的綠湯,有些恍惚道,「我唯願他一輩子不長大,可哪兒有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

  說著,江柔苦笑道:「願意上進,也是好事。總不能事事總讓玉茹一個人操心,畢竟是當丈夫的人了。」

  「哪裡會事事都是我操心?」柳玉茹笑起來,「如今我與郎君都還小,全靠公公婆婆照顧著,九思現在主意大著,思路清晰敏捷,兒媳還是聽著他做事兒。」

  「玉茹妄自菲薄了,」說起這些,江柔面上終於有了笑,「昨日全靠玉茹機敏。若我們想著熬到今日再去王家,王善泉怕是昨日就人來了咱們家,咱們再做姿態,也顯得不夠真誠。玉茹雖然年紀小,但做事兒想得周道謹慎,可比我們機敏多了。」

  柳玉茹聽著,連忙自謙,不敢應下這份稱讚。

  三人說了一會兒後,吃了早點,便一起去房中看顧九思。

  顧九思正在上課,柳玉茹站在門前,便聽顧九思不斷詢問著王先生的問題。

  他似乎是將整個朝廷上的官員名字職位都一一記了下來,反復盤問著王先生更多細節。有些時候王先生也答不上來,顧九思便接著下一個問題。

  三人在門口聽著顧九思聽課,等到了時候,王先生才從裡面出來,見到顧朗華一行人站在門口,王先生有些尷尬,似乎是讓人看到了短處,忙同三人行了禮,便匆匆走了。

  等三人進屋後,顧九思正在喝茶,他吩咐著木南道:「王先生知道得還不夠多,你按著我說的,將十三州地方官員的名字生平性格全給我打聽一遍,送來給我。」說著,他才發現門口站了人。他抬眼看去,詫異道:「爹?」

  「公公婆婆來看看你。」柳玉茹趕緊為他解惑,然而顧九思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麼?娘來就算了,爹你來做什麼?你看完我,我背上的傷也不會好,趕緊該做什麼做什麼,咱們家都快完蛋了,你個糟老頭子快去做點有用的事兒……」

  「郎君!」柳玉茹看著顧朗華鐵青的臉色,忙撲了過去,小聲道,「住嘴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10:36 PM

第二十五章

  顧九思莫名其妙看柳玉茹一眼,江柔拉了拉顧朗華的袖子,顧朗華冷哼了一聲,摔了袖子,和江柔一起坐到顧九思邊上,僵著聲音問:「可好些了?」

  說完,不等顧九思說話,顧朗華就道:「看你罵得動人,想必好得多了。」

  「行了行了,」顧九思不耐煩道,「有話就說,別拐彎抹角的。」

  「你這個逆子……」

  「老爺,不是說好好說話嗎?」江柔嗔怪,顧朗華僵住了動作,這才坐下來,乾脆一句話不說,扭頭看著窗外,不搭理顧九思了。

  顧朗華不搭理顧九思,顧九思嗤笑,扭過頭去,看向另一邊窗外。

  不理就不理,誰慫誰是孫子。

  柳玉茹瞧著這陣勢,有些想笑,卻又要板著臉。江柔輕咳了一聲,柔聲道:「九思好些了,我和你父親也放心許多。昨天的事兒,我夜裡和你父親商量過,覺得後續處理,應該同你和玉茹一起來。畢竟你們也成了婚,不是孩子了,我們也不能凡事兒都大包大攬,總要帶著你們學著些。」

  顧九思聽了這話,垂了眼眸,低低應了一聲「嗯」。

  江柔抿了口茶,接著道:「昨個兒我和你父親商量了,如今王善泉做這事兒,明擺著是沖著你舅舅來的。我們暫時不能確定背後的人是誰,可能是陛下,也可能是其他人,但無論如何,顧家還留在揚州,怕都有些風險。王善泉是節度使,咱們商家不與官鬥。」

  「嗯。」顧九思應聲道,「母親想得周到。」

  「那是我想的!」顧朗華突然出聲。

  柳玉茹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顧朗華聽到這笑聲,有些尷尬,柳玉茹也有些尷尬,忙低了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江柔輕咳了一聲,接著道:「我們在揚州產業太大,全都搬走也不現實,去新的地方,也要有個適應,所以我和你父親就想著,我們會先去探探路,看十三州裡,哪裡合適一些。到時候我們就先在那邊開幾個店,然後逐漸將重心轉過去。在揚州的產業,土地莊園,我們也會慢慢變賣,但這事兒咱們不能讓人發現,不然王善泉會做些什麼,咱們不好預料。」

  柳玉茹聽著江柔的話,想了想道:「那,不知何時才能定下來去哪裡呢?」

  「快則一兩月,慢則半年。」江柔皺著眉,「我已經派人去京中尋我哥哥打聽消息。如今他沒有給我們消息準備,可見形勢算不上嚴峻,我們也不必杯弓蛇影,先好好過日子吧。」

  柳玉茹沒說話,她揣摩著,若是皇帝決心除掉梁王為新皇鋪路,他已經病重,那梁王謀反就是這些時候的事。如果照著那夢境,江尚書逃不開,不僅逃不開,或許還牽扯頗深,所以如今也不敢給顧家通風報信。那麼這樣漫長的一個試探時間,或許正是最後顧家沒能逃出揚州的原因。

  柳玉茹思索著如何開口,許久後,她終於道:「婆婆,不如去幽州吧。」

  江柔有些意外:「為何如此決定?」

  「咱們重新擇地安家,如今就看重三個方面,一來要易於經商,這樣我們商家才能立足。二來要上下安穩,我們能好好生活。三來要交通便利,這樣我們過去,才不會太過麻煩。就這三點來看,首先幽州位居邊境,與北梁交易頻繁,幽州向來崇尚經商,且不如淮南富庶,我們過去,有諸多商機。」

  江柔和顧朗華點著頭,顧朗華應聲道:「的確也是如此,只是……它位於邊境,戰亂頻繁,是不是不太安穩?」

  「這個公公不必擔心,我們不去最前線的城池,」柳玉茹平和道,「我專門查過,幽州雖然多戰,但是大榮強盛,這些年來多是北梁騷擾,幽州有長城阻攔北梁,大榮建國以來,長城之內未有一戰,所以幽州長城之外的確多戰,但長城之內卻十分安穩。」

  「而且,我們如今憂慮的,其實是舅舅若是出事之事。兒媳揣測著,若是舅舅出事,那絕大可能,便是梁王出了事。」

  「慎言!」顧朗華忙出聲,江柔卻是抬了手,同柳玉茹道,「如今都是自家人,話說出了口,出了這門,便是爛在了肚子裡。」

  「玉茹都敢說,你個老頭子怕什麼?」顧九思趴在床上開口,顧朗華怒道:「逆子閉嘴!」

  顧九思嗤笑,揚了揚下巴,同柳玉茹道:「繼續說。」

  「梁王出事,天下或大或小,都要有動盪,幽州兵強馬壯,又有鹽稅免貢之權,可作一國。縱使天下真的亂了,先亂的,也必是揚州這樣的兵弱且富之地,而幽州,怕是外亂內穩,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江柔想著,慢慢道,「若是說兵強馬壯,有鹽稅免貢特權的地方,十三州中除卻幽州,還有其他選擇,為何是幽州?」

  「這就是第三點,」柳玉茹平靜道,「我們此番要離開揚州,不可大張旗鼓,否則王善泉絕不會讓我們走。我們要將大筆資產短時間移過去,幽州交通最為便利。」

  「這……」江柔有些想不明白,「幽州與我們隔著兩州,怎麼會便利?」

  「幽州沿海。」這時候,顧九思突然點名出來,江柔和顧朗華恍然大悟。

  他們竟是忘了!

  淮南之地,最善用船,凡是大批貨物,都是走水運。水運比起陸運,載重多,成本小,時間快。

  幽州雖然和他們隔著青州與永州,可是他們可以從水路入海,然後沿海到幽州!到了幽州之後,就不必擔心王善泉等人,再轉陸路,就安全得多。

  而且若是走陸路,每一個州都要遞交一次入關行文,然而海運的話,除了必須停靠的幾個碼頭之外,幾乎沒有官府所在,而碼頭主要管事,其實也是漕幫在管,官府勢力極弱,這樣他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將顧家舉家搬遷到幽州。

  「玉茹真是太聰慧了。」

  江柔忍不住感慨:「假以時日,玉茹必將有一番作為。」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她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形容一個女子,她輕咳了一聲,隨後道:「只是隨意想想,到底行不行,還是要婆婆和公公才能做決定。」

  「行。」顧朗華立刻道,「你這法子可行。我在漕幫有幾個朋友,這些時日我們就想辦法將地都賣了,然後將分散兌換黃金白銀,加上古董字畫,走水路運送出去。我再派人在那邊開店,買一條船,早早做好準備,如果出事,咱們就直接離開揚州!」

  「那為何……不直接離開揚州?」柳玉茹斟酌著道,「不瞞大家,其實早在之前,我便做過一個夢,這夢裡不大吉利,就是王榮找了顧家麻煩,顧家……」

  柳玉茹沒說完,她歎了口氣道:「所以我想著,能早走,就還是儘量早些走的。家產可以讓下人幫著變賣,我們先走比較好。」

  「玉茹,這出揚州,並不是你想著這麼容易。」

  江柔聽柳玉茹的話,耐心解釋著道:「我們無論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只要離開百里之外,必須要靠著揚州官府給的路引,才能出入城池。路引上要寫明從哪裡出發,到哪裡,做什麼。」

  「顧家是揚州大戶,每年揚州稅賦,我們占了大半,官府盯得緊。平日我若出行,老爺就得在揚州,老爺若出行,我和九思就得在揚州,從無舉家出行的情況。若是我們舉家一起申請路引,還要去幽州,怕是路引沒到,兵馬就先到了,隨意尋一個理由給你,將你拖一拖,你也沒有辦法。若是不拿著路引,走出揚州一百里,你哪個城都進不去。」

  柳玉茹愣了愣,她從未出過揚州,這才頭一次想起路引的事情,柳玉茹不由得道:「那怎麼辦?」

  「所以我們得先辦一個假的身份文牒。」顧朗華開口,思索著道,「我私下買通人,先給我們弄四個身份文牒,再拿著這個文牒去官府開路引,然後我們買下船來,坐船去幽州,只在停靠補給的碼頭看一下就行了。碼頭上多是漕幫的地方,管得不算嚴格,應當無事。」

  「那又需要多久?」

  柳玉茹焦急道,顧朗華想想:「快則一個月,慢則兩三個月。」

  「這中間若是出事了……」

  「玉茹,」江柔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只是一個夢,切勿為此太過傷神。有警惕是好的,但是若是為此惶惶不可終日,便得不償失了。」

  「夫人說得對,」顧朗華說著,起身道:「我這就去辦,儘量快些。」

  「老爺,」江柔叫住顧朗華,顧朗華回頭,江柔笑道,「路上切莫著急,慢行。」

  「知道了。」顧朗華笑道,有些無奈道,「我多大人了還操這個心。」

  顧朗華說完,擺擺手便走了出去。

  等顧朗華出去後,江柔抬眼看向柳玉茹道:「近來查帳如何?」

  「還有三家鋪子的賬沒查完,」柳玉茹恭敬道,「我再過五日可給婆婆一個結果。」

  「辛苦你了。」江柔點了點頭,安撫道,「熬過最初這陣子,便好了。」

  「不辛苦的,」柳玉茹聽著卻是笑了,「婆婆教我這些,我高興還來不及。」

  江柔舒了口氣:「你看得明白就好。」

  兩人聊了一會兒,江柔囑咐了顧九思好好休息,便起身離開。等江柔走了,柳玉茹回頭,輕輕推了推顧九思道:「你怎麼對你爹這樣?」

  「這老頭子壞的很。」顧九思輕嗤,「我和他的事兒你別管了。」

  「顧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多大人了?怎麼還個孩子似的。」

  「你怎麼不問我爹多大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顧九思抬手捂住耳朵:「不聽了不聽了,我要睡覺了。」

  「別睡,」柳玉茹拉他,「聽我幾句勸,別總和你爹鬧。」

  「哎呀你別管了。」顧九思乾脆用被子蒙住頭,「不聽,不想聽。」

  柳玉茹拿他沒辦法,歎了口氣,只能走出去,讓人將賬本都搬了過來,然後就坐在了顧九思邊上,顧九思睡覺,她便開始算帳。

  她對數字有種超常的敏銳,看過了十幾家鋪子的賬本,她已經不需要算盤都能心算清楚,於是她也不打擾顧九思,低頭默默對賬。

  顧九思在她翻頁聲中睡過去,午後陽光催人入眠,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蟬鳴聲在外面一下又一下,規律的起伏,柳玉茹一抬眼,就看見顧九思睡得正酣。

  她不自覺就笑了,覺得這人過得也太自在了些。可看見他趴著的姿勢,她又才意識到,這人背著一身傷痕睡著。

  她靜靜瞧著他的睡顏,許久後,搖了搖頭,笑著低下頭去,覺得顧九思真是個孩子。

  顧九思一覺睡到下午,他睜開眼,下意識擦了擦嘴角,柳玉茹瞧見便笑了,顧九思這才發現柳玉茹也在,他有些尷尬道:「笑什麼,你趴著睡也一樣。」

  「醒了?餓了麼?」

  「還好吧,」顧九思打了個哈欠,在床上像青蛙一樣活動著手腳,柳玉茹站起身來,坐到他邊上,給他捏著手臂道,「想吃些什麼,我讓廚房做過來。」

  顧九思張口就開始點菜,在生活上,他從不委屈自己。

  柳玉茹聽著,吩咐了人去做飯,給他捏了手腳,又按著他的要求,找了本遊記給他。

  顧九思向來不愛看那些正兒八經的書,就對一些打來打去的故事和地圖遊記感興趣。他閑著沒事翻看著遊記,同時偷偷瞧著柳玉茹。

  柳玉茹一直在看賬,顧九思醒了,她也就不再心算,開始撥弄算盤。顧九思就聽見算盤打得啪嗒啪嗒,他時不時偷瞄一眼,柳玉茹察覺了,不免好笑,回頭瞧他:「你瞧我做什麼?」

  「我說,」顧九思放下書,有些疑惑道,「一直看賬本,不累嗎?」

  柳玉茹愣了愣,過了片刻後,她笑起來:「一直看遊記,不累嗎?」

  「我是放鬆。」

  「我是喜歡。」

  柳玉茹努力拉伸了一下自己,讓僵硬的肩頸舒服一些,隨後她拿著算盤,搖了搖道:「我喜歡數銀子的感覺。看銀子多了少了對不對,我就覺得開心。」

  「我啊,就想看著賬面上的銀子漲漲漲。我同你說,上次我出去,掌櫃叫了我一聲柳老闆,我高興壞了。」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顧九思有些奇怪,柳玉茹認真想了想:「大概,這是屬於自己的稱呼吧?」

  柳姑娘是天生的,顧少夫人是顧家給的,只有柳老闆,代表著她自己的努力,縱然這努力裡有幾分別人的幫助,可歸根到底,始終是她去做的。

  柳玉茹本以為顧九思不明白,卻不想顧九思點了點頭,認可道:「說得對,就像我,也希望有一日人家能叫我一聲顧大俠。」

  「那好,」柳玉茹點頭道,「要不這樣,以後你把顧家給我,我賺錢,每個月給你固定一部分錢,你去闖蕩江湖,怎麼樣?」

  「好,」顧九思點點頭,「到時候我行俠仗義,做了好事就寫下『柳玉茹之夫』幾個字,保證你名聲大噪,到時候大家都去你店裡買東西。」

  「胡說八道!」柳玉茹不高興道,「你該寫上我店鋪的名字才對!」

  這話讓顧九思大笑起來:「好好好,寫你的店鋪的名字,到時候,咱們一起名揚海內好不好,柳老闆?」

  柳玉茹和他胡扯,兩人扯完了,吃過飯,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兒。

  柳玉茹算帳,顧九思看書。

  蠟燭燃了一根又一根,柳玉茹終於看完了最後的賬,這時候顧九思也好了許多,能下床隨便走走。

  顧朗華每日忙於在外面處理家當,江柔則是買了許多書生,將顧家與王家的事兒寫成了一場「化干戈為玉帛」的故事,到處流傳。故事中顧家大度明理,王家囂張跋扈,顧九思自鞭二十看哭了許多看客,紛紛稱讚赤子之心。這齣戲雖然不指名道姓,但揚州城內的人卻都知道是在說什麼。沒多久,王善泉便讓人到處抓唱戲的人。

  得了消息時,顧朗華還在屋中喝茶,江柔放下茶杯,淡道:「淮南境內,這戲就不唱了,去東都唱吧。」

  而顧九思由柳玉茹扶著在院子裡逛圈,顧九思小聲道:「我娘生氣了,王善泉要倒黴。」

  柳玉茹抬頭瞧他,瞪了一眼:「好好走路。」

  兩人正走著,就看管家從外面走來,同顧朗華和江柔恭敬道:「老爺,夫人,方才周公子派人帶了消息來,說他的僕人在三德賭場惹了些麻煩,不知老爺夫人是否認識賭場的人,能不能去幫個忙?」

  「周公子?」顧朗華有些茫然,「哪位周公子?」

  「說是周燁周公子。」

  聽到這個名字,柳玉茹和顧九思對視了一眼,便立刻知道,這個忙必須要幫。

  無論是周燁之前的幫忙,還是周燁本身的身份,這忙都要幫。

  只是三德賭場這種地方,顧家一向也沒什麼交集……

  顧朗華和江柔正為難著,就聽顧九思從外面走來,激動道:「我去,三德賭場我熟!我去幫周公子!」

  眾人:「……」

  第一次發現了顧九思賭錢的作用。

  「你去什麼去,去了你還回得來嗎?」顧朗華不高興出聲,最後想了想,卻發現除了這個兒子,好像真沒什麼能去三德賭場的人。最後只能擺了擺手道:「去去去,少拿點錢,別亂賭了。」

  得了這話,顧九思興高采烈讓木南去備馬,他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奕奕,完全不像前一刻還要柳玉茹扶著走路的病秧子模樣。

  他這樣子所有人都有些發怵,顧朗華忍不住道:「玉茹跟他去。」

  「啊……啊?」柳玉茹有些發蒙,讓她去賭場?

  然而很快她就反應過來,青樓都去過了,去個賭場算什麼?

  於是她笑了笑,柔聲道:「那郎君且等一等,我去取刀。」

  「不必了!」顧九思一聽這話,忙道,「我是去辦正事,大家放心,我絕不會在那裡賭錢。」

  顧朗華:「把銀子全放玉茹身上!」

  顧九思:「……」

  對於這個結果,顧九思表示很不開心,但他還是帶著柳玉茹去了。

  剛下馬車,顧九思先掀了簾子走進去,而柳玉茹跟在後面,還沒進去,就聽見裡面有人大聲道:「顧公子買大買小?!」

  竟是還沒到賭桌邊上,旁人就知道他脾氣,直接就開始下注了!

  顧九思正要回答,柳玉茹猛地把簾子一掀,站在顧九思身後,朗聲道:「大也不買,小也不買,今日顧公子不賭。」

  全場靜默了,大家看著柳玉茹,青樓賭坊總是連在一起,於是今日有諸多人,都是當日目睹過柳玉茹提到上青樓的青年,其中就包括了顧九思的好友陳尋、楊文昌。

  陳尋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出聲:「刀呢?」

  他這一聲詢問在一片安靜中顯得特別嘹亮,顧九思走到他面前,抬頭推了他的頭一把,直接道:「刀個鬼的刀,我來找人,」說著,顧九思形容了一下周燁的長相,「見過一個長得很英俊、北方口音、二十出頭的男人嗎?」

  「哦,見過啊。」楊文昌立刻接口,「就半個時辰前,還在邊上賭桌面前,我聽說是他兄弟欠了錢不肯還,現在去後院了。」

  三德賭坊的後院,就是專門來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兒。

  顧九思皺了皺眉,他應了一聲,用身子遮住自己的動作,抬手從袖子裡拈出一錠銀子放在了楊文昌面前,小聲道:「買小。」

  說完他直起身來,轉身朝著後院走去,柳玉茹寸步不離跟在身後,楊文昌和陳尋見著,楊文昌感慨搖頭:「可怕,太可怕了。」

  陳尋點頭,認同道:「還好沒有姑娘看得上我。」

  楊文昌抬眼瞧他:「這事兒也能拿出來慶賀?」

  然而想了想,楊文昌道:「似乎也的確值得慶賀一下。」

  說著,楊文昌將顧九思放的銀子啪嗒放在了桌上,揚聲道:「大!」

  顧九思領著柳玉茹到了後院,剛到門口,就被兩個壯漢攔住了去路,兩個壯漢看見顧九思,有些為難道:「九爺,您知道三德的規矩,這個後院……」

  「我懂。」顧九思果斷道,「叫老烏鴉過來,他們今天帶走那人是我朋友,這事兒我來管攤子,按著規矩來。」

  兩人猶豫了片刻,隨後就有一個老者諂媚的聲音響了起來:「喲,九爺!好久不見了!」

  顧九思轉頭朝著柳玉茹揚了揚下巴:「賞。」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拼命擠著眼:「愣什麼愣,賞啊!」

  柳玉茹反應過來了,她忙給了老者一兩銀子,老者高興收下,笑著道:「這位是夫人吧?」

  「嗯,」顧九思懶洋洋出了聲,隨後道,「你們今天似乎留了個人?」

  「九爺消息靈通,」老者笑道,「可是為此而來?」

  「對,」顧九思扇子一抬,「帶路吧。三德有三德的規矩,我曉得,不會亂來。」

  老者猶豫了片刻,最後終於還是點了頭,隨後道:「那九爺同我來。」

  顧九思從鼻子裡應了一聲,跟著老烏鴉往前,柳玉茹跟在後面,她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又新奇又害怕,目光偷偷瞟來瞟去,顧九思瞧見了,直接道:「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瞧什麼瞧。」

  說著,他轉頭同老烏鴉道:「這女人沒眼界,你別笑話。」

  柳玉茹:「……」

  老烏鴉趕忙道:「少夫人第一次來,都是這樣。能陪著您過來,少夫人也算是女中豪傑,十分開明了。前些時日九爺不來,我們上下都擔心著是少夫人不讓您來呢。」

  「她敢不讓我來嗎?」顧九思瞧著柳玉茹這種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覺得有些高興,而且為了自己的顏面,便繼續吹著牛道,「我要賭她還能管得著我?我在我們家向來說一不二,讓她往東她不敢往西,也是瞧她乖巧,這才帶過來。」

  說著,一行人走到門口,顧九思朝著守門的人揚了揚下巴,同柳玉茹道:「賞。」

  柳玉茹保持微笑。

  她將銀子遞給守門人,兩人進了房裡,便看到房裡烏壓壓站了一堆人,周燁坐在賭桌面前,額頭上帶著冷汗,旁邊一個少年被壓著跪在地上,嘴裡堵了帕子,似乎十分惱怒。

  顧九思見著這場景也沒說話,從容落座在旁邊,同柳玉茹道:「給我擰塊帕子擦擦手。」

  柳玉茹微笑,她走到邊上,擰了帕子,坐到顧九思身邊,給他擦著手。

  顧九思心裡暗喜不已,覺得這麼使喚柳玉茹高興極了,柳玉茹看著他的笑,她靠近了顧九思,用平靜且溫柔的聲音,小聲道:「你等著。」

  聽到這話,顧九思一個激靈,忙坐直了身子,抽回手,輕咳道:「可以了,可以了。」

  說著,他轉過頭,看向旁邊的周燁道:「周兄,我來得遲了,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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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朗華日常:

  1.老婆真好

  2.我的棍呢?

  3.逆子閉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10:42 PM

第二十六章

  周燁聽著這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顧公子能來,在下已是感激,哪裡還有晚不晚的?」

  顧九思笑了笑,直接道:「周兄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不必客氣。」

  說著,顧九思轉過頭去,看向坐在對面的男人。

  對面的男人看向去不過三十出頭,個頭瘦小,似是有些畸形,一隻眼用黑布遮掩著,讓人瞧著便覺得有些陰冷。

  顧九思瞧著對方,卻是道:「竟然是驚動了楊老闆,看來這次事兒不小啊。」說著,顧九思往前探了探,似乎是同對方十分熟悉一般道,「楊老闆,是我這哥們兒在賭場裡輸太多了?」

  「是呢,」楊老闆笑起來,面上露出幾分古怪,「這次這位范小公子,輸得可不是小數目,九爺確定要管?」

  顧九思轉頭看向周燁,周燁僵著聲,小聲又迅速道:「那是與我一同出來的公子,身份尊貴,絕不能有失。今日我們要離開揚州,他想要見識見識揚州風情,自個兒大清早來了賭場,然後這裡的人帶著他賭什麼……跳馬,他以為這只是普通下注,誰曾想……」

  聽到『跳馬』,顧九思頓時變了臉色,柳玉茹有些好奇,小聲道:「什麼是跳馬?」

  「就是賭大小,」楊老闆笑起來,解釋道,「二兩銀子開局。」

  「二兩銀子?」柳玉茹睜了眼,有些莫名,「二兩銀子,就算是賭一夜也賭不上多少錢……吧?」

  至少不該是讓周燁坐在這裡的數目。

  「開局二兩銀子,」顧九思神色嚴肅,張合著手中摺扇,解釋道,「但是,每過二局,就要加錢。第一局二兩,第二局四兩,第三局十六兩,第四局十六個十六兩,第五局二百五十六個二百五十六兩,以此類推……每一局新開,便叫一馬,因此叫跳馬。」

  聽到這話,柳玉茹瞬間明白過來,她下意識就道:「小公子賭了多少局?!」

  「六局。」

  楊老闆笑眯眯道:「在下是個厚道人,零頭錢便不算了,四十二億兩白銀,九爺,」對方道,「您要幫著周公子墊付嗎?」

  這是不可能的。

  四十二億白銀,便就是一國幾十年稅收都沒有這麼多!

  顧九思張合著小扇,斟酌著道:「楊老闆,您這就是玩笑話了,這個數額,普通人哪裡會給?您這樣賭,就不怕官府怪罪嗎?」

  「顧大公子不必拿官府壓我,」楊老闆淡道,「在下做的是明碼標價的實誠生意,賭錢這事兒,願賭服輸,便就是告到官府去,也是我的道理。這位范小公子一時湊不上錢,在下可以理解,把借條打上,先付三千萬兩,餘下的,這一輩子慢慢還也無妨。」

  眾人對視了一眼,四十二億是絕對沒有的,可就算三千萬也是勉強,怕是把周燁的家底掏空了,也沒有這個數額。

  周燁有些憤怒,他怒道:「你這是騙他年紀小……」

  「年紀小就能欠債不還了?」

  楊老闆淡淡抬眼:「年紀小就能為所欲為?他年紀小不懂事兒是你們教得不好,沒有讓我們賭坊來給他讓路的道理,規矩就是規矩,今個兒他若不給錢走出了我們三德賭坊的門,日後個個學著他,我們的生意怎麼做?」

  說著,楊老闆抬手將飛刀甩到了那少年腳邊:「要麼卸了四肢,要麼欠債還錢,總得給楊某一個說法。」

  這話出來,整個氣氛都僵了。楊老闆身後的人都亮出了刀子,柳玉茹有些害怕,她頭一次見到這種陣勢,手不由得微微發抖,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一點,看上去不要太過丟人,她在心裡反復默念告訴自己:「沒事,別怕,他們不會怎樣……」

  但是刀光不知道怎麼,總落進她眼裡,她心跳不自主快了許多。

  而周燁比她更緊張,他捏著拳頭,全身肌肉繃緊,似是隨時都要動手。

  楊老闆眯起眼,周燁的手下意識放在了腰上,柳玉茹盯著這一切,便就是在這千鈞一髮之間,一隻手突然覆在了柳玉茹手上,顧九思歪在椅子上,聲音懶散道:「不就是錢的事兒嗎,這麼嚴肅做什麼?你們瞧,都把我這小娘子嚇成什麼樣了。」

  說著,顧九思抬眼,帶了幾分責怪看向楊老闆道:「楊老闆,女人膽子小,你別這麼嚇唬她。」

  大夥兒沒說話,眾人都是蓄勢待發,可唯獨就是顧九思一個人,還是平日那吊兒郎當的模樣,他甚至還有閒情逸致,似是覺得柳玉茹的手十分好玩似的,細細撥弄著她的手指。

  楊老闆盯著他,目光似是不善,他卻是瞧都沒瞧一樣,彷彿是完全沒看到一般。大家一時半夥都捉摸不透,面前這個男人,到底是傻到根本對四十二億白銀沒什麼概念,還是說真的胸有成竹,對這事兒沒有半點壓力。

  柳玉茹被他握著手,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舒開了,她垂著眼眸,靜靜等著對方回話,過了好久後,楊老闆突然笑了。

  「那顧大公子的意思是,這錢,您幫他還?」

  「還啊。」

  顧九思直接道:「願賭服輸,欠錢就還,江湖規矩哪裡這麼容易廢的。」

  「顧公子!」周燁急了,他忙道,「在下……」

  「沒事兒,」顧九思推開周燁,往前探了探身子,卻是道:「只是在下賭性來了,還錢之前,也想同楊老闆賭上一把。」

  楊老闆冷著臉,沒有說話,顧九思手搭在桌上,傾著身子往前道:「聽說楊老闆能聽聲辨骰,九思不才,還請楊老闆與我,再賭一次跳馬。」

  楊老闆盯著顧九思,過了許久後,他卻是笑了:「顧大公子年輕氣盛,為了朋友,總會做些糊塗事兒。雖然顧家家財萬貫,可楊某覺得,還了四十二億白銀,顧家再賭一次跳馬,恐怕不大可能。」

  「楊老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顧九思直接道,「跳馬這規則,只要開賭,就沒有回頭路,賭的哪裡是錢?賭的就是全部家當,還有命。您覺得這范小公子的命值三千萬,於是四十二億變三千,那您看一看,我顧九思值多少,能同您賭多少局?」

  聽著這話,楊老闆眯起眼。

  顧九思笑著伸手:「楊老闆,就這一早上,您若賭贏了,至此之後,淮南再無二人能與您匹敵,從此您便是富可敵國一生榮華。」

  「若是輸了……」楊老闆小聲道,「那就是傾家蕩產,流落街頭。」

  「不一定啊,」顧九思提醒道,「您還有四億白銀沒收回來呢。」

  楊老闆聽著這話,卻是笑了:「楊某虛長大公子幾歲,一生見過的大風大浪比大公子見過的多太多,楊某倒是敢賭,只是少夫人,」楊老闆將目光落到柳玉茹身上,「您確定,真的要大公子賭嗎?」

  柳玉茹的手微微顫抖,她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靜靜瞧著她,那一眼沉穩又安靜,沒有半分顫抖。

  柳玉茹覺得自己是瘋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被顧九思這麼瞧著,她竟就詭異覺得。

  他能行的。

  他一定有什麼法子。

  她要相信他,他肯定行。

  於是她荒唐出聲,那聲音還帶了顫音道:「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19 10:55 PM

第二十七章

  這一聲「賭」到讓所有人有些意外,楊老闆皺起眉頭道:「少夫人,您確定?」

  「確定,」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道,「夫君說要賭,自然有他的分寸,我信他。」

  柳玉茹這話,讓旁邊的周燁竟也莫名放心下來,他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把我也算上。」

  顧九思轉頭看他,周燁認真道:「若是顧兄輸了,我周某傾家蕩產,也要陪您把債還上。」

  這話讓顧九思笑了,他擺了擺手道:「不必不必,在下有著分寸呢。」

  說著,顧九思看向楊老闆:「楊老闆,三德賭場開門是客,您說過,規矩就是規矩,如今我要和您賭馬,您要是不賭,煩請給我找個莊家,我要同刪的賭場賭。」

  顧九思這一番話說得不帶半分心虛,楊老闆沉吟著,不敢應聲。

  賭場的規矩就是客人要賭,那就得賭下去,見好就收,以後三德賭場的名聲就毀了。

  旁邊人都有些心虛,老烏鴉小心翼翼道:「老闆……」

  「怎麼,」顧九思笑起來,「楊老闆縱橫賭場這麼多年,還怕我一個毛頭小子不成?」

  話說到這份上,再不應戰,就沒法做人了。

  楊老闆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抬手道:「請。」

  說著,楊老闆便領著顧九思一行人走了出去,到了賭場裡,所有人見顧九思和楊老闆一起走出來,頓時沸騰起來,紛紛打聽著發生了什麼。

  「顧九思要和楊老闆賭跳馬。」

  「跳馬?瘋了吧!那不都是騙外地人的玩意兒,哪個揚州城的人會賭這個的?」

  「顧九思他爹這次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楊文昌和陳尋還在賭著,聽著顧九思的名字,兩人頓時變了臉色,陳尋和楊文昌跟著過去,便看見顧九思帶著周燁施施然落座,楊文昌擠過去,著急道:「九思,他們說你要賭跳馬?」

  「對啊。」顧九思隨口出聲,陳尋著急道,「你瘋啦?!這一輸你會被你爹打死的!」

  「無妨,」顧九思擺了擺手道,「我心裡有譜。平時我鬧著玩呢,這次我認真賭。」

  「你……」

  「九爺,先簽了契約。」

  老烏鴉端著一份寫明了賭馬規則的契約上來,柳玉茹先審過,才交給顧九思,顧九思匆匆掃了一眼,大筆一揮,龍飛鳳舞落了自己的名字。

  他那字醜得扎眼,柳玉茹忍不住眼皮一跳,腦子裡第一個想法就是——還得請個書法師父。

  賭馬這事兒不常見,聽到顧九思和楊老闆開局,整個賭場的人都興奮了,所有人都圍了過來,顧九思簽完字,旁邊人給顧九思和楊老闆遞了熱毛巾,兩人擦過手,楊老闆道:「按著規矩,您來挑戰,本該是我們賭場來定賭什麼,但是顧大公子年少,算得上楊某的晚輩,所以楊某願意讓顧大公子一步,大公子來定吧。」

  「無妨。」顧九思擺擺手,「什麼都行,我無所謂。」

  楊老闆看著顧九思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大公子還是謹慎些好。」

  聽到這話,顧九思似是有些無奈:「您讓謹慎,那就謹慎吧。賭大小如何?」

  楊老闆抬了抬手,旁邊人拿了骰子來,顧九思突然道:「停一下。」

  說著,顧九思站起身來,到了骰子邊上,他抬手掂了掂骰子的重量,隨後笑道:「沒問題。」,然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楊老闆面不改色:「大公子多慮了,在下不會做這樣旁門左道的事兒。」

  「賭得大了,」顧九思笑道,「自然要謹慎些。既然三德賭場如此講信譽,這樣吧。」

  說著,顧九思指了旁邊的柳玉茹道:「你去搖。」

  柳玉茹愣了愣,楊老闆皺起眉頭,顧九思微笑道:「內子是揚州名門閨秀,從未接觸過這些,楊老闆放心的吧?」

  楊老闆沉默,但比起這賭場裡的熟手,柳玉茹的身份,似乎的確更加乾淨些。

  柳玉茹沒有出聲,她也沒退縮,大方起身,站在了賭桌邊上,顧九思看著楊老闆道:「楊老闆,今日咱們先定個規矩,七局為止,中間不可棄賽,若你棄賽,那您不但要將這小公子的賬一筆勾銷,還要倒貼五萬白銀給他們賠禮道歉。若我棄賽,便算是徹底認輸,明日你可派人上顧家清點財產,若我們都堅持到了最後,就看最後各自輸贏多少,如何?」

  「九思!」

  陳尋聽著著急,顧九思抬手止住他的話。

  楊老闆面色不動,只是抬手道:「請。」

  而後所有人瞧向柳玉茹,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舉起了篩盅,她看上去力道有些小,顧九思便給她做示範,搖著手道:「這樣甩,用力點!手沒力氣全身一起甩!大力一點讓骰子動起來!」

  柳玉茹聽著這話,一瞬間什麼緊張擔憂都沒了,她翻了個白眼,舉著篩盅,又穩又狠的搖起來。

  她一搖骰子,楊老闆就閉上了眼,顧九思耳朵動了動,他轉過頭,同旁邊人小聲吩咐:「給我端盤蜜瓜上來。」

  他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關注在他和楊老闆身上,柳玉茹聽得咬牙,簡直想揪著他的耳朵吼他。

  你清醒一點啊!

  你賭著全家的家當啊!

  你輸了全家就完了,完了啊!

  她一直搖個不停,想等著顧九思回過頭來認認真真聽骰子,誰知道顧九思回頭是回頭了,但卻是認認真真等著蜜瓜,於是柳玉茹一直搖,感覺手上肌肉酸得不行,顧九思的蜜瓜端上來了,他吃了口瓜,忍不住道:「你還沒搖夠啊?」

  柳玉茹受不了了,她「哐」一下,終於落下了篩盅。

  她覺得好累,好疲憊。

  顧九思將蜜瓜的籽吐進盤子,抬手就將玉牌丟到了小上,楊老闆慢慢睜開眼睛,抬手將玉牌放到大上。

  「開。」

  旁邊人催促出聲,柳玉茹揭開蓋子。

  三顆骰子,按著規則,10以下是小,10以上是大。

  三、三、五。

  十一點。

  柳玉茹面色慘白,周燁面色也不太好,楊老闆舒了口氣,笑起來道:「看來是楊某勝了。」

  顧九思吃著瓜,似乎也有些詫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楊老闆是棋高一著。來,繼續。」

  第二輪,顧九思神色認真,似乎是認真開始聽了,柳玉茹放心了許多。

  這次必然要成功了。

  柳玉茹和周燁都信心滿滿的想著。

  等到押注開蓋,楊老闆露出笑容:「看來,又是楊某贏了。」

  顧九思臉上露出了幾分擔憂:「沒想到楊老闆這樣厲害,顧某真是後悔啊……」

  楊老闆心裡對顧九思的戒備徹底放下去,他一時覺得,顧九思真是個草包,怕是一時被江湖仗義沖昏了頭,就來做了這個賭。

  他放鬆下來,後面三局都贏得異常輕鬆。

  顧九思每次都能精準壓在輸的那個點上,開大押小,開小押大。

  楊老闆贏得一路順暢,心情都好上許多,叫了杯茶來,同對面撐著下巴,愁眉苦臉的顧九思道:「顧大公子不如早點認輸吧,若是真到了第七局,怕是把顧家全抵上也還不起了。」

  「橫豎都到這步了,」顧九思歎了口氣,「總得賭下去,大不了我就在這兒還一輩子債,以後楊老闆還要多多照顧啊。」

  楊老闆嘲諷笑了笑,抬手讓柳玉茹開第六局。

  然而柳玉茹不敢開了。

  第六局開了,一輸就是四十二億,顧家就是真的完了。她不知道顧九思賣什麼藥,但是這麼一直輸,一直輸,她真的輸不起,她太害怕了。

  她抬眼看向顧九思,顫了顫唇,然而在開口之前,顧九思卻是抬起手指,搭在了唇上,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這一刻他神色異常鎮定冷靜,帶了一種讓人信服的自信。只是匆匆一瞬,他就變成了愁苦的樣子,詢問道:「玉茹可是搖不動篩子了?堅持一下,就最後兩局了。」

  楊老闆一直盯著顧九思,他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裡,楊老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她再次舉起篩盅,而這時旁邊的周燁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站起身就要說話,卻別顧九思一把按住,顧九思靠過去,附在他耳邊,輕聲道:「莫慌,我有法子,等一會兒我離開後,你就偽裝出好像是知道了什麼所以很鎮定,但又要遮掩的樣子。不要慌亂。」

  說著,顧九思便直起身,開始認真聽著柳玉茹的篩子。他仔細聽著,等柳玉茹落下篩盅之後,他抬起眼,看向楊老闆,笑道:「楊老闆,請。」

  楊老闆沒說話,他緊緊盯著顧九思。

  不對勁。

  多年的江湖生涯讓他多疑又敏感,他憑藉著自己的直覺,無數次躲過生死大劫。

  連著贏到現在,他有些飄然,可是在這一刻,他猛地反應過來——不對勁。

  顧九思前些時間,才在路上怒斥王善泉。普通百姓看不明白,他卻是完全懂得發生了什麼。一個能如此靈巧化解危機的公子,怎麼會是一個草包?

  如果他不是草包,他怎麼會因為江湖義氣隨便來賭這麼大的賭?

  他來賭,就一定有他的把握。他檢查過篩子,還讓搖色子的人變成他的人,現在已經是第五局,到第五局了……

  他竟然都沒贏過一次!

  楊老闆猛地變了臉色。

  顧九思的賭技他是清楚的,這個公子哥兒就算不能一直贏,但也絕不會連著五把,一次都沒贏過!除非是,他連著五把,都清楚知道該怎麼贏,故意輸的!

  楊老闆呼吸有些急了。

  如果顧九思是完全有實力贏,那他為什麼輸?為的就是留住他,不讓他提前離席。為的就是麻痹他,讓他就這樣飄飄然下去。

  直到第七局。

  第六局已經賭到四十二億白銀,第七局那就完全是在賭他楊龍思所有的身家,賭他的命!

  如果他止步於第六局,那他就是不要周燁的賬,再損失五萬兩。可若是賭到第七局……賭到第七局……

  楊老闆額頭冒著冷汗。

  他腦子裡瘋狂計算著。

  顧九思到底是真的輸,還是裝的?

  為什麼柳玉茹會在打算放棄之後被九思一個動作勸服,他們有什麼協議?

  為什麼周燁會在崩潰後突然鎮定,顧九思到底同他說了什麼?

  顧九思到底是在唱空城計,還是真的……真的給他下了套?!

  楊龍思一言不發,額頭上流下冷汗,顧九思瞧著他,故作憂愁的表情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似乎是在嘲笑他一般。一開始他真的以為顧九思很慌亂,可是此刻卻覺得他這份慌亂虛偽做作,完全不像是真的。

  至少他還有心情吃蜜瓜,一面吃著一面催促他道:「楊老闆,押注啊。」

  「你,」楊龍思呼吸有些不穩,「你先來。」

  「哦?」顧九思笑起來,「你確定,讓我先來?」

  楊龍思急切點頭:「你先來。」

  顧九思靠在椅子上,隨意將玉牌扔出去,落到大上。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開了蓋子。

  小。

  還是小。

  他連輸六把了!

  楊龍思呼吸有些不暢。顧九思歎了口氣,似乎是有些無奈道:「又輸了,來來來,第七局。」

  「等一下!」

  楊龍思叫住了柳玉茹,所有人朝他看過去,老烏鴉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顧九思抬眼看著楊龍思:「楊老闆,怎麼了?」

  若是贏了,是顧家所有家當。

  若是輸了……那就是……那就是傾家蕩產!

  而他會輸嗎?

  顧九思能連著輸六把,六把準確無誤壓在輸上,那明明就是知道如何贏故意輸!

  他真正的實力根本沒展露,他就是在引誘他,讓他一步一步走到第七局,然後一把翻身,讓他楊龍思傾家蕩產!

  此刻認輸,只是五萬的事。

  若是第七局之後輸了,那就……那就……

  楊龍思白了臉,心裡卻是有了結果。

  他抬起頭,慢慢道:「我認輸。」

  眾人譁然一片,顧九思面上帶了一絲震驚,隨後似是有些慌亂站起來道:「楊老闆,只差最後一局……」

  聽到這樣的挽留,楊龍思頓時肯定了自己的結論。輸成這樣,若沒有贏的把握,怎麼還敢留第七局?

  於是他立刻道:「烏鴉,給周公子清點銀子,送他們出去,這一局,我認輸。」

  說完,楊龍思站起身來,領著人迅速回了後院。

  所有人有些茫然,陳尋站在顧九思背後,還處於徹底懵逼狀態,疑惑道:「就這麼……認輸了?」

  「怎……怎麼回事?」楊文昌也有些看不明白。

  烏鴉把那少年放了,周燁趕緊上去,詢問那少年的情況,沒一會兒,烏鴉便拿了銀票出來,交給了周燁。

  顧九思吃完了最後一口瓜,見事情了了,同陳尋楊文昌告別。

  陳尋小聲道:「你現在到底什麼個情況?我們都見不著你了。我能不能上你家門去串門子?」

  「來。」顧九思小聲道:「提著書來,說是來和我一起聽學的。」

  陳尋:「……」

  說完之後,顧九思伸了個懶腰,朝著柳玉茹招了招手,笑著道:「媳婦兒,過來。」

  柳玉茹剛剛放鬆下來,她的汗出了一身,整個人疲憊不堪,她走到顧九思身邊,顧九思站起身來,將手搭在她肩上,和大夥兒打了聲招呼,便領著周燁還有那范姓少年走了出去。

  「顧大公子,您可是太厲害了。」

  周燁讚賞不已,誇著顧九思道:「那楊老賊必然是看出您的賭技出神入化,不敢應戰。顧公子有此絕技,也是非凡之人,顧……」

  一行人走出去不遠,剛進巷子,周燁話沒說完,顧九思雙腿一軟,周燁和柳玉茹趕緊就去扶住他。

  所有人都有些詫異,柳玉茹著急道:「你怎的了?」

  「腿……腿軟……」

  顧九思結巴著出聲:「撐不住了,你們誰來背我回馬車吧,我真走不動了。」

  周燁、柳玉茹、范小公子:「……」

  周燁作為這中間唯一一個身強體壯能背起顧九思的男人,義不容辭承擔了這項責任,背著顧九思上了顧家馬車。柳玉茹見周燁要走,忙道:「周公子是今日要啟程?」

  「本是如此打算。」

  周燁歎了口氣:「但經過了這事兒,先休息一日,過兩日再走吧。」

  「那不如到顧府用個飯吧。」

  柳玉茹笑著道:「上次的事兒,還沒能及時感謝周公子。我與郎君早就想請周公子吃頓飯,但他傷勢遲遲未癒,因而拖延至今。」

  周燁遲疑了片刻,終於道:「那周某叨擾了。」

  周燁有自己的馬車,便帶著那少年去了自己馬車,跟在顧家的車後。

  顧九思上了馬車,便整個人癱了,揉著肚子道:「可撐死我了。」

  「吃什麼撐成這樣?」柳玉茹給自己擦著汗,顧九思歎了口氣:「你沒瞧見我吃了一整個瓜?」

  「那不是你想吃嗎?」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的確吃了許多瓜,但她沒想著是撐下去的。顧九思擺擺手,有些痛苦道:「都是因為緊張,不吃點瓜,我怕我裝不下去了。」

  「喂,你給我說說,」一說這個,柳玉茹就來了勁兒,「你是不是真的賭錢特別厲害?」

  「我要真的賭錢這麼厲害,我爹還不讓我泡在賭場裡當一個賭神?」

  顧九思翻了個白眼,柳玉茹奇怪了:「那你怎麼能連著輸六次?」

  「那不是我厲害,」顧九思直接道,「是楊龍思厲害。這六次裡面,他先押注三次,我只需要壓他反面就可以了。如果真的讓我聽篩子,我能偶爾贏個兩次,但是要確定贏,這是不太可能的。可楊龍思可以,他以前在賭場,聽篩子辨聲,十局十勝,幾乎沒失手過。」

  「那另外兩次呢?」

  「一次是我看他的眼神,加上自己聽的賭的。」顧九思解釋著道,「另一次,也就是第六局,其實到那一局,我輸贏已經無所謂了。我輸了,他會想我賭技超群故意給他下套;我贏了,他會覺得我是打算開始翻盤,故意嘲諷威脅他。」

  「他這個人能坐到這個位置,就是他每次都會預判風險。這次賭得太大,他心理壓力大,外加上他又多疑,總覺得我在給他設套,自然想一想,乾脆給我們五萬打發走了。」

  柳玉茹聽著,便明白了顧九思整個思路。

  他從一開始摸骰子,讓她搖色子,叫蜜瓜吃,都是為了干擾楊龍思,讓他捉摸不清楚自己是個什麼人。

  然後根據楊龍思的判斷下注,讓自己連輸,超出一個正常的輸贏情況。

  接著再同過和她的對視,和周燁對話等細節,通過她和周燁的反應,給了楊龍思「他有辦法」的錯覺暗示。

  楊龍思在這麼大的壓力下,去做一個輸了傾家蕩產的選擇,他自然會去選一個穩妥的方案。

  而這一切,當然也是基於顧九思對楊龍思的瞭解做到的。

  楊龍思賭的是大小,顧九思賭的是人心。

  想明白這一點,柳玉茹豁然開朗。

  她不由得感慨道:「顧九思,你總是超出我預料。」

  出乎她意料的心善;出乎她意料的聰慧。

  顧九思擺擺手,有些痛苦道:「不能再來一次了,你不知道我心跳得快炸了。我其實坐在椅子上時候就腿軟了,我真的怕他賭到第七局然後讓我輸了,我覺得顧朗華是真的會大義滅親把我人頭提到他門口去。」

  柳玉茹笑著用團扇敲他:「淨胡說,把你爹想得這麼壞。」

  「我沒胡說,是你不瞭解他啊。」

  顧九思趕忙道:「真的,你要知道他以前對我做多少殘忍的事兒,你就知道了,這根本不是親爹。」

  「別瞎說了。」

  柳玉茹推他:「你爹可疼你呢。」

  「拉倒吧。」顧九思翻個白眼,「他從小就只會打我。」

  「額……」柳玉茹遲疑道,「其實我聽說,你父母都很寵愛你。」

  顧九思聽著這話,也沒說話,過了好久後,他才道:「不過是這揚州城的人,給我的行徑找個藉口吧了。」

  「人都很奇怪的,」他手搭在窗戶上,瞧著外面人來人往,淡道,「一旦看見一個行事乖張的人,都會推測,他的父母必然溺愛他,所以他才無法無天。許多人都覺得,一個孩子若是不聽話,打一頓便好了。若是孩子做事兒不對,必然是打得不夠。」

  「我很討厭這樣的想法。」顧九思嘲諷道,「 所以吧,他越打我,我越是要同他反著幹,我越同他反著幹,外面就越傳他管我管得不夠嚴厲。於是就這麼一直循環下去。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每次都是他來打我,我娘就死命攔著,家裡烏煙瘴氣的。」

  「那你聽話不就好了?」

  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傻啊,他打我,我聽話一次,他就會覺得打我是有用的,以後凡是遇見問題,一個反應就想著打了就好了。你以為那些想著打了就能教好孩子的人的想法是怎麼來的?就是因為他們打完孩子,孩子就忍氣吞聲乖巧了。他們就總覺得,你瞧我孩子、他孩子就是這樣,你孩子被打了不聽話,一定是你太寵愛,不肯下狠手。」

  「我和你說這世界很多莫名其妙的感覺都是有理由的,你知道少年人為什麼都要忤逆叛逆一下嗎?就是我們發自骨子裡的一些東西在和我們講,我們得用這種方式去教育他們,打我是沒用的,不要用打我來教育我。所以有一次我爹氣太狠了,失手給我打斷了一根肋骨,我都沒服軟。我只能自己變好,絕對不能是你們逼的。」

  柳玉茹被顧九思一番話說得懵懵的。

  顧九思瞧她一臉說不出的茫然,抬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在想什麼啊?」

  「哦,」柳玉茹回了神,「我就是覺得,你這個想法,聽上去稀奇古怪,但又有幾分道理。」

  「我向來有道理。」

  「不過,」柳玉茹有些疑惑,「打你沒用,那你為什麼被我從春風樓逼回來讀書呢?」

  顧九思聽了這話,僵了僵身子,有些不好意思扭過頭去,小聲道:「我不是……我不是覺得對不起你,怕把你氣死了嗎……」

  他倒是不怕血濺春風樓,以他的身手,兩個人必有一傷,那也絕不是他。

  他怕的是柳玉茹這一根筋兒的腦子,真自己抹了脖子吊在他顧家大門口!

  柳玉茹聽著這話,微微一愣,她瞧著面前人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彆扭樣,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起一句話——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

  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突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荒唐想法。

  在她這十幾年的短暫生涯中,所接觸過的男子裡,包括了葉家那些家規森嚴的子弟,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像顧九思這樣,將這句話真正踐行到底。

  顧九思這個一直被人罵著紈絝的浪蕩子弟,似乎在以一種不言說、難以讓常人所理解的方式,在踐行著自己內心的君子道。

  他固守自己內心的道理,又對責任服軟。所以並不是她去管教了顧九思,而是顧九思退讓,教導了她。

  她覺得這個人神奇的在她心裡種下一顆種子,將他的離經叛道、將他的莫名奇妙放在她心裡,然後生根發芽。她像是闖入他世界的旁觀者,靜靜觀察他,瞭解他,挖掘他。顧九思是她預料之外的寶藏,她每次挖得深一點,就更感受到更多的驚喜。

  她笑著轉過頭去,看著揚州城外吆喝著的攤販,柔聲道:「那我謝謝你了。」

  說著,她用團扇抬起車簾,陽光落在她秀麗的臉上,她面容裡帶著溫柔與沉靜,抬眼看鳥雀從屋簷振翅飛起,白雲藍天相映相成。

  「給了我一個新開始。」

  一個真實的、波折的、又肆意的新人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0 11:51 PM

第二十八章

  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回了府中,下了馬車,便瞧見周燁領著那范小公子也跟著下來,范小公子似乎受驚不小,下車時面上還帶了些慌亂,反復同周燁咒駡著楊龍思。周燁微皺著眉頭,靜靜聽著,倒也沒有做聲。等領著少年到了面前來,周燁同顧九思和柳玉茹道:「這位公子是我一位叔父的兒子,如今方才十四歲,叔父說想要讓他歷練一下,便讓我帶著他過來。小玉,」周燁平和道,「見過顧公子和顧少夫人。」

  范玉敷衍地朝著顧九思和柳玉茹拱了拱手,一言不發,舉止做派裡,明顯是不大看得上顧九思等人,周燁有些尷尬,正要解釋,就被顧九思突然攬住肩頭,直接道:「周兄,走,我們喝酒去,讓這小孩子自己去玩兒吧。」

  一聽這話,周燁便知不好,范玉果然怒道:「你叫誰小孩子?!」

  「哦,你不是小孩子?」顧九思回頭嗤笑,「那一點規矩都不懂?我救了你,又算是你兄長的朋友,你就這態度?」

  「你這賤商……」

  「范玉!」周燁叱喝出聲,范玉僵了臉色,卻是有些不悅,轉頭冷哼了一聲道:「這飯我不吃了,你愛吃你自個兒吃,我回去了。」

  說完,范玉轉身就回了馬車,柳玉茹皺眉瞧著,有些擔憂。

  雖然周燁沒有明說,可是他的叔父、又是姓范,向來也就只有幽州節度使范軒了。那這位就是節度使的兒子,他們還打算搬到幽州的,顧九思當下已經把那小公子得罪了,這讓他們日後怎麼辦?

  但這些憂慮此刻也不能說出來,柳玉茹歎了口氣,看著顧九思拖著周燁往家裡走,便跟了上去。

  來的路上已讓家奴去報了信,江柔和顧朗華早就設好了宴席,周燁入座之後,一家人便一直說著感謝之詞,周燁是個實誠人,不太會說話,但他心裡對顧九思懷著感激,便只能是端起酒杯來,詞窮道:「話不多說了,今日多謝顧公子,話都在酒裡了!」

  一杯下去後,周燁看著小杯子,皺了皺眉頭。顧九思忙反應過來,立刻道:「上大碗來!」

  周燁笑了笑,轉頭同顧朗華解釋道:「我們幽州人喝酒都是用大碗,頭一次用這樣的小杯子喝酒,總覺得心意不夠。」

  其實顧家人,包括柳玉茹都不太能理解這種心意都在酒裡是什麼邏輯,但是顧家經商,幽州這些北地的人也接觸得多,顧朗華忙道:「周公子不必解釋,這些我們都明白,今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權當家中自便就好!」

  周燁笑著應下,一行人吃吃喝喝後,江柔和顧朗華先離席去,就由柳玉茹和顧九思陪著周燁,他們去了庭院裡,顧九思和周燁聊天,柳玉茹就跪坐在一旁倒酒。

  顧九思給他解釋著今日如何算計楊龍思,周燁感慨不已,贊道:「顧公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城府,真是人中龍鳳。若是公子在幽州,在下必當舉薦一番。可惜公子在揚州,在下能幫有限,但日後無論如何,只要公子有用得上的地方,公子大可開口。」

  「周兄不必這樣客氣,」顧九思擺擺手,他傷勢未癒,被嚴格控酒,只能了無滋味喝著枸杞菊花茶,無奈道:「上次周兄仗義執言,我顧家上下都感激不盡,今日這些都是分內的事兒,周兄若一定要說什麼感謝不感謝,未免太過生疏。而且出門在外,總當有個兄弟朋友關照,周兄不必多想。」

  「顧公子說得是,」周燁看著顧九思,頗有些激動道,「今日周某不才,想結顧公子這個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聽到這話,顧九思笑了:「周兄說笑了,若不是朋友,顧某又怎會去賭場?本就是朋友,周兄不必多說,日後有用得上九思的地方,周兄大可開口。」

  周燁聽得顧九思的話,他放下心來,顧九思看著周燁大口喝酒,心裡有些癢癢,便抬頭看了柳玉茹一眼,小聲道:「讓我喝點兒吧?」

  周燁大笑起來,同柳玉茹道:「少夫人便讓他喝些吧,以往戰場上,我們多的是受了傷喝酒提神的,不妨事!」

  柳玉茹有些無奈,他瞟了顧九思一眼,終於是給他倒了一杯酒。顧九思端了酒,小抿一口,頓時做出滋味無限的模樣,逗得周燁和柳玉茹都笑出聲,顧九思想了想,同柳玉茹道:「來,我喝不了酒,但這麼幹喝多沒意思?我同周兄劃拳,你來替我喝?」

  「我哪裡會?」柳玉茹有些無奈,「而且,你劃拳要我喝,你不覺得臊得慌嗎?」

  「少夫人說得是了,」周燁笑著道,「哪裡有男人劃拳讓女人擋酒的?」

  「那不一樣,」顧九思直接道,「你不知道,我在家吃軟飯,我們家以後要靠我夫人賺錢養我。」

  這話出來,周燁一口酒就噴了出來。柳玉茹忙道:「玩笑話,他都是玩笑話。」

  「你別虛偽啊,」顧九思忙道,「要對自己有信心!周兄我同你說,以後你見著她,別叫少夫人,得叫柳老闆,你叫一聲,她心裡能美一天。」

  「你別胡說了!」柳玉茹臊得慌,這都是她悄悄給顧九思嘚瑟的,卻不想顧九思就這麼拿到人前來說,顧九思嬉皮笑臉的笑:「那柳老闆,喝點唄?」

  「你別說了,我喝就是了。」柳玉茹紅著臉,忙出聲來。顧九思便教著周燁南方的拳法,和周燁劃拳。

  給周燁備下的是北方的烈酒,給柳玉茹上的是南方的果酒,大家一面劃拳,一面說笑,一面喝酒,柳玉茹沒喝過酒,就覺得入口滋味甜甜的,帶了些果香,喝得有些莽撞。顧九思劃了沒幾輪,柳玉茹「哐」就倒在了桌上。顧九思下意識道:「就這酒量啊?!」

  旁邊印紅有些無奈,解釋道:「少夫人以往就沒喝過酒,您也太為難她了。」

  「你這丫鬟大膽,」顧九思的話裡沒半分威脅,他故意板著臉道,「怎麼敢這麼同我說話!」

  印紅翻了個白眼,扶著柳玉茹就走了。

  周燁在旁邊壓著笑:「你家這小丫鬟厲害呀。」

  顧九思歎了口氣:「家門不幸,我地位太低了,我心裡苦。」

  說著,他見柳玉茹被扶到一邊了,高興道:「來來來,她醉了,咱們可以痛快喝一場!」

  眾人:「……」

  原來等在這兒呢。

  周燁有些哭笑不得:「九思,」他換了稱呼,足見親昵,「你若將你這聰明放到正事兒上,在揚州怕早就揚名立萬了。」

  「揚名立萬什麼呀?」顧九思擺擺手,「揚名立萬,無非就是為了多賺點錢,讓人多點尊敬,可我生來已經是揚州首富的兒子了,我有什麼買不到、有什麼求不得的?既然沒有,我再往上爬做什麼?」

  周燁聽著顧九思的話,沉思下來,過了許久,他慢慢道:「往上走,倒也不是為了權勢,而是你位置越高,能做的事兒就越多,就能為這些百姓,多做一些。」

  說著,周燁苦笑了一下:「不過,這也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幽州不比杭州富庶,外有征戰,內地貧瘠,物資比不得揚州豐富,不靠海的地方,連水都珍貴。每次我到揚州來,都覺得真是人間盛京。每每看到揚州歡歌笑語,我都希望,我幽州百姓,能有這一番光景就好了。」

  「其實,北方物質貧乏,主要原因還是土地貧瘠、商貿不夠發達。」

  顧九思淡道:「若北方像南方一樣,河流四縱八達,運輸費用小,貨物成本地,那以北方牛馬換南方米糧,以北方山珍皮草換南方綾羅綢緞,這樣交換下來,北方找到自己優勢所在,自然不會太過貧瘠。北梁也是如此,若他們能學會耕種,能固定生產什麼東西與大榮交換保證他們的糧食供應,自然不會年年來擾。畢竟這世上爭來爭去,爭的不過是個活下去。」

  周燁聽著,點頭感慨:「你說得是。」

  說著,周燁笑起來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還有這番見解。」

  「都是人,」顧九思輕笑,「賭錢想要賭好,學的就是人。況且我家本來也經商,再如何頹靡紈絝,耳濡目染也在。說到底,也不過是我投胎努力罷了。」

  說著,顧九思高興舉杯:「來來來,喝酒喝酒。」

  周燁喝酒,來了興致,見顧九思想法獨特,便乾脆和他聊起國家大事來。

  周燁給顧九思講這天下大事,講他的野心抱負。

  他喝高了,口齒不清,卻還是道:「我以後,要讓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服,不會被凍死、被餓死。每個人都要好好活著,要有尊嚴的、好好活著。」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也不知道怎麼的,聽著周燁說話,就感覺有些熱血沸騰。

  他舉了杯,高興道:「好!九思日後,就祝願周兄如願以償!」

  顧九思這聲音說得大了,柳玉茹迷迷糊糊睜了眼,她看著遠處喝著酒的人,就聽見那一句話——

  「我以後,要讓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服,不會被凍死、被餓死。每個人都要好好活著,要有尊嚴的、好好活著。」

  她不由得彎起嘴角。

  是啊,她也想,平平穩穩的、有尊嚴的,好好活著。

  她求了一輩子,其實求來求去,不過就是,尊嚴二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1 06:24 PM

第二十九章

  顧九思和周燁喝大發後,兩人激動起來就去拜把子,柳玉茹瞧著,她被風吹得清醒些,看著有些好笑。

  等到了深夜,兩人也睏了,下人扶著三人各自回了房裡,柳玉茹同他一起躺在床上,顧九醉得高興了,就一直笑眯眯瞧著她。

  柳玉茹抬手捏了捏他鼻子,忍不住道:「都要大禍臨頭了,還天天高興個什麼?」

  「人一輩子嘛,」顧九思閉著眼,高興道,「能高興一天是一天,事兒沒來,愁也沒用,還不如高高興興的呢。」

  柳玉茹聽著,抬眼看了他一眼,笑笑沒說話。

  顧九思是能萬事不愁的,可她卻不能,人與人之間環境生長不同,道理之踐行,其實也是要看那人性子的。

  柳玉茹倒在床上,閉了眼道:「睡吧。」

  兩人一覺睡到天明,柳玉茹按著平時的時辰起了身,酒醉讓她有些頭疼,但她還是撐著神去見了江柔和顧朗華,等她回來時,顧九思也起了,周燁提前醒了過來,來和顧九思踐行。

  男人和男人的情誼,總是一場酒就夠了,周燁同顧九思道:「九思,我這就要回幽州,等你到了幽州,你若有什麼事,便到望都來找我。」

  「行。」顧九思笑著道,「我們家的產業正有些要到幽州去,到時候你別嫌棄我事多就行。」

  「你家要到幽州開店?」周燁有些疑惑,顧九思歎了口氣,「商不與官鬥,和王家鬧成這樣,我們待在揚州也為難。所以就想著,先到處看看,遇到合適的地方,便搬一個地方避禍。」

  「那你來幽州就對了。」周燁笑起來,「我父親和范叔叔都是公正明理的好官,你們來,不會欺負的。」

  說著,周燁讓人尋了紙筆,給了顧九思一張紙,上面寫了他府邸的地址。他猶豫了一會兒後,終於還是道:「九思,如今天下局勢不穩,有些事兒我不好多說,但是你要照顧好自己家人,一旦有事,立刻離開揚州到望都來尋我。你若來不了,就讓家丁來找我。我們雖然交情不多,但是於我心中,我卻是將你當做兄弟,倒是我能做的,必然會盡力幫你。」

  顧九思聽著,他看出周燁認真,知道此人並非玩笑,他便也收斂了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認真道:「周兄放心,我不是逞強的人。實話來說,你說的我心中都有數,若真走到山窮水盡,還望周兄能給條生路。」

  周燁歎了口氣:「互相幫扶著,這是自然。」

  說著,兩人道別過後,顧九思親自送著周燁出門。

  而後他回過頭來,看見柳玉茹站在門口,神色間似乎有些憂慮。

  顧九思笑了笑,走到她身前去,抬手抹平了她的眉間,笑著道:「別愁了,一切都會好的。」

  顧九思是這麼說,但柳玉茹卻放心不下。

  後續的時日,柳玉茹便陪著顧朗華和江柔一起去賣了揚州的家當。

  他們不敢做得太明顯,因為顧家產業太大,一旦一起賣出去,必然會讓揚州有一種換天之感,恐怕會引起恐慌。

  於是只能儘量找外地人,賣出去後並不聲張,然後柳玉茹要偷偷去其他城鎮,將銀票分開兌換,換成黃金帶回來。

  除了黃金,米糧也很重要,於是顧朗華就藉著賣米的生意,將米糧夾帶和黃金、古董、字畫,全都裝上了他買下的大船。

  大多數東西走船運,但為了保險,還是兵分兩路,又委託了幾個鏢局,分批押送走陸運,於是第一批財產分成五路,由管家顧文領頭,帶著一批原本的生意好手,全都前往了幽州。

  這些東西清辦下來,就花了足足一個多月,柳玉茹每天都在外奔波著,幫著江柔和顧朗華。

  她已經完全熟悉了顧家的產業,對顧家的賬、管事、經營模式,幾乎都已經牢記於心。

  而顧九思則是每天都在聽學,現在再學什麼四書五經來不及了,只能找大儒來給他直接講課,江柔想著,無論如何,若是亂世來了,未來顧九思能當一個謀士,也是極好。

  於是兩個人各自一條線,也就每天晚上的時候,躺在床上,分著被窩睡著,嘀嘀咕咕說一陣子。

  柳玉茹習慣了凡事兒都和顧九思說,他總有一套歪道理,勸著她去想通。

  船從幽州回來那天,路引和文牒的事兒終於也辦了下來。為了以防萬一,他們決定同自己的身份文牒一起,時時帶著。家裡開始籌劃著出門的日子,首先他們需得找個不驚動眾人的日子,悄悄離開,揚州人發現他們離開越晚,他們離開的幾率就越大。否則跑到一半被王家抓回來,那才是功虧一簣。其次水路出行,尤其是這樣長途遠行,很看日子,近日揚州陰雨綿綿,實在不是好日子。

  大家正想著時間,柳玉茹卻就病了,或許是突然間放鬆下來,整個人便垮了一般,早上在鋪子裡查著賬,就直直暈了過去。

  顧九思在書房裡聽著講學,有人來報這事兒,顧九思急急忙忙趕回了房間,然後就看見柳玉茹躺在床上。

  「夫人就是憂思太盛,」大夫歎了口氣道,「加上又太過疲憊勞累,氣血不足。老夫開個方子,夫人吃了可好轉些,但最重要的,還是凡事想開一些,若是想不開,怕鬱結於胸,恐有大礙。」

  顧九思站在簾子外靜靜聽著,他也沒進去,過了一會兒,他聽柳玉茹道:「大夫辛苦了,可有什麼藥能吃了開心些的?」

  大夫笑起來:「少夫人說笑了,若世上有這種藥,怎還會有愁苦人?」

  「是我愚昧了,」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儘量吧。」

  大夫給柳玉茹開了方子,印紅便是送著大夫出去,見顧九思站在門口,顧九思抬手,對她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印紅也沒多話,低頭領著大夫走了出去,顧九思這才進去,他彷彿是什麼都沒聽到一般,走進屋去,同柳玉茹笑著道:「聽說你暈倒了,我可被嚇到了,特意過來瞧瞧,見你面色紅潤有光澤,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暈倒的樣子啊?」

  柳玉茹聽這話,笑著道:「你便不會說些好聽的。」

  顧九思坐到床邊上,瞧著她:「無礙吧?」

  「沒事兒的。」柳玉茹搖搖頭,「你該做什麼做什麼,不用特意來瞧我,有印紅守著呢。」

  「唉,你這個女人太可怕了,我好不容易找個藉口逃學出來透透風,你就要趕我回去。」

  說著,顧九思靠了過來。

  「你累不累?」他溫和開口,柳玉茹歎了口氣,「倒是有些的。」

  「那我替你扇風,」顧九思從她手裡拿了團扇,朝著她輕輕扇著,柔聲道,「你睡吧。」

  柳玉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他一過來,她就覺得心裡很安定,他坐在她身邊,輕輕給她扇著扇子,她很快就睡過去了。

  等柳玉茹再醒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見她醒了,讓人過來,給她端了飯來,同她一起吃飯。

  柳玉茹有些奇怪:「你還沒吃?」

  「等著你呢。」顧九思笑道,「你一個人吃飯,多寂寞。」

  柳玉茹笑了笑,卻是沒說話,這人無心的話,她聽著卻有那麼幾分難過。

  顧九思看出她似乎是不大開心,便道:「我這話讓你不高興了?」

  「倒也沒,」柳玉茹怕他誤會,解釋道:「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兒。」

  「嗯?」

  「小時候去上學,回來得晚了,家裡人是不會等我吃飯的。」柳玉茹笑著道,「誰都不會給我留飯,也就管家人好,會給我剩幾個菜,等我晚上回來了,我就一個人吃飯。」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不知道怎麼的,眼前就浮現了一個小姑娘的影子。

  她一個人坐在桌前,燭光下,一個人吃飯。

  其實難過的不是一個人吃飯,而是這諾大的家裡,沒有一個人肯等她、能等她。

  「那你母親呢?」

  顧九思不由得出聲,柳玉茹笑笑:「我怕姨娘覺得我和我娘走太近,她心裡介意,所以我也不能每天去我娘那兒。而且這種事兒也不是天天發生,偶爾一次,我也不想讓她操心。」

  柳玉茹歎了口氣,「她身體原本就不好,還要操心我,她怎麼受得了?」

  「柳玉茹,」顧九思叫著她的名字,輕歎出聲,「你過去的時日,過得當真不太容易。」

  「也還好了。」柳玉茹苦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沒人克扣我的衣食,外面看起來,我也是個嫡女,比許多人好了,不是嗎?」

  「你放心吧。」顧九思瞧著她,卻是認真道,「以後只要咱們還在一起一日,我便陪你吃一日飯。」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聲音鄭重:「再不讓你受委屈了。」

  「我不……」

  柳玉茹話還沒說完,就在對方那雙清明的眼下,說不出半個字。

  她張了張口,她想繼續說話,可是她說不出來,她只聽顧九思道:「你不想讓你娘操心,那是你為人子女的孝心。可是不讓你受委屈,卻是我作為丈夫的責任。你以後有什麼喜歡的、不喜歡的、委屈的、難過的,你都同我說。」

  「你別埋在心裡。」他輕歎出聲,然而這話落音時,他也不知道怎麼的,柳玉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柳玉茹自己都沒察覺,顧九思嚇慌了:「你怎的哭了?」

  「我……」柳玉茹反應過來,她慌忙抬手去擦,下意識道,「我沒事兒……」

  「柳玉茹,」顧九思有些無奈,「才同你說的話,你怎麼就記不住呢?」

  說著,他直起身,隔桌抓住她擦眼淚的手,靜靜瞧著她,認真道:「你跟我說,你委屈。」

  柳玉茹呆呆看著他,顧九思一個字兒一個字兒說得清晰又肯定:「你委屈,你難過,你想哭。」

  「你只是難過而已,有什麼錯呢?」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她顫抖了睫毛,垂下眼眸。

  眼淚順著她的臉龐落下來,好久後,她吸了吸鼻子,才道:「從未有人同我說這樣的話,讓你見笑了。」

  說著,她抬起頭來,看著顧九思:「只是我習慣了,這些話我的確說不出口。但是你明瞭,」說著,柳玉茹笑起來,溫柔道,「我已很是開心。」

  顧九思愣了愣。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心裡輕輕抽疼起來。

  如果說這個姑娘此刻就這麼嚎啕大哭,他或許還覺得好一些。可她就這麼笑著,溫柔又內斂的落著眼淚,他就覺得,這人太讓人心疼了。

  他輕歎了一聲,走到她身前。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伸出手,將她攬到了懷裡。

  他不再出聲,只是感覺這姑娘的眼淚,悄無聲息濕了衣衫。

  他才發現,原來沉默不語,或許比喋喋不休,更有分量。

  柳玉茹靠在少年懷裡,她聽著他的心跳,依靠著他,她生平頭一次覺得,原來心酸和悲傷,是可以被化解的。她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和安穩,驅逐了她內心裡那份擠壓已久的陰鬱。

  「小的時候,我娘身邊的嬤嬤同我說,人小的時候很多東西,是要影響長大一輩子的。」

  「她瞎說,哪兒有一輩子的影響都改不了的事兒?」

  「是啊,」柳玉茹慢慢道,「顧九思,我覺得,如果你對我一直這麼好下去,好很久很久,我可能就不會總是患得患失,總是擔心這兒擔心那兒了。」

  顧九思抱著柳玉茹,他聽著她的話,揚起嘴角。

  那片刻,他居然沒想起他們所謂的約定,也沒想起未來,他就是覺得,要是柳玉茹能高興一點,能不要這麼把眼淚壓在笑容下面,能夠想哭就哭想鬧就鬧,那麼他對她一直好下去,也沒什麼妨礙。

  於是他勾著嘴角道:「行,這事兒包我身上了。」

  柳玉茹低笑出聲。

  顧九思歎了口氣,他摸著柳玉茹的頭髮,有些無奈:「你說說,養成你這樣的脾氣,得是受過多大的委屈?」

  「也沒多少委屈的……」

  「那你說來聽聽,張月兒是怎麼進你家的?」

  顧九思問了,柳玉茹也沒隱瞞,她就細細同他說起她家來。她的過往,她小時候一樁樁,一件件。

  她沒有半分遮攔,她算計著進葉家,她算計嫁妝,這些事兒,她沒有半點遮掩,因著她知道,顧九思不會在意這些。

  顧九思聽她說著,一面聽一面笑,時不時誇一句:「你厲害啊。」

  他們兩一直說到深夜,這才睡了。她說她想她娘,這麼多年,她怕張月兒不高興,和她娘待的時間太短。

  他勸著她沒事兒,以後會見到的。

  她嘟囔著,聲音越來越小,便睡了過去。這時候她臉上全是眼淚,睡著了以後,還抓著他的袖子,貓兒一樣靠在他身邊。

  顧九思靜靜瞧著他,他在黑夜裡,借著月光看她的面容。

  他突然覺得她長得有點好看。

  她似乎是瘦了一點,五官都立了起來,她皮膚也在顧家養好了許多,在月光下流淌著淺淺的光。

  顧九思不知道怎麼,他突然起了一種很想親親她的衝動。

  這個想法湧現上來,顧九思立刻暗罵自己無恥,居然對自己的兄弟都起了這種心思!

  他和柳玉茹,那就是這世上最純潔的戰友情,他絕對不能以這些骯髒齷齪的念頭玷污這種純潔的友誼。

  於是他趕緊往床邊縮了縮,抱緊了自己的小被子。

  柳玉茹哭過了之後,第二天起來,神奇覺得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暢快。她精神好了許多,江柔和顧朗華見她還是體弱,便道:「再休養幾日吧,水路難行,養好了再走,不然路上有得折騰。」

  這樣休養了兩日,柳玉茹好得差不多,顧家便定下來,後日夜裡啟程。

  定下來當日,顧九思回到房裡,突然同她道:「明天你回來早點。」

  「嗯?」柳玉茹有些奇怪,卻還是道:「好。」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起來,顧九思出奇起得早,他坐在門邊,看著她選了套素色衣衫,他忙道:「這套不好看,選套好看的。」

  他替她挑了一套淺粉色的籠紗長裙,然後同她商量著上了妝容。

  甚至於他還親自拿了畫筆來,認認真真替她描了眉毛。

  柳玉茹有些奇怪他這是做什麼,但她想著他要告訴她,便會告訴她。於是她始終沒問,早早去了了鋪子裡,查看了一圈後,便提前回了顧府用午飯。

  她揣測著顧九思想做什麼,思來想去,無非就是這人要帶他去做點什麼,她也想不透他要做什麼,等到了顧府,她下了馬車,同印紅道:「大公子今日可用心聽學了?」

  印紅聽了話,抿了抿唇,笑著沒說話:「聽說用心了。」

  柳玉茹點點頭,她往大堂走去,剛踏入院門,就聽見周邊全是鞭炮聲響起來。她嚇了一跳,隨後就看見顧九思跳了出來,他身後還跟著楊文昌和陳尋,楊文昌抬手甩出一副上聯,上面寫著:福如東海一世平安,然後陳尋甩開了下聯,寫著:壽比南山事事順遂。

  接著顧九思拉開橫幅:賀壽大喜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她就看顧九思朝著她走過來,手在她肩頭習慣性一搭,高興道:「生辰快樂啊柳玉茹。」

  柳玉茹抿起唇,她想遮掩一下笑意,卻是克制不住,嘴角微微彎著:「讓郎君費心了。」

  「別虛偽了。」顧九思輕嗤道,「心裡樂開花了吧?」

  「郎君。」柳玉茹認真道:「總歸還是要給點面子的。」

  顧九思這才高興,他大笑著領著柳玉茹進去,一進門,就看見蘇婉坐在大堂上,芸芸站在她背後,朝著柳玉茹瞧了過來。

  柳玉茹愣在原地,蘇婉抬起頭來,瞧見呆了的柳玉茹,便笑起來。

  「九思特意讓顧夫人去了府上請我,」蘇婉說話溫柔,「讓他們費心了。」

  「娘……」

  柳玉茹顫抖著聲,江柔在旁邊笑了:「還站著做什麼啊?」

  江柔溫和道:「還不去和你娘說幾句話。」

  柳玉茹沒說話,她疾步走上前去,到了蘇婉面前,她就這麼站著,好久後,才顫抖著聲,再叫出一聲:「娘……」

  她原本以為,嫁了人,她大概就不大能見到蘇婉了,誰知道不過是過個生日,她便又能見著。

  蘇婉被她情緒所感染,也有些傷懷,歎了口氣,卻是道:「本來是來給你慶生,倒把你惹哭了。」

  「女兒……女兒這是喜極而泣,」柳玉茹趕忙笑起來,她轉過頭去,看著江柔和顧朗華道:「讓公公婆婆費心了。」

  「這算什麼費心?」江柔笑著道,「九思年年生辰都折騰,你來了顧家,也是個孩子,頭一次過生日,我還覺得簡陋了。」

  「不簡陋,」柳玉茹心底有說不出的情緒湧現上來,她拼命搖著頭:「很好了。你們對我……很好了。」

  頭一次有人為她過生日。

  頭一次有人為她做這麼多。

  「好啦,」顧九思走上前來,搭在她的肩上道:「你娘這次要過來住上七天,你有的是時間,今天呢,聽我安排,保證你過得高高興興,嗯?」

  「好。」柳玉茹想都不想,便應下來,「聽郎君的。」

  所有人笑著落座,有楊文昌和陳尋兩個活寶在,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等吃過飯,柳玉茹便同蘇婉一起進了房裡聊天。蘇婉說著柳府,她話語裡很平和,可見這些時日過得不錯。柳玉茹放心下來,便同蘇婉說顧九思。

  蘇婉靜靜聽著,她瞧著女兒眉飛色舞的模樣,明顯感到這一次柳玉茹說顧九思,和上一次時情緒是不一樣的。

  她含笑看著,等柳玉茹回過神來,她才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過放肆了些,低下頭,小聲道:「女兒說多了。」

  「無妨,」蘇婉笑了笑,她拍著柳玉茹的手,溫和道,「九思是個好孩子,本來你嫁他,我心裡多有芥蒂,如今卻覺得,你嫁給他,真是一樁好事。」

  柳玉茹低低應了一聲,她沒敢同蘇婉說過去顧九思說那些離經叛道的話,只是這些話,她如今也不願意想了。

  她想了想,換了正事來道:「娘,有件事兒,我得給你通個信。」

  「嗯?」

  「如果我要離開揚州,你能否隨我離開?」

  蘇婉整個人呆了,她顫抖著聲道:「你……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娘,這世道可能要亂了,我要求一條生路,留在揚州可能太過危險,我離開之後,我不知道這輩子會不會回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一輩子不回來……

  蘇婉的手微微顫抖,她不敢想像再也見不到女兒的時候。

  柳玉茹見她猶豫,便道:「娘,到時候怕就是亂世,要打仗的。也沒誰在意名節不名節,你想想爹,你對他還有心嗎?這麼多年,你還要同他在一起嗎?」

  蘇婉沒說話,她垂下眼眸,唇輕輕顫抖。柳玉茹繼續道:「我與父親,如今你只能選一個。你若願意同我一起走,到時候我通知你,你帶上要帶走的人,便找個藉口到顧府來,或者偷偷溜出來也行。到時候我們就一起離開。從此天高海闊,再也不回來了。」

  「可是……可是我始終還是柳夫人……」

  「到時候就不是了。」

  柳玉茹平靜道:「到時候,天下亂起來,誰又顧得了誰?」

  「娘,」柳玉茹看著她,認真道,「你若不走,我不強求。這都是你的選擇,如今我只是讓你知道我的原則。」

  「我要離開揚州,」她神色堅定,「若不走,我必死無疑。」

  蘇婉沒說話。

  過了好久,她似是想明白了什麼,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道:「就讓他當我死了吧。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到哪裡,我自然是到哪裡。」

  說著,蘇婉紅了眼,沙啞著聲道:「玉茹……你不在這些時日,其實我特別後悔,也很難受。」

  「我總在想,當初怎麼沒多和你說幾句話,多陪你一會兒……」

  聽著這話,柳玉茹微笑起來,她抓著蘇婉的手,垂下眼眸,溫柔道:「娘,以後我們有很漫長的時間,你可以陪著我一直生活,你就當我是個兒子。以後我會賺很多很多錢,你會過得很好很好。」

  「好……」蘇婉拉著她,沙啞著聲道,「有錢沒錢沒關係,只要娘能多見你幾面,看見你活得好好的,夫君疼愛,平平安安,就夠了。」

  「我也幫不了你什麼,」蘇婉含著眼淚,「你覺得我能做什麼,讓我做什麼都好。」

  「我就希望您好好的,」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高興一點,別守著那王八蛋了。」

  兩人說著,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柳玉茹,走了。」顧九思在外面高興出聲,「我帶你去看好東西。」

  蘇婉抬眼,她看著門外,然後她看向猶豫著的柳玉茹,笑了笑道:「去吧,娘一直在這裡,等著你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7:55 AM

第三十章

  柳玉茹應了聲,和蘇婉細細道別後,便起身走了出去。顧九思和楊文昌、陳尋三個人站在門口,正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麼,柳玉茹一出來,楊文昌和陳尋立刻道:「嫂子好。」

  柳玉茹有些羞澀,她低頭應了一聲,隨後站到顧九思身後去,小聲道:「郎君。」

  「走,今天我帶你出去玩。」

  顧九思高興道:「你以往肯定沒見識過,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兒。我早該帶你出來花花錢的。」

  柳玉茹抿嘴笑了,顧九思從懷裡掏出了一遝銀票道:「今天我可帶了許多銀子,咱們大方花!」

  柳玉茹聽著,輕歎了口氣,但瞧著顧九思眉開眼笑的模樣,她也不好多說些什麼,抿了抿唇,便笑著沒說話。

  顧九思領著他們一行四人,首先就到了一家鬥雞的場子。柳玉茹跟在他後面,覺得有些新鮮,顧九思大搖大擺走進去,同柳玉茹道:「這裡就是平時鬥雞鬥蛐蛐的地方,你買了雞或者蛐蛐,然後大家一起押注。我的雞是這兒的雞王,當初我花了千金購下的。」

  說著,顧九思帶她到了一個金邊籠子面前,小廝守在附近,顧九思給了他一錠銀子,小廝連連道謝,隨後將金邊籠子裡的雞抱了出來,顧九思抱著雞,同柳玉茹炫耀道:「瞧見沒,這就是我的雞,金元帥!」

  柳玉茹抿著笑:「它叫金元帥?」

  「對,」楊文昌立刻接道,「我和陳尋取的名字,本來九思叫它鐵將軍,可鐵哪兒有金闊氣?將軍哪兒有元帥風光?」

  「有理。」柳玉茹點點頭,顧九思抱著雞,同她道,「走,我帶你鬥雞去。」

  他們一行人熟門熟路到了鬥雞的場子,柳玉茹就看見顧九思給這金元帥放在邊上,認真擦拭著毛道:「寶貝,今天爺可就靠你了,你要好好打知道麼?回來給你最上等的糧食吃,乖。」

  說著,顧九思還低頭親了它一口,柳玉茹用團扇遮著笑,等顧九思走過來,她輕輕拍了拍他道:「髒死了。」

  「哪兒呢?」顧九思趕忙道,「金元帥天天有人給它打理的,和一般雞不一樣,不髒。」

  金元帥髒不髒柳玉茹不知道,可它的確和一般的雞不一樣。

  它體型不算特別大,和對面的肥雞比起來要精壯許多,它上了場,整隻雞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傲慢踱著步子,那目空一切的神態讓柳玉茹忍不住笑:「這下我可真信這是你養的雞了。」

  顧九思知道她是在埋汰他,冷哼了一聲,而後兩隻雞便打了起來,對面的肥雞朝著金元帥急速沖來,金元帥靈巧圍著場子開始迅速繞圈,柳玉茹皺著眉頭:「它是不是怕了?」

  「怕什麼怕!」顧九思有些激動,「元帥,衝!別怕!衝啊!」

  周邊喊成一片,柳玉茹在這氣氛下,不知道為什麼,也有些激動。她開始忍不住給金元帥加油,旁邊顧九思將銀子放進她的手裡,催促道:「快,下注下注!」

  柳玉茹有些懵,顧九思就從她背後拉著她的手,「啪」就按在她前方不遠處的一個檯子上,然後顧九思就伏在她身上,激動道:「元帥!對!快,揍它!揍它!」

  「揍它!」錢放了下去,柳玉茹頓時就覺得有些不一樣了,她開始期待著贏,開始怕輸。於是她目光一直放在雞上,和顧九思一起給金元帥加油。

  等金元帥猛地一啄,徹底把對方擊垮,然後開始勢如破竹,一路追著肥雞在場子裡跑之後,柳玉茹就和顧九思一起歡呼起來。眾目睽睽之下,顧九思一把抱緊了她,兩人一起高高興興道:「贏了贏了贏了!」

  旁邊楊文昌和陳尋也抱在一起,等了片刻後,楊文昌突然道:「我怎麼感覺有些不對?」

  陳尋回頭看了看顧九思和柳玉茹,這麼十幾年來正常表達兄弟情意的動作,突然就有些奇怪了。

  兩人放開,輕咳了一聲,這時候柳玉茹才覺得不妥,趕緊退了一步,同顧九思道:「咳,剛才放肆了。」

  顧九思也有那麼些不好意思,但他不能表現,若是表現了,就更尷尬了,於是他趕緊拍拍柳玉茹肩膀道:「無妨,我們兄弟都是這樣的,你來了就把自個兒當我兄弟就行。來來來,快把我家元帥抱過來,可把小寶貝嚇壞了。」

  帶著柳玉茹鬥完雞,顧九思便領著她去了賭場,一行人在賭場裡賭得昏天暗地,柳玉茹激動押著大小,搖著骰子,還學會了打麻將,等賭完出來,天已經晚了,一行人去酒樓裡喝酒高歌,接著顧九思來了興致,乾脆就帶著柳玉茹和楊文昌陳尋等人一起出了城。

  柳玉茹不會騎馬,顧九思三人卻是縱馬慣了的,顧九思便讓柳玉茹坐在前面,自個兒攬著她,然後帶著兩個兄弟,一路駕馬出了城外。

  柳玉茹坐在馬上有些顛簸,夜風夾雜著寒意,身後的人溫度卻讓整個夜晚都變得柔和起來。

  她的髮絲輕輕拍打在她的臉上,她看著遼闊的夜空,看著廣闊的土地,聽著周邊蛙聲蟬鳴,還有身後楊文昌和陳尋的高歌。

  她感覺到天高海闊,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就要呼嘯而出。

  「來來來,」楊文昌在後面追著顧九思,大聲道,「九思來一首。」

  顧九思聽著大笑出聲:「就是想騙你爺爺唱幾聲。」

  「嫂子在,」陳尋追上來,笑著瞧著柳玉茹道,「嫂子想聽,對不對?」

  「喲,是呢,」顧九思低下頭來,「我家小娘子還沒聽過我唱曲,來,今天我為你唱一首。」

  柳玉茹聽著,臉有些紅,她以為這時候,按著顧九思的性子,他應當是要唱點逗弄她的曲子的,然而卻不想,少年忽的高喝一聲,開口卻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

  他的歌聲很嘹亮,帶著說不出的少年輕狂,好像是這世上什麼憂愁、什麼煩惱,都與他沒有半分干係,只有那少年人的狂放與驕傲,引得她隨之熱血沸騰。

  而後聽他猛地提聲:「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說著,他低頭,笑著瞧著她,他眼裡落著星光,聲音裡帶了溫柔,低低開口,「與爾同銷……萬古愁。」

  柳玉茹心裡狂跳不已,她慌忙低下頭去,不敢多看。

  旁邊楊文昌和陳尋大笑起來:「嫂子害羞了。」

  柳玉茹急了,她輕輕啐了他們一口,低聲道:「孟浪!」

  「聽到沒,」顧九思抬了眼,斜睨著旁邊兩人,似笑非笑道,「我媳婦兒說你們孟浪呢。」

  「九思,嫂子哪兒是說我們孟浪,」楊文昌趕緊道,「說你呢!」

  一行人胡說八道的掰扯著,馬跑累了,他們到了郊外河邊,顧九思翻身下馬來,一夥兒人在河邊走了一會兒,顧九思怕柳玉茹走不動,便讓她坐在馬上,他牽著繩子,領著她慢慢走。

  走一段路後,他們看了看時間,陳尋到了家裡門禁的時候,楊文昌便領著他一起走了。兩人走之前,給了柳玉茹禮物,陳尋恭敬道:「嫂子,生辰快樂。我們這位兄長,看著雖然不著調,但卻是個十足的好人,小弟祝你們白頭偕老。也祝您高高興興,一生順遂。」

  「我說你話怎麼這麼多?」顧九思不高興踹了他一腳:「趕緊走了,小心你娘又揍你。」

  陳尋笑呵呵走了。顧九思看著坐在馬上的柳玉茹,想了想道:「唔,再玩一會兒吧?我們接下來幹什麼呢?」

  「聽郎君的。」

  「那我教你騎馬吧?」

  顧九思溫和道:「人一輩子,總會遇到個事兒,不會騎馬不成。我牽著馬,你感覺一下。」

  柳玉茹說好。

  然後他們兩個人,一個坐在馬上,一個牽著馬,走在回城的路上。

  顧九思給她唱歌引路,這次他唱的歌是個小調,溫柔又平和,搭配著月光,讓人瞧著,覺得這世界都多了幾許溫柔。

  「郎君啊,」柳玉茹忍不住開口,「等明年,我還過生日嗎?」

  聽到這話,顧九思笑了。

  他回過頭來:「你傻,生日當然是過的。」

  「以後每一年,」顧九思轉過頭去,隨口道,「我都給你過。年年不一樣,年年高高興興的,好不好?」

  柳玉茹低笑著沒出聲。

  她心裡卻是想著。

  好呀。

  她好想一直這樣生活,有個人在她前面,給她牽著馬,給她唱著歌,讓她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8:09 AM

第三十一章

  兩人在城外漫步時,王家卻已經是雞飛狗跳。王善泉拿了著紙條,想了想,再確認了一遍:「你確定顧家要跑?」

  「是,」前來稟報的男人恭恭敬敬道,「安排在他們府中的探子說,他們昨日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應當就是這幾日了。」

  王善泉琢磨了一會兒,隨後道:「點兵備馬,我們立刻去顧府。顧府人可都在?」

  「今日暗樁被調了出去,暫時不知。不過這麼晚了,他們明日又要走,應當都是在的。」

  「那立刻去顧府。」

  「大人,」幕僚有些猶豫,「就這麼貿貿然過去,不大好吧……」

  「無妨。」王善泉抬手道,「江城在朝中已經自顧不暇,陛下就等著找機會將他和梁王一網打盡,陛下不知梁王厲害,他動了江城,梁王逼反,等梁王反了,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天子?都是一群名不正言不順的貨色,到時候便是我們自個兒的天下。」

  「您說得極是,」幕僚思索著道,「到時候要增兵就得有錢,直接和這些富商要錢,他們怕是不會應允,得用些鐵血手段。顧家富庶,過去又對大人多番羞辱,從他們開始,也是應當。」

  「照著陛下的意思,江城也就這些光景了。」王善泉思索著,隨後道,「咱們先動手拿了顧家,等江城倒了,消息傳過來,也差不多時日。今日若不出手,放著他們到了幽州,那白花花的銀子到了幽州,就回不來了。」

  這樣想著,王善泉打定主意,吩咐道:「他不是一直嫉恨顧九思嗎?讓榮兒去辦這事兒。」

  王榮領了命,立刻點了親兵去了顧家。

  這時顧朗華和江柔正準備睡下,江柔歎息著道:「我心裡總有些不踏實,總怕明日走不了。」

  「不用擔心,」顧朗華勸著道,「咱們做得隱蔽,無論是準備路引還是裝船,都是分開人來做,除了咱們一家人,誰都不知道消息。我準備了陸路水路兩條路,到時候一條不通換另一條。咱們的路引水路走得,陸路也走得,別擔心了。」

  「你說得……」

  江柔話沒說完,外面忽地傳來兵馬之聲,兩人對看了一眼,顧朗華警覺不好,立刻道:「你帶上必要的文書,領著柳夫人,趕緊從地道出去,一個時辰後我未趕到,你就開船。」

  「那你怎麼辦?」江柔一把抓住顧朗華,有些焦急,顧朗華拍了拍江柔的手,溫和道,「你放心,到時候我會想辦法,你開船直接出淮南,在第三個停靠口淮城等我,我會想辦法。」

  江柔匆忙點了點頭,她知道此刻不能遲疑,便迅速開始收拾東西。

  而顧朗華走出門去,剛到大門前,便看見王榮領著官兵正和家丁爭執,顧朗華站在門口,雙手攏在袖中,朗笑道:「王公子,稀客啊。」

  「顧朗華,」王榮帶兵走在前方,冷笑道:「你顧家可知罪?!」

  「王公子說笑了,」顧朗華有些疑惑,「我顧家向來本分,何罪之有?」

  「梁王意圖謀反,江城與其勾結,你顧家參與其中,你敢說不?」

  「王公子,」顧朗華聽著這話,淡道,「說這些話,你可有證據?」

  「如今已有人證,物證就在你府中,一搜便知!」

  王榮大喝,顧朗華聽到這話,笑著道:「王公子這話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就是說您現在手裡沒證據,等著搜完我的府中,就有證據了?既然沒證據,你怎能說顧家有罪,既然顧家無罪,為何要白白被人搜刮一遭?」

  「放肆!」

  王榮怒道:「如今我是奉命搜查,顧朗華,你不敢讓路,是不是心虛?!」

  「我心虛?」顧朗華大笑,「心虛的怕是你!是你爹!今日江尚書剛一出事,你王家便急不可耐上我顧府搜查,司馬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你王家眼紅我顧府銀兩,尋著由頭來搶劫罷了!一堆山匪賊子,還打著朝廷的名義。我就問你,你說江尚書謀反,如今可是證據確鑿?!他怕是方才入獄,你們就急急趕來了吧?!」

  江城必然不會已經定罪了,若是已經走到了定罪這一步,顧家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

  而且梁王謀反沒有這麼快,所以此時此刻,必然是皇帝已經想對梁王動手,乾脆按了一個梁王動手的名,然後將江城秘密下獄。一切都是暗中的事情,還沒放到明面上來,所以顧家做為商家不知道,而王家或許早就得了皇帝的命令做些什麼,因此動手得這樣快。

  顧朗華心裡謀劃著,面上絲毫不顯慌張道:「你王家想要找我顧家麻煩自是可以,不過王榮,你去同你爹說一聲,今日他動了我顧家,當年揚州賑災銀兩一事,他怕不怕。」

  聽到這話,王榮面上愣了愣,顧朗華臉上毫無懼色,他一時竟也拿不準注意,顧朗華這是裝腔作勢,還是當真拿著王家的把柄。

  「王公子,」顧朗華看他面上露怯,大方道,「你年紀小,做不了這事兒的主,這事兒趕緊去問你爹去。」

  說著,他讓人給他搬了凳子,倒了茶,悠閒坐在凳子上。

  而王榮咬了咬牙,抬手道:「將顧府團團圍住,一隻鳥都不能給我飛出去!」

  顧朗華和王榮僵持著的時候,江柔領著蘇婉等人迅速從密道裡出去。

  蘇婉跟在江柔身後,有些不安道:「顧夫人,我們這樣走了,玉茹和九思怎麼辦?」

  「我們先出去,我派人去尋他們。」

  江柔迅速道:「您放心,不會有事。」

  江柔和蘇婉沿著密道一路出去。

  一個月前才挖的密道,並不算長,一路只是延到顧家不遠處一個鋪子裡,江柔領著人出了密道,便派人去找顧九思,然後領著人往碼頭趕過去。

  而顧九思這時候還在城外教著柳玉茹騎馬,柳玉茹已經差不多學會小跑,這匹馬性子溫順,顧九思帶著她玩鬧了一會兒後,便牽著馬帶著她往城門慢慢走去。

  離城門不遠時,隱隱能夠聽到喧鬧之聲,他笑著回頭同柳玉茹道:「揚州就是這點好,不管多晚,都這麼熱鬧。」

  柳玉茹笑著應聲:「是啊,也不知道去了幽州,有沒有這樣的繁華。」

  柳玉茹剛說著,就見楊文昌和陳尋從前方疾馳而來,顧九思拉停了馬,站在原地,皺起眉頭。

  他直覺兩人這樣去而複返不是什麼好事,他心中忐忑,卻也沒表露出來,就看兩人一路飛奔到顧九思身前,陳尋焦急道:「九思,你家被官兵圍了。」

  「被官兵圍了?!」

  柳玉茹驚喝出聲,隨後立刻道:「誰帶的人?」

  「是王榮。」

  楊文昌皺著眉頭,拉扯著幾個人到旁邊暗處草坪,楊文昌迅速道:「你現在不宜回府,不如先在城外留著,我們在城裡幫你打聽著情況。一旦有動靜我們立刻通知你。」

  「不必了。」

  顧九思打斷他們的話,他心亂如麻,用了好大力氣,才鎮定下來,隨後道:「你們不必替我打探消息,也絕不要和我們有任何聯繫,立刻置辦一些財產,先出揚州城去。」

  「九思,」陳尋有些擔憂道,「這是發生什麼了?」

  「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顧九思急促道,「你們只需知道幾件事,揚州城或許有亂,王榮打算找富商開刀,他與我有仇,你們又向來和我交好,怕是不會輕饒你們,你們速速帶著家人離開揚州,看著情況若是不對,立刻離開淮南!」

  「至於嗎……」陳尋有些結巴,似是不可置信,「王善泉就算是節度使,也不能這麼目無王法吧?」

  「要是天下亂了,哪裡還有什麼王法?」顧九思抬頭看了陳尋一眼,楊文昌面露震驚之色,隨後他一把抓住顧九思,嚴肅道,「你說的可當真?」

  「絕無兒戲。」顧九思冷靜開口,楊文昌面上恍惚了一瞬,隨後他立刻道:「陳尋,我們立刻回去通知家裡離開。」

  「九思,」楊文昌轉過頭來,認真看著顧九思,他一時似乎想說很多,然而許久後,他卻與顧九思狠狠擁抱了一下,隨後紅著眼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相見,望君珍重。」

  顧九思原本大大咧咧的性子,在這一刻竟也有些傷懷,他點著頭,歎息道:「去吧,日後平穩了,我還回來找你們喝酒。」

  楊文昌和陳尋翻身上馬,疾馳離開。

  柳玉茹抓著韁繩,看著揚州的方向,她心裡繫著蘇婉,卻還要強作鎮定,她低頭看向顧九思,開口道:「郎君打算如何?」

  「我們先去碼頭。」

  顧九思神色平穩:「我父母必有辦法,他們若沒有辦法,我們去了也沒用,我們到碼頭等著,等他們來了,即刻開船就走。」

  柳玉茹有些著急:「可是……」

  顧九思翻身上馬,他抓住韁繩,抬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有些顫抖,可他還是道:「玉茹,我們去碼頭。」

  那一瞬間,柳玉茹驟然明白。

  他也在怕,也在掛念。

  她不知道是什麼逼著他成長,她只是蜷縮在他的懷裡,感覺夜風夾雜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們兩個像是在寒冬裡互相依偎的小動物,她依靠他,而他則是把懷裡這個人當成了一種信念,她束縛著他,不讓他做出傻事兒來。

  城外距離碼頭不遠,兩人一路狂奔到了碼頭,顧九思找到了原本安插在碼頭上的人。這艘船是顧朗華悄悄買下,他和漕幫的人熟悉,就把船掛在了漕幫的名下,因此王榮就算知道顧家要走,也想不到顧家會在漕幫裡有一條船。

  顧九思讓早準備好的人全都上了船,然後開始清點人。接著他們就兩就坐在甲板上,靜靜看著揚州的方向。

  夜裡坐在船上,風就更冷了,顧九思抬起手,攬住她,為她遮擋著風。

  「我有點害怕。」

  柳玉茹看著揚州燈火通明,她的聲音飄在夜裡:「我娘在還在那兒,我好怕她走不出來。」

  「我也是。」顧九思苦笑,「我爹娘都在那裡,我好怕他們沒有辦法。我派了人進城了,如果天亮前沒有帶消息回來……」

  顧九思抿唇,好半天,才顫抖著聲道:「我們就開船。」

  柳玉茹不敢說話,她緊緊抓著顧九思。

  她知道顧九思這個決策是最理智的,可是她做不到。

  她娘在那裡,她怎麼可能在這時候開船?!

  有些話她說不出口,可是她心底卻是明白的,如果這時候和顧家脫離了關係,她因著柳家和蘇家的緣故,或許還是能活下來的。

  可是她說不出口。

  她前一刻才想著,才想著要在顧家過這麼一生,此時此刻,當顧家落難,她又要同他說棄他而去?

  她做不到。

  於是她只能靜靜看著面前少年,而顧九思看著她含著眼淚的眼睛,卻似乎是讀出了她眼裡的意思。

  他輕輕笑了,柔聲道:「若是一封休書就能讓你安枕無憂,我巴不得給你,可玉茹,不行的。」

  他含著眼淚:「人心哪裡這麼好?如今皇上逼了梁王,梁王謀逆不日在即,皇帝天高地遠,不知梁王深淺,其實以梁王實力,打入東都不過早晚之事。各地節度使早就已經有了各自的心思,誰都不會管東都,到時天下大亂,節度使手掌兵權,便是一地之王。天下混戰,王家豈止是要找顧家一家的麻煩?他要的找的,是整個揚州富商的麻煩,是銀子,是錢。揚州很快就會成為地獄,你一個弱質女子,我怎麼能留你在那裡?」

  柳玉茹被他說愣了。

  可她反駁不了。她知道顧九思估得沒錯,王家哪裡是為了那麼點仇怨大動干戈?王家是盯上了顧家的錢啊!

  柳玉茹內心涼成一片,她整個人絕望下來,她感覺自己像是飄在水裡的水草,被人斬斷了根。

  她這一輩子的牽掛就是蘇婉,要是蘇婉有了事,她這一生,還掛念著誰?

  她想著夢裡王榮對待江柔的手段,整個人如墜冰窟,她不自覺哆嗦了一下,顧九思忙將她抱在了懷裡。

  「你別怕,」他笨拙道,「我娘很聰明,你娘會沒事兒的,我們都會沒事的。咱們只要等著就行了,玉茹,你看看我,」顧九思叫著她的名字,柳玉茹呆呆抬眼,看著顧九思,顧九思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們所有人都會沒事的,信我,嗯?」

  柳玉茹不敢說話,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麼了,可能是相信這個人成了習慣,她居然就覺得,在這樣的絕境下,也有了那麼點希望。

  她緩慢的點了點頭,顧九思舒了口氣,他抱緊她,他抱得很緊,彷彿是在從她身上汲取某種力量。

  他們就這麼靜靜等著,等到半夜,他們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兩個人猛地站起來,趕緊到了船邊,然後就看到江柔騎著馬,帶著許多人趕過來。

  「他們來了!」

  柳玉茹高興出聲,眼淚頓時落了下來,她回頭看向顧九思,高興道:「來了!他們趕上了!」

  顧九思靜靜看著遠處,好久好久,他才反應過來,猛地退了一步,坐在了地上。

  「來了就好。」他虛脫道,「來了,就好。」

  說著,他深吸一口氣,就地打滾,然後翻身起來,跑到船艙裡道:「人來了,準備開船了!」

  喊完這一聲,他回到了甲板上,然而掃視一圈,他卻發現了不對勁,提聲詢問江柔道:「娘,那個糟老頭子呢?」

  江柔的手微微顫抖,她克制著情緒,指揮著人上船,顧九思頓時察覺到不對,衝上前去抓住江柔的手道:「我爹呢?!」

  「他還在府裡。」江柔扭過頭去,看著江水,故作平靜道,「咱們等著,再過一刻鐘他不來,我們就開船。他會走陸路,我們出了淮南,在淮城接他。」

  「他怎麼出來?」顧九思急促發問,「他如今還在府裡,必然是為了給你們拖延時間和王榮周旋,你們走了密道,王榮盯著他,他不可能走密道暴露你的行蹤,他又如何出來?!」

  「你別問我了……」江柔顫抖著聲道,「他說能來,那就是能來!」

  顧九思愣了,江柔推開他,急急走了進去。

  顧九思站在船頭,一句話沒說,柳玉茹安置好了蘇婉和芸芸都上來了,她走到顧九思旁邊,柔聲道:「九思,人都到了吧?方才我瞧見了婆婆,公公呢?」

  顧九思被柳玉茹的話喚回了神,他壓著顫抖著的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他馬上就來了。」

  說著,他整了整柳玉茹的衣衫,溫和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在甲板上再看看揚州城,等我爹來了,我們就走了。」

  「那你多看看,」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去看看該帶的文件都帶好沒。」

  開船之前,要將必要的東西檢查一遍。江柔如今情緒看上去不是很好,柳玉茹便去檢查東西,等回過頭來,便見甲板上已經不見了顧九思。

  柳玉茹愣了愣,她進了船艙,四處尋著顧九思,然而卻都沒見著,等進了他們的屋裡,她就看見上面留著的一封信。

  是一封放妻書。

  上面端端正正寫了顧九思的名字。

  「……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數月歡喜,便獻柔儀。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柳玉茹的手微微顫抖,她急急喘息著。

  她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顧九思當初趴著和她說話的模樣,他曾對她說:「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給你休書,你可千萬別覺得是我想休了你毀約,別覺得我對你不好,嗯?」

  如今這封休書真的給來了,而她也真的知道,這輩子,他不會對她不好。

  可是她卻感覺不到半分喜悅,她只覺得心上彷彿破了個洞,風吹過去,嘩啦啦的疼。

  船已經開了,它慢慢離開碼頭。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她抓著新,趕緊衝到了江柔那兒,急促道:「婆婆,公公呢?」

  江柔背對著她,她躺在床上,沙啞著聲道:「他說他打陸路來,咱們淮城等著他。」

  「公公怎的會沒來?」

  柳玉茹低喘著,江柔遲遲不語,好久後,她艱難道:「王榮來得太急,他去拖時間了。」

  聽見這話,柳玉茹身子晃了晃,她頓時明白了顧九思去做什麼了!

  他那樣的性子……那樣的性子!

  她不敢做聲,怕驚到江柔,她遮掩著神色,恭敬道:「公公既然說能來,自然有他的打算,婆婆不必擔心,先好生歇息吧。」

  說著,柳玉茹退了下去,她手裡捏著休書。呆呆站在原地。她從窗戶裡看到,遠處揚州越來越遠。

  她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那個人了。

  那個明媚又驕傲,那個如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的少年。他為她挨打,他和她玩鬧,他在賭場上豪賭身家,他帶她賭錢、鬥雞、唱歌、跑馬。

  他給了她不一樣的人生,凡事總想著她。這是她一生從未遇到過的、對她這樣好的人。

  而她就要失去他。

  她的眼淚模糊眼眶,她想讓自己回去,她想用理智告訴自己,分開了就是分開了,活著比什麼都重要,然而她卻挪不動步子,她滿腦子都想著他牽著馬,走在她前方,唱著小調,同她說,他以後每年都要給她過生日。

  她想救他……

  這個念頭閃現出來,她感覺最彷彿是瘋了,她內心有了一個越來越清晰又瘋狂的念頭。

  她想救他。這麼好的人,她不想放棄他!

  她這輩子可能都遇不到這麼好的人了,他給了她這麼多,甚至於在最後一刻,他都是選擇了先將她安穩送上船才去救自己的父親,他這樣好,她又怎能負他?!

  當這個念頭出現,她就再也無法回頭。她咬了牙,乾脆走進了房裡,她迅速收拾了銀子和身份文牒、路引等東西,然後提了她以往常常用來嚇唬顧九思的劍,帶上了傷藥和一些毒藥迷藥,取了冪蘺戴上,接著她去了船艙,吩咐道:「給我一條小船。等我走後,你再告知大夫人,拜託她護著我娘,大公子回去救老爺了,我回去,一定拼死把大公子帶回來!」

  所有人愣了愣,柳玉茹厲喝道:「快去!」

  這船的裝載是柳玉茹陪同顧朗華一手操辦,她在下人中威望極高,這麼一吼,管事立刻應下。

  印紅跟到柳玉茹身邊來,焦急道:「夫人你這是要去做什麼?!」

  「印紅,」

  柳玉茹看著船夫將小船放下去,推她轉過頭,抓住印紅的手,認真道:「你好好照顧我母親,護著她,知道嗎?!」

  「夫人,」印紅死死抓著她,「姑爺去了就去了,您去了也沒用的啊!」

  「他性子莽撞,我得去勸著。」

  「要是勸不住怎麼辦?!」印紅哭喊出聲,「您就不想想大夫人,她就您一個女兒,您怎麼辦?!」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慢慢道:「郎君以誠待我,當以死殉之。」

  說著,旁邊人叫了柳玉茹:「少夫人,船好了。」

  「我會回來,來人,拉著她!」

  柳玉茹推開了印紅,背著包裹,戴著帷帽,便從船上攀爬著麻繩梯子到了小船上。

  印紅趴在船頭,哭得撕心裂肺,一時也忘了稱呼,只是大喊著:「小姐!小姐!」

  柳玉茹站在小船船頭,看著那遠去的大船,她深呼了一口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做出這個選擇,然而當這個選擇做出了,她也未曾後悔。

  她立在船頭,朝著大船的方向跪下,深深叩首:「女兒不孝,就此拜別。」

  而這時,蘇婉和江柔驚動,她們到了甲板上來,蘇婉看著那遠去的小船,顫抖著聲:「她……她回去做什麼?!」

  「少夫人方才說,」管事站在江柔身邊,低聲道,「大公子回去救老爺了,她拜託您護住柳夫人,她這番回去,必定拼死護住大公子平安回來。」

  江柔沒說話,夜風夾雜江水輕拂而過,蘇婉軟了腿,江柔一把扶住她。

  「柳夫人,」她看著揚州城,眼中含淚,神色平靜,「他們必當平安歸來。」

  蘇婉用手捂著唇,她看著柳玉茹朝著她跪下,多年來軟弱不堪,卻在這一跪之間,有了人母的自覺。

  她沒讓自己哭出聲來,她低啞著聲,艱澀道:「您說得對……我們等著他們。」

  等著他們,平安歸來。

  柳玉茹下船時離岸邊還不算遠,她上了岸,便立刻去租了匹馬,直接往顧府趕去。

  她方才學會騎馬,不敢太快,等到了顧府附近時,她將馬藏好,從商人手中取了一盞燈,匆匆往著顧家走去。

  月光落到青石板路上,她走在這小巷裡,驟然驚覺。

  到此時此刻,竟就和夢裡別無二致了!

  她頓住步子,有些害怕。她怕自己走上前去,便是像夢裡一樣,看見顧九思滿身兵刃倒在她面前。

  然而她只是遲疑了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不會。

  因為夢已經改了,這一次,江柔已經走了,那麼顧九思也不會有事。

  夢裡他讓她來救他,這一次,她便真的來救他,絕不會放棄他。

  她提著燈,匆匆轉過青石巷道,便聽見不遠處人尖利的叫聲,柳玉茹心跳得極快,然而她還是告訴自己,往前,必須往前。

  她走在小巷裡,四處張望,此時顧府周邊已經佈滿了人,王善泉和王榮站在顧府門口,而顧朗華守在門前,家丁都持刀擋在前方。

  「顧老爺,」王善泉笑著道,「您說的事兒,都是子虛烏有,終歸都是拿不出證據的事兒,您就別忽悠犬子,趕緊束手就擒,免得徒增麻煩。」

  「你說我沒證據就沒證據?」顧朗華嗤笑,「我證據都已經交給了某位御史大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證,東都大獄,必有你的名字。」

  聽到這話,王善泉低著頭,輕輕笑了。

  柳玉茹看著王善泉的笑,心裡有些不好。若是放在以前,這樣的話大概是能嚇到王善泉的,可是……若王善泉現在已經存了作亂的心思呢?

  若王善泉也想趁著梁王一事自立,那東都一個御史,又能耐他何?

  顧朗華似乎也是想到這些,他面上看似不在意,卻仍舊有了幾分慌亂。王善泉輕咳了一聲,隨後道:「顧大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您這話嚇嚇孩子就算了,在下也只是不想做得太難看,若是您敬酒不吃,只能吃罰酒了。」

  顧朗華沒說話,過了許久後,他輕歎一聲,低聲道:「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錢,王大人,若顧家願將錢全部捐贈出來,可能抵了這罪過?」

  「顧老爺玩笑了,」他溫和道,「朝廷法度,怎能用錢來收買?今日不是王某要將您如何,而是您犯了王法啊。」

  「這麼說,」顧朗華閉上眼睛,「王大人是不肯放過顧家了。」

  王善泉這次沒有遮掩,坦坦蕩蕩道:「正是。」

  顧朗華深吸了一口氣,大喝道:「列陣關門!」

  說完,顧朗華便朝著房屋裡直衝而去,然而王榮的士兵卻是極快,王榮率先一個健步衝上去,就領人抵住了大門,隨後兩方人馬交纏起來,也就是這時候,柳玉茹見人群裡猛地衝出一個身影,一腳踹開抵著大門的人,提刀直接抵在了王榮的脖子上,對著周邊大喝了一聲道:「都給我退下!」

  竟是顧九思來了!

  他穿著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提著的是一把鐮刀,頭上戴著箬笠,正是因著這裝扮,方在一直藏在人群中沒被發現。

  王善泉看見顧九思臉色頓時變了,顧九思換了衣服在這裡,證明他是出逃後回來的,那麼……

  他猛地回頭,立刻吩咐道:「立刻封鎖城池和各處碼頭!搜查顧家名下所有產業!通知淮南境內各城嚴查顧家欽犯,把通緝令全部發下去,給我把人抓回來!」

  「你回來做什麼?!」

  顧朗華看著顧九思,怒駡出聲來。

  顧九思的刀架在王榮脖子上,沒有回頭看顧朗華,只是道:「走。」

  府裡的地道不能這麼快被發現,他得把人都攔在門外,讓顧朗華順著地道出去,然後離開。否則一旦被發現,只要在密道口開始點煙,那麼密道裡的人走得慢就要被熏死在裡面。

  「走個屁!」顧朗華怒喝道,「你把這兔崽子給我,你走。」

  「我武功高,我擋得住,再拖延誰都走不了!」

  顧九思猛地回頭,提高了聲音:「一大把年紀了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可我是你爹!」

  顧朗華猛地提聲:「哪裡有讓兒子為爹擋刀的道理!」

  「顧九思,」王善泉抬手道,「你放了榮兒,我們可以好好談。」

  「放我們出城。」

  顧九思果斷道:「要麼沒得談。」

  「你們是朝廷欽犯。」王善泉歎息出聲,「和我講條件,也該合理一點。」

  「王善泉,」顧九思冷著聲,「你不過就是要錢,如今顧家的錢我們可以都留給你,你為什麼就不肯放我們一條生路?」

  「放你們生路?」王善泉嘲諷出聲,「儆猴總得殺雞,不是你們總有下一個,個個和我要生路,我是活菩薩嗎?」

  「錢都已經到手了……」

  「我要的只是錢嗎?!」

  王善泉怒喝出聲:「我要的是你跪著!」

  跪著。

  豈止是他跪著。

  是用他顧家的血,逼著整個淮南世家給他跪下,如果不是抄家滅族的鐵血手段,又怎能震懾他人?

  「顧九思,」王善泉冷著聲道,「今日你給我跪下,我尚且可以給你留一條生路,你反抗得越厲害,我越是留你不得。你今日敢將刀架在我兒子脖子上,我便要用你顧家上下血洗來祭!」

  「爹……」王榮顫抖著聲,王善泉聲音溫和:「榮兒,做人得有點志氣,別像個窩囊廢一樣,被人架著脖子和我祈求。」

  「王善泉!」顧朗華怒喝,「這可是你親兒子……」

  「我他娘十六個兒子!兒子算個屁!」

  王善泉大喝道:「給我放箭,給我上!」

  話音剛落,便見士兵猛地撲了上來。

  顧九思將顧朗華一推,然後死死拉上了大門,大喝了一聲道:「老頭子你給我走!」

  顧朗華站在門口,他整個人都愣了,他想打開那道門,可他清楚知道,打開了,也不過是送命而已。

  顧九思提著刀,在外面瘋狂揮砍,大聲道:「你他媽不要我娘了?!你給老子滾啊!」

  顧朗華猛地一震。

  對……還有江柔。

  他們父子不能都送在這兒,顧九思已經保不住了,他必須回去,如果他也死了,江柔怎麼辦?

  他顫抖著唇,他用盡所有理智,顫抖著身子,轉過身去,衝到密道裡,他在密道裡狂奔,他不敢回頭。

  而顧九思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一把搶來的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同面前黑壓壓的士兵道:「來!給爺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8:13 AM

第三十二章

  柳玉茹看著顧朗華進了門,就知道顧朗華一定是去了密道。

  密道的另一個出口在顧家的另一個產業裡,王善泉已經派人去清顧家所有產業,柳玉茹不知道王善泉的人是不是會找到那邊的密道,可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她就看著顧九思一個人被人團團圍住,一路朝著王善泉廝殺過去。

  王善泉看出顧九思擒賊先擒王的意圖,有了王榮的前車之鑒,他不敢鬆懈,乾脆徹底退出了戰局,直接到了遠處上了馬車,同自己幕僚道:「儘量活捉,捉不了就罷了。若這豎子不死,日後揚州怕是個個要來這麼一遭。」

  幕僚拱手送走了王善泉,而顧九思在人群裡,還在麻木揮砍著刀。

  他一個人被許多人團團圍住,身上衣衫被血染汙,柳玉茹看著周邊打成一片,看熱鬧的鄰里都躲了起來,柳玉茹掃視了四周一圈,見不遠處是一家糧油店,她趕緊趁著亂去了糧油店裡。

  她用刀狠狠劈開了糧油店的窗戶,此刻店裡的人都跑了,柳玉茹去找了盛油的罎子,她一盆一盆端出來,然後貓著腰,藏在巷子裡,從巷子往外開始倒油。

  顧九思一個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心跳得飛快,就怕誰發現她。

  然而大家全都朝著顧九思圍攻過去,也沒人注意著她。

  柳玉茹倒完了地上的油,馬上開始將油、麵粉、衣服……什麼能燃的,都搬上了二樓。而這時候顧九思身上已經帶了刀傷,他喘息著,還堵著顧府門口,始終沒有讓人上前一步。

  他手裡的刀已經砍捲了,他就搶下一把。他身後是顧府的大門,他依靠著它,堅守著,不肯退讓一步。

  肩上的傷口流著血,他看著眼前烏壓壓的人,那一片刻,他是真真切切覺得,自個兒大概是要死在這裡了。

  他喘息著,捂著傷口,而周邊人被他殺怕了,誰都不敢上前。

  終於有人在背後下令:「愣著做什麼?!他一個人,你們這麼多人,還怕他不成!」

  「活捉賞百兩,取其人頭賞五十兩,上去!」

  得了這話,士兵大喝一聲,再次衝了上去。

  顧九思低低一笑,他抬眼看向前方,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見到一個方向上,有零星火光亮起。

  然後他就看見不遠處的二樓,女子青衫隨風而擺,手中舉著火把,朝著人群裡猛地砸了過來!

  顧九思睜大了眼,也就是那一瞬間,火光沖天而起,柳玉茹站在樓上,瘋了一般開始從上面往下潑油!

  一盆接一盆潑出去,下面人驚叫起來:「有幫手!」

  「有幫手來了!」

  「在二樓!」

  有人發現了柳玉茹,柳玉茹也顧不得多少,她就閉著眼睛,用了自己所有力氣,將最後剩下的麵粉潑了出去!

  她曾經在做飯時,讓麵粉不小心落入火中,一小點麵粉,卻就炸開。

  她不知道那是偶然還是必然,然而這卻成了如今她唯一能夠想到的辦法。麵粉隨風飛散過去,她慌忙躲進了屋中趴下。

  當火舌將麵粉吞噬的瞬間,火勢瞬間炸開,周邊地動山搖,一切都成了火海。

  周邊木樓開始迅速燃燒,柳玉茹所處的屋子也劈裡啪啦燒起來。

  她匆匆趕下樓去,剛下樓,就見裡面都是士兵。

  柳玉茹拔出刀來,她雙手顫抖,惶恐看著四周:「你們不要過來……」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有人踹門而入,顧九思衝進來,單手提刀,活生生劈出一條血路,抓住她的手,焦急道:「走!」

  周邊兵荒馬亂,許多人因為火勢逃散開去,也就剩下一些王善泉的親兵訓練有素,繼續追著他們。柳玉茹捂著口鼻,大聲道:「右邊巷子裡有馬!」

  顧九思立刻抓著她,往右邊巷子衝過去。

  「放箭!」

  後面有人大喊:「不計生死,放箭!」

  話音說完,箭如雨而來,顧九思抬手用刀斬斷飛來的利箭,帶著柳玉茹翻身上馬,隨後疾馳而去。

  如今城門已經鎖了,他們被困在揚州城裡,根本無法出去。

  顧九思不知道顧朗華在哪裡,他迅速思索著去處,就聽柳玉茹道:「去湖邊!」

  顧九思調轉馬頭,就朝著湖邊奔去。後面士兵緊追不捨,柳玉茹緊緊抱著他,將頭埋在他懷裡,聞著他身上的血腥味。

  「你怎麼來了?」

  顧九思語調有些僵硬,柳玉茹抱著他,許久後,卻只是輕輕一句:「我放心不下你。」

  「柳玉茹,」顧九思聲音裡沒帶半分情緒,「我發現你這個女人,真是厲害得很。」

  顧九思騎術了得,七拐八轉,就將身後士兵落了一截,等到了湖邊,顧九思二話不說,帶著柳玉茹就跳了進去。

  兩人剛入湖中,就感覺箭密密麻麻落了進來,柳玉茹還沒反應,就被顧九思忽地抱住。

  水流讓一切變得遲緩又沉悶,柳玉茹就感覺顧九思拉扯著她兩人一起奮力往外遊去。

  兩人都憋足了氣,實在不行了,才忽地抬一下頭,換了氣繼續。

  他們不敢停,就一路隨著水流下去。身後是追趕聲,岸邊是獵犬聲,顧九思將腰帶一段遞給她,纏繞在她手上,另一端纏繞在自己手上,於是兩個人就靠著這根腰帶,不至於在水流中失聯。

  柳玉茹完全不敢想自己有沒有力氣這件事,她只知道拼命往前,追著顧九思的身影。

  然而顧九思的動作越來越慢,等了一會兒後,柳玉茹就看見他再不動作,徹底沉了下去!

  柳玉茹用布帶將他拽起來,這才發現他臉色煞白,背後還插著一隻羽箭!

  柳玉茹來不及多想,她迅速用腰帶將他的腰綁上,然後拖著他繼續往前。

  河水冰涼,水流湍急,她奮力往前沖著,幾次都感覺手腳快要沒有力氣,可一瞧見旁邊拽著的人,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又多生出了幾分力氣,繼續往前。

  她覺得這水流像是世間人的命運,所有人在裡面苦苦掙扎,她終於沒有了力氣,她突然想哭,想嚎啕大哭。她抱著身邊人冰冷的身軀,用已經無力的手勉強劃動。

  她的牙齒打著顫,她感覺自己在水裡翻滾,而她是真的沒有力氣了。

  「顧九思……」她用額頭輕輕觸碰著他的額頭,艱難道,「活下去……」

  活下去,他們都要活下去。

  她這一生,都如野草,如螻蟻,是她自己在拼命生長,奮力掙扎。而總是逆著這世間給她的一切往上,如今老天爺想她死,她也要逆流而上,絕不會這麼容易去死!

  她和他在水裡順流飄著,她不肯睡過去,用最省力的方式儘量漂浮,隨水而去。

  水中有石子砂礫,砸得她身上全是傷口,她也不知道過了許久,她就是一直熬著,終於熬到了天明,看見遠處有了河岸。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她用收拾好的力氣,抓著顧九思遊到了岸邊,一上岸,她就癱到了地上。

  她輕輕喘息著。

  「起來。」

  她和自己說,數到十,她就得起來。

  她要把顧九思帶回去,好好的,完完整整帶回去。

  她自己給自己倒計時,數到一的時候,她再一次站起來,她拖著顧九思,艱難往邊上過去。

  顧九思迷迷糊糊睜開眼,感覺到拖動著自己的人。

  「玉……茹……」

  他沙啞出聲,柳玉茹動作微微一頓,她乾澀出聲:「你起得來嗎?」

  顧九思轉頭看她,柳玉茹勉強笑著:「我沒力氣了。」

  若放在以往,他是起不來的了。

  帶著刀傷、劍傷,疼痛和疲乏一起湧來,可他們都深知如果不走,王家早晚要追上來。而面前的女子還沒倒下,他又怎能倒下?

  於是他咬著牙關,忍著疼,艱難站起來。

  他們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往密林中走去。柳玉茹雙唇發白,誰都不敢說話,就怕說了話,就再也走不動路。

  兩人一路走到密林深處,終於找到一個隱蔽的山洞,兩人歇了進去,顧九思用草遮住洞口,坐到柳玉茹身邊來。柳玉茹拿出傷藥和泡濕了的紗布,給他包紮了傷口。然後兩個人就著柳玉茹包裡泡開了的餅吃了兩口,終於歇下來。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輕輕閉上眼睛。顧九思抬起手,攬住她的肩。

  他們什麼話都沒說。

  既沒問你怎麼來了。

  也沒問其他人如何。

  他們互相依靠著對方,像是這人生裡,彼此的唯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8:16 AM

第三十三章

  柳玉茹和顧九思休息了一會兒,兩人終於恢復了一些力氣,這時候顧九思的傷口疼起來,柳玉茹明確感覺到他身體開始發熱。她有些慌亂,但很快還是鎮定了下來。她從瓶瓶罐罐裡找了藥出來,餵著顧九思服下,顧九思瞧著柳玉茹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怎麼這麼聰明,還知道帶這麼多藥出來。」

  這些藥都被裝在青銅瓶子裡,用木塞塞緊,防水防光,藏得嚴實。

  柳玉茹想起來就來氣,瞪他一眼道:「誰同你似的,一聲不吭就知道跑,我今日要是不來,我看你怎麼辦?」

  顧九思笑笑沒有說話,抬手枕在腦後,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瞧著柳玉茹笑得滿不在意。

  柳玉茹用眼神狠狠剜了他,檢查了他的傷口,低聲道:「咱們先休息一下,存點力氣,然後我們去城裡找個地方落腳,你養傷,我去打聽公公的情況。找到公公養好傷後,我們一起回幽州去。」

  顧九思垂了眉眼,低聲道:「嗯。」

  「我出去撿點柴火。」

  「別走太遠。」

  顧九思神色溫和:「在我聽得到的地方,出了事兒我好過去。」

  「我可求求您了,」柳玉茹忙道,「帶著傷就好好歇著吧,要我真出了事兒你就好好躲著,可千萬別出來送死。」

  「那怎麼成?」顧九思打著趣,「小娘子為我出生入死,我自當生死相隨啊。」

  「滾。」

  柳玉茹「啐」了一口:「若不是看在你爹娘就你一個的份上,我管你去死。」

  顧九思笑出聲來,眼裡全然不信,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就憑空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趕忙起身出去。

  她過去從未獨自在這山野裡呆過,她提著刀,心裡也是有些害怕的。她怕人怕野獸,但好在現在晴空朗朗,陽光給了她勇氣,若這是夜裡,她就指不定敢不敢出來了。

  她隨意撿了許多樹枝回去,回到洞裡,顧九思一看就笑了:「你這是去撿柴的,還是撿棍子的?」

  「就你話多。」

  柳玉茹不高興道:「有本事你去。」

  「濕的樹枝燒不起來。」顧九思提醒道,「乾了的才行,那種踩著嘎嘣脆的,更容易點燃。」

  柳玉茹愣了愣,她低頭敲了敲懷裡抱著的樹枝,反應了一會兒,才想明白。她臉紅了紅,懶得搭理他,又轉過身去,重新撿了一堆柴火過來。

  她拿出柴火,打開了鐵盒子,從裡面拿出火摺子來,在顧九思指點下升了火。生完火後,她灰頭土臉的,顧九思就在一旁笑,指著她臉道:「好了好了,現下真成小花貓了。」

  「顧九思。」

  柳玉茹有些惱了:「你不氣我就不樂意是吧?」

  「我就是隨便說句實話,怎麼就成氣你了呢?」顧九思一臉無奈,柳玉茹拿他無法,便道:「你少說兩句話,省省力氣吧。等你好些,咱們就得趕緊上路,他們肯定是順著河流來搜查的,咱們沒多少時間拖延。」

  顧九思點點頭,沉思道:「等你有力氣,我們便走。」

  「我是有力氣的,」柳玉茹歎了口氣道,「我就是擔心你的傷。」

  顧九思的傷口,箭落在肩上,她不敢拔,只能是斬斷了方便活動,一條刀上斜斜劃過整個背,一條割在手上,其他的小傷更是不計其數。

  柳玉茹想了想,心裡還是不放心,便起身道:「我出去探探路,搞清楚路了,等一下回來你好直接走。你在這兒好好休養,別再浪費力氣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沒有多話。

  柳玉茹站起身去,她走到外面,開始順著一開始來的方向過去。

  城市一般是順著水流而建,她如今必須要帶著顧九思先進城,找個大夫和地方窩藏著,等顧九思好些了,再行離開。

  他們如今有假的文牒,在淮南只要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稍稍改裝,深居簡出,藏一段時間不是難事,最關鍵的就是,這一段時間,能不能躲過搜捕。

  柳玉茹思索著,她小心翼翼順著河流的方向尋找著過去,走了沒多遠,她便聽到了馬聲,她趕忙躲進了林子,蹲下身來,馬聲很近,似乎只有一個人,柳玉茹有些奇怪,但她沒有做聲,過了許久後,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勒馬停住:「籲!」

  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瞧見河畔一個素衣公子駕馬而立,緊皺著眉頭,看著他們上岸的方向,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竟是葉世安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8:25 AM

第三十四章

  葉世安來做什麼?

  柳玉茹完全想不到,她不敢貿然出頭,哪怕是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此時此刻,她也不敢隨便給予信任。

  她看見葉世安駕馬在周邊轉了一圈,然後就走到了樹林邊上,他四處查探,竟不知道是怎麼找到了他們去時的路,一路追了過去。他一面追,一面還在邊上用劍另外劈砍出幾個方向的路來,柳玉茹遠遠跟著,看著他的動作,大概有了一個猜想。

  他或許……在幫他們遮掩痕跡?

  這個想法冒出來,讓柳玉茹放鬆了幾分,然而她還是不敢鬆懈,遠遠跟在葉世安身後,見他發現了他們藏身的山洞後,她立刻急了,葉世安正打算揭開洞口遮掩著的荊棘,柳玉茹再也藏不住,她迅速拔刀衝過去,將刀抵在了葉世安身後,厲喝道:「不許動!」

  山洞裡的顧九思瞬間睜眼,他翻身起來,握著刀彎了腰,打探著外面的情況。

  葉世安被刀抵著,也沒有慌張,他舉起手來,平靜道:「玉茹妹妹,我沒有惡意。」

  「你來做什麼?」

  柳玉茹警惕詢問,葉世安淡道:「救你們。」

  「你為何要救我們?」

  柳玉茹還是不肯放心:「此刻我們是欽犯,你不怕葉家遭受牽連嗎?」

  「唇亡齒寒,今日是顧家,來日焉知不是葉家?」葉世安開口道,「顧家的事兒我清楚,無論是道義還是良心,我都看不下王家如此肆意妄為,顧公子畢竟與我曾是同學舊友,你又是我世交鄰妹,我能幫自然是會幫的。」

  柳玉茹聽著,其實她已經是信了,葉世安的為人她是知曉的,可如今顧九思重傷,她又只是一個弱女子,這刀若撤了,誰都拿葉世安沒有辦法。葉世安歎了口氣:「玉茹妹妹,我若真想對你們怎麼樣,我直接帶著王家的人過來就是了,我單獨來找你們,又能有什麼好處?」

  「玉茹,」顧九思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放下刀吧。」

  聽得顧九思的話,柳玉茹終於是找到了一個支持者,她放下刀來,歎了口氣道:「抱歉了,葉哥哥,今時不同往日,我得警惕些。」

  「這是好事。」

  葉世安不以為意,他點點頭,走上前去,撥開了門口的荊棘,看見躺在裡面的顧九思。顧九思的刀放在手邊,他瞧著葉世安,嘴角帶著笑:「這種情況下還能見到你,我真是沒想到啊。」

  葉世安打量了他一眼,直接同柳玉茹道:「玉茹妹妹,你將我的馬牽過來吧,等一會兒我們一起把他抬上去,前方兩裡就是大道,我的小廝帶著馬車候在那裡,你們先上馬,我給你們牽著馬過去。」

  「好。」

  柳玉茹趕緊去牽馬,顧九思聽他的話,有些不高興道:「我自個兒站得起來,又不是死了,哪裡要你們抬?」

  葉世安沒理會他,伸手就要去扶他,顧九思瞧著葉世安的手,冷笑一聲,拿著刀就撐著自己站了起來,葉世安面無表情,淡道:「英雄。」

  說完,葉世安轉了身,顧九思自己撐著自己上去,葉世安瞧著他,似笑非笑:「英雄請上馬。」

  一聽這話,柳玉茹心裡就發緊,顧九思現在的傷,哪裡能自己上去,她趕緊道:「我扶你……」

  「不用。」顧九思本還猶豫著,一聽柳玉茹的話,自己抓了韁繩,咬牙就翻身上去。

  柳玉茹:「……」

  不用這麼耍面子,面子早就沒了,真的。

  柳玉茹不好當著葉世安的面數落他,就輕咳了一聲,顧九思立在馬上,朝她伸出手道:「我拉你。」

  「不用不用。」

  柳玉茹哪裡還敢讓他拉,自個兒趕緊爬了上去,她坐在顧九思背後,手裡抓著韁繩,顧九思像是被她抱在懷裡,顧九思皺了皺眉道:「你下去,重新到我前面來。」

  柳玉茹這次明白顧九思糾結什麼,她覺得顧九思真的是無聊透了,她沒搭理他,轉頭同葉世安道:「葉哥哥,不如我先領著九思到前面去,將他安置在馬車裡,再回來接你?」

  「也行。」

  葉世安點了點頭。不好放柳玉茹一個女子在林子裡,也不能放顧九思一個傷患在林子裡,最妥當的就是葉世安自個兒慢慢走,柳玉茹出去了,再讓家僕回來接他。

  柳玉茹同葉世安倒了聲抱歉,便駕馬領著顧九思往林子外出去,顧九思臉色不太好看,等不見了葉世安,他才小聲道:「你當著他的面這麼抱著我,成什麼體統?」

  「喲,」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你也會講體統啊?」

  顧九思被她嘲諷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過往那架勢,的確是不把任何體統放眼裡的。於是他換了個話題又道:「你們說話怎麼這麼肉麻?他叫你都不會叫名字的,柳玉茹就柳玉茹,一定要喊成玉茹妹妹,葉世安就葉世安,一定要叫成葉哥哥,你怎麼不叫我顧哥哥?」

  「從小就是這麼叫的,」柳玉茹解釋道,「你突然改,顯得生疏,多尷尬啊?」

  「那有什麼尷尬的?」

  顧九思不滿道:「你嫁了人,你改個口又怎麼了?哦,你這麼一口一個葉哥哥的,以後讓外面人聽見了,我的臉往哪兒放?」

  柳玉茹聽著,有些無奈了,她覺得顧九思胡攪蠻纏,但她不想同他理論這些,便道:「好好好,那以後我不叫行不行?」

  「他也不能叫。」顧九思道,「他得叫你顧少夫人!」

  「顧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怎麼總管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啊?不就是這麼兩個稱呼,你糾結半天做什麼?」

  「這哪裡是兩個稱呼的問題?」顧九思理直氣壯,「這是我的顏面!」

  「行行行,」柳玉茹無奈了,她歎了口氣道,「我知曉了,你別嘀咕這事兒了,我頭都被你說痛了。你一個大男人這麼婆婆媽媽的,你不煩嗎?」

  顧九思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他大概也是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再說下去也不像個樣子,就不再多說了。

  柳玉茹帶著顧九思行了兩裡路,終於見到了葉世安說的馬車,那馬車前方掛著個牌子,寫著一個「葉」字。柳玉茹上前去,那侍從認出柳玉茹來,同柳玉茹一起把顧九思扶上馬車,而後便聽柳玉茹的,騎馬去找葉世安了。

  柳玉茹在馬車裡,檢查著顧九思的傷口,原本包紮好的傷口,此刻滲著血,應當是他強行上馬的時候又裂開了。柳玉茹有些無奈:「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改你這脾氣?我和葉哥……」話沒出口,柳玉茹看見顧九思眼神迅速掃過來,她趕忙改了口,「葉公子抬你上去就抬你上去,你強個什麼?」

  「剛才那小廝認識你。」顧九思揚了揚下巴,柳玉茹愣了愣,有些茫然,「又怎麼了?」

  「你和葉家很熟嘛。」

  顧九思酸溜溜開口,柳玉茹沒說話了,過了好久後,她慢慢道:「九思,你是不是……吃醋了啊?」

  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他用嚇到了的表情道:「柳玉茹,你這個想法真的太可怕了。我不亂說話了,你也別亂想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抬頭點了點他的額頭,手指觸碰過去時,發現他額頭滾燙,她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這人表現得生龍活虎,卻滿身帶著傷,還拖著高熱。見她不言,顧九思就知道她是想起他的病來,他放柔了聲音,溫和道:「我沒事兒,你別擔心了。」

  柳玉茹應了聲,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坐到他邊上來,讓他靠著她,放低了聲音:「睡一會兒吧。」

  顧九思沒說話,他靠著柳玉茹,他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覺,他就覺得身邊這個女人太過不可思議。明明是那麼柔弱一個姑娘,是人家口中的大家閨秀,是提著刀都會顫抖的小女生,怎麼就能從那麼多人手下救下他,能拖著他在水裡飄這麼久,能在此刻還坐著,讓他靠在她消瘦的肩頭,給他一種,只要此人還在,便現世安穩的錯覺。

  他內心特別平靜,他曾經以為自己無法扛下這麼大的風雨,可這風雨真的來了,他才發現,一切比他想像裡,要好上許多許多。

  兩個人靜靜靠著,葉世安和小廝一起趕了過來,葉世安迅速上了馬車,讓小廝駕著馬車往最近的城池趕過去。

  「你們有文牒嗎?」

  葉世安率先發問,柳玉茹應了聲:「我們有兩份新的文牒。」

  「那就好。」葉世安點點頭道,「等一會兒你們就說是我朋友,水土不服,臨時染了病,其他一切我會出去交涉。」

  說著,葉世安拿出了一個包裹和一個盒子道:「你們先換了衣服,然後上妝,現下你們的通緝令已經發了出去,多改動些。」

  說完,葉世安便走出馬車,馬車裡留下顧九思和她兩個人,柳玉茹有些難堪,顧九思抬手從旁邊抓了一條帶子,直接綁在了眼睛上道:「你換吧,我不會看的。」

  柳玉茹沒說話,讓她在一個男子面前——哪怕他蒙著眼睛,讓她這麼換衣服,她也覺得有些難堪。

  可是如今也沒有這麼多時間浪費,於是她咬咬牙,終於還是開始換衣服。

  顧九思就聽著旁邊細細索索的聲音,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聽力彷彿變得格外的好,他甚至能分辨出大概是什麼重量的衣服落在了地上。他感覺馬車裡有些燥熱,他扭過頭去,假裝隨意道:「還沒換好啊。」

  他一開口,柳玉茹就慌了,尷尬道:「嗯……」

  「你們女人就是麻煩。」

  他這話罵出口,柳玉茹頓時覺得尷尬少了幾分,氣性多了幾分,她將最後的腰帶繫上,嘲諷道:「我倒要看看等會兒你多快。」

  說著,她抬手抓下繫在他眼睛上的帶子,將衣服扔給他道:「自個兒換吧你。」

  柳玉茹說完,便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若不是葉世安和小廝都在外面,外面也擠不下第三個人,她就出去了。顧九思嗤笑一聲,開始脫衣服道:「你可別偷看我。」

  「少不要臉。」

  顧九思換得很快,沒一會兒就叫了柳玉茹:「好了。」

  葉世安聽見裡面的聲音,詢問道:「那在下進來了?」

  「進吧。」

  顧九思大大咧咧道回聲,葉世安捲了簾子進來,這時候柳玉茹已經端端正正坐著了,顧九思帶著傷,沒法坐得這麼端正,就沒了骨頭一樣靠在柳玉茹身上。

  柳玉茹有些尷尬,她推了推顧九思,顧九思抬了眼皮,不滿道:「我傷著呢。」

  於是柳玉茹無奈,只能朝著葉世安勉強笑著道:「他……他傷著呢。」

  葉世安點點頭,完全沒有在意這個話題,只是道:「昨日我聽說顧家遭難,便趕了過去,但是也不能多做什麼,只能悄悄潛伏在暗中,後來看見二位入了湖,便順著下游一路找了過來。」

  「你可見到王家的人?」

  柳玉茹忙道,葉世安應聲道:「今早上他們挨著一路搜查過去,不過好在昨夜一夜,這些兵都疲乏了,大多只是走個過場,沒有仔細搜查,只想著沿著河一路做做樣子。」

  顧九思和柳玉茹鬆了口氣,顧九思沉默了許久,終於道:「你可知我父親他……」

  葉世安搖了搖頭:「未曾聽說令尊的消息。」

  顧九思沒再多話,柳玉茹抬手握住他的手道:「此刻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顧九思吹了眼簾,低低應了一聲。

  葉世安抬眼看了二人一眼,猶豫了片刻後,終於道:「雖然冒昧,可葉某還是想詢問……顧家……為何突然有此大禍?」

  兩人都沒說話,許久後,柳玉茹回答了她:「我們與王家有仇怨,又提前得了消息,陛下想動梁王,因此我們打算離開,王家或許是知道了這消息,又或許是其他原因,昨夜就來了。」

  「我們本打算今天走的。」

  葉世安愣了愣,片刻後,他沉吟道:「江尚書與梁王一系牽扯頗深,陛下如今三月未曾臨朝,也就是說,如今陛下已經對梁王起了心思。可梁王哪裡是好相與的,他一直暗中屯兵,不過是差一個藉口而已。」

  柳玉茹聽他說著,葉世安道:「所以,王家是看江尚書如今倒了,所以特意報復顧家?」

  「你可以這麼認為。」顧九思冷靜道,「但是若想長遠些呢?」

  顧九思抬頭看葉世安:「若是往更長遠一些,陛下想要處置梁王,梁王反叛,以梁王如今實力,以如今各藩王節度使擁兵自重之局勢,你覺得誰輸誰贏?」

  葉世安不敢回答,他學過的東西,不允許他將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說出口。然而顧九思卻直言不諱:「梁王會贏。所有人會看著梁王一路攻入東都,再然後呢?」

  「梁王師出無名,乃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柳玉茹出聲,抬眼看向葉世安:「至此,天下大亂,再無朝廷綱紀。」

  顧九思從旁邊端了水,抿了一口,他等著葉世安消化這些內容,隨後抬頭看向葉世安,平淡道:「到那時候,你覺得,王善泉想做什麼?」

  葉世安如今若是再聽不明白,那就是白被稱讚了那麼多年。

  他此刻已經清楚了王善泉的意圖,王善泉所謀劃的,豈止是報復顧家?若是報復顧家,他怎麼會搭一個兒子進去?

  他是準備著自立為王,而顧家就是他的刀開刃的血,平了顧家,到時候他舉刀朝著所有人,誰又敢違逆?誰又敢反抗?

  該交錢交錢,該稱臣稱臣。

  而他們又能怎麼辦?

  葉世安一時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他雙目無神,他滿腦子順著顧九思的話往下想下去。

  那是與之前十幾年既然不同的亂世,而這亂世之中,他一介讀書人,又能做什麼?

  「那……」葉世安不自覺喃喃出聲:「葉家該怎麼辦?」

  「走。」

  顧九思開口,葉世安抬眼看著顧九思,有些茫然:「走?」

  「不要留在揚州,」顧九思平靜道,「十三州哪裡都可以,揚州不行。」

  葉世安沉默不言,他很快便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

  縱然亂世中,十三州大家的境遇估計都差不多,畢竟打起仗來都要錢,可是能做到王善泉這步的卻不多。畢竟其他邊境的州府年年都有鹽稅,只有揚州的錢從來都交給了東都。

  而且這不是最慘,最慘的是,揚州空有錢糧,卻無雄兵,一旦亂起來,便是首先進攻的對象。

  葉世安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著對面兩人道:「我明瞭了,多謝顧兄指點。」

  「指點談不上,」顧九思淡道,「不過你救我一命,我報你一恩。」

  說著,一行人到了城門口,葉世安捲了車簾,下去交涉,守城的人隨意看了裡面柳玉茹和顧九思一眼,柳玉茹給自己臉上加了痣,又變了裝,和畫像幾乎對比不出來,葉世安又給了銀子,對方也沒過於檢查,便匆匆放行。

  入城之後,葉世安將顧九思和柳玉茹安置在一座小院,又去請了大夫。

  大夫過來,瞧見顧九思的傷,急得忙活了大半夜。

  等傷口處理好後,大夫同柳玉茹道:「他接下來若是高熱一直不退,便危險了,若是高熱退了,也就沒有大事。」

  柳玉茹愣了愣,許久後,她道:「若是不退會怎樣?」

  大夫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後,他歎了口氣道:「準備後事吧。」

  柳玉茹整個人呆住,旁邊葉世安反應過來,忙給大夫白銀,讓小廝送了出去。

  等大夫走了,葉世安才道:「玉茹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太憂心。」

  柳玉茹一時也聽不進葉世安說什麼,只是理智讓她強撐著自己,朝著葉世安點了點頭。她撐著要進屋去,葉世安卻道:「你還是去休息吧,你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再這麼強撐著,要出事兒的。」

  「我沒事兒。」柳玉茹搖了搖頭,往裡面去道,「我還行的。」

  「柳玉茹,」葉世安終於出聲,「你這個人,怎麼從小就這麼不聽勸呢?」

  柳玉茹回頭看他,有些詫異葉世安會說出這麼逾矩的話來。葉世安歎了口氣,卻是道:「我看得出來,你打小就性子倔,要做什麼都要做到。我慣來欣賞,但是凡事要量力而行,你這麼熬著,對你和他都沒好處。我和我的小廝都在,等一會兒我們照顧他,你先好好睡一覺去,行不行?」

  柳玉茹知道葉世安說得也沒錯,她掙扎了片刻,終於道:「我再看看他吧,看一眼,我就去休息。」

  葉世安爭不過她,便見她捲了簾子進了屋裡。

  顧九思閉著眼睛,似乎很是疲憊,他到了安全的地方,也沒了強行遮掩的動力,整個人都迅速萎靡了下去。

  柳玉茹坐到他身邊,他低聲道:「你去休息吧,我沒事兒,你別熬壞了你自己。」

  「我很快就好了……」他聲音有些乾啞,「我明早就好了,然後咱們去找我爹……他一個人這麼到處亂走,我不放心……」

  「好。」柳玉茹抬手拂開他額前的頭髮,她溫和道,「明天你就好了,我帶你去找公公。」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靜靜瞧著他,過了片刻,她還是放心不下,便去了隔壁,將棉被都抱了過來,乾脆歇在了外間。

  葉世安看著她抱被子,有些發愣,片刻後,他有些尷尬道:「玉茹妹妹,今夜我會照顧顧大公子。」

  他也在房裡,她睡著怕是不好。

  然而柳玉茹卻是搖搖頭道:「我就睡外間,無妨的。」

  說著,她有些無奈道:「我聽不到他聲音,我睡著放心不下。」

  葉世安沒有說話,片刻後,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柳玉茹睡在外面,葉世安將小廝趕了出去,搬了凳子,便守在一旁。柳玉茹睡到淩晨,就聽見顧九思夢囈,她忙驚醒睜了眼,慌慌張張進內間去,就見葉世安正在給他換頭帕,葉世安朝著柳玉茹搖了搖頭,小聲道:「你去睡吧,沒什麼事兒,他做夢了。」

  柳玉茹還在剛起床時的茫然裡,瞧著床上的顧九思,就聽他慌張道:「爹……爹你快走……柳玉茹……柳玉茹你快走!快!」

  柳玉茹清醒了幾分,她走過去,半蹲在床前,握住了顧九思的手。

  「沒事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那麼幾分心疼,她聲音帶了歎息,寬慰道,「九思,我在,沒事了。」

  葉世安靜靜看著。

  他不知道怎麼,他看著面前兩個人,他感覺他們彷彿是獨立形成了一個小世界,這世上風雨於他們來說都無所畏懼,他手裡握著帕子,他看著面前的姑娘,心裡突然有了幾分豔羨。

  這是他一生從未遇到,卻十分期待的感情。

  有這麼一個人,於生死相隨,不離不棄,禍福相依。

  他突然生出那麼幾分遺憾,過了許久,顧九思慢慢穩定下來,他聽柳玉茹道:「葉大哥,你先去休息吧,我睡夠了,我照顧他。」

  說著,她靠在床邊,握著他的手,溫和道:「我不在,他睡不安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9:23 AM

第三十五章

  葉世安也有些累了,見柳玉茹這樣固執,他也無奈,只能自己去睡下。

  柳玉茹坐在顧九思邊上,握著他的手,她這麼握著,顧九思當真也就不胡亂叫嚷,安安穩穩睡了。柳玉茹也覺得睏,她便乾脆整個人趴在床邊,小歇著陪著顧九思。

  顧九思這一場高熱到第二日下午才退,他迷迷糊糊醒過來,就看見柳玉茹坐在邊上,柳玉茹正在幫他擦著額頭。顧九思睜眼看著她,他什麼都沒說,好久後,沙啞著聲道:「你多久沒睡了?」

  「睡了呢。」柳玉茹抬頭笑笑,她笑容一如既往,同他道,「我和葉大哥輪流瞧著你的,我可沒這麼厲害。」

  顧九思似乎是放心了些,他閉上眼睛,應了一聲。柳玉茹聽出他聲音乾啞,忙端水給他餵了水,詢問道:「要不要吃點什麼?」

  「都行。」

  「那我去廚房給你乘點粥來。」

  「我爹有消息了嗎?」

  「沒呢,」柳玉茹將杯子放在一邊,「葉大哥回揚州打聽消息了,明天回來。」

  顧九思點了點頭,他有些疲憊。

  柳玉茹去廚房端了粥來,將顧九思扶起來,失去了最初那股撐下去的力氣,此刻傷口發疼,哪兒哪兒都疼,顧九思動得小心翼翼,柳玉茹面色不動瞧著,開始給他餵粥。他靜靜看著面前的姑娘,細細打量著她的眉眼,柳玉茹察覺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抬頭道:「你看什麼?」

  「就看看你。」顧九思輕笑,「以往都沒認認真真瞧過你。」

  「那如今可看出一朵花來?」

  柳玉茹笑出聲來,顧九思答不上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她,他就是突然覺得,他當好好瞧瞧她,把這個人的每一個細節,這個人長什麼模樣,深深記在腦海裡。

  而看著看著,他也發現,這個人比他就記憶裡美好太多,他記得最初見她時候,覺得這姑娘長得平平無奇,畢竟他見過的美人太多,那東都宮廷裡,是這天下最美的女子彙集之處,他曾隨著他舅舅在宮中看過那些繁華,揚州這清白小菜,對於他來說無論如何,也入不得眼。

  然而此刻瞧著,卻才發現他自個兒眼拙,眼前這姑娘,明明有一雙漂亮的眼,眼裡帶著秋水一般的明淨,夕陽柔軟的光似乎是灑在這秋水上,又有那麼些說不出的溫柔。她的五官是生得極為精緻的,只是帶著些少女的稚嫩嬌憨,若是假以時日,骨骼張開了,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的。」

  他也沒遮掩,笑著道:「突然覺得你長得還可以。」

  然而這話絕不是讓女人開心的,柳玉茹抬頭瞪他一眼,將最後一口粥塞他嘴裡,不滿道:「話都不會說,打小人家都說我長得好看、清秀、漂亮。」

  「原來你一直活在這樣的謊言裡麼?」

  顧九思張口就來,柳玉茹不想搭理他了,將碗放了回去,然後去熬了藥回來,讓他喝了藥,又給他身上換了藥。

  顧九思吃了東西,又休息了這麼久,整個人都好上了許多。換藥折騰得他滿頭大汗,卻也清醒了許多。

  等做完這些,柳玉茹便搬了個小桌子,坐在顧九思身邊,開始清點他們的盤纏。柳玉茹一面算著錢,一面詢問他:「大半天不說話,想什麼呢?」

  「我在想,」顧九思話語裡帶了幾分憂慮,「我爹到底怎麼樣了。」

  柳玉茹的手頓了頓,過了一會兒後,她終於道:「無論如何,你已經盡力了。公公為人機智,不會有事的。」

  顧九思應了聲。柳玉茹瞧他沒了以往的精神,她探過身子,趴在床邊,仰頭看著他:「你別操心了,咱們想想以後吧。」

  「以後?」

  「對啊,」柳玉茹笑眯眯道,「以後啊。咱們到了幽州,就要開始經營生意了,你說到時候我做什麼好?」

  說著,柳玉茹想著道:「我養馬賣馬吧?你說到時候有錢人家還有沒有心情花錢?到了幽州,到底誰的錢好賺些?」

  「賺錢賺錢,」顧九思忍不住笑了,「你都掉錢眼裡去了。」

  「你這話說的,」柳玉茹似是不高興,「錢是快樂之本啊,而且你花錢這麼多,我不多賺點,家裡怎麼夠你花。」

  「那我不花了,」顧九思歎了口氣,「你給口飯吃就行,我好養的。」

  「不賭了?」

  「不賭了。」

  「我信你個鬼。」

  「真不賭了。」顧九思輕笑,「有錢那自然揮霍無度,無錢便兩袖清風,什麼位置,做什麼位置的事兒,這個道理我知道。」

  見顧九思這麼認真說話,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同你鬧著玩,等到了望都,你想賭錢鬥雞,只要別過分了,去玩玩終歸不是什麼大事兒。九思,」柳玉茹瞧著他,認認真真道,「我希望你就像以前一樣,高高興興一輩子。」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注視著她,他感覺喉頭哽咽,其實他好早就想問了,可又覺得問出來有幾分沒意思。

  畢竟人來已經來了,問了又做什麼呢?

  可此刻聽著她的話,他還是忍不住道:「為什麼?」

  「嗯?」

  柳玉茹有些聽不明白,顧九思勉強笑起來:「你回來做什麼?休書我已經給你了,你都在船上了,你又回揚州城來,是做什麼?你娘你不要了?你的小命不要了?柳玉茹,」顧九思頓了頓,卻是道,「我記著,你向來是個會謀算的女人。」

  怎麼做這麼傻的事兒呢?

  柳玉茹聽著,過了許久後,她卻道:「那你為什麼又在出事時,先送我上船呢?」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平靜道:「出了事兒,按著你的脾氣,怎麼放得下你爹娘。你沒首先回揚州城去查探情況,確認你父母安危,反而是將我先送到了船上,確保我的平安,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當時回去,也沒什麼用。」顧九思認真解釋著,「不過只是衝動犯傻,你本就是無辜人,你還是我妻子,我當確保你的安危,這是我的責任。」

  「那不就是了?」柳玉茹笑起來,「九思,我是你的妻子,盡我最大能力去救你,這也是我的責任。」

  「你能為我學著理智,那我為你學著衝動一些,又有什麼呢?」

  顧九思沒說話,他瞧著面前人真誠的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什麼湧現出來。

  「柳玉茹……」他沙啞開口,「你太傻了。」

  這世上多少人,說著要生死不離,卻大難臨頭各自飛。

  而這個傻姑娘卻是背道而行,說好要各奔東西,兩自歡喜,卻又一頭紮回來,死活要陪他在這泥濘裡掙扎。

  大家都以為她最會算計,卻不想這姑娘,才是真傻。

  顧九思說不出是什麼感受,他只覺得,這女子青衣翻飛飄揚,於他絕望之時,手持火把的模樣,將一輩子印在他腦海裡。

  他尚不明白這是什麼情緒,但他卻知道,這樣的感情下,他願意將一生給她。

  「以後不要隨便給我寫什麼休書,」柳玉茹輕笑,「一封休書攔不住我,你若是真為我好,那你就明明白白把所有事兒都告訴我。我不傻,你要做什麼,我都會幫著你,我幫不了你,那就罷了。」

  「我知道了……」

  「顧九思,」柳玉茹瞧著他,神色認真,「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的。」

  顧九思沒說話,他就是靜靜瞧著她,好久後,他伸出手,將她攬到懷裡,他輕輕擁抱著她。

  「我對你還不夠好。」

  他輕聲道:「等以後,我會對你更好。」

  「以後我不賭錢,不鬧事,我什麼都聽你的,你想要的我都給你,我會讓你當誥命夫人,會讓你平平穩穩,順順當當走完這一生。」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會是個好丈夫,絕不丟了你的面子,也不讓你失望。」

  柳玉茹聽著,她輕聲笑了。

  「九思,」她輕靠著他,溫和道,「你已經很好了,你沒丟我面子,也沒讓我失望。」

  「你以前很好,未來只是更好而已。」

  「顧九思,」柳玉茹聽著他的心跳,慢慢道,「你只要做好顧九思,我已很是歡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9:30 AM

第三十六章

  顧九思高熱退了,最危險的時候就過了,後續事件柳玉茹就給他煲著湯,而葉世安則是回揚州城,替顧九思打探著消息。

  顧九思的傷過了半月,才好得差不多了些。而這些時日,他們便聽路過的百姓說,梁王反了。

  柳玉茹天天外出打聽消息,順便給顧九思買藥。因著梁王謀反,物價開始飛升,糧鋪提價當天,柳玉茹便趕著去賣糧食,那天人擠著人,大家瘋了一樣往裡面擠,柳玉茹個子小,被人擠得髮釵都亂了,都沒搶進去。

  她好不容易擠進去了,卻被告知已經搶完了。

  她心知今日若搶不到,後面只會更加搶不到,於是到她趕緊到了第二家店鋪,拋開所有矜持,和人你推我攮,終於擠了進去,年長的婆子咒駡著她,她也裝作聽不見,她只是將銀子握在手裡,同前方賣糧食的小哥道:「我要十斗米,麵也行!」

  「喲,夫人對不住了,」小哥笑起來道,「現在一人最多只能買一斗。」

  「那就一斗!」

  柳玉茹果斷開口。等拿到了米麵,當天她在城裡跑遍了所有糧商,終於搶了三斗麵回來。

  她回來時候衣衫都被擠亂了,顧九思瞧著她的模樣,皺起眉頭道:「怎麼了?」

  「無事。」

  柳玉茹用手梳了梳頭髮,故作輕鬆道:「沒事,今天糧商提價了,我去同他們搶糧食了。」

  說著,她提起手裡的袋子,高興道:「我搶了三袋糧食,可厲害了。」

  顧九思愣了愣,他歎了口氣,卻是道:「看來梁王已是接近淮南了。」

  「他不會過淮南的。」柳玉茹直接道,「他的目標是東都,從他的封地一路到東都就好了,淮南不會受難。」

  「但百姓會。」顧九思語氣裡帶了幾分擔憂,「百姓受難,到時自然會有大批流民朝著沒有打仗的地方過去,淮南便是首選。」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有些等不及了,便道:「我如今也好了許多,明日葉世安若是再沒消息回來,我便親自去揚州城打聽消息。」

  柳玉茹知道攔不住他,她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到時候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商量好,但當天晚上,葉世安便從揚州城回來了。他帶了許多物資,看上去有些疲憊

  葉世安看上去有些疲憊,他面色不太好,他進來之後,關上大門,將東西都放在桌上,同柳玉茹和顧九思道:「顧九思可好了?若是好了,趕緊上路吧。」

  「我爹……」

  顧九思話沒說完,葉世安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聲音,他靜靜看著他,平靜道:「我去打聽過了,你走那日,顧家錢莊大火,後來抬出來一具屍體,從身上佩戴的東西以及驗屍官的結果來看……」

  葉世安聲音頓了頓,終於還是道:「應當是你父親。」

  聽到這話,顧九思身形微微一晃,柳玉茹一把扶住他,立刻道:「可確認了?!」

  「燒得不成人形。」葉世安搖搖頭,「我也只能是轉述,不敢多說。」

  「密道……」

  顧九思聲音乾澀:「密道出口……在錢莊……」

  而那一日,王善泉早讓人去搜查顧家所有產業。

  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顧九思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死死抓著柳玉茹,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那,」柳玉茹讓自己儘量鎮定下來,「屍首,如今在何處?」

  「我派人去義莊打聽……已是燒了。」

  顧九思臉色變得煞白,葉世安看出他的情緒,他抿了抿唇,慢慢道:「顧兄,如今不是難過的時候,梁王謀反,王善泉已經開始朝著城中各家富商下手,所有人都要按照比例捐糧捐錢,且所有當家都被扣押在了王家府邸。在王家名冊上列舉的家族,出入必須通報,我也是借著查看生意的名義出來,我父親還在揚州城中,我很快就要回去。你們要去幽州,如今就要趕快,等時局再亂一亂,你們拖得越長,就越難離開。」

  「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沙啞道,「葉大哥,多謝你了,我們明日就走。」

  「楊文昌呢?陳尋呢?」

  顧九思突然開口,他似是不敢詢問,卻又不得不詢問,他看著葉世安,眼裡帶著希翼。

  「顧家罹難當夜,楊陳兩家連夜出逃,陳尋家都走了,楊家只有楊文昌帶著他娘跑了出去,王善泉要求楊家將楊文昌交出來。」

  「交出來……」顧九思聲音乾澀,「做什麼……」

  「他們說,楊文昌與顧家牽扯太深,連夜出逃,視為逆賊。」葉世安垂下眼眸,柳玉茹憤怒出聲:「他們說是逆賊就是逆賊,他們眼裡還有王法嗎?!」

  「他們要的那裡是王法?」葉世安苦笑,「他們是要殺雞儆猴,讓我們其他人看看出逃的下場罷了。」

  「那他,」顧九思有些不敢發問,卻還是問了,「如今呢?」

  葉世安沉默了,顧九思慢慢抬頭,他死死抓住柳玉茹,眼裡蓄著淚:「他如今,在何處?」

  「王善泉用楊家一家要挾他,他回來了。」

  葉世安艱難開口:「明日午時,於菜市口行刑。」

  顧九思蒼白了臉色,他點著頭,只是道:「我知曉了……」

  他說著,轉過身去,艱難道:「你們聊,我有點累,我去休息一會兒。」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他回去的時候,那個一貫意氣風發的人,卻是佝僂了背,走得格外艱難。他連上那只有兩層的庭院臺階,都踉蹌了一下,柳玉茹趕忙想去扶他,他卻擺了擺手。

  他背對著柳玉茹,克制著聲道:「無事……」

  「我無事的……」他不知道是同自己說,還是同柳玉茹說,「我撐得住,我無事。」

  他說著,撐著自己重新站起來,步入了房中。

  葉世安看著顧九思,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抿唇道:「玉茹,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好接受,可是你們來不及想這麼多了,你好好勸勸他,明日趕緊走。拖得越晚,變數越大。」

  「你呢?」柳玉茹抬眼看他,帶了擔心。葉世安笑了笑:「王善泉如今也要用人,他派人來拉攏葉家,我又有什麼選擇?」

  「亂世浮萍,擇木而棲,能活下去,已是不錯了。」

  「葉哥哥……」聽到這樣的話,柳玉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有些鼻酸,她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小時,站在這少年面前。她啞著聲,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沙啞道:「好好珍重。」

  「我明白。」葉世安笑了笑,他瞧著柳玉茹,許久後,他溫和道,「其實我以前一直以為我會娶你,但才知道,人這輩子,大概就是命。」

  柳玉茹愣了愣,葉世安退了一步,展袖躬身,認真道:「玉茹妹妹,有緣再會。」

  說完,葉世安便乾脆俐落轉身,出了大門,打馬而去。

  柳玉茹在庭院裡站了片刻,她平復了自己的心情,這才轉過身去,走進了房裡。

  房中沒有點燈,她沒有瞧見顧九思,卻聽見了他的呼吸聲。她接著月色走進去,然後看見了他。

  顧九思就坐在床邊,他蜷縮著,抱著自己,咬著牙,顫抖著身子,一句話沒說。

  他哭得不成樣子,眼淚鼻涕混雜在一起,卻沒有出半點聲音。

  柳玉茹走到他身前,顧九思就是抱著自己,他似乎知道柳玉茹打算說什麼,他吸了吸鼻涕,牙齒打著顫:「我沒事,你不用說什麼,我沒事兒,我真的沒事兒……」

  「我們明天就去幽州,我們不耽擱,我娘還在等我,你也還要我送回去,我沒事兒,沒事兒……」

  柳玉茹沒說話,她就站在黑夜裡,靜靜注視著這個人,過了許久後,她蹲下身去,張開雙臂,輕輕抱緊了他。

  顧九思微微一愣,他僵在了她的懷裡,就聽她道:「你哭吧。」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抱緊了他,低聲道:「我在這裡,我不笑話你。」

  顧九思沉默了,柳玉茹就靜靜抱著他,感覺他的眼淚透過衣衫,落在了她的肩頭。

  「我一直叫他糟老頭子……」

  「嗯。」

  「我沒好好叫過他一聲爹。」

  「我知道。」

  「我總是覺得他不好,我覺得他打我,我覺得他不關心我,他不瞭解我。我討厭他特別多,我一直在氣他,我一直在和他對著幹……」

  「可我後悔了……」

  顧九思哭出聲來:「我後悔了,我該對他好一點,我不該總是氣他。」

  「他總想我讀書考個功名,總想著我要有出息一點,他是為我好,他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我落到今日這樣的田地……」

  顧九思上氣不接下氣,他靠在她懷裡,嚎啕出聲:「我有什麼用?我到底有什麼用?!我誰都護不住,我護不住他,我護不住楊文昌,我的父親,我的兄弟,我誰都護不住!」

  「我自命不凡,我自以為舉世皆醉我獨醒,現在風雨來了,現在,不過區區一個王善泉!」顧九思喘息著,大罵著,怒喝著,「區區一個節度使,就能置王法於不顧,欺我辱我害我至此,讓我顛沛流離舉家逃亡,讓我喪父喪右,讓我狼狽至此。」

  顧九思痛苦閉上眼睛,整個人倒在柳玉茹懷裡,柳玉茹沒有說話,她只是死死抱著他,將頭靠在他頸間,聽著他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一言不發。

  「是我害了他……」顧九思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

  「不,九思,」柳玉茹出聲,她死死抱緊他,咬著牙,「不是你害了他。害了他的,是王善泉,是陛下,是梁王,是這亂世,這些為了自己權利不擇手段,將百姓當做螻蟻的人。」

  「你沒做錯。」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錯的是他們,該受懲罰的是他們,你不能將他們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懲罰自己沒有任何作用。」

  顧九思聽不進去,他抱著頭,整個歪斜到地上,哭得不成樣子,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她去扶他,啞著聲音道:「九思,你起來。」

  顧九思沒動,她去拉他,他卻恍若未聞,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抱著頭,蜷縮著,看上去懦弱又狼狽。

  柳玉茹何曾見過他這番模樣?

  她記憶裡的顧九思,永遠明亮驕傲,可現實打磨他,蹉跎他,試圖摧毀他。

  她眼睜睜看著那如寶石一樣的少年,此刻變成了這副模樣。

  柳玉茹有些酸澀,她扭過頭去,不敢看他,沙啞道:「起來。」

  顧九思沒動,柳玉茹終於忍無可忍,她猛地回頭,怒喝道:「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9:48 AM

第三十七章

  顧九思的哭聲止住了,柳玉茹看著地上的人,叱喝出聲:「你現在哭有什麼用?你哭了,公公能回來?楊文昌能回來?你這樣唾棄自己,頹靡至此,就能讓一切改變?顧九思,沒有用!做不到!」

  「你要往前看,」柳玉茹聲音哽咽,「你還有我,還有你娘,你得往前走,往前看。你說你後悔對不起公公,那如今呢?你若還這樣哭下去,這樣自責下去,你是要等著以後,再說一聲,你後悔,你後悔沒有好好對待我,對待你娘嗎?!」

  「你要報仇你就去報,」柳玉茹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逼著他直視著她含著淚明亮的眼,「你要改變什麼,你要爭取什麼,你要得到什麼,你都得靠自己。顧九思,這一路有我陪著,你怕什麼?」

  顧九思沒說話,他呆呆看著柳玉茹,好久後,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抱緊了柳玉茹。

  他什麼都沒說,他只是閉著眼睛,讓所有哽咽,都微弱下去。

  他們這樣僵持了許久,柳玉茹見顧九思情緒漸穩,便站起身來,扶著顧九思起來。

  她給顧九思打了水,替他擦乾淨臉。顧九思這時候終於回神,他看著她,好久後,卻是道:「我明天想回揚州。」

  柳玉茹頓了頓手,許久後,她低頭應了一聲。

  她出去將水倒掉,回來後,她終於還是道:「是去劫囚嗎?」

  「不是。」

  顧九思轉頭看向窗外,低啞道:「去送別。」

  「他是自願回來的,我能帶走他,也帶不走他全家。他選了這條路,我自然不能逼著他。」

  柳玉茹沒說話,好久後,她歎息出聲道:「他家當初不肯聽他的,是吧?」

  「他家向來看不慣他。」顧九思聲音沙啞,「他應當是帶著自己母親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親,然後回來了。」

  「他真傻。」顧九思笑著,落下眼淚來,「太傻了。」

  柳玉茹靜靜坐到他身邊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顧九思沒怎麼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說顧朗華,說楊文昌和陳尋,說他小時候。

  他不知道是怎麼的,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把這些人都給回憶了一遍。他記得很清楚,甚至於第一次見到楊文昌時,那個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繡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氣,他都記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來,兩人上了妝,戴了鬍子,幾乎看不出原貌後,顧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後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揚州。

  到了揚州城,顧九思去原來楊文昌最愛的酒樓裡買了一壇他最喜歡的笑春風,然後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門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來觀刑,於是街上已經等了許多人,等到了時候,顧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見了楊文昌。

  那是個陰天,清晨了,烏雲卻還籠罩在揚州城上,楊文昌穿著一身囚服,站在籠子裡,戴著枷鎖。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卻一如既往帶著傲氣,看見人,他便笑出聲道:「喲,還讓這麼多人來給我送行,看來楊某也是非同凡響的人物了。」

  在場沒有任何人做聲,楊家的奴僕在人群裡低聲哭泣,楊文昌的馬車朝著菜市口遊去,可在場沒有一個人像對待一個囚犯一樣往他身上扔東西,所有人都靜靜注視著他,像在目送一個無法言說的英雄。

  而楊文昌似乎也並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來。

  柳玉茹和顧九思一直低頭跟著,他們混在人群裡,聽著那少年彷彿像往日同他們策馬遊街一樣,朗聲唱著他們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他唱五花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唱怒髮衝冠憑難處,瀟瀟雨歇抬望遠。

  他一路唱,周邊哭聲漸響,等他跪下等著刀落時,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氣的詩詞,他生平頭一次想起那些太過沉重的詩詞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邊一圈圍滿了人,楊家人哭聲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讓縣令宣判楊文昌的罪行。

  雨淅淅瀝瀝落下來,等縣令念完後楊文昌的罪行後,柳玉茹在旁邊找了一個乞兒,他提著顧九思買的笑春風,送到了楊文昌面前,楊文昌看著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後,他大笑出聲來,他探出頭去,大口大口將酒喝下,等喝完酒後,王善泉道:「楊文昌,你可還有話說。」

  「有。」

  楊文昌抬起頭,看向眾人,他似乎是找尋著誰,然後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顧九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掃,他便移開,隨後道:「我楊文昌曾以為,這世上之事,與我無關。自己不問世事,騎馬看花,便可得一世風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捲著過去,誰都是在其中苦苦掙扎,誰都逃不開。」

  「若再有來世,當早早入世,願得廣廈千萬間,」楊文昌聲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這話說出來,在場諸多人都紅了眼眶。

  而顧九思就靜靜看著他,他什麼話都沒說,在一夜痛哭之後,他反而有了一種出奇的冷靜。他目送著這位從小到大的玩伴,看著他大笑出聲,然後刀起刀落,人頭滾落到地上,鮮血噴湧了一地。

  從未有一刻,讓他這樣深刻的認知到什麼叫亂世。

  也從未有一刻,讓他這麼真切的明白,願得廣廈千萬間,是何等迫切又真摯的願望。

  他當年讀書聞得此句,只覺字落於之上豪邁悲涼,然而如此聽著,卻是覺得,字字都帶著錐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瀝瀝落下,周邊人也開始散去,楊家人哭著上來收屍,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處,一直站著。

  直到周邊再沒有了人,他看著大雨沖刷了楊文昌的血跡,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將手貼在他的鮮血上。

  柳玉茹在旁邊替他看著,顧九思就是讓鮮血混著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

  「文昌,」他開口出聲,「好好去吧,你的願望,我會幫你實現。」

  願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顧九思跪在地上,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身來,抓著柳玉茹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柳玉茹跟在他身後,顧九思很平靜,他們混過城門守衛,離開了揚州城。揚州城門外,是他們買下的馬車。

  因為顧家是走水運離開的,王善泉如今加強了船隻監管,必須要最新的官府文件才能走水路。因此柳玉茹和顧九思乾脆放棄了水路的想法,改為陸路。

  於是他們買了馬車,來揚州前停在了外面,讓車夫等著他們。此刻他們回來,柳玉茹上馬車清點行李,顧九思就跟著一旁的車夫學著如何趕馬車。

  他學得快,車夫送他們到了下一個城,他便已經學得差不多。

  他們兩在城裡住了一夜,城裡的住宿費沒上去,但是伙食費用卻是高了許多。進屋的時候,顧九思瞧著她愁眉苦臉,便道:「怎麼了?」

  「若這吃飯的錢再這麼漲下去,我怕咱們到不了幽州。」

  顧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道:「那我們其他能節省的就多節省一些吧。」

  「也只能如此了。」柳玉茹歎息出聲。

  顧九思點點頭。夜裡他們睡在一起,顧九思背對著她,柳玉茹不知道他是睡了還是醒著,她想了想,終究還是伸手,從背後抱住了他,有些擔憂道:「你若是難過,便說出來,別這樣憋著。」

  「沒事的。」顧九思輕聲道,「你別擔心。」

  「九思,」柳玉茹頭抵在他的背上,艱澀道,「你這樣,我很害怕。」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夜裡,他其實清楚知道柳玉茹在害怕擔心什麼,可他又說不出來。過了好久後,他終於才道:「玉茹,我並不是不想哭。我只是突然就哭不出來了。」

  他看看黑夜裡,神色麻木:「人一輩子,總該長大。你不用擔心,我大概……」

  「只是長大了吧。」

  柳玉茹聽著這話,她忍不住抱緊了顧九思。

  她多想這個人一輩子不長大,多想他們一輩子都像以前一樣,別人罵他酒囊飯袋、紈絝子弟,說他傲慢任性,目中無人,都好。

  都比如今要好。

  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她咬了牙關,不想驚擾他。

  而顧九思感知到她的情緒,他轉過身去,將人攬在了懷裡,深深歎息出聲來。

  「玉茹,」他覺得有些眼酸,卻還是道,「璞玉固然真實,但被打磨出來的玉,也有它的美好。你不用為我難過,人這輩子,總會經歷點事兒。我記得他們的好,我經歷過,其實就夠了。」

  「其實文昌說得不錯,人如水珠,哪裡有真正的風平浪靜,獨善其身?我若不立起來,便得是其他人立起來扶著我。若是如此,那還是我立起來吧。」

  顧九思閉上眼睛,有些痛苦道:「這種無能為力的痛苦,我這輩子,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我明白……」

  柳玉茹出聲:「我明白。」

  那天晚上他抱著她,一直沒有放手。柳玉茹不知道是他在溫暖著她,還是將她看作一塊暖石,在暖著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們早早起身,顧九思駕著馬車,柳玉茹坐在車裡。他們的盤纏雖然不少,但柳玉茹不知道前面的情況,不敢多吃。而顧九思忙著趕路,於是就是柳玉茹餵他一口,他吃一口。

  三天後,他們出了淮南,踏上了青州的土地。揚州和幽州王都之間,隔著青州和滄州兩個州,踏入青州之後,氣氛明顯就不太對,流民到處都有,成群結隊走在路上。兩人行了一個白天,傍晚才看到第一個城池,顧九思和柳玉茹一起入城,問了店鋪的價格後,發現每一家店鋪的價格都高得離奇。柳玉茹和顧九思思索了片刻後,決定一起睡在馬車裡,和店家買了幾個饅頭,顧九思同店家隨意攀談著道:「外面這麼多流民,都是打仗過來的嗎?」

  「有打仗的,也有滄州來的。」

  「滄州?」顧九思皺了皺眉,對方點頭道:「對啊,滄州,今年滄州大旱,又趕上了打仗,朝廷也管不了了,到處都是流民,唉。」

  店家歎了口氣,顧九思沒說話,他帶著饅頭和柳玉茹一起回了車裡,歎息道:「後面的路怕是越來越不好走了。」

  「也沒有其他法子。」

  柳玉茹皺著眉:「周邊也沒有什麼船了,只能走下去。」

  顧九思點了點頭,沒再多話。

  後面幾日,越接近滄州,流民越多。

  街道上經常馬車和流民混雜在一起,那些流民拼命追逐著馬車,大聲乞討。

  柳玉茹和顧九思都不敢給糧食,有一個女人要得狠了,攔在馬車面前,顧九思沒有辦法,柳玉茹在裡面聽著,急了衝出去,怒道:「放手!」

  對方抱著個孩子,她面上已經沒有了半點人色,她滿臉祈求看著柳玉茹,沙啞著聲道:「夫人,我的孩子才兩歲,求求您,行行好吧……」

  柳玉茹的手微微顫抖,她看著面前的人,她幾乎想開口答應了,然而也就是在這時,前面一輛富商的馬車裡,突然扔出了饅頭。

  所有人衝了上去,柳玉茹就看見那些人像瘋了一般,撲過去,爭搶,而站在前方的富商只是個少年,他看見流民往他馬車上爬,驚恐道:「饅頭都給了你們了,你們怎的這樣貪得無厭?!」

  那些流民完全沒有理會他的話,柳玉茹眼睜睜看著越來越多人衝過去,掀翻了那輛馬車,而那少年被拽了下來,所有人扒拉著他的衣服,然後慢慢淹沒在了流民中間。

  柳玉茹痛苦閉上眼睛。

  而顧九思也不忍再看。

  他們都清楚,這少年就是太過天真良善,生死面前,對於大多數人,哪裡還有什麼底線可言?

  這些都是餓瘋了的野獸,一旦示弱,一擁而上,哪裡還有半分活路。

  柳玉茹將刀遞給顧九思,沙啞著聲道:「若還有人扒馬車,你別心慈。」

  顧九思垂下眼眸,低聲道:「我明白。」

  他將刀別在了腰間,那女子去而復返,顧九思猛地拔出刀來,叱喝出聲:「要命就滾開!」

  女子被驚到,所有人看著顧九思的刀,好久後,大家慢慢散去,讓出路來。

  而柳玉茹坐在馬車裡,她深深喘息,覺得胸口發慌。

  惡人哪裡是這樣容易做的?

  若你本性純良,若你骨子裡就是個好人,做這一件事,便已是受著良心譴責,坐立不安。

  當天晚上,柳玉茹和顧九思不敢再睡馬車裡,他們終於去了一家客棧,好在如今客棧不算貴,貴的都是糧食,夜裡柳玉茹做了噩夢,她夢見白日那個女人的孩子哇哇大哭,哭著哭著沒了氣息,她抱著孩子,眼裡流出血淚,聲嘶力竭道:「你害死了我兒!你害死了我兒!」

  柳玉茹尖叫著驚醒,被顧九思一把抱進了懷裡。

  「莫怕,」顧九思緊緊抱著她,安撫道:「玉茹,我在這裡莫怕。」

  柳玉茹急促喘息著,她艱難抬頭,看著顧九思,慌亂道:「我夢見那女人了……」

  「她死了……她好像死了……」

  「玉茹!」顧九思一聲大喝,驚醒了她,柳玉茹呆住了,她看著顧九思,好半天,她眼淚奔湧而出。

  「對不起……」

  她痛哭出聲:「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對不起……」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對不起,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麼,而顧九思卻也沒問。他就是看著她,他看著她哭,就慌亂得不行,他忙抱著她,不自主低頭親吻在她額頭上,柔聲道:「沒事,玉茹,我在,誰都傷害不了你。我在呢。」

  柳玉茹終於冷靜下來,她靠著顧九思,一言不發。

  許久後,她沙啞著聲道:「馬車不能要了。繼續下去,目標太大了。」

  顧九思明白柳玉茹的意思。

  他應了一聲。

  等第二日,他們就將馬車給賣了。他們沒賣銀子,換了許多糧食。顧九思甚至還換了一袋酒,掛在腰帶上,以備不時之需。

  兩人賣了馬,就開始跟著流民遷移。他們偽裝得和流民別無二致,一起在路邊和富商要飯,穿得破破爛爛。

  滄州走了一半,他們便發現人越來越少,太陽越來越毒辣,隨處可見都是乾裂的土地。

  滄州的城池已經不讓進了,他們便和流民一起,待在城門外面。夜裡很冷,他們互相靠在一起取暖,柳玉茹就和他暢想著,他們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幽州,等走到了,他們要做什麼。

  柳玉茹餓了,她好久沒吃肉,於是她一直描繪著:「我想開個酒樓,當裡面的老闆,每天都去吃好吃的。」

  「想吃東坡肉、糖醋裡脊、麻婆豆腐……」

  「其實我還喜歡辣口,想請一個蜀地的廚子……」

  顧九思就聽著柳玉茹念叨,他也餓,然後等大家都睡了,他悄悄從懷裡,拿了一小塊餅,遞給了柳玉茹。

  柳玉茹拿著餅,想要分給他。不到手掌大小的餅,顧九思搖了搖頭道:「我吃過了,你吃吧。」

  柳玉茹不信:「我都沒看見你吃,怎麼就吃過了?」

  顧九思笑了:「方才悄悄吃的,吃太快了,你沒瞧見。」

  柳玉茹抬手推了推他的頭:「你當我傻呢。」

  說著,她將餅分成了兩半,一人一半。

  兩人不敢吃太快,就小口小口咬著。

  城外的星星很明亮,在夜空裡,配合著夏日蟬鳴,夜風徐徐,竟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定。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看著天空的星星,認認真真咀嚼著嘴裡的餅道:「我已經好多年沒看星星了。」

  「以前看?」

  「看。」柳玉茹毫不猶豫道,「小時候我沒事兒,就特別愛看星星。我就很想知道,星星上住的是神仙,還是故去的人。我以前曾經有個弟弟。」

  柳玉茹突然開口,顧九思有些意外,「嗯?」了一聲:「然後呢?」

  「沒了。」

  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娘說是意外沒的,可我總覺得是我爹妾室做的。」

  「其實我很怕這種三妻四妾的男人,」柳玉茹說著,突然想起什麼,趕忙解釋道,「我不是善妒,我就是覺得,成個親,有時候連命都可能保不住。後宅的女人,心狠起來太可怕了。」

  「放心吧。」顧九思輕笑,「我不會有什麼三妻四妾的。」

  「你也得能有啊。」柳玉茹下意識開口,「咱們現在一塊餅都得分著吃,再來幾個怎麼辦?」

  顧九思哽了哽,他忍不住道:「雖然現在情況是惡劣了一點,但是未來會好的。」

  柳玉茹抿唇輕笑,顧九思有些不高興了,他覺得柳玉茹沒把他話放心上,於是他道:「你現在別瞧不起我,等我到了幽州,就去謀個職位,日後一定讓你跟著我吃香喝辣,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你心裡,我就知道吃啊?」

  「還知道錢。」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聽他說話,就覺得高興。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柳玉茹突然道:「你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咱們到了最後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時候,你會把最後一塊餅,或者最後一口水留給我嗎?」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歎了口氣:「我怎麼問出這種問題來?你別介意,我……」

  「我不知道。」顧九思開口,柳玉茹愣了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那麼幾分難受,但她卻是理解的。然而接著她便聽顧九思道:「我現下心裡想著的是,我不但要把最後一口水,一塊餅給你,我還希望能將削肉給你吃,倒血給你喝,拼了命,也要送你回幽州。」

  「可是人心莫測。」顧九思抬眼看著前方,「誓言是很容易的,可真的做那一分鐘,是不是就能做到呢?」

  「我不知道。」

  他轉頭笑了笑:「或許只有到那一刻,才會真的知道了。而我不確定的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會許諾你。」

  「我答應你的就會做到,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9:54 AM

第三十八章

  當天晚上他們睡在城池外面,沒多久就聽見了哭聲,柳玉茹猛地驚醒,顧九思一把攬住她,捂住了她的嘴,沒有說話。卻是原野上一個女子抱著一個孩子嚎啕大哭,而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廝打著。

  周邊人木然望著,有些人則是蠢蠢欲動。

  柳玉茹的身子微微顫抖,她似乎是知道了什麼,她聽著那個男人怒吼著喊:「給我!把米袋給我!」

  而那個女人卻是死死抓住了袋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

  「就一晚上了!」

  那女子大吼道:「一晚上,城門就會開了,進了城官府就會放糧,你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嗎!」

  「城門不會開了!」

  那男子大吼道:「我們從涼城趕過來,他們就是這樣,一直沒有開城門,現在青城也不會開!這麼多流民百姓,他們怎麼敢開!」

  「那怎麼辦……」

  有人問出聲來:「我們趕過來的啊,他們不開城,我們怎麼辦?!」

  周邊亂哄哄鬧起來,柳玉茹抓住顧九思的袖子,兩人提了包袱,不著痕跡往後退去。

  一聲聲的詢問很快就有了答案,當那個男子不顧一切搶奪那個女子的口袋,當那個女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動時,所有的秩序、所有的道德、所有的善良都化作了虛無。周邊人瘋狂朝著他們看到柔弱的人衝過去,尖叫聲和咒駡聲混成了一片,顧九思抓住柳玉茹,就往著遠處衝去。

  可周邊密密麻麻都是人,野蠻和暴力彷彿是會傳染一般,如風如浪,迅速捲席了周邊的人。

  顧九思不忍心傷人,於是他只是推開身邊的人,護著柳玉茹,艱難前行。

  然而不知道是誰,突然大吼了一句:「他們有糧食!」

  所有人朝著顧九思和柳玉茹看了過來,那人大吼道:「我剛才看見他們吃餅了,他們有糧食!」

  相比起那些已經餓到骨頭都凸出來的流民,顧九思和柳玉茹的確好上太多了。他們雖然看著憔悴,但精神還算飽滿,明顯不是長期饑餓的樣子。

  柳玉茹看著那一雙雙狼一樣的眼睛,她整個人都在抖,顧九思把她護在身後,手裡握緊了刀,故作冷靜開口:「你們想怎麼樣?」

  然而所有人卻都看著他們,沒有一個人往前,雙方僵持著。顧九思知道,此刻他絕不能退,絕不能有任何示弱,否則一旦有一個人上前,他就會像當初那個富商少年一樣,落到最絕望的境地。

  他不允許有任何人,去開這個頭。

  可他其實也害怕。

  他不是怕這麼多人。

  王榮帶著那黑壓壓士兵過來的時候,他不怕,可現在他怕。不僅僅是因為這黑壓壓看不清的人數,更怕的是因為……

  他們不是軍隊。

  他們是百姓,是被命運逼到絕路的百姓。

  他們錯了嗎?

  他們只是想活著,只是用盡全力,要抓住活下來的機會。他手裡有刀,他只要拔刀,也許最後他會因為車輪戰力竭倒下,可在此之前,那就是單方面的屠殺。這將是他一生都洗不清的罪孽,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噩夢。

  對弱者拔刀,這違背了他過去所有的認知和信仰。

  如果如今只有他一個人,那也就罷了,可他身後站著柳玉茹,他的妻子。

  於是他握緊了刀,和他們僵持。

  而這時候,一個男人突然衝了出來,他個子不算高大,他撲到顧九思面前來,哭著瘋狂磕頭道:「公子,公子您可憐可憐我吧,我娘子最後一口氣了,她不行了,她馬上就不行了,您給她一條生路吧。」

  顧九思愣了愣。

  也就是這個時候,這個男人猛地撲了過來!

  他有刀!

  哪怕那把刀很是短小,可是在這個時候,有一把刀那就是利器。他不顧一切朝著顧九思衝來,顧九思一腳將他踹開,而這時周邊所有人都湧了上來,柳玉茹躲在顧九思身後,旁邊人拖拽她,去搶奪她的包袱,顧九思不敢動手殺人,他努力將周邊人踹開。

  可人太多了,太多了。

  他們密密麻麻,他們不顧一切,柳玉茹被人一腳踹在肚子上,她抱在懷裡的包袱被人一把抓走,早已僵硬的大餅滾落出來。周邊人驚叫出聲:「是餅!還有麵!」

  許多人衝過去,搶到就往嘴裡塞,沒有半點遲疑。

  這在流民中,那是何等珍貴的東西!

  「他們還有!」剩下沒搶到的紅了眼,他們再沒了顧忌,拼了命撲上來,顧九思看著那男子再次拿著利刃朝著柳玉茹捅過來,他終於忍無可忍,拔了刀。

  鮮血飛濺出來,周邊驚叫成了一片。

  顧九思連斬三人,他一手護著柳玉茹,一手拿著刀,看著所有人,怒喝道:「滾開!」

  終於再沒有人敢上前,顧九思抓著柳玉茹,一步一步朝著遠處走去,他死死盯著所有人,染血的臉上宛若修羅。

  柳玉茹眼裡噙著眼淚,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她唯一的支撐,唯一抵抗著這一切的力量,都來源於那隻抓著她的手。

  所有人注視著他們,看著他們走出去。

  有人想撲過來,然而顧九思身手卻十分乾淨俐落,回頭就將人砍到在地,這樣敏捷的身手,終於讓所有人知道誰是不可招惹的人物,於是再沒人敢偷襲他們,他們慢慢走去,消失在夜裡,然後新一輪的哄搶繼續開始。

  等看不見人,顧九思就抓著柳玉茹瘋狂奔跑起來,兩人在官道上,一路都在跑,他們根本不敢停歇,感覺身後似乎是追著洪水猛獸。

  他們看見人就害怕,跑到跑不動了,就開始走。兩人一句話都沒說,內心的惶恐、震驚,都在無形中傳染著。

  等太陽升起來,他們走的路上已經沒有了人影。之前的人,都是從滄州北方往南方走,而他們卻是逆流往北方走,人自然越來越少。

  他們很疲憊,可他們不敢停下步子,比起那些流民,支撐著他們的,還有一個無比堅定的信念。

  他們要去幽州。

  在幽州,他們還有自己的親人,在等待著他們。

  柳玉茹拉著顧九思的手,兩人走在荒無人煙的道路上。他們就一直走,一直走。

  人越來越少,吃得也越來越少,他們從一日兩頓,變成了一日一頓。他們睏了就睡找個地方,靠著大樹睡下,隨著他們北上,已經幾乎看不到人。

  沒了柳玉茹的包袱,他們的糧食從面前管夠,變成了徹底不夠,於是一路上,他們看見樹,看見草,但凡看見能吃的,都努力吃下去。

  如果遇到水源,他們一定要努力喝水,然後把顧九思的酒囊裝滿。

  可隨著日頭越發毒辣,遇到水源的間隔時間就越長。

  他們頭一次見到那種一眼望過去沒有邊際的荒涼,沒有草、沒有樹,房屋空蕩蕩的,土地仿若龜殼一般大塊大塊乾裂過去。

  先倒下的是柳玉茹,她體質弱,有一天睡下後,顧九思發現醒不過來。他嚇得趕緊給她灌水,然後打開了包袱,想要給她餵吃的。

  然而在打開包袱的時候,顧九思驚訝發現,包袱裡剩下的糧食,遠比他以為的要多。

  他愣了愣,而後才反應過來。

  這些留下來的餅,應當是柳玉茹故意少吃剩下的。他感覺眼裡有些酸澀,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但是情況也不容他多想,他趕忙拿了餅,喝了點水,嚼爛了之後,嘴對嘴給她餵了下去。

  那時候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不禮儀,他滿腦子只想著,她得活下去,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

  他給她為了吃的,就背起她,開始繼續走。地面上的溫度很高,他的鞋早已經爛了,他能清楚感覺到腳上皮磨破的疼痛,可他不敢停下。

  他一直往前走著,等到下午,天氣轉涼,柳玉茹趴在他背上,慢慢睜開了眼睛。她感覺到他的溫度,看著周邊的場景,沙啞道:「九思?」

  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他高興道:「你醒了!」

  「我怎麼了?」

  柳玉茹沒什麼力氣,她感覺全身都是軟的,顧九思背著她,似乎是怕嚇著她,溫和道:「剛才你暈過去了。」

  「抱歉……」

  「說什麼抱歉,」顧九思笑著,聲音裡有些喑啞,「該抱歉的是我才對。」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背著她,他努力想要讓語調輕快一點,卻還是克制不住內心的痛苦與絕望,愧疚與難堪。

  「我該早點發現你沒怎麼吃東西的。」他語調似乎很輕鬆,可柳玉茹卻還是聽出了哭腔,「我該早點知道的……」

  「沒事的。」柳玉茹趴在他背上,聲音有些無力,「我願意的。」

  「你願意什麼啊……」顧九思聲音有些顫抖。

  柳玉茹感覺累,她太累了。

  「糧食不夠的。」她開口,慢慢道,「咱們一起吃,到不了幽州。我少吃點,你就能多吃點。我算過了,我還能再撐幾日,等到時候還有一半的路,糧食沒了,你要沒找到水,你就放我的血來喝……」

  「你胡說八道什麼!」

  顧九思怒喝出聲,他其實猜到的,他猜到柳玉茹的想法,可當柳玉茹真的說出口時,他還是忍不住暴怒出聲:「你別想!」顧九思顫抖著聲,「我就算死了,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柳玉茹我告訴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要是死了,幽州我也不去了,我什麼地方都不去了,我就陪著你死在這裡。」

  顧九思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他以為自己不會落淚了,以為自己成長了,可他卻發現,這上天永遠比你想像的殘忍。

  當他失去父親,失去朋友,如今又要讓他失去柳玉茹。

  而且這份失去,是猶如淩遲一般,讓他眼睜睜看著,瞧著,甚至於為了自己活下去,親手送她去地獄。

  可他絕不會讓老天爺得逞。

  他絕對不會,做出一個上天以為他會做的選擇。

  「我知道,你還想著你娘,」顧九思哭著出聲,「你娘還在幽州等著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兒,你沒了,她怎麼辦?我不會幫你照顧她的,你就算死了,我也絕不會管她。我是一個狼心狗肺的人,我不會愧疚,我會陪你一起死在這裡,我絕不會讓你如願!」

  「你死得沒有價值。」顧九思低喃,「柳玉茹,你得活著,你一定要活著,知道嗎?」

  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若是死了……

  顧九思抬起頭,環顧著四野。

  她要是死了……他怎麼辦?

  他想不出來。

  她如今的命,就是他活著的念頭,所以她不能死,絕對不能。

  然而柳玉茹回應不動他了。

  她有意識,可是已經沒有了張口的能力。

  她就是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這個男人,他固執的背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毅力和決心,讓他沒有停下。

  他們吃光了所有糧食,就剩下半袋水囊,這時候已經沒什麼好吃的了,於是顧九思就和她一起餓著,每一天喝一點水,勉強維持生存。

  臨近幽州只剩下一百餘里地時,顧九思終於支撐不住,整個人摔了下去。

  等他醒過來時,已經是夜裡了,柳玉茹靜靜躺著,他慌忙過去,去探柳玉茹的鼻息,柳玉茹的鼻息很微弱,顧九思卻還是鬆了口氣。

  他伸出手去,將柳玉茹抱緊懷裡,他收緊了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緊了她。

  「玉茹,」他沙啞出聲,「你一定要陪著我……」

  他將臉貼在她的臉上,顫抖著聲道:「你是我的命,你得活著,知不知道?」

  柳玉茹不出聲。

  其實他很想流淚,很想有點眼淚落下來,至少柳玉茹能喝一點。

  然而他已經沒有眼淚了。

  水分的缺乏,讓他整個人也到了極限。

  他抬頭看著那火辣辣的太陽,他知道,再這樣熬下去,他和柳玉茹都要死。

  他咬了咬牙,從腰間拿出刀來,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鮮紅的血落下來,他捏住柳玉茹的下顎,全數倒在了她的嘴裡。

  有些落在她的臉頰和唇上,顧九思見傷口快要凝住,他趕忙吮在了傷口上,喝了最後一點血。然後他看著柳玉茹臉上的血珠,他低下頭去,輕輕舔舐在她的臉上、唇上。

  那本是沒有半點旖旎的一個吻,然而當柔軟從他的舌尖一路傳來時,他仍舊感到了內心那種令人發悸的顫抖。

  他慌忙退開,看著柳玉茹臉上不知道是血留下來的顏色,還是他的錯覺,亦或是真的,有了幾分血色。

  他重新背起她,繼續往前行去。其實他也已經沒了力氣,可是背上那個人卻成了他所有信念。

  他不怕死,可他一想到如果他死了,柳玉茹就要死,他就怕得要死。

  於是他只能一直撐著,行在無人的荒野大地上,一直走,一直走。

  走過了日與夜,他終於見到了一點綠色,見到了人。

  他背著柳玉茹再往前去,便看見了界碑。

  界碑上是已經不甚清晰的兩個字,幽州。

  顧九思看著那兩個字,唇微微顫抖。

  「到了……」他沙啞出聲,「玉茹……我們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0:02 AM

第三十九章

  到了。

  柳玉茹恍惚間聽到了顧九思的聲音。她有些茫然,到哪裡了?陰曹地府,還是……

  柳玉茹艱難睜開眼睛,看見了「幽州」二字。

  她是做夢嗎?

  她竟然……竟然活著到了幽州?!

  「九思……」她勉強出聲,顧九思聽見她的聲音,趕忙道,「玉茹,我在!」

  「到了……」

  「到了!」顧九思激動到變了聲:「我們到了!」

  「真好。」

  柳玉茹閉上眼睛,聲音微弱:「我們可以見到娘了……」

  顧九思說不出內心是什麼滋味,只覺百感交集,他人生從未有過如此複雜的感覺,狂喜與辛酸夾雜,痛苦與希望並飛,他背著柳玉茹,一步一步往幽州第一個城池鹿城走去,其實這裡距離鹿城還有五里路,可顧九思卻生出了無限希望。

  走得完,他一定走得完。

  他已經走過了那麼多裡路,他已經踏過了那麼殘忍的地獄,如今幽州就在眼前,他怎麼會走不完!

  然而饑餓與乏力卻還提醒著他,他雙腿顫抖著,咬牙往前走著,走了沒有幾步路,就聽見馬蹄聲急促而來,而後來人將馬猛地勒停,驚喜喊出:「九思?!」

  顧九思猛地抬頭,看見馬上的周燁,他恍惚了片刻,隨後狂喜出聲:「周兄?!」

  「當真是你。」

  周燁趕緊翻身下馬,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顧九思道:「你娘到了望都,立刻來尋我,我已聽聞你家中之事,派人多番打聽,便猜測著你會橫跨青滄二州過來,最近算著日子,已在鹿城門口徘徊了半月有餘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內心大為感動,他想開口說些什麼,然而如今見了周燁,他彷彿是終於跋涉到了彼岸,所有支撐著他的意志都潰散開去,他勉強一笑,便直接暈了過去。

  等顧九思再次醒來時,已經睡在了溫軟的床上,他趕忙起身,焦急道:「玉茹?!」

  「你別急,」周燁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他端著粥,來了顧九思身邊,坐到顧九思身邊道,「弟妹在另一個房間,她身子太虛,我已經讓大夫給她抓了藥,現在還在睡著。」

  聽著這話,顧九思舒了口氣,他站起身來,忙道:「我去瞧瞧她。」

  「瞧什麼啊,」周燁攬住她,「好好瞧瞧你自個兒吧,你身上的傷可比她重多了。」

  「我沒事,」顧九思擺擺手,只是道:「她沒事兒吧?」

  「沒什麼大事兒,不過這一次她元氣受損,大夫說,若想要孩子,可能要休養好幾年了。」

  顧九思愣住了,周燁說著,有些擔心看了顧九思一眼,他斟酌了片刻,還是道:「九思,雖然咱們見面不多,但是也算是交淺言深,我心裡是將你當兄弟的。」

  「周兄有話不妨直說。」顧九思明白周燁有什麼話不好啟齒,便道,「在九思心中,周兄便如兄長,沒什麼不好說的。」

  周燁猶豫了片刻,輕歎了一聲,還是道:「玉茹是個好姑娘,你也還年輕,她這樣不計生死陪著你走過來,孩子的事兒不著急,你好好待她……」

  顧九思聽到一半,終於明白周燁的意思,竟是怕他因為柳玉茹一時半會兒無法懷孕,產生休妻的念頭。

  三年無後便可休妻。

  顧九思有些哭笑不得,他無奈道:「周兄將我想成什麼人了,她與我生死與共,不過是孩子這點小事,又有什麼打緊?最重要的,端不過是,她願不願意同我在一起過。我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是不會辜負她的。」

  「你們情深義重,」周燁有些豔羨,「那為兄就放心了。」

  顧九思聽著周燁的話,他發現周燁每一句話說出來,都足以讓他愣一愣。

  他聽著這句「情深義重」,一時有了幾分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茫然些什麼,這話是沒錯的,可他卻總覺得,有那麼點東西,變了些味道。

  周燁瞧著他喝了粥,下人端了藥上來,又逼著他喝了藥,顧九思有力氣了許多,便趕著去看柳玉茹。

  如今周燁將他們帶到了鹿城,也給顧家報了信,打算等他們養好些,再重新趕路回望都。

  顧九思倒是急不可耐想回望都,可他想著柳玉茹的身體,便將這種衝動生生壓了下去。

  他急急衝到柳玉茹的房間,柳玉茹已經起了,她正在小口小口喝粥。其實她餓急了,但是理智和教養在這一刻攔住了她大口喝粥的衝動。

  顧九思就站在門口,呆呆瞧著她,她穿著素色的內衫,長髮散披在周身,小口小口喝著粥,動作溫婉又平靜。她和周邊構成了一副靜謐美好的圖畫,似乎是美好的、平靜的、溫柔的世界的另一種表達。

  顧九思沒敢驚擾她,他就呆呆站在邊上,瞧著她。等柳玉茹喝完粥,她才發現顧九思,她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門口的青年。

  他一身素衣,頭髮隨意挽在身後,她笑了笑,柔聲道:「你醒了。」

  就這麼一句話,顧九思就覺得有些眼酸,他走上前去,半蹲在她身前,將頭靠在她腿邊。

  柳玉茹抬手梳理他的頭髮,柔聲道:「你這是做什麼?」

  「咱們倆都活著回來了。」

  他沙啞道:「你還在,你好好的,我太高興了。」

  柳玉茹沒有說話,她梳理著他的頭髮,目光露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他手上傷痕累累,都是為了餵她鮮血割出來的傷口。

  她目光凝在那傷口上,有些僵住了。

  有些片段閃在她腦海裡,她本以為是做夢,卻是有些明白了。

  顧九思見柳玉茹久久不說話,他順著柳玉茹視線看過去,立刻知道了柳玉茹在看什麼,他下意識將手縮了縮,卻被柳玉茹拉住,柳玉茹掀起他的袖子,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傷口。

  顧九思覺得有些難堪,他轉過頭去,不好意思道:「沒事……」

  柳玉茹的指尖落在他的傷口上,她的指尖帶著涼意和她少女獨有的柔嫩光滑,劃在顧九思傷口上,讓他整個人忍不住顫了顫。一種說不出的酥麻從傷口一路眼神,驟然竄到腦中,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六神不得做主,聽柳玉茹輕聲道:「疼麼?」

  顧九思整個人是懵的,方才的感覺太怪異了,這種陌生的體驗讓他驚得差點把手都抽回來,但他又不敢,聽著柳玉茹的詢問,話從他腦子裡過了,卻沒留下任何信息,完全不知道如何應答,他滿腦子只在想著……

  這是怎麼了。

  柳玉茹的指尖,到底帶著什麼東西,讓他這麼……這麼……

  說不出來到底是怎樣一種奇妙的感覺,不是討厭,甚至帶了那麼點小小的喜歡,卻又讓他害怕,還有些難堪,完全不敢讓人知道。

  柳玉茹見他不答話,抬眼瞧他,認真道:「還疼麼?」

  這次顧九思回神了,他慌忙收回手去,低頭道:「不……不了。」

  柳玉茹以為他是覺得傷口被自己發現,有些難堪,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過了許久後,她輕笑起來:「之前問你會不會把最後一口水留給我,你說你要把你的血肉餵給我,如今你當真是做到了。」

  顧九思聽著這話,他抬眼看她,輕鬆了許多,笑著道:「那你問我這句話時,是不是因為你已經做好了把最後一口糧留給我的準備?」

  柳玉茹抿唇,沒有答話,轉過頭去,卻只是道:「還好,咱們都挺過來了。」

  顧九思沒接話,他打量著柳玉茹。

  這一路行來,她瘦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消瘦的關係,整個人彷彿突然抽條長大,棱角分明了起來。她整個人呈現出了一種清麗婉約之美,雖然此刻皮膚還有些泛黃,但五官卻已經是出類拔萃,尤其是那股子經歷世事後風雨不催的堅韌感和她一低眉、一垂眼之間的溫婉混雜在一起,更是多了種說不出的韻味。

  她似乎突然之間,就完成了從一個少女到一個女子的轉變,從過往單純的清秀可愛,變得美麗起來。

  甚至於這種美麗是在她還帶著缺陷的情況下的,顧九思幾乎可以想像到,當這個人再成長些,將又怎樣動人的光華。

  他這麼呆呆看著柳玉茹,柳玉茹也是察覺,她轉過頭來,看著顧九思,不由得笑了:「你這人是餓傻了嗎?以往說一句你要頂十句,怎麼今日成了悶葫蘆,什麼都不說了?」

  顧九思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回了神,他怕柳玉茹察覺到自己異樣的心境,扭過頭去,笑著道:「因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的呢?」

  「你是覺得還好挺過來了,」顧九思笑容裡帶了苦,「可我卻只想著,這一路太難了。」

  柳玉茹靜靜瞧著他,顧九思將目光轉回她臉上,歎了口氣道:「你不知道你昏著那些日子,我有多難熬。」

  「顧九思,」柳玉茹聽著他的話,神色微動,過了好久後,她終於才道,「其實你本可丟下我的。」

  顧九思皺起眉頭,柳玉茹垂下眼眸:「我與你,其實不過是一紙婚約強行湊一起的關係,若是因著責任感那倒也就罷了,可是我去了,你其實也不必太過傷心,過些時日,再找個漂亮的便好了。」

  顧九思聽著,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心裡悶得慌。柳玉茹瞧著床,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問個什麼,只是道:「其實也不必如此的。」

  「那你呢?!」顧九思忍不住開口,帶了幾分氣性道,「我死了,你再找個人嫁了就行了。到時候找個比我好看,比我對你好,比我有前途的,你又回來做什麼?!」

  「你這是說什麼胡話?」

  柳玉茹抬起頭來,瞧著他,一臉認真道:「若是找個比你有前途的倒也還可能,找個比你還長得好的,你讓我去哪裡找?」

  準備好的一席話全堵在了嘴裡,顧九思看著柳玉茹,整個人有些懵。有種學了絕世武功,卻發現對方人不在了的無力感。

  柳玉茹笑了,瞧著他道:「你是我丈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自然是要跟著你的。」

  顧九思聽著這話,往日就跟她鬧著玩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今日聽著,卻有了幾分說不出的憋悶。

  他自個兒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乾脆不說這話題去,他起身給柳玉茹拉了被子,僵著聲詢問:「藥吃了麼?」

  「方才喝了。」

  「那你多睡一會兒。」說著,他扶著她躺下,將被子拉上給她改好,而後便道:「我去睡了。」

  「顧九思,」柳玉茹拉住他,顧九思停頓在她上空,看著姑娘笑著的眼道,「想聽你說句好話,怎的就這麼難?」

  顧九思僵著身子沒動,柳玉茹柔聲道:「你說,我昏著的時候,你慌什麼?」

  「我怕你死了!」

  「為什麼怕我死了?」

  柳玉茹繼續追著問,顧九思瞪了她一眼,終於道:「你死了,我上哪兒再找個柳玉茹?」

  得了這句話,柳玉茹終於笑了,她放開了他,柔聲道:「去睡吧。」

  顧九思總有種自己無形中吃了悶虧的感覺,他也想不明白,起身轉頭走了出去,出去還沒幾步,他突然又折了回來,有些莫名其妙道:「你我是夫妻,把我們分房睡是幾個意思?!」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就看顧九思折了回來,他往床上擠過去,不高興道:「你往裡面去點。」

  柳玉茹也不知道他火氣怎麼這麼大,就笑眯眯往裡面睡了一點,顧九思躺下來,閉上眼睛,同柳玉茹道:「行了,睡了。」

  柳玉茹靜靜躺著,其實她知道,顧九思是放心不下她,所以又折回來了,她笑著閉上眼。

  她覺得很幸福。

  經歷了災禍,就知道能這樣安安穩穩睡著覺,身邊有個要陪自己一生的人,就已經足夠幸福。

  兩人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顧九思一開門,就看見周燁一臉擔憂站在門口。

  顧九思有些奇怪道:「周兄?」

  「九思……」周燁歎了口氣,隨後道,「雖然我知道,少年人總是火氣旺些,可是你和玉茹都才剛剛緩過來,元氣受損,還是休養一段時間為好。」

  顧九思是懵的,迷茫道:「我們休養挺好的啊。該吃的都吃了,睡得也很好,大夫開的藥,我都瞧著玉茹喝下去了。」

  「我不是說這個,」周燁領著顧九思,面上有些難以啟齒,「有些話,為兄也不好說得太明白,意會就可以了。」

  顧九思表示自己意會不了。

  他沉默片刻,覺得周燁似乎極其在乎這事兒,終於道:「周兄,九思揚州人士,和你可能因生長水土不同,有些東西不直說說不明白,您就直接說吧,您覺得我做錯了什麼。」

  周燁沒想到顧九思一個南方人比自己還直接,他其實也還未婚,大多都是聽著軍營裡的人胡說八道,他憋了半天,才道:「你……剛回來,就同房,是不是急了些?」

  顧九思微微一愣,隨後他猛地反應過來。

  雖然他沒吃過豬,但也見過豬跑啊!

  他臉頓時通紅,生平頭一遭感覺如此尷尬,恨不得趕緊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不知道該怎麼和周燁解釋,總不能說他至今沒有同房。

  他憋了半天,終於道:「周兄不必擔憂,我只是擔心內子,並未……並未……」

  「可是,」周燁有些奇怪,「這麼同床共枕,你自個兒憋著,也傷啊?」

  「不……不勞費心……不……」顧九思話都說不清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的了,周燁一說這話,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柳玉茹晚上躺在她身邊的樣子。

  他覺得不能再和周燁聊下去,越聊越奇怪,他乾脆道:「周兄,我有事兒,先走了。」

  說完,他逃一般離開,周兄看著顧九思的背影呆了半天後,終於才道:「這成了婚的人了,怎的臉皮這樣薄?」

  周燁想了想,把這歸咎於,南方人就是臉皮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0:09 AM

第四十章

  顧九思回了房裡,拿著冷水往臉上潑。

  等多潑了幾次之後,自己就清醒了。

  這是成婚以來,有人頭一次同他說他與柳玉茹之間的事兒--不是名義上的,而是實實在在夫妻上的事兒。這讓他清晰的認知到,柳玉茹是自己的妻子。

  她未來會同他生孩子,同他過一輩子。

  過往他從不去思考這些問題,是因為他一直堅信,有一日他和柳玉茹是要分道揚鑣的。等到有一天,他給了柳玉茹誥命夫人的位置,柳玉茹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們這段婚事,也就走向了終結,這是他一早,就同她說好的。

  然而他清楚知道,這個約定背後更深沉的含義,其實是他們兩人對著未來都沒有什麼期許,他沒想過要和柳玉茹過一輩子,而他也認知到,柳玉茹要同他過一輩子,是不幸福的。

  他從一開始,也不過就是想給這個人找一條幸福的路去走。他清楚明白,柳玉茹嫁給他、有想和他過一輩子的想法,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她骨子裡就覺得,嫁一個人,就得跟著那個人一輩子,就是她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怕那個人不是他顧九思,只要她嫁了,她都不會想著離開。

  然而這樣的婚姻能給柳玉茹幸福嗎?

  不能的。

  他心底裡,希望柳玉茹的一生,能嫁給一個自個兒真正喜歡的人,能得到自個兒喜歡的東西。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在勸說她,不僅僅是為了自個兒,也是為了她。

  然而如今情況卻有了變化,他如今已經覺得,哪怕是和柳玉茹過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對於他而言,他無法想像失去柳玉茹的世界的模樣。

  如果是一輩子,他就必須去想這些事,想未來,想孩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不要再把這些事想下去。如今他父親新喪,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畢竟,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去和柳玉茹思量這個問題。

  於是他讓自己站在水盆前,等他徹底冷靜後,抬手抹了一把臉,轉過身去,回了內屋。

  柳玉茹坐在床上,給他折著衣服,一面折一面道:「咱們現在也好上許多了,我想同周公子說趕緊啟程回望都,也不知我娘和婆婆如今如何了。」

  「嗯。」顧九思應了聲,他垂下眼眸道,「我去同周兄說,明日便啟程吧。」

  夜裡顧九思和周燁說了這事兒,周燁也諒解,他點了點頭,同顧九思道:「我還有些事兒要留在鹿城,便讓我的侍衛護著你們先回去吧。」

  「多謝周兄了。」

  如此約定好後,等到第二日,周燁便派了人送著顧九思和柳玉茹回了望都。

  這一路行了兩日,但這兩日卻比之前兩個月的路程好走太多。

  有人保護,有馬車坐,有吃的,有喝的。於是兩人心情也好了許多。

  柳玉茹對幽州好奇,就一直坐在馬車裡四處張望。而顧九思同周燁借了書,路上就一本一本研讀著。

  周燁早早讓人先給顧家通信,顧九思和柳玉茹回城當日,江柔和蘇婉一起候在了城門口,柳玉茹坐在馬車裡,捲著車簾探頭往外看。

  幽州和揚州不同,揚州氣候溫熱,處處都是垂柳小溪,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精緻匠氣。而幽州則是大開大合的鬼斧神工,周邊樹木一排排生得筆直朝天,樹葉卻是極其稀少,完全沒有揚州那種熱鬧的綠意。

  幽州的男兒豪爽,說話聲音極大,一路上柳玉茹就瞧見青年駕馬從他們馬車邊上過去,歡歌笑語,與那千里荒蕪的滄州截然不同。

  兩人來到城門前,江柔和蘇婉令人候著,柳玉茹老遠瞧見了她們,激動道:「是我娘和婆婆!」

  顧九思從書裡抬頭,用書抬起車簾,看見站在遠處的江柔和蘇婉,他笑了笑:「你眼神倒是好。」

  馬車停下來,柳玉茹激動下了馬車,高興沖道蘇婉面前,大聲道:「娘!」

  蘇婉眼裡帶了眼淚,看著女兒跑到自己身前,一把抱住自己。

  柳玉茹小時極其活潑,但打從張月兒進府後,便一直收斂著性子,哪裡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可見是高興極了。

  蘇婉輕拍著柳玉茹的背,吸著鼻子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江柔瞧著柳玉茹,眼裡含著笑,她慢慢轉過頭,看見顧九思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他穿著一身藍衣,頭上綁了布冠。他消瘦了許多,身高似乎又往上抽了幾分。更難的是,他收了原來那張揚的性子,靜靜站在江柔面前,氣質內斂又溫和,像極了一個讀書人。

  江柔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的顧九思,便有些眼酸,可她卻還要強撐著自己,笑著看著顧九思恭恭敬敬行禮,沉穩道:「見過母親。」

  江柔勉強笑著,吸了吸鼻子道:「就兩個月不見,怎麼就學會這些虛禮了?」

  「以前爹總說我沒個正形,」顧九思笑著道,「如今就想著,我也該長大成人了。我也不知道長大成人該怎麼做,就想著先從這些虛禮學起好了。」

  「也是好事。」

  江柔沒有問顧朗華,接了顧九思的話頭道:「你能變好,我也很高興。好了,不多說了,」江柔側了身道,「入城吧,家裡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就等著你們回來了。」

  說著,大傢伙招呼著柳玉茹和顧九思往望都進去。

  顧家買下的宅子,在望都最好的地段,到了門口,柳玉茹就知是顧家的風格。這宅子原本就是個江南人士建起來,保留了江南園林的特色,在望都這種水源不算充沛的地段,在院落中修建了水榭。

  柳玉茹和顧九思站在門口,跨過火盆,接受江柔用艾蒿沾水輕輕拍打在頭上、肩上。

  這個儀式讓柳玉茹有了一種莫名的放鬆感,彷彿是昭示著一場災禍的結束,一段嶄新人生的開始。

  兩人一起進了屋裡,屋內歡歌笑語,柳玉茹和顧九思瞧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們生動的同顧九思柳玉茹打著招呼,叫著一聲聲「少夫人」「大公子」,一瞬之間,兩人都有一種彷彿還在揚州的錯覺。

  顧九思不由自主拉住了柳玉茹的手,柳玉茹抬頭瞧他,顧九思輕輕笑了笑,卻是道:「這時候你在身邊,覺得真是太好了。」

  因著兩人回來,飯桌上有了不少菜。和過去的生活自然是不能比較,但是對於剛剛經過災荒的兩個人來說,這簡直是大餐。

  一家人飯桌上笑著說話,沒有任何一個人提起顧朗華。他的名字彷彿是一個禁忌,誰都不敢多說什麼。

  飯吃完的時候,還剩下許多,看著飯菜端出去,顧九思皺了皺眉頭,柳玉茹瞧著,心裡也有些難受。

  或許是明白過食物多珍貴,看見食物被這麼糟蹋,就難免會生出幾分心疼。

  於是柳玉茹歎了口氣,攔住下人道:「吃的東西也別倒掉,看看外面有沒有需要的人,需要就分出去吧。」

  下人們對視一眼,隨後應了聲是。

  等下人都走了,江柔喝了口茶,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你們這兩月過得如何?」

  顧九思和柳玉茹對看一眼,顧九思無奈笑笑:「尚可吧。」

  「都遇見了些什麼,說來聽聽吧。」

  江柔是想知道他們發生了些什麼,放在往日,顧九思自然是明白的,他會一五一十說出來,然而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張了張口,卻是什麼都說不出,許久後,他簡短道:「我回去救爹,玉茹救了我,然後爹沒救出來,一把火……去了。」

  江柔聽著,她面上很鎮定,似乎並不意外,然而開口時所有人都聽出了她音色間的沙啞:「後來呢?」

  「水路行不通,我們就走了陸路,滄州旱災,加上戰亂,路就走得長了些。」

  顧九思輕描淡寫說了他們經過了些什麼,江柔知道從顧九思這裡應當是問不出什麼了,於是她也沒再說話,隨意和顧九思聊了幾句,就讓他先下去了。

  等他走之後,江柔目光落在柳玉茹身上。

  「究竟如何,」江柔平和道,「你說吧。」

  柳玉茹沒有隱瞞,她一五一十,將自己所見所聞都說出來。

  從一開始,江柔的眼淚就停不住,她聽見顧九思和她吃樹皮草根的時刻,她終於忍耐不住,抓住柳玉茹的時候,抽泣著道:「受苦了……你們受苦了。」

  「沒事兒的,」柳玉茹歎了口氣,「能活著回來,已是不錯了。」

  江柔點著頭,得了她要的答案,她也不逗留,和柳玉茹寒暄幾句後,便讓柳玉茹回房。

  她回自己的房間,顧九思正在看書,聽到柳玉茹進屋的聲音,他一面看書,一面同柳玉茹道:「可是我娘問我爹的事情了?」

  「問了。」柳玉茹坐在梳粧檯前,拆卸著首飾,安慰道,「婆婆看上去很鎮定,你也不用太擔心。」

  「不鎮定又能如何呢?」

  顧九思苦笑:「我娘不過是知道如何收斂著情緒罷了。」

  柳玉茹扶著簪子的手頓了頓,片刻後,她垂下眼眸,似乎是有些無奈道:「睡吧。」

  等到第二天早,柳玉茹去找江柔熟悉情況,顧九思也去了。

  江柔來這邊已經有了些時日,大概也清楚了情況:「來了之後,我先找了周公子,讓他幫忙多照顧些。周公子是個好人,聽到我們的情況,便一直幫襯著。只是周公子畢竟能力有限,我也就沒多麻煩他。」

  聽得這話,柳玉茹有些詫異:「周公子是周將軍的兒子,在幽州……」

  柳玉茹和顧九思對視一眼,話說出口來,但大家卻都是心知肚明。

  周高朗是幽州二把手,他的兒子在幽州地界,竟是這樣說不上話的嗎?

  江柔看明白他們的疑惑,耐心解答道:「幽州凡事都走流程規矩,節度使范大人是個講規矩的人,各司其職,就算是周高朗本人,許多事兒也是辦不了的。」

  柳玉茹和顧九思點點頭,江柔繼續道:「當然,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原因,其實是,周公子地位有些尷尬。」

  「如何說?」

  「他並非周高朗的親生兒子。」

  這話把柳玉茹和顧九思說愣了,江柔也看出他們詫異,接著解釋道:「周夫人原是有一個丈夫的,據說是一位先生,同周夫人一起搬家,路上遇到劫匪去了。周大人路過救下了這母子,當時周大人還沒娶妻,兩人日久生情,就成了親。所以周公子雖然姓周,是周府長子,卻並非親生子嗣,在幽州並沒有什麼官職,一直在外做生意。只是偶爾軍隊需要做生意,也由他來包辦。」

  比起周燁不是周朗華的兒子,周夫人竟然是個死了丈夫的女人,還能帶著個孩子嫁給周高朗,這也算手段非常了。

  這件事對於柳玉茹來說,簡直是顛覆了她過去所有認知。

  「如今其實大多數事兒都辦妥了,唯一的問題就是咱們的酒樓,還沒拿到文書允許開業。據說如今來幽州做生意的人太多,咱們的文書還在排著隊。明天我打算去衙門再去問問,看看什麼情況。」

  「那我陪您去吧。」

  柳玉茹趕忙開口,她回頭看向顧九思,顧九思卻是道:「我便不去了,在家等消息吧。」

  柳玉茹沒想到顧九思會這麼說,她本以為顧九思會跟著他們去。

  但她收斂了詫異,應聲下來。

  等第二天,柳玉茹同江柔早早出去,顧九思休息了一會兒,帶了一些碎銀,就走出了顧府。

  街上來來往往,顧九思一眼就看到了周邊的流民。

  他朝著流民中的一個小孩招了招手,小孩愣了愣,顧九思乾脆自己走到他面前,他半蹲下身,手搭在膝蓋上,看著小乞丐道:「小兄弟,在下有個小忙需要你幫忙,不知可否?」

  說著,顧九思便取出了碎銀。小乞兒一看銀子,忙道:「公子吩咐!」

  「你去幫我找幾個人,」顧九思思索著道:「十三州每個地界至少有一個,我有話想問問他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0:18 AM

第四十一章

  顧九思等著小乞兒去找人時,柳玉茹跟著江柔到了府衙。

  府衙門口烏壓壓的全是人,許多口音混雜著,別說是南方口音,甚至連北梁都有。人裡不拘男女,女子說起話來,聲音也是又大又嘹亮,沒有半分扭捏羞澀,看上去是走慣了江湖的。

  柳玉茹排著隊,覺得有些拘束,江柔倒是氣定神閑。旁邊一個穿著藍裙的女子站在她們前面,轉過頭來,同江柔搭話道:「你們也是來同官府拿證的?」

  「是啊。」江柔笑著,同藍裙女子打聽道:「您是打哪兒來?」

  「我打河陽過來,我夫家姓沈,但您叫我三娘就好。」

  「三娘,」江柔倒也不推辭,順著那女人的話頭親熱喊起來,隨後介紹了自己道,「妾身揚州人士,夫家姓顧,我看上去虛長三娘幾歲,若不介意,可叫我一聲柔姐。這是我兒媳玉茹,你直接喚她的名字便好。」

  沈三娘點了點頭,她有些打量了婆媳兩人一眼,疑惑道:「有一句話,三娘不知當問不當問,若是有不妥當,您不答也好。」

  「三娘但說無妨。」

  「河陽距離東都太近,又靠近滄州,梁王叛亂,河陽亂起來,加上滄州流民太多,我與我家郎君恐怕有變,便早早規劃來了幽州。但揚州不同,揚州向來富庶,又距離戰區甚遠,你們來幽州,為的是?」

  聽到這話,江柔和柳玉茹苦笑著看了對方一眼,雙方歎了口氣,同沈三娘將揚州的情況大致說了下,江柔剛說完,旁邊人便感慨道:「可不是嗎?何止揚州如此,我們並州也是如此,相差無幾的。」

  一人說,大夥兒便都紛紛說起來。

  柳玉茹聽著大家說起這些,慢慢皺起眉頭,心裡不免有些不安。

  如今幽州新增人口太多,望都尤甚,都是從各地來此安居經商的商人,因為幽州行商環境比其他地方好上許多。於是望都官府規定,每日發放經商名額不能超過十個。先交文書,若沒有問題,就開始排隊。江柔的文書交了好幾次,都以各種理由返了回來,如今已是她第五次去交了。

  柳玉茹和江柔排到下午,才排到他們,將文書恭恭敬敬遞上之後,江柔同那官員道:「大人,我們酒樓應當辦的都已經辦下了,如今也拖了快兩個月,不是什麼大買賣,若還不能開門,酒樓裡的員工就真的沒事兒可做了。如今有個生計不容易,煩您體諒吧。」

  「行了行了。」對面人有些不耐煩,擺手道,「誰都不容易,該是你們就是你們,等著吧。」

  江柔連連道謝,隨後領著柳玉茹走出去,柳玉茹跟在江柔後面,步子放慢些,就聽那官員同旁邊人抱怨道:「天天來這麼多人,個個兒都是張嘴吃飯的,生了長嘴皮子,低買高賣就能過活,你讓老百姓怎麼辦?」

  柳玉茹腳步微微一頓,她沉默片刻,卻還是假作什麼都沒聽到,走了出去。

  出了外面,江柔歎息著,同她道:「來望都的商人越來越多,外面怕是越來越亂了。」

  兩人上了馬車,江柔見柳玉茹久不回應,她有些奇怪道:「玉茹,你可聽得我說話了?」

  柳玉茹回了神,忙應了一聲,江柔好奇道:「你這是想些什麼,想得這樣出神?」

  柳玉茹歎了口氣,實話實說道:「我就是想著,婆婆,您說這天下兵馬都在籌備著打仗,打起仗來,上戰場的人要吃飯,不上戰場的人要吃飯,個個張口吃飯,飯從哪兒來?」

  「自然是從種地的人手中來。」

  江柔有些奇怪,柳玉茹接著道:「那您說,是種地的人來錢快,還是我們來錢快呢?」

  「自然是我們……」

  江柔說著,便有些不對勁了。柳玉茹擔心道:「那便是了,這麼多年來,朝廷處心積慮想法設法重農而抑商,為的不就是這個嗎?您想,在那些官家眼裡,咱們就沒什麼用處,太平年歲尚且如此,如今呢?現進我們千里迢迢趕過來避難,於官家眼中,就是多了口吃飯的嘴,卻沒有多了個產糧的人,幽州每日放出十個經商名額,那是如今幽州還未籌備打仗,若幽州開始籌備呢?」

  野心勃勃的王善泉第一件事先逼著揚州富商交錢,其他各地大多如此。

  若幽州,也開始準備打仗了呢?

  江柔聽聞這話,頓時冷汗涔涔。

  但她不能在小輩面前示弱,她故作鎮定,點頭道:「你說得有理,容我再想想看……」

  柳玉茹輕歎了一聲,沒有說話。

  她轉頭看著馬車外,覺得內心沉甸甸的。離開了揚州,走過了青州滄州,卻始終沒能來一處全然的太平人間。

  柳玉茹和江柔在官府做這事兒時,顧九思坐在路邊,他拿了饅頭,又弄了個水袋子,周邊坐了一圈人,他就聽這些來天南海北的人,說著自己的消息。這小乞兒不僅找了十三個州的流民,聽到這裡有吃的,還有許多日常蹲守在街頭的乞丐也過來,說出有用信息的,顧九思就給發饅頭。這些人雖然身份卑微,但正因為卑微,所以許多人講話也並不避諱,一路上走著說的話,都被他們聽下來。

  例如幽州軍系複雜,周高朗和地方鄉紳關係不好,缺錢少糧,范軒為此一個頭比兩個大;

  又或者范軒如今正在鄉下收糧,招募新軍;

  再或者……

  於是短短一個下午,顧九思就把望都的情況摸了個透,他聽完之後,將最後一個饅頭放下,和所有人告別。小乞兒跟著他道:「大哥,以後有這種事兒,記得還找我。」

  顧九思笑了笑:「你叫什麼?」

  「我叫虎子。」乞兒立刻道,「在望都土生土長,大哥您不是望都本地人吧?總該要有雙眼睛有雙手幫忙做事兒的。」

  顧九思聽著這十幾歲少年這麼熟悉的討價還價,挑了挑眉,他上下打量了虎子一眼,隨後道:「行,日後若我有事兒,哪裡找你。」

  「城東土地廟,」虎子立刻道,「你給我留個信兒就行了。」

  「明白了。」顧九思點點頭,給了他一個銅板,「賞你的。」

  虎子連連感謝,顧九思回了顧府。到了家裡,柳玉茹和江柔已經回來了,兩人臉色都不太好,顧九思見了她們,笑著道:「可是被官府為難了?」

  「倒不是為難,」江柔歎了口氣,「今日我和玉茹聊了聊,如今我們已不是擔心官府文書的問題了,而是擔心范軒也同王善泉一樣……」

  江柔話沒說完,顧九思便笑了,他抬眼看向柳玉茹,眼裡帶了幾分揶揄:「玉茹聰明啊。」

  那眼神裡面帶了嘲笑,柳玉茹愣了愣便反應過來,今日他不跟著她們去,怕就是想到了這一遭。

  她頓時有些惱了,但江柔在顧九思面前,她只能按耐著性子,聽顧九思道:「其實玉茹說得是,今天兒子也去街上打聽消息了,如今各州自立,其他地方都做了備戰準備,幽州難保不會如此。為商之道,還是要同官府密切些,不然空有財無權,也守不住。」

  「你說得是,」江柔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你舅舅如何了。」

  聽到這話,大家一起沉默下去。過了許久,柳玉茹看了看兩人臉色,斟酌著道:「不僅舅舅,還有公公他……」

  柳玉茹說著,不知道為什麼,聲音漸漸小下去,竟有些說不下去,然而她知道,若她不說,在場兩個人,誰都把這話說不出口。她終於還是道:「人回不來,衣冠塚……也該有一個的。」

  在場所有人沉默著,顧九思開了口,正想說話,就聽江柔道:「他還沒回來。」

  顧九思愣了愣,他看見江柔冷漠又鎮定的面容道:「一日不見他的屍體,我便不信他去了。」

  「娘……」

  顧九思聲音裡帶了幾分暗啞。

  被火葬了的人,哪裡還能有什麼屍骨?

  江柔說這樣的話,無非是因為,她不能信他去了。

  顧九思低著頭,他小聲道:「我爹他……」

  「這事兒不用提。」江柔打斷顧九思,「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我都會等著他。你同我說他去了,你見著他去了,還是你見著他的屍體了?若都沒有,你怎麼肯定他就去了?若等到我去了,他還沒有回來,」江柔看著顧九思,顫抖著唇,沙啞著聲道,「那你再將他衣冠同我放在一起,一同葬了。」

  「娘……」

  「九思,」柳玉茹聽出江柔語調裡的決絕,她抬手拉住顧九思,歎息道,「就這樣吧。我們說說接下來怎麼辦吧。」

  顧九思沉默著,江柔巴不得換一個話題,她抬眼看向柳玉茹:「玉茹覺得怎麼做?」

  「我想,」柳玉茹抿了抿唇,「就在這時候,將家中財產,全捐給官府吧?」

  聽到這話,江柔豁然抬頭,震驚看著柳玉茹。

  顧九思不為所動,江柔看向顧九思,又看看柳玉茹,兩個年輕人,似是對於全捐家產毫不在意,江柔憋了半天,才道:「玉茹,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婆婆,」柳玉茹輕歎,「這世上最值錢的,永遠都是未來。」

  用萬貫家財,換幽州立足,換一個未來。

  江柔沒說話。

  顧家財產,是她與顧朗華一分一厘掙了大半輩子掙回來了,她沒有柳玉茹這樣當斷就斷的決絕。

  錢不僅僅只是錢,它代表著物資,代表著選擇權。

  顧九思知道江柔的想法,他輕歎一聲,坐到江柔面前,勸說著道:「娘,其實這些錢,咱們留不住的。咱們顧家不比那些普通商戶,我們太惹眼了,在幽州又沒有什麼根基,這些錢攥在我們手裡,別人眼紅啊。」

  「那也不必都……」

  「只捐一部分,他們沒錢,就總想著你有。而且他們總覺得你就捐了一點,不會有什麼大恩大德的想法。咱們乾脆一次性捐出去,不僅要捐,還要找一個人,通過一個人捐。捐完之後我們什麼都不能要,要捐得高風亮節,這樣才會讓人覺得,我們是義士。」

  江柔沉默著沒有說話,顧九思接著道:「而且,有了靠山,以後我的仕途之路,才會好走一些。」

  江柔微微一顫,便就是柳玉茹都抬頭看了過來,顧九思平靜道:「我想做官。」

  「我想當大官,當一個有權有勢,有能力影響這天下人的大官。所以,娘,」顧九思看著她,認真道,「只捐一點錢,是可以。可之後的風險我們不一定能夠承受。而且,我不僅是想在幽州立足,我還想往上爬。」

  「那你打算如何做?」

  柳玉茹出聲,她瞧著他:「是直接找到官府,將錢都給他們嗎?」

  「不,」顧九思出聲,平靜道,「我想讓周燁替我引薦周高朗,將錢私下全數給他。」

  柳玉茹愣了愣,和江柔對視一眼。

  「這是為何?」

  江柔有些疑惑:「你與其給周高朗,為何不直接找范軒?」

  畢竟如今的節度使是范軒,周高朗只是一個將軍,如果要討好,那自然是范軒更好。

  顧九思笑了笑:「如今要討好范軒的,肯定不止一個人,我們過去,出了十分的力,怕范大人只能記得七八分的好。可周將軍不一樣,一來和本就和周燁關係好一些,目的性顯得沒那麼強。二來我聽說他的軍隊正缺錢少糧,我將錢全給他,他必然十分感激。雪中送炭總比錦上添花強。」

  江柔沒說話,她沉吟許久後,終於道:「此事茲事體大,你容我想想。」

  「母親認真考慮。」顧九思認真道,「我與玉茹畢竟年輕,許多事兒思慮不周,您多想想,再做決議。」

  說完這些,江柔也有些累了,顧九思就領著柳玉茹回房去,兩人走到走廊上,柳玉茹就伸手去擰他的腰,怒道:「心裡都想清楚了,還讓我和娘去跑一趟,你看我笑話呢?」

  「哎喲哎喲,」顧九思故作痛苦不堪的樣子道,「夫人輕些,疼疼疼!」

  柳玉茹見他的模樣,也分不清真假,勉強收了手,顧九思趕忙賠笑:「我哪兒有這麼神機妙算,就是心裡有個想法,反正你也要出門的,這不是分散出去到處走走看看,打聽打聽消息嗎?」

  說著,顧九思抬起袖子,給她扇著風,討好道:「別氣別氣,消消火。」

  柳玉茹板著臉,本想偽裝一下,但瞧著他討好的樣子,她又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顧九思見她笑了,便道:「唉,哄夫人一笑著實太過不容易了。」

  「還不容易吶?」柳玉茹笑著瞧他,「我都沒同你要什麼,你就花言巧語說幾句話,我便笑了,這怕是沒有比我更好哄的女人了。」

  「那你要什麼?」

  顧九思突然出聲,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瞧著她,倒也沒有玩笑,溫和道:「我似乎也沒送過你什麼東西,做丈夫哪有這麼吝嗇的?」

  柳玉茹聽到這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耳垂有些發燙,她轉過頭去,輕搖著手中團扇,有些不自在道:「我要有的都有了,也沒什麼想要的,你想什麼就送,哪裡還有問我的道理?」

  顧九思聽著,看見前方女子有些不自在扶了扶頭上的髮簪,他忍不住在後面笑出聲,柳玉茹有些羞惱,回頭道:「你笑什麼!」

  「沒,沒什麼,」顧九思道,「娘子冰雪聰慧,就連提要求都展現得如此與眾不同,在下佩服。」

  「顧九思!」柳玉茹怒了,「你自個兒過一輩子吧你!」

  說完,她氣呼呼走了,顧九思愣了愣,隨後趕忙追上去:「哎哎哎,我錯了,我給你買簪子。」

  「買什麼簪子!誰要簪子!」

  「好好好,我送你,我想送你。」顧九思拉扯著她的袖子,柳玉茹不斷推著甩開,顧九思忍不住了,見她就是抗拒著,他一把將人抓在懷裡,用手困住了她整個人,兩人面對面,柳玉茹整個人都愣了,顧九思卻是完全不覺,只是抱著她,笑著道:「好啦,我錯了,我不該笑你,等我找份差事,我自個兒賺到第一筆錢,就給你買簪子,好不好?」

  柳玉茹沒說話,她感覺這人的手環在她腰上,帶著不屬於女子的灼熱,她紅了臉,扭過頭去,小聲道:「隨你。」

  顧九思見她鬆了口,放下心來。然而這時候,他才察覺這個姿勢有多麼曖昧。

  他整個人頓時僵了,他覺得突然鬆開顯得有些尷尬,可這麼抱下去更尷尬。

  柳玉茹察覺到他的僵持,用團扇輕輕敲了敲他的手,紅著臉低聲道:「還不放開。」

  顧九思忙放了手,柳玉茹轉過身去,小聲說了句:「孟浪。」

  過去她常這樣說,他也不覺得有什麼,甚至還能嘻嘻哈哈以此為榮。

  然而這一次他站在原地,感覺姑娘柔軟的腰肢的觸感似乎還停留在掌間。他扭過頭去,覺得空氣都多了幾分燥熱。那軟綿綿的話語彷彿是帶了勾子,柔軟又纏綿的劃在他心上,勾得他整個人心裡酥酥癢癢。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做的事兒,當真孟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0:36 AM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兩人醒來,便被江柔叫到了屋中,江柔似乎是想了一夜,她歎了口氣,同顧九思道:「我想了一夜,你說得對。咱們生意人,便都是賭徒,你既然想押周高朗,那咱們就押周高朗。我這就讓人去找周公子,咱們今日開始清點家中財務,等周公子回來。」

  「好。」顧九思點點頭。江柔繼續道:「我想過了,你私下去找周高朗,周高朗不可能瞞著范軒,但他會明白你的心意。到時候他會找范軒上報,然後自己想辦法把咱們家財產弄到自己的軍中。你記得什麼都別要,但依照著周高朗的性子,他不可能什麼都不給咱們留,他給什麼,你就往最少的要。」

  「我明白。」顧九思應聲。

  「咱們家的宅子是一套都不能留的,你要全數交給他。他若要賜給你宅子,你絕不能要我們自家的。」

  「為何?」顧九思有些茫然,江柔歎了口氣,「傻孩子,你要給他全部,就得讓他放心。你把宅子交給他,他全部搜過了,才能確信你沒有偷藏大量現銀。銀票他們可以控制來處,所以只要保證你沒有大量現銀,就能確定你是真的把該給的都差不多給了。」

  「他們不會真的把所有的東西要得乾乾淨淨,但也絕不可能留太多給咱們。咱們家是揚州的首富,能給出多少來,他們心裡都有數。但是再走這麼一道過場,他們也更放心一些。」

  「其實婆婆也不用太過憂心。」

  柳玉茹在旁邊開口:「對於范軒而言,最重要並不是咱們有沒有藏私,最重要的是要有個人做表率。只要咱們姿態做足了,范軒也就夠了。只是為了九思以後仕途,咱們要做乾淨些,私下藏著點,也沒什麼。」

  所有人聽得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幽州銀票管控嚴格,而大筆銀子又難私藏,如果要冒險藏錢,後續勢必要涉及如何洗錢一系列操作。而顧九思如果是以傾盡家財捐款博得名聲,後續若被人查出半點蛛絲馬跡,那都是顧九思未來的把柄。

  於是江柔點點頭,應聲道:「的確如此。」

  三人定下來,柳玉茹陪著江柔清帳,顧九思就坐在家裡看書。

  過了幾日,周燁回來,他半路得了消息,一回到望都,就趕到了顧九思家中。他急急忙忙進了顧九思家裡,進去的時候顧九思正在看書,庭院裡青竹婆娑,顧九思一身白衣,頭髮用布帶半挽,同周邊青竹融在一起,呈現出一種閑雲流水式的從容優雅。

  周燁愣了愣,驟然發現面前這位公子和當初揚州那個人相比,似乎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變化。

  不能說這樣的變化不好,可是當顧九思挽袖舉杯,抬頭看過來時,周燁還是帶了一種說不出的悵然。

  顧九思瞧見他,頗有些驚訝道:「周兄?」

  周燁笑著走進來,顧九思點了點自己對面,放下書來,給周燁倒了酒,笑著開口:「周兄何時回來,怎不讓人提前說一聲?」

  「我剛回來就趕過來了,我聽人同我帶話說,說你打算將家產全捐給我父親?」

  「嗯。」顧九思面色不動,舉了杯,隨口道,「喝一杯?」

  「你可知你這是做什麼?」周燁有些著急,「你家乃揚州首富,這麼多錢……」

  「又如何?」

  顧九思抬眼輕笑:「萬貫家財,護不住又如何?」

  周燁愣了愣,顧九思抿了口酒,平淡道:「周兄,我本就是一擲千金的人,如今歷經生死,對錢財一事,我看得透徹。這些錢我拿著也是護不住,倒不如求個人護著。」

  「你若是怕揚州之事再演,那大可不必擔心,」周燁急急出聲,「我在幽州,保你無虞。」

  顧九思動作頓了頓,他說不出話,一時有些感動。

  他深感周燁之正直,他抬頭看向周燁,明白此時此刻周燁說這話,的確是真心實意。然而他對人心之把握,不敢想得太好。

  周燁是如此想,可周高朗呢?范軒呢?

  位於那樣高位之人,若到了關口,誰又是善類?

  只是說范軒比起王善泉,自然要溫和許多,只要交出錢財來,便沒什麼大事。只是早交晚交,那就是大大不一樣了。

  顧九思笑了笑,隨後道:「周兄,其實也不用如此。」

  「我知道幽州缺錢,」顧九思平淡開口,「顧家安頓在幽州,自然要為幽州做點什麼。而如今梁王謀反,各州自立,我希望這亂世能早些結束。我知道令尊與范大人心有抱負,所以將這些捐贈出去,無論是用於軍隊求天下太平,還是給百姓,我都覺得很好。換位來想,若周兄有我這樣的家底,看見這亂世百姓,周兄又會如何?」

  周燁微微一愣,這話說服了他,他沉默了許久,終於道:「我明白了,九思,等會兒我就帶你去見我父親。」

  周燁在顧家待了一會兒,便讓顧九思換上衣服,同他一起去了周府。

  他提前讓人通知了周高朗,到了周家後,周燁帶著他去了書房,周燁讓他先等在院子裡,自己進了屋中。顧九思身著印著銀白色捲雲紋路的藍色外袍,白色單衫,頭頂玉冠,配著他俊雅的五官,往庭院裡一站,便十分矚目。

  他在門口等了片刻,周燁便讓他進去。顧九思進了房中,他一直低著頭,恭恭敬敬給周高朗跪下行禮後,才聽周高朗說了句:「起來吧。」

  顧九思這才起身,抬眼正視向周高朗。

  周高朗看上去四十多歲,正直壯年,他並不算威猛,氣質內斂溫和,看上去不像個武將,倒像個文臣。

  他上下打量了顧九思一會兒,隨後笑起來道:「燁兒同我說了你的事兒,我還以為應當至少是個比燁兒更大些的小兄弟,不想你竟這樣年輕。」

  說著,周高朗站起身來,領了顧九思坐下,他親自給顧九思斟茶,笑著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氣魄,倒令我有些意外了。」

  「不過都是應該做的,」顧九思恭敬道,「倒也談不上什麼氣魄不氣魄。」

  「你求的,我都明白。」周高朗沒有繞彎,直接道,「我的確缺這筆錢,你今日所作所為,我都會記在心裡。你們顧家是生意人,我不會讓你虧本。」

  周高朗說得這樣明白,幾句話之間,顧九思便大約知道了周高朗的為人,他也不再繞彎子,坦然道:「那九思先在此謝過周大人。」

  「你捐這筆錢,我會同老范說,到時候會公開嘉獎。你們既然是表率,那剩下的東西就不能太多,到時候我會給你們一個院子,然後留一樁生意給你們家過日子,要做什麼你定下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你心裡得有數。」

  「我明白。」顧九思應聲。

  他聽懂周高朗的話,他得領頭過清貧日子,讓其他商人看著。但也不能苦得毫無出路,這樣其他商人瞧著也害怕。

  周高朗見他上道,滿意點點頭,隨後道:「這事兒我交給燁兒辦,你有事兒就找他,等風頭過吧。」

  他沒說完,但顧九思卻已經明白周高朗的意思,周高朗站起身來,拍拍顧九思的肩,便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顧九思喝完最後一口茶,同周高朗拜別,隨後跟著周燁走了出去。

  周燁似乎很是高興,出了小院,便同顧九思道:「九思,父親很欣賞你,我今個兒剛把你的話和我父親說,我父親便同我說,你這樣的人讓我好好結識。」

  「放心吧,」周燁抬手拍了拍顧九思的肩膀,「只要你有才華,幽州一定是最合適你的地方。」

  「那我借你吉言了。」

  顧九思雙手攏在袖間,笑著同周燁走出去。兩家距離不遠,乾脆就棄了馬車,一面說一面走回去。

  「現在城內要做生意,必須要有官府發的許可令。現在大家都希望所有人能多去種地,多種地,明年收成才夠。幽州本來也不是什麼產糧之地,若是再不多準備些,明年怕就難過了。」

  「的確如此。」顧九思點著頭。

  「所以現在能少一個人做生意,就最好少一個人,」周燁笑笑,「再過兩日,這許可令就要徹底禁了。九思你想好要做什麼沒?」

  「做什麼?」顧九思想了想,隨後笑著道:「看我夫人和母親的吧。她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周燁愣了愣,片刻,他笑起來:「想不到顧兄是這樣的人。」

  「她們兩也沒什麼喜歡的事兒,就喜歡做生意了。」

  顧九思說著,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來,他抬眼看向不遠處的首飾店,想了想,他突然道:「哦,玉茹還想要根簪子。」

  「嗯?」

  周燁有些茫然,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顧九思大步往那首飾店去了。周燁趕忙跟上去,就看見顧九思站在前臺,翻看著簪子。

  太過奢華的如今是不敢買的,到時候怕給柳玉茹招禍,可太過樸素的,他又覺得總差了點。

  他站在一旁挑挑揀揀,周燁瞧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道:「買給媳婦兒的啊?」

  「嗯。」

  顧九思揚了揚下巴:「幫忙挑挑?」

  於是兩個大男人開始一起挑簪子,挑了半天,顧九思最終還是受不了,咬牙買了支鳳尾步搖。

  那步搖雕刻得極為細膩,墜著珍珠,顧九思讓人用盒子裝上,走出門後,他瞧見路邊賣花的孩子,想了想,買了一朵玉蘭。

  他將玉蘭用細繩綁在了首飾盒上,原本有些壓抑的首飾盒頓時變得漂亮了許多。周燁一路看著顧九思這麼費心思,憋了好半天,才終於道:「九思,你若能將你這心思花一半在讀書上,今日早就金榜題名了。」

  顧九思聽這話,回頭笑笑。

  「周兄說笑了,」他將玉蘭的位置扶正,溫和道,「金榜題名,哪比得上美人一笑?」

  周燁愣了愣,顧九思大笑起來,自己提著首飾盒往前走去。

  好半天,周燁才反應過來。

  為什麼他現在還沒有成親?

  這大概就是原因了。

  顧九思回到家裡,帶著首飾盒找到柳玉茹。柳玉茹正和江柔聊著天,顧九思瞧見江柔,下意識將首飾盒收起來。他將周高朗的話大概說了一邊,隨後道:「你們覺得,咱們做個什麼生意合適?」

  「賣米?」

  江柔思索著:「如今最重要的不過糧食了。」

  顧九思笑了笑,卻是道:「周大人說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咱們心裡要有數。」

  誰都知道戰時糧米貴,這樣好的生意給他們做了,他們捐那些錢便不是捐錢,而是花錢買利了。

  他們是表率,自然不能做這樣的事兒。

  柳玉茹想了想,出聲道:「那就賣胭脂吧。」

  這讓所有人都有些出乎意料,這戰亂時候,就算不買米糧,也總不至於去賣這些東西的。

  然而顧九思並沒有否決,只是道:「你喜歡胭脂?」

  「倒不是,」柳玉茹想了想道,「我只是想著,幽州大概率是打不起來的,只有幽州打別人的份,那對於望都百姓來說,和過去的日子,就是手裡的錢更少些的區別。可錢少,卻總是有的,咱們做生意,事關人命的物資不能碰,那剩下的,就是可有可無的,而在大家錢少的時候,可有可無的東西,會買什麼呢?」

  「我想了想,男子大多要忙起來,無暇買東西,剩下的就是在家中的女子,若是我,我就想買一盒唇脂,或者胭脂,又或者其他。」

  「為什麼?」顧九思有些茫然,江柔卻是聽明白了,她和柳玉茹對看一眼,江柔笑著道,「因為便宜。」

  柳玉茹見顧九思還是聽不懂,便細細解釋:「打起仗來,心裡自然時時憂心,日子總是要過的,便需要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兒。女人愛美,能讓自己變美的東西,便能給自己慰藉。可手中錢不多,花多了心疼,只有胭脂水粉這些東西,又便宜,又讓人覺得,自個兒還是在好好過日子的。」

  顧九思懂了,這就是花錢給自己買個安慰。

  女人過日子,不花錢不高興,花多了不高興。

  便就是一點錢,買些美好卻無用的東西,就最高興了。

  顧九思點點頭,算是同意了。等兩人回去時,顧九思雙手背在後面,同柳玉茹道:「這麼偏門的生意,你是怎麼想到的?」

  「因為我以往沒錢啊。」柳玉茹笑了笑,「哪兒像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我手裡沒什麼錢,可我每個月都會努力給自己買盒胭脂,每次我拿著那盒胭脂,我都會覺得很高興,感覺像是一種獎勵,自己很努力的生活著。」

  顧九思聽著,忍不住側目瞧她,他聽著她說過去,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突然有些發酸。

  他忍不住道:「出來這麼久了,就沒想過你家嗎?」

  「我娘在,」柳玉茹聲音輕飄飄的,「我也就沒什麼好掛念的了,剩下的都是命。」

  兩人說著,進了屋裡。等進了門,他們各自洗漱,柳玉茹回到梳粧檯前,就發現上面放著個首飾盒。

  她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顧九思。

  她沒說話,小心翼翼開了盒子,就看見那支鳳尾步搖。

  如今是戴不了這樣張揚的東西了,可她卻還是覺得很高興,那種高興,比她過去買到自己喜歡的胭脂,還要來得讓人圓滿。

  她抿唇笑起來,將步搖戴上頭髮,認認真真瞧了半天,才放回去。

  顧九思一直半躺在床上看書,彷彿什麼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後,柳玉茹上床來,她躺在他身側,一直瞧著他笑。

  顧九思被她笑得有些發毛,回頭瞧她:「你這傻笑個什麼嬰勁兒?」

  柳玉茹低下頭,主動伸手抱住他的腰,笑道:「顧九思,你真好。」

  顧九思僵了僵,他目光不著痕跡看向其他方向,紅著臉道:「說好就說好,動手動腳做什麼?」

  說著,他將書放在一邊,縮進了被窩,僵著身子道:「睡了睡了。」

  柳玉茹一直沒放開他,她抱著他,笑著睡過去。

  而顧九思睡不著了,他在夜裡睜著眼,感覺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

  他覺得他病了,得了一種心跳慢不下來的病,得了一種,柳玉茹靠近他,他就覺得稀奇古怪的病。

  做好了一切準備,沒了幾天,范軒的表彰就放了下來,隨後顧家就散了所有家丁,就留下了芸芸和印紅。

  她們全家搬到了一個官府發放的小院子,比起以前的宅子,這個院子可以說是簡陋,但大家也覺得很安心。

  搬進去第一天,全家人一起忙活著打掃了院子,然後領了周高朗派人送過來的棉被等東西。

  當天晚上,柳玉茹同蘇婉聊天,歎了口氣道:「娘,你先將就著,過陣子,我會賺錢,咱們日子會越來越好過的。」

  蘇婉聽得好笑:「我哪兒會覺得委屈,如今能有這樣的日子,已經是很好了。」

  說著,蘇婉抬手給柳玉茹挽了頭髮,溫和道:「如今雖然苦些,但有吃有穿,便已經很好。最重要的是大家齊心合力,如今九思對你好,我心裡放心。」

  「是啊,」柳玉茹笑起來,「他一向對我好的。」

  蘇婉似笑非笑,過了一會兒後,她卻是道:「除了對你好,有沒有些其他呢?」

  柳玉茹愣了愣,似是沒聽懂。蘇婉見她不明白,便笑著道:「玉茹,以往你嫌棄他,如今可有幾分喜歡了?」

  這下柳玉茹懂了,她笑了笑,低頭看著手上轉動著的團扇道:「母親,其實我也不明白什麼叫喜歡,什麼叫不喜歡。我只知道,我願意同他過一輩子,他願意對我好,那就夠了。」

  「女人一輩子不就這麼過的麼?」柳玉茹抬眼看向窗外,神色溫柔,「我看得出來,九思不是一般人。日後如果他出人頭地,身邊人就多了,我喜歡他,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喜歡就要嫉妒,嫉妒就會失控。

  柳玉茹看了一輩子的蘇婉,看了一輩子葉家府邸裡的爭鬥,她心裡再清楚不過,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失控意味著什麼。

  顧九思對她好,她卻不能因此沉溺。

  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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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周燁:九思,你若能將你這心思花一半在讀書上,今日早就金榜題名了。

  顧九思:金榜題名,哪比得上美人一笑?

  周燁:臥槽,這個逼我給滿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0:47 AM

第四十三章

  柳玉茹同蘇婉說了些話,第二日便出了門,同江柔一起去找了原來顧家胭脂鋪的夥計。

  顧家之前搬了許多產業到幽州來,胭脂鋪便是其中一家。兩人同夥計聊了一個下午,那些夥計終於答應離開之前的鋪子,到柳玉茹的新店去。

  柳玉茹的新店酬勞不能像以前一樣給,畢竟他們如今沒什麼本金,本金都是在官府要求範圍內的,不能像以前一樣闊綽,為了激勵這些夥計,柳玉茹便乾脆將店鋪分出股份來,讓這兩個會做胭脂等用品的夥計占了兩分。

  這樣一來,他們也是這個店的老闆,大家就相當於一起做生意了。

  找到了夥計,柳玉茹又開始跑原料的事兒,好在這些生意都是以前顧家經營著的,江柔帶著她在市場跑了幾天,便將進貨全搞定了。

  而後周燁便找上門來,領著他們去看了鋪子。

  他們的鋪子在東三巷,位置不算當街,要從大道上拐個彎進去,甚至可以說有些偏僻。

  周燁有些不好意思,同柳玉茹道:「弟妹,給你們的鋪子都是我們官府從百姓手裡收的,金額有限,好的位置的鋪面都太貴,我們也不能強徵。這個鋪面已經是最好的了,我知道……」

  「無妨無妨。」柳玉茹見周燁面上越發羞愧,趕緊安慰道,「周大哥已經上心了,而且這位置也不錯,不必自責。」

  「是啊。」顧九思站一旁,笑著道,「周兄就是凡事太為別人照相了些,這個位置我瞧著風水挺好的,應當是個聚財之地。」

  周燁勉強笑笑,隨後道;「哦,還有,九思不是個愛做生意的,我給九思找了個職位,九思先進去幹著,幹一陣子,有點積累之後,再尋個理由往上升。」

  「那再好不過了,」顧九思笑著看了一眼柳玉茹,「我若再在家閑著,她怕是要欺負死我,說我吃軟飯了。」

  「胡說八道。」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反駁。周燁笑起來,將裝著地契鑰匙一系列東西的盒子交到了柳玉茹手裡,同柳玉茹道:「我這裡先預祝柳老闆財源廣進。」

  柳玉茹和周燁告別,回去路上,她就有些犯愁了。

  說是說得好聽,可這樣偏僻的位置,對生意肯定是有影響的。她總得找點辦法才是。

  她左思右想,夜裡輾轉反側,顧九思察覺到,慢慢睜開眼,瞧著她的背影道:「你也別犯愁了,總有辦法的。」

  「等想到辦法,也不知道要折多少錢進去。」

  現在材料買了,貨也在做了,下個月就要交貨源尾款和夥計的工資,如今卻一分錢未盡,你要她如何不焦慮呢?

  顧九思想了想,安慰著柳玉茹道:「其實位置偏僻,也不一定是壞事。你想,當年姜太公釣魚無餌,諸葛亮也是三顧茅廬才顯得他才高。做生意也是如此,姿態要足,才顯得你東西好,底氣足。當街自然好,大家都能瞧見,熱鬧,但也顯得對客戶討好了些。你位置偏些,說不定人家還覺得是因為你酒香不怕巷子深,貨好呢?」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就是胡亂說著,柳玉茹卻是越聽越有道理。她心裡算著當街鋪面的租金和如今位置的租金,又將鋪面周邊的環境都思索了一遍。

  東三街街道乾淨,每個店面都比較大,因為離那些富商官家的住所不算遠,因此太過喧鬧的、晦氣的店鋪都不能開。因為位置不算當街,所以不做那種很多人的生意,大多都是在賣些古玩筆墨之類的小眾生意,倒顯得格調高了許多。柳玉茹越想越覺得顧九思說得在理,畢竟東三街不是真的偏僻到出了城,它只是不夠當街,拐個彎進了巷子就能找到,所以重點就在於,她得讓自己的胭脂鋪值得買。

  柳玉茹一晚上沒睡,她反復琢磨著自己想要賣的那批人的想法,等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她就往店鋪裡趕了過去。

  賣胭脂的事兒是柳玉茹提的,江柔也有讓柳玉茹學著當家的想法,於是很少干涉柳玉茹的決定,就只是瞧著走太偏的時候會提醒一兩句,大多還是不管的。

  柳玉茹到了店裡,如今店鋪裡就是兩個夥計、她、印紅、芸芸五個人,外加上時不時來看看的江柔和蘇婉。今日剛好大家都在,柳玉茹就將她想了一晚上的想法說了一下。

  「我昨個兒想了,咱們在這裡開店,就不能開個普通的胭脂鋪。戰亂時候姑娘要買咱們的東西,其實不是真的要用完,而是咱們這個胭脂,要給她們一種自己在獎賞自己、自己在好好生活的感覺,甚至於要讓她們有一種攀比感,沒有咱們的胭脂,就不像個姑娘。」

  「所以咱們的胭脂要做得精緻,這種精緻,咱們要從價格、從外面的盒子、從咱們店鋪的裝飾、從店名開始,都好好斟酌。」

  「咱們做好了貨,我們就要開始讓別人知道我們的東西,咱們這胭脂價格不能太低,這樣不會讓人覺得有格調,也就失去了獎賞的意義。也不能太高,要恰到好處讓人覺得心疼。我們要給貨弄出些由頭,越花哨越好,讓人覺得用咱們的胭脂就像過節一樣,恨不得用之前先焚香沐浴就更好了。」

  柳玉茹其實心裡大概有個規劃,她就領著所有人一起想。嘰嘰呱呱一群女人商討了一天,等到半夜裡,大家一起回去,路上十分興奮,說說笑笑。

  暢想未來總是令人高興。重複的工作令人心生厭倦,然而開創性的東西,或許賺不著銀子,但想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覺得熱血沸騰,像是在孕育著一個孩子。

  她們定下了自己的店名:花容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然後又定了價格。

  她們將胭脂分成了三個檔次,分別是:

  「四季」,以春分、夏令、秋收、冬藏命名,是四個最特別好看的顏色,最貴也最好。一盒大約是一個普通姑娘一月花銷的十分之一。

  「八花」,每個季節裡挑出兩種花作為名字,也是花的顏色,價格中等。

  「十二時」,按照十二個時辰命名,幾乎覆蓋了所有不同膚色的姑娘適合的胭脂顏色,在包裝用料上成本削減,但極其實用。

  而後她們還商量了物品的擺放等等,每一處細節都商量好。

  柳玉茹回來時,整個人興奮得睡不著,她拖著顧九思說她的想法,顧九思就笑著聽著。

  最初只是隨便聽聽,聽著聽著他就愣了,這樣多的想法,他自己都是沒想到的,他注視著面前的姑娘,他也不知道怎麼,就感覺面前這個人,總是有種超出他預料的能力。

  他看著柳玉茹眼裡流淌著光,他什麼都沒說,最後柳玉茹抬眼瞧他:「你覺得我想得怎麼樣?」

  「柳老闆,」顧九思笑著道,「你放心,」他開口出聲,認真告訴她,「你超厲害。」

  柳玉茹聽得出來,顧九思是真心實意誇著她,她頓時有了信心。後續的時日,她就親自監工,保證第一批貨沒有任何瑕疵。同時她拜託了周燁,到時候請他將第一批貨送給他母親試用。

  而柳玉茹忙著時,顧九思就等著周燁給他的任職令,同時每日待在家裡,關在屋中看書。

  他從早看到晚,看書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瘋狂汲取著過去沒有落下的一切,每日都在鞭策自己,快一點,更快一點。

  他每天唯一出門的時候,就是柳玉茹晚上回來得晚,他就會提一盞燈,去店裡接她。

  他怕打擾柳玉茹思緒,就會帶一本書,蹲在店門口,借著燈光,看著書,等著她。於是柳玉茹經常一出來,就看見公子坐在門外臺階上,手邊放著一盞燈,手裡拿著書,然後聽見她聲響,他抬起頭來瞧她:「柳老闆忙完了?我來接你回家。」

  那時候她會覺得內心很安定,也很滿足。

  所有的貨出完,店鋪的牌匾正式掛上後,顧九思也開始接到了自己的任職令。

  他到縣衙裡當個小兵,負責每天的巡邏。他第一天任職,穿上那身紅藍相間的官服,柳玉茹笑個不停,顧九思瞪了她一眼,這才去報到。

  這是最底層的一個職務,每個月一兩銀子,這點錢,也就是顧九思以前打賞小二的銀子。

  但顧九思沒自個兒掙過錢,能有一兩銀子,他也知足。

  如今他們家沒了馬車,幾乎都是步行,於是大清早顧九思就爬起來,天沒亮就到了府衙。進府衙之後,他拿著調任令找到了周燁說會接待他的人,對方上下一打量他,隨後道:「行了,走吧。顧九思是吧?」

  「是。」

  「文縐縐的,」對方不高興道,「我叫黃龍,是你們的頭,以後你就跟著我混了。」

  「勞煩黃大哥照顧了。」

  對方應了聲,打量他一下,似乎在等著什麼,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反應過來,在袖子裡抓了抓,終於才抓出了一個荷包。荷包裡放著五十文錢,這是柳玉茹放著給他備用的,顧九思有些窘迫,卻還是趕緊交了上去道:「黃大哥,九思初來乍到,不懂事兒,今天先帶個見面禮,等我回去好好備一份禮物,這再送過來。」

  黃龍抓了荷包,掂了掂,哼了一聲道:「還算懂事兒,走吧。」

  說著,黃龍就帶著他往縣衙後面走去,然後帶他見了其他人。

  隨後黃龍就吩咐了他們兩個人為一組開始巡街。

  帶著顧九思巡街的是個快三十歲的男人,叫王聰。一直沒有娶妻,他個子比顧九思矮上一個頭,看著顧九思,似是不大喜歡。

  他說著一口地道的幽州話,和顧九思說話時,堅持不肯使用官話,而顧九思也不介意,就一直跟在他後面,聽他教導。

  「你們這些外地人,打仗就喜歡往幽州跑,平時太平盛世了,就躲著去享受。」

  王聰說著,打量一眼顧九思:「你看上去細皮嫩肉的,以前是富家子弟吧?現在還不是和我們這些人一樣,嘖,風水輪流轉啊。」

  顧九思沒說話,就靜靜聽著。王聰見他不回聲,多說幾句也覺得無趣,便懶得搭理了。

  等到了晚上,顧九思便去店鋪接柳玉茹。

  柳玉茹忙得很晚,她看見顧九思,溫和道:「怎麼樣,今天還好嗎?」

  「挺好的。」換做以往,顧九思可能會抱怨,可如今他卻學會了遮掩,溫和道,「放心吧,大家都對我特別好。」

  於是兩人一面說,一面回去。

  柳玉茹新店開張,她先讓周燁送了他娘,他娘第二天就帶著人來了柳玉茹店裡。幽州高官太太來店裡逛了這麼一圈,柳玉茹店鋪的名聲就出來了。

  而後柳玉茹又同幽州城其他首飾鋪做了合作,買他們的首飾,就免費送胭脂。再買了最新的戲班子,在新戲裡加了一齣送胭脂定情的橋段。

  「筆掃眉黛手塗脂,唯有花容寄相思」

  這個招牌打出去,柳玉茹胭脂鋪的人越來越多。高官貴族有收集癖好,常常一買就是一個系列,而男子們也經常過來,買一盒胭脂作為禮物。

  討好家裡的夫人,沒有什麼比買下一套四季系列的胭脂更讓夫人覺得歡喜。

  女人之間說話,手中胭脂盒一出來,便分出了高低。

  愛一個女人,連一盒花容都不買,談什麼寄相思。

  於是一時間,連柳玉茹都沒想到,生意會這樣火爆。甚至於許多款開始斷貨,眼見著快斷貨的,柳玉茹便大手一揮,在盒子上刻上字,轉手就成了「珍藏版」,加了價格再賣。

  每天柳玉茹都忙到很晚,顧九思幹完活就去接她,柳玉茹每天清帳,當著顧九思的面點銀子,點完之後,柳玉茹頗有些得意,高興道:「顧公子啊,你說說,你什麼時候,才來小店買盒胭脂送夫人啊?」

  顧九思看她小人得志,頗為無奈,只能歎息道:「依照貴店的價格,怕是要等一陣子了。畢竟我夫人那樣子的,至少要買一套四季,您說是吧?」

  柳玉茹就哈哈哈大笑,她高興道:「還好啊,你夫人能自個兒買下四季八花十二時,要靠你養,你夫人可怎麼辦啊?」

  「是啊,」顧九思感慨道,「還好我長得好,我夫人沒吃虧。這碗軟飯,在下吃得穩穩當當。」

  「顧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有不起有不起,」顧九思趕忙道,「有出息了要買四季,我還是吃軟飯吧。」

  柳玉茹被他逗笑,兩個人走在路上,一起笑著回去。衣袖擦著衣袖,似是親密無間。

  顧九思認認真真幹活,等到第一個月俸祿發下來,他拿著那一小錠銀子,他笑了笑,然後他趁著柳玉茹不在,進了她的店裡,拿了一錠銀子,買下了一套四季。

  當天晚上,柳玉茹瞧著桌面那一套四季,她愣了愣,隨後大聲道:「顧九思,你瘋啦?!」

  顧九思站在門邊沒敢進來:「大家不都買嗎?」

  柳玉茹哭笑不得。

  「人家買,是為了討好夫人。你買這個做什麼?」

  顧九思躊躇了片刻,小聲道:「我以為……你想要啊。」

  筆掃眉黛手塗脂,唯有花容寄相思。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有些不好意思,轉過頭去。

  全城女子,哪個不想要丈夫送這個?可是顧九思,你可真的知道,那些妻子要這盒胭脂,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想要的不是它塗抹在臉上的美麗顏色,想要的是丈夫送她時,那份相思情誼。

  柳玉茹想,顧九思大概是不懂的,她緩了片刻,抿了抿唇,隨後道:「罷了,你把這一個月銀子都花了,看你這一個月怎麼辦。」

  顧九思不好意思道:「那個,那個……飯總還是要管的吧?」

  柳玉茹「噗嗤」笑出聲來,她有些無奈:「你說說你,買這麼貴的東西回家做什麼?」

  「我想要你高興。」顧九思小聲開口,「瞧著你高興,我便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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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玉茹:從產品開發到文案推廣,為了賺錢我無所不能。

  顧九思:我的天賦技能就是買買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0:56 AM

第四十四章

  柳玉茹的店鋪生意越來越好,她就開始擴大了產業請人,一方面琢磨著多再生產些產品,不要局限於胭脂,另一方面是增加產量,不僅僅在望都賣,還要一路往其他各州賣過去。

  能從其他州賺錢回來,到幽州花費,這才是官府喜歡的商人。

  柳玉茹忙著自己的生意,顧九思就每天老老實實在府衙裡待著。

  他的同事都不大喜歡他,一來他不是本地人,二來大家都知道他以前是個富商,所謂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誰都想欺負一下,來增加些快感。

  他們喜歡在顧九思吃飯時評論他不像個男人,在顧九思佩劍巡街時嘲諷他走路像個娘們兒。

  但是不管他們怎麼詆毀顧九思,都攔不住其他姑娘的喜歡,顧九思每次巡街,走在路上,都會有許多姑娘跟在後面悄悄觀望,這更讓他周邊人怒火中燒。

  顧九思在府衙裡受著排擠,他也沒說什麼,周燁來瞧他,詢問著他的生活,顧九思道:「都挺好的。」

  周燁笑了笑:「上次我爹問起你來,我說我給你安排了個活兒,他還罵了我。」

  「罵你做什麼?」顧九思有些疑惑,周燁似是不好意思,「你這活兒是我私下給你安排的,沒同我爹說,我爹知道把我罵了一頓,說我耽誤你前程。」

  周燁朝著四周瞧了一眼,接著道:「我爹說,范叔叔想讓你當表率,不是要讓你當一個和官府做生意的表率,如果你捐錢,我們就給你好處,那就成你拿錢來買好處了,其他商人瞧見了,不個個有樣學樣來談條件嗎?范叔叔想讓你當的是高潔善商,是為了官府散盡家財的商人,所以之前我爹說,你們不能過太好,日子苦一點,大家瞧著心裡才有數。等以後戰事穩下來了,大家到論功行賞的時候,那才是你的開始。到時候你頂著仁義之名,我爹直接推舉你入仕,起點就高。我現在給你弄個小兵當,上不上下不下的,浪費你時間,還不如多看看書。」

  顧九思笑著不說話,周燁歎了口氣道:「是我耽誤了你。」

  「周兄怎能這樣說?」顧九思搖了搖頭:「你也瞧得出來,我最差的哪兒是看書?我最差的,是人情世故,和人打交道的本事。你將我放到底層來,打磨一下性情,這才是對的。按著你爹的說法,我若一入仕就是高位,我沒在底層爬過,就不懂怎麼和這些人打交道,日後是要吃大虧的。」

  「畢竟這世上,多的還是百姓普通人。你這樣安排,我很是高興。我只是擔心,如今內子經營產業,對范大人的計劃可有影響?」

  「這個沒事,」周燁擺擺手,「大夥兒都知道弟媳是憑著自己本事立足的,和我沒多大關係。如今個個都在誇她的東西好用呢。我娘天天逼著我,讓我同她預定最新的貨,你回去可得幫我同她說幾句。」

  「這你放心。」顧九思笑著道,「我會同她說的。」

  顧九思說著,眼裡帶了些暖意。周燁在一旁瞧著,忍不住道:「我覺得你最近和弟媳感情似乎更好了些?」

  「嗯?」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他輕咳了一聲,有些不自在道:「或許吧。這些時日我瞧著她忙,越瞧越覺得她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樣。實話說來,周兄,」顧九思抿唇笑笑,似是不好意思,「以前我對她,多是愧疚,總感覺得自己害了她,對她好些。但這些時日,我瞧著她高興,自個兒心裡就高興。於是就總想做點能讓她快活的事兒,我也不知這是不是感情好,但是比起以往,我的確覺得,似是與她更近了幾分。」

  「你這樣講,我聽著,心裡頗有些難受。」

  周燁歎了口氣,顧九思有些奇怪,周燁面上有些難受:「我如今已經二十有二,常年奔波在外,也沒遇上個貼心的人,聽你說這些,我就想找個人成親。可成親總得是個喜歡的人,我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像九思你這樣,遇到一個兩情相悅的人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愣了愣。

  兩情相悅這個詞兒對他來說有些陌生,他忙道:「不不不,我和玉茹……也不是……也不是……」

  周燁被他這個否認搞得有些發蒙,顧九思想了想,將前因後果同周燁說了一道,隨後歎了口氣道:「所以我和玉茹之間,真不是你想這樣。說句實話,其實我一直喜歡的,就不是玉茹這個款兒,她太溫柔、太文靜了些,我還是喜歡那種,敢愛敢恨,張揚放肆一些的姑娘。」

  「玉茹是個好姑娘,」顧九思搖著頭,解釋道,「但卻不是我喜歡的風格。」

  「你說得是,」周燁認真想想,竟也點頭道,「相比你的脾氣,弟媳是太過溫柔了,瞧著也不是你會喜歡的,但你們心裡揣著對方,也比那些形同陌路的夫妻好上許多了。」

  兩人正說著,一個小乞兒突然趕了過來,同顧九思著急道:「大哥,不,不好了。杜大娘,杜大娘帶人去店裡找嫂子麻煩了!」

  一聽這話,顧九思急得拔腿就跑,一路朝著柳玉茹的店裡狂奔過去。周燁也跟在後面,顧九思著急道:「她脾氣軟,那個杜大娘是個潑婦,她這次肯定要吃虧!」

  杜大娘是杏花樓的老鴇。

  她出身在青樓,打小在魚龍混雜的地方長大,年輕時就是和人當街對罵,能把一個男人罵哭的人物。在望都這地界,她毫無根基,卻能開起一個青樓,也算是一方人物。

  她同另外一家楊氏胭脂鋪的老闆楊絮是好友,如今柳玉茹的胭脂在城中異軍突起,眼中影響了楊絮的生意,於是楊絮乾脆就將杜大娘請了出來,特意來找柳玉茹的麻煩。

  杜大娘知道柳玉茹,她打聽過,一個剛剛嫁人沒多久,從揚州過來避難的小婦人,這樣出身大家、年紀又輕、凡事兒都要講個道理格調的小姑娘,臉皮再薄不過。杜大娘的手下剛好有個「女兒」正吃了河蝦過敏,臉上長了許多疙瘩,於是乾脆就帶著樓裡的姑娘,直接去花容店門口一坐,就開始叫屈了。

  柳玉茹在家裡聽到杜大娘鬧事兒,就趕緊趕了過去,到了店門口,就看見一群鶯鶯燕燕圍在花容店門口,杜大娘站在前方,抓著印紅不讓她進去,朝著她吼道:「我們姑娘就是用了你們的胭脂,現在臉都成這樣了,你們不該負責賠錢麼?」

  「您稍等著,」印紅被這麼多人圍著,有些慌亂,「這事兒得等著我們東家來處理。」

  「等等等,你們東家都不敢見人,怕是心裡有鬼,讓你來搪塞我。我家姑娘靠著這張臉吃飯,年紀輕輕的遭了這罪,這怎麼過日子啊?」

  「不是,」印紅著急道,「我東家就在來的路上……」

  「花容店的胭脂毀容啦,店大欺客啦!」杜大娘完全沒給印紅說話的機會,扯著嗓子就喊,「出了事兒也沒人管,就活生生讓我這姑娘爛臉,大家走過路過評評理啊。」

  印紅說話聲音小,又總是被杜大娘打斷,周邊人都聽不見印紅的話,只聽見杜大娘的大喊,又看見一個滿臉紅疙瘩的年輕姑娘站一旁滿臉痛苦,大家心裡便有了偏向,朝著印紅指指點點。

  柳玉茹下馬車時,見著的便是這樣的景象,她急急忙忙走上前去,同杜大娘道:「這位大娘,我是花容的東家,鄙姓柳……」

  「什麼柳啊花的,我不管,今天你就賠錢!我家姑娘的臉爛了,這輩子就這樣了!今天要賠多少,你自個兒琢磨!」

  印紅有些怕了,她朝著柳玉茹小聲道:「夫人,這女人太難纏,賠了錢就算了……」

  柳玉茹沒說話,她沉默著。

  賠錢倒是簡單,可是一旦賠錢,就證明她的貨出了問題。而且她一直走的都是名氣,讓大家覺得花容是家有格調的店。今日這批女子,言容粗鄙,身份也頗為……

  今日這事兒不處理好,到時候所有人對花容的印象,便是這樣的女子也在用。到時候大家還會不會把花容當成一個好好生活的標誌,那就不一定了。

  「說話啊!」杜大娘見柳玉茹不說話,步步緊逼道,「怎麼,想賴帳啊?!」

  「杜大娘,」柳玉茹思索了片刻,回過神來,終於出聲道:「若這是我家店鋪的責任,那自然是該賠償的,但是賠償之前,我得弄清楚……」

  「你就是不想賠對吧?!」

  杜大娘提高了聲音,大聲怒駡:「你這小賤貨嘴巴一套一套的,大家聽聽,她說什麼?她說這不是她的責任!用了你的東西爛了臉,不是你的責任還是我姑娘的不成?你個不入流的小蹄子……」

  杜大娘一大串難聽至極的話流出來,柳玉茹聽得臉紅一陣白一陣。

  她這一輩子聽過的髒話,都沒有這一刻鐘聽得多。

  杜大娘罵起人,聲音又尖又利,她期初還講幾分道理,後來就乾脆就只剩下市井那些葷話了。

  路邊人聽著杜大娘罵,看著柳玉茹漲紅了臉,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都不由自主笑起來。

  杜大娘罵人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節奏感,旁邊聽的人哈哈大笑,柳玉茹氣得說不出話來。

  若杜大娘是個講道理的,她還能說上一二,可杜大娘如此耍潑,她……她……她要怎麼辦?

  旁邊圍觀人越來越多,柳玉茹覺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

  印紅趕緊道:「夫人,算了算了,咱們給錢算了。這種人惹不起的。」

  柳玉茹抿著唇不說話,她死死盯著那杜大娘,杜大娘盤腿坐在門口,嘴皮子一掀,就開始編排起柳玉茹的「情史」來,言談間柳玉茹這胭脂鋪做起來,背後簡直是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印紅憤怒要去和杜大娘對罵,卻被杜大娘幾句話就羞了回來。

  印紅氣得哭出了聲,柳玉茹站在門口,她捏起拳頭,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不能慌。

  對待這種無賴,她更不能慌。

  她撒潑,她就要比她更潑。

  她罵人,她就得比她更能罵。

  她不就是嗓子大,不就是說話髒嗎?她就不在意這些髒話,她的嗓子比她還大。

  柳玉茹捏著拳頭,下定決心。

  她猛地睜開眼,衝進了店裡,從店裡抓了一把掃帚,就衝了出去,朝著杜大娘就打了過去!

  杜大娘一看柳玉茹提著掃帚衝出來,趕忙翻身起來,大喊道:「打人了!殺人了!」

  「我打的就是你這血口噴人的賊婆娘!」

  柳玉茹大吼出聲,她這一聲吼,音量幾乎是她這輩子說過話聲音裡最大的。

  杜大娘伸手去抓柳玉茹的掃帚,柳玉茹的動作卻十分靈巧,她一腳踹過去,和杜大娘對打起來。

  旁邊的姑娘看著柳玉茹這拼了命的架勢,紛紛散開去。

  杜大娘被她在店門口追著打,杜大娘一面被追一面喊:「我這麼大年紀的人,你也下得了手去,你這賤婦當真蛇蠍心腸!」

  「那也比你這狗嘴好!」

  柳玉茹立刻回擊,怒道:「你除了罵人還會什麼?!帶了個妓子就敢上我門上鬧事,真當我軟柿子好捏?!」

  「你若是有理,那就讓她跟我去驗!你們同我們買貨了?用的哪一款胭脂,怎麼用的,為什麼長這疙瘩。我們的貨也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買,你說你買了,倒是拿出證明來啊!你不敢拿,不敢驗,就在我門口這麼撒潑,不就是楊絮找你來演戲找我麻煩嗎?」

  「一大把年紀了,錢賺不到,就知道耍這些小心眼,活該這把年紀還要在這兒滿地打滾,你和楊絮這種人,就是要窮一輩子!又窮又老又惡毒,看著你們這嘴臉我就覺得噁心!」

  「小賤人嘴真會說,老身都快信了。」

  「老賊婦休要再胡言亂語了,亂葬崗土地我已備薄錢為你選了塊風水寶地,趕緊躺下去黃土一埋,冬天快來了,沒土蓋著怕你骨頭冷!」

  ……

  雙方一面追打一面罵,印紅上去幫忙,兩邊姑娘亂起來,在門口頓時打成了一片。

  柳玉茹帶著頭,在人群之中,一把掃帚虎虎生風,揮出大將風範。

  罵人這事兒,只要開了頭,後續都是順理成章。她一面被罵一面學習,等顧九思趕過來時,就看見柳玉茹帶著人,拿著掃帚,追著杜大娘,口中一串國罵沒帶喘的怒道:「你這天殺短命的老賊婦給我站住,我今日不讓你哭著回去我就不姓柳!」

  顧九思聽得這句話,看著面前亂糟糟的一片,只覺得仿若晴天霹靂,整個人都木在了原地。

  而跟著趕過來的周燁也是呆了,兩個男人震驚看著這一切,過了片刻,周燁咽了咽口水:「九思,弟妹真是驍勇善戰,實屬一員悍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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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顧九思:我喜歡明媚熱烈、張揚放肆、敢愛敢恨一點的姑娘。

  柳玉茹:顧九思,老娘來了!

  顧九思:……不……不是這樣的。

  生活,能讓一個姑娘變成潑婦。

  而愛情,能讓一個潑婦,變成可愛的潑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1:05 AM

第四十五章

  「悍將什麼悍將!」顧九思衝到人群裡去,拉開從後面拉扯著柳玉茹的女人,怒了一聲,「都給我住手!」

  顧九思一個大男人,在一群女人中顯得特別扎眼,他這麼一聲大吼,大夥兒終於都停手了。

  柳玉茹這邊人少,一共就五個人,杜大娘卻是帶了十幾個姑娘,只是柳玉茹下得狠手撒得潑,氣勢上才沒輸下去,可雙方依舊拉扯得極為難看,柳玉茹頭髮被抓散了,衣衫也被扯得歪歪扭扭,顧九思一來,她更覺得難堪,可她卻不能泄了氣,打已經打了,罵也罵了,此刻若是退了,剛才的努力都白費了。

  於是她提著掃帚,看著旁邊的杜大娘道:「今日我一定要與你捋一個是非黑白,走,同我去公堂去!」

  「去什麼公堂!」

  杜大娘看見站在柳玉茹身邊穿著府衙官服的顧九思,立刻道:「我知道了,你這是找了幫手是吧?這又是哪裡勾搭來的野男人,來給你撐腰了是吧?」

  顧九思聽得這樣的話,皺了皺眉頭,冷著聲道:「我是她丈夫。」

  「喲,丈夫啊,」杜大娘聲音裡帶著嘲諷,「到不知是哪一個丈夫……」

  話沒說完,柳玉茹提了掃帚就要去打,顧九思卻不等柳玉茹過去,直接一把按住杜十娘,取了鐵鍊子就鎖上了。

  他動作極快,等杜大娘反應過來時,已經被顧九思拖上,他直接道:「走,跟我去縣衙。」

  「去什麼縣衙!救命啊,官兵仗勢欺人了!」

  杜大娘大喊起來,柳玉茹立刻道:「你要是心裡沒鬼怎麼不敢去?!你說你的姑娘用我的胭脂爛了臉,那我們就公堂對質去!」

  聽到這話,臉上帶著疙瘩的女子就往後退去,印紅一把抓住了她,大聲道:「夫人,她想跑!」

  「跑?心虛了吧?」

  柳玉茹冷笑:「要不是心中有鬼,你跑什麼!」

  「我……我內急不行嗎?」

  那姑娘抖了聲,印紅拖著她道:「我們店裡有後間,我帶你過去!」

  那姑娘哪裡敢被印紅單獨帶到花容店裡去?她趕緊道:「我不用了!」

  「既然是有冤情,就當找大老爺申訴。」旁邊顧九思已經聽明白發生了什麼,平靜道,「杜大娘,走吧。」

  說著,他強行拖著杜大娘,就往縣衙走去。

  柳玉茹帶著人趕緊跟了過去,杜大娘的人一看,也跟著過去。

  杜大娘就一路罵著,顧九思不為所動,冷著臉不說話,只是手鉗著杜大娘,沒有半分鬆懈。

  等到了縣衙,黃龍看見顧九思提著的人,就有些不滿了,不高興道:「你這是又惹了什麼事?」

  他也是杜大娘那裡的老客,杜大娘看見黃龍,趕緊亮了眼,高興道:「黃爺,您快救命啊!」

  「放了!」黃龍趕緊道,「你這是……」

  「放什麼?」周燁從後面走了出來,黃龍看見周燁,趕緊諂媚道:「周公子!」

  「方才我路過,瞧見這兩夥女子當街鬥毆,見著這位大娘被帶到了公堂來,就過來看看。陳大人呢?」周燁掃了一眼,「可還在?」

  黃龍連連點頭,就去將縣令請了過來。

  縣令一看見周燁,趕忙先行了禮,然後就開始升堂。

  杜大娘心裡有些慌了,就跪在地上開始痛哭。

  一群鶯鶯燕燕哭個沒完,所有人都開始頭疼。

  柳玉茹帶著人,跪在地上,捏著拳頭,也是委屈極了的模樣。旁邊人哭得驚天動地,柳玉茹這邊哭得梨花帶雨。來圍觀的人瞧瞧杜大娘,又瞧瞧柳玉茹,心裡就有了傾斜。

  縣令喊了幾次肅靜,杜大娘才停下來,隨後便開始審案,雙方把事兒都說了一遍後,縣令先瞧向杜大娘道:「那杜大娘,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她胭脂所導致的?」

  「我們買了她的胭脂,塗上就是這樣了,我樓裡的姑娘都能作證!大人,若是這事兒和她無關,我們也不至於鬧到這一步啊!」

  杜大娘聲淚俱下,縣令看向柳玉茹:「對於杜大娘的話,你有何辯解?」

  「大人,」柳玉茹吸了吸鼻子,聲音卻十分清晰:「民女覺得,杜大娘既然指責是我的胭脂導致的,就當她拿出證據來。證據有兩點關鍵,其一,他們需得證明那女子臉上的東西是胭脂所含成分引起;其二,他們需得證明,這個成分是我胭脂所包含,他們正確使用了胭脂。杜大娘目前的證據僅有人證,而這些人都是她樓裡的姑娘,不足為信。」

  縣令聽著,點著頭,柳玉茹繼續道:「故而,民女懇請縣令派人來查看這位女子臉上傷勢,先驗傷,確認是什麼疾症,隨後請他們拿出當時擦的胭脂,驗明成分。」

  「好。」縣令應聲道,「此言有理,來人,將大夫叫來。再將物證呈上來。」

  聽到這話,杜大娘頓時慌了,可事已至此,她們也不能臨時退縮,於是所有人只能靜靜等著。

  胭脂和大夫都被帶了上來,大夫先去給那臉上有疙瘩的女子驗了傷,隨後又將胭脂掏了出來,嗅了嗅。

  所有人都看著大夫忙碌,過了一會兒後,大夫回過身來,恭敬道:「回稟大人,情況已經明瞭。這位女子臉上的疙瘩,依照老夫的經驗,應當是河蝦過敏所致。」

  「你……你胡說!」那女子著急出聲,而那大夫面上不動,平穩道,「這女子臉上的傷,首先與河蝦過敏情形一致。其次,老夫在這女子身上聞到了藥味,而這藥味之中有兩位藥,便是最常用來治療這一病症的,可見這女子之前便知自己真正病因。」

  聽到這話,柳玉茹頓時放鬆了許多。

  而杜大娘卻是急起來,叫嚷著要罵。縣令怒道:「放肆!給我拖下去掌嘴!」

  杜大娘被這麼一吼,縮了縮脖子,總算是安靜了。而後大夫接著道:「而胭脂的成分我也看過,都是再溫和不過的材料,並沒有什麼成分不妥。」

  這話說完,什麼情況大家也都清楚了。而柳玉茹掃了一眼端著的胭脂盒,她皺了皺眉,站起身來。

  她低頭拿起胭脂盒,翻看了片刻後,不由得笑了:「大人,還有一點。」

  說著,她將胭脂盒放在端盤上,平靜道:「這盒胭脂,不是我們家的。」

  「你胡說!」那臉上帶著疙瘩的女人大吼出聲來:「這可是我專門拜託人買的!」

  「真是抱歉,姑娘,」柳玉茹平淡道,「我們家胭脂產量有限,每一盒都有編號在冊,這一盒的編號,我記得,是賣給了某位夫人。而這個盒子最初是裝『冬藏』這個顏色的胭脂的,後來改為了『秋分』。你看,這個地方有個缺角,就是這批貨的標誌。可是你這盒胭脂,裝的還是『冬藏』。所以,它是假貨。」

  這話出來,所有人都沉默了。柳玉茹抬眼看向眾人,平淡道:「買不起真的,也別買假的,費錢是小,若是真爛了臉,那可就可惜了。」

  事情水落石出,誰都不敢再說什麼,杜十娘被打了二十個板子,由著人抬回去了。

  也到了顧九思休息的時間,顧九思和周燁告別後,就帶著柳玉茹回去。

  柳玉茹走在前面,顧九思走在後面,兩個人一句話沒說,顧九思就看著前面姑娘的背影。

  她頭髮亂糟糟,衣服也被扯得歪歪扭扭,完全沒了平時的精緻溫雅。顧九思看著她,不知道怎麼,心裡就有些難受,她走著走著,突然頓住了步子,背對著他,低啞道:「今日讓你看了笑話,嚇著郎君了吧?」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似是有些難過,她吸了吸鼻子道:「我也知道那樣子難看,可我也沒辦法。同她講道理,她便覺得我好欺。我今日若不讓她們知道我不是個好欺負的,後面就還有的是人一波一波來招惹。」

  「我店裡人手少,她們人多。我個子小,她們潑辣。我若是再輸了氣勢,她們更覺得我好欺負。我知道你對我失望,可我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柳玉茹說著說著,就覺得有些鼻酸。她委屈得想要嚎啕大哭。

  她知道這樣做很難看,知道這樣做不體面。可是又能怎麼辦?

  秀才遇上兵,除了拔刀徹底堵住對方的嘴,她還能怎麼辦?

  她低著頭,小聲啜泣,抬手擦著自己的眼淚。

  顧九思聽著,他從背後走上前去,將她抱在了懷裡。

  「我沒覺得對你失望,」他小聲開口,安慰著道,「我覺著你可愛得很。」

  「你胡說。」柳玉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罵人了,罵得好難聽。我還拿掃把打她。」

  「打得好。」顧九思趕忙道,「我瞧見了,打得特別有氣勢,罵得也很有魄力。」

  「顧九思,」柳玉茹用手背抹著眼淚抽噎,「你不用安慰我的。」

  「我沒安慰你。」顧九思看著柳玉茹這麼哭,他忍不住低了頭,親了親她的臉,下意識就道:「真的,特別可愛。」

  柳玉茹僵住了,她突然就不哭了。顧九思看著她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拉著她的手,溫柔道:「走吧,我們回家?」

  柳玉茹站著不動,她像個小孩子,似乎在耍著小性子。

  顧九思就蹲下身去,轉頭瞧她:「那我背你回家?」

  柳玉茹不說話,顧九思把她背起來。柳玉茹靠在他背上,扭過頭,看著旁邊巷子上的牆壁。

  顧九思背著她,走在路上,溫和道:「玉茹,見過苦難,被生活洗禮過,還保持著本心的人,才是最可愛的。」

  「其實啊,我一點都不關心你溫不溫柔,是不是有失儀態,我只關心你有沒有受欺負。」

  聽著這話,柳玉茹感受著這個男人背上的溫暖,看著月光下,他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我在的時候,當然是我保護你。可我不在的時候,我寧願你潑辣一點,也想你好好保護你自己。我來的時候,一路上什麼都沒想,就怕你吃虧,來了之後看見你這麼厲害,我心裡可高興了。」

  說著,顧九思轉頭瞧她,笑著道:「我家娘子真棒。」

  柳玉茹被他說著,有一種不好意思升上來。

  她趴在顧九思的背上,好久後,才小聲道:「謝謝你。」

  「謝謝什麼啊?」

  顧九思聲音溫和,柳玉茹小聲道:「謝謝你包容我。」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慢慢道:「那我該同你說聲對不起了。」

  「對不起什麼?」

  「沒能替你遮風擋雨,還要你自己面對風霜。」

  顧九思說著,輕聲歎息,他自嘲道:「本該是替你面對這一切的。」

  聽到這話,柳玉茹輕輕笑了:「你能包容我去面對這一切,願意我變成一個一點都不美好的娘子,那就已經很好了。」

  「顧九思,」柳玉茹趴在他的背上,認真道,「說句實話,其實當大家閨秀,我並不快樂。我建起花容,我靠著自己掙錢,給大家發錢,得到大家認可,鬥贏杜大娘……我覺得,其實很幸福。」

  「大家叫我柳老闆,柳掌櫃的時候,我覺得比他們誇我說我文靜賢淑、是個賢妻良母,讓我更快樂。」

  「你有這個心就好了,」柳玉茹抬手,替他把落下來的頭髮捋起來,柔聲道:「你能想著盡力對我好,讓我永遠相信這世界上有許多好人,讓我一直保持這份內心裡的天真,我就覺得,已經足夠了。」

  畢竟這世上多少人,走到中年時,就已經傷痕累累。

  畢竟這世上多少人,還在少年時,便已經難以言愛。

  她這輩子,或許會變得潑辣,或許變得張狂,可是她還是希望,她的內心,能永遠溫柔,永遠明亮。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溫和道:「好。」

  他笑著出聲:「我會讓你現在當個很可愛的小姑娘,老了也是個很可愛的老太太。」

  柳玉茹沒說話,她抱著顧九思的脖子,她忍不住道:「顧九思,你討不討厭我?」

  「怎麼會討厭?」

  顧九思輕笑:「我覺得你很好,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

  「有多好?」

  柳玉茹忍不住問。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的唇顫了顫,他其實不想說的,可卻還是說出口來。

  「想和你過一輩子的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1:09 AM

第四十六章

  這話把柳玉茹說愣了,她其實也不是頭一次從顧九思嘴裡聽到「一輩子」三個字,在他們離開揚州前,他也曾經和她說,讓她一輩子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可是那時候的「一輩子」,和這一刻的「一輩子」,卻是既然不同的感覺。

  柳玉茹說不出是怎樣的不一樣,她只是覺得,這時候他說「一輩子」,她能清清楚楚知道,這不是一個草率又莽撞的回答。

  而顧九思背著她,在說完這句話後,覺得臉紅得發燙。

  他知道這話莽撞了一些,他自己說出來之前,都不敢相信自己會說這樣的話。可說出來了,卻又覺得,似乎是理所應當。

  柳玉茹有這麼好嗎?

  他有些疑惑問自己。可他卻發現,答案是——有這麼好。

  他從未見過一個姑娘,有她的冷靜、她的勇敢、她的善良、她的堅韌、她的執著。

  最重要的是,從未有一個人像她一樣,陪伴他走過生命裡那麼多艱難歲月。

  顧九思忍不住無聲笑了,他驟然意識到了這個女人的非同一般,無可替代。而柳玉茹見他沒說話,過了許久後,她才慢慢道:「你真想和我過一輩子啊?」

  顧九思低著頭,應了一聲:「想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自己是該舒一口氣,還是應該有其他什麼的反應,她就是覺得,聽著顧九思說這句話,她內心就定下來了。她笑著靠在他的肩膀上,接著道:「那你要是答應和我過一輩子,以後又遇到喜歡的姑娘了,那你怎麼辦啊?」

  顧九思沒回話,柳玉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聲道:「顧九思。」

  「嗯?」

  「如果你真遇到一個喜歡的姑娘,你別丟下我,你可以把她納進來,我保證不和她爭風吃醋,你別和我和離,好不好?」

  柳玉茹這話問得認真。

  放在過去,顧九思大概就是覺得,柳玉茹腦子壞了。

  可是如今他聽著,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心裡悶悶的,有那麼些難受。柳玉茹扯著他:「好不好嘛?」

  「再說吧。」顧九思低聲開口:「還遠著呢,瞎操什麼心?」

  兩人回到屋裡,顧九思給柳玉茹打了熱水。

  他以前是沒做過這些事兒的,現在家裡人少,他是唯一的男丁,打水、劈柴這些事兒就都是他幹。

  柳玉茹愛乾淨,每天都要洗澡,他就一鍋一鍋熱水煮給她。

  柳玉茹洗澡的時候,顧九思就在外室坐著,柳玉茹用水澆著背,同他漫不經心道:「等我再賺些錢,就將木南找回來,家裡還是得再有幾個男人來幫你做事兒,你要多花時間看看書,別做這些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水聲嘩啦啦作響,他心裡有點亂。

  睡覺的時候,顧九思還在想著柳玉茹的話。

  他想同她過一輩子,可如果遇到了一個喜歡的人呢?

  如果遇到喜歡的人,就要和柳玉茹分開……

  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那還不如不要有喜歡的人。他就像現在這樣,一直和柳玉茹在一起。

  這個念頭湧上來,他覺得臉有些紅。因為他清楚的意識到,如果要和柳玉茹在一起,似乎和現在相比,就……就不該是這樣了。

  他該將她作為妻子來看待。

  他思索著,腦子裡不由自主就往後面想著,或許,其實他該試著,去喜歡她?

  顧九思覺得夜裡的呼吸有些不暢了,他用被子蓋住了自己的頭,完全不敢再看柳玉茹。

  顧九思想著柳玉茹的事兒,第二天上崗的時候,還有些心不在焉。

  他進去之後,是例行公事的早訓,黃龍似乎說了什麼,見顧九思發著呆,他憤怒抬手,一巴掌抽在了顧九思頭上,怒道:「發什麼呆!聽到我說話麼?!」

  「頭兒,」顧九思趕忙道,「有什麼吩咐?」

  「吩咐,我敢吩咐你嗎?」黃龍冷笑,「和周大公子攀上關係的大人物,我說一開始就有人替你打招呼,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周大公子。」

  顧九思聽著,稍稍一想,就知道黃龍應該是為了昨天杜大娘的事兒和他發火。畢竟黃龍是杜大娘店裡的常客,昨天讓他當著杜大娘和一眾姑娘面前失了面子,黃龍自然是要記恨的。

  於是顧九思沒有說話,想著給黃龍罵完這頓就過了。結果黃龍瞧著他不說話,更是惱怒,指著顧九思的鼻子就道:「你別以為周大公子當靠山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了,你給我記住,我是你的頭兒,最後管你事兒的還是我!你不是很能耐嗎?很傲氣嗎?」

  黃龍怒道:「今天給我掃茅廁去!府衙裡的茅廁,全給你包了!」

  顧九思聽到這話,他臉色變了變。

  然而他想著月銀,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應聲道:「是。」

  見他溫順離開,黃龍的氣消了幾分。他冷笑一聲,隨後道:「德行!」

  說著,黃龍就帶著人去巡街,而顧九思來到茅廁面前,他從未見過這麼骯髒的活兒,可是他靜靜瞧了片刻後,卻還是拿了工具,開始打掃起來。

  黃龍回來時,顧九思剛剛打掃好茅廁,他不僅掃了茅廁,還把縣衙其他地方都掃了。他恭恭敬敬和黃龍彙報成果,黃龍臉上看不出喜怒,應了一聲,就讓他離開。

  顧九思行禮告退,這才出了縣衙。他剛走,一個年輕的官兵便上前去,給黃龍出主意道:「黃哥,您要是覺得還不夠消氣,咱們就找幾個人來,路上把他狠狠揍了,給您消消氣!」

  黃龍聽著這話,有些心動,可他還是遲疑道:「他畢竟是周大公子的人……」

  聽到這話,對方笑了笑:「一個養子,大哥你怕什麼?而且咱們又不是直接找他麻煩,巷子裡攔著,一個麻布口袋套上去,打了就打了,誰又能說是咱們打的?」

  「你說得是。」黃龍點點頭,隨後高興道:「你這就去安排!他剛出門,還來得及!」

  顧九思出了門,在街上逛了一圈,這才往家裡走去。

  走到一個羊腸小道,顧九思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巨大的網就從天而降,隨後便有人衝出來,一把將麻布口袋套在他頭上,而後拳頭就如同雨一般落了下來!

  顧九思幾乎是在對方出手的瞬間就知道是誰,於是還擊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後變成了一個保護自己的姿勢。

  對方也只是洩憤,拳打腳踢了片刻後,他們便走了。這時候顧九思才將口袋取下來,他在地面上平躺了片刻,隨後站起身來,一瘸一拐走了回去。

  回到家裡,柳玉茹提前回來了,她正在打著算盤,聽著顧九思回來,她老遠道:「我最近新給外面發了一批貨,等這批貨款到了,我請你吃飯。」

  說著,她就聞到了房間裡有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她嗅了嗅鼻子,隨後道:「什麼味道?」

  顧九思正換著衣服,聽到柳玉茹說這話,他有些尷尬。畢竟他一直和家裡說自己過得不錯,這味道太濃烈了,他撒謊都難。

  柳玉茹想了想,她放下書,站起身來,轉到了更衣室。

  顧九思正在換衣服,一回頭看見柳玉茹,他當場嚇了一跳。

  而柳玉茹目光則落在他身上的青紫之上,片刻後,她皺起眉頭:「誰打的?」

  「沒,我自個兒……」

  「誰打的?!」

  顧九思沒說話了,片刻後,他笑了笑,這笑容有些無力,可他卻還是要堅持著,自己這僅剩的驕傲。

  「我沒事兒。」他垂眸,平和道,「真的,沒事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1:19 AM

第四十七章

  柳玉茹有些惱怒。

  顧九思的樣子,她如何不知道他是受了欺負。可是他不說,她若再追問下去,也是傷了顧九思的顏面。於是她索性不問了,顧九思笑了笑,他起身去淨身洗澡,出來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姑娘家的香粉往身上扔了扔,抬手聞了聞,確定自個兒沒味道之後,才上了床。

  柳玉茹還在生氣,她背對著他,沒有說話,顧九思湊過去,用臉蹭了蹭她的背:「不生氣了嘛,我自個兒有辦法的。」

  說著,顧九思抬手用袖子去逗她:「來,你聞聞,香不香。」

  柳玉茹抬手將他的手打開,閉上眼睡了。

  顧九思無奈笑笑,也躺下來睡了過去。

  隔了一日,他天沒亮就爬了起來,早早去了廚房。廚房中印紅還在忙活,他清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道:「印紅,可能為我備些點心,十二人分,中午送到府衙來?」

  印紅愣了愣,顧九思鮮少同她提出要求,她趕忙應聲道:「是,姑爺。」

  顧九思點了點頭,他提前出了門,到了街上找到虎子,他給了虎子一個饅頭,隨後道:「你可知城中哪幾家人家最張揚跋扈?」

  這問題簡單,虎子立刻數了一串名字,顧九思就開始仔細打聽,過了一會兒後,他差不多清楚了,確定了心理的打算,隨後同虎子道:「你去我娘子那領點吃的,分給你兄弟,別走前門,走後門。吃完飯找幾個人,幫我盯著趙嚴,看看能不能打聽出他今日行程來。」

  虎子得了話,連連應聲道:「是,您放心。」

  趙家是幽州軍中蔣席的手下,原先靠著蔣席的關係,在城裡做起了棉布生意,整個幽州軍的棉布多從趙家進購。但趙家之前偷工減料,給底層士兵的棉衣裡用的是最次的棉,被周高朗發現後,才特意讓周燁去揚州另外再買布料,因此和周高朗本就不對盤。這一次官府號召捐錢,顧家先捐了之後,有幾個聰明的富商也趕緊捐了一些,而這趙家仗著軍中有人,不過捐了五百兩銀。

  趙嚴是趙家的大公子,平時性情乖張,是這望都城裡誰都不敢惹的人物。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近來還在縱馬街頭,肆意歡歌。

  能在這時候還幹這事兒,這公子要麼腦子不大好,要麼就是對現在的情況還不知情。

  顧九思琢磨了片刻,見天色亮起來,便回了府衙。

  他臉上帶著青,完全沒有遮掩,黃龍等人瞧見他的樣子,頗為高興,早上拍了拍顧九思的肩,故作關心道:「喲,九思,臉怎麼青了?」

  顧九思笑了笑,不在意道:「黃大哥,今個兒怎麼安排?」

  打了顧九思這一頓,黃龍心裡舒服了很多,他也沒再為難顧九思,一起去巡街,中午回到府衙來吃飯,柳玉茹親自送了糕點過來,所有人瞧見柳玉茹,都是愣了愣,柳玉茹朝著眾人笑了笑,給每個人送了一袋水煙,隨後道:「我家郎君年紀小,還是小孩子脾氣,還望各位大哥多多照顧。」

  在幽州這地界,柳玉茹生得清麗溫婉,她這麼柔柔一低頭,這些粗人哪裡遇見過這樣的姑娘,趕緊都站了起來,頗有些緊張道:「沒事兒沒事兒,您放心。」

  柳玉茹笑了笑,這才離開。顧九思送著柳玉茹出去:「我說沒事兒,你還不放心。」

  柳玉茹朝裡看了看,歎了口氣,替他整了整衣衫道:「你過的好我就放心,凡事兒別太剛強,圓滑一些。」

  顧九思應了聲,瞧著柳玉茹走遠。

  他站在門口時,黃龍和其他人吃著柳玉茹送來的糕點,有個人看著顧九思背影,小聲道:「那顧九思真是個傻子,咱們打了他,他還給咱們送吃的。」

  黃龍瞪了對方一眼,沒多說什麼。顧九思在門口站了片刻,走了回來,大夥兒一塊糕點沒給他留,他也不甚在意,笑著道:「內子不放心過來看看,不過內子有些話也說得對,九思年紀小,有些事兒不太懂,如果有什麼做錯的,還想各位大哥多多提點。」

  說著,他舉了茶杯:「以水代酒,勞煩各位照顧了。」

  大家被顧九思這一番動作搞愣了,面面相覷了片刻後,其中一個吃著糕點笑著道:「九思,我瞧著你媳婦兒真好看,明……」

  「閉嘴!」黃龍開口,冷冷瞪了對方一眼,「你是吃了酒還是腦子有病,半點臉都不要了?!」

  黃龍站起身來,同顧九思冷聲道:「巡街去!」

  顧九思笑了笑,也沒多說。

  當天晚上,虎子到了顧家,將顧九思叫出來,同顧九思道:「九爺,黑狗今個兒在酒樓聽到說趙嚴明早要去城外踏青。」

  顧九思點了點頭,隨後又道:「近來流民增了多少?」

  虎子大概報了個量,顧九思又問了這些流民來的方向以及情況。

  他琢磨了片刻,虎子有些疑惑道:「九爺,我聽說黃龍欺負了您,您打算怎麼辦?」

  「哦,這事兒,」顧九思想了想,過了片刻後道:「虎子,你們有人敢偷東西的嗎?」

  「九爺,」虎子愣了,「您不是要我去偷趙嚴的東西吧?」

  「不偷趙嚴的,偷黃龍的。」

  顧九思淡道:「我會幫你擋著,不會讓你被抓的。不過最好還是不要你出面,找個流民,面生的,遮著臉來偷。」

  「這個行。」

  虎子點頭道:「我認識人,這事兒包給我辦。」

  顧九思應了一聲,隨後道:「到時候將黃龍的東西偷了,把他引到趙嚴面前去。錢可以自個兒留下,錢包別留了給人抓著把柄。」

  「明白。」虎子忙道,「九爺放心,會做得乾淨的。」

  「你幹完這事兒,就周府去,給周燁遞個信,讓他等會兒無論得了任何消息,都去找他爹,由他爹來定奪。」

  虎子雖然不明白顧九思要做什麼,卻還是點頭道:「明白。」

  顧九思見他少年老成的樣子,笑了笑道:「嫂子做飯好吃麼?」

  虎子抓了抓腦袋,不好意思笑笑,隨後道:「爺,您看要是我幹得好,以後您要發達了,讓我當您小廝行不?」

  顧九思被虎子逗笑了,他毫不在意虎子油膩的頭髮,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柔聲道:「你以後有更好的未來,別惦記一個小廝的位置。」

  虎子呆了呆,隨後就聽顧九思道:「回去吧,天晚了,你一個孩子,路上小心。」

  虎子低了頭,小聲道:「哦,行,九爺,您也早睡吧。」

  虎子離開顧府後,顧九思回了家裡來,他淨了手,給柳玉茹打了水,柳玉茹看著面前做事兒沉穩的男人,她抿了抿唇,想問問他白日裡如何了,又不好說。

  其實她也找人打聽了,知道他過得不好,自然也就猜到是誰打的了。

  可他不告訴她,自然就是不希望她知道,她心裡有些難受,但也說不出口,只能自個兒一個人生著悶氣。

  顧九思不知道她生什麼氣,只看她洗了澡出來,便自己倒在床上去。顧九思將她拉扯起來,替她擦著頭髮,有些哭笑不得道:「你這是生什麼悶氣?就這麼濕著頭髮睡覺,日後要頭痛的。」

  「我沒生氣。」柳玉茹悶聲開口。

  顧九思聽著她的話,瞧著她氣鼓鼓的臉,覺得面前的人可愛極了。

  他心裡有些癢癢的,他給她擦著頭髮,聲音平和道:「你不高興什麼,你同我說呀。」

  「沒什麼不高興的。」

  「玉茹,」顧九思歎了口氣,「你這什麼都悶在心裡的性子要不得。」

  柳玉茹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後面人給她擦著頭髮,她心裡對後面人的氣也起不來了,思來想去,錯的都是黃龍。

  她著柔弱,心裡卻是個剛強性子,等夜裡她躺在床上,心裡左思右想,終於決定,她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想出來法子,柳玉茹終於高高興興睡了。

  而顧九思在夜裡聽著柳玉茹的呼吸聲,他睜開眼,看著面前人唇邊似乎還帶著幾分得意的笑容,他不由得抿了唇。

  他猜測著柳玉茹生的就是自己被打的氣,如今睡過去,應當就是想到什麼好方法了。他瞧著面前人的睡顏,感覺這人像一隻耀武揚威的貓,讓人心裡歡喜極了,似乎也……

  顧九思臉有些紅,卻還是不得不承認。

  喜歡極了。

  他觀察著自己的內心,感覺著自己的心意,這樣是喜歡嗎?

  他也不清楚,可他遵循它,也不再打算反抗,他看著月色下姑娘瑩白的膚色,低下頭,小心翼翼吻在她的額頭。

  而後他覺得心如擂鼓,萬物都安靜下去。他靜靜感受著這種唇觸碰到肌膚的溫熱,片刻後,他直起身來,靜靜注視著面前的人。

  然後他輕輕笑了,他躺了下去,閉上眼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就這麼睡了。

  第二天醒過來,他穿了衣服,柳玉茹高高興興給他繫上腰帶,顧九思知道柳玉茹有打算,他覺得好笑,不由得道:「今日你打算做什麼去?」

  「哦,就去店裡啊。」

  柳玉茹輕咳了一聲,覺得自己似乎高興得太明顯,便道:「今天不給你送糕點了,我有一筆大單子要接。」

  「好。」顧九思抿著唇,掩著笑,沒有多說。

  清晨去了府衙,一切沒有任何區別,大家分散開去巡街,黃龍依舊和顧九思一組。黃龍的態度比起之前好了許多,雖然也不怎麼搭理顧九思,但也不罵他了。只是巡街也無聊,黃龍便隨意詢問道:「我聽說揚州富庶,你們好端端的過來做什麼?而且一過來就把錢都捐了,你們家腦子有病?」

  顧九思笑了笑,倒也沒遮掩,一五一十將揚州發生的事說了。

  黃龍聽得有些驚奇,對於他們這樣的小人物,這些事兒都有些不可觸及,什麼謀反、起兵,都是掉腦袋的大事。黃龍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道:「那,那你回去了,你和你媳婦兒怎麼來幽州的?」

  「我們橫跨過了青滄兩州。」

  顧九思平靜出聲。

  「滄州不是已經到處都沒人了嗎?」黃龍說著他聽說的流言,「而且就你和你娘子那樣子……怎麼……怎麼過得來?」

  黃龍說著,打量著顧九思,顧九思看上去很瘦弱,完全不是那種亂世中能護住柳玉茹那麼漂亮一個女人的人。顧九思笑了笑,正打算回話,一個身影就忽地衝了出來,一把拽在黃龍錢袋上,隨後開始瘋狂奔跑。

  「喂!」

  黃龍連忙追上去,顧九思假作不知道發生什麼,回頭一擋,那人就跑開去,黃龍怒道:「有人偷我錢袋!你瞎了嗎!」

  顧九思立刻露出詫異的表情來,隨著黃龍就追了上去。

  那人身形極快,黃龍和顧九思在後面追,那人一路沿著小巷子就開始跑。

  顧九思跟在黃龍身後,手上迅速劃下一個瓶子。

  他開了蓋子,紅色的布塞上沾染了粉末,顧九思追上去,將粉末往黃龍身上輕輕一彈。隨後立刻將瓶子在袖中單手塞好放回衣衫之中。

  黃龍追著小偷,一面追一面罵,兩人衝出巷子來,追在路上,顧九思慢了半拍,隨後就聽一聲馬的驚叫,顧九思衝出來時,剛好看見馬發狂一般奔向了黃龍。

  黃龍下意識拔出刀來,一刀劈了馬腿,隨後翻身一滾,躲開了往前跌去的馬。

  然而騎在馬上的人卻當場滾落下來,周邊人趕忙去扶他,黃龍看清了來人,趕忙跪在地上開始磕頭,驚慌道:「趙公子!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求趙公子恕罪!」

  「你個王八蛋!」趙嚴從旁邊抽了鞭子,就朝著黃龍打過去,一鞭子抽在了黃龍身上,憤怒道,「你這條賤命居然敢傷我的馬?!」

  黃龍不敢說話,拼命磕著頭,趙嚴抬起鞭子還打算再打,黃龍閉著眼睛等著鞭子落在身上,然而只聽空中鞭子呼嘯作響的聲音,隨後就再沒了聲音。

  黃龍顫抖著睜開眼,就看見顧九思站在他面前,抓著鞭子,看著對面的趙嚴道:「當街縱馬,當交罰金五兩。妨礙公務、毆打朝廷命官,當仗二十、徒三年。」

  「你哪兒冒出來的混帳玩意兒?!」

  趙嚴愣了片刻後,猛地反應了過來:「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顧九思冷靜道,「隨我到官府去!」

  「九思,放開!」黃龍趕忙起身來,要拉開顧九思,焦急道,「這是趙老爺家的公子!」

  顧九思看了黃龍一樣,皺了皺眉,趙嚴看著兩人說話,拿著鞭子氣憤道:「好好好,你們一個砍傷我的馬,一個還想抓我坐牢,我到不知道,望都居然有了你們這麼厲害的兩個人物!給我打!」

  趙嚴怒喝一聲,同家丁道:「打死了算老子的!給我往死裡打!」

  話剛說完,趙家家丁一擁而上。

  陪在趙嚴身邊的都是趙家好手,烏壓壓十幾個人撲過來,黃龍完全放棄了反抗,然而這時候顧九思面色不動,抬手就是一拳砸了過去,黃龍就看見顧九思身形矯健,在人群中靈動如兔,拳猛似虎,以一當十,打得人熱血沸騰!

  黃龍有些腿軟,他看著這情景,咽了咽口水。

  片刻後,他猛地想起來。

  周燁!

  顧九思背後是周燁!

  黃龍也顧不得其他,趕緊去找人之了。

  而顧九思看了一眼黃龍去的方向,用鐵鍊鎖上那些人,動作翻飛之間,他圍著一群人繞著圈,最後一拉,一群人竟就已經被全捆了起來!

  趙嚴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被拷在了最前頭,人群中爆發出叫好之聲,顧九思拖著趙嚴,面上表情似笑非笑,趙嚴竟從這張片刻前還老實方正的臉上看出了幾許嘲笑道:「趙公子,走吧。」

  黃龍一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總算到了周府。周燁提前得了虎子傳的消息,早就等在門外,看見黃龍來了,聽了黃龍的話,二話不說便道:「你等等,我去找我爹。」

  黃龍整個人都懵了,周家從來按著規矩辦事他是知道的,難道這一次,為著顧九思,竟然是要把周高朗搬出來?!

  而周高朗在房門裡,聽了周燁的話,他琢磨了片刻,便大笑起來:「聰明。」

  他高聲道:「你且等等,我找你范叔叔去。」

  周燁皺了皺眉,他思索著周高朗的意思,而周高朗即刻出門駕馬出去,趕去找到了范軒。

  范軒正在喝茶,周高朗進了門,高興道:「老范,有人給咱們送銀子了。」

  「嗯?」范軒抬頭,有些疑惑,周高朗來了范軒面前,高興道,「你不是還在愁那些富商不動嗎?之前我就說過,咱們直接把人抓了完事兒,你又怕留下不仁不義的名聲。拿著顧家敲打他們,他們假裝聽不懂,這次咱們就讓他們聽得明白。」

  「怎麼?」范軒挑了挑眉,周高朗高興道,「趙家那個大公子,當街縱馬,還毆打了官兵,現在被人拖到縣衙去了。」

  「竟有這樣的人物?」

  范軒是知道趙家在望都普通人心裡的地位的,以前他也琢磨過找個理由動這些富商,可要動,首先要有個說得過去的名,而且還要有一個敢動的人。

  如今這趙家飛揚跋扈,又是當街行兇,還被人直接拖到了官府,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只要動了趙家,有顧家捐錢保命在前,再有趙家在後,這望都的商家,也該懂事了。

  「就是那個顧九思!」周高朗高興道,「他特意來通知了燁兒,這事兒就是他一手佈局策劃。」

  「小小年紀,能有這等心思。」范軒沉吟了片刻,最後道,「既然禮都送到了門口,不收也不好。你過去看看情況,若是縣令處理不妥當,那也該給顧九思一個回禮。」

  「我正是這個意思。」

  周高朗點頭道:「我這就過去。」

  同范軒說完,拿了范軒的令牌,周高朗便找到周燁,直接往縣衙趕了過去。

  而這時顧九思已經將人拖到官府去了,縣令看見顧九思拖來的人,就眼前一黑,趕緊暈了過去,隨後稱病退開。

  趙嚴站在公堂上,看著顧九思冷笑:「找爺的麻煩,也不打聽一下爺是誰。」

  顧九思面色不動,他靜靜站著:「那咱們等著大人醒過來吧。」

  「那就等著,」趙嚴嘲諷開口,「到時候,我倒要看看,是誰在找死。」

  兩人這麼默默等著,外面擠滿了人。周高朗到了門口,讓人開了道,直接走了進去。

  「這是做什麼?」周高朗領著周燁走進來,看了一眼公堂,隨後看見趙嚴,他上下打量了趙嚴一眼,皺起眉頭道:「這是犯了什麼事兒?」

  「稟大人,」顧九思沉穩開口,「此人當街縱馬,差點傷人,府衙黃龍為求自保傷了他的馬匹,他便當街鞭打公差,被小人拿下,送來官府,聽候處置。」

  「哦,」周高朗點點頭,「那縣令呢?」

  「病了。」

  「病了?」周高朗冷哼一聲,看向一旁出來窺探情況的主簿,直接道,「既然楊縣令身體這樣不適,讓他不用來了。多大點事兒,老夫幫他審了。」

  說著,周高朗走到高堂上,施施然坐了下來,周燁從旁邊倒了茶,遞了過去,周高朗喝了口茶,抬眼看向趙嚴:「當街縱馬,還鞭打官差是吧?」

  周高朗轉頭看向顧九思:「按律當如何?」

  「罰五銀,仗二十,徒三年。」

  「寫的這樣清楚,還需要再審嗎?就這樣。」

  「周大人!」趙嚴有些慌了,他忙道,「你……這,這且等我父親……」

  「哦,還有你爹,」周高朗點點頭,抬頭道,「行,這位小哥,」周高朗看著顧九思,直接道,「你帶一批人,去趙家,把趙老爺帶過來。」

  顧九思恭敬道:「是。」

  「等一下,」周高朗似乎想起什麼來,「你一個衙役去請趙老爺,這不太合適。」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周高朗打算幹什麼,周高朗轉頭同站在一旁的主簿道:「楊縣令不是身體不好嗎?他身體不好這麼多年了,望都亂糟糟的,這樣吧,我看這個年輕人很好,很有幹勁兒,你去和楊縣令說,讓他把官印拿過來,自個兒好好養病,想養多久養多久,事兒就讓這個年輕人給他分擔了,如何?」

  主簿一聽這話,臉色就白了,哆嗦著道:「大人,這……這是不是草率……」

  「不草率不草率,」周高朗擺著手道,「我來之前和范大人說過了,你讓他別浪費我時間,趕緊把官印拿過來。」

  旁邊趙嚴聽著這一番對話,頓時慌了,周高朗范軒都摻和了進來,他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這是沖著他家來的!

  周高朗站起身來,朝著顧九思招了招手,平靜道:「你隨我來,同楊縣令交接一下。」

  顧九思應聲,跟在周高朗身後。

  入了後院,顧九思恭敬道:「大人此舉,會不會急了些?」

  周高朗輕輕一笑:「刀都露刃了,再藏著,又有什麼意義?」

  「本想等歇一陣子,給你個立功機會,讓你再入這官場。但你自個兒既然立了功,有了個順理成章升官的理由,我們也不會特意壓著。」

  說著,周高朗神色平靜:「我和老范不想學王善泉,可幽州比揚州更缺錢。如今梁王已經快入東都了,你可明白?」

  顧九思聽得這話,心裡動了動,他恭敬行禮:「大人放心,今日我入趙府,必定兵不刃血,為大人分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1:53 AM

第四十八章

  周高朗點了點頭,便讓顧九思站在門口,自己進了房間。

  不知他是說了什麼,片刻之後,便帶著官印回來,周高朗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隨後道:「你如今還未定制合適官袍,穿衙役的衣服過去,趙家的人也瞧不上你,回去換身衣服,明天帶人過去吧。」

  「那趙嚴……」

  周高朗擺擺手:「拖下去關起來就是了。」

  顧九思領了命,隨後退了下去。

  周高朗回去讓人將趙嚴收押起來,所有看熱鬧的人散開了去,顧九思便收拾了東西,打算離開。

  他剛直起身,就看見黃龍站在門口,他面上看上去有些猶豫,顧九思直起身,疑惑道:「黃大哥?」

  黃龍沒說話,似乎是想說什麼,顧九思笑笑:「黃大哥也要回家了吧?一起吧。」

  黃龍點了點頭,跟著顧九思往外走去,兩人走出縣衙,好半天,黃龍結結巴巴道:「原來,原來你這麼厲害的啊……」

  顧九思「嗯」了一聲,隨後道:「一點拳腳功夫罷了,沒什麼的。」

  黃龍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後,他才道:「今日的事兒,謝謝你了。」

  「本也是分內的事兒。」

  「九思,」黃龍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他開口道,「以前我對你有誤會,覺得你就是個靠裙帶關係進來的公子哥兒,所以對你多有刁難,今天我給你道歉,你才是真正的爺們兒。」

  「黃大哥哪裡的話,」顧九思滿不在意搖搖頭,「我在這裡任職,也是大哥多有照顧,九思感激還來不及。大哥平日的吩咐,都是為了磨煉我的心智,這一點我是明瞭的。」

  「不……」黃龍面露尷尬,「不是,九思,我以前真的……對你不好。」

  「怎麼會呢?」顧九思有些疑惑,隨後安慰道,「大哥對我挺好的。」

  「不是,」黃龍終於忍不住,愧疚讓他出聲道,「之前,你在巷子裡被打,就是我和其他兄弟幹的。」

  說著,黃龍又有些慌,趕緊道:「那時候我們不瞭解你,現在你想打回來就打回來,我絕對沒有怨言!」

  聽到這話,顧九思笑出聲:「我知道。」

  黃龍僵了僵,顧九思平和道:「那天你們一動手,我就摸到官服上的紋路了。我沒說穿,就是我覺得,我們之間其實只是有些誤會,而這個誤會也是因為我做得不夠好,所以我也沒說,就是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處。」

  「九思……」

  黃龍聽到這話,一時無數懊惱湧現上來。

  如果說顧九思明明知道是他們,那以顧九思的武藝,當時被打,完全就是讓著他們。而後他不僅沒有追究,還主動從家裡帶了點心分給他們,以求他們的接納。

  這樣純良一個少年,他居然這樣欺負他……

  黃龍心裡有些難受,他特別想回到過去,想去糾正自己犯下的所有錯。而顧九思看出黃龍的心情,他抬手拍了拍黃龍的肩:「黃大哥不要多想,誤會解除了,以後我還要多依仗大哥。」

  「你放心,」黃龍聽得這話,立刻保證道,「以後你就是我黃龍的兄弟,誰要找你麻煩,就是找我麻煩。」

  「得了大哥這句話,九思放心多了。九思閱歷尚淺,又在望都沒什麼親眷,以後還請大哥多多指點。」

  黃龍終於找到了一個讓自個兒心裡舒坦一些的方式,趕緊連連答應顧九思,恨不得整個人掏心掏肺,顧九思說什麼都應下。

  等到了分別時,黃龍還在信誓旦旦給顧九思打著包票,顧九思笑了笑,同黃龍告別。

  黃龍得了顧九思的原諒,心裡舒了口氣,他轉了頭,低頭往自家巷子走去,琢磨著明天怎麼和手下那批兔崽子說一聲,以後要對顧九思好一些。

  然而還沒考慮好,迎面就是一個麻布口袋,眼前頓時就變成了黑漆漆的一片。隨後一陣拳打腳踢就送了上來,黃龍驚叫起來:「誰!是誰!」

  柳玉茹不說話,她帶著雇來的人默不作聲的揍。黃龍驚叫連連,這時候顧九思還沒走遠,他聽到黃龍的叫聲,趕緊趕緊巷子,然後他就看見正帶著人暴揍著黃龍的柳玉茹。

  夫妻兩在巷子裡四目相對,雙方都愣了片刻,隨後顧九思給柳玉茹使了個眼色,大喊:「小賊哪裡跑!」

  柳玉茹皺了皺眉頭,狠狠瞪了一樣黃龍,終於帶著人趕緊撤退。

  顧九思小跑上來,打開黃龍腦袋上的麻布口袋,焦急道:「黃大哥,你可還好?」

  黃龍被打得暈頭轉向,他迷糊著看著顧九思道:「是誰……」

  「沒看清。」顧九思立刻開口,滿臉擔憂,「黃大哥,我帶你去看大夫吧?」

  「啊?」黃龍有些清醒了,他趕忙道,「沒事兒沒事兒。」

  他撐著自己站起來:「肯定是以前的仇家,做咱們這行仇家太多了,九思,不好意思啊,嚇著你了。」

  「怎麼會?」顧九思忙道,「黃大哥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黃龍擺著手,連忙拒絕:「不遠了,就在前面。我一個大男人送什麼送,你媳婦兒還在家裡等你呢,我先回去了。」

  顧九思寒暄著,口頭上送黃龍離開。

  等黃龍走遠了,巷子安靜下來,顧九思這才轉過身,有些無奈看著小巷轉角處,哭笑不得道:「出來吧,還躲著呢?」

  柳玉茹聽了這話,磨蹭著出來了。

  她帶來的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個人,提了根棍子,看上去彷彿是做錯了什麼事兒一般,有些忐忑瞧著顧九思。

  顧九思打量了她片刻,忍不住笑道:「你怎麼就這麼皮呢?」

  「他欺負你……」

  柳玉茹小聲開口。

  顧九思有些無奈:「那你就帶人打他啊?」

  柳玉茹不說話,顧九思看著她孩子氣的模樣,心裡有點癢,他走上前去,握住柳玉茹的手,他想說點什麼,卻又被她的樣子逗得哭笑不得,最後拉上她,只能道:「罷了,先回家吧。」

  兩人手拉著手回了家,顧九思在屋裡換了一身素紗白袍,走出內間,看見柳玉茹坐在位置上看賬本。

  他見她看上去平靜了許多,便走到她身前,坐下來,猶豫了片刻後,才斟酌著道:「以後別這麼衝動了,你這麼打了他,以後他知道了,要結仇的。」

  「結仇就結仇,」柳玉茹打著算盤,小聲道,「他敢說什麼,我再打他。」

  這話說得像個孩子了,讓顧九思忍不住側目。他頭一次知道,柳玉茹也有這麼不理智的時候。

  她在他面前,永遠得體、溫柔、沉穩,然而在這件事的處理上,她卻衝動又聰明,讓人瞧著生不出半分責怪,只覺得可愛極了。

  顧九思一想到她今天提著棍子是為了他,他就覺得心裡又甜又高興。

  他雖然覺得柳玉茹手段太過直接了些,卻也生不出責怪,他瞧著柳玉茹一直板著臉,便走到她身邊去,半蹲下身來,抬手搭在她肩膀上。

  「好啦,」把她攬到懷裡,安慰道,「現在人也打了,仇也報了,你就消消氣。」

  說著,顧九思抬起她下巴,逗弄道;「來,笑一個。」

  柳玉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別和我說這些!」柳玉茹不高興道,「下次你也不准忍著!」

  「嗯?」

  顧九思有些疑惑,柳玉茹已經再顧九思面前丟了溫柔的假面,也不想再故作體貼,氣性來了,乾脆將算盤一推,就放話道:「下次要有人再欺負你,你就打他們。打完了回家,不幹了!」

  「不幹了怎麼辦?」顧九思看著面前氣呼呼的小姑娘,笑出聲道,「我一個大男人,我不幹活吃什麼?」

  「我養你啊!」

  柳玉茹抬頭脫口而出,話說完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

  柳玉茹也有些詫異,自己是何時竟有了這樣的念頭,覺得自己也有能力,養得了一個男人。

  顧九思不由得笑了:「柳老闆越來越厲害了。」

  說著,他湊過去,將頭靠在她肩膀上,含笑道:「不嫌我吃軟飯啊?」

  柳玉茹紅了臉,她低著頭,撥弄著算盤,故作鎮定道:「吃口飯而已,你又能吃多少?」

  顧九思低低笑了,他靠著柳玉茹:「你以往不是總說你靠著我,要我一定要考個功名嗎?」

  「那你考不上我能怎麼辦?」柳玉茹瞪他,「難道我還能休了你?」

  「怕了怕了,」顧九思笑著擺手,「我還是吃軟飯吧。不過娘子你看,這次我掙了個縣令回來,」他蹭了蹭柳玉茹:「有賞沒?」

  「縣令?!」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忙道:「你怎麼就當上縣令了?」

  顧九思笑了笑,他往邊上一坐,敲了敲桌子,頗有些得意道:「倒茶。」

  柳玉茹知道他這是要擺闊了,趕緊給他端了茶,做出了洗耳恭聽的樣子。顧九思把前龍後脈全都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道:「范軒先拿顧家當成一面鑼,敲響了所有人。但大家不為所動,范軒必定就要開始找其他辦法。如今他正想著找哪隻出頭鳥,我給他送去了,他自然感激我。」

  「所以,黃龍那件事兒,你讓我別管,就是做了這樣的打算?」柳玉茹明白過來,顧九思點點頭道:「黃龍這樣的人,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他看我不慣,不過是因為我富家子弟出身落難,這世上誰不想著為富不仁?他算不上個特別壞的人,只是腦子不好使。」

  「打了他沒什麼用,日後咱們要在幽州生活,他這樣的人千千萬,難道個個都打了不成?把他這樣的人變成朋友,這才是生存之道。」

  「所以你被打了,你也不吱聲?」

  顧九思聽著,笑了笑:「我不僅不吱聲,我還要給他們送東西吃,說好話。等後來他們發現這都是我讓著他們,他們才更加良心難安,對我愧疚。」

  柳玉茹聽著,她面上神色有些複雜,顧九思看出不妥,放下茶杯,握住她手道:「你在擔心些什麼?」

  「郎君如此洞察人心,」柳玉茹也不避諱,歎了口氣道,「我心中難安。」

  顧九思笑了笑:「你放心吧,我算計誰,都不會算計你。」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瞧著她,眼裡滿是鄭重。柳玉茹忽地想起當初站在人群裡鞭打自己的少年,他那清亮的眼回眸一望,就讓她覺得,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信。

  於是她垂下眼眸,也沒回應,只是轉頭換了個話題道:「那你出了這個頭,豈不是遭趙家忌恨?」

  柳玉茹皺起眉頭,顧九思歎了口氣:「當官哪裡有不招人忌恨的?但是咱們不能一直在幽州這麼窩著。周高朗說是說等以後安穩了,給我一個位置,但他說這話,並不是認可我的能力,只是因為咱們顧家捐了錢,他得給我個好處。到時候估計就是給我一個虛職混個日子。」

  「我不想這樣。」

  顧九思垂下眼眸:「我答應過文昌。」

  他答應過楊文昌什麼,柳玉茹明瞭。他要實現自己的諾言,要護住家人,就得往上爬。怎麼會混個虛職就罷了?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拍了拍顧九思的手背道:「都好,你既然決定了,我都覺得是極好的。」

  「其實我其他不擔心,我如今只擔心一件事。」

  顧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柳玉茹輕輕「嗯?」了一聲,顧九思歎了口氣道:「你說我如今這樣的爪牙行徑,與當初王善泉又有何異?」

  柳玉茹聽著這話,過了許久後,她慢慢道:「九思,水至清則無魚。」

  顧九思抬眼看著柳玉茹,柳玉茹思索著,她組織著語言,儘量想將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說出來:「你得明白你最後想要什麼。如果你就想做一個好人,那你就當你的真君子就可以。可如果你想當一個有用的人,要實現某個目的,那你就要考慮你的底線在哪裡。」

  「今日趙家之事,不是你去,就是別人去。你去,趙家的結局或許還會比別人去更好。我知道你想求善,可你覺得,是雙手清清白白站一旁袖手旁觀是善,還是雙手染血但讓那個被苦苦折磨的人死得更痛快是善?」

  「可是,若不是我,事情落不到趙家頭上。」

  「那也落到其他人頭上。」

  柳玉茹平靜道:「范軒缺錢,梁王要反,各州節度使都虎視眈眈,這都是已經確定好的事。范軒已經用顧家敲山震虎,錢沒到手,你以為他會退嗎?」

  顧九思沉默下去,許久後,他深吸一口氣。

  「我明白了,」顧九思抬眼瞧她,認真道,「我會儘量做我能做的,給他們一條更好的路。」

  柳玉茹笑了笑:「再想想辦法吧。其實這人的事兒,都差不多。我們做生意,賺的就是辦法錢。甲想要銀子,乙想要布,他們距離太遠,我們就想辦法解決距離遠的問題,給甲銀子,把布運輸過去,賣給乙,雙方都滿意,我們就賺這個解決了他們所有要求的錢。你想一想,有沒有什麼辦法,是能讓趙家好,也能讓范軒好的?」

  顧九思聽著,將柳玉茹的話放在了心上,他琢磨了片刻,抬手道:「你讓我想一想。」

  柳玉茹不敢打擾他,應了一聲,便起身來,回來自己桌邊。

  這些時日胭脂的出貨量越來越大,柳玉茹便開始增加了店裡賣的種類。不僅是豐富了胭脂的品種,還增加了唇紙、眉筆、香膏等等東西。每一樣東西,從外面的裝飾到所有原料,她都一手把控著,同時帶了幾個人,再同幾個外地商接觸,準備慢慢賣出望都。

  於是顧九思在一旁琢磨著柳玉茹的話,柳玉茹就坐著打算盤。

  整個房間裡都是啪嗒啪嗒的算盤聲,顧九思抬頭看了一眼,姑娘垂著眼眸,神色清亮,他突然就覺得安定下來。

  自己這一輩子,無論他是善是惡,是好是壞,這個人似乎都會陪伴在自己身邊。他走歪了,她會拉著他走回來。他摔下去,她會扶著他站起身。

  顧九思內心一片平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2:10 PM

第四十九章

  柳玉茹察覺到顧九思看著她,不由得抬頭道:「還沒想明白?」

  顧九思歎了口氣:「未曾。我本想,讓朝廷給他們打借條,日後朝廷給他們還款。可是他們不會信。」

  柳玉茹想了想,慢慢道:「他們不相信的原因,是因為如今范軒和周高朗自己都不敢說自己一定會贏,他們借的錢,輸了,誰會認這筆賬?」

  「你說得是。」顧九思苦笑,「那當真無法了。」

  「可借錢也總比搶錢好。」柳玉茹歎了口氣,「至少,若范軒和周高朗贏了,還會還錢給他們。」

  顧九思點點頭,沒有多說,柳玉茹見他還在愁苦,她便放下算盤,認真想著道:「如果要讓下一任朝廷,也認這筆債,那這筆債一定不能只是一筆債,而是一個方法,這個方法讓國家源源不斷有錢,所以下一任朝廷,必須償還上一任的債,然後才能將這個模式繼續下去。把一個朝廷當成一個債務人,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顧九思抬眼看著柳玉茹,柳玉茹自個兒琢磨著道:「而對於商人來說,這筆錢不僅僅可要朝廷背書從中獲利,還要能有其他法子賺錢,他們才覺得是雙重保險。比如說這筆債如果可以買賣,那商人就有了賺錢的法子。可是如果一個東西可以買賣,一定要它在眾人心裡有買賣的價值。一筆可能還不上的錢,」柳玉茹苦笑,「怎麼會有讓大部分人相信的價值?」

  「我以前遇到過一件事兒。」

  顧九思突然開口,柳玉茹抬眼瞧他,顧九思轉動著手裡的筆,靠在柱子邊上,吊兒郎當坐著道:「大概三、四年前,賭場有個人,他說有個商人專門放印子錢,官府關係很硬,和當時漕幫關係也極好,一百文錢給他,每個月都會有五文的收入,錢放著不動,也有錢。而且,他們給一筆親友費,你每帶一個人過來給錢,那個人每賺一百文,就會給你一文錢。於是每個人都拉他的親友過來,期初大家不信,可是他們按月發放,旁邊的人,的的確確每個月都拿到了錢,於是每個人都將錢放進去。我記得還沒有一年,我認識的人幾乎都在裡面放了錢,所有人都等著未來回款。」

  「後來呢?」柳玉茹趕緊追問,顧九思笑了笑,「後來有一天,這人突然就不見了。」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繼續道:「他根本沒有放印子錢,那時揚州富裕,哪兒來這麼多人借錢,他手裡拿著的錢,早就超出揚州借錢人要借的數額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個東西能不能賣,根本不是看它本身有沒有價值?」

  「對。」顧九思點頭道,「第一個月,那自然是要看他自己的價值。可未來它能不能賣,全看大家覺得它能不能賺錢。而一旦老百姓願意一直賣這些債,也就是不斷有人進來賣,那哪怕換了個皇帝,也絕不會斷了這筆生意。」

  顧九思說著,有些激動道:「我得尋個法子,讓這個債更好買賣,然後按月給利息,所有人瞧著錢,這債自然就會一直買賣下去。」

  「對。」柳玉茹忙道,「你可以將這筆債分成長期債和短期債,大家自由選擇,長期債利息高,短期債利息低。利息按月發放,絕不拖欠。而百姓之間可以自由買賣,這樣一來,比如有人拿著3年到期的債,他還剩一年就到期了,可他急著用錢,他就會將這個債賣出去,而別人貪圖這個債三年後本息總和,就會出一個合適的價格買下來。」

  「一旦有了買賣,如果有人快速買,快速賣,那賺的就是這快速進出的錢,最後利息就沒有那麼重要,一定有人想要看準了時機快速買快速賣。」

  兩人腦子越轉越快,趕緊開始制定方案。

  柳玉茹在如何將商品賣出去這件事上,總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而顧九思在規則指定上,則是更加縝密熟悉。

  兩人琢磨了一晚上,直到半夜,才將東西做完。顧九思去寫摺子,柳玉茹撐不住睡了。

  顧九思將摺子寫完時,他瞧了瞧天色,決定去睡半個時辰,他小心翼翼摸著上了床,柳玉茹迷迷糊糊道:「才睡啊。」

  顧九思笑了笑,他看著面前的姑娘,他有種莫名的幸福湧現上來。

  一個人,如果生死與共給的是巨大的衝擊和感動。

  那麼愛一個人,則就是在平日的點滴和瞬間。

  顧九思低頭親了親柳玉茹,他抬手將人攬在懷裡,緊緊抱了一下,然後蹭了蹭柳玉茹的背,高興道:「嗯,睡了。」

  顧九思只睡了半個時辰,他便起身來,梳洗之後,他見天已有明色,他便早早先上了周府拜見。

  到周府時天已大亮,顧九思讓人先去稟報,沒一會兒,卻是周燁來開的門。

  「周兄這樣早?」顧九思挑了挑眉,周燁笑著道,「這話應當我問你才是。我聽聞你來了,便特意過來接你,是找我父親的吧?隨我來。」

  周燁說著,領著顧九思到庭院。顧九思將來意大概說了說,周燁連連點頭道:「你這個想法甚好,我也如此想很久了。」

  兩人說著,到了院子裡,周高朗正在打拳,他剛剛打完一套拳法,周燁便上前去遞了帕子,他拿著帕子擦汗,顧九思就靜靜候在一遍。周高朗擦完身上的汗,瞧了他一眼,笑著道:「今天不是去趙家嗎,大清早來我這兒做什麼?」

  「下官有一些想法,想要面稟周大人。」

  「想法?」周高朗笑了笑,隨後道,「行,書房裡說吧。」

  三人行到書房,下人關上了大門。周高朗從周燁手裡接過茶,淡道:「說吧。」

  「下官是來商量今日趙家一事。昨夜下官思前想後,總覺不妥,所以今日特意來問問大人,日後范大人與您的打算,是求一時之計,還是千秋之盛?」

  「何謂一時之計,何謂千秋之盛?」

  周高朗低著頭,擦著手,面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顧九思打量著周高朗,斟酌著道:「秦以強國弱民之策,窮兵黷武,一統六國,卻二世則亡,此乃一時之計。」

  「那千秋之盛呢?」

  「漢休養生息,外儒內道,得千秋之盛。」

  聽這話,周高朗笑了:「漢也沒有千秋。」

  「因他未曾堅持。」

  「行了,」周高朗擺了擺手,「我明白了,你是來給趙家當說客的。」

  「下官不敢。」顧九思立刻道,「幽州缺錢缺糧,下官不會因婦人之仁耽誤大事。只是下官覺得,還有更好的辦法,不知可否一試。」

  顧九思抬眼看著周高朗:「我信大人並非短視之人。未來仁義之名,於范大人而言,絕不止千金之重。」

  周高朗沒說話,他看著顧九思,冷道:「你還真敢說。」

  顧九思立刻退身匍匐在地:「下官只是想為大人分憂罷了。」

  周高朗瞧著他,他似乎是在思考,過了一會兒後,他慢慢道:「那你有什麼辦法?」

  周高朗慢慢出聲:「我與范大人算不上個好人,但也並非窮凶極惡之徒。若有其他辦法,我們不會用最壞的辦法。」

  「大人,」顧九思慢慢道,「昨夜我苦思冥想,錢,大人自然是要要的,可是若直接強搶,未來這必定是大人洗不脫的污點,大人何不考慮借貸於百姓,其中保有利息?」

  「這個我們都想過。」周高朗立刻否決,「但他們不會信。」

  「大人且聽我說完。咱們這個債,我們要先決定借多少,比如說咱們決定借兩億銀兩,那我們將兩億銀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長期借貸,比如三年,這樣的借錢利息高;另一種是短期,比如三月,這樣利息低。我們將債款按一兩銀子一份均分成兩億份,大家按需購買。」

  「我們每個月還一次利息,大家就每月都能見到錢,百姓最初肯定是不會相信的,可若是身邊人都開始賺錢,就會心動,自然會入局買債。大家若是相信這債能賺錢,甚至會私下把它進行交換流通。只要這筆債的信用度建立起來,那不僅我們幽州百姓自己可以買,到時候十三州所有人,都會來買,到時候我們的錢就源源不斷來自於各地,甚至北梁都可以買。」

  聽到這話,周高朗陷入深思。

  不得不承認,他心動了。他思索著,慢慢道:「那我們拿什麼錢還?」

  「沒錢時,以債養債,但這是最沒辦法的辦法,因為大家會評估朝廷的能力。所以我們最好的方案,其實是發展國力。」

  周高朗抬頭看顧九思,此時此刻,顧九思已經直接稱「國」了。

  周燁在一旁面露震驚之色,顧九思卻是神色不動,彷彿完全不知自己說了什麼。

  過了很久,周高朗端起茶,抿了一口,隨後道:「繼續說。」

  「軍隊強盛,會維持一國之平穩,外無外敵,內政溫和,百姓就會覺得安定,有錢,也才願意花錢。百姓花錢,養活各行各業,各行各業自然興興向榮,百姓有錢,朝廷稅收就會增加。所以若是我們從百姓手裡拿的錢,能讓國家興盛,自然就有錢還。而且,若大人還不放心,咱們還可以專門有一批人來規劃這批錢的去處,官方經商,也未嘗不可。」

  周高朗聽著,許久後,他慢慢道:「此事,我與范大人商量一下。但趙家的錢,你今日需得要回來。他家張揚跋扈已久,不收拾一下,也是不行。」

  「下官明白。」

  顧九思趕緊行禮,周高朗點了點桌子:「摺子你放桌上,你先去做事兒吧。」

  顧九思聞言,將摺子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先退開去。

  他出了門,周燁便跟上他,忙道:「你怎麼想出這種法子來,我聽都沒聽過。」

  顧九思笑了笑,周燁歎了口氣道:「之前我也想去想個法子,總覺得他們這麼幹不是仁義之師所為。但是我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你這想法好。」

  「但未必能行。」顧九思感慨,「其實這個法子,實行起來風險太大,也是沒法子的法子了。」

  周燁點點頭,他突然道:「我如今才聽說,黃龍那些人欺負你了?」

  「小事。」顧九思擺擺手,周燁嚴肅道,「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地頭蛇,你有事兒需得同我說。」

  「這樣的小人都要勞煩周兄出手,」顧九思笑道,「那我也太沒用了吧?」

  周燁一時語塞,顧九思出了門,同周燁行禮,便上了馬車,徑直去了府衙。

  他一進門,就看見黃龍領著所有衙役站在院子裡,大家或多或少臉上都帶著傷,顧九思有些不自然輕咳了一聲,不用想他都知道,肯定是昨天柳玉茹打的。

  他走進屋裡,黃龍走上前來,認真稟報道:「大人,兄弟們都準備好了。」

  顧九思謝過了黃龍,便點了人,往趙家走去。

  這一番動作搞得很大,路上人紛紛側目,顧九思一路大搖大擺去了趙府,敲響了趙家大門。

  他沒有硬闖,反而是站在門口,讓人恭恭敬敬進去稟報。家丁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不好,趕緊進了趙府。而這時候,趙家的家主趙和順已經一夜未眠,他坐在大堂裡,疲憊點了點頭道:「讓他進來吧。」

  管家出去,將顧九思引了進來。

  顧九思帶著人,一路走得很是輕鬆,走在庭院裡時,仿若閒庭看花,還同管家交流著庭院裡花草的修剪,儼然一副翩翩公子模樣,完全看不出是來問罪的。

  趙和順看著顧九思進來,他雙手攏在袖間,跪坐著沒說話。顧九思進門後,他抬起手,指了旁邊客座道:「顧大人,請。」

  顧九思行了禮,跪坐下來,旁邊侍女給她添了茶,顧九思端起來,抿了一口道:「雨後春前的金銀針,一兩千金,」說著,顧九思抬眼看向趙和順,笑著道,「趙老爺用這樣的茶招待顧某,顧某內心不安啊。」

  「不安的當是老夫。」

  趙和順聲音平和:「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顧大人,您今天上趙家大門,到底有何貴幹。」

  「留了一夜時間給趙老爺想,趙老爺還沒想明白嗎?」

  顧九思放下茶杯,手中摺扇輕輕敲打在手心,轉頭看著庭院外搖曳的花草,平和道:「趙老爺,你以為顧家來到幽州,散盡家財是為什麼?」

  趙和順沒說話,他眼裡帶著紅色血絲,他盯著顧九思,顧九思轉頭看向他,笑了笑:「趙大人莫不是還不知道揚州的事兒吧?」

  如今揚州發生的事兒,傳得再慢也傳開了。趙和順聽得這話,臉色驟然巨變,怒道:「他范軒膽敢如此?!」

  「為何不敢?」顧九思盯著趙和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趙老爺以為到了如今局勢范大人還有什麼不敢?」

  「趙老爺是不是不知道如今各方節度使在謀劃什麼?您不妨看看近來幽州財政支出,大批購進的是什麼。王善泉在揚州逼著商家募捐,你以為錢去了哪裡?各方節度使都開始徵兵徵糧,你以為是為了什麼做準備?」

  「趙老爺,趙嚴如今還在獄中,你如何選,自個兒還不清楚嗎?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趙和順神色冷下來,他抬眼看向顧九思:「那他范軒給我什麼?」

  「他給顧家什麼,」顧九思輕笑,「那就給你們什麼。」

  「區區縣令之位?!」趙和順怒了,顧九思搖了搖扇子,「趙老爺別誤會,這個縣令的位置,可是在下自個兒掙的。范大人不是賣官的人。」

  「欺人太甚!」

  顧九思看著趙和順的模樣,沉思了片刻,終於道:「趙老爺,同出商賈之身,我明白您的想法,可我勸您一句,順勢而為才是最重要的。您不需要像顧家一樣把錢全捐出來,但是范大人要的數,您得給。給不足,到時候那就是一個更慘的顧家。至少我還有一個落腳之地,您就未必要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貴公子在牢獄裡待久了也不好。而且,」顧九思合上扇子,探了探身子,「我私下同您透個風吧,范大人也並不是真的就要做盡做絕白白拿這個錢,他會想辦法公平交換的。只是說,換出來的東西,您不能選,如此而已。」

  「什麼東西?」趙和順抬眼,顧九思退回原來的位置,笑著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趙大人,今日您看,是我強行徵銀,還是大家體面一點,您自願捐贈?」

  趙和順黑著臉,咬著牙,顧九思低頭笑出聲:「看來大人是想去見見公子了,來人……」

  「范軒要多少?」

  趙和順終於出聲,顧九思給了個數,隨後他道:「您今日一時湊齊,不要緊,先給個定金吧。我就在這兒等著。」

  趙和順一甩袖子,站起身,吩咐了人去抬銀子。

  而後他回到堂屋裡來,他站在門口,雙手攏在袖間。逆著光,看著顧九思道:「顧九思,你這樣行事,早晚要造千刀萬剮。」

  顧九思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趙和順嘲諷:「自古當刀的人,哪一個有好下場?商鞅車裂晁錯腰斬,」趙和順走到顧九思身邊,淡道,「年輕人,你且等著吧。」

  顧九思沒說話,他將最後一口茶喝完,隨後道:「趙老爺錯了,在下不是刀,在下只是臣。」

  趙和順抬眼看他,顧九思神色平淡:「天下百姓之臣。趙老爺,今日固然是我逼你,但來年,你或許會感激我呢?」

  說著,顧九思放下茶杯,神色輕鬆笑了笑,站起身來,朝著趙和順恭敬行禮:「在下告辭。」

  顧九思走到院子裡,看見黃龍清點了銀子,他親自點完銀子,便帶著錢回了府衙,交入了倉庫。

  而後他將趙嚴仗責二十,讓人大張旗鼓送了回去。

  趙嚴一回去,整個望都城的富商都惶惶不安。大家各自籌謀,顧九思當夜就下了命令,嚴守望都。

  他做完這些事兒,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覺得空落落的,他提著燈,有些茫然走在路上,最後去了花容門口。

  他穿著官府,就坐在了臺階上,將燈放在臺階邊上。黃龍有些猶豫道:「大人,要不小的替您守著,等夫人回家吧?」

  顧九思擺了擺手,笑道:「王大哥,我等我家娘子,您先回去吧。」

  黃龍聽著不免笑了,知道這是年輕人之間的情趣,便退了下去。

  黃龍走了之後,顧九思就坐在門口。他抬頭瞧著星星,在這安靜的夜裡,突然就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他像一個漂泊了一天的亡魂,終於找到了落腳處。他忍不住微笑,等了一會兒,柳玉茹笑著和人說著話開門出來,一開門,就看見顧九思坐在門口。

  他還和以前一樣的姿勢,但身上卻穿了官袍,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提著燈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溫和道:「忙完了?我來接你。」

  旁邊姐妹都低聲笑開,印紅高興道:「夫人,我們先走了。」

  說著,大傢伙兒就小跑著離開。柳玉茹被她們鬧得紅臉,她輕咳了一聲,不自然走到顧九思身前:「今天你不是要去趙家嗎?這麼忙了,還來接我做什麼?」

  「我想你了。」顧九思直接開口,柳玉茹愣了愣,她轉過頭去,不敢看他:「突然說這些做什麼?」

  顧九思低笑,他看著她的眉眼,感覺這個人在這世間,有種超脫而出的乾淨。

  她溫柔的照耀他,給他所有往前走下去的勇氣。

  柳玉茹感覺他長長注視著他,忍不住回頭瞧他:「怎的了?」

  話剛說完,顧九思突然伸手,他將她抱在懷裡,死死抱緊。

  「玉茹,」他忍不住出聲,「別離開我,一直陪著我,好不好?」

  「那是自然的啊。」柳玉茹輕笑,「你不休了我,我又怎會離開你?」

  顧九思沒說話,他抱著她,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他感覺平和喜悅,但卻仍舊有那麼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小不甘。

  他想要更多,可他卻又不知,柳玉茹還有什麼更多,能過再給他。

  他已經得到得足夠多了,再貪心,便是貪婪了。

  他感覺擁抱是他獲取力量的方式,他抱夠了,終於才放開她,然後他拉了她的手,拿過她手裡的東西,提著燈,高興道:「走,回家。」

  柳玉茹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但她明顯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於是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陪他手拉手,走在這青石路上。

  她瞧著身邊人,穿了一身藍色官袍,但走起路來,卻還像個孩子似的,她忍不住輕笑:「你都當官的人了,放穩重些。」

  「穩不穩重不重要,」顧九思回頭瞧她,「俊麼?」

  「俊不俊有什麼關係?」柳玉茹挑眉,「你一個大男人,天天關注容貌,你又不靠這張臉吃飯,不覺得羞愧嗎?」

  「我羞愧什麼?」顧九思一本正經,「我主業是吃柳老闆的軟飯,兼職當個縣令,我不把我主業做好,那才該當羞愧!」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反應過來,她哭笑不得,抬手掐了一把顧九思道:「顧九思,你這二皮臉。」

  顧九思嗷嗷大叫,偽作劇痛道:「柳老闆,手下留情!饒我一條小命!」

  「顧九思,」柳玉茹被他逗笑,掐他的動作全然沒了力氣,「你這麼大個男人,我能把你怎麼樣?」

  「話不能這麼說,」顧九思一臉認真,「普通女人自然是不能怎麼樣的,但您可是能打一個縣衙的女人。」

  柳玉茹僵了僵,她不自然輕咳了一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放了手,她不說話,彷彿在尋找什麼回應,顧九思趕緊抬手攬了她的肩,笑著道:「你別想多了,你為著我做這些,我高興得很。」

  柳玉茹低低應了一聲,顧九思瞧著她,他其實就不明白,她在外面能帶著人打一個縣衙的人,怎麼在自個兒面前,說句話就害羞,一個動作就低頭。

  如果不是親眼看著她打杜大娘,揍黃龍,以及那十幾個衙役臉上的傷,他完全不能想像,這是柳玉茹能幹出來的事兒。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柳玉茹奇怪道:「你歎什麼氣?」

  「我在想,」顧九思有些遺憾道,「我一向自詡聰明通透,凡事看得清楚明白,可在你身上,我卻發現,我就是個糊塗蛋。」

  「嗯?」

  「若是有人同我說,你欺負了他們,我當真是不敢信的,我就覺得是他們欺負了你,他們找了你麻煩。」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我去春風樓找你麻煩、逼你讀書的時候,你忘了?」

  「那也是我讓著你啊,」顧九思忙道,「不然就你那性子,能欺負誰啊?」

  柳玉茹憋著笑,顧九思低頭瞧了她一眼,刮了刮她的下巴。

  「揍人也揍得可愛,瞧著就是被欺負的。」

  柳玉茹忍不住了,捂著肚子笑出聲來。

  顧九思看著她大笑,他也忍不住彎了嘴角。

  他突然就覺得,所有放棄的,所有努力的,所有誤解的,都有了意義。

  他當這個官,他髒這雙手,其實都是為了面前這個姑娘。

  他想要她,富貴榮華,平平安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2:19 PM

第五十章

  趙家的錢完完整整送了過來,這件事做完,整個望都富商戰戰兢兢。

  望都暗潮流湧,所有人都做著最壞的準備,一面清點白銀,一面四處聯絡。

  虎子把每日這些富商行動的路線交來給顧九思,顧九思暗中給了虎子錢,虎子如今幾乎是整個望都流浪漢的頭。顧九思看著這些富商的行跡,皺了半天眉,歎了口氣道:「明瞭了,多多幫我看著些夫人。」

  柳玉茹對這一切也有察覺,她先是無形中發現自己身邊的乞丐流民多了些,每日都跟著,似乎是在放哨。

  於是她咬了咬牙,花了錢聘請了幾個人來做了保鏢,同時時時刻刻打聽著城中的動向。

  她的生意越發好起來,柳玉茹就每天加大了出貨量,在不遠處的安陽又開了一家分店,她時不時往來於安陽和望都之間,每天忙著店鋪的事兒。她有時忍不住問顧九思:「范軒和周高朗怎麼個謀劃,如今還不給你消息嗎?」

  顧九思應了一聲,隨後道:「他們或許還在想吧。」

  范軒和周高朗商量了很久,過了將近十幾日,他們終於才給了顧九思消息。

  那天是范軒親自來的,他同顧九思將他的計劃再確認了許久,將所有條理都理順後,終於道:「你這個法子太險,但的確是個辦法。你可以在望都想試一試。若是望都可以,那我們就推下去。」

  「是。」顧九思舒了口氣,這個結果,已經比他原先想的要好得多。

  「不過,這個法子既然試行下去,望都必須要有成效。今年年底,望都交上來的稅賦,必須滿這個數。」

  范軒提筆落了一個數。

  八百萬。九十萬石。

  大榮一年稅收八千萬兩白銀,十萬士兵一月糧草需三十萬石。幽州有近200多個縣,而范軒則是要望都一個縣,就拿出一國十分之一的稅收,十萬軍一個季度的糧草。

  顧九思靜靜看著這個數,范軒放下筆,淡道:「我需要這麼多銀子,這個數不能加上你們顧家捐出來的。你若是能籌齊,你用什麼辦法我不管,望都我交給你,你放手去幹。整個望都,兵防財政,我統統交給你,若你能成,」

  范軒抬眼看著顧九思,神色鄭重:「戶部當有你的名字。」

  顧九思抿了抿唇,過了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道:「下官明白。」

  送走了范軒,顧九思站起身來。

  他已經早早準備好,就等著范軒這一句話。范軒前腳剛走,他後腳立刻造訪了望都各大世家。

  如今方才是九月,距離年底還有三個月,而如今望都稅收不過二十萬兩,顧家捐了加上趙家捐出來的,也不過七十萬。富豪大商,大家手裡拿著的多是土地,現銀根本沒有多少。就算是顧家號稱揚州首付,身家可抵一年大榮稅收,可大多也是土地握在手中,最後能帶來幽州的,也不過八百萬白銀。如今要湊足八百萬,若不傷及商家根本,又談何容易?

  然而事情終究要去做,顧九思最先造訪的是姚家,姚家是望都商家大頭,在望都土生土長,家中子弟遍佈望都官場,便就是范軒,也要給幾分薄面。

  顧九思上門之後,姚家態度倒也不錯,顧九思將他的想法給姚家說完,姚家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明白顧大人的意思,」他歎了口氣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顧大人為我等費心了。」

  姚家開了頭,後續顧九思還沒上門,就有幾家陸陸續續上前來,買了顧九思的「幽州債」。

  顧九思將七百三十萬的債分成兩份,其中六百萬長期債,這些是強行要求商家購買的,幽州一共近一百戶商家,根據家中財力情況購買。而剩下一百三十萬短期債,則被顧九思放在了市面上去,公開售賣。

  他專門在府衙裡開闢了一個房間負責賣「幽州債」,短期幽州債沒有購買的限制,一文錢也能買,前三個月購買的人,不僅利息高,而且介紹親友過來,親友的一部分利息也會放在他的賬上。

  這樣一來賬變得特別麻煩,顧九思不得不專門找一個人來打理這些賬。

  柳玉茹瞧著,便領著人先在顧九思那裡坐著理賬。

  第一個月人不算多,柳玉茹一面理賬,一面摸索著提高效率的方法。她將所有人給了牌子、紙契和編號,分類記錄在檔。

  柳玉茹管著短期債,顧九思就每天跑去商家那裡說服他們買長期債。

  半個月過去,柳玉茹的短期債賣得不多,大多是一些無聊的小百姓拿個幾十文、一百文來買著玩。而顧九思在最初幾家交完之後,也啃上了硬骨頭。

  梁家背後是幽州軍系的人物,所以無論顧九思如何說,他們都假裝聽不見。

  顧九思第三次上門時,梁家的大公子用著純正的幽州話,不耐煩道:「你這個揚州的鄉巴佬怎麼就聽不懂人話?你要錢是吧?你再給我找麻煩,我讓你小命都沒有!」

  這樣的話自然是嚇不到顧九思的,只是他也察覺用軟的,對於梁家來說可能不太有用。

  他夜裡回了家,在床上輾轉反側。柳玉茹見他睡不著,便拉著他的手道:「郎君莫要憂慮了,」她溫和道,「你上任也有一段時間了,總該有點鐵血手段。」

  顧九思抿了抿唇,柳玉茹靠在他胸口,輕笑:「我知道你心軟,你若當真心軟,就再歇歇。再過些時日,第一個月的利息發放到百姓手裡,短期的債就會賣起來了,我給你想辦法。」

  顧九思沒說話,他看著靠在胸口的姑娘,他心裡動了動。溫香暖玉在懷,他自然是會有其他心思。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每當這種心思起來,他就覺得被什麼壓下去,他覺得有些齷齪,他更享受柳玉茹這麼靜靜靠著他,他內心平靜又溫柔、明亮又清澈的那種平和。

  於是他抬手抱著她,過了許久後,他歎息了一聲:「罷了,我明日再想想辦法。」

  第二日他再上了梁家,梁家便乾脆關了大門,顧九思在門口站了許久,有些無奈,終於是回了縣衙。

  他新上任,除了催錢,還有許多條例要修,於是他又在府衙了忙了一天。等到下午時分,陽光暖洋洋落在屋裡,他突然感覺有些心悸,抬頭看向窗外搖晃著的草木,有些恍惚。

  片刻後,黃龍從外面匆匆忙忙趕緊來,焦急道:「大人,不好了。」

  顧九思抬眼,有些茫然,就聽黃龍道:「夫人去安陽的路上被人劫了!」

  顧九思的筆微微一顫,墨落到紙上,染開一片惶恐。

  柳玉茹在安陽開了新店。

  她本來是不打算出遠門的,但是新店開起來了,終究還是要去看一趟,於是她特意請了鏢局的人,又帶上了許多壯漢,這才上了路。

  她挑的是白日,想趁著大白天匆匆打個來回,至少摸清楚安陽的情況。

  誰知道哪怕是這樣周全的部署,對方卻是完全不懼,從山上幾十個莽漢打馬下來,和鏢局的人一陣廝殺,人仰馬翻之後,只留柳玉茹和印紅兩個女子在馬車裡。

  印紅瑟瑟發抖,柳玉茹臉色發白,但也是故作鎮定。她捏緊了自己的衣裙,強作冷靜道:「諸位壯士若是求財,在下馬車上並無太多,不如讓在下派人去取。」

  聽到這話,所有人大笑出聲,一個男人用刀挑了簾子,看了進來。

  柳玉茹抬眼看去,對方看上去二十不到,長得頗為英俊,帶著一種北方人獨有的陽剛爽朗,一條刀疤從臉上貫穿,讓他英俊的面容顯得有些猙獰,看得滲人。

  「喲,」對方轉頭同身後人道,「是兩個女的,咱們收穫不小啊。」

  印紅和柳玉茹聽得這話,頓時臉色煞白。對方伸出手來,先去拖印紅。印紅尖叫起來,柳玉茹一把拉住印紅,印紅又踹又踢,一面哭一面驚恐叫道:「夫人救我!救我!」

  柳玉茹顫抖著手,沒有放開印紅,那壯漢嗤笑出聲,猛地用力,就將兩個姑娘直接扯了出來。

  柳玉茹和印紅從馬車上被拖著摔下來,周邊人騎著馬,開始圍著她們轉。

  這種被徹底包圍的感覺讓兩個人心生絕望,只是柳玉茹強逼著自己鎮定下來,她抓著印紅的手,顫抖著聲道:「莫怕。」

  那刀疤男人聽到這話,嗤笑出聲來,他一把攔上柳玉茹的腰,在柳玉茹驚叫聲中,將柳玉茹扛到肩上。

  「夫人!夫人!」

  印紅尖叫著撲過去,旁邊另一個男人將印紅一把扯到懷裡,所有人吹起口哨,那刀疤男將柳玉茹往馬上一甩,隨後就帶著人、夾著馬領著柳玉茹進了山裡。

  柳玉茹發現掙扎和尖叫只會讓這群人更興奮,於是她咬住牙關,逼著自己不說話。

  而印紅則在其他人的逗弄下驚叫連連。柳玉茹聽著身後印紅的尖叫聲和求饒聲,她控制著顫抖,咬著下唇,讓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她拼命分析著形勢。

  這批人來了沒有要財,直接帶走了她們,明顯是為了要人。她的命,如今也就是對顧九思更重要,所以這批人極大可能就是那些想逼顧九思的人派來的。

  那這批山匪,要麼是收了對方錢財,要麼是對方自己家裡培養的人。

  柳玉茹分析著對方,而對方見她久不說話,笑著道:「若不是你方才說過話,我還當你是個啞巴。」

  柳玉茹低頭不語,對方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抬頭瞧他,他盯著柳玉茹打量著,柳玉茹盯著他,震驚的目光裡帶了一絲害怕,對方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忽地笑了:「你這姑娘膽子倒是大得很。我叫沈明,你叫什麼?」

  柳玉茹盯著他,用無聲反抗,對方「嗤」了一聲,隨後道:「你不說我也知道,花容的老闆柳玉茹嘛。」沈明說著,回頭看向背後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道,「熊哥,你媳婦兒特喜歡她家胭脂是吧?」

  「對。」熊哥憨厚笑起來,「我前天才去給她買回來,她想要的都斷貨了。」

  柳玉茹聽著他們閒聊,覺得他們也不算窮凶極惡之徒,她心裡稍稍安定了些許。她琢磨著打探消息,沈明也毫不避諱她,就和後面人閒聊起來。

  柳玉茹聽出來,他們應該是常駐這附近一片的山匪,沈明是小頭目,他們頂上的老大應該是一個叫虎爺的人。

  柳玉茹被他們帶到山寨上,沈明把她和印紅都綁了起來,關在柴房裡。

  等周邊人都散開,只有沈明一個人給她們端飯過來時,柳玉茹終於開口道:「沈公子,那些給你錢的人,我能給雙份。」

  聽到這話,沈明愣了愣,片刻後,他突然大笑起來。

  柳玉茹皺起眉頭,她不明白沈明笑什麼。

  過了片刻後,沈明擦著眼淚道:「不好意思……我頭一次聽到人家叫我公子,我覺得有點好笑……」

  柳玉茹:「……」

  她突然有點絕望,她感覺自己遇到的,是一個完全不能談判的對象。

  而沈明在擦完眼淚後,他輕咳了一聲,讓自己顯得嚴肅一點,接著道:「那個,你知道誰給我錢?」

  「望都城裡的那位,」柳玉茹一臉胸有成竹,好像已經知道了是誰,只是故作神秘一般,平靜道,「他不過就是想拿我威脅九思。但是九思要做的事情其實對他們並不是不好,他們以後會感激九思。您不過就是求財,我可以保證,我能給的,一定比那位多。」

  沈明沒說話,柳玉茹抬眼看著沈明,他正拿著一隻油膩膩的雞腿,認真的啃著。

  柳玉茹覺得有些窒息,她忍不住道:「您聽我說話了嗎?」

  「啊?」沈明回神,輕咳了一聲,點頭道:「聽過了。」

  「您意下如何。」

  「挺漂亮的。」

  「嗯?」柳玉茹有些懵,沈明瞧著她,目光裡全是欣賞,十分認真且坦然道,「我發現你說起話來比不說話漂亮多了。說真的,你是我這麼十九年來見過最漂亮的姑娘,也很有氣質。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要不跟了我吧?」

  說著,沈明往後一靠,頗為自豪道:「跟了爺,保證不虧待你。」

  柳玉茹聽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頓時被氣紅了臉,捏緊了拳頭,她不敢嗆聲,只能咬牙道:「我已經許人了。」

  「哦,那個顧縣令嘛,我知道。可有用嗎?」沈明攤了攤手,「你都被我搶回來了,名節也沒了,你就算回去,顧九思還認你?」

  聽到這話,柳玉茹臉色煞白,沈明靠近她,眼裡全是笑意:「就算他認了你,以後一輩子,他都會記得這件事。要是你後面剛好在這陣子再懷個孩子,他更是要思索一輩子,這個孩子是誰的。」

  說著,沈明似笑非笑,語氣裡帶了幾分遺憾:「多委屈啊,是吧?」

  「他不會……」柳玉茹出聲,聲音裡帶著顫抖。沈明靠回去,打量著柳玉茹,他似乎很喜歡看人痛苦掙扎的樣子,他撐著下巴,從容道:「既然不會,你抖個什麼勁兒?」

  「我家夫人是怕你!」印紅裝著膽子大吼出聲,沈明冷眼掃過去:「有你說話的份?!」

  印紅被這麼一吼,頓時氣勢就弱了,縮了回去。沈明給柳玉茹分析著利弊:「說句實話,其實綁你這事兒呢,也不是我決定的。你和我說什麼錢不錢的,我也不在意。我今年也快二十了,我娘老催我找個媳婦兒,我瞧來瞧去,就瞧著你還算順眼。主要是長得好看。」

  說著,沈明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柳玉茹覺得有些屈辱,扭過頭去,沈明接著道:「我這個人呢,武藝好,會說話,脾氣也不差,對媳婦兒很好,你喜歡什麼我都可以給你買什麼。而且也沒那些腐朽文人的老一套想法,你過去嫁過人我不介意,我就瞧上你這個人了。你回去不現實,就算顧九思帶人把你救了,可你回去了,別人怎麼看你?就留在山上,咱們快快樂樂過一輩子,不挺好嗎?」

  「我夫君不是這樣的人。」柳玉茹看向沈明,瞪著他道,「他不會介意這些,他一定會來救我,你說得他都能做到,我憑什麼要和你過一輩子?」

  沈明愣了愣,看著面前姑娘認真道:「他長得比你好看,武藝也好,脾氣也特別好,對我也很好,我想要什麼他都買給我,能花一個月的月俸給我買胭脂,你能嗎?!」

  一個月的錢買胭脂……

  沈明沉默了片刻,終於道:「你那臉是什麼《山河圖》之類的超大畫布怎麼的,一個月能用這麼多胭脂?!」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怒道:「你個土賊,胭脂買來要用完嗎?!」

  「那幹什麼?」沈明一臉懵逼,「不用完你就買,你這簡直是個敗家娘們兒。」

  柳玉茹被氣懵了,印紅在兩人吵架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變得特別淡定,她扯了扯柳玉茹袖子,小聲道:「夫人,別吵了,他傻的。」

  聽到這句話,柳玉茹回過神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脾氣,同沈明道:「沈公子,您若是做不了這事兒的主,不妨將我的話轉告給寨主。他想要的東西,都好談。」

  「放心吧。」沈明歎了口氣,「這事兒你談不了,你啊,保住自己小命就不錯了。」

  沈明和柳玉茹說著話時,顧九思站在院子裡。

  他穿著一身素衣,髮冠鑲玉,神色平穩。

  虎子急急沖進來,忙道:「九爺,查出來了,是黑風寨動的手。」

  顧九思點點頭:「問好周大哥,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虎子應聲道:「大公子已經按您的吩咐,帶了兵馬往梁家去了。」

  「嗯。」

  顧九思應了一聲,過了片刻,芸芸焦急進來,拿了一張紙條同顧九思道:「公子,您等的紙條來了,就是用箭射在門口,沒找到是哪兒來的人。」

  顧九思毫不意外,他從芸芸手裡接過紙條,紙條上內容很簡單:

  獨身來黑風寨。

  看見上面的內容,虎子立刻道:「九爺去不得,這就是他們的陷阱,這明顯是讓您去送死的啊!」

  顧九思沒說話,片刻後,他卻是說了句。

  「她應當沒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2:25 PM

第五十一章

  沈明是專門看管柳玉茹的。

  他說原本不是他,但他覺得柳玉茹這人有意思,就專門留下來看管柳玉茹。他把外面的人罵走之後,轉頭回來同柳玉茹道:「你得謝謝我。」

  他坐在柳玉茹對面,嘴裡叼了根草,認真道:「要是沒有我呢,你和這個小丫頭,可能就要被糟蹋了。」

  柳玉茹不說話,印紅忍不住道:「你就不糟蹋我們了?!」

  「印紅!」柳玉茹一把抓住印紅,恭敬道,「沈公子,這丫鬟不懂事,張口胡來,您見諒。」

  「見諒見諒,」沈明笑眯眯看著柳玉茹,彷彿是能看出一朵花兒來一般:「我聽說你打南方來,你們南方的姑娘,是不是都你這樣的?」

  「什麼樣?」柳玉茹有些疑惑,沈明比劃著道,「唔,文縐縐的。說話聲音又溫柔又好聽,又有禮貌又漂亮,但又不覺得軟弱,瞧你這眼神,」沈明感慨著,「冷靜得很!」

  柳玉茹被沈明這麼誇著,面色不動。

  這麼交流一番後,柳玉茹已經確認,印紅說得對,這人是個傻的。

  但傻子有傻子的好,至少在這時候,比起面對外面那些露骨看著她們的大漢,沈明讓她覺得要安心很多。沈明看她不找痕跡看了一眼外面,知曉她是擔心著外面的人,便靠著柱子,叼著草道:「放心吧,我同他們說了,我要娶你做媳婦兒,他們不會動你的。不過他們要知道你不當我媳婦兒,那可就不知道會怎麼樣了。」

  印紅聽著,有些害怕,她往柳玉茹身邊縮了縮,柳玉茹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微微彎了彎上半身道:「那多謝公子了。」

  「那就以身相許啊。」沈明直接開口,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她道,「你現在不答應,我就天天問你,早晚你會答應,所以你不如現在答應了,咱們明天就拜堂成親,省了這麼多鳥事。」

  「沈公子,」柳玉茹猶豫著道,「這成親一事,您這麼草率嗎?」

  「我已經很鄭重了。」

  沈明立刻道:「你看其他人,都是直接看上了,長得好看就扛回來了,我把你扛回來,還在認認真真和你培養感情呢。」

  柳玉茹:「……」

  「不過你要是嫁我,你一定是這個寨子最好看的媳婦兒,我可有面子。」

  沈明說著,已經開始幻想著柳玉茹當他老婆所有人豔羨的樣子,他忍不住笑出聲。柳玉茹和印紅用看傻子的表情看著對方,三人就這麼僵持著,沈明站起身去,將門窗都給關上,隨後回來,躺在地上道:「來睡吧,我守著你們,有什麼聲音我會發現的,別擔心。」

  柳玉茹和印紅點點頭,但有些不敢睡。沈明看了她們一樣,又看了看旁邊的草堆,想了想,似乎是明白了:「哦,我知道了,嫌草紮人是吧?」

  說著,沈明走邊上,把草垛子認認真真壓了壓,隨後把自己的外袍給鋪在了草垛子上,隨後同柳玉茹和印紅道:「行了,來這兒睡吧,將就著行了。」

  柳玉茹恭恭敬敬道了謝,讓印紅睡了過去。沈明有些疑惑:「你不睡?」

  柳玉茹平和道:「現下還早,尚無睡意。」

  「你平時什麼時候睡啊?」

  沈明和她聊起天來。柳玉茹想多打探些消息,便輕輕應了時間,沈明感慨:「這麼晚啊,忙些什麼啊?」

  「鋪子裡賬多,」柳玉茹解釋著,想了想,她為了表明一下自己已經成婚的身份,隨後道:「而且,夫君事務繁忙,我也是要等著他回來的。」

  「你會一直等著他回來睡覺嗎?」

  「自然是的。」

  「你會等著他回來吃飯嗎?」

  「當然。」

  「他要是死了,你會一直記得他嗎?」

  柳玉茹看著沈明亮晶晶的眼,有些奇怪,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自然會。」

  「那太好了。」沈明拍手道,「以後你嫁給我,我應當會很幸福。」

  柳玉茹:「……」

  「你少不要臉了!」印紅忍無可忍,她直起身來,看著沈明,怒氣衝衝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照照鏡子吧!」

  「我照鏡子做什麼?」沈明理直氣壯,「我長得已經很帥了。」

  說著,沈明就開始繼續和柳玉茹討論他們成婚的問題,柳玉茹壓著性子,開始打探著他的過去。

  她大約知道,他以前應該算個遊俠,不在望都這邊活動,後來認識了熊哥,被熊哥帶來了黑風寨,因為武藝高強,就在黑風寨當了個小頭目。他有兩個原則,第一不殺好人,第二不欺婦孺。在這黑風寨裡,算是一股清流。但他熱愛劫富濟貧,也給黑風寨創造了很多經濟收入,因此混得不錯。

  而這黑風寨,他雖然沒有多說,但從信息來看,應當和望都城內某些官員關係千絲萬縷。

  以前好幾次城中百姓都要求剿了黑風寨,但是官府都置之不理,唯一有一個縣令決定剿匪,結果剿匪前就暴斃在家中。

  從此之後,縣令完全不敢管這黑風寨。

  柳玉茹靜靜聽著,心裡不由得對顧九思有了幾分擔心。

  沈明看出來,他忙道:「你不用擔心,等他死了,你嫁我就行了。」

  這次不用印紅開口了,柳玉茹先開了口:「閉嘴!」

  沈明揉了揉鼻子。

  嗯,有點委屈。

  顧九思得了黑風寨的信,他將黃龍和虎子叫過來,吩咐著道:「周大哥去圍剿梁家,保證梁家不能和黑風寨通信,所以他那邊的兵力要護住望都,我們動不了。如今我們一共就兩百可用兵力,黑風寨有五百悍匪,且佔據地形之利,我們占不了便宜。」

  「的確是這樣。」黃龍猶豫著道;「要不我們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顧九思打斷他,果斷道,「黃大哥,你別怕,我已經研究過黑風寨的情況了。他們雖然人數眾多,但都是天南海北來的人,一群烏合之眾,都是各自為政。他們行事作風差別很大,咱們只要打好一個開頭,不需要我們多強,他們自己會亂。」

  「所以重點在於開始。我會先上山混入他們中間,想辦法製造適當的攻山時機。他們山上應當有很多機關,你現在去農戶家中買十頭牛來,到時候在牛尾巴上綁上鞭炮,等我在山上發了信號,你們就點燃鞭炮,在山下用長矛逼著牛上山。牛上山後,會先觸發他們的機關,他們搞不清楚情況,一定會先消耗一波武器,你就可以看出他們有哪些機關。」

  「明白。」黃龍點點頭,顧九思又將虎子叫過來,「你去城裡找流民和乞丐百姓,帶著人去圍著山,人帶多點,和他們說,他們只需要在山下按規矩喊出聲來,去的人都賞一個饅頭,到時候如果有山賊跑下來,抓到一個逃跑的賊匪賞一兩銀。到時候黃大哥開始攻山,你就在下面製造聲勢。」

  「明白。」

  虎子應聲。

  「但在我發信號之前,你們離遠點,不要讓人發現。」

  所有人集體點頭。顧九思沒再說話,他讓所有人下去,開始換衣服。

  他在衣衫裡穿了護甲,手臂上綁了匕首,又帶了許多藥瓶放在袖中,最後穿了一身雪卷雲紋路白色華服,外籠銀紗,頭戴玉冠,摺扇在手中一握,看上去便是一個清雋溫雅的讀書人。

  顧九思做好了準備,剛一出門,就看見蘇婉和江柔站在門前。

  蘇婉眼眶通紅,江柔走上前來,握著顧九思的手,抿了抿唇,卻是道:「無論如何,玉茹都是玉茹。」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猛地反應過來江柔是什麼意思。

  柳玉茹去了這樣的山寨,會經歷些什麼,所有人都難以想像。他去之後,會看見什麼,也不敢多想。可江柔這句話卻是同他說,無論看見什麼,柳玉茹永遠是柳玉茹,是他顧家的兒媳。

  他一想到可能發生的事,他內心就感覺到彷彿是利刃劃過,又疼又恨,他冷著聲,果斷道:「這是自然。」

  「母親、岳母,二位放心,我和玉茹都會好好的。」

  顧九思說了這句,便轉身大步出去。

  馬已經備好在門外,顧九思出了門,翻身上馬,同黃龍和虎子囑咐了一句:「你們別跟太近。」之後,便翻身打馬而去。

  他的馬很急,一路狂奔出了望都城外,直接去了黑風寨上。

  柳玉茹和沈明還在聊著天,柳玉茹旨在打聽消息,沈明旨在培養感情,兩人真嘮著嗑,就聽外面有人敲著門道:「沈哥,完事兒沒?老大說顧九思來了!」

  柳玉茹眼睛頓時亮起來,印紅聽見顧九思的名字,猛地警醒,沈明愣了片刻,卻是道:「這麼快?」

  「沈哥,」外面人有些著急,「快點啊。」

  「行了行了。」

  沈明大聲道:「馬上了。」

  沈明說著,便站起身來,抓了柳玉茹。

  他瞧著柳玉茹的模樣,猶豫了片刻後,突然就伸手在她頭上揉了揉,隨後就去扯柳玉茹衣服。

  柳玉茹驚叫出聲來,沈明慌道:「做個樣子,做個樣子!」

  柳玉茹緊緊抓著衣服,眼裡有些紅紅的,這麼一折騰,倒的確有了幾分被蹂躪的樣子。

  沈明從地上撿了衣服,披在柳玉茹身上,隨後抬眼看向印紅道:「還不動手,要我來?」

  印紅恨恨揉了自個兒的頭髮,拉了拉衣服,沈明嗤笑了一聲,手搭在柳玉茹的肩上,同柳玉茹道:「我方才是同那些人說我要你的,這才把他們罵走,你這麼清清白白走出來,我不好交代。」

  柳玉茹沒說話,她緊緊抓著自己衣服,低聲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沈明將她護在懷裡,讓印紅跟著自己,走出了大門。所有人用曖昧的眼神看著他們,其中一個道:「沈哥厲害啊,不出手則以一出手就是兩個。」

  柳玉茹輕輕顫抖著,沈明瞪了說話的人一眼:「再胡說八道嚇到我這小娘子,我撕了你的嘴。」

  所有人哈哈大笑起來。

  沈明帶著柳玉茹和印紅上了正堂,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坐在正上方虎皮之上,他穿著黑色大氅,帶著碧玉扳指,面上臉色有些過於蒼白,看上去有幾分陰冷。

  沈明帶著柳玉茹恭恭敬敬叩見了對方,隨後道:「鷹爺,人帶來了。」

  「辦了?」鷹爺露出笑容,沈明低著頭,平靜道,「辦了。」

  「好,」鷹爺輕輕鼓掌,「我倒要看看,顧大人瞧著這份屈辱,要怎麼辦。」

  鷹爺站起身來,抬眼看向前方道:「到門口了?」

  「到了。」

  「走。」鷹爺揮了揮手,卻是道,「領著這小娘子,我們去接顧大人。」

  聽得這話,柳玉茹面色有些白,她腳步微微一頓。

  她要去見顧九思,這樣見顧九思?!

  顧九思看見她的樣子,會怎麼想?就算……就算他一貫開明,可哪一個男人,又容得下這樣一根刺?

  柳玉茹想要轉頭就逃,沈明察覺她的意圖,一把攬住她,低聲道:「別亂來。」

  柳玉茹微微顫抖,她讓自己鎮定下來,勉強跟著一群人走到了城樓上,然後她就看見顧九思駕馬走在山路上,朝著黑風寨大門遠遠而來。

  他就一個人,手裡拿這一把扇子,一人一馬,看上去從容瀟灑,似如踏月賞花,若是再高歌一曲,更是應景。

  「你說他能打?」沈明狐疑看了一眼柳玉茹,嘲諷道,「就那身板?你說他會讀書我信,他能打?算了吧。」

  柳玉茹沒說話,她心跳得飛快。

  她說不清此刻什麼感覺,既覺得面前人太傻,怎麼這種情況還一個人過來;又覺得害怕,還安排自己以這副模樣見他;還有幾分暗暗的期盼,這個人來了,必然就是來救她的。

  她對顧九思似乎有一種盲目的信任,總覺得無論如何,這人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沈明轉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顧九思一眼。

  顧九思老遠就看到柳玉茹站在城樓,她身邊站著個男人,身上披著對方的外袍。

  顧九思捏緊了韁繩,他感覺呼吸都幾乎停下了。

  有種莫名的暴怒奔馳在身體之中,可越是這樣,他越要自己冷靜。

  如今這樣的局勢,他只要走錯一步,可能就是將柳玉茹和他置於險境之中。

  於是他面上帶著笑容,駕著馬,在整個黑風寨的審視下,從容來到山寨門前,勒馬停住。

  鷹爺身邊人上前一步,大喝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顧九思抬起頭,瞧著眾人,唇角含笑,意態風流。

  「望都縣令顧九思,」他朗聲開口,聲如清泉擊石,玉珠落盤,月光落在他白淨的面容上,他目光落在柳玉茹臉上。他神色裡沒有嫌棄,沒有厭惡,就像過往一樣,帶著平和的笑意與溫柔,隔著人群靜靜瞧著她,說出那句:「得鷹爺來信,為求妻子平安,特來拜見。」

  柳玉茹突然就平靜了。

  所有惶恐不安,在那眼神之下,都消散開去。她靜靜站在城樓之上,注視著他。

  她一點,都不害怕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2:31 PM

第五十二章

  「你倒是真敢來。」鷹爺看著顧九思,神色複雜。顧九思笑了笑,「鷹爺如此盛情,在下怎能辜負?且開了大門,讓在下進去見見娘子吧。」

  「好啊。」鷹爺似是高興,「就怕你見到了,不知道該是叫沈夫人,還是叫娘子了。」

  顧九思面色不動,依舊帶笑,卻冷了眼。

  黑風寨寨門大開,顧九思翻身下馬,由著人領進門去。

  所有人看著顧九思,顧九思搖著扇子,完全沒有半點殺傷力的模樣,一路進了大堂。

  大堂中央,鷹爺坐在正上方,沈明和柳玉茹坐在左手邊上,柳玉茹低著頭,她有些不敢去看顧九思,顧九思向所有人恭敬作揖,言行舉止像足了一個普通書生。

  所有人憋著笑,鷹爺吃著青豆,用筷子點著沈明身邊的柳玉茹道:「顧大人,喏,您夫人在那兒呢。」

  「在下見著了,」顧九思含著笑,卻是同鷹爺道,「勞煩鷹爺給在下賞個座,喝杯水酒吧。」

  「水酒?」鷹爺冷了臉,「你以為,你還有命喝酒?!」

  「在下為何沒命?」顧九思打開扇子,輕搖著道,「梁大人不過就是覺得,在下礙了他的事兒。可在下能礙事兒,也就能成事兒,在下乃范大人親命的縣令,以衙役之身直接跳為官身,諸位就這麼動了我,我怕各位,後患無窮。」

  「當然,」顧九思正色道,「在下說這些,並非威脅。諸位若是怕這個,也不會打了綁了在下家眷還預謀殺人的主意。在下只是想著,與其大家兩敗俱傷,不如合作處事。鷹爺不妨去問問梁大人,他有沒有這個打算。」

  鷹爺沒有說話,他盯著顧九思,顧九思神態鎮定,似乎完全不懼。鷹爺心裡有了些遲疑,片刻後,他終於道:「給他一張桌子。」

  所有人看向顧九思,顧九思謝過了鷹爺,隨後卻是看向柳玉茹,淡道:「玉茹,過來。」

  柳玉茹聽得這話,趕緊站起身來,沈明卻是一把按住了她,頗有些緊張看向了鷹爺。

  顧九思回過身來,他目光落在沈明按在柳玉茹的手上。鷹爺笑著看著顧九思,顧九思抬眼看向鷹爺道:「我以為黑風寨還算英雄豪傑聚集之地,不曾想,竟是要用強逼的手段,卻留一個女人的麼?」

  「話不能這麼說。」鷹爺拍了拍手上的渣滓,笑著道,「夫人方才同小沈情意綿綿,如今一時不捨也屬常事。這女人嘛,當然是要人護著的,誰有這個能力,誰護著這女人,自己護不住,又怎麼能怪別人呢?」

  柳玉茹聽得這話,氣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她不敢多說話,咬著牙關,顧九思掃了周遭一樣,點頭道:「我明瞭了。」

  話剛說完,所有人就見顧九思身形突得向前,手中摺扇在手背一轉,便如刀刃一般削向沈明的手!沈明驚得瞬間收手,而也就是這片刻,顧九思手往柳玉茹腰上一攬,就將人攬到了懷裡,隨後護著柳玉茹,頭也不回往鷹爺給他準備好的位置走過去。還提了聲道:「承讓。」

  沈明怒喝出聲來:「你這混帳!」

  顧九思拉著柳玉茹坐下,將手往柳玉茹身上一搭,腳往桌上一踩,手中扇子「唰」的張開,瞧著沈明笑著道:「自己護不住,又怎麼怪別人?」

  沈明面色斑斕,他盯著顧九思手中的扇子,他是看出來的,就顧九思剛才的速度,哪怕真的再較量一次,他也贏不了。

  顧九思將目光從眾人身上收回來,從桌上取了杯子,在嘴裡嘗了嘗後,確認是水且沒什麼東西後,他放到柳玉茹唇邊,溫和道:「他們有沒有餓著你?」

  柳玉茹有些慌亂,她不敢說話,就著顧九思的手將水喝了下去後,才稍稍鎮定了些,小聲道:「沒有。」

  顧九思點了點頭,她下午被擄走的,現在也就才夜裡,再餓也餓不到哪裡去。

  他稍稍打量了她片刻,就將她衣服整理好,將沈明的外套剝了,讓她將他的外套穿上。然後頭髮用手捋順,最後還給她戴上了一根簪子,溫和道:「從家裡給你帶的。」

  他帶的是那支鳳尾墜珠的簪子,斜斜插在柳玉茹頭上,在這樣的環境下,顯得十分惹眼。

  周邊人瞧著顧九思完全沒搭理他們,自顧自收整著柳玉茹,眾人一時有些拿不住這個人在故弄什麼玄虛。旁邊鷹爺等了一會兒後,忍無可忍,嘲諷道:「顧大人,一位殘花敗柳,犯不著您這麼關心,您年紀小,怕是沒怎麼見過女人吧?」

  聽得這話,柳玉茹捏著拳頭,她眼睛紅了,扭過頭去,然而顧九思卻是握了握她的手,平靜道:「這是我夫人,鷹爺,要是您還想和我好好談,就注意言辭。」

  「梁大人不想給錢,但是范大人如今是鐵了心要錢的。今日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梁大人如果真的不想交錢,那只有兩個法子,第一是他反了范軒,第二就是他得靠我,給他做出一筆假的賬來。」

  所有人靜下來,沈明眼裡帶了嘲諷,他看著顧九思,顧九思抿了口水,淡道:「我可以把他的錢讓其他人承擔,這樣他不用交錢,也不會被范軒追究。可我做事兒是有要求的,我的要求,我要和他面談,今日要麼你放我回去,我去望都找梁大人。要麼你讓梁大人過來,若是我們談不攏,我始終在山寨之中,你們再殺不遲。」

  鷹爺沒說話,他摸著手上的扳指。

  梁家的人負責守城,一旦城裡有任何動靜,就會提前來通知黑風寨。如今城裡沒有消息,也就不用擔心顧九思帶人過來佈局。

  顧九思如今如此信誓旦旦,大概是因為他有十足的把握說服梁大人,而他說的的確也是梁大人如今憂慮的事。鷹爺左思右想,終於將人叫過來,吩咐人去了城裡。

  場面安靜下來,鷹爺不說話,其他人也就不敢多說,就剩下顧九思和柳玉茹閒聊,顧九思同她說著他今天辦公的事兒,又同她說知道了幾家酒樓味道不錯,等回去了帶她去吃東西。

  柳玉茹就小聲應著,顧九思知道她緊張,就說話逗著她。

  旁邊人看得一臉漠然,誰都不明白,明明大家給顧九思擺的是鴻門宴,怎麼感覺彷彿都成了他的舞臺,他在盡情表演著自己和娘子如何恩愛。

  這裡許多人和沈明一樣是還未成婚的,有些人看得牙癢,就連鷹爺也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道:「顧大人,適可而止得了,女人哪裡這麼慣著的。」

  顧九思抬頭笑了笑,平和道:「我一貫這麼慣著的。」

  鷹爺想刺他幾句,但又想到顧九思的話,怕自己壞了主子的事兒,一時忍了下去。

  於是氣氛變得異常詭異,在這群土匪的地盤上,顧九思一個人將小廝呼來喚去,添茶倒酒加菜,最後甚至抬頭問了鷹爺一句:「鷹爺,你覺不覺得有些悶?要不找人唱個歌跳個舞吧。」

  「這寨子裡,哪裡有唱歌跳舞的?」

  沈明僵著聲道:「顧大人喜歡,自個兒來一段倒是不錯。」

  「話哪兒能這麼說?」

  「也是,」顧九思點了點頭,隨後站起身道,「空等無趣,不如咱們找點樂子吧。」

  所有人盯著顧九思,顧九思卻是看向沈明道:「聽說這位小哥身手不錯,不如試試?」

  看著顧九思的笑,再看旁邊有些緊張的柳玉茹,還有沈明鐵青的臉,所有人就知道了,這是顧九思衝冠一怒為紅顏,來找沈明麻煩了。

  沈明冷笑了一聲,站起身來便道:「好,你別後悔。」

  「九思……」

  柳玉茹拉著顧九思,顧九思拍了拍柳玉茹的手,他彎下腰,親了親柳玉茹的臉,面上似是安撫,然而靠近柳玉茹耳邊,他卻是小聲道:「等會燈一滅,往屏風後面躲過去。」

  柳玉茹僵了僵,不再說話,顧九思直起身來,轉頭看向站在對面的沈明。

  他估算著時間,如今黃龍和虎子都應該已經部署好了,就等著他了。

  他握著扇子,朝著沈明恭恭敬敬作揖:「得罪了。」

  「受死吧你!」

  沈明暴喝一聲,就提著大刀朝著朝著顧九思衝來,顧九思絲毫不懼,迎面就朝著沈明而去,他手中彎身躲過沈明的大刀,隨後就用扇子直點沈明眉心。沈明朝著鷹爺的方向疾步退去,顧九思節節緊逼,然而也就是那一瞬之間,顧九思忽然整個人方向一轉,另一隻手上飛鏢朝著房間裡的燭火直接甩去,同時撲向了鷹爺,在整個房間黑下來的那片刻,將扇子抵在了鷹爺脖頸上,低聲道:「別動。」

  而柳玉茹也是在房間黑下來的瞬間,就立刻朝著屏風的方向衝了過去。

  黑夜裡根本看不見人,只聽見所有人怒喝的聲音,柳玉茹貓著腰沿著牆壁,根據燈滅之前的路線摸到了屏風之後,然後就再不敢動彈。

  只聽瓷器落地的聲音,隨後就有人道;「迷藥!」

  「快出去,捂住口鼻!」

  大堂裡亂糟糟成了一片,沒了片刻,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有鷹爺和顧九思、柳玉茹三個人還留在屋中,以及剩下一些來不及出去暈倒在屋子裡的人。

  這時候顧九思和柳玉茹的視線差不多適應了光線,顧九思同柳玉茹道:「玉茹,從我懷裡將響箭拿出來,站在窗口放了。」

  柳玉茹沒有遲疑,她趕緊到顧九思身邊,抬手摸到顧九思衣服裡面。

  這個人的手探進來,顧九思心中有了那麼幾許怪異,他讓自己刻意忽略了這份異樣,只是用刀架著鷹爺的脖子。

  柳玉茹走到窗口,放了響箭,快速跑到顧九思身邊來。

  外面的人已經開始結集,柳玉茹去地上的人群裡將印紅拖了出來,就放在身邊等著,然後她抓了一把刀,靠在顧九思身邊,瑟瑟發抖。

  顧九思察覺柳玉茹發抖,他平淡道:「山下有五千兵馬,莫怕,周大哥一會兒就上山了。」

  「五千兵馬?」

  鷹爺喘息著:「你騙誰呢?山下有五千人我不知道?」

  「梁家被斬了你都不知道,你還知道山下有五千人?」

  顧九思輕笑起來:「你也太看得起自個兒了。」

  聽到這話,鷹爺整個人都僵了,片刻後,他怒道:「不可能!梁大人可是幽州軍中老將!」

  「范大人還是幽州節度使,周高朗是幽州第一猛將,梁輝算什麼?」

  「顧大人,」鷹爺感覺到脖頸上刀鋒的涼意,他忙道,「有話好商量!」

  「鷹爺,」顧九思歎了口氣,「你辱我妻子,你以為,還有得商量?」

  鷹爺臉色一白,顧九思平淡道:「就算是為著她的名節,今日你黑風寨上下,也一個都別想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2:39 PM

第五十三章

  聽到這話,鷹爺立刻明白,今日顧九思怕是不會善了。

  他拼命思索著要如何回應,而這時外面已經開始組織進攻,只是他們剛往裡衝來,顧九思的扇子就往鷹爺脖子上更進了一步。鷹爺立刻感覺到扇子劃破肌膚的銳痛,他驚恐出聲:「不要進來!」

  這時外面傳來有人驚慌失措的大喊:「官兵打上來了!」

  「多少人?!」

  沈明率先出口,來的人搖著頭道:「不知道,好多……好多人的樣子!」

  所有人面面相覷,其中有人道:「這怎麼打得贏?老鷹討好他主子惹的禍,怎麼能讓我們擔著?」

  所有人七嘴八舌說起來,沈明在旁聽著,嘲諷笑了笑:「做事兒的時候不說話,出了事兒就來埋怨人了,有這樣的道理?」

  「那你說怎麼辦!」

  對方怒喝出聲來:「難道還要和他們打不成?」

  「你怕什麼!」

  有人接著道:「咱們有機關有本事,打就打,怕什麼怕!」

  所有人鬧哄哄亂成一團,有人暗中悄悄開始下山跑去,山下砍殺聲震天響起,顧九思就躲在黑暗之中架著鷹爺,讓柳玉茹依靠著。

  顧九思時刻觀察著四周,柳玉茹業不敢鬆懈,僵持了許久之後,聽得山下砍殺聲越來越近,鷹爺咬了牙道:「顧大人,你是否當真要趕盡殺絕?」

  「那就得看看你打算怎麼做了。」

  顧九思聲音平穩:「鷹爺要和我交易,就得有交易的本錢,不知道鷹爺打算用什麼,買你這條命?」

  「我有錢,」鷹爺急促道,「我有很多錢。」

  「你死了,錢也是我的。」

  「我還知道梁大人許多消息!」

  鷹爺連忙開口,顧九思挑眉:「哦?比如?」

  「梁大人有一個金庫,」鷹爺趕緊道,「我知道地址。」

  「還有?」

  鷹爺拼命想著能說的,和顧九思編排著。

  而外面已經吵了起來。

  「擒賊先擒王,」有人大吼著道,「他們是來救那顧九思的,我們把顧九思綁了,他們就不敢上山了!」

  「鷹爺還在裡面……」

  「這時候了,管什麼鷹爺!」大漢吼著道,「走,去抓顧九思!」

  有人煽動,一批人看著山下逐漸逼近的官兵,咬了咬牙,終於決定衝進去。

  鷹爺聽見外面人用帕子捂在口鼻之上,隨後就滾了進來。

  顧九思一看這些人,就知道他們已經放棄了鷹爺,手起刀落,直接將鷹爺的頭砍了下來,隨後將柳玉茹和印紅往角落裡一拉,擋在了兩人面前。

  他站在兩人身前,提了搶回來的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柳玉茹給印紅嗅了解藥,印紅好了許多,卻還是靠在柳玉茹身邊,軟綿綿靠著,害怕道:「夫人,好多人。」

  「沒事,」柳玉茹安慰著印紅道,「姑爺在。」

  聽著這聲姑爺在,顧九思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那些人結集衝上來,顧九思護在柳玉茹身前,抗住了一波又一波衝撞。

  沈明觀察著局勢,在暗處一言不發。

  他掃了一眼大堂裡的柳玉茹,她還抱著印紅,瑟瑟發抖,顧九思被他們車輪戰得有些疲憊,卻仍舊沒有退開一步。

  他猶豫了片刻,旁邊有人在外面商議道:「只要抓住那兩女人,顧九思就束手就擒了。」

  「可他擋在那兩女人面前,「有人著急道,「找不著機會下手啊。」

  「拿火把來。」

  說著話得人咬牙道:「燒,燒得沒辦法了,他們自然會出來。我倒要看看,他一個人怎麼護住兩個女人!

  沈明聽著,皺了皺眉頭,這時候熊哥跑了過來,焦急道:「小沈,快走吧,官兵要打上來了,大家都走了。」

  沈明點點頭,正打算離開,就看對方拿了火把火來。

  沈明猶豫了片刻,還是伸出手,將對方的火把抽出來甩開,隨後大聲道:「柳玉茹,他們要點火!」

  說完之後,沈明一腳踹開對方,轉身跑去。

  柳玉茹被這一聲喊愣了,顧九思反應極快,立刻道:「水!」

  柳玉茹趕忙起身,去拿了茶壺來,兩人倒了水在布上,捂住口鼻,就等著別人來找他們的麻煩。

  誰曾想只聽見外面傳來咒駡沈明的聲音,而後便是一片兵荒馬亂,顧九思握緊刀,護在柳玉茹身前,許久後,黃龍一腳踹開大門,大喊了一聲:「大人!」

  聽到這聲大喊,顧九思反應極快,趕盡將他放在柳玉茹身上的外套取下來,讓柳玉茹蒙在腦袋上,隨後道:「等一會兒你別讓人看到。」

  柳玉茹咬牙應了聲。

  顧九思這才站起身來,擋在她身前,回了黃龍一句:「我在這裡!」

  黃龍這才發現了顧九思,趕忙走過來:「大人……」

  「去找輛馬車。」

  顧九思趕緊吩咐:「就停在旁邊,別讓人靠近這屋子。」

  黃龍愣了愣,但他沒想追問,應了一聲後,便推開出去。

  黃龍前腳剛走,柳玉茹便忍不住問了句:「結束了嗎?」

  顧九思在這話裡聽出顫抖,他趕緊回過身去,將柳玉茹抱在懷裡,低頭親著她的頭,安慰道:「好了好了,都結束了,你別怕了。」

  柳玉茹舒了一口氣,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她被顧九思低頭吻著,心裡驟然升起了幾分難堪。印紅藥效讓她有些發睏,靠在一旁迷迷糊糊,柳玉茹看了一眼印紅,忍不住,抓了顧九思的袖子,有些委屈道:「我……我沒事。」

  「沒事沒事。」顧九思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安慰道,「沒事了。」

  「我……」柳玉茹憋了半天,終於還是紅著臉道,「我……我沒讓人碰我……」

  柳玉茹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有些尷尬道:「那個沈明……是個好人……他……」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終於明白了。

  他抱著柳玉茹,一時有些呆愣,他內心突然有些慶倖,這種慶倖讓他腿腳發軟,他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只覺得那情緒裡混雜了一些,他說不出的複雜。那不僅僅是作為家人或者朋友對待一個人劫後餘生的態度,甚至還帶了幾分他也說不出的意外歡喜。

  他呆了很久,柳玉茹有些忐忑,忙道:「你別不信,你信我,我……」

  「我不在乎的。」

  顧九思突然開口,柳玉茹有些茫然看他。而後她看見顧九思認真的眼:「你說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擔心你有沒有受欺負,能不能平平安安回來。」

  「其它的不重要。」顧九思聲音有些啞,「不管你經歷什麼,你永遠是柳玉茹。你不用同我解釋,只要你沒受欺負,那就足夠了。」

  柳玉茹看著顧九思的姿態,她鮮少見他這麼認真的模樣,她抿唇笑了笑:「若是我真受了委屈呢?」

  「那我就給你討回來。」顧九思看著她,眼裡帶著冷光。

  「所有欺負你的,我都會給你一筆一筆,乾乾淨淨討回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見她低著頭,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知道你沒受欺負。」

  「你又這麼肯定?」柳玉茹抬頭笑了,「萬一我說假話呢?」

  「你說假話,我也不傻啊。」顧九思理直氣壯,「裡面的衣服都沒扯開呢,你能吃什麼虧。」

  聽得這話,柳玉茹臉頓時通紅起來,她扭過頭去,小聲埋怨顧九思:「你瞧什麼呢!」

  「沒,」顧九思有些委屈,「我沒瞧見什麼,我就是隨便一瞟……」

  兩人說著話,黃龍站在門外,恭敬道:「大人,馬車備好了。」

  顧九思應了聲,趕忙起身來,自己將馬車拉了進來,隨後幫著柳玉茹把印紅抬了上去,然後讓柳玉茹進了馬車。

  「等會兒別出來了。」

  顧九思吩咐道:「處理完了,我帶你回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顧九思牽著馬打算出去,柳玉茹突然道:「九思,」她有些猶豫道,「這些人,你打算怎麼辦?」

  顧九思沉默著,過了好久後,他才開口道:「他們看了你的臉。而且這些年來在望都邊上為非作歹,也罪有應得。」

  柳玉茹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道:「沈明這個人,算不上壞,也救了我們。」

  話說到這裡,她也不再說深,是留是殺,端看顧九思的意思。顧九思點了點頭,拍了拍柳玉茹的手:「放心吧,我會處理。你睡一覺就好了。」

  柳玉茹應了聲,進了馬車,就不再出聲了。

  顧九思牽著馬車出來,這時候黑風寨的人正被一一抓回來。

  黃龍清理的是還沒來得及跑的,而虎子在下面攔截著逃跑的。虎子還沒把人送上來,大家都在等著周燁帶著軍隊過來。在軍隊過來之前,他們不敢讓這些人聚在一起,意識到他們人數並不多。

  顧九思瞭解了一下情況,黃龍按著他的法子開始攻打黑風寨,一開始這些人就怕了。

  畢竟來這裡的人,許多都是投奔著鷹爺身後的背景,這樣正大光明攻打,還因為虎子帶人虛張聲勢,大家以為人很多,於是紛紛逃竄。

  逃兵不足為懼,幾乎是來一個抓一個。

  這一行如此順利,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天快亮前,周燁終於帶著人到了。周燁來了,虎子也就將逃跑的人押到了黑風寨。

  土匪都被老老實實捆在一起,周燁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人,終於道:「打算怎麼辦,要押回官府嗎?」

  「不了。」顧九思掃了一眼,冷靜道,「就在這裡,挖個坑,全埋了吧。」

  聽到這話,眾人頓時驚慌失措起來。求饒的叫駡的成了一片,周燁也是忍不住勸道:「九思,這樣做有損陰德……」

  「這德我積不起。」

  顧九思果斷道:「動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12:49 PM

第五十四章

  周燁面上有些猶豫,似是不忍。

  他雖不是士兵,卻也是自幼軍中長大,坑殺降兵這種事,有些超出了他的個人底線。顧九思看出他面上猶豫,深吸了一口氣道:「周大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要殺他們,不是為了我自個兒鬥氣,我是為了未來,你明白嗎?」

  周燁神色動了動,顧九思接著道:「今天這事兒,你以為就梁家摻和著嗎?如今是整個望都城的人都在看著你我如何處置,你我的態度,就是范大人和周大人的態度。我之前一直不肯下手,哪怕我知道他們已經動了心思,我也只是讓人多加防範,我總以為,這件事會有轉機,我以為我對他們示好服軟,就能得到他們的諒解。如今一個月馬上就要過去,很快利息就會到他們手裡,我以為只要錢到他們手裡,他們就能明白,我並非騙他們。」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他捏起拳頭,轉過頭去,面上有些痛苦:「可是結果呢?」

  「我不動手,他們就真當我好欺,今日我來的路上,我無數次想過,若當初我以王善泉那樣的雷霆手段,他們還敢如此嗎?!」

  「周大哥,我從不覺得這天下都是壞人,」他轉眼看著周燁,神色平靜,「但我也不覺得,天下都是君子。人都有善惡,趨利避害貪婪自私這都是人欲,我今日我若不殺他們,望都的那些富商看見,個個有樣學樣怎麼辦?如今開戰在即,你難道要周大人和范大人一面在戰場打著一面還要提防著後院起火嗎?」

  聽得這話,周燁神色一凜,他深吸一口氣,應聲道:「我知道了。」

  他轉過頭去,同眾人道:「就這麼辦吧。」

  周燁咬牙:「所有人就地處決,還有逃竄在外的,全都緝拿回來,一個不能放過。」

  聽到這話,在場頓時鬼哭狼嚎成了一片。

  顧九思面色冷然,他逼著自己看著,看著面前人一排排立著,看著士兵手起刀落,周邊哭聲罵聲交織著,仿若人間地獄。

  他的手微微顫抖,而柳玉茹在馬車裡,聽著外面的聲音,過了許久後,她也覺得有些發冷。

  所有事兒她都聽得真切。

  她聽出來是顧九思下令,這樣的顧九思讓她有些害怕,可她卻也清楚知道,顧九思做這一切,是因著什麼,為著什麼。

  前些時日,他還在徹夜難眠。她勸他要鐵血手腕一些,他還是心軟。

  只是這世間總是超出他們的想像,他們以為,顧九思每日不過上門而已,再如何,也頂多只是將顧九思削了官、或者打一頓,哪裡想到就能走到這直接擄人的地步?

  柳玉茹聽著外面的慘叫聲,覺得他們彷彿是再一次站在了滄州,再一次被那些流民圍著。

  她抱著印紅,咬著牙,只聽外面聲音漸小,許久後,顧九思撩起車簾,同她勉強笑了笑道:「無事了,我們回家吧。」

  他面上還帶著血,臉色有些蒼白,他的笑容勉強又溫和,像是他的世界裡最後一份溫柔。

  柳玉茹呆呆看著這樣的顧九思,顧九思垂下眼眸,卻是說了句:「別這樣看我。」

  說完,他便放下簾子,這時黃龍跑了過來,小聲道:「大人,少了兩個人。」

  顧九思皺起眉頭,他抬頭掃了一眼,仔細回想了片刻,隨後冷下臉來:「沈明。」

  他抿了抿唇,思索了片刻後,隨後道:「你找虎子一起,把山封了,在下面等著,遇見人了你別動手,你打不過,悄悄跟著,叫人來通知我。他們有兩個人,如果只出來一個,一定要留人等著另一個。兩個一起抓。」

  黃龍應了一聲,顧九思看了看天色,同周燁打了聲招呼,讓周燁收拾殘局之後,自己駕著馬車下了山。

  他不敢在路上多做停留,馬車打得飛快,他領著柳玉茹入了望都,隨後便讓芸芸等人上來,將印紅抬了進去,然後自個兒站在邊上,抬手遞給柳玉茹,柳玉茹便當著蘇婉和江柔的面,漂漂亮亮下了馬車。

  看見她無恙,蘇婉和江柔頓時放下心來。

  柳玉茹笑了笑,溫和道:「娘,婆婆,放心吧,我沒事兒的。」

  「那就好……」蘇婉含著淚,她不敢多問,低頭道,「你平平安安回來,就行了。」

  「先別多說了,趕緊叫大夫過來。」

  江柔忙招呼著道:「將燕窩端上來,房裡趕緊備水,少夫人回來了,該做什麼做什麼。」

  所有人忙活起來,顧九思站在柳玉茹邊上,看著她和所有人打著招呼,過了一會兒後,他終於道:「娘,玉茹也累了,讓她先回去吧。」

  「是是是,」江柔高興道,「趕緊先回去休息。」

  顧九思拉著柳玉茹回來房裡,大夫過來,先給柳玉茹看了,給她開了幾幅壓驚的方子後,這才下去。

  柳玉茹在大家關照下喝了燕窩,禮貌性送著所有人離開,等大家走後,房間裡就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顧九思坐在桌邊,他一直沒動。柳玉茹有些疲倦,她看著顧九思,好久後,她拍了拍床,溫和道:「郎君,你過來。」

  顧九思回了神,忙起身來,走到柳玉茹身邊道:「玉茹,怎麼了?」

  「睡吧。」柳玉茹瞧著他,神色溫柔,她讓開了床,同顧九思道,「你也忙了一夜,睡吧。」

  顧九思應了聲,他轉身道:「我先洗洗。」

  柳玉茹拽住了他的袖子,她盯著他,認真道:「你累了,休息吧。」

  顧九思頓了頓,他似乎是再也偽裝不下去,平靜的神色上露出疲憊,他脫了外衣,掀了被子,躺在柳玉茹身邊,而後他握住柳玉茹的手,平和道;「睡吧,我陪你睡。」

  兩人都有些累了,柳玉茹主動伸出手,抱住面前這個男人。

  顧九思頓了頓,片刻後,他側過身來,將柳玉茹攬進懷裡。

  這個人進入懷裡那瞬間,他的手終於不再顫抖了,他們兩靜靜相擁,顧九思睜著眼,有些茫然看著前方,慢慢道:「玉茹,你別怕我。」

  「我不怕。」柳玉茹輕聲開口,她靠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平和道,「你怎麼樣,我都不會怕。」

  「我聽說你出事的時候,我特別後悔。」

  他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彷彿是失了魂一般,平靜道:「我一路在後悔,我怎麼不早點動手,我為什麼要和他們講什麼仁義,為什麼要總顧著他們?」

  「我已經選了這條路,就註定是要遭人怨恨的。他們恨我怨我都無所謂,為什麼要找你的麻煩?」

  「玉茹,」顧九思聲音裡帶了哭啞,「我怕啊。」

  「你聽見你出事了,我真的怕。」

  「我不是沒事兒嗎?」柳玉茹溫和出聲,「以後咱們吃一塹長一智,我們會越走越順的。」

  「九思,」柳玉茹聽著他的心跳,慢慢道,「你沒來的時候,我也特別怕。我怕好多事情,我怕自個兒出事,怕自己受辱,怕你見到我討厭我,怕你以後被別人議論嫌棄我……」

  「怎麼會?」顧九思被她的話說笑了,「你怎麼擔心這些無聊的事兒?我說了,我不在乎的。」

  「我在乎。」柳玉茹認認真真看著他,「我總希望,你心裡的我是最好的我。所以在你面前當潑婦我會擔心,我名節有損我也擔心。」

  柳玉茹的眼裡落著他,她言語裡沒有絲毫遮掩,似乎完全沒有女子的羞澀,她的手掛在他的脖子上,瞧著他,彷彿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撩動人心的話,只是道:「我就希望你覺得,我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顧九思呆呆看著她。

  他看著面前人精緻的面容,他感覺自己心跳變緩、變重,所有呼吸清晰可聞,他慌亂又欣喜。

  柳玉茹見他只是愣愣看著自己,忍不住將頭埋進他胸口,小聲道:「你怎麼都不說話,好歹回我一句啊?」

  「我……」顧九思咽了咽口水,他抱著柳玉茹,有些無所適從,好半天,他才道,「我……我覺得你就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真的?」

  「真的。」顧九思慢慢鎮定下來,他一隻手壓在自己頭下,看著面前人,柔聲道,「我一想到你,就覺得,為你做什麼都可以。」

  柳玉茹抿了唇,她壓著心裡的歡喜,小聲道:「你不騙我?」

  「不騙你。」

  看見她笑了,顧九思突然覺得,這世上所有事兒都拋諸腦後。他的愧疚,他的害怕,他的掙扎,都在慢慢遠去,他目光落在這人身上,就覺得這人是這個世界,他柔聲道:「你說什麼,我便做什麼。」

  「那你開心點。」

  柳玉茹抬頭看向他:「你要是什麼都聽我的,那就答應我,第一要對自己好一點,第二開心點,第三別懷疑自己,第四喜歡自己……」

  顧九思聽著她一條一條數著,忍不住笑了:「那你呢?」

  「嗯?」柳玉茹枕在他臂彎,抬眼看他,那茫然的樣子讓顧九思心頭發暖,想是被春光照在心尖,他瞧著她,「說的都是讓我對自己好的事兒,那我對你該怎麼好?」

  「已經夠好了。」

  柳玉茹見是這個問題,她伸手抱著他緊了緊:「你對我這樣,我知足。」

  顧九思眼裡帶了歉意:「玉茹,你跟著我,受苦了。」

  「哪裡有。」柳玉茹笑起來,「不跟著你,我就不能當柳老闆,也不能被人疼。你看哪家娘子能像我一樣造次的?」

  「大家都是吃飯只能吃幾口,坐只能坐在凳子邊上,睡要比夫君睡得晚,醒要比夫君醒得早……算起來,我的日子已經好得很了。」

  「可是讓你遇險……」

  「那不是你讓我遇險。」柳玉茹握住他的手,認真道,「是那些壞人讓我們遇險。九思,你不能把所有罪過都往自己身上攬。你得明白,你就是個普通人。」

  「一個普通人不是萬能的,我們只是盡力生活,但不能每次出事兒都覺得是我們做得不夠好。我沒有你這樣的良善,九思,我活在這世上,就是努力的生活,在我活下來之餘,我才能想到為別人做什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不饒人。你選了一條本就是善惡難辨的路,你要入仕,要為百姓做更多事,那你就註定要做一些違心事,你只要盡了你的力,做到你能做得最好,那就夠了。」

  「我能理解梁家的反抗,可我不能接受。若今日你殺這些山匪,你就覺得難安,九思,那就把官辭了。」

  她看著顧九思,神色平和:「我不求你大富大貴,也不求你封侯拜爵。這條路不適合心底純善的人走,你不用完成楊文昌的遺願,你就在家裡,繼續當你的顧公子,幫我打理一下賬就好,好不好?」

  顧九思沒說話,他看著柳玉茹的眼。

  他內心掙扎著,他幾乎就答應了柳玉茹。可是在他開口前的瞬間,顧家當初奔走竄逃、楊文昌血濺法場、滄州流民暴亂的畫面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他開了開口,卻突然發現——

  「我做不到。」

  他沙啞出聲:「讓我就這麼看著這世間動盪至此,我卻置之事外,我做不到。」

  柳玉茹笑了:「你明白就好。而且,你也無法置之事外啊。」

  柳玉茹歎息:「人一輩子,總會遇到這些事兒的。九思,咱們不是聖人,我們求的,也不過就是一個自個兒心安。」

  「若是有罪,日後無間地獄,咱們倆一起去。」

  柳玉茹笑了笑:「到時候,我給你作伴。」

  顧九思沒說話,他看著柳玉茹的眼,她這麼平和說著身後事。

  以前她總同他說的是這一輩子如何,他總覺得,那是因為這一輩子,她已經沒了選擇。可是如今有選擇的時候,她卻還是選擇了他。

  他不想去深想這是不是意味著什麼,他只是回想起他衝到黑風寨裡,見到柳玉茹的第一瞬間。

  在那一瞬間,他無比真切的意識到——他這一輩子,容不得第二個男人,出現在柳玉茹的生命。

  過去他許諾的什麼放她走,讓她遇到真愛之類的話,在那片刻都成了狗屁。

  他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他這輩子要柳玉茹,下輩子要柳玉茹,他顧九思活著的、死了的所有時光,他都要這個人。

  她是他妻子,就一直是,永遠是。

  他怕這樣瘋狂的念頭嚇到柳玉茹,於是他克制著所有情緒,溫和笑了。

  他抬手將柳玉茹的頭髮放到耳後,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好,」他溫和道,「這些話,你都記好了,別到奈何橋上,又不認帳。」

  柳玉茹抿唇輕笑:「你才不認帳,我何時不認帳過?」

  「你說過的話,你都認帳?」

  「認帳。」柳玉茹點頭道,「信用是商人之本。」

  「那就好。」顧九思低下頭,他握著她的手,溫和道,「那我就放心了。」

  兩人說著話時,沈明躲在山洞裡,認真觀察著外面的情形。

  熊哥受了傷,他在旁邊自己給自己包紮,他腿上中了一刀,行動不便,他一面處理傷口,一面低低喘息著道:「小沈,你走吧,憑著你的武藝肯定沒事兒,別讓我拖累你了。」

  「不行。」沈明扭頭道,「我得帶你走。」

  「是我害了你,」熊哥苦笑,「本以為帶著你來到這黑風寨,能給咱們求條生路,誰知道卻是條死路。當初應當聽你的,不該來這兒……」

  「別說這些了。」沈明冷靜道,「當初你在滄州救了我和我娘,我不會丟下你。」

  「我也就是隨手一救,」熊哥歎息道,「你報恩已經報得夠多了,你走吧,別管我了。」

  「他們現在沒動靜了,」沈明看了外面,走到熊哥面前,同他道:「現在他們應該還在山下等著我們,我背著你下山,等會兒我把你藏起來,我先出去把他們引走,你就趕緊走。」

  「小沈!」熊哥焦急道,「為我搭上這條命不值得,你娘還在等著你……」

  「老子的命值得不值得要你說?」沈明瞪了他一眼,隨後背上他,熊哥拼命掙扎著,沈明立刻道,「別逼我綁你!」

  熊哥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終於才不再掙扎,他背著熊哥,看了一眼外面,貓著腰順著草堆過去。

  到了山下,他匍匐在草堆裡,果然看見虎子帶著人在等著他。沈明想了想,讓熊哥趴在草堆裡,他小聲道:「按計劃,你去我娘那兒等我。」

  說著,沈明便站起身,他小心翼翼出去,趁著虎子的人背對著他的時候,他趕緊小跑開去。

  然而所有人彷彿是沒見到他一般,沈明咬咬牙,故意摔了一跤,終於出了聲響。

  大家看著他,趕緊道:「追!」

  沈明一路狂奔,他一邊打一邊跑,士兵見幾個人制服不了他,便趕緊叫人,一時間所有人都追著沈明,沈明便開始瘋狂逃竄。

  熊哥咬了咬牙,他撐著自己的腿,忍著疼,狂奔出去。

  黃龍帶著人在前面,一面追著沈明,一面道:「趕緊報告顧大人!」

  沈明意在引開人,讓熊哥逃脫,所以他也不忙著打,只是飛快的跑著。

  但是時間稍微長些,他便比不上騎馬的官兵,於是被人團團圍住。

  沈明啐了一口,抽出刀來,打定了主意和同歸於盡,砍得一個是一個。

  馬圍著沈明團團轉,然而沈明武藝非凡,一個人纏鬥在中央,和大家僵持著。

  虎子在一旁看著,琢磨了片刻,叫了幾個頭髮花白、跟著過來混飯的老者,同對方道:「我聽說黑風寨的沈明有兩不殺,不殺婦孺,不殺老幼,等會兒我撲上去,要是他不動手,你們就趕緊上。」

  所有人點頭,虎子摸了摸胸口昨夜穿上的護甲,咬了咬牙,貓著身就撲了過去。

  他雖然已經年近十四,但身形十分瘦小,看上去也就十二不到的模樣,沈明驟然遇見這麼個孩子撲過來,下意識就拉著人甩開,怒喝了一聲:「不要找死!」

  虎子見狀,給旁邊使了個眼神,頓時老的小的就撲了上來,沈明臉色大變,刀在手中又轉了刀背,拼命將人甩開,怒道:「走開!」

  然而也就是這麼片刻之間,旁邊士兵就將長矛抵在了他脖子上。

  沈明終於不動了。他提著刀,喘息著看著馬上的士兵,眼裡全是嘲諷。

  「非得用這麼下作的手段。」

  他啐了一聲,怒道:「真是朝廷一條好狗!」

  「沈爺,」虎子笑眯眯道,「還請放下武器,我家九爺想請您喝杯茶。」

  「呵,我吃他的爛茶!」

  「就算您不想去,」虎子朝著旁邊揚了揚下巴道,「也陪著那位爺去吧。」

  聽到這話,沈明下意識看向旁邊,臉色巨變,熊哥已經被黃龍抓了起來。沈明面色不太好看,過了許久,他突然一笑:「行啊,找我喝茶是吧?走啊。」

  顧九思一覺醒過來,木南就來通報說沈明抓到了。

  柳玉茹賺錢之後,他們家也陸陸續續把以前散了的家僕找了回來。

  顧九思聽了木南的話,點了點頭,轉頭看著還在睡著的柳玉茹,他抿唇笑了笑,抬了抬手,讓木南遞了旁邊的劍來。

  他用劍割開了袖子,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出門之後,他先去洗漱,而後換了一套衣服,接著去了柴房。

  柴房被臨時弄成了一間牢房,沈明和熊哥被關在裡面,顧九思一進去,沈明便笑起來。

  「喲,顧大人,」沈明開口道,「怎麼就你來?柳小姐呢?印紅呢?她們不來見見我啊?」

  聽到這話,顧九思笑了。

  虎子正準備上前說話漲個氣勢,誰曾想顧九思抬起手,扇子一張,「啪啪」就在沈明臉上扇了個來回。

  所有人都被這兩巴掌扇愣了,顧九思搖著扇子,笑著道:「說,」他笑眯眯道,「繼續說,我看你嘴硬一點,還是臉硬一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1:06 PM

第五十五章

  沈明是懵的。

  他這輩子沒被人扇過巴掌。他挨過刀,中過箭,被人拳打腳踢,卻從沒被一個男人扇過巴掌。

  等沈明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被人按在了椅子上綁著,熊哥在另外一邊,因為是傷患,所以特別待遇。

  顧九思坐在桌邊,讓人端了茶,拿了從黑風寨搜出來的成員名單,一臉閒適模樣道:「你們兩似乎這三個月才出現在黑風寨?」

  沈明不說話,顧九思轉過頭,同正在給熊哥包紮的大夫道:「大夫停止包紮吧,就這麼流血流死了好了。」

  「對!」

  沈明一聽這話,便老實了,咬牙道:「三個月前來的。」

  顧九思點點頭,開始做筆錄:「打哪兒來?」

  「滄州。」

  顧九思的筆頓了頓,片刻後,他應了一聲道:「以前的職業?」

  「街頭混混。」

  「遊俠!」熊哥忍不住開口道,「大人,沈明他是個好人,他以前是去名門正派專門學過武的,後來回了鄉里,因為鄉里一個鄉紳糟蹋了一個閨女,他動手把人殺了,後來逃了出來。他只是衝動些,沒做過惡啊!是我害了他……」熊哥往前要掙扎著過來跪下,旁邊大夫淡定按住他,寬慰道:「別激動。」

  熊哥也來不及管旁邊人的聲音,只是道:「大人,滄州沒糧食了,那兒都是人吃人,我們沒有辦法,才來了幽州。幽州也沒個能討生活的地方,我才想著去黑風寨。沈明他沒殺過人的,他只是搶點銀子……」

  「沒殺過人?」顧九思嘲諷開口,沈明挑眉,坦蕩道:「殺過啊。你們這種狗官,我見一個殺一個。」

  「小沈!」熊哥著急道,「你少說兩句。大人,沈明下手都是講分寸的,他講道義的啊。」

  沈明被熊哥一吼,扭過頭去,沒有多說,顧九思轉頭看著熊哥道:「這三個月來,黑風寨一共作案兩次,一次是搶了趙家運輸的一批貨,你們幹的?」

  兩人不說話。顧九思心裡有了底,隨後他道:「聽說沈公子不殺婦孺老弱,我倒想問問,怎麼在我夫人這事兒上,您就破例了呢?」

  「你夫人漂亮唄。」

  沈明脫口就來,顧九思頓住記錄的筆,抬眼看著沈明,眼中滿是冷意。

  「不是,顧大人,這都是誤會。」熊哥趕緊道,「我這兄弟是從來見不得這些事兒的,但鷹爺下了吩咐,這事兒我兄弟不做就得其他人做,要是換一個人,夫人可真就要去了半條命了。我兄弟也是為夫人著想,想著能救就救。我兄弟沒碰夫人一根手指頭啊!您看,最後我們也是早早跑了的,我這兄弟就為了提醒你們和寨子裡的人動了手,這才下山晚了的啊。」

  顧九思抬眼看著沈明:「真的?」

  「假的。」沈明冷笑,「要殺要剮趕緊的。」

  「家裡父母還在吧。」

  顧九思聲音平靜,沈明不說話了。顧九思將筆放下,把記好的口供拿起來,吹乾之後,放在一邊。

  他看著面前的沈明,兩人對視著,顧九思猶豫了一會兒。

  這樣一個人,殺了有違他的本性,無論如何,沈明救了柳玉茹和他,這是實實在在的。當時若不是沈明出手,外面的人一把火燒起來,他的確要被逼著出了屋子,還能不能護住柳玉茹就說不定了。他始終不是曹操這樣的梟雄,也做不出「寧我負天下人」的事。

  可若留下,他出去胡說八道,對柳玉茹名節又有損。

  顧九思思索著,沈明就靜靜等著顧九思最後結果。

  過了許久後,顧九思終於道:「大娘幾歲了?」

  「關你屁事兒。」

  「你不想活,大娘總是要活的。」顧九思開口,沈明僵了僵,顧九思朝著熊哥揚了揚下巴:「他也想活。」

  「有話就說。」沈明知道顧九思是要說些其他的什麼,僵著聲催促。顧九思猶豫許久,終於還是道:「你身手不錯,可以留下給我打個下手,一月兩銀,月休三天,如何?」

  沈明愣了愣,熊哥驚詫片刻後,趕緊道:「快謝謝大人!」

  「你從滄州過來,不就是想給家裡人求條生路,」顧九思靠在椅背上,轉著筆,垂著眼眸,「想求條生路,就得收著脾氣,忍自己過去不能忍的,容自己過去不能容的。總不能一輩子像個小孩子一樣,嘴巴上嚷嚷著頭掉了碗大個疤,你的頭不值錢,你娘呢?」

  沈明抿緊了唇,顧九思見他心動,也不耗心神。他站起身來,淡道:「黑風寨就剩下你們兩個,你要留下,你和這個人就發誓將玉茹去過黑風寨這事兒爛在肚子裡,否則我夫人失了名節,」顧九思冷了眼,他抬眼看著沈明,冷聲道,「我就要了你們全家的命。」

  「你不說我也不會亂說。」沈明僵著聲。

  顧九思點了點頭,起身走出去:「給你一天的時間想想,要骨氣還是要命。要骨氣簡單,我馬上送你和你黑風寨的兄弟團聚。要命你就找人同我說,我會給你安排事兒做。」

  說完之後,顧九思便出了門。

  他剛出門去,就看柳玉茹站在門口,她似乎是有些擔心,見著顧九思出來了,她看了裡面一眼,隨後道:「我聽說你把沈明抓回來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看了一眼門裡,心裡有那麼幾分不舒服。

  但他面上不顯,手攏在袖子裡,點頭應了一聲。

  「審得如何?」柳玉茹猶豫著出聲,顧九思抬眼看她,直接道:「你是想問如何處置吧?」

  「這也是要問的。」

  「殺了。」

  「啊?」柳玉茹有些詫異,顧九思挑眉,似笑非笑:「怎麼,不妥?」

  「也……也不是。」柳玉茹磕磕巴巴道,「你這麼處置,總有你的道理。但……我……我就是瞧著也……也不是太壞的人……吧?」

  那個「吧」字出來,柳玉茹也有些不確信,她偷偷瞟他,想從他臉上看出幾分情緒,揣摩著自己的話說得對不對。

  顧九思看著她這一副做賊的樣子,也不知道該氣該笑。過了許久,他歎了口氣,卻是道:「算了。」

  「嗯?」柳玉茹有些茫然,顧九思微微彎了彎腰,將臉探到她邊上去,指了指自己的側臉道:「親一口,就算了。」

  柳玉茹被這個要求驚到了,她呆呆看著面前的顧九思,顧九思見她不動,皺眉道:「不樂意?」

  說著,他直起身來,雙手攏在袖間,轉過身去,冷著臉道:「那就罷了。」

  「哎哎哎,」柳玉茹見他不高興,雖然也不知道他說的『算了』是算個什麼,她還是一把抓住了他,顧九思頓住步子,回頭瞧她。柳玉茹扭頭看了看邊上,似乎是有些害羞,見旁邊沒什麼人,她朝他招了招手道:「臉,過來點。」

  顧九思沒想到柳玉茹真的會應這個要求,他其實也只是隨口一提,給心裡找個痛快。誰知道面前這個姑娘,卻是拽著他的袖子,緊張看著周邊,像是做賊一般,小聲道:「快啊。」

  聽到這話,顧九思方才那點不快全都煙消雲散了去,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也有些緊張,可他卻還是故作鎮定,微微彎了腰,將臉湊了過去。

  柳玉茹踮起腳尖,輕輕親了他的側臉一口,隨後低下頭去,小聲道:「不生氣了吧?」

  顧九思看著柳玉茹的模樣,他抿起唇。他覺得心裡像是開了花似的,嘴角壓都壓不下去。他抬手拉了柳玉茹的手,笑著道:「就這樣吧,饒他一命。」

  「也不用的。」柳玉茹趕緊道,「他要是以前真是大奸大惡,你也不用饒,只要罪罰相等就好,最重要還是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顧九思翻了個白眼,「我想他去死。」

  柳玉茹聽了,她頗為遺憾道:「那就殺吧。」

  顧九思被柳玉茹的口氣逗笑了,他挑了挑眉,忍不住道:「你是真覺得可以殺,還是哄我開心的?」

  「為了哄你開心,殺了也是可以的。」

  柳玉茹一臉認真。

  他聽這話,心裡終於徹底放下了,整個人樂得不行。他突然覺得自個兒和沈明計較,實在是有失身份。畢竟,柳玉茹已經是他媳婦兒,他每天想抱就抱想親就親,沈明充其量也就是個排著隊的愛慕者,柳玉茹這麼好,有幾個喜歡的人再正常不過了。

  這樣一想,顧九思心裡那點彆扭終於沒了,他輕咳了一聲道:「罷了吧,他人還不算壞,就是腦子傻點,留下來還是能用的。」

  這話在柳玉茹意料之中,她抬手挽住顧九思,靠著顧九思道:「放心吧,我不會跟他跑了的。」

  「這種問題我完全沒在意過。」顧九思立刻反擊,「就他那樣的能從我手裡拐人?!我借他一百個腦子也不能!」

  「這麼有信心啊?」柳玉茹壓著笑,「人家小沈,雖然腦子不好使,但長得還是很俊的。」

  「你是腦子壞了還是眼睛瞎了?」顧九思瞟了柳玉茹一眼,「有病治病,費用我出,別耽擱。要說俊,他能比我俊?」

  「唔,」柳玉茹認真想想,隨後道,「各有千秋,那刀疤很有個性。」

  聽得這話,顧九思也不走了,他雙手捧著柳玉茹臉,認真注視著她,眼裡全是惋惜惋惜,感慨道:「以前能看上我嫁給我,明明眼神還是挺好的,怎麼年紀輕輕就這麼瞎了呢?」

  柳玉茹笑得整個人都軟了,抬手用團扇拂開他的手。

  顧九思見她笑得花枝亂顫,便將手環在她腰上,怕她摔著。

  懷裡的姑娘高興,他也就高興起來,這麼靜靜瞧著她笑,感覺整個秋日都變得溫柔又綿長。

  他覺得這個人,像是他一生的歸宿,一世的回家路。

  任這世上刀光血影,卻仍有這一方天地,安然如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1:15 PM

第五十六章

  顧九思血洗黑風寨一事傳出去後,整個望都城都驚了。

  黑風寨在望都城外屹立已久,從未有一個縣令能夠成功剿匪,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黑風寨說是山匪,實際是望都城貴族手裡的刀,誰想動誰,價碼給得足,黑風寨就幫你毀了對方那樁生意。

  誰都想有刀,於是所有人都護著,當然黑風寨背後,還是有一顆不可言說的大樹,過往大家都揣測著這顆大樹是誰,然而在黑風寨被剿滅不久後,梁家也因謀反被滅的消息傳了出來,這事兒就不言而喻了。

  顧九思審完了沈明,從柴房裡走出來,黃龍便走上前來,同顧九思道:「大人,縣衙裡來了好多商戶,都是來買幽州債的。」

  「來了多少?」顧九思洗著手,聲音平淡,黃龍報了一下,顧九思沉默片刻,心裡就有了數。

  梁家昨晚動手,自然不可能是他一個人,一定是竄通了許多商家,蓄謀一起。

  今日來這些人,必然是知道了消息,急急趕來表忠。如今梁家屍骨未寒,還在清點家中財產和安排剩下的人的去處,這些人知曉了結局,被顧九思雷霆手段所懾,自然不敢再繼續下去。

  顧九思嘲諷笑了笑,他低下頭,洗著手,平靜道:「今日來的這幾家,要他們將家產全用來買幽州債。」

  黃龍愣了愣,之前顧九思一直是秉持著半自願原則,很少這樣強求。今日上來,卻就是要人用家產全買?

  顧九思見黃龍愣住,他抬眼看去:「黃大哥?」

  「是,」黃龍趕忙應下,他點頭道,「大人,我這就去辦。」

  等黃龍走出去了,顧九思就站在架子邊上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泛了紅,帶著疼,他才終於停下來。

  好久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直起身去了府衙。

  府衙裡商戶都等著他,顧九思見了這些人,朝著所有人行禮,大家忙站起身來,慌張回禮。

  顧九思看了一眼今日坐著的人,卻是之前沒動的硬茬全都來了。顧九思嘲諷笑了笑:「我的意思,想必諸位都明白了吧?」

  「大人……」那些商戶猶豫著道,「給幽州捐錢,我們義不容辭,可是這個數額……」

  顧九思抬眼,坐在首位的李姓商戶輕咳了一聲道:「大人,其實您這麼賣力,錢入的也是這望都庫銀的口袋。大家不如打個商量,您讓我們少點,我們讓您多點,您看如何?」

  顧九思聽著,嘲諷笑了笑:「我顧家捐了多少錢,你當我看得上眼的得是多少?」

  聽到這話,所有人面色不太好看。

  他們再富,也不可能比當年的揚州首富更富。顧九思這種能把家當說捐就捐的人,要拿錢財打動他,的確太難了。

  顧九思揚了揚下巴,黃龍懂事的關上了房門,房間裡就留下了顧九思和這些富商,顧九思將茶杯放在桌上,淡道:「大家也不用多想了,以往我總想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既然諸位不領情,那就官走官道商走商道。你們夥同梁家找我的麻煩,想必就是做好了準備。」

  「大人……」所有人著急出聲,顧九思抬手,止住他們的聲音,「不用解釋,你們有沒有做我心裡清楚。大家都是商戶出身,你們心裡想的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讓你們買幽州債,不是坑你們騙你們,你們不信我,警惕,我都能理解。可是禍不及家人,你們有事兒沖我來,找我家裡人麻煩,這是我的底線。」

  顧九思抬眼看著所有人:「做了事兒就的人罰,其他的商戶,我不會強搶。但你們就聽明白了,要麼認罰,要麼就全給我和梁家作伴去!」

  所有人僵著臉,顧九思直接道:「黃龍,拿紙筆來。」

  說著,顧九思靠在椅背上,轉著手中的筆,一一掃著每個人道:「寫封信回去,今日大家就在這裡歇息吧,什麼時候,錢到位了,什麼時候,人就到位了。」

  沒有人敢說話,大家都清楚知道,此刻的顧九思的確已經是盛怒至極。他可以忍他們的嘲諷羞辱,可以忍他們的懷疑揣測,可是他卻絕不能忍自己的家人因他受到傷害。

  黃龍將紙筆發給所有人,大家面面相覷,顧九思在上方,打開了近日的卷宗,淡道:「大家慢慢寫,我陪著大家一起辦公。」

  作為一個縣令,望都整個縣,上到財政殺人,下到丟雞找狗,全都由顧九思一人來操辦。顧九思每天的事兒多得不行,還好他看東西速度快,百姓遞過來的訴狀一目十行,他將其按照重要性排序歸類,然後分別準備了處置方式。

  大家看著顧九思的樣子,咬了咬牙,終於是將信寫了出去。

  寫出去後就等著家裡籌銀子,銀子不夠,糧食布匹馬匹……又或是未來軍中訂單,這些東西抵押來湊。

  顧九思就這麼忙活到了夜裡。柳玉茹見他還不回來,便讓人去問問,印紅從木南那裡得了消息,回來同柳玉茹將情況大概報了,柳玉茹靜靜聽了,隨後卻問道:「木南可說姑爺有什麼異樣嗎?」

  印紅想了想,隨後道:「木南說,今日姑爺洗了很久的手,手都洗紅了。」

  柳玉茹愣了愣,過了片刻後,她輕歎了口氣道:「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他心裡想必還是難過。」

  如今已經是深秋,夜裡有些冷,柳玉茹想了想,讓人燉了碗甜湯,隨後便穿著大氅,提了燈,帶著甜湯去了縣衙。

  夜裡同往日起比起來有些異樣,周邊人神色匆匆,似乎都在著急忙著些什麼,柳玉茹抬頭看了一眼,沒有多說。

  到了縣衙門口,柳玉茹也沒去請顧九思,她就是站在門口,靜靜等著。

  等到了半夜,她在馬車裡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顧九思這才送走了最後一個商戶,忙完走了出來,出門便瞧見柳玉茹的馬車,靜靜停在一邊,掛著「顧」字的牌子在馬車前被風吹得輕輕晃動。

  顧九思笑了笑,他忙走到馬車邊上,印紅打著哈欠,看見顧九思走出來,趕忙道:「姑爺……」

  顧九思抬起手,止住了印紅的話,他掀起簾子,就看見裡面睡熟了的柳玉茹。

  他抿唇笑了笑,朝著周邊人打了手勢,小聲道:「走吧,別驚到她。」

  吩咐完後,他輕手輕腳上了車,坐到柳玉茹邊上,將人輕輕放到他腿上靠著。

  柳玉茹睡得迷糊,她隱約睜了眼,又覺得很舒服,沒有再管。

  顧九思坐在位置上,將外衣給她蓋上,用手指梳著她的頭髮。馬車噠噠回去,他瞧著這個人,覺得月色裡都帶著柔情蜜意。

  你說這些感情是如何產生的呢?

  他自己回想起來,都很難明晰,到底是在哪個點,哪個界限,這份感情就這麼悄然變了質。從最開始只是想著負責、覺得這個姑娘不錯,就變成了生死與共,然後到了今天。

  閒暇時的溫情,關鍵時的獨佔,他對這個女人的感情,無一不是走在了愛情的極致上。

  覺得她哪兒哪兒都好,便哪兒哪兒都不想放手。愛極了,喜歡極了,想將她一個人獨佔放在身邊,也是自私極了。

  顧九思瞧著她的側臉,一看就入了迷,就覺得這人眉目張開來,怎麼看都是雕刻的美玉,筆繪的仙子。

  一不留神就看回了家,等馬車停下來,顧九思才察覺,忍不住有那麼幾分臉紅,想著還好柳玉茹睡著了,要是醒了知道自己居然能這麼看一路,不得埋汰死他。

  他小心翼翼將人打橫抱起來,往臥室裡走去。

  這樣大的動作,柳玉茹終於醒了,她迷糊睜眼,看著顧九思道:「郎君?」

  「睡吧。」顧九思知道她要問什麼,笑著道,「到家了,我抱你過去。」

  柳玉茹應了一聲,她睏得緊,可她還是想多說說話,便伸手攬著顧九思的脖子,闔著眼,迷糊著道:「我給你煮了甜湯,去接你了。」

  「我知道呢,」顧九思聽著她這麼掙扎著他說話,心軟成了一片,他輕聲誇讚道,「謝謝娘子。」

  「你別難過。」柳玉茹低聲道,「我給你帶了香膏,記得擦手。」

  顧九思愣了愣,便知道今早上的事兒是傳到柳玉茹耳裡了。

  他心裡是說不出的動容,他未曾想著,這麼一個細節,就能讓這人猜到了自己的心。

  他抱著姑娘,突然就覺得有些眼酸,少年長成,總是棱角盡蛻的過程。有的人蛻得圓潤和善,有的人卻只能生生折斷,鮮血淋漓。

  他啞著聲,應了一聲,抱著柳玉茹到了床上,柳玉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慢慢緩了過來。這時候顧九思已經梳洗好,讓人打了洗腳水進來。

  他將洗腳水放在柳玉茹身前,柳玉茹自己脫了鞋襪,顧九思看出她還犯著睏,便撩了袖子,走到她面前來,將手探進水裡,搓揉在了她的腳上。

  柳玉茹猛地驚醒,下意識就將腳縮回去,顧九思一把抓住她的腳腕,看見了這皓足染著水珠,在燈光下如晨間荷葉,露珠搖搖欲墜。

  他一時覺得目眩,呆呆看著那手中握著的小腳,心跳驟然快了。

  他目光移不開,他從未覺得,有人僅憑著一雙玉足,就能有這樣的魔力,讓人像是陷入了某種幻境之中,奇異的感覺升騰而上。

  顧九思就盯著那雙腳,那目光如同火一般,灼燒在柳玉茹身上,柳玉茹紅了臉,結巴著出聲:「郎……郎君……」

  聽得這一聲喚,顧九思才驟然回神。

  他抬眼看向柳玉茹,卻是不敢多說什麼,他突然發現柳玉茹看不得了,瞧著哪兒,都覺得異樣。

  那唇色盈透,似是帶了水漬,引人品嘗。

  那脖頸纖長,膚色在燈火下似是帶了流動的光,讓人恨不得沿著那光一路追隨而去,用唇在上流連。

  而再往下更是胸有溝壑,腰藏曲江。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他逼著自己低下頭去,將目光落在水上。他怕柳玉茹察覺他的異樣,他覺得柳玉茹對他的評價太對了。

  他當真太過孟浪了。

  怎能有這樣的念頭呢?

  他低著頭,怕自個兒目光裡那些齷齪東西被人發現,讓柳玉茹不喜。他故作鎮定,笑著將柳玉茹的腳拉回水裡,柔聲道:「可是害羞了?」

  「喚印紅來吧……」柳玉茹紅著臉,心跳得快,她總覺得面前這顧九思和以往有些不一樣,可她又說不出有什麼不一樣來,讓她又怕又有些……

  說不出的喜歡。

  而這種喜歡藏在心裡,有些太深了去,她自個兒也沒察覺。這種喜歡,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欣賞或者單純喜歡的情緒,更像是所有人都不會說出來的、刻在人骨血裡的、一種女人對於男人、男人對於女人的本能。

  她只覺得身上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太害怕了,她說話聲都忍不住打了顫。

  顧九思聽出來,他頓了片刻,最後還是道:「我讓她去睡了,我來吧。」

  說著,他笑了笑,那笑容瞧不出半分旖旎,俱是溫和道:「你來等我,給我煮湯,我就給你洗腳,給你擦手,好不好?」

  看著顧九思的笑容,柳玉茹心裡那份怪異散開了些,此刻顧九思已經用手擦著她的腳了,再多說什麼,也是矯情,於是她只是道:「那明天早上我給你做桂花糕,幫你穿衣服。」

  「好。」顧九思笑著應聲,「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柳玉茹聽得這話,心裡安心又高興。

  她是生意人,向來不信那些沒有付出就有回報的故事。

  在她心底裡,所有的禮物都標著未知的價格,只有明碼標價的交換才讓她心安。

  她低頭看著坐在小凳子上為她洗腳這個男人。

  他這模樣其實一點都不帥,和他在外那些風流公子、威嚴官爺的模樣都不一樣,他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笨拙的替她按著腳,看上去甚至帶了種說不出的老實,可是她就覺得特別平穩安定。

  柳玉茹靜靜瞧著他,而顧九思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

  他目光都落在她的腳上,他努力讓自己不要做出什麼逾矩的事兒來,惹得她討厭,可他又總有那麼幾分衝動。於是他替她擦著擦著腳,就忍不住用了力氣。

  帶著繭子的手指擦拭在柔嫩的腳背上,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就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

  她覺得有那麼幾分羞恥,便低聲道:「好了吧?」

  「嗯?」顧九思抬了臉,柳玉茹便瞧見面前的人,漲紅了臉,眼裡還帶了幾分水汽,那一貫豔色的眼角眉梢,更是帶著中說不出的誘人。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卻是笑了,乾淨俐落將帕子撲在懷裡,將她的腳抱進來壓了壓,替她擦乾了腳。

  「好了。」

  他放開她的腳,只是放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那手指就順著小腿一路劃到腳腕,惹得柳玉茹輕輕戰慄了一下。

  她更覺得羞惱,趕緊上了床,背對著顧九思,徹底睡了。

  顧九思倒了水,又回了浴室。他在浴室待了很久,似乎又洗了一次澡,這才出來。

  柳玉茹躺在床上,她看著黑漆漆的夜裡,突然忍不住想。

  其實,她和顧九思……應當算夫妻了吧?

  在顧九思心裡,她應當算他的妻子,他不會再想著什麼放她離開了吧?

  她其實很想問,可是又不太敢。她怕問出口來,顧九思還是以前的答案。

  當初她聽著這答案承受不起,如今更是承受不起,若她付出這麼多,顧九思還是這麼說,她大概……

  大概會很難過。

  柳玉茹想著,垂下眼眸,她裹著被子,歎了口氣,乾脆不想了。

  顧九思從浴室走出來,他似乎有些疲憊,他躺在床上,將柳玉茹攬進懷裡。

  他身上沾著水汽,有點冰涼。柳玉茹抿了抿唇,她想了想,回過身去,主動伸出手,抱住顧九思。

  「九思,」她小聲詢問,「你不會丟下我吧?」

  「我丟不下你,」顧九思聽著她的話,歎息了一聲,他捋開了她的頭髮,柔聲道,「柳老闆,你可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小貓小狗,也不是小孩子,你不依附我,又有什麼丟得下丟不下得說法。」

  「你該問的是,我離不離得開你。」

  「那……」柳玉茹結巴著道,「你離……離……」

  她不敢問了。

  她又羞澀,又害怕,顧九思等著她發問,見她半天開不了口,他低笑出聲。那聲音如寶石落在絲綢之上,華貴中帶了幾分暗啞,撩得人心發癢。

  他的手扣入她的指縫,他們的手交扣在一起,他的頭輕輕觸碰著她的額頭,他們靠得很近,呼吸都交織在一起。

  「離不開。」

  他瞧著她的眼睛,他漂亮的眼裡帶著無奈、帶著寵溺、帶著歡喜、帶著似乎是要讓人沉溺其中的深情。

  他往前探了探,附在她耳邊,小聲道:「你是我的命,我離不開。」

  他的話帶著熱氣,噴灑在她耳邊,柳玉茹心跳飛快,她突然覺得還好,她是在床上問的這話,若是站著問的,此刻怕是站都站不穩了。

  顧九思這人,當真是生來就帶了種骨子裡的風流浪蕩,就算是說句話,也能說得人軟了骨頭。

  她分不清是自個兒的問題,還是顧九思的問題。

  她就是雙手環著顧九思的脖子,紅著臉不說話。顧九思瞧著她的模樣,知道她是害羞了,低笑出聲來。

  他其實也不好意思說更多了,他就將人往懷裡攬著用力抱緊。

  他原想著,他只是想讓他離她近一些,想擁抱她,想用這個動作,去表達他那些未曾說完的感情。

  然而在感受這個人的溫熱與真實之後,他突然發現,這人不僅是他的命,是隨時隨地能要了他的命。

  於是他往後退了退,不著痕跡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低頭親了親柳玉茹,柔聲道:「睡吧。」

  說完,他就側過身去,背對著柳玉茹。

  柳玉茹愣了愣,她緩過來,這才反應過來顧九思說了什麼。

  她覺得心裡高興極了,哪怕顧九思此刻背對著她,她也覺得歡喜。

  她像一隻黏人的貓兒,想要討好面前這個人,於是整個人貼上去,環手從背後抱住了顧九思。

  「九思,你真好。」

  她用臉蹭了蹭顧九思的背,顧九思在暗夜裡,感受著身後人的曲線和柔軟,聽著後面人慢慢深沉下去的呼吸。

  他睡不著。

  他就盯著面前的櫃子,仿若對方是他的死敵。他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

  他為什麼受這種罪?

  他為什麼,不能勇敢一點,上進一點,再往前努力一步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1:44 PM

第五十七章

  顧九思就這麼盯著牆,僵著身子,盯了一晚上。

  睏到不行了,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他其實是很想轉過身做點什麼的,可是理智卻告訴他,他如今不該做這些。

  他時至今日才明白,自己對柳玉茹是怎樣的情誼,可柳玉茹對他,卻未必如此。

  他知道無論自己做什麼,柳玉茹都不會拒絕。可不會拒絕,並不意味著,她心甘情願如此。

  柳玉茹這個人吧,骨子裡面始終有那份規矩,那份責任。她理智又內斂,同他在一起,從一開始就是規矩大過了情愛的。她知道他是她丈夫,這輩子她都不會變,因此無論他要做什麼,她喜歡不喜歡,都會說喜歡,都會受著。

  可他瞧得出來,他的觸碰,她是害怕的。她心裡有著猶疑,只是強作鎮定。

  他怎麼捨得讓她受這份委屈?也無法容忍這份感情裡有這樣的瑕疵。

  他同柳玉茹還有如此漫長的一生,他相信這一生裡,柳玉茹一定會慢慢愛上他,真誠的接納他,他們會成為對方生命中作為愛情最美好的存在,不是親情也不是責任,就是相愛。但如果他們開始於還未確定這份感情的現在,這會是他一生的遺憾。

  顧九思一覺睡醒過來,晨起的敏感讓他有些不適,他趕忙起身去,梳洗一番後,他這才冷靜下來。他讓人備了早點給柳玉茹,自己端了早點去了柴房看沈明。

  熊哥被人帶著去照看,沈明坐在柴房裡,看上去有些虛弱。

  顧九思將早點放在沈明面前,站起身道:「想好了嗎?」

  「為什麼不殺我。」沈明冷靜開口,「我聽說黑風寨的人,你都殺光了。」

  「你罪不至死,又救了我們夫妻兩次,殺你不妥。」

  「那你為何不放了我?」沈明抬眼看他,顧九思平淡道,「我不放心你到處亂跑,萬一嘴上不把風,毀了我夫人名節,這怎麼辦?」

  「而且,」顧九思掃了他一眼,平和道,「你武藝至此,放你出去,我也怕你走了歪路,為非作歹。」

  「跟著你就不是為非作歹?」沈明嘲諷開口:「你們這些朝廷狗官,誰又是好的?」

  「沈明。」顧九思靜靜看著他,「你可以跟著我,你若覺得我做得不對,你也可以殺了我。」

  沈明愣了愣,顧九思坐下來,淡道:「你有什麼問題,大可問我。」

  沈明沒說話,過了許久後,他直接道:「不問了。」

  「嗯?」顧九思抬眼瞧他,沈明平靜道,「你說得是,你要是個狗官,我一刀劈了你就是。」

  顧九思笑了笑,沒說話,他喝了口茶,吩咐了外面人進來,給沈明鬆了綁。

  柳玉茹醒來時,沈明已經打理好了。

  柳玉茹這一覺睡得好,顧九思見她進了院子,忙問她:「怎的醒了,再睡一會兒吧?」

  「睡得久了,」柳玉茹笑笑,「來陪你吃飯吧。」

  說著,她目光落到沈明臉上,她有些詫異,隨後卻又露出平和笑容,朝著沈明點了點頭。

  沈明有些尷尬,他朝著柳玉茹行了個禮,就匆匆轉身走了。

  顧九思瞧了他一眼,又看了柳玉茹一眼,走到長廊上,拉著柳玉茹去吃飯,他狀似無意道:「沈明以後就留在我手下做事兒了,你身邊也沒個可靠的人,要不我把他派給你,你用著吧?」

  柳玉茹聽著這話,狐疑瞧了他一眼,見顧九思滿臉平穩,沒帶半點情緒。

  她想了想,點頭道:「行。」

  顧九思腳步頓住了,他抬眼瞧她,目光裡似是有些委屈,他就這麼盯著她,也不說話,柳玉茹憋著笑,繼續道:「我就讓他當隨行的小廝,和印紅一樣,日日跟著我。」

  聽到這話,顧九思勾了勾嘴角:「想得美。」

  說完,他便轉過身去,似是不大高興,進了飯廳。

  蘇婉和江柔正說著話,見兩人進來了,江柔正要說話,就看顧九思「哐」一下坐下來,就開始飛快吃東西。

  柳玉茹施施然入座,同蘇婉和江柔道:「娘,婆婆,吃飯吧。」

  顧九思將桌上弄得叮叮噹噹作響,誰都下不了筷子,唯獨柳玉茹像是毫不受影響一般,旁邊江柔和蘇婉瞧著,面面相覷,柳玉茹見兩位長輩半天不下筷子,她突然出聲:「顧九思。」

  顧九思動作僵住了,她生意很平和,臉上帶著笑,顧九思心裡突然有點發寒,被關柴房的經歷不知道為什麼貿貿然湧現在了腦海裡。

  柳玉茹淡道:「好好吃飯。」

  顧九思不敢說話,只是坐直了身子,也不作了。

  兩人吃了飯,顧九思回了屋裡,他坐在床上不動,柳玉茹去拿官袍,等將官袍拿來了,顧九思還坐著不動,柳玉茹笑著道:「郎君,過來換衣服。」

  「不去了。」顧九思往床上一躺,似是生氣道,「今個兒我病了,不想去縣衙!」

  柳玉茹聽著笑了,她坐在顧九思邊上,用團扇輕輕扇著扇子:「郎君哪裡不舒服?可是熱了?」

  「我心裡病了!」

  顧九思悶頭出聲,柳玉茹抿著笑:「怎麼病的,說來聽聽?」

  「柳老闆看上新歡了!」顧九思探出頭來,豔麗的眼裡滿是委屈,「要厭舊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實在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顧九思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一副「我絕對不和你說話,我就等著你哄」的模樣背對著柳玉茹。

  柳玉茹團扇敲著他,笑著道:「你怎的這樣幼稚?你自個兒試探我,還不讓我回兩句嘴不成?」

  「我不管。」顧九思悶著聲,「你要讓他當你隨行小廝,我生氣。」

  「那不是逗你玩兒嗎?」柳玉茹給他搖著扇子,好好哄著他,「我怎麼可能讓他當隨行小廝?我一個婦道人家,讓人瞧見了,多不好聽啊。」

  「你就是怕人瞧見,別人瞧不見你就讓他當了!」

  「顧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沒完了是吧?我還沒說你怎麼想著這麼試探我,是不是不相信我呢?」

  這話出來,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歎了口氣,接著道:「你心裡始終不相信我和他清清白白……」

  「不是不是,」顧九思趕緊道,「我怎麼可能懷疑你!」

  「那你怎的這樣問我?」柳玉茹神色哀怨,「你心裡還是有了結。」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

  顧九思三句連忙開口,隨後他蹭過來,靠著柳玉茹,有些委屈道:「我瞧見你看他對他笑了,你就不能誇誇我,給我吃顆定心丸嗎?」

  「好好好,」柳玉茹覺得面前人像極了個孩子,忙道,「誇你誇你,你最好你最棒。那沈明哪兒比得上你一根手指頭?你把人給我幹嘛啊?你自個兒留著,讓他離我越遠越好。行了吧?」

  顧九思面上明顯不滿意,可他也不敢再作了,哼哼了兩聲後道:「勉強就這樣吧。」

  說著,他終於才直起身來道:「行了,我要去縣衙了。」

  柳玉茹笑著給他穿了衣服,顧九思低著頭看著她在他面前忙活。他感覺這個人雙臂展開,環住自己,將腰帶從自己腰上環過,又重新繫上,他就低著頭,一直瞧著她,眼睛眨一下,似乎都怕吃了虧。

  等她將他最有一顆扣子扣上,給他戴上官帽,她靜靜打量了他片刻,笑著道:「我家郎君,就是俊得很。」

  「俊得很,那不做點什麼?」

  顧九思開口就接,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彎下腰,將臉湊了過去。

  柳玉茹瞧見他的動作,便知道他的意思,她抿了唇,親了親他的臉。

  顧九思抬手壓在自己唇上,盯著她道:「這裡軟,你試試。」

  「顧九思,」柳玉茹瞧著他的動作,頓時紅了臉,她團扇輕拍了過去,小聲道,「別不要臉。」

  顧九思輕而易舉握了她的手腕,接了她的動作。他上前一步,手扶在她的腰上。

  他的手掌很大,蓋了她大半個纖腰,溫度從他們接觸的地方浸過來,顧九思抬起另一隻手,放下了簾子。

  房間裡頓時被隔開,顧九思貼著她,她想退,他扶在她腰上的手卻止住了她的動作。

  柳玉茹臉燒得通紅,她小聲道:「你……你這是幹嘛啊?」

  「真的軟,」顧九思低著頭,在她耳邊輕喃,用只有他們兩的聲音道:「我帶你試試,嗯?」

  柳玉茹心跳得飛快。

  她其實也不知道,顧九思是怎麼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這種轉變來得突然,卻也在意料之中。她早知他們是要有這麼一天的,她心裡有些害怕,卻也不敢拒絕。

  顧九思打量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低下頭。

  他故作老沉,卻終究只是新手。溫軟的唇貼上去,他輕輕壓著,碾著,啄著,一下接一下,溫柔又青澀。

  柳玉茹紅著臉,閉著眼,整個人瑟瑟發抖,像一株含苞的桃花,看得人心生憐惜。

  顧九思覺得這想像中的感覺與現實的確是不一樣的,現實來得更銷魂,更迷人。

  他不自覺將她壓在柱子上去,他不敢做更多,只覺得能用唇這麼與她貼著,再輾轉一二,就已經是極樂了。縱然他想要更多,卻也不敢往前,他自個兒怕,也怕驚了對方。

  他算著時辰,克制了自己,察覺到柳玉茹一直屏著息,這才將唇挪開,然後死死抱住柳玉茹,用身體緊緊貼著她。

  他離開後,柳玉茹才得以呼吸,而後就被這炙熱的胸膛壓了上來。

  她聽著他飛快的心跳聲,小聲道:「你……你這是做些什麼呀……」

  那聲音貓兒似的,撩得人心癢。

  「我去府衙了。」

  顧九思聲音有些啞:「你要不再歇歇吧?」

  柳玉茹聽著他說正事兒,慢慢鎮定下來:「不用了,我鋪子裡事兒多,我還要去看著。」

  「嗯。」

  顧九思應了一聲,他捨不得放開,就這麼一直抱著。

  柳玉茹也不敢動。

  好久後,她才聽顧九思道:「玉茹。」

  「嗯。」

  「會慢慢習慣的。」

  他沒頭沒腦這麼一句,柳玉茹在他懷裡抬起眼來。

  顧九思低頭瞧她,啞著聲道:「慢慢習慣我,把心交給我,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1:51 PM

第五十八章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知道適可而止,替她整了整衣衫,便笑著道:「我走了。」

  說完便領了人,風風火火走了出去。

  等顧九思走出去後,柳玉茹才慢慢回過神來。其實她是有些不明白顧九思意思的,她已經許了他一輩子,還不算將心交給他嗎?

  他想要再多,可再多的……

  柳玉茹心裡有些忐忑,她垂著眼眸,暗自思襯著,她也給不了更多了。

  她心裡琢磨著,印紅走了進來,笑著道:「夫人今日不去鋪子嗎?」

  「去呀。」

  柳玉茹趕忙道:「好幾天不去,我怕那些死丫頭要造反。」

  印紅抿唇笑起來,也沒多說。

  柳玉茹收整了衣衫,便往外走去,到了門口,她就看見沈明規規矩矩站在馬車邊上。

  他換了一身衣服,戴了半邊面具,遮了他臉上的疤痕。柳玉茹愣了愣,就聽他道:「大人叫我隨行。」

  柳玉茹看了一樣旁邊的印紅,印紅輕咳了一聲,小聲道;「姑爺說他拳腳功夫好,沈明跟著,他才放心。」

  柳玉茹輕歎了一聲,她明白,這一次黑風寨的事兒,的確是把顧九思嚇怕了。如今顧九思身邊又沒有個拿得出手的人,沈明的確是他唯一能放心下來保護她的人了。

  柳玉茹點了點頭,也沒多說,便上了馬車。

  到了店鋪裡,柳玉茹先清點了賬,花容步入了正軌,柳玉茹給每個人做了詳細分工,於是所有事兒井井有條,哪怕她不在鋪子裡,也不會有什麼岔子。

  這樣的模式,方便她將花容複製下去,安陽的店鋪開起來了,雖然才是幾天,但從進賬上看,也算不錯。芸芸瞧著,小心翼翼道:「少夫人,要不要再著手準備下一家分店?」

  芸芸跟著柳玉茹和蘇婉過來,她尚年輕,就在這鋪子裡做著事兒。姑娘人機靈,又對這些貨物敏感,待了一陣子,柳玉茹就將她提成了掌櫃。

  柳玉茹聽了芸芸的想法,她瞧著賬,想了想,她搖了搖頭道:「先把安陽的鋪子穩定下來,買一百兩銀子的幽州債。」

  「一百兩?」芸芸愣了愣,這對於店鋪來說,並不是個小數目。柳玉茹點點頭道:「放心買吧,沒事兒。」

  沒了幾天,幽州債第一個月就到期了,記得這事兒的人上門來領錢,顧九思特意將領錢的地方設置在了府衙門口,長長的隊伍排著。

  一個月千分之五的利息,有些人的錢都不夠一文,但要麼記在賬上,若是不願記帳,就用米給它量出該有的份額,領回家去。

  可是這樣量出來的米的分量很少,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記帳,然而卻也確信了,這幽州債的確是發錢的,統統回家去同家裡人說了。

  至於城中大商戶,顧九思則是直接讓人將錢抬了過去。

  他們買的數額巨大,例如有一家買了近一百萬的,當月便有五百兩的利息。這些錢送到商戶手裡,所有人都有些懵,萬沒想過,顧九思竟當真是還錢的。

  這樣發錢下去,隔了兩日,便又有許多人回來,買了許多幽州債。這幽州債基本在商戶手裡,只有一百多萬在市面流通,第一個月之後,百姓拿到錢,又得知只要親友買,自己也能得錢,於是爭相推廣。

  第二個月時,市面上的幽州債便已經賣完了。顧九思八百萬湊齊,而這時候那些被顧九思逼著買了幽州債的商戶,就將長期的幽州債拿出來售賣。如此一來,幽州債便開始如同貨品一樣,小範圍流通起來。

  顧九思籌得銀子,心裡高興,而柳玉茹便每日打聽著幽州債的價格,遇到高買的,就將手中的幽州債出一部分出去,低賣的,又買一部分進來。

  她還專門準備了一個冊子,記錄著每日幽州債的價格。每天顧九思回來,就看見柳玉茹坐在房間裡,小算盤打得啪啪啪響。

  顧九思忙完了錢的事,必須開始處理整個望都的行政事宜。

  望都雖然只是縣級,卻是整個幽州的首府,幽州所有商政名流,達官貴人都住在這裡,顧九思每日往上要管殺人命案,往下要管丟狗走雞,往左要管財政農商,往右要管城建教育。他之前一心撲在錢上,這些也就是隨便管管,如今總算騰出手來,他就得好好管。

  於是他每天忙得完全不著地,回家來以為能看見柳玉茹安睡等他,誰知道每天回家,他驚訝發現,自己娘子比自己還忙!

  他每天回家,柳玉茹在打算盤。

  洗完澡,柳玉茹在打算盤。

  他擦乾了頭髮,躺在床上,把衣服拉開,叫柳玉茹:「玉茹。」

  柳玉茹抬眼看了一眼,冷靜又果斷開口:「你先睡,我還得再算算怎麼買才划算。」

  顧九思:「……」

  錢財蒙蔽了柳玉茹的雙眼,讓她對所有美色視而不見。

  有一日顧九思終於忍不住了,他頗有氣勢坐在床上,認真道:「玉茹,你忙好生意就好,幽州債沒有多少利息,你為此熬壞了身子不值得。」

  柳玉茹抬頭瞧他,一臉認真道:「郎君此言差矣,幽州債很賺錢的。」

  顧九思有點發蒙,年五厘的利息,怎麼賺錢?

  柳玉茹知道顧九思在錢這事兒上不敏感,便直接給他結果:「郎君,我之前投了一百兩本金進去,如今快速出手,高賣低買,已翻了兩倍了。」

  兩倍,一百兩。

  他當衙役時,一月二兩的俸祿,現在當了縣令,增到一月八兩,外加炭銀布匹和一石米粟,和老百姓比可說是不錯了,但在一百兩面前……

  這是他十年薪水,柳玉茹就在家撥弄算盤,兩個月不到就掙到了。

  顧九思陷入了沉思,後面的「我養你,你趕緊來睡」全都咽入了口中。

  他發現——養不起,這個娘子,真的養不起。

  因著柳玉茹忙著賺錢,顧九思其實也是在百忙之中強撐著想要撩一撩,被這麼一拒絕,他便完全歇了其他心思,只在每天早上出門時,無論如何都要柳玉茹親親他。

  最初柳玉茹親他的時候,總是紅著臉,親了兩個月,終於可以做到臉不紅心不跳的親了。

  商人總是有著超出朝廷想像的法子。

  幽州債作為商品流通還沒有超過一個月,竟就有人開始炒賣。柳玉茹是其中之一,但她也不過就是一個小蝦米,手中握著幾十上百萬幽州債的那些富商門見了機會,趕緊就將幽州債想盡辦法鼓吹,往其他州賣過去。

  而這個時候,梁王謀反一事,終於傳來了定論。

  東都淪陷,大榮改朝換代。皇室子孫四處逃散,梁王血洗東都。

  各地紛紛舉事,藩王自立,節度使擁兵為王,從大榮元德盛世到如今四分五裂,不過十幾年光景。

  梁王攻入東都的消息傳來時,顧家正在吃飯,虎子走了進來,將消息報給顧九思,顧九思頓了頓碗筷,下意識看向江柔。

  打從在望都定下來之後,江柔就想盡辦法打聽著東都的消息,她那哥哥還在東都牢獄之中,如今梁王稱帝,按理來說,江尚書也應該出來了。

  然而所有人都高興不起來,等虎子走了後,顧九思垂下眼眸道:「娘,差人去和舅舅說一聲,與梁王斷了吧。」

  江柔沒敢說話。

  她那位哥哥向來是個有主意的,若是能斷了,早就斷了,又怎麼會走到今日?

  「先找人去探探消息。」

  江柔歎了口氣:「能勸就勸,勸不了,也無法了。」

  說著,江柔勉強笑道:「吃飯吧,別煩心這些。」

  大夥兒吃了飯,江柔站起身走了回去,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回了屋裡,柳玉茹察覺顧九思情緒不大好,她忍不住道:「你在擔心舅舅?」

  顧九思回了神,他歎了口氣,點頭道:「我舅舅他這個人……其實對我還可以。我希望他能好一點。」

  「那你……」柳玉茹試探著道,「有沒有考慮去投靠梁王?」

  顧九思聽了,他淡淡瞟了柳玉茹一眼:「我腦子有坑嗎?」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停住步子,看著天邊明月:「梁王之所以能夠攻陷東都,不是因為梁王強勢,而是因為大家都指望著梁王當著這個出頭鳥。沒了正兒八經的皇帝,梁王這個逆臣,誰都能扯個大旗去打,你說他能撐多久?」

  「咱們家不能淌這趟渾水。」顧九思垂下眼眸,「只願最先打倒梁王進入東都的能是范軒,這樣咱們或許還能救下舅舅。」

  「放心吧。」柳玉茹握著他的手,溫和道:「會的。」

  顧九思抬頭看著柳玉茹,他輕輕笑了笑:「玉茹,」說著,他握著她的手,似是有些靦腆,低頭道,「其實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柳玉茹愣了愣,她知道這人又是在說好話哄她。

  現在他就是這樣,整天撿了時候,就甜言蜜語的灌,從來沒有見過哪家郎君,這麼沒事兒就來哄人開心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是該教育一下他當個正經人,還是應該鼓勵他再接再厲,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輕咳了一聲道:「我還有事兒,先去瞧賬本了。」

  顧九思:「……」

  柳玉茹轉身先進了房裡去瞧自個兒今日的收益,顧九思站在長廊上,對月無言。

  木南端著燉湯走了過來,瞧著顧九思搖著扇子看著月亮,不由得道:「公子,您站這兒做什麼呢,夫人呢?」

  顧九思把扇子合上,歎了口氣。

  「去賺錢了。」

  木南愣了愣,過了片刻,他聽顧九思悠悠詢問:「你說,她是愛我,還是愛錢?」

  木南輕咳了一聲:「公子還是想開些吧,您以前說過的,不開心的時候,就多花點錢就好了。」

  說著,木南笑著將燉湯往前舉了舉道:「這碗湯裡都是名貴補藥,一碗就值半貫了,您喝了,也開心些。」

  顧九思聽到「半貫」,心尖顫了顫。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的花錢了。

  一個人心疼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他自個兒賺錢那時候開始。

  顧九思瞧著那碗他自己根本喝不起的湯,過了好久,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沒想到,」他感慨出聲,「我最終還是走上了靠臉吃飯的路子。」

  木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2:00 PM

第五十九章

  對於柳玉茹沉迷賺錢這事兒,顧九思無可奈何。

  顧九思睡了一夜,他清晨醒來,他頗有些哀怨看了一眼睡在身邊的柳玉茹,琢磨了半天,終於總結出來。

  感情這事兒,不能勉強,隨緣隨份最好。總之人是他的,他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只是心裡總有那麼幾分不甘,早上顧九思瞧著柳玉茹給他繫腰帶,他面露愁容,唉聲歎氣。柳玉茹察覺出來,於是今日她主動踮腳親了親他,顧九思見得柳玉茹主動,立刻伸手攬了柳玉茹的腰沒放手。柳玉茹瞧他,笑著道:「郎君這是做什麼?」

  「培養感情。」

  顧九思答得正兒八經,柳玉茹被逗笑了,她抬手擋了顧九思蹭上來的臉,笑著道:「哪兒有這樣培養感情的?」

  「那怎樣?」

  「當是花前月下,月老廟前,山盟海誓,互許終生。」

  沈明的聲音從外面插了進來,顧九思和柳玉茹一起瞧過去,沈明往門口斜斜一靠,刀在手裡一抱,拖長了聲音道:「顧大人,有人找您。」

  「找什麼找,」顧九思拉下臉,黑著臉道,「你給我滾出去,把人給我轟出去。」

  「好。」

  沈明一口應下,轉頭就去轟人,顧九思叫住他:「等等,」說著,顧九思放開柳玉茹,輕咳了一聲道,「誰來了?」

  「哦,好像是范軒。」

  說著,沈明轉身道:「我去轟人。」

  「等等!」顧九思趕忙叫住他,沈明腳步不停,顧九思急著道,「你給我站住!別冒犯了大人!」

  顧九思追著沈明出了院子,柳玉茹和屋內丫鬟對視了一眼,俱都笑了起來。

  沈明領著顧九思進了前廳,范軒、周高朗、周燁等人正在前廳賞畫。周高朗同范軒聊著顧九思大廳裡掛著的一副山水圖,顧九思到了門口,頓了步子,整了整衣衫,這才進去,恭恭敬敬道:「見過兩位大人。」

  說著,又朝著周燁行禮道:「見過周兄。」

  「哦,顧大人,」范軒轉過身來,抬手讓顧九思起來,坐到了椅子上,又招呼著所有人坐下後,轉頭同顧九思道:「聽說你如今已經將望都今年需要籌備的銀子都籌備完了。我覺得十分驚奇,所以特來問問你經驗。」

  顧九思應了聲,明白這是范軒來問幽州債的情況,他將事情來龍去脈同范軒說了一遍後,范軒點頭讚賞道:「能想出這樣的法子,還能推行得了,顧大人果然非同凡人。」

  說著,范軒想了想道:「那你覺得,這幽州債推行到整個幽州如何?」

  「大人,」顧九思平穩道,「這一次幽州債之所以能發行,第一是強行逼迫富商購買了大部分,第二則是望都富饒,能有這麼有錢人。若是放到其他縣鄉,怕是大家吃飽都不容易,哪裡又來錢買幽州債?而且,幽州債最關鍵的不是發行,而是未來怎麼還。今日我們發了幽州債,許期三年,每月償還利息,我們要保證幽州債的信用,這樣大家才會一直信任它。信任成了習慣,朝廷就會常年有這一筆借款,等以後,我們無需在幽州推行,而是大人能管多大,我們就發行那一份就好。所以當務之急,不是讓各縣都來嘗試,這樣一來,朝廷借了這麼多銀子,日後若是還不上利息,就等於毀了這事兒。今日富商為何不願借錢於朝廷?那是因有管仲前車之鑒,咱們不可如此,應有個長久之計。」

  范軒思索著,點了點頭。

  他抬頭打量了顧九思一眼,慢道:「這事兒既然是你提出來,你執行,我也就不多加干涉。如今關鍵也不在此事之上,現下梁王已攻入東都,我們也需得去東都救駕。若是能得東都,到時必然要與各方已經自立的藩王節度使僵持,得有個長久打算。你那三十萬石糧草,可有著落了?」

  顧九思聽著這話,面色沉了沉,他抿唇道:「下官會儘快。」

  「最遲年底,」范軒點著桌子,慢慢道,「我得見著糧食,否則心中難安。」

  「下官明白。」

  顧九思聽出敲打,立刻應聲。范軒見了他的樣子,笑了笑道:「不必緊張,你如今已經做得很好,我也不過就是想知道,你能不能做到更好就是了。」

  說著,范軒瞧著牆上那幅山水畫,卻是道:「這畫出自何人之手?」

  顧九思愣了愣,他看了一眼,這畫應當是柳玉茹之前畫的,他見柳玉茹畫的好,便掛在了廳裡。他有些臉紅,忙道:「內……內子畫的。」

  「竟是夫人?」范軒愣了愣,隨後贊道,「夫人胸有溝壑,非一般女子啊。」

  顧九思聽得范軒誇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覺得比誇自己還高興了些。

  他頓時笑起來,應聲道:「確是如此,內子若為男兒,必為俊傑!」

  聽到這話,旁邊周高朗沒忍住,突得笑出聲來。

  顧九思這才察覺,自己竟是不自覺就誇起柳玉茹來。

  周燁有些無奈,覺得平日看著聰明的人,怎麼一提自己媳婦兒,就渾身帶著傻氣。他輕咳了一聲,同范軒道:「范叔叔,顧大人與夫人情深義重,愛妻心切,這才……」

  「好事。」范軒點著頭道,「男兒對自個兒家裡如何,就瞧得出人品。會對家裡人負責,也就會對其他事兒負責,顧大人愛妻,這是極好的,我作為同僚,也十分欣賞。」

  得了這話,周燁放下心來,顧九思和周燁跟著范軒周高朗在家中逛了逛,聊了一會兒後,這才送著三人離開。

  三人走後,顧九思在門口,吩咐木南去準備了茶酒,等了一會兒,便見周燁去而復返。周燁有些疑惑道:「你怎的還站在這兒?」

  「不是等著你回來嗎?」顧九思笑眯眯開口。周燁有些詫異:「你又知道我要回來?」

  「猜著了。」

  說著,顧九思領了周燁回到院中道:「走吧,酒已備好,喝一杯。」

  周燁笑了笑:「你以後改名叫顧半仙算了。」

  顧九思搖著扇子點頭:「倒也是個出路。」

  周燁同他到了院子,兩人坐下來,周燁這才道:「我替你探了消息,其實幽州如今兵糧是足夠的,再多也只是儲備,如今范叔叔只是想試試你。」

  顧九思點頭,周燁繼續道:「你也知道,范叔叔現在手下武將主要就是我義父,剩下的以馬昌為首,領了一批人,和我義父分庭抗拒。而謀臣之中,也有張鈺、曹文昌、陸永等人。其中陸永主要負責管理錢糧,但他年紀已經不小了,范叔叔如今已經在謀劃著給他培養一個後繼之人。這次你要是能拿到三十萬石糧食不錯,如果拿不到,那也無妨,你心裡不要有太大壓力。」

  顧九思聽著,他分析著周燁的話,拱手道:「謝過周兄提醒。」

  「哦,還有。」周燁笑了笑道,「我月中便要娶妻了,你陪我一起接親吧。」

  聽得這話,顧九思愣了愣,隨後忙道:「恭喜恭喜,怎的這樣突然?」

  「也不算突然,」周燁無奈道,「原先母親定下的親事,本來其實該是明年的事兒。但如今戰亂,姑娘家裡沒了,前些時日投奔了過來,母親覺得這麼住在家裡不是個事兒,便說先將親事辦了。」

  顧九思點了點頭,卻是道:「你可見過?」

  周燁臉色微紅,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見過了。」

  「如何?」

  「挺……也挺好。」周燁不好意思出聲。顧九思見周燁的模樣,便是笑了,舉杯道:「那恭喜周兄了。」

  等送走了周燁,顧九思站在門口,歎了口氣。柳玉茹正打算出門,聽見他歎息,便出聲道:「郎君怎在此駐門歎息?」

  「你要去鋪子裡?」顧九思回頭瞧見柳玉茹梳整規整,柳玉茹笑了笑:「是啊,郎君與我同行?」

  顧九思點了點頭,他伸手拉過柳玉茹,與她一起走到馬車面前,扶著她上了馬車。顧九思又接著走了進去。兩人進屋之後,柳玉茹才道:「你剛才歎什麼氣?」

  「就是有些感慨,」顧九思露出惋惜神色來,「覺得周大哥的日子,過得不大容易。」

  「如何說?」

  顧九思將周燁的情況說了說,柳玉茹有些奇怪:「娶妻是好事兒,你怎的感慨起他不容易來?」

  「這女子家裡人都沒了,」顧九思提醒她,「若是他乃周高朗親生的大公子,他母親又安能讓他娶一個這樣毫無背景的女子?如今他在軍中幽州官場中,雖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周高朗義子,卻一直只是打打雜,沒有實權。而如今又娶了這麼個女子,無非就是他母親想告訴別人,這個兒子毫無野心。周大哥的母親,在忌憚他啊。」

  柳玉茹愣了愣,聽明白顧九思的意思,她不免沉默下來。

  顧九思的確是比常人敏銳的,不過幾句話之間,已經摸透了周家那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情況。柳玉茹平日和望都城中女眷交道打得多,周燁家裡的事兒,自然也是知道一二。

  周高朗一共一妻一妾,加上周高朗一共三子兩女。按照他這個身份,在當下已經算得上是不好女色了。而這三子之中,除了周燁,便是一個嫡子,一個庶子,而這兩人,嫡子不過十三歲,庶子不過十歲,與周燁年齡差距甚大。周高朗向來將周燁視若親子,若周夫人再不壓制一二,周燁有個其他什麼心思,這兩個孩子又怎是對手?

  周夫人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可是對於周燁來說,養父沒有忌諱,親娘卻有了猜忌,這無疑是讓他十分痛苦的。

  柳玉茹歎息了一聲:「周大哥自己會想開,他既然沒同你說這些,你別當自己明白。」

  「我知曉。」

  顧九思點點頭,他想著,突然高興道:「哦,還有,今日范大人誇你畫畫畫得好。」

  「他如何知道我畫畫好?」柳玉茹有些疑惑,顧九思笑了笑,將范軒來家裡的事兒說道起來。

  柳玉茹聽得了這來龍去脈,最後關注點卻是落在:「所以,你年末得湊出三十萬石糧食來?」

  顧九思點了點頭,琢磨著道:「范軒準備出兵,到時候糧食便是最重要的了,戰場上一個兵得至少三個後勤才能供給,十萬軍隊,也就有四十萬人在戰場上,後面農耕勞作的人更少。滄州來得這些流民,我打算都安置下來,到郊外去將荒地開了,種下糧食,今年種,明年才有得吃。」

  「那這三十萬石,你打算如何?」

  柳玉茹皺了皺眉頭,聽出顧九思避開了這個話題,顧九思見她追著不放,歎了口氣道:「你別擔心,我想辦法。這三十萬石,重在考驗,不在數目,比起最後結果,范軒怕是更在乎我是怎麼弄到糧食的。所以咱們不能拿著幽州債籌集的錢在幽州境內買糧,這從整個戰局上來說,對范軒並沒有什麼幫助。可到底要怎麼籌……我再想想。」

  兩人說著,便到了府衙,馬車停了下來,黃龍在外面道:「大人,到了。」

  顧九思點了點頭,起身道:「我先去辦事兒,晚上回家。」

  柳玉茹應了一聲,心裡還琢磨著,顧九思下了馬車,片刻後,他突然回頭,掀了簾子,露出帶著明亮笑容的臉,柔聲道:「記得想我。」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放下簾子,她聽得外面人叫顧九思的名字,顧九思應了一聲,疾步跑去。

  柳玉茹捲起車簾,看見顧九思的背影,他穿著藍色的官袍,看上去似乎比記憶中又高了些,少年氣中夾雜了些許說不清的沉穩,柳玉茹靜靜瞧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眼前,她還望了許久,直到印紅喚了她的名字,她才想起來——哦,該走了。

  放下簾子後,柳玉茹琢磨著,怎麼就看一個人背影都能看呆了呢?

  她心中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便從邊上拿了芸芸做的銷售記錄來,細細盤算著,花容冬季又該推出些什麼新奇東西。

  她一面琢磨著,一面到了店裡。

  花容依舊是平日那副不鹹不淡的模樣,芸芸將她和專門負責調配胭脂香膏等產品的師傅聊後的結果和柳玉茹說了,隨後同柳玉茹道:「這些時日,有許多外地客商慕名而來,到我們這兒拿貨,他們拿貨的數量都很大。」

  「我知道。」柳玉茹點頭道,「賣到其他地方的吧。」

  「昨個兒我遇到一個從揚州過來的,」芸芸斟酌著開口,聽見「揚州」二字,柳玉茹手上動作頓了頓,她抬眼看向芸芸,芸芸猶豫著出聲,「他同我說,他是替他娘子來買,揚州那邊,咱們的貨價格要翻三倍有餘不說,還有人偽造仿冒。」

  柳玉茹皺起眉頭。

  她一直打探著揚州的消息,知曉近些日子,揚州已經是平穩了。王善泉將揚州局面攪了個翻天覆地,過去的首富顧家倒了,與王家結怨的許多家也都是花錢買命,苟延殘喘。然而揚州商貿發達,生意總是要做的,日子總是要過的,有人倒下,自然有人起來,於是一時之間湧現了許多新貴,這些人大多與王善泉有瓜葛,或是親眷,或是朋友,或是狗腿,總之如今揚州,已是王家天下。

  柳玉茹沉默片刻,終於道:「你同給我說這些,你是如何想?」

  「我想著,」芸芸小心翼翼道,「咱們賺錢是小,但若讓人砸了招牌,始終不好。夫人就算現在無力開店過去,也得想個辦法,讓人有法子從一個確定的渠道買到咱們的貨。」

  柳玉茹聽著芸芸的話,點頭道:「你說得極是。」

  說著,她想了想:「你讓我想想。」

  這樣一想,就想到了夜裡,柳玉茹其實明白,要讓人有確定渠道買到花容的貨,要麼就是她把店開過去,要麼就是她指定一個商家,只讓對方賣。

  讓她將店開到揚州,那是不可能的,一旦開到揚州,勢必就要時常過去打理,時日長了,難保王善泉不發現。

  若是指定一個商家,指定誰,怎麼做,都是需要看過商議的,那也意味著,她必須去一趟揚州。

  如今再去揚州,自然和當初逃難時不大一樣了。一路從官道讓護衛保護著過去,安全問題倒也不是大事兒,只是……

  柳玉茹猶豫著,她終究只是一個女子,這樣獨身一人四處闖蕩,始終還是太過出格。她不知道顧九思心裡怎麼想,更不知道江柔會如何想。

  但事情掛在了她心上,到家裡時,她還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顧九思瞧見了,以為她是累了,自告奮勇要給她卸髮。

  柳玉茹頭上的髮飾不多,但顧九思怕扯著她,下手又細又慢,他一面拆卸著柳玉茹頭上的髮簪,一面隨意和她聊著天道:「我今日想了,這三十萬石糧食,還是要去外面買才合適。咱們增發一批買糧食的幽州債,我再組織個商隊,去產糧多的地方買這三十萬石。」

  「你打算去哪兒買?」

  柳玉茹聽到這話,心裡頓時快了起來。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他握著柳玉茹的頭髮,垂下眼眸,許久後,他沉著語氣,開口道:「揚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2:16 PM

第六十章

  柳玉茹聽著這話,愣在原地。

  顧九思見她愣住,以為她是想起往事,他伸出手,將人攬在懷裡,從背後抱著她道:「玉茹,你別難過。」

  他出聲道:「咱們總會回去的。」

  「我有什麼可難過的?」

  柳玉茹回了神,苦笑了一下道:「我娘已經在這兒了,我爹……命當如何,就如何,我也沒什麼牽掛。」

  「該帶來的,能帶來的,我都帶來了,」柳玉茹垂下眼眸,「剩下的,本也是該捨棄的。只要你在,揚州望都東都,哪兒都去得,也沒什麼一定要回去的說法。」

  顧九思聽著,他抱著柳玉茹,低聲道:「無論如何,我都是要回去的。」

  說著,他不由自主收緊了手:「早晚有一日,我要回去手刃了王善泉那狗賊。」

  柳玉茹聽出顧九思語氣裡的憤恨。

  她沒說話,只是轉過身去,抱住了身後人,寬慰道:「九思,早晚會有一日的。」

  顧九思應了聲,他很享受柳玉茹主動抱著他的感覺。

  於是他什麼話都沒說,蹲下身,靠在柳玉茹身前,感受著這片刻的寧和。

  柳玉茹抬手梳理著面前人的頭髮,詢問著道:「你如今在望都當著官,總不會自己親自去做這些事兒,而且你沒經過商,自個兒去也不適合,商隊這事兒,你可找好了人選?」

  「我也就是初初有個想法。」顧九思歎了口氣,「人選我還在想,先準備了周大哥的婚事,還有三個月才到年末,咱們慢慢想吧。」

  柳玉茹應了一聲,頗有些心不在焉。

  第二日去了鋪子,柳玉茹在屋子裡打著算盤,想了許久後,她將芸芸叫了過來,同芸芸道:「你最近可算過,外地來這兒採買的,主要是哪些地方?」

  「其實主要也都是各州首府。」芸芸回話道,「來得最多的,就是青州、滄州、揚州、以及司州的人,各州大多都是州府來人,將貨分銷下去。」

  柳玉茹點點頭,其實她們的帳目,都會登記客戶信息,她心裡也大致有個印象,她確認了消息,點了點頭,芸芸接著道:「不過也奇怪,來的人裡,揚州一個州,卻比滄州和青州加起來買的數量都多,司州也不少,但和揚州比起來,還是不算多。」

  「也不奇怪,」柳玉茹搖搖頭,「滄州和青州離咱們近,消息傳得快,自然就會過來。但是這兩州總的來說不算富裕,越是不富裕,消息流動越慢些。咱們賣這些個沒用的東西,都是賣個名頭,她覺得這東西能給她體面,就會買,給不了,就不會。若是沒有那個氛圍,自然是買不了的。所以青州和滄州雖然來人,但不會太多。」

  「那揚州隔著這麼遠,怎的就來這麼多人?」

  芸芸有些不解,柳玉茹笑了笑:「你瞧瞧這些商人來的時間就知道了。咱們幽州雖然離揚州不近,可咱們幽州這些官家卻與東都來往密切,而揚州買東西,向來是看著東都的。東都興盛的,揚州就喜歡。而司州雖然大官多,但是若算上老百姓,還是揚州富裕。所以司州的商人先來採買,揚州的才跟著過來。」

  聽了這話,芸芸恍然大悟,忙道:「夫人說得是了,以前咱們在揚州的時候,最體面的,不都是東都流過來的東西嗎?」

  柳玉茹笑著沒說話,芸芸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去了。」

  「日後再說吧。」

  柳玉茹搖搖頭,低頭翻著賬本,心裡琢磨起來。

  長期讓那些商人在望都買,在其他地方賣,一來這些銀子白白就給了他們,另外一來,她不好管控,市面上也分不出真假,容易毀了花容苦心經營的口碑。如今最大的客戶都聚在揚州和司州,而這樣的東西本也是在稍稍富裕一點的人家中流通,之後再往下逐步滲透,所以她只要能在每個州的州府設一個點,就可以留住大部分客戶。每個州的人直接到州府來買,一來有了個確認真假的地方,不至於讓人到處壞她口碑;二來也是個增加營收的法子。

  柳玉茹左思右想,都覺得自己出一趟望都,打探一番消息和情況,找個合適的人將開分店的事兒定下來,這才是最妥當的。然而她單獨出去,這事兒她怎麼的,也開不了口。

  她知道顧九思是個很好的男人,可是她卻不知道,顧九思的底線是在哪一步。

  她心裡有著打算,就時時觀察著顧九思組建商隊的事兒。

  按理來說,商隊這事兒,最合適的人選其實是周燁。但如今周燁要大婚,而范軒已經在前線開始用兵,他大婚之後最多停留七日,便得往前線趕過去主持後勤事務,是決計騰不出手來管這事兒的。

  沒了周燁,要找一個,顧九思信得過、熟悉生意、還熟悉揚州的人,那就太難了。

  原來顧家帶來的人,固然是滿足了這幾條,可是那些人大多都是下人,要將採購三十萬石糧食這種重擔交過去,顧九思始終覺得有些不妥。

  柳玉茹瞧著顧九思煩悶,等到了周燁大婚那日,顧九思才有了幾分笑顏。

  那日顧九思早早起來,將自己認認真真打整了一番。他頗有些興奮,柳玉茹瞧著,不由得有些好笑:「又不是你成親,你高興個什麼?」

  「我頭一次陪人接親,」顧九思高興道,「我不得高興高興嗎?」

  說著,顧九思有些感慨:「若是陳尋和文昌還在就好了。」

  說到這話,顧九思似是有些難過。柳玉茹輕輕握了握他的手,顧九思抬頭朝她笑笑,高興道:「我沒事兒,就是有點想他們。」

  「我知道。」柳玉茹溫和道,「我們再找找陳尋,還有文昌的母親,終有見面一日的。」

  顧九思點了點頭,而後外面來了人,叫顧九思出去。顧九思高興道:「我走了,你去女眷那邊,你好好等著我。」

  「說什麼胡話,」柳玉茹輕笑,「又不是咱兩成親。」

  顧九思親了柳玉茹一口,轉身跑了。

  柳玉茹搖著扇子,低頭笑了笑,轉身尋了印紅,便去了周府。

  柳玉茹和周夫人還算熟悉,她去了之後,同周夫人聊了幾句,周夫人便帶著她去瞧新娘子。

  這位新娘子姓秦,叫秦婉之,原先家裡在司州,也算小富,梁王行兵攻打東都時候,他們家恰好是戰區,秦家棄了家財逃到幽州來,路上又在滄州出了事兒,就留了這麼一個姑娘,歷經千辛萬苦來了幽州。

  聽說也是碰巧,她來幽州的時日,剛好是周燁日日去等顧九思的時候,這姑娘見過周燁的畫像,瞧著周燁打馬過去,就整個人往馬前一撲,還好周燁騎術精湛,不然這姑娘怕也不是好端端坐在這兒,而是命歸黃泉了。

  「她抓著小燁就問,認不認識周高朗大人的義子周燁,等小燁應了聲,她將手中信物一遞,報了自己的名,就暈了過去。」

  周夫人頗為感慨:「這兩人,也算是天定的姻緣了。」

  「夫人說得是。」柳玉茹應聲,從珠簾裡偷偷往裡瞧,可以看見侍女在給秦婉之戴上鳳冠。

  倒也是個清麗溫婉的佳人,只是約莫打小也是身在北地,比著柳玉茹,多了那麼幾分不言而喻的剛強。

  若說柳玉茹瞧著就是那南方柳絮溫婉可人,那這秦婉之瞧著,就是北地風沙吹過的柏楊,瞧著那身姿,都立得格外挺拔。

  柳玉茹多瞧了幾眼,周夫人笑著道:「你若是喜歡她,這會兒也是無事,你便陪著她多說幾句。」

  柳玉茹應了聲,知曉周夫人是讓她陪著秦婉之,她便起身過去,進了內室。

  這時秦婉之也已經打整好了,就等著周燁來接親。柳玉茹坐下來,她打量著秦婉之,秦婉之抬頭瞧她,頷首道:「這位就是顧少夫人吧?」

  「你識得我?」

  柳玉茹含笑開口,秦婉之點點頭:「周夫人同我提起過,對你倍加誇讚,還說顧大人與周燁是好友,讓我多加往來。」

  柳玉茹聽得這話,不由得笑了,覺著這秦婉之真是個實誠人。她柔聲道:「是呢,周大人與我夫君交好,日後你也可以常與我走動。我自個兒開了個鋪子,專門賣些胭脂香膏之類的物件,今個兒你大婚忙著,我便差人直接給你送到府裡置下了。」

  柳玉茹說著,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店裡的東西,你別嫌棄。」

  聽到這話,秦婉之笑了,她自然是知道花容是什麼店,也知道柳玉茹送出來的自然是好的。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讓你破費了。」

  柳玉茹搖搖頭,有了話題,便開了話匣子,姑娘家坐在一起,說來說去,便聊到夫君身上。秦婉之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道:「周公子……是個怎樣的人啊?」

  「你不是見過嗎?」

  柳玉茹搖著扇子,有些疑惑。秦婉之搖了搖頭,小聲道:「他守禮,也就說過一兩句話。」

  說著,她有些羨慕道:「不像你,成婚之前,還同顧大人見過兩面呢。」

  柳玉茹愣了愣,她隨口同秦婉之說了一下自個兒和顧九思的事兒,還從沒想過,會有被別人豔羨的一天。

  她記得聽到自個兒要與顧九思成婚,那會兒想死的心都有了。這麼兜兜轉轉,居然有人羨慕她,她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她不由自主放柔了聲音,溫和道:「周公子是個極好的人,你很快就知道。」

  兩人說著話,外面傳來了鬧哄哄的聲音,喜娘進了屋來,忙道:「來人了,快佈置起來,女眷們趕緊跟我來,將門堵上,可別讓他們輕易進了門!」

  柳玉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大夥拉著手抓壯丁一般,扯到了大門口,她混在姑娘堆裡,聽見外面傳來顧九思的聲音,大聲道:「有什麼題目你們趕緊出出來,不然我們可就硬闖了!」

  柳玉茹聽見顧九思的聲音便笑了,旁邊的姑娘開始翻書,這些姑娘先是問詩詞,問了上句,顧九思在外面答下句。

  又問謎語,問了開頭,還沒結尾,顧九思就已經猜到謎底。

  柳玉茹瞧著她們沒一個難得住顧九思,不由得有些無奈。

  顧九思本來就是個記性好的,你若是同他說背書這些,到的確是很難考到他。猜謎這些東西,又都是揚州那邊愛玩的,望都這些謎語,在揚州都老掉牙了,更是困不住他。

  一連幾個問題問出去,顧九思對答如流,姑娘們面面相覷,若是開門,顯得太容易些,不開門,又的確沒什麼理由。

  而顧九思更是得意起來,高興道:「沒法子了吧?沒法子就趕緊開門,別耽誤時間啊。」

  這時候柳玉茹不由得笑了,她從人群中走出來,柔聲道:「我來。」

  顧九思站在門外,一聽著柔柔弱弱帶著笑的聲音,頓時心裡就「咯噔」一下。旁邊所有人都覺得有些奇怪,跟著來的同僚不由得道:「顧大人,可是有什麼不對?」

  沈明站在邊上嗤笑出聲,直接道:「他家夫人來了。」

  一聽這話,所有人都笑了,顧九思面上有些訕訕,忙道:「她厲害著呢。」

  柳玉茹站到門口,開口道:「郎君且聽好題目。」

  顧九思立刻站正了,打定了主意,柳玉茹對數字敏感,這必然是個算術題。

  果不其然,柳玉茹開口道:「今日馬車一駕,同時自城東出發,馬車上各有母雞三隻,向西往前,行十里一村,行五里第二村,再行十里第三村,再行五里第四村,如此類推。每到一村,於村中採買家禽。第一村得雞三隻,鴨三隻,鵝三隻;第二村得鵝三隻,雞五隻,鴨兩隻;第三村得鵝兩隻,雞十隻,鴨兩隻;第四村得雞兩隻,鵝兩隻,鴨五隻;第五村得鴨五隻,鵝三隻,雞十隻;第六村得雞五隻,鴨五隻,鵝十隻……」

  顧九思聽著題,飛快記憶計算著現在有多少雞,多少鴨,多少鵝,等算到最後,柳玉茹頓了頓,突然詢問:「請問郎君,得雞二十隻時,馬車行了多遠?」

  顧九思:「……」

  「你為什麼不問雞鴨鵝多少隻!」

  周燁愣了一秒,驟然開口。裡面女子都笑起來,柳玉茹搖著扇子道:「我也沒說要問這個啊。」

  顧九思不說話了,他同周燁道:「周大哥,你讓讓。」

  周燁有點蒙,他退了一步,大夥兒見顧九思一臉沉穩,平靜道:「我有辦法。」

  柳玉茹站在門口不遠處,抬頭瞧了瞧太陽,見外面沒了聲音,朗聲道:「郎君可想得出來?想不出來,那可就下一題了。」

  話剛說完,所有人就看見大門被人猛地一腳踹開,柳玉茹驚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衝進來的人攔腰扛在了肩上,二話不說,朝著裡面就跑!

  「周兄,快!」

  顧九思一聲大喝,招呼著人就往裡衝進去。

  柳玉茹大怒,拽著顧九思道:「顧九思!」

  顧九思扭過頭去,瞧著柳玉茹氣急了的臉,他覺得這人可愛極了,他將她往角落裡一放,掃了一眼邊上,周邊亂哄哄一片,周燁學著顧九思的模樣,進去搶人了。

  「顧九思你……」

  柳玉茹話還沒說完,顧九思便抬起袖子,用廣袖垂下來遮了他們兩,低頭就將人按在牆上親了一口。

  「別搗亂。」

  顧九思說完這句,就看見周燁扛了人從房間裡出來,大聲道:「九思,走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吩咐了一句柳玉茹:「等我回家。」

  隨後就跟著跑了去。

  周邊雞飛狗跳,大夥兒都追著周燁和顧九思跑了出去,只有柳玉茹還用團扇遮著臉,定定站在原地。

  這混帳……

  柳玉茹咬著牙,臉紅心跳,全然不敢在此時見人。

  印紅找了半天,終於找到柳玉茹,她有些疑惑道:「夫人,你用扇子擋著臉站這兒做什麼?」

  柳玉茹閉著眼睛沒說話,過了好久後,她才慢慢放下團扇,長長舒了口氣道:「靜心凝神。」

  說著,她便領著印紅往外走:「去宴席吧。」

  印紅跟在她身後,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怎麼看柳玉茹的模樣,都不是個靜心凝神的樣子。

  但她一個丫鬟,也不能說什麼,只能跟著柳玉茹去了宴席。

  柳玉茹先是去觀了拜堂的禮,這時候顧九思不忙了,他站到她身邊來。整個大堂安安靜靜,只有禮官唱喝的聲音,柳玉茹便悄悄在私下擰他,結果顧九思瞧著周燁拜堂,卻是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小聲說了句:「乖。」

  這一聲乖出來,柳玉茹紅了臉,便靜了下來。她自個兒都不知道,是為著個什麼。

  她和顧九思一起觀完禮,顧九思便被拉扯著過去,他和周燁商量好的,今天他得替周燁擋酒。

  於是柳玉茹自個兒和夫人團在一起吃飯,就看顧九思在一邊喝個爛醉,鬧哄哄的。她有些不高興,正不樂意著,印紅便端了盤蜜瓜上來,同她小聲道:「夫人,剛才姑爺吩咐我,說給您端盤蜜瓜,免得您以為他不想著您生氣。」

  柳玉茹聽得這話,不由得笑了。

  一瞬間她也不氣了,手拈了蜜瓜,吃著也覺得甜滋滋的。

  一頓宴席吃完,柳玉茹跟著看完了熱鬧,下人終於將顧九思送來了。

  他喝得醉得不行,被人扶著過來,柳玉茹瞧見,不由得有些無奈,她扶著顧九思上了馬車,輕聲道:「喝就喝吧,喝這麼多做什麼?」

  「我高興。」

  顧九思迷糊著開口,他抬眼瞧見柳玉茹,看著柳玉茹低頭給他用帕子擦著手,他忽地就笑了。

  他伸手抱住她,蹭了蹭她的肩,高興道:「玉茹。」

  「嗯?」柳玉茹漫不經心,知曉他是醉了,接著就聽他道:「咱們成親了,我好高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2:22 PM

第六十一章

  柳玉茹看著他犯傻,頓時心裡就軟了。

  「你醉了。」她笑著道,「咱們倆早就成親了。」

  「沒有,」顧九思搖著頭,「沒成親。不算的。」

  他沒力氣,整個人靠在柳玉茹身上,反復否認道:「那是,那是老頭子逼我的,沒成親呢。」

  柳玉茹歎了口氣。

  他們兩人那時候成親,誰不是被逼無奈呢?

  她自個兒拜堂的是,還想著,這就是一場噩夢多好,夢醒了,她還能規規矩矩當她的柳小姐,然後如願以償嫁給她心裡守著的葉世安。

  只是好在陰差陽錯,嫁給了面前這個人。

  她不知道嫁給葉世安會不會更好,但想來,以著葉家的規矩,她怕也就是守在葉家後宅,規規矩矩的開枝散葉,替丈夫打理好後宅就完了。比起如今跟著顧九思,雖然大起大落,可她卻也不知道怎的,竟是半點後悔都沒有。

  她和顧九思依偎著,柔聲道:「不管是不是逼的,咱兩都成了,我都是要跟你一輩子。」

  「我不要……」

  顧九思聲音有些含糊,柳玉茹愣了愣,心裡有些發苦。

  時到今日,他莫不是還想著當初那些話,早晚要和她分道揚鑣?

  柳玉茹心裡一時有些亂,就聽見顧九思道:「我要娶你。」

  他低喃著出聲道:「我要重新來……我要自個兒上門下聘,抱你進花轎,和你拜堂,給你掀蓋頭,喝交杯酒……吉利的事兒,咱們一樣都不能落下……我要和你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

  顧九思同她十指交錯在一起,他用頭抵著她的額頭,聲音頓了頓,這一大串話說出來,他似乎是有些累了,停下來,休息了片刻,他接著道:「玉茹。」

  「我疼你,」他認真開口,「我會疼你,寵你,一直對你好。你別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柳玉茹心軟成了一片。她小聲道,「你放心吧。」

  「我會對你好,」他反復念叨著,「讓你知道什麼叫真正對你好。」

  柳玉茹聽著發笑,馬車慢慢行著,她就聽著顧九思的宏偉計劃,要怎麼對她好。

  她拉扯著他進屋去,服侍著他上了床,給他擦了身子,自個兒這才歇下。

  顧九思這時候還念叨個不停,等柳玉茹上床了,顧九思拉著她,他似乎是睏了,但還是堅持說著:「我知道……你不是待在後宅的人。你心裡大著呢……你會去好多地方,賺好多錢,你不喜歡當顧夫人……」

  柳玉茹愣了愣,她正想否認,就聽顧九思道:「我不在意的……」

  「我可以當柳相公,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想去賺錢,我幫你賺……你想出門,我讓人護著你出……玉茹,」他握著她的手,似是有些難過了,「我不是顧九思了,」他沙啞著聲,「可你得是柳玉茹啊。」

  柳玉茹靜靜聽著,她心裡突然湧現出了那麼幾分難受。

  她聽出他音調裡的哭腔,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顧九思夢想當的是仁義俠士,駕馬踏花,在揚州風風火火傲了十八年。如今無論是國難還是家仇,都逼著他迅速成長。他從沒說過苦,也從沒喊過不甘願。家裡需要他有擔當,他就站起來有擔當。可是他心底裡,總是記掛著年少時那一份少年輕狂。

  他做不到了,他就想要她做到。

  他說寵她愛她,就是想給她一方天地,讓她盡情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不必忍著讓著。

  這何嘗不是因為,這是因為他最想要的?

  柳玉茹覺得心裡有些發酸,她看著面前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面容,忍不住抱緊了他。

  「九思,」她開口,聲音喑啞,「你是我一輩子的顧九思。」

  顧九思拉著她,似乎是睏了,他呼吸之間夾雜著酒氣,柳玉茹聽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她看著面前人,探過身去,將唇輕輕貼了上去。

  顧九思迷糊著睜了眼,看見面前貼在自己身前的姑娘,她睫毛輕顫,他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他低低叫了一聲:「玉茹……」

  話開口的時候,他的舌頭輕輕觸碰在對方的唇上,雙方都顫了顫,柳玉茹僵住身子。

  兩人都沒動,顧九思似乎也是被驚到了。片刻後,柳玉茹下意識想退,但剛一動作,卻就被顧九思一把攬住了腰。

  那一瞬間的觸感讓他震驚中又夾雜了幾分說不出的迷戀。他方才知道有這樣的體驗。

  他攬著她,慢慢收緊了手,加大了力氣。他低頭去蹭她,一聲一聲低喃叫她的名字:「玉茹。」

  柳玉茹被叫得軟了身子,這才感覺他的唇貼了過來,他似在顫抖,柳玉茹僵硬著身子,感覺顧九思在她唇上輾轉了片刻,這才試探著將舌頭著探過去。

  他腦子清醒又迷茫,酒的味道順著他的舌頭竄到柳玉茹的嘴裡,酒的味道,若有似無的甜味,濕潤軟滑的觸覺,都刺得兩個少年人腦袋發暈。

  顧九思忍不住翻過身去,壓在柳玉茹身上。

  夜雨落在窗外開得正好的海棠花上,海棠在雨中輕輕搖曳。纖細的枝葉似是不堪一折,在風雨裡展出萬千風情。

  顧九思看著柳玉茹似是帶了水汽的眼,若有似無嗔怒瞧他一眼,他不由得就笑了。

  「得你瞧這麼一眼,」他聲音喑啞,「無間地獄也去得。」

  「我不要你去無間地獄,」柳玉茹攬著他的脖子,紅著臉,小聲道,「我要你好好陪著我。」

  顧九思有些恍惚,他看著身下的人,哽咽了片刻,才道:「好。」

  那片刻,哪怕他還醉著,還迷糊著,他卻都清楚知道。

  這輩子,若是離開了柳玉茹,他誰都不能要了。

  經歷過這樣一個姑娘,哪又能再找得到一個這樣好的人?哪怕有了這樣好的人,哪兒又能有這樣的心?

  他低下頭去,含著她的唇。

  他動作溫柔又細緻,因許多話,他說不出口,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只覺得,在這每一次觸碰、每一次親吻、每一次擁抱裡,自己那份難以言說的心意,似乎都無言傳遞過去。

  兩人折騰到了深夜,等雨停了,兩人才迷迷糊糊睡下。

  等第二天早上顧九思清醒的時候,他就瞧見整個床亂得不行,柳玉茹睡在他身邊,衣衫還亂著。

  顧九思腦子懵了一下,嚇得往後一退,就整個人滾了下去。

  柳玉茹迷糊著睜了眼,撐著自己起身,衣服就順著滑下去,露出她消瘦瑩白的肩頭。

  顧九思目光不由自主落了上去,柳玉茹打著哈欠道:「郎君怎的摔下去了?」

  「我……我……」

  顧九思撐著自己沒跑,外面木南和印紅聽得聲音,知道他們起了,就準備進來,顧九思大吼了一聲:「都別進來!」

  這話讓所有人都愣了,柳玉茹也清醒了幾分。

  顧九思盯著柳玉茹,他又打量了幾眼,這才確認,柳玉茹衣服亂歸亂,還是在的。

  顧九思腦子裡浮現出些片段來,他紅了臉,確認了幾遍,心裡才舒了口氣,他轉過頭去,艱難道:「我……我……」

  「郎君昨夜醉了。」柳玉茹知道顧九思是要說什麼,她低著頭,紅了臉,小聲開口。

  顧九思連忙點頭:「對對對,我醉了。」

  說完這話,兩人就沉默下去,沒有人開口。

  顧九思看見柳玉茹手撐著自己坐在床上,似乎是有些難堪,她紅著臉,一直看著窗外,過了好半天,顧九思慢慢冷靜下來,他突然覺得,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酒壯人膽,他也不過就是,往前走了一步而已。

  他輕咳了一聲,從地上站了起來,瞧著柳玉茹道:「你……你沒生氣吧?」

  柳玉茹低著頭,搖了搖頭。顧九思努力回憶著昨晚說的話,他坐到柳玉茹身邊去,低著頭道:「你沒生氣就好……咱們倆是夫妻,許多事都是早晚的。」

  柳玉茹低低應了一聲,臉紅得不行。

  顧九思咬了咬牙,回身將柳玉茹一把攬到了懷裡。

  柳玉茹將驚叫聲吞下去,怕外面人聽見,顧九思抱著她,感覺她更是害羞,這才鎮定了幾分,他慢慢道:「昨個兒是我孟浪,但是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做的事兒,也是想做的。」

  「嗯。」

  柳玉茹紅著臉,小聲道:「我知道。」

  「玉茹,」他抱著她,認真道,「咱們雖然成了婚,可我不想是因為成婚,我們才在一起。我們慢慢來,我若著急唐突了你,你不舒服,便告訴我,我會改,好不好?」

  「哪裡會唐突?」柳玉茹低著聲,「郎君想做什麼,那就做就是了。」

  顧九思聽著這話,低笑:「我做了,你心裡不樂意,又記掛上我。你向來是個小騙子,你當我又不知道?」

  「我才沒有……」

  柳玉茹急急否認,顧九思笑出聲來,卻也沒多說什麼反駁她,應聲道:「好好好,不是小騙子。你就是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個兒想要什麼,行了吧?」

  「我……」

  「玉茹,」顧九思抱著她,認真道,「別解釋,也別多說。許多事兒是說不出口的,你我心裡明白就好。」

  柳玉茹沉默下來,顧九思平靜道:「你過往的日子我知道,你騙得了自己一時,可騙不了自個兒一輩子。我不急,咱們倆就好好過日子,你始終是顧夫人,只是我們每往前走一步,就是咱們感情更好一分,好不好?」

  柳玉茹也沒多說,點了點頭。顧九思給她捋了髮,這才笑著叫人進來。

  大家看了小夫妻一樣,抿唇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只是讓兩人洗漱。

  柳玉茹從鏡子裡看見顧九思穿上官袍,她垂下眼眸,顧九思正要往外走去,她突然道:「九思。」

  顧九思頓住步子,隨即就聽的柳玉茹開口:「我去替你買糧。」

  顧九思愣了愣,她站起身來,看著顧九思,眼神認真:「你不用再重新湊幽州債,你將現在已有的錢交我手裡,我就拿這個本錢出去,回來時候,必多給你帶三十萬石糧食回來。」

  顧九思呆呆瞧著她,柳玉茹卻是笑了。

  「你不是說要我當柳玉茹嗎?」她神色平靜,「若不是想著規矩,想著你,其實柳玉茹骨子裡,就是這麼個人。」

  愛錢愛折騰,敢八百萬立軍令狀,願為愛人和自個兒的事業跋涉千里,也無懼風雨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2:30 PM

第六十二章

  顧九思聽著這話,整個人有些懵,他忙道:「我自個兒有辦法,你若是為了我……」

  「我不是為著你。」

  柳玉茹坐下來,同顧九思商量著道:「在商言商,若你不是我夫君,我早就上門同你談這筆生意了。顧大人,」柳玉茹瞧著他,認真道,「你現在持著這麼多錢,總要找個人打理的。你在官場上的確擅長,可是經商一事,你卻未必有這份能耐。數你能用的人,大多沒有這個才幹,有這個才幹的,你也不能放心。何不就讓我去,你付我一部分傭金,大家一起賺錢呢?」

  顧九思聽著,他看著面前柳玉茹認真的神色,片刻後,他輕輕笑開:「你要多少?」

  「你給我本金,盈利的百分之十,盡歸我所有。」

  「那要是虧了呢?」

  「若是虧了,」柳玉茹答得認真,「虧多少,我補多少。一時補不上,就拿一輩子補。」

  顧九思沉默了,許久後,他苦笑道:「柳玉茹,沒你這麼做生意的。誰都不敢說自個兒一定能賺,你這樣立軍令狀,有點傻。」

  「我也不是瞧著誰都傻,」柳玉茹笑了笑,「只是因著你是我相公,這錢出了事兒,你得負這個責,我得給你安排條路。」

  顧九思聽著這話,忍不住彎了嘴角,但他輕咳了一聲,卻是道:「既然我是你相公,那這事兒我就得從私人角度管一下你。你要出去,我不攔著,可是你得給我說明白,你要怎麼出去,什麼計劃,怎麼個行程路線,我得確保你出去沒事兒,我才能讓你過去。」

  「玉茹,」他抬手摸著她的髮,柔聲道,「你別覺得我管著你,只是這一點上,我的確讓不得步。」

  「我怎麼會覺得你管著我。」柳玉茹笑了笑,「這麼多錢交我手裡,若無是個自個兒的命都保全不了的,你怎麼又能放心?」

  「你先去縣衙吧,」柳玉茹抬手給他理了理衣衫:「我會把我的打算都寫清楚給你。你也不用想著我是你夫人,你若覺得這個法子可行,就將錢交給我,我來操作。若覺得不行,那就罷了。」

  顧九思應了聲,笑了笑道:「那我先走了。」

  兩人說完,顧九思便自個兒出了門。

  他走在路上,木南跟在後面,見沒了柳玉茹的影子,木南有些不安道:「公子,你真打算讓少夫人自個兒一個人出去啊?」

  「不然呢?」

  顧九思有些無奈:「我還能攔著不成?」

  「少夫人一個女子……」木南斟酌著道,「她自個兒一人出去,終究還是有些不妥當吧?」

  「她若能安排好,我不會攔她。若安排不好,我自然也會勸阻。但她終究是個人,」顧九思瞧了木南一眼,卻是道,「你說若你我選了一條路,別人都說不好,逼著你不能做,你我如何作想?」

  「凡事都逼著我,」顧九思認真道,「便是我父母,我也是容不得的。我寧願不要這份為我好,也不想處處受人牽制。」

  「那若是少夫人安排不好,又要執意出行呢?」

  木南接著詢問,顧九思苦笑起來。

  「我又能怎麼辦?」他歎息出聲,「只能想辦法,跟著她去了。」

  好在柳玉茹比他們所料的,都要優秀太多。

  柳玉茹想了幾晚上,終於將整個行程安排寫清楚,交給了顧九思。

  她詳細打聽了如今各州的情況,將此行目標城市都列舉了一番,根據各城市的情況,最後準備了一支護衛隊伍。

  她甚至將所有開支預算都列了出來,又將整個行程打算如何買糧寫清楚,甚至連預期的收益都分析了一番。顧九思看了,不由得有些感慨,其實在此之前,他都沒想到柳玉茹能做得這樣好。

  她整一條路線,幾乎將所有危險區域都規避了開去,留下的都是目前比較平穩的城市。路線相對來說並沒有什麼危險。而她護衛的人員安排,也足以讓她解決幾乎她所有能想像的危機。

  而她買糧的法子,更是別具一格,讓顧九思想都沒想到。

  柳玉茹在反復買賣幽州債的過程裡,對市場有了諸多瞭解。她開始明白一些市場的基本原則,如果有人大量收購幽州債,貨少又同時加價時,所有人都會拼命想要收購幽州債,幽州債的價格便會隨之漲高;若是有人大量賣出幽州債,市面同時湧現出許多幽州債,價格就會自然降低。

  人們對一件商品的「感覺」,是這個價格漲落的關鍵。

  所以柳玉茹的計劃中,她會先到一個小城,這個小城要滿足三個要求:

  第一不大不小,剛好是他們金額可操控範圍內;

  第二糧食價格在一個中等乃至低位,總之絕不是高位;

  第三政府管控力度低,不會過分干預市場。

  而後柳玉茹會先在一夜之間不問價格收購所有糧食,並表示會繼續購買,如此一來,所有人都會開始購買糧食,以圖賣給柳玉茹賣個高價,等所有人從各地開始買糧屯糧時候,柳玉茹再將原先的糧食慢慢流入市場上,將這低買高賣的價格賺一個價差。這時候糧食價格會逐步回落,等回落到正常位置乃至低位後,她再買走市面上的六到七成。

  顧九思看得明白,柳玉茹這個手段,和如今城中富商炒幽州債的手法如出一轍,都是先將價格炒高,再暗中在高位賣出去,接著等價格回落,再出手繼續買入。

  「這樣的話,不如你從望都帶點糧食,」顧九思看了柳玉茹的法子,琢磨著道,「你在糧食回落在正常價格後,直接五萬石砸下去,糧價必然暴跌,這時候你再全部買回來,不是更好?」

  「不行。」柳玉茹搖搖頭,果斷道:「這樣一來,動靜太大,一定會驚動官府。我之所以在價格調整後,也只買六到七成糧食,就是不想讓這個糧食短時間就影響到民生,這樣一來,官府就以為這是戰亂時自然現象,不會有太多關注。」

  顧九思點點頭,幾句話裡,他就聽明白了,這件事上,柳玉茹比他想得周全得多。

  經商這事兒,他不比柳玉茹擅長,於是他便看了看柳玉茹在後勤護衛上的安排,猶豫片刻後,他終於道:「沈明你帶過去,我再同周大哥那裡借幾個人,確保萬無一失。」

  柳玉茹應聲,在保命這事兒上,自然越周到越好。

  「到了揚州,」顧九思斟酌著道,「你別自個兒冒頭,讓人替著你。」

  「我明白。」

  柳玉茹點頭。

  當天夜裡,柳玉茹和顧九思睡在床上,顧九思一夜未眠,柳玉茹察覺他輾轉,轉過身去,從背後攬著他道:「怎麼還不睡?」

  「我在想,」顧九思睜著眼,好半天,終於道,「我同你去吧。」

  聽得這話,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你同我去了,官不做了?」

  「我想想辦法。」顧九思琢磨著道,「我去找范大人……」

  「九思,」柳玉茹的聲音柔柔響起來,「我以後要去好多地方的。」

  「做生意的,其實最重要的就是每個地方和每個地方信息的不對等。波斯的香料在波斯不過普通物件,到東都來就價值千金。我若是將生意做下去,我日後野心越來越大,不可能一直在家待著。你陪我去了這一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你還有事兒要做,」柳玉茹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勸著道,「你現在剛在官場起步,得了范軒賞識,別為了家裡這些事兒功虧一簣。你若是要跟著我去,我便不去了。」

  聽得柳玉茹說自個兒不去了,顧九思沉默下去,片刻後,他歎息出聲,只能是道:「罷了,就這樣吧。」

  第二日顧九思送著柳玉茹出城,說好送到城門口,又說多送一里。只有便是一里再一里,等送出十里遠,柳玉茹終於忍無可忍,掀了馬車車簾,同顧九思道:「行了,回去吧,別跟著了。」

  顧九思愣了愣,低頭道:「哦。」

  柳玉茹瞧見顧九思那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時有些不忍。她自個兒都不知道,這人以往那麼活蹦亂跳不可一世的一人,今個兒就成了個離了自己就不行的。

  她歎了口氣,四處張望了一下,同顧九思招了招手。

  顧九思湊過去,柳玉茹捧著顧九思的臉,當著所有人的面,輕輕親了一口他的臉,隨後道:「若是想我了,便給我寫信。」

  說完,她迅速回到馬車裡,放下簾子,故作沉靜道:「行了,走吧。」

  顧九思騎著馬,瞧著那商旅隊伍遠走。他瞧了許久,終於才回了家。

  當天晚上吃飯,蘇婉和江柔見著柳玉茹沒回來,不由得有些奇怪,蘇婉小心翼翼道:「玉茹呢?」

  顧九思這才開口道:「哦,忘了同你們說了,玉茹近來都不會回來了。」

  「你們吵架了?」江柔動作頓了頓,顧九思搖頭道,「朝廷有些事兒要玉茹去辦,她自個兒先走了。」

  說著,顧九思從懷裡掏了一封信遞給江柔道:「玉茹讓我交給您的,說是她不在的這些時日,店裡勞煩您多費心。」

  「朝廷讓她去做什麼?」江柔皺著眉頭,不滿道,「她一個姑娘,這時候這麼亂,能去做些什麼?」

  「你不也是只是個女人麼?」顧九思下意識反駁,江柔一愣了愣,就聽自個兒兒子理直氣壯道:「別人能做,她就不行了?沒這個道理的。」

  「你這孩子,」江柔忍不住笑了,「有了媳婦兒忘了娘,當初是誰哭著鬧著不娶的。」

  「小時候不懂事,」顧九思一臉坦然,「長大了,知道什麼好了,不行?」

  說著,顧九思擺了擺手,站起身來道:「算了,我同給你們說不清楚,總之玉茹沒事兒,你們放心好了。」

  說完,他便往自個兒屋裡回去。

  他坐到書房裡,屋裡冷清清的一個人,他自個兒發了許久的呆,木南端著湯進來,瞧著顧九思的模樣,笑著道:「公子在想些什麼,這樣出神?」

  顧九思聽得這話,忙回了神,搖了搖頭道:「無事。」

  說著,他翻箱倒櫃開始找紙。木南有些奇怪:「公子在找什麼?」

  「之前咱們是不是進了一批印了桃花的紙?」

  「是。」木南從櫃子裡尋來給他,見顧九思拿著紙回了自個兒位置之上,他狐疑瞧著道:「大人是要寫信嗎?」

  「嗯。」

  木南聽了這一聲,有些不確定道:「給……夫人?」

  「昂。」

  顧九思認認真真寫著信,木南沉默片刻,慢慢提醒:「公子,少夫人今個兒才走的吧?」

  顧九思筆尖頓了頓,似是被人窺探到心事。

  他忍不住抬頭瞪了木南一樣,怒道:「就你話多!」

  這封信是在柳玉茹離開那天寫的,卻是在柳玉茹下榻第一個城市當天到。

  柳玉茹落腳的第一個城市,是滄州的蕪城。

  她當初路過滄州時,記憶裡就是綿延的黃沙,乾裂的土地。而蕪城是滄州的州府,與柳玉茹記憶中截然不同。

  蕪城建得很大,城牆很高,周邊一望無際全是平原,外面青草依依。與望都並沒有太大差別。

  沈明對於滄州比她熟悉得多,於是他們一個商隊都是跟著沈明,由沈明交涉著進入了滄州。

  這一次顧九思給柳玉茹準備了一個假文牒。他如今當著望都縣令,雖然是個八品小官,卻也是個官,弄一個假文牒,對他來說就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柳玉茹和沈明等人拿著假文牒入了城,隨後找了一家客棧下榻。柳玉茹一入城,就開始四處打量物價,瞧著所有人的服飾言談。

  對於柳玉茹而言,這些行走過的人,其實都許多行走的銀子,他們每個人值多少錢,在柳玉茹心中明碼標價。

  穿著、舉止、談吐,絕大多數都會彰顯出這個人的生活習慣,知道了對方的生活習慣,自然會猜出對方的收入水平。

  所有人都覺得,柳玉茹對於數字有種天生的敏感。

  每個人都知道高賣低買會賺錢,可最難的一步,就是確定什麼時候算高賣,什麼時候算低買。

  而柳玉茹面對這種問題,總是彷彿是有預知能力一般,她總能揣測出最合適的價格。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偶然,可柳玉茹卻慢慢察覺,這或許和她從年幼時就愛看別人臉色,關注周遭,不無關係。

  她有一套揣摩價格的法子,基本就是以小見大,這種事兒誰都學不來,所以只能她親自走一趟。

  她打聽到了晚上,進入了房裡,顧九思派來的信使,也差不多就到了。

  柳玉茹接著顧九思的信,還是有些詫異的,她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兒,所以信來得特別快。於是她忙開了信,就看見信上第一頁,就寫了一句話:

  你什麼時候回來?

  她瞧了日期,發現是她出來那日寫的,也就是說,她前腳才出門,顧九思就開始琢磨她回來的事兒了。

  她哭笑不得,翻開了第二頁,就看見顧九思那算不上好看,只能算是規規矩矩的字落在紙頁上:

  千重山,萬重山,山高水遠人未還,相思楓葉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2:39 PM

第六十三章

  柳玉茹瞧著信,不由得笑了。看第一句時,她還想著,顧九思果然還是樸實,要不再給他請個詩詞的老師,免得想表達感情了,就只會說大白話:

  我想你了。

  我很高興。

  哈哈哈哈哈哈。

  這樣以後往上升遷,怕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好在第二頁就轉了話風,終於有了幾分讀書人的酸調子。

  柳玉茹瞧著信,她想了想,決定等事兒做完了,有什麼報告的,再同顧九思去商議。

  她停留在蕪城,第一日先去打探消息,她幾乎走訪了所有糧店和胭脂店,胭脂店裡大多放著花容的貨,價格有高有低,真假摻和著賣。

  柳玉茹花了一天時間,差不多摸清了蕪城的底。糧價是差不多的價格,沒有太大波動,而胭脂鋪良莠不齊,有一家謝氏香的鋪子,在蕪城頗有名望,無論是價位裝修,都與花容貼近,而且裡面的貨全是真品,柳玉茹問過,這些都是他們老闆從望都親自帶回來的,因此價格要高上許多。

  柳玉茹心裡差不多有了主意。

  這一次主要是來買糧,次要是搞清楚各地花容銷售的情況,看適不適合用代理售賣這種方法來買貨。如何適合的話,她再在當地挑選出合適的代理人選,等回了望都,組一隊人過來談這事兒。因此她也沒出面和謝氏香細談,差不多瞭解了情況,就回了客棧。

  等到第二日,柳玉茹便吩咐下去,將商隊裡的人全都扮成商人,去蕪城各大糧商買糧。速度要快,而且都放下話來,要買更多。

  安排好的人下去,柳玉茹就在茶館裡坐著喝茶,打聽著周邊的信息。

  等夜裡回來,所有人已經買得了一千石糧食,而且城中糧商都答應,會從各地調糧。

  柳玉茹看著外面的景象,一言不發,沈明看了柳玉茹一眼,不由得道:「你瞧什麼呢?」

  「半年之前,」柳玉茹笑著回頭,慢慢道,「我曾來過滄州。」

  沈明點點頭:「我聽說過。」

  「那時候到處都是流民。」

  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和九思被關在城門外,親眼看到有人殺人奪財,乃至易子相食。如今蕪城裡也有流民,可你瞧瞧,同樣是滄州,蕪城的富商,卻還能調糧來賣給我們。」

  「所以我說,」沈明冷著臉,「這些富商狗官狼狽為奸,都該殺。」

  「沈明,」柳玉茹搖搖頭,「你若是為一人仇怨,那自然可以快意恩仇。可是若你想著的是一批人,乃至一國,那就得往更高處去走。你以為九思喜歡當官嗎?」

  柳玉茹苦笑:「不也是為著,想讓更多的人過好一點?」

  沈明沒說話,這些時日,越瞭解這對夫婦,他便越是明白,自個兒過往對著許多人的認知就是偏見。

  但他也不說話,柳玉茹喝了口茶,平淡道:「明日再去買糧。」

  柳玉茹每日都讓人出去,不斷加價買糧食。無論價格如何往上,柳玉茹都照收不誤。

  如此不足四日,城中突然就掀起了買糧的熱潮,家家戶戶都去各處收糧,過來換銀子。而這時柳玉茹又讓人將錢聯絡了當地的錢莊,拿了一部分錢出去放貸。

  柳玉茹不要肉、不要菜,只要粟米和麵,於是一時之間,這兩樣東西的價格,卻是比其他食物貴上很多。蕪城一時之間,所有人都聞風而動,做起買糧的生意來。

  糧食少,價格自然就水漲船高。大多數人其實不明白這糧食是怎麼漲起來的,而卻也發現,哪怕不賣給柳玉茹,城中也有人高價收糧,於是也放心大膽開始收糧食。

  柳玉茹趁著大家四處買糧的勁頭,又將之前買的糧食,悄悄小量多次投放到了市面上。

  大家逐漸發現糧食多起來,但是許多人還是瘋狂買入囤積了許多。

  柳玉茹算著時間,同所有人道:「糧食暫時不收了。就這樣吧。」

  柳玉茹停止了收糧,而許多人為了賺錢在高位收購了很多糧食,糧食一時之間沒了去處,尤其是做生意的人,自己流動斷了,自然就慌了。

  首先有人開始將糧食降價出賣,於是糧價開始迅速往下跌下去,整個城裡收糧的人開始害怕起來,柳玉茹看著價格一路往下,甚至跌破了最初他們來到蕪城的價格,這時候下屬芸芸來詢問柳玉茹道:「夫人,是不是該出手了。」

  柳玉茹瞧著外面的人的神色,她抿了口茶,今日先買一千石。

  柳玉茹讓入手的數量,一直小於每日出手的數量。

  沒有人知道柳玉茹是如何計算這些價格的,柳玉茹每天都遊走在茶樓酒肆,看上去完全不在乎這些事兒的模樣。

  大夥兒看著糧價一跌再跌,心裡都有些慌,芸芸忍不住道:「夫人,糧價再跌下去,官府怕是就要參與了。」

  柳玉茹瞧著人,點點頭,卻是道:「再等一日。」

  夜裡柳玉茹回去瞧賬本,看著之前他們放貸出去的錢,算著這些利息,應當已經到了一個商人平衡的極限。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日,市面便有人坐地賣糧,也有人對錢莊提議,用糧食等物品抵債。

  柳玉茹讓沈明去同錢莊打招呼,她放出去的錢,都可以用糧食抵債。

  她給了一個價格,這個價格,恰恰比市面稍高一點點。

  而後柳玉茹又讓人出去收糧,這時候屯糧的人在貸款的緊逼下早已開始拋售,柳玉茹不買空,每家買五成,這樣下來,不過一日,柳玉茹就買足了蕪城的目標。

  她也沒耽擱,讓人裝了糧食,便立刻出城,毫不猶豫讓人把糧食直接送回望都。

  蕪城購了五萬石,柳玉茹算了距離,如果走陸路糧食損耗巨大,蕪城離海的距離不算太遠,她乾脆讓人從陸路繞海運,然後給顧九思送了回去。

  送回去時,印紅提醒柳玉茹道:「夫人,之前姑爺給您寫了信,您也帶個話啊。」

  柳玉茹清點糧食清點了一夜,腦袋有些懵,聽了這話,她才反應過來,忙同回去的人道:「給大人帶個話,說讓他別太想我,這次我出門時間長,他習慣習慣就好了。還有,讓大人記得,我打聽了消息,梁王佈防森嚴,這仗一時半會兒打不完,讓他為明年早做準備。」

  聽得這話,沈明憋了笑。印紅也有些無奈,忙勸道:「夫人,再多說幾句。」

  柳玉茹想了想,這才想起來:「哦,還有,讓大人找個師父,多練練字。他那字如今規矩是規矩了,還是難看得很,別當了官,就鬆懈了讀書。」

  印紅:「……」

  沈明在旁邊哈哈大笑。

  芸芸滿臉無奈。

  柳玉茹也顧不得旁人想什麼,擺了擺手,便讓人去了,而後她往馬車裡一鑽,倒在馬車上,說了句:「時間緊急,趕緊趕路吧。」

  說完便直接睡了過去。

  這些糧食帶著柳玉茹的話,穿過高山越過大海,終於在半月後到達望都。

  顧九思得知糧食來了,便知道柳玉茹的信來了,大清早親自出去迎接,黃龍和虎子跟在後面,忙道:「大人慢著點,糧食跑不掉的。」

  顧九思沒理會,他一路直奔到了縣城門口,看見柳玉茹商隊的旗子,衝到了為首的人面前,著急道:「張叔,信呢?」

  帶隊的張叔是是顧家原來的家僕,柳玉茹掙了錢,便將顧家以前從揚州帶到望都的人都找了回來。張叔看著顧九思著急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公子別急,當時情況太匆忙,少夫人買到糧食就帶著我們趕緊出了蕪城,然後清點了一夜讓我們離開,沒來得及寫。」

  「信沒寫,口信總有一個吧?」

  顧九思皺著眉頭,似有些不高興。張叔趕緊道:「口信有的。夫人吩咐了三件事。」

  「什麼?」顧九思高興起來,眼睛都亮了,忙道,「夫人是不是想我了?」

  「不是,夫人說,她這次出門時間長,您別太想她,習慣習慣就好了。」

  顧九思聽著這話,笑容就僵了。後面虎子和黃龍趕了上來,就看張叔毫無眼色,接著道:「夫人還說,她在外面打聽的消息,梁王佈防森嚴,仗一時半會打不完,您得早早為明年做準備。」

  「還有呢?」顧九思失去了笑容,皺起了眉頭,但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

  三個吩咐,還有一個,總要關於他了吧?

  「夫人最後還加了一句,」張叔笑著道,「讓您找個師父,教您練練字兒,說現在您的字兒雖然規矩了,但還是很難看,讓您別當了官,就鬆懈了讀書。」

  顧九思的臉徹底黑了。

  他板著臉,沉默著沒說話。張叔感慨道:「公子,夫人真的很關心您啊,這麼出門在外,還記掛著您讀書的事兒,真是難得一見的賢妻。」

  顧九思默不作聲,他雙手攏在袖間,看了一眼張叔背後的商隊,淡道:「張叔辛苦了,家裡備了宴席為您老接風洗塵,我府衙中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說完,顧九思轉身就走,看上去似是有些惱怒了。

  張叔愣了愣,心裡有些慌,忙同旁邊的木南道:「木南,公子這是……」

  「沒事兒沒事兒。」

  木南擺擺手:「您別擔心,這事兒和您沒關係,公子是生自個兒的氣呢。」

  說著,木南就追著顧九思上去,笑著同顧九思道:「公子,您別走這麼快,商隊很快要回去了,您好歹留個口信給夫人啊。」

  「我留給她做什麼?」顧九思板著臉,冷著聲道:「她不想我,我為什麼要想她?公事公辦就好了。」

  「反正她出了門,一點都不惦記我。」顧九思音調裡帶了幾分委屈,「她心裡還有我這個丈夫嗎?!」

  柳玉茹這時候正在青州的州府和人談著生意,她喝著茶,聊著天,一個噴嚏就打了出去。

  對面的商人愣了愣,隨後道:「柳老闆,您是不是身體不適。」

  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趕忙道:「也不知道怎麼,突然就覺得鼻子癢。」

  「這麼突然打噴嚏,怕是有人想您的。」對面的商戶笑著道,「柳老闆出來經商,家裡人大概一直掛念著吧?」

  聽到這話,柳玉茹不由得笑了。

  她驀地想起顧九思那句樸實無華的「你什麼時候回來」,她心裡柔軟又溫和,聲音都忍不住輕了幾分。

  「是呢。」她柔聲道,「我家裡那位,怕是一直掛念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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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顧九思:老婆寫信回來了,瘋狂奔跑迎接!!

  黃龍:大人慢點!

  顧九思(眼巴巴):張叔,玉茹想我了嗎?

  張叔:不想,她很快樂。

  顧九思笑容逐漸消失,繼而變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2:50 PM

第六十四章

  顧九思說歸說,最後商隊回去的時候,還是老老實實交了一封信過去。

  那信十分厚實,放在手裡沉甸甸的,交在商隊手裡時,所有人都笑了,顧九思板著臉,面對所有人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已經習慣了。

  柳玉茹接到信時,剛剛離開青州州府,正往下一個城市行去。青州比滄州富饒得多,三十萬擔糧食,她差不多已經湊足了十五萬。

  這時候,滄州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糧食的減少,糧價突然漲了起來。但所有人並沒有發現這些事的關聯性,有些聰明人後知後覺意識到事情似乎是有人刻意佈局,但對於當時的大多數人而言,也不過就是覺得,戰亂了,糧食又漲價了,僅此而已。

  而青州甚至還未察覺這一切,柳玉茹似乎只是偶然經過,偶然遇到了糧價的起伏,然後又偶然離開。

  她不過是一家想要開胭脂鋪分店的老闆,誰都想不到,這青滄兩州這樣大手筆的糧價起伏,會和這個說話時笑得溫柔甚至帶了幾分靦腆的小姑娘,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關注著幽州與梁王的佔據。范軒領著人攻打梁王之後,並州和涼州也少量出兵騷擾有了動作。然而梁王早有對策,一時竟也沒攻打下來,於是雙方僵持著,梁王以皇帝之命下了對范軒的「討賊令」,而范軒則是洋洋灑灑寫了一篇「伐梁賊文」。

  這篇檄文並非文采飛揚,但對仗工整,大氣磅礡,用詞尖銳甚至有那麼點刻薄,據聞梁王看到的時候,在大殿裡吐了血。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急的。

  大家關注這些事兒,給了柳玉茹充分的發揮空間。於是柳玉茹整夜整夜忙得昏天暗地。

  柳玉茹接到信那天,她趕了一天的路,她有些疲憊,腦子嗡嗡的,什麼都沒想,就坐在床上,看顧九思給她的信。

  這次的信沒有上次輕佻了,沉穩了許多。

  他先是告訴她,這次那篇《討梁賊文》的檄文是他寫的,說他有好好讀書,讓她不要擔心。

  隨後他就寫了家裡的事,寫了蘇婉如何,江柔如何,寫了她的店鋪,甚至寫了周燁和秦婉之。

  他寫了自個兒在望都的改革,說他如何整頓了城中地痞,安置流民。他說他開拓了好多荒地,讓那些流民在那裡耕種。每一個人都能領到地,第一年繳納產糧七成,隨後逐年遞減,等到第十年,就歸屬他們。而流民第一年購買米糧和生活的錢,就從幽州債的錢裡出來,等明年的他們開始交納糧食,就是幽州債的收入。他說他算過了,這樣一來,幽州債的利息就徹底抵上了。

  他說了許多,大多是他的政事兒。他還說了一些細節,他說他自己跟著那些農名下地一起開荒,揮舞鋤頭的時候被所有人笑話。

  說原來種水稻的泥裡有蟲子,趴在他腳上還會吸血,嚇了他一大跳。

  柳玉茹靜靜看著,她蜷縮在床上,看著這人的話,腦海裡居然就能勾勒出他做這些事兒的樣子。

  她想他大概是黑了一些,也應該會再長高些,說話做事,應當沉穩了許多。

  她甚至能想像到他跟著百姓去田裡種地的模樣,想一想,就覺得這個男人,越發窩在了心裡。

  她瞧著他的信,慢慢有了睏意,等到了最後,她才看到他最後一句話。

  「幽州債的利息我已經解決,三十萬石也已過半,剩下的我可以從北梁買來。你莫擔心,早些回來。」

  柳玉茹愣了愣,那一瞬間,她腦海中突然閃現了一個極為荒唐的想法。

  他這麼拼命安置流民、用幽州債賺錢,填補幽州債的利息,甚至親自和北梁交易,是不是都是……

  想她不要太擔心。

  他想著她遠走各地,是為了給他收糧,為了解決他的燃眉之急,於是他自個兒想了所有辦法,讓她不用操心。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是自作多情,還是就是事實,然而看著紙上的字,她還是覺得有種溫暖湧上來。

  她忍不住將紙頁貼在胸口,深深呼了一口氣。

  這是她這一輩子,頭一次遇到的,對她這麼好的人。

  過去對她這樣好的人,只有蘇婉。只是蘇婉身為母親,雖然有心,但的確性子太懦弱了些,根本幫不了她太多。大多數時候,是她幫著蘇婉,為她頂天立地。

  她習慣了做別人的依靠,習慣了立若參天大樹。而這個人,卻是頭一個,努力為她遮風擋雨的人。

  她心中感動無以復加,在暗夜之中,她突然就特別想念顧九思。

  然而天南海北不見,她沒有辦法,只能站起身來,坐到了桌邊,她猶豫了很久,想寫點什麼給他,卻又怕對方窺探到自己的心意,覺得太不矜持,太過輕浮。

  於是她捏著筆,琢磨了又琢磨,才開始給他寫信。

  她將自己身邊的事兒一一描述了,等寫完了,發現事無巨細,也不知該寫些什麼了。

  第二天早上,她將信交給了要帶著糧食回去的商隊。張叔拿了信愣了愣,發現柳玉茹給他的信,也是沉甸甸的一遝。

  柳玉茹看見張叔的詫異,她有些臉紅。

  她故作鎮定扭過頭去,將髮絲撂到耳後,輕咳了一聲道:「張叔,路上小心。」

  張叔回過神來,笑呵呵道:「少夫人放心吧,信一定帶到的。」

  柳玉茹又吩咐了幾句,這才回了馬車。

  信就這麼一來一回,兩人借著商隊往來,慢慢就熬過了秋天,又熬過了深冬。

  柳玉茹在一月終於到了揚州,這時候三十萬石糧食已經差不多都到手了二十七萬,甚至於她還額外多賺了五十萬兩。

  八百萬本金出來,不過四個月,就賺了二十七萬石糧食和五十萬兩白銀,這樣的能力,讓整個商隊都歎為觀止。

  柳玉茹到達揚州,印紅瞧著揚州的城樓,不由得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如今錢糧都差不多了,要不咱們收手回去吧?」

  柳玉茹靜靜看著揚州城,她瞧著這個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她靜靜看了許久,卻是道:「來都來了,不帶點東西走,豈不是白來一趟?」

  「況且,」柳玉茹笑了笑,平和道,「還差著糧食呢。」

  說著,柳玉茹就吩咐了沈明道:「沈明,走吧。」

  柳玉茹進了城,她這次沒有輕舉妄動,她文牒上的假身份叫柳雪,她故作臉上有疤痕,戴了帷帽,四處看了看。

  揚州城的商戶明顯是換了批人,除了一些不賺錢的小生意,賺錢的生意大多都換了老闆。原來她家的商鋪也換了人,她讓沈明去打聽,才知道顧家逃了之後,柳家因著受了牽連,柳宣將家產全都充給了王善泉,這才撿了條命,帶著一家老小出了揚州,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柳玉茹聽得這個消息,她瞧見商鋪裡打著算盤的人,還是她家的老賬房,她猶豫了片刻,讓沈明給老賬房去對面買了一壺酒送過去,便領著沈明走了。

  沈明看著柳玉茹在城中游走,同柳玉茹道:「你這是在找個什麼?」

  「王善泉和普通官家不一樣,」柳玉茹平淡道,「這人沒有底線,手段毒辣,咱們要早做防備才好,在揚州行事,首先要把出逃的路給規劃出來。」

  說著,柳玉茹停在三德賭坊前,她朝著沈明揚了揚下巴,同沈明道:「你去裡面,放一百兩銀子在桌上,說要同老闆賭。他們會讓你進後院,到時候你說你家主人要見他,讓他到隔壁酒樓找我。」

  沈明愣了愣:「你跑到這兒來賭錢?」

  柳玉茹有些無奈,她用扇子拍了沈明一下,不滿道:「去。」

  沈明撇撇嘴,往裡面去了。

  柳玉茹去了對面酒樓,包了一間房,坐在窗臺邊上,靜靜瞧著賭場外面。

  沒多久,賭場外一陣喧鬧,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許多人簇擁上去,叫著「洛公子」。

  她尋聲朝著馬車看過去,就見馬車裡探出一隻手搭在侍從手上,隨後一個長得十分秀氣的男人從馬車裡探出身子。

  他穿著一身湛藍色的袍子,五官來看也十分精緻俊美,面上帶笑,手中提著一把紙扇。從整體來看,似是個普通書生,但他眉宇之間卻帶著股說不出的邪氣,怎麼看,都讓不能讓人單純將他與一個「書生」聯繫。

  旁邊人都殷勤伺候著他進去,對方神色慵懶走進去。到了門口時,他頓了頓步子,朝著柳玉茹的方向看了過來。

  柳玉茹驚覺此人敏銳,但她也沒躲,就憑欄而望,似是哪家小姐出遊,隨意打量著周遭。

  對方靜靜注視著她,過了片刻後,他板著臉,轉過身去,似是不大開心一般,進了賭場。

  這人進了賭場後,柳玉茹讓印紅將小二叫了進來,同小二打聽著道:「你可知城中有位洛公子?」

  小二得了這話便笑了:「洛公子原名洛子商,是節度使王大人的幕僚,如今揚州城半個歸他管,這有誰不知道呢?」

  柳玉茹有些詫異,但她也立刻明白,一個這樣年輕的人,能悄無聲息成為王善泉手下第一紅人,接管半個揚州,這絕非等閒之輩,她抓著小二,立刻將這洛子商的消息打聽了一遍。

  但這洛子商來得突然,所有人只知道,他是在顧家倒之後出現的,就是他代替王家組織了整個揚州城商家的清洗,他在揚州說一不二,王善泉對他幾乎言聽計從。然而這個洛子商從哪兒來,過去做什麼,哪裡人,所有人都一無所知。

  柳玉茹心裡有些發沉,她直覺覺得,這個洛子商,或許和顧家的關係,千絲萬縷。

  她抓著小二又問了一會兒,基本摸清了揚州的情況。這時候,沈明便領著楊龍思走了進來。

  楊龍思看著柳玉茹,面前女子一身水藍色長衫,戴著帷帽,看不清面容身段,只能看得出是位身高中等、頗為清瘦的女子。

  他朝著柳玉茹點了點頭:「柳小姐。」

  柳玉茹抬手,刻意壓低了聲音,同楊龍思恭敬道:「楊先生請。」

  楊龍思坐到柳玉茹對面,開門見山道:「不知小姐請我過來,有何貴幹?」

  「妾身聽聞,揚州有白天的官,也有夜裡的神,揚州白日官府管,夜裡龍爺管,不知這話可說得真切?」

  「道上朋友謬贊,」楊龍思平靜道,「說得誇大了。」

  「倒也不儘然。」柳玉茹開口道,「至少夜裡的碼頭,得歸龍爺管,是吧?」

  楊龍思聽到這話,便明白了柳玉茹的來意。他直接道:「你要找我借船?」

  「龍爺,」柳玉茹平靜道,「妾身聽聞,您在道上向來是個講規矩的人。答應了的事,赴湯蹈火,也定會做到,妾身敬仰龍爺俠義之名,因此特意過來,想同龍爺借一條船。這條船停在碼頭,掛一個名,但是由妾身的人管,什麼時候出發,裝什麼東西,龍爺一律不要過問。」

  楊龍思聽得這話,卻是笑了:「柳小姐,您這要求,往大了,可是得讓楊某賠上身家性命的,倒不知柳小姐,打算出多少價來做這事兒?」

  「我打算在揚州做一筆生意,我可以分龍爺這筆生意利潤三成。」

  「您說做生意,至少要告訴我是什麼生意吧。」

  「龍爺,」柳玉茹輕輕笑了,「賭大小的時候,賭一邊總有輸的時候,要是兩邊一起賭,就絕無輸的可能了,您說是吧?」

  聽到這話,楊龍思神色認真起來。

  柳玉茹抬手從袖子裡拿出一個令牌,上面寫著「幽」的字樣。

  楊龍思看著那個令牌,聽著柳玉茹道:「我只是個生意人,生意的內容,很快你就知道,不過是買些物資,但我買得多些,所以需要一條船。這筆生意成了,錢財是小,但是我可以許諾,無論是幽州還是揚州,都有您的位置。」

  楊龍思看著令牌,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後,他慢慢道:「我在揚州待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想著法子在幽州押寶?」

  「龍爺,幽州已對梁王用兵,最遲年後就會打下來,等幽州打下了梁王,平亂就是早晚的事兒。若揚州換了個人管,那就又是換了片天。換天時候,龍爺覺得,自己還能穩穩當當嗎?」

  「今日我找龍爺辦的事兒,自然給龍爺規劃了後路。您給我找隻外地人的船,我買下來,用他們的資料,您就當什麼都不知道。正常計劃下,我不會出事。若當真出了事兒,您就查幾個人交差,算監督不力就是了。」

  柳玉茹給楊龍思謀劃著出路。楊龍思皺著眉頭,許久後,他疑惑道:「就算幽州平了亂,揚州也不一定換人管。」

  「若是范大人進了東都,」柳玉茹肯定道,「王善泉必定人頭落地。」

  「為何?」

  楊龍思疑惑出聲。

  「您可知《討梁賊文》那篇檄文出自何人之手?」

  柳玉茹平靜提醒,楊龍思搖了搖頭,柳玉茹喝了口茶,淡道:「顧九思。」

  楊龍思猛地睜大了眼,瞬間卻是明白過來。

  若這篇文出自顧九思之手,那顧九思自然在幽州已經混得極為不錯,以顧家和王家的家仇,又怎麼容得下王善泉?

  楊龍思沉默下來,柳玉茹喝著茶,靜靜等著楊龍思的抉擇。

  片刻後,楊龍思開口道:「我給你找一艘船,之後的事我都不會管,錢你走賭場賭輸進來,我不用你利潤三成,給我十萬兩,一分不能少。」

  「若是十萬兩,日後你需得將揚州的消息及時報過去。」

  柳玉茹冷靜開口:「我會在這裡開一家胭脂鋪,日後你從胭脂鋪那邊的人同我聯繫。」

  「好。」

  楊龍思平穩道:「日後你若要找我,三德賭場後門敲三下,連續敲三次。」

  柳玉茹點頭,兩人迅速談好之後,楊龍思便站起身來,離開前他突然道:「小心洛子商。」

  「嗯?」

  柳玉茹抬頭,楊龍思淡道:「這是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陰狠人物,當年顧家的事兒,就是他一手策劃。」

  聽得這話,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她不敢做聲,怕自己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

  等楊龍思走出去門去,她才猛地站起身來,她將沈明叫進來,咬牙道:「你去替我查一個叫洛子商的,不管什麼手段,都給我查清楚,這人哪兒來的、做過什麼、和顧家什麼關係!」

  她就說,當年王榮調戲她逼顧九思出手,想用這個案子去扳東都的江尚書。這樣的計謀,怎麼看都不像是王家的手筆。

  那時候她以為是王善泉老謀深算,如今看來,怕就是這個洛子商的手筆!

  沈明見著她的神色,有些疑惑道:「這洛子商怎麼了?」

  「你不是愛殺狗官嗎?」柳玉茹淡淡瞧他,「這次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狗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3:13 PM

第六十五章

  柳玉茹給沈明下了命令,沈明便去查了。

  而柳玉茹也沒有多少時間耽擱,她摸透了整個揚州的情況後,便故技重施,開始高價收糧,炒高糧食價格。她讓手下人偽裝成好幾波人,在揚州城內四處詢問糧價,然後散播著糧價飛漲的謠言,於是沒有幾日,糧價便迅速漲了起來。

  初到揚州這幾天,印紅一直十分擔心,她心裡始終懸著,等到事情和過去一樣平穩下來,她才舒了口氣,同柳玉茹道:「還好一切順利,前幾天我可擔心死了。咱們本來也就打算買三十萬石糧食,也不差多少,姑爺會想辦法解決,您一定要冒這個險,也不知是求個什麼?」

  「我在其他地方你不覺得是冒險,」柳玉茹抬頭笑笑,「怎麼來了揚州,就覺得是冒險了?」

  「其他地方能和揚州一樣嗎?」

  印紅理直氣壯道:「王善泉可狠毒啦。」

  聽到這話,柳玉茹笑了:「若是其他州的節度使知道咱們做什麼,不會比王善泉良善。」

  柳玉茹抬手給自己描著眉毛,淡道:「咱們做的事兒,回回都是刀尖上走路。滄州青州我都走過了,沒道理揚州這塊肥肉我放了它。況且,你以為我只是收糧?」

  柳玉茹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語氣平和:「打仗看著比的是武力,實際上打來打去,打的不都是錢?我若能把揚州刮一層皮,日後揚州也就會安穩許多,不給幽州添亂。」

  印紅愣了愣,她沒想到柳玉茹還有這樣的想法,她小心翼翼道:「夫人,其實吧,這些都是那些爺們兒的事兒。您也不用多管。」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

  其實印紅這種話,過去她常聽,甚至於還偶爾會說說,然而如今不知怎麼的,竟是許久沒有過這樣的念頭了。她瞧了一眼印紅,過了片刻後,才慢慢道:「那就算是為著郎君,也當多做些。王善泉欺顧家至此,我來了揚州,若不出口氣,總覺得心中過不去這個坎兒。」

  印紅聽著笑了,她給柳玉茹揉著肩:「夫人還是小姑娘脾氣,您打小就這脾氣,如今還是不變,要蘇夫人知道了,怕是要生氣的。」

  「所以呀,」柳玉茹轉頭瞧了印紅一眼,「別讓她知道,不然我可找你麻煩。」

  印紅趕忙點頭,兩人像小時候一樣玩鬧著笑起來。這時候外面傳來了通報聲,卻是沈明回來了。

  沈明一進門就灌了口茶,隨後道:「我可是跑遍了整個揚州,總算知道這洛子商哪兒來的了。」

  柳玉茹一聽,趕緊回了頭,忙道:「哪兒來的?」

  「其實誰都不知道,但我就到處問,皇天不負有心人啊,我遇到了一個老頭,住在城隍廟裡,是個乞丐,他和我說,這個洛子商,長得特別像以前一直住在城隍廟一小乞丐。那小乞丐是一個老乞丐在廟門口撿的,取名叫來福。」

  聽這名字,印紅忍不住笑了,小聲道:「這不是狗名嗎?」

  「都是些窮苦人家出生,」沈明瞪了一眼印紅,「你以為個個熟讀詩書?還不就想給孩子取個有福氣的名兒。」

  「後來呢?」柳玉茹打斷了沈明的話,接著道,「那小乞丐怎麼了?」

  「老乞丐把這孩子養到六歲就死了。這孩子在城隍廟住到十二歲,突然就不見了。那老乞丐和我說,現在這洛子商,和那孩子長得特別像。」

  「不過是長相相似,你怎麼篤定這是洛子商?」柳玉茹皺了皺眉頭,沈明喝了口茶,接著道,「你聽我說啊,長相相似當然不足以斷定。可後來城隍廟裡有個乞丐認出來了,就想攀親戚,跑去認清,結果當天晚上,就來了一批殺手,城隍廟裡當年那批乞丐,全死光了。他不在,這才逃了。」

  柳玉茹和印紅露出驚駭來。沈明挑了挑眉:「夠狠吧?」

  「那他殺這些人做什麼?」

  印紅不能理解。柳玉茹卻是明白了:「因為王善泉之所以如此高看洛子商,就是聽說洛子商乃貴族名門洛家之後,師從名士章懷子,當初洛子商是以這個名頭拜見王善泉,成為他的幕僚。後來他一直為王善泉出謀劃策,王善泉四年前當上節度使,正是他入王家一年之後的事。如果說王善泉能當上節度使都是此人一手策劃,那麼他如今的地位,也就可以理解了。」

  「名門名師,這是他的資本,若讓人知道他本是一個乞兒,就算不會動搖他的根基,也是麻煩。只是都是當年如親如友的人……」柳玉茹歎了口氣,「能下如此狠手,真是心腸歹毒至極。」

  然而說著,柳玉茹卻又不能理解:「那如此看來,他和顧家並無什麼瓜葛,他為什麼要針對顧家?」

  「或許,」沈明琢磨著道,「其實他並不是針對顧家,只是顧家就是他必須走的一步呢?」

  柳玉茹沉默著,她仔細想了想,當時那樣的情況,王善泉以顧家立威,似乎也是一件必要之事。

  她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隨後道:「繼續查吧,這點消息不夠,他必定還有其他一些消息。」

  沈明應了聲,將茶放下,隨後道:「那我出去了再查。」

  等沈明出去後,柳玉茹突然想起來:「你說,如果當時那些乞丐全死了,那這樣性命攸關的消息,這個乞丐為什麼會和沈明說?」

  印紅愣了愣,柳玉茹猛地反應過來,同印紅道:「讓沈明別查了,被人發現了!」

  印紅聽到這話,忙跑了出去。

  柳玉茹琢磨了片刻,立刻吩咐其他人道:「除了還在城中做事兒的人,其他全都退到城外碼頭,隨手準備離開。」

  大家應是,柳玉茹便帶著人開始匆匆忙忙收拾行李。

  她一面收拾,一面琢磨。沈明是如何暴露的,如今查沈明的是什麼人,洛子商難道這麼神通廣大,她才開始,就已經查上來了?

  她心中有些慌亂,但還是讓自己迅速鎮定了下來。

  她想了想,現在最關鍵是切斷自己和沈明的線,別讓人順著沈明查到自個兒身上。

  於是她讓沈明自己找了地方留宿,近期別隨便來找自己。而後就將人都分開,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了去。

  她退到城外旅館中住著,每日自個兒去城內喝茶聽曲,以打探消息。

  糧價如期開始漲著,柳玉茹看著糧價,開始逐步小量出手,將糧食買回去。同時讓屬下也準備好了許多私下交易的地方。所有人不能理解培養一批私下負責交易的人是做什麼,柳玉茹便笑笑,也不說話。

  而這個時候,洛子商的案頭放滿了揚州的糧價報告。

  「糧價為什麼漲這麼快?」

  洛子商喝著茶,詢問旁邊站著的下屬。下屬沉穩道:「聽說是有很多從各地買糧的人,買得多了,就漲得快了。」

  「突然有這麼多人買糧食?」

  「是。」

  洛子商皺了皺眉,將文書一扔,淡道:「查一查人都是哪兒來的,這瞧著不正常。」

  「那需要管嗎?」下屬忐忑看了洛子商一眼,洛子商想了想,「揚州如今才剛剛恢復正常,這些商戶都是王大人的親戚,也不好動。先下令讓糧食限售,外地人不得購糧,本地人每人每天購糧不得超過五斗。」

  「那價格需要壓下去嗎?」下屬詢問道,「如今糧價價格高,許多百姓都買賣糧食賺錢了。」

  洛子商猶豫了片刻,隨後道:「壓價商家怕是不願意,就留在這個價位吧,但不准再漲了。」

  下屬應是。

  第二日,命令就到了揚州城各大商戶手裡。柳玉茹還在茶樓裡喝茶,便接到了消息,她安排去的人都著急了,來找她道:「夫人,揚州官府來這一齣,咱們怎麼辦?」

  「不是早準備好了嗎?」柳玉茹轉頭瞧了張叔一樣,放下茶杯,笑著道:「咱們不是專門搞了幾個私下交易點嗎?讓他們去收糧,我們不從糧商那裡買了,教著老百姓,從糧商那裡買糧食,再賣到我們這裡來。我們這邊兩石起步買賣,十天收一次貨,所以他們必須組隊來做這些。每個組隊的人都有獎賞,這樣一來,百姓就會更多的購買糧食,價格自然繼續升高。等我叫停,就一天之內把咱們手裡的糧食能清多少清多少的清出去。」

  「但糧食大多在糧商那裡,」張叔皺著眉頭,「我們一直收散戶的糧食,得收多久啊?」

  柳玉茹笑了笑:「糧商是傻的嗎?老百姓從他們手裡買糧,賣給我們賺錢,老百姓可以私下交易,他們不可以?」

  「放心吧,」柳玉茹淡道,「商人有的是法子獲益。只要你們保證咱們收錢收糧的渠道別被發現被抓就行了。」

  張叔應了聲,按著柳玉茹的話去做。果不其然,民眾私下的流通,糧食價格漲幅更高了些。沒了多久,那些糧商就主動來談,要將糧食私下賣給他們。

  而這一切洛子商渾然不知,等到他發現時,柳玉茹已經將所有糧食放下去,糧價開始飛速下跌。

  這時候,揚州商戶中有幾家也意識到了這是有人做局。但大家都沒說出來,這種悶聲發大財的機會,聰明人都不會說。

  而洛子商也是在抓到一個炒糧的人之後,這才意識到一切已經不可控制。而柳玉茹看著糧食到了低點,便讓人快速開始收糧。

  他們只差兩萬石,所以柳玉茹秉持的就是能收多少收多少,收完上船就走。

  洛子商派人私下混做炒糧的百姓去打聽情況,等情況搞清楚後,洛子商陷入沉思,旁邊下屬道:「公子,是不是要把這些人都抓起來?」

  洛子商沉默許久,他突然笑起來:「有意思。」

  他抬眼看向前方,慢慢道:「原來他竟是這個意圖,我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公子?」旁邊人都不解,洛子商淡淡瞧了旁邊一眼,隨後道:「他們這樣聰明的主謀,肯定不會在城裡住,給自己找麻煩。現在立刻出去,將城外客棧都給封了,所有人留下,然後去找城門口的士兵,把近來頻繁出入於城內外的人的名單給我一份。」

  「公子,城外的客棧……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洛子商想著,笑了笑:「對方帶著這麼多錢來,不會委屈自己,去把最好的幾家查封了。如果還有餘力,再多封幾家。」

  下屬應聲。

  這時候,柳玉茹派人裝點著貨,印紅陪著柳玉茹,埋怨道:「夫人,你這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好歹要去住個還行的客棧啊,您就租個破房子住,算什麼啊?」

  柳玉茹清點著糧食,淡道:「這就是你傻了吧,對方要是發現咱們做的事兒開始查人,肯定想著咱們有錢,要住好的。進出城門的名單一對,好客棧一封,咱們就完了。」

  印紅聽了,點頭道:「明白了,那咱們還是住最破的客棧好了。」

  印紅說著,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茅屋。

  這種晚上睡覺還漏風的地方,一般人也真想不到,這裡面睡了個財神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3:20 PM

第六十六章

  柳玉茹讓人裝著糧食,同時派人盯梢城門,洛子商的人剛出城門,柳玉茹便收到了消息,她讓所有人停下,自己回了屋中住著,假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洛子商領了人搜查了客棧。

  他們住的地方離搜查的地方不遠,城外的客棧大多聚在一起,分成幾個區,他們宅子就藏在最邊上,印紅聽著外面的動靜,同柳玉茹道:「夫人,不會查到咱們吧?」

  「查到又如何?」柳玉茹神色平靜,「我們不過是遠道而來找親戚的,找到又怎麼樣?」

  印紅聽了,她深深呼吸,這才慢慢緩過神來。

  她纏著柳玉茹又將口供對了一遍,這個背景故事柳玉茹已經同她說了許多次了:

  柳玉茹原是揚州一位富家小姐,前些年家裡遷徙到了滄州,因為災禍家中出了事兒,便回到揚州來投奔她在滄州遇到的情郎,當初她與那情郎私定終身,約定好對方來滄州娶她,結果對方回了揚州,卻是一去不歸,如今遭遇災禍,她便親自尋來,但卻一直找不到,城中客棧費用高昂,就住在城外,於是日日往來於城中尋人。

  柳玉茹將所有細節都描繪過,大家爛熟於心。對於柳玉茹沒描繪過的事兒,印紅只有三個字:不知道。

  但柳玉茹還是不放心,便同印紅道:「如果他們將咱們分開,你就裝暈便是了。」

  外面動小了,印紅從窗戶往外看,見洛子商的人抓了許多人,往城裡帶著過去。

  洛子商站在前方,一一瞧著這些路過的商戶。

  他掃視著這些人,隨意同他們搭著話,問兩句,便讓人過去,看上去倒不是個難纏的。

  他讓人抓了五個商戶,隨從跟著他道:「公子,是回去審還是在這兒審?」

  洛子商沒說話,他注視著這大片客棧,許久後,他突然道:「你說,這麼聰明個人,我猜著他會如何,他會不會也想著我會如何。如果他猜到了,還會住在好的客棧嗎?」

  隨從有些茫然,洛子商突然笑了笑,卻是道:「走,我們逛逛吧。」

  洛子商騎著馬,開始領著人在客棧的片區一家一家看過去。

  印紅瞧著洛子商領著人去而復返,心裡慌得不行,柳玉茹抬手拉住她的手,淡道:「別慌。」

  說著,她給了旁邊沈明一個眼神:「要是情況不對,就將人斬了,直接硬闖上船。」

  沈明點點頭,領著人撤了下去埋伏著。

  洛子商一路觀察著這裡的宅子,隨意挑選著宅子敲門進去。

  他看上去彬彬有禮,倒也不讓人厭煩,被敲開門的屋子見著他,都要慌忙下跪,他隨意聊兩句,就接著到下一戶。

  等到了柳玉茹這房屋面前時,印紅微微顫抖,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握著她的手道:「他若敲門,你就出去,告訴他我在午睡,不便見外男。他若強行見我,你便說來請示我。記好了,」柳玉茹抬眼瞧她,「我只是個滄州來的大家閨秀,其他什麼都不是,一個普通投奔親戚的姑娘什麼樣,咱們就是什麼樣。」

  印紅咬牙點了點頭,這時候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印紅站起身來,往外走了出去,柳玉茹躺到床上,閉著眼睛,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她也不知道怎麼的,這一刻她竟然不覺得害怕,甚至於有種隱約的熱血沸騰的感覺,似是棋逢對手,就越發興奮。

  印紅在前院開了門,洛子商站在門口,笑眯眯道:「這位姑娘,在下揚州官府中人,奉命緝拿要犯,可否通報主人,讓在下進門喝杯熱茶?」

  「我家主子尚在午睡,您稍等。」

  印紅說著,關了門,進了屋子。

  柳玉茹從床上起身,給自己整理了衣物妝容,這才讓印紅將人請了進來,而後她手持著團扇,用團扇遮住半張臉,這才走了出去。

  洛子商在屋中等候片刻,見到柳玉茹,他眼神微暗。

  柳玉茹朝他盈盈一福,柔聲道:「見過公子。」

  洛子商笑了笑,卻是道:「在下在外見這房屋簡陋,未曾想卻內藏明珠。小姐舉止文雅,看上去也並非小門小戶,怎的住到這種地方來了?」

  「讓公子見笑了。」

  柳玉茹垂著眼,不敢瞧他,似是有些害怕道:「妾身打從滄州來,盤纏用得差不多了,便歇在了這樣的地方。」

  「滄州到揚州也算遠行,」洛子商打量了兩人一眼,「二位姑娘就這麼自個兒走過來了?」

  「如今戰亂,我們兩位小女子,又怎會只有兩個人?」柳玉茹歎息道,「奴家雇了人護著過來,到了揚州地界,才將人散了去。」

  洛子商沒說話,他瞧著扇子,瞧著柳玉茹。

  柳玉茹言行舉止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閨秀,神色怯懦,甚至不敢與他對視,可不知道怎麼的,洛子商卻總覺得有些怪異。他一貫相信自己的直覺,便多問了幾句:「姑娘來了揚州,怎的還住在城外?」

  「城中物價高昂,」柳玉茹垂著眼眸,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奴家錢帛不多,只能住在城外。」

  「姑娘來揚州,是做什麼的?」

  「尋人。」

  「尋到了麼?」

  「尚未。」

  「哦,」洛子商點頭道,「您尋這人有什麼特徵,要不我幫你找找?」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柳玉茹面露欣喜之色,「我所尋之人是位書生,生得極為俊俏,叫葉曉之,公子可認識?」

  「姓葉,生得極好的人,我倒是認識一位。」洛子商搖著扇子,笑著道,「可他既不單純只是位書生,也不叫葉曉之。這樣吧,你不若與我進城去,我幫你找找人。」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洛子商抬眼瞧她,似笑非笑:「怎麼,姑娘不樂意?」

  「公子,」柳玉茹低聲道,「奴家雖然落難,卻也知道男女有別,今日奴家隨您走了,這算個怎麼回事?您打算如何安置奴家?」

  說著,柳玉茹瞧了洛子商一眼,眼裡帶著忐忑和幾分打量:「總不能去公子家吧?」

  那一眼瞧得洛子商頭皮發麻,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個兒要真帶個女人回去,怕不止這個女人,所有人都要多想一下。

  無憑無據,他不能隨便抓人,如今揚州剛剛才穩定下來,如果再這麼亂來抓人,怕是再沒有人敢來揚州經商,揚州以商貿為主要收入,王善泉若是得知他這樣做,怕是會大怒。

  尤其是抓這樣一個女子,以王善泉好色本性,怕會以為他是為了女色。

  洛子商琢磨了片刻,又詢問了柳玉茹一些滄州細節,柳玉茹均對答如流,洛子商找不出言語中破綻之處,沉默片刻後,他不由得覺得,自己怕是太過多疑,這麼一個柔弱女子,又能翻得起什麼風浪。

  他笑了笑,溫和道:「是在下唐突了。」

  他起身道:「在下告辭。」

  柳玉茹紅著臉點頭,印紅送著洛子商出去。

  等洛子商走了,印紅回了屋中來,頓時癱坐下來:「嚇死我了,夫人,如今沒事了吧。」

  柳玉茹坐在位置上,她的手微微顫抖。

  同洛子商對峙,她也是怕的,但怕也要頂著。如今裡裡外外這麼多人瞧著她,她若露怯,那所有人便失了主心骨了。

  沈明從暗處走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同所有人道:「歇一歇吧,沈明你去看看外面有沒有盯梢的人,等入夜後,我們便走。」

  沈明應了聲,出去查看。

  柳玉茹盤算著這一次收穫。

  揚州遠比青滄二州富饒,商貿發達,揚州這幾日,收穫便是青滄二州合計之數。

  有了這筆錢和糧食,顧九思在望都至此就不用再操心了。而這筆糧食和錢之後所帶來的損失,對於揚州來說一時不會顯現,但到明年就會有所端倪。到時候對於王善泉來說,也是一種壓制。

  沈明逛了一圈,回來時候卻是提了個人。

  柳玉茹先戴上面紗,這才讓人進來,沈明將人往柳玉茹面前一扔,靠在邊上道:「盯梢的人沒見著,見著個鬼鬼祟祟在家門口晃的。」

  柳玉茹抬眼,看向地上正爬起來的人。

  她戴著面紗,瞧見地上的人,她覺得有幾分面熟,隨後便聽地上人恭恭敬敬道:「小姐,奴才乃葉家家僕,特奉我家公子之命前來,想請小姐喝杯茶。」

  聽得這話,柳玉茹這才想起來,這是原先在葉世安身邊服侍的人。

  柳玉茹沉吟片刻,卻是道:「我不方便入城,不知公子可方便出城?」

  「我家公子不能出城,」對方認真道,「公子說,聽聞小姐在打探洛子商之事,又與顧家大公子有關,他有顧家重要之事稟報,若小姐願意,可入城一敘。」

  聽得這話,柳玉茹抿了抿唇。

  如今開船在際,此刻入城,風險便會高上很多。

  然而葉世安既然開口說此事與顧家有關,想必就的確是十分重要之事。

  她沉吟片刻,卻是道:「我可否派人入城,與公子詳談?」

  「公子說,此事事關重大,非本人不能見。」

  這話難住了柳玉茹,沈明立刻嘲諷道:「一定要讓人入城去,怕不是個套吧?」

  「葉公子不是這樣的人。」柳玉茹開口。

  她看了看天色,琢磨了一下再帶口信進去來回的時間,她想了想,終於道:「我這就跟你入城見你家公子,但我們只有兩個時辰的時間。」

  說著,她扭頭看向沈明,同沈明道:「你讓幾個人到糧倉和兵器庫附近去,準備好油和炮仗,然後你再親自帶一隊人馬,埋伏在城門口,若是遇到鎖城的情況,便讓人點了糧倉和兵器庫,動靜弄大點,越大越好。等城中亂起來,便強行闖門出去。」

  「是。」

  沈明應聲。

  這樣的準備他們已經做了很多次了。

  任何一個州的官府都是無法容忍他們的行為的,一旦被發現,必然是鎖城追捕的命,他們對於危機早有了要應對方案。

  柳玉茹將所有事安排好,讓印紅準備好看情況開船,接著便戴上帷帽,跟著那位家僕進城。

  「公子身邊很多人盯著。」那人到了城門口,便道,「奴才也不能跟您再待在一起了。公子在臨湖茶館牡丹閣,勞您在海棠閣訂一個房間。」

  柳玉茹點頭,那人便離開了去。

  柳玉茹入城,按著要求來了臨江茶館,定了海棠閣。

  臨湖茶館比鄰湖邊,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欣賞湖邊風景,柳玉茹剛推開門,就看見葉世安坐在裡面。

  她愣了愣,隨後鎮定關上了門,葉世安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道:「見過小姐。」

  柳玉茹明白,這是沒認出她來。

  畢竟她戴這麼大個帷帽,換她爹親自來,也未必能認出來。

  她不由得笑了笑,將帽子解開,露出她精緻溫和的面容,瞧著葉世安,溫和道:「葉哥哥,好久不見。」

  葉世安瞧著柳玉茹便呆了,片刻後,他驚詫出聲:「玉茹妹妹?!」

  「是我。」

  柳玉茹看著葉世安,他看上去清瘦了許多,依舊是過往溫潤如玉的君子風度,眉宇之間卻難掩憔悴之色。

  「長話短說吧,」柳玉茹立刻道,「我今夜要走,我至多有兩個時辰可以耽擱,您特意讓人尋我過來,可是有什麼事需要我援手?」

  聽得這話,葉世安認真起來,他立刻出聲道:「顧老爺還活著。」

  聽得這話,柳玉茹驚詫出聲:「你說什麼?!」

  葉世安將話重複了一遍。

  「顧老爺還活著,就在葉府,」葉世安看著柳玉茹,「我本以為你是顧九思的手下,沒想到居然是你親自來了。來了也好,我也可以放心將人交出去。你立刻安排人手,今夜我們一起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3:31 PM

第六十七章

  柳玉茹花了許久才消化了這個消息,隨後她忙道:「我公公如今在葉府,身體可有大礙?」

  「他腿受了傷。」葉世安平穩道,「所以到時候需要人背出來。葉府如今四處都有人盯著,我身邊也都是人,到時候我會先動手處理乾淨,然後快速出城,你在外面安排接應,一切都得快。」

  柳玉茹應聲,隨後道:「你也要走?」

  「對。」

  「你家人怎麼辦?」

  「葉家如今只剩下我和韻兒,韻兒如今在王府,到時候我會提前通知她,我們在城門口匯合。」

  柳玉茹愣了愣,她忍不住出聲道:「你……你其他家人呢?」

  「當初出事,叔父帶著其他家人跑了,我家留了下來,王善泉為了殺雞儆猴,斬了我父親,母親當夜自縊。王善泉為了未來牽制我叔父,留了我與韻兒。」

  這一串話柳玉茹聽他說得十分平靜,柳玉茹端了茶,手微微顫抖,葉世安目光看向樓外湖面,神色平靜,不帶半分波瀾:「韻兒貌美,王善泉垂涎已久,父母死後便上門來求娶韻兒做他妾室,他私下派人與韻兒說,若她不應便殺了我,韻兒為了保全我,便答應下來。我當時忙著父母喪事,未曾對她多加關注,於是就被王善泉一頂小轎接進了府中。」

  柳玉茹聽得這話,呼吸幾乎是停了。

  她與葉韻一起長大,縱然當年初初接觸葉韻,是她想著要借著葉韻與葉家多加接觸,可人心都是肉長的,閨中多年,葉韻與她便是手帕之交,那姑娘向來高傲,清貴世家的嫡女,眼高於頂,以往常同她說著,這揚州青年才俊都入不了她的眼,她要去東都選婿。

  就這麼一個人,居然給王善泉那老頭子當了妾?!

  她心中有怒血沸騰,卻又說不出話來。葉世安抬眼看她,淡道:「我知你與她關係好,你先別太難過,且冷靜一些,今日我們便將她接走,日後殺了這些相關之日,我會再給她尋個好人家。」

  「你說得是。」

  柳玉茹吐出一口濁氣,努力鎮定下來:「你先回府中準備,今夜黃昏,你便與韻兒出城來,我在城外接應你。」

  「好。」

  葉世安應聲道:「多謝。」

  他這一聲多謝,平和又疲憊,柳玉茹聽得這話裡的艱難,一想到當年葉世安那意氣風發揚州魁首的模樣,她便覺得有些難受。

  「葉哥哥……」

  她沙啞出聲,想勸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勸多了唐突,可不做聲,瞧著這人一人扛著所有的樣子,她又覺得,太苦了。

  葉世安靜靜站著,等著她的下一句。柳玉茹閉了眼,終於還是撿起帷帽,同葉世安道:「我先出去準備,黃昏見。」

  說完之後,柳玉茹便戴上帷帽,匆匆轉身下去。

  沈明站在樓下,見柳玉茹下來了,忙跟上去,小聲道:「如何?」

  柳玉茹走在前方,她走得很快,神色冷峻,壓低了聲音道:「你按原計劃部署下去,我們今晚要帶葉世安和他妹妹走。他們出城怕是要有危險,我在城門口接你們,你看情況行事。」

  沈明在揚州城廝混這些時日,早已知道葉世安是誰,他應了一聲,便和柳玉茹分頭行動。

  柳玉茹往城外走去,其實她有很多疑惑,比如顧朗華是怎麼逃脫的,洛子商到底是什麼人。可是她都來不及多問了,如今首先要救葉家兄妹和顧朗華出來,而後再問葉世安也不遲。

  柳玉茹出了城,便立刻到碼頭,找到了印紅和芸芸。

  所有的糧食已經裝點在船上,之前他們便已經運出五船糧食出去,他們租了船,將糧食分散,從揚州運到離揚州最近的青州碼頭,再由青州商船一路運送到幽州。

  如今這是最後一船糧食、銀子,以及人,這樣大批的銀子不好放在其他人的船上,只能自己帶走。而最重要的,還是人。

  她出行來,加上後續跟著過來的,一個商隊將近七百多人,全都在這艘船上。她必須要保證他們的安全,等葉世安出來,怕是會驚動洛子商,到時候洛子商追上來,如果讓他們被波及,那就是她的罪過了。

  柳玉茹到了船邊,找到芸芸,同芸芸道:「你們即刻出發,不要耽擱。今日糧價波動,等到晚些糧價消息出來,洛子商怕就會猜出我要離開,所以你們必須現在走,不能耽擱。除此之外,你再立刻派人聯繫熟人,給沈明還有其他沒回來的人準備文牒路引,不要去幽州的,其他去哪兒都行,給他們在其他商船買下船票。再給我準備四個人的文牒路引,一位男性老人,外加兩女一男。」

  芸芸看柳玉茹臉色,便知道情況緊急,也不多問,點頭明白了要什麼之後,便去找人。

  他們在這揚州碼頭混跡了一月,芸芸早已經和各個商隊打好了關係。她出去走了一圈,帶了一堆人回來,這些人都將他們的文牒路引交給了芸芸,然後由柳玉茹將他們這批人的文牒路引給了他們。

  他們每個人都得了一筆對於他們來說不菲的報酬,柳玉茹同他們道:「各位,你們到幽州後,我們會包下你們食宿,不出一個月就給你們安排好回家的路,放心。」

  站在前方老者連連道謝,但實際上光是今日芸芸給他們的錢就已經很多了,日後能給最好,不能給也無所謂。

  柳玉茹點點頭,交換好了文牒,便讓芸芸上了船。印紅跟在柳玉茹身後,柳玉茹同她道:「你也走。」

  「夫人……」印紅有些焦急,「你要我們先走就罷了,至少也讓我留下啊。」

  「你留下能做什麼?」柳玉茹有些好笑,「你武功蓋世還是怎麼的?趕緊走吧,別拖累我。你好好看著船上,確保這些銀子到望都就好。」

  柳玉茹說起來,抬頭看向幽州的方向:「這時候還管什麼錢啊!」

  印紅有些恨鐵不成鋼:「我說別來揚州別來揚州,來了拿了這麼多銀子,要是出了事……出了事……」

  印紅眼裡帶了紅,柳玉茹笑了笑:「我若此刻同你走了,便不會出事。印紅,我不是莽撞行事,」柳玉茹握著印紅的手,認真道,「你信我,只是如今我有一定要帶回去的人,要耽擱一會兒,你先回去吧,我不會有事兒。」

  「上一次是這樣,這一次還是這樣,」印紅咬了咬牙,「您什麼時候才讓人放心!」

  「我若足不出戶,你大概就放心了。」

  「夫人,開船了。」

  芸芸在後面出聲,柳玉茹拍了拍印紅的手,便將她推往船的方向,回頭去吩咐人。

  印紅咬了咬牙,終於還是上了船。柳玉茹回頭看了一眼,船揚帆起航,柳玉茹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時間,轉頭同她單獨留下的人道:「你從陸路去,抄最快的路趕回望都,讓顧大人到廣陽接我。」

  對方應了聲「是」。

  從陸路快馬加鞭、日夜不停急行,消息快則兩日,至多三日,就能到望都。廣陽在揚州與望都差不多中間點,顧九思若是快一些帶人來,最多五日便可抵達。

  柳玉茹站在碼頭,將時間重新算了算,領著剩下幾個侍衛,帶上文牒路引,便趕回揚州城門口。

  揚州城門前商客來來往往,有許多簡陋的茶鋪搭了棚子,在這裡迎接商客歇腳。

  柳玉茹戴了帷帽坐在茶鋪裡,將路引文牒交給了屬下,讓他們進城去找到其他人,把所有路引文牒發下去,並傳了她的口令,今夜若是能趁亂跑出來的,便直接跑出來,按照路引要求走,找到安全地方歇下來,讓人帶消息回望都,她會派人拿到路引過去接應。

  若是跑不出來的,就在揚州待著,他們之前在揚州買了宅子,全都在裡面待好,等揚州重開城門,至少要等三日,三日後若是無事,再出城,先南下到安全地方,同樣讓人傳消息回去,她也會讓人來接。

  吩咐好後,柳玉茹就留下一個侍衛待在身邊,坐在茶鋪裡喝茶等著葉世安。

  而這個時候,葉世安收拾好了東西,將顧朗華扶進了馬車中。他看了看天色,消息他已經由他的人傳到了葉韻手中,他早已經在王府內部收買了人,等到黃昏之後,葉韻可以從王府運出外面的泔水桶中混出來。辦法噁心是噁心了點,但能出來便好。

  葉世安算著時間差不多到了,喝了口茶,同侍衛道:「動手吧。」

  他們早已經摸透了探子的位置,只是一直偽裝不知道,得了這句話,葉家潛伏在暗中的暗衛立刻動手,悄無聲息到了那些探子背後,當場抹了脖子。

  葉世安換了裝,他換了粗布外衣,戴了笠帽,臉上貼了黑痣,不仔細看,誰都想不到這是葉家公子葉世安。

  他駕著馬車往外走出去,暗衛潛入人群跟在後面,馬車噠噠往前,混合著喧鬧聲,彷彿揚州再普通不過一個下午。

  而這個時候,洛子商正審完早上提回來的一批商人。

  他從旁邊人手裡接過帕子,擦著手上的血,淡道:「這批人都不是,拖到郊外處理了,給家裡人報個信,就說遇到山匪沒了吧。」

  「那屍體……」

  書童有些猶豫,洛子商淡淡看了書童一眼:「這還要我教?」

  書童連忙應聲:「奴才會處理好。」

  洛子商站在庭院裡,思索著道:「糧價波動這麼大,對方本金怕是不少,怕是後面有官府支持。今日糧價如何?」

  洛子商詢問著,旁邊人趕緊將今日打聽來的糧價消息給了洛子商。洛子商看著這些糧價,從早上到下午,糧價足足漲了三文,這是糧食降價以來頭一次回漲,洛子商皺了皺眉頭,隨後道:「今日交易得頻繁嗎?」

  「公子,」專門打探糧價的侍衛道,「今天下午時分,許多人手中的糧食都賣光了。」

  「賣光了?!」

  洛子商猛地回頭,侍衛應聲道:「是,我問了許多人,他們都打算明日再收糧去賣,自個兒手中都空了。不是一個,是許多人,都空了。」

  洛子商沒說話,他沉默片刻後,猛地反應過來:「不好,他們要跑!你們立刻派人去碼頭,將所有船全都封死,誰都不准走!」

  說著,洛子商急急出門,著急道:「我這就去找王大人要鎖城令。」

  洛子商駕馬一路疾馳,葉世安低頭駕著馬車,與洛子商擦肩而過。

  洛子商狂奔到王府,下馬進了府中,便找王善泉要了鎖城令,隨後急急出門去。

  他剛一入府,葉世安買同的雜役便立刻將消息傳到了葉韻耳中,同葉韻道:「小姐,洛公子方才來了,看上去很急。」

  葉韻正在內間收拾東西,她聽得這個消息,頓了頓動作,隨後壓低了聲道:「來做什麼?」

  「聽說是來要鎖城令。」

  得了這話,葉韻猛地抬頭。

  她心跳得飛快,她拼命思索著,洛子商這時候要鎖城令是做什麼?

  莫非他發現葉世安要走了?葉世安要走,必然是殺了洛子商的人的,若是今日出不去,他們兄妹兩便危矣!

  葉韻咬著牙,外面人催促道:「小姐,我們得趕快,公子在等我們!」

  「不去了。」

  葉韻猛地抬頭,她蹲下身,從床板下拿出匕首,抬頭同外面人道:「你去告訴公子,讓他別等我,自己走,我後來。若我來不了,便讓他給我報仇。」

  「小姐……」

  「快去!不然誤了消息,」葉韻將匕首藏到枕下,低喝道,「我要了你的命!」

  聽得這話,丫鬟也不敢耽擱,匆匆走了出去。

  葉韻深吸了一口氣,她看著檯子上的金銀首飾。

  王善泉納她不足三月,與其他妾室不同,她出身名門,又年輕貌美,哪怕對王善泉沒什麼好氣,這個老頭子也當是她的傲氣,對她頗為偏愛,葉韻不知道這份寵愛會到什麼時候,但不管什麼時候,她都覺得噁心。

  葉韻走到桌前,找了最鋒利的一隻金釵,插入了頭上,而後她穿上了王善泉最愛的一件輕紗薄衣,躺進被子裡,同侍女道:「去叫大人,說我病了,要他一定過來。」

  站在外間的侍女愣了愣,也不敢多問,便去找了王善泉。

  聽到葉韻病了,王善泉愣了愣,不由得道:「夫人是如何病的呀?」

  侍女低著頭,小聲道:「奴也不知,就見夫人穿了紗衣,躺在床上,讓奴婢來請大人。」

  得了這話,王善泉頓時明白過來。這哪裡是病了,這明明就是勾引,是情趣。

  王善泉心猿意馬,葉韻頭一次朝他低頭,他心裡不由得樂開了花,也來不及多想,便急忙趕了過去。

  王善泉進了房中,隔著薄紗,便看見美人躺在床上,一手撐頭,側臥著瞧他。一雙眼裡滿是純情,白皙的大腿露在紅紗之外,美得動人心弦。

  王善泉呼吸一窒,卻是裝著傻道:「韻兒這是何意啊?」

  葉韻笑了笑,眼裡彷彿帶了勾子,勾了勾指頭道:「大人,您過來些,我有好東西,要同大人分享呢。」

  王善泉腦子來不及多想,他迫不及待撲了過去,葉韻咯咯笑起來,翻身將王善泉壓到床上,柔聲道:「大人,您閉上眼,我來。」

  「來,快來。」

  王善泉閉上眼睛,急促出聲。

  「好。」

  葉韻柔聲回答。

  與此同時,她一隻手從旁邊拿了軟枕,另一隻手探到枕下,而後她毫不猶豫拔了匕首,又狠又快紮進了王善泉心窩!同時將軟枕狠狠壓在了王善泉臉上,死死將他的聲音壓進了枕頭裡。

  王善泉猛地睜眼,迅速掙扎起來,葉韻不知道哪裡來的爆發力,整個人的重量壓在那枕頭上,另一隻手握著刀,瘋狂又再刺了進去。

  一刀接一刀,整個床上被鮮血染紅,葉韻見王善泉沒了動靜,終於泄了氣,直接從床上滾了下來。

  她渾身染血,坐在地上,整個人愣了片刻。

  王善泉瞪大雙目,躺在床上,死死盯著床頂。可能至死不能明白,一個柔弱女子,怎的有這樣的膽量。

  葉韻整個人都在顫抖,可她還是得咬牙起來。

  她踉蹌著起身,從櫃子裡翻出了葉世安讓人給她準備的下人衣衫,她迅速換上之後,從窗戶爬了出去,隨後大喊了一聲:「不好了,王大人遇刺了!」

  喊完之後,葉韻便迅速跑開,朝著後院衝去。

  她要快一點。

  再快一點。

  王府內部人仰馬翻,許多人叫嚷著:「快,找洛公子!找洛公子來!」

  王府迅速排出人,第一時間去找洛子商。

  而洛子商帶著兵馬,朝著城門疾馳而去。

  葉世安遠遠看見洛子商,他咬了咬牙,立刻同身邊人道:「馬上將馬車駕出去,帶顧老爺出城門,我等小姐!」

  侍衛也不耽擱,立刻駕著馬車來到了城門前,葉世安藏在暗處,見洛子商駕馬疾馳而來,手中一個石子飛出,洛子商的馬受驚而起,葉世安迅速離開。

  也就是這片刻耽擱,顧朗華的馬車便排到了城門前。

  洛子商衝到城門時,顧朗華的馬車剛剛出城。

  「鎖城令在此,」洛子商來不及去攔已經離開的人,只能是帶著兵馬堵在城門前,大喝道,「所有人都停下,誰都不得往前!士兵立刻關上城門,違令者斬!」

  葉世安捏緊了拳頭,柳玉茹坐在城外茶鋪,聽得這聲大喝,她放下茶杯,用手絹抿了抿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3:48 PM

第六十八章

  得了這話,所有人都呆住了。

  便就是這時,人群中爆發出一聲怪異的驚叫:「不得了啦,官府要殺人啦,要屠城啦!」

  人群一時亂了起來,擠著就要上前,洛子商環顧四周,讓士兵豎起長矛,怒道:「誰敢上前,就地格殺勿論!」

  得了這話,眾人這才安靜下來。

  葉世安藏在暗處,他看了一眼遠處,便見葉韻的侍女急急趕了過來,低頭來到葉世安身邊,小聲道:「小姐說,讓您先走。」

  「她在哪裡?」

  「小姐知道洛子商鎖城,說她想辦法。」

  葉世安咬了咬牙:「她能有什麼辦法!」

  說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暗中叫過暗衛來,立刻吩咐道:「趕緊去找小姐,不惜一切代價,將小姐帶過來!」

  「那您……」

  「我不用管!」

  葉世安抬眼看向暗衛:「保護小姐,知不知道!」

  暗衛不敢多說,應聲出去。

  葉世安看了一眼周圍,所有人和洛子商僵持著。便就是這時候,人群裡猛地爆發出一聲驚呼,卻是一批蒙面人突然衝向了那些官兵,二話不說,抬刀就砍!

  「快走!」

  「衝啊!」

  「揚州要亂了,出去再說!」

  周邊驚叫而起,一片混亂,葉世安再也安耐不住,朝著城門口就衝去。

  洛子商立在馬上,從人群中立刻捕捉到了葉世安,大聲道:「抓住他!」

  所有人湧向葉世安,然而也就是這時,遠處一聲巨響,火光沖天而起。

  「公子,」旁邊人著急同洛子商道,「是糧倉的方向。」

  隨後第二聲巨響再次傳來:「公子,是兵器庫的方向。」

  「敵襲,敵襲!」

  也不知是誰叫起來,這時揚州城內的居民紛紛跑了出來,朝著城門趕來。

  「開門,大人,求求您讓我們出去吧!」

  百姓慌成了一片,士兵和葉世安糾纏在一起,沈明帶著人暗中和士兵周旋,護著葉世安往外走去,洛子商從旁邊搶了弓,不管不顧指向葉世安。

  「大人,」遠處士兵老遠本來,駕馬衝到洛子商面前,大聲道,「王大人遇刺了!」

  洛子商手微微一顫,箭疾馳而出,葉世安趕緊側身躲開,便被旁邊的大刀猛地砍在了手臂上。

  好在沈明及時架住那刀,沒有砍得太深,沈明一腳踹開旁邊人,拉著葉世安就往外衝去道:「走!」

  「大人,」士兵將洛子商圍住,「您得趕緊回去,不能在城門耗了!糧倉兵器庫必須加派人手,不能全耗在這裡。」

  天大的事,都不如此刻王善泉遇刺重要。

  王善泉就是揚州的天子,這時候,無論是為了安撫人心還是穩住局勢,他都必須回去處理。

  洛子商咬了咬牙,立刻道:「立刻給我追過去,別放過那人!」

  吩咐完,洛子商便帶著人駕馬往王府衝回去。

  沈明帶著葉世安且戰且退,洛子商一走,士兵都散了,加上此事人流巨大,又都是百姓,大多數士兵也落不下刀。

  沈明將葉世安往外一扔:「趕緊走!」

  葉世安踉蹌著衝出去。他將刀扔了,捂著受傷的胳膊,混在人流裡往前衝。

  這是一輛馬車停在路邊,葉世安正焦急跑著,就聽一個女子清朗的聲音道:「上來吧。」

  葉世安回過頭去,看見柳玉茹駕馬在車上,帷帽被捲起來,露出她溫和又沉穩的笑容。

  葉世安心裡頓時舒了口氣,他連忙上了馬車,低聲道:「多謝。」

  「裡面有衣服,將衣服換了。」

  柳玉茹開口,葉世安便發現馬車裡果然有一套湛藍色的布衫,還有傷藥和繃帶,葉世安也不多問,照著柳玉茹的安排,將傷藥倒在傷口上,繃帶纏上,而後他換上衣服,一面換一面道:「方才那位公子留在後面,無礙吧?」

  「沒事,」柳玉茹放心開口,「他以往流竄慣了的,對付官府很有經驗。他們衣服裡面都穿其他衣服,等一會把臉上的布一扯、外衣一脫、刀一扔,混在人群裡誰都認不出來。你不用擔心。」

  聽到這話,葉世安稍微放心了一些,他又道:「顧老爺呢?」

  「已經離開了。」

  柳玉茹淡道:「我讓人護送他走陸路,文牒路引全都是現成的,洛子商也沒發現他的存在,只要咱們倆沒事兒,他便不會有事兒。」

  「玉茹……」葉世安開口,似是有些為難,柳玉茹抬眼看他,知道他要說什麼,冷靜道,「我們等一會兒是搭別人的船,到了碼頭,若是韻兒到時候來了,就走。若是沒來,我們也得走。」

  葉世安咬了咬牙:「到時候,我自己留下。」

  柳玉茹沉吟不語,她知道自己改變不了葉世安,她沉默著,思索著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兩人一路駕著馬車到了江邊,這時候江邊已經亂成了一片,商隊在和士兵爭執,士兵不讓開船,商隊自然不肯應允。

  在碼頭的人都是外地商客,和城內百姓不同。上一次王善泉血洗揚州商家,已經讓所有商客戰戰兢兢,只是為了錢財,大著膽子過來做買賣。如今要扣船扣人,誰心裡不覺得發慌?

  士兵本身就不待見這些商人,說話多有輕蔑,兩方人談判一番,士兵不耐,商人又慌又怒,情緒在碼頭蔓延,柳玉茹扶著葉世安下來,便要領著他上船去。

  「不用。」葉世安果斷道,「玉茹,你先上船吧,我在這裡等韻兒,若是她不來,我不可能走的。你不必陪我,莫要耽擱了你。」

  柳玉茹抿了抿唇,不說葉世安三番五次幫了她和顧家,就說她與葉家的淵源,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葉世安留在這裡。

  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到:「葉哥哥,這樣吧,你身上有傷,而且目標太大,認識你的人太多了。你先上船去,我在這裡等著,韻兒來了,我帶她上船。若是船開了,我們沒上來,你再下來等我們。」

  聽到這個理由,葉世安沉默了片刻,他抿了抿唇,終於還是上了船。

  柳玉茹是大家閨秀,過往除了熟識的人,見過她的人不多。可他卻是揚州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就這麼站在這裡,簡直像是黑夜裡的一盞燈,全身上下寫滿了「快來抓我」。

  葉世安上了船,柳玉茹就站在碼頭口等著,沒了多久,沈明也趕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柳玉茹,擦了一把臉道:「你怎麼還在這兒?」

  柳玉茹看著旁邊正朝著的士兵和商家。

  因為不准開船,商家和士兵鬧得越來越厲害,天已經徹底黑下來,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柳玉茹從邊上店家買了把雨傘,撐著傘往碼頭入口處走去。柳玉茹瞟了一眼,見商人領頭的那位壯漢正和官兵怒吼著,那壯漢是個北方口音,脾氣暴躁,那官兵被他吼煩了,拔了刀,怒道:「吼什麼吼?讓你們不能出海就是不能出,你同我吼什麼?你是蔑視朝廷,活得不耐煩了嗎?!」

  「你們這些商人,盡幹些低買高賣的缺德事兒,和你們說話是抬舉你們,你們別把官爺惹急了,惹急了把你們一刀一個砍了,百姓還要拍手稱好!」

  聽得這話,柳玉茹站在一旁笑了,她聲音溫婉,淡道:「所以,半年前揚州血鏽未盡,揚州是又打算再送新魂了嗎?」

  「你這婆娘胡說什麼!」

  那官兵見柳玉茹一個女子,便發怒衝了上來,沈明趕忙攔住了官兵,賠著笑道:「官爺,這只是個小姑娘,您別一般見識。」

  柳玉茹做出害怕的神情來,連連道歉。

  所有人見著前面人低聲下氣,心裡都窩了火。

  柳玉茹歎了口氣,勸道:「大家也都別爭執了,說也沒用的,各自回船上吧,我去等我家人了。」

  說完,柳玉茹便施施然離開。

  官兵看著那些商人,冷笑道;「一群人還沒有一個小姑娘要見識,聽見沒,說了也沒用!」

  大夥兒都不再說話,這句話印在他們心裡。柳玉茹看了一眼身後所有人的臉色,低聲同沈明道:「你過去加把火,看他們打不打算一起對抗官府,如果要,你幫著他們想著辦法,等一會兒船要一個接一個有序開走,必須有人指揮,不然不等官府抓人,就先撞了。這裡面要有人做個指揮帶個頭。」

  「明白。」

  沈明點點頭,心裡有了盤算。

  這半年動盪以來,所有人都膽子大了許多,大家說是做生意,但這樣天南海北做生意的商家,誰不是見過刀見過血的?

  揚州過往做的事兒,永遠是商人心裡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如今無緣無故被困在這裡,大家都害怕。

  此時碼頭上有數千人停靠在岸,大家有船有護衛,又大多不屬於揚州人,只要離開了,就是天高任鳥飛。

  這些走南闖北的爺,在自個兒的地盤都個個是被貢著的,如今本就不安,又被這官兵羞辱,柳玉茹的話落在他們心裡,讓他們徹底沉默下去。

  說了沒用,那什麼有用?

  所有人心裡都有答案。而沈明剛過去,便看見幾個商隊的領事兒在說話,沈明抱手在胸前,笑著道:「我說,大家要不合作一下,商量著怎麼走吧?」

  柳玉茹觀望了一會兒,看著沈明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便知沈明是和這些人商量去了,便沒有再理會他們,站在渡口入口處,看著城內不斷有人湧過來。

  這些人都是從城裡跑出來的,他們的來到更加重了碼頭的騷亂。柳玉茹撐著雨傘,一身素衣,沉穩站在原地,自身彷彿就圈出一片天地,從容安靜。

  柳玉茹看著人群之中,有一個女子,她頭上蓋著衣服,被人護著,擠在人群裡走來,而不遠處,洛子商駕著馬,帶著人,急急追了過來。

  他回了王府,吩咐了所有事,將王府三公子王靈秀推出來安定住人心後,便立刻趕往碼頭。

  他心裡清楚,葉世安不會碰巧在這天出走,糧價主謀一定與葉世安有往來,所以兩人才會在同一天如此巧合行動。而葉韻也絕不是一時激憤殺了王善泉,要殺早殺了,何必等到現在,就是為了逼他回來拖住他。

  洛子商的人一過來,那些一直緊繃著的商人徹底安耐不住了,他們早已在商議,此時一不做二不休,由著最初與官兵商量那大漢帶了頭,砍殺了一個守在錨邊的官兵,便強行開始準備開船。

  那大漢是個有能耐的,他指揮著所有人,逐步開船。柳玉茹看見葉韻急急趕過來,然後看見暗衛帶著她突然拐進了暗處,柳玉茹抬眼看去,見洛子商騎在馬上直接過來,明顯是有目標的。

  柳玉茹迅速朝著葉韻躲藏的地方過去,走到葉韻面前,葉韻身邊的侍衛下意識就要拔刀,柳玉茹即刻出聲:「是我。」

  葉韻愣了愣,柳玉茹將外衣脫下來,攏在葉韻身上,將文牒和路引給了她,迅速道:「往後數第十三條船,你哥在上面等你。你從這房子後面繞過去,第五個巷口對著船,中間有一條路,你出現洛子商肯定會看到,所以到時候我會吸引洛子商的注意力,他和我說話時候你就立刻上船。」

  「你……」

  「快走。」

  柳玉茹轉過身,撐著傘便走了出去。她走在人群裡,逆流而去。

  而洛子商駕馬衝到渡口,他方才看見了葉韻,可一瞬之間又不見了。但他知道,葉韻一定在這裡。

  此刻官兵和商人的侍衛徹底衝突起來,船一艘接一艘在指揮下有序開走,他指揮怒吼也在這片混亂中失了效果,人太多了,他的馬再沒法進去,他乾脆翻身下馬,朝著人群裡擠去。

  他剛才看到了葉韻,只要抓到葉韻,至少就能抓到葉世安!

  他朝著前方衝出去,奮力擠開人群,便就是這時候,有人突然輕輕撞了他一下,隨後傳來一聲熟悉又詫異的驚呼:「呀,洛公子?」

  洛子商回過頭去,便見淅淅瀝瀝雨中,女子一身素衣,撐傘而立。她笑容與周邊格格不入,溫婉平和。

  洛子商皺了皺眉頭:「你是?」

  柳玉茹抬起手,遮住了半邊臉,柔聲笑道:「又見面了。」

  看見這半邊臉,洛子商這才反應過來:「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要找的人沒找到,本打算離開,結果今日太亂了,就打算回去了。」

  洛子商點點頭,轉頭道:「既然如此,小姐先行,在下還有要事,告辭。」

  說著,洛子商便打算要走,柳玉茹見葉韻還差一點上船,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洛子商的袖子:「洛公子。」

  洛子商回過頭來,眼神中帶了殺氣,而這時柳玉茹的傘撐在了他的頭上,溫和道:「夜深雨重,妾身住所不遠,這傘公子拿著吧。」

  洛子商微微一愣,柳玉茹將傘交到洛子商手中,微微一福,便轉身離開。洛子商瞧著她的背影,有那麼瞬間恍惚,旁邊侍衛忙道:「公子?」

  「繼續找。」

  洛子商扭過頭去,冷聲道:「立刻調兵過來鎮壓這些人。」

  說著,洛子商收了傘,在人群中繼續找著人。

  柳玉茹走到邊上,迅速繞到船對面的房子裡等候著,當船快要起錨時,柳玉茹看準了時機,迅速朝著船邊衝了上去。葉世安站在船頭,見到柳玉茹過來,他忙伸出手,將柳玉茹一把拉上去。

  而這時,洛子商在碼頭之上驟然回頭,他看見大船慢慢離開岸邊,而大船之上,一襲素衣立於船頭,旁邊站了個青年。

  那青年看身形與葉世安極像,而那女子就在片刻前,才同他打過招呼!

  洛子商腦海中迅速閃過與柳玉茹交談的種種。

  茅屋中女子持著團扇含羞一笑,渡口前女子持傘而立氣度從容。

  這是雨天,她卻沒有外袍,只有一件單衫。

  她方才才說,自己要回去了,卻就在那條船上,而她身邊那人,像極了葉世安。

  她一個女子,家中無人,尋的是滄州認識的情郎,如今找不到情郎,又怎麼會離開?!

  而她一個千金,之前還見著奴婢,如今身邊怎麼就空無一人站在碼頭,而她撞他那片刻,怎麼就這麼巧這麼準?

  所有線索串聯在一起,洛子商猛地反應過來。

  「攔住那艘船!」

  他暴喝出聲:「快!」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他身邊的人手根本來不及攔住一艘已經揚帆起航的大船,周邊早就亂成一片,他根本叫不動其他人。

  他奮力擠開人群,朝著那大船衝去。而柳玉茹也看見了人群中的洛子商,她瞧著他的模樣,便知對方是意識到了真相。

  她稍稍一愣,未曾想過對方居然發現得這麼快,但如今已經上了船,洛子商也拿她沒什麼辦法,她便站在船頭,含笑看著洛子商朝著船追過來。

  她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到她的聲音,便抬起手,遙遙朝著他作了一揖,朗聲道:「洛公子,後會無期。」

  「你給我站住!」

  洛子商被逼停在岸邊,暴喝出聲。

  然而柳玉茹卻是擺了擺手,轉過身去,入了內艙。

  葉世安和她一起進了內艙,葉韻坐在裡面,她脫了外袍,身上還染著血,看見葉世安和柳玉茹進來,葉韻愣了愣,片刻後,她猛地撲了過去,抱住葉世安,顫抖出聲來:「哥……」

  「莫怕。」

  葉世安拍了拍葉韻的背,沉穩道:「哥哥在。」

  葉韻閉上眼,下唇輕顫,她什麼都沒說,許久後,卻是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來。

  葉世安一時手足無措,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柳玉茹。柳玉茹搖了搖頭,只是做了個「禁聲」的姿勢。

  葉世安沒辦法,就是僵著身子,仍由葉韻哭著。等葉韻哭夠了,柳玉茹扶著葉韻上了床,便去睡了。

  葉世安和柳玉茹都有些睡不著,兩人便乾脆去了甲板,雨下過了之後,船行駛得安穩許多。柳玉茹和葉世安吹著夜風,她笑了笑道:「後面打算去哪裡?」

  「去了幽州,便待在幽州吧。」

  葉世安看著前方:「范叔叔是個好官。」

  「我都忘了,」柳玉茹笑起來,「你父親與范大人淵源頗深。」

  葉世安笑了笑,似乎有些苦澀。柳玉茹歎了口氣,她看著面前的人,這人和顧九思不同。顧九思會哭,會將話說出來,坦白赤誠,從不遮掩。而這人自幼以棟樑之訓教養長大,他容不得自己露出片刻狼狽軟弱。她想要安慰,也無從下手,片刻後,只能笑著道:「說起來,韻兒似乎對你誤解頗深。我記得以前韻兒同我說,你心裡只有仕途,是個冷心冷情的哥哥,如今看來,倒是她誤會你了。」

  「倒也不是誤會吧。」葉世安低頭看著夜裡翻滾的水面,淡道,「相比其他人,我的確不知道如何同妹妹相處,我打小沒怎麼陪過她,我只知道,她若出事,我護著她便夠了。這是信念,也是責任。」

  「有你這樣的哥哥,其實已經足夠了。」柳玉茹笑了笑,「小時候我就經常想,我怎麼沒有你這樣的哥哥。」

  「小時候,」葉世安有些好奇,「你不覺得我木訥麼?」

  「怎會如此覺得?」柳玉茹詫異。葉世安抿唇笑了:「韻兒說的,說我沒勁兒。」

  「那你可就不瞭解她了,」柳玉茹笑出聲來,「她常常同我們吹噓你多厲害。」

  若不是葉韻小時候同她把葉世安吹得如此完美,她當年也不會起那樣的心思。

  她想起那時候的心思,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

  葉世安看著她的表情,知曉她是想起往事,不由得道:「你與顧九思還好吧,他可曾欺負你?」

  提起顧九思,柳玉茹忍不住帶了笑容。她抿唇道:「你覺得呢?」

  「那大概是不成了。」葉世安點點頭,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道,「其實,此事我辜負了你……」

  「不不不。」柳玉茹忙擺手,笑著道,「當是我謝你不娶之恩才是。」

  葉世安愣了愣,柳玉茹才覺得這話有些不大對勁兒,她趕緊解釋道:「其實你也看出來了,我的性子不是什麼大家閨秀。當初也只是裝的,我若嫁入了葉家,其實就是欺騙了自己,也欺騙了大家。」

  「嫁給九思,」柳玉茹笑了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很高興。我不用守那些規矩,也不用遮遮掩掩。雖然一開始我是挺不高興,可是你若接觸他,便知道,他真的是極好極好的人。」

  想了想,柳玉茹覺得這話還是不對,她又道:「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葉世安知道她是怕他不高興,打斷她道:「其實於我心中,你和韻兒,都如同我的妹妹。若沒有耽擱你姻緣,你過得好,我便放心了。」

  葉世安歎了口氣:「少時朋友,如今也不剩下幾人,玉茹,」他認真開口,「我希望咱們都能好好的。」

  柳玉茹聽得這話,她抿了抿唇,點頭道:「對。好好的。」

  船靜靜前行,夜裡無風無月,柳玉茹扭過頭去,那一瞬間,她突然想起顧九思。

  很想很想。

  柳玉茹走後第三天,洛子商便鐵腕手段穩住了揚州。柳玉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卻還是有一個人因為不慎被洛子商抓了出來,他嚴刑拷打了一夜,終於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洛子商聽完柳玉茹如何入揚州、如何興風作浪、如何離開揚州,整個人面色鐵青。

  他不敢相信,再三詢問:「她身後當真沒有其他人?」

  「沒有……」

  被捆著的人喘息著道:「柳夫人原在望都就是風雲人物,不是普通女子。」

  洛子商沒有說話,他沉默著站起身來,同旁邊人道:「殺了。」

  說完,他走了出去,進入書房,他坐在位置上,拿著口供一直沒動,他腦子反復想像著柳玉茹是如何在背後謀劃一切,從青州、滄州、到揚州。

  他感覺血管中熱血沸騰,有種莫名的快感湧上來,他將手搭在旁邊紙傘之上,慢慢吐出那個他方才知道、就深深牢記的名字:「柳玉茹。」

  而這個時候,顧九思坐在府衙之中,他執著筆,抬起頭,看上前來通報的人道:「你再說一遍?」

  「夫人讓船載著錢糧和其他人先回來了,她讓您帶人去廣陽接她。」

  顧九思緊握著筆,他克制著情緒,艱難道:「她為什麼留下?」

  對方看出顧九思的怒氣,不敢說話,顧九思抬眼,冷聲道:「說話!」

  「夫人說是救人。」

  「她如今和誰在一起?」顧九思捏緊了筆,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已經瀕臨極限。

  「葉……葉世安葉大公子。」

  聽到這個名字,顧九思終於忍不住,他猛地摔了筆,怒喝出聲道:「她胡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3:53 PM

第六十九章

  顧九思摔完了筆,大夥兒沒一個人敢說話。

  顧九思急急走出去,一面走一面叱喝:「她要救人不會讓別人去救?她一個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她能救什麼人?葉世安一個大男人,還要她去救?!」

  顧九思一面說,一面卻是從屋子裡開始拿行李,同時同侍衛吩咐道:「給我調一隊人馬,吩咐黃龍幫我守著望都,準備好行李盤纏路引,這就出發。」

  所有人沒說話,只知道低著頭做事。大夥兒都感覺得出來顧九思憋了口氣,至於憋什麼氣,其他人不清楚,木南卻是知道的。

  木南不敢說話,低頭悄悄瞪著回答的人。

  救人就救人,一定得把救誰說出來做什麼?

  但話已經說出口了,也沒有辦法,木南就跟在顧九思身後,聽顧九思吩咐調人:「望都軍營裡最好的精銳借調一百人過來。」

  既然是救人,人不能帶太少,可也不能太多,太多就是軍隊出行,青州怕是不容易過去。一百人恰是一個商隊長途跋涉之數,倒也不會過分引人注目。

  如今時間緊急,必須輕騎趕往。

  如今他在望都頗有威望,若是放在以前,人是決計叫不動的,然而如今他將望都治理得欣欣向榮,望都上下都服氣,軍隊裡的人軍餉夠了、兵器好了,更是對他感恩戴德。於是一百輕騎很快就借了出來,顧九思也準備好,帶了木南就往城外趕。

  木南跟在顧九思身後,他直覺這人憋了口氣,他駕馬和顧九思持平,小聲道:「公子,您別生氣了。」

  顧九思沒說話,他打著馬,一路往前,好久後,他才淡道:「我沒氣。」

  木南沒敢再說話,一行人策馬疾馳,顧九思看著天邊明月,心裡有些難受。

  其實他知道自個兒在氣什麼,可這樣的話他又不能說出來,都是自己妻子了,他還要和一個外人去掙柳玉茹心裡的位置,他心裡也覺得丟分。

  可是這情緒控制不住,他知道柳玉茹是怎麼嫁給她的,過往他不在意,在意起來,就總會想起當初柳玉茹哭著同他說那一句「我本該嫁給他的」。

  那時候她語氣裡那份絕望隱忍,時至今日,他仍舊記得。

  柳玉茹心裡有葉世安。

  對於柳玉茹而言,他和葉世安是完全不同的。葉世安曾是她最仰慕的男人,而他顧九思在柳玉茹心中,與其說是男人,不若說是責任。

  她對他所有的愛意,所有感情的表達,都穩重又平靜,就像一條涓涓流淌的河水,沒有半點波瀾。

  和他內心那份炙熱與波瀾截然相反,而這樣的平穩,絕不是愛情。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木南一直在旁邊觀察著,察覺到顧九思的動作,趕緊道:「公子,您沒事兒吧?」

  「你話怎麼這麼多?」顧九思有些不耐了,打馬超了過去,怒道,「離我遠點兒!」

  船行了四天,船便停靠了港口進行補給。這時候已經到了青州,船剛剛靠岸,柳玉茹便發現有一行新客上來。

  這些人大概有十幾人,紛紛配著刀刃,這些人雖然客客氣氣,但是舉手投足間卻帶著股子肅殺之氣。柳玉茹在船艙上見了,沉吟了片刻,便到了甲板裡,同葉韻和葉世安道:「我猜是洛子商派的追兵來了,我們下船,換陸路趕路。」

  葉韻和葉世安沒有多說,立刻收拾了行李,同柳玉茹一起下了船。

  他們剛剛下船,那些人便開始在船上打聽他們的客房。而柳玉茹三人一路狂奔,入了城中後,柳玉茹便去買了一輛馬車,她讓兩人上去,葉世安忙道:「我在這裡,怎麼好讓你一個小姑娘駕車?」

  「你受了傷。」柳玉茹笑著道,「韻兒又不會駕車,我駕車也是應當的。」

  葉世安搖了搖頭,卻是固執道:「又不是什麼重傷,我不能讓你駕車。」

  柳玉茹有些無奈,她笑了笑,只能道:「那你趕一段路,我趕一段路,我們換著來就好了。」

  葉世安這才應了,柳玉茹便拉著葉韻上了馬車。

  柳玉茹明顯察覺洛子商的人在追他們,對方是追蹤的好手,船上沒抓到人,他們很快就查到了他們離開的方向,又找到了買馬車的地方,隨後開始不斷追捕。

  為了刻意躲避他們的搜捕,加上葉世安身上的傷的影響,柳玉茹打了幾次轉,終於才甩開了他們。這樣一耽擱,到達廣陽的時候,已經是十日後了。

  葉世安的傷勢一直沒有好好醫治,一路耽擱下來,傷口發炎灌膿,駕著車時便從馬車上直直摔了下來,還好地上沒有什麼尖銳石頭,撿回他一條命來,柳玉茹見得了情況,知道若是再耽擱怕是不行了,只能帶著葉世安去了鄰鎮的醫館。醫館裡的人給他清了膿,又開了藥,葉世安尚且昏迷著,柳玉茹和葉韻兩個人也累到極限,迫不得已,只能歇在了小鎮。

  柳玉茹不敢停留在醫館,她揣測著,若她是洛子商,到了這個時候,必然會重點讓人排查醫館。於是她就讓葉世安和葉韻休息在馬車裡,她自己在馬車外,就宿在城外,方便隨時逃脫。

  她夜裡睡不安穩,半夜時分,她突然被馬蹄聲驚醒,回過頭來時,便看見有人朝著他們過來。

  對方目標明確,明顯是沖著他們來的,應當是找到了確切消息。柳玉茹沒有遲疑,立刻同車裡的葉韻大喝道:「護好你哥!」

  說完她便揚了鞭子,馬飛快衝了出去。葉韻在馬車裡抱著葉世安,感覺馬車因為過快的速度搖搖擺擺,她一隻手抓著葉世安,另一隻手抓著窗戶,努力維持著自己的平衡。

  而柳玉茹聽著後面的馬蹄聲,根本不敢停歇,柳玉茹回頭看了一眼追過來的人,他們騎馬,他們是馬車,雖然還有這一段差距,但這樣下去,被追上是遲早的事兒。

  於是柳玉茹趕緊道:「把豆子撒出去!能扔的都扔了,調料全都拿在手裡準備著,他們若靠近,你就從後窗將調料撒出去!」

  葉韻應了聲,一手抓著昏著的葉世安,一隻手抓了抽屜裡的豆子撒了出去。

  那是他們之前買在車裡吃的零食,豆子滾落在地上,葉韻又開始扔衣服。這些東西對於那些疾馳中的馬而言都是障礙物,為著躲掉這些東西,那些人的速度減緩了不少。

  然而豆子和衣服扔完之後,沒了多久,他們又追上來,雙方拼命追逐,跑了不知多久,那些人終於趕了上來,葉韻就開始扔銀子,拿東西砸他們。

  而這時對方離他們已經很近了,葉世安在劇烈的動盪中也慢慢醒了過來,他感覺到旁邊的動靜,有些不安道:「怎麼了……」

  「哥哥!」葉韻慌張出聲,「我們被追上了!」

  葉世安聽到這話,撐著自己趕緊掀起了車簾,他輕咳了兩聲,隨後道:「這樣不行,我下去攔住,你們先走。」

  「不……」

  葉韻還沒來得及攔住葉世安,葉世安就從旁邊抓了劍就滾下了馬車,只留了一句:「快走!」

  柳玉茹不敢回頭,她瘋狂駕著馬車,她清楚知道,如今的情形,她和葉韻兩個弱女子留下來沒有任何作用。

  葉世安一個人試圖擋住那氣勢洶洶的十幾人,然而對方明顯意不在他,由著幾個人纏住他,便朝著柳玉茹追去。葉世安焦急跟著趕上去,雙方纏鬥在一起,其他人從兩邊包抄,靠近了柳玉茹。

  柳玉茹看著那些人趕過來,咬著牙,只知道駕馬快衝。

  而這時,顧九思領著人,漫無目的走在官道上。

  「公子,」木南打著哈欠道,「咱們都已經換了三波人了,這麼大半夜的,夫人肯定休息了,不會來的。」

  顧九思沒說話,他算著柳玉茹從南方來,因此廣陽成的南門是她最可能進入的城門,所以他到了廣陽之後,就不分白天黑夜讓人輪班在城門附近搜索。

  他已經來了兩天,都沒有見到柳玉茹,可他也不能做什麼,只能靜靜等著。

  他駕馬漫無目的的往前,突然就聽見了什麼聲音。

  顧九思頓住步子,讓所有人禁聲,皺眉道:「是不是有什麼聲音?」

  木南靜靜聽了一會兒,隨後道:「好像是打鬥聲?」

  顧九思毫不猶豫,駕馬就衝了出去。

  柳玉茹打著馬車,往廣陽衝。葉韻焦急看著外面,手裡拿了匕首,顫抖著聲道:「玉茹,我覺得這馬車似乎很不平穩。」

  柳玉茹不敢說話,她只是打量著旁邊的人,旁邊人已經追上了他們,但不敢貿然上前,因為她駕車速度太快。於是對方側了身,抬手用刀去砍馬腿,柳玉茹觀察著他們的動作,在他們砍過來時,她猛地一拉馬,馬高高揚起,跳了過去。

  這一番動作十分驚險,隨時可能會翻了過去,柳玉茹心跳得飛快,頭上冒著冷汗。

  對方一次沒有得逞,便再次衝來,此時他們已經被團團圍住,左邊人砍馬,右邊人就朝著柳玉茹砍過來,柳玉茹下意識躲開,於是馬腿便被當場橫砍過去,馬跪了下去,馬車翻滾下地,柳玉茹被甩到地上,葉韻則腦袋直接撞在車壁上,昏死了過去。

  柳玉茹剛剛在地上抬頭,就看見刀光朝著她直直過來。

  她感覺刀朝著她冰冷而來,她從未這樣近距離面對過生死,一瞬之間,周邊一切都放緩放慢,她在那一刻,想到了蘇婉,想到了柳宣,想到了她人生許許多多的人,最後想到了顧九思。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她那一刻居然想著,她若死了,顧九思怎麼辦。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或許是顧九思在滄州背著她走在乾裂的土地上,哭著同她說柳玉茹你不能死的影響太過於深刻,至於生死之時,她想起的,居然還是他。

  她在片刻間決定了迎接死亡,然而也就是刀鋒即將觸碰到她那一刻,一把長劍破空而來,卻是將對方猛地紮穿了過去,柳玉茹下意識回頭,卻被人一把拉上了馬,攬住了腰。

  她側過頭,就看月光下,青年白衣玉冠,明豔的眉目上帶了幾許張揚的笑意。

  「瞧瞧,還是得我來。」

  他語調裡帶幾分調侃,柳玉茹呆呆看著他,顧九思一手抓韁繩,將她護在懷裡,另一隻手從腰上抽了扇子,抬手便是一扇子劃破了旁邊偷襲人的脖頸。

  鮮血和月光同時落在他臉上,他神色未變,目光從旁邊落回到她臉上,唇邊梨渦放肆深陷,他瞧著她的模樣,高興道:「傻愣著做什麼,叫夫君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3:58 PM

第七十章

  「你怎的在這裡?」

  柳玉茹終於反應過來,顧九思護著她,連斬兩人,調轉馬頭,便領著她退出了戰局。

  顧九思出現時,木南便已領著人衝到了葉世安面前,護住了葉世安和葉韻,顧九思這邊幾十人,對方只有十幾人,顧九思尚不用出手,追殺著柳玉茹的人便已經節節敗退。

  顧九思帶著柳玉茹到了安全地方,這才道:「我一直等著你,夜裡剛好路過,聽見了聲音,便趕過來看看。」說著,他笑著道,「沒想到,真的是你。」

  柳玉茹還停留在被人生死一線的驚恐之間,她一面與顧九思說話,一面回頭看著戰局,發現對方被顧九思的人追著打以後,這才放下心來,轉頭瞧他,這麼一瞧,她就愣住了。

  他的手還環繞在她的腰上,他側著臉,靜靜看著她,他那寶石一樣的眼裡,全都是他的影子,一眼看過去,就讓她挪不開目光。她覺得裡面情緒紛雜,可對方卻又十分克制,兩人就這麼靜靜對視著,過了好久後,他才出聲,沙啞道:「瘦了。」

  柳玉茹心裡有些酸澀,又帶了幾分莫名的安寧,這個人來了,她便什麼都不怕了。

  她很想在此刻抱抱他,卻又覺得不合時宜。便低下頭去,小聲道:「在外奔波,自然是要瘦的。」

  說著,她將目光轉到前方去,雙方實力相差太大,那些殺手剛交鋒沒多久,便撤了回去去,木南帶著葉世安與葉韻朝著顧九思和柳玉茹走來,葉韻已經昏了過去,由木南背著,而葉世安也帶了傷,走路一瘸一拐。

  葉世安見著顧九思,勉力行了個禮,顧九思翻身下馬,同葉世安回了個禮,隨後恭敬道:「世安兄一路辛苦,這些時日,內子給您添麻煩了。」

  這話說得葉世安愣了愣,他覺得有幾分微妙,卻又不敢多說,忙道:「是我給夫人添麻煩了才是。」

  「先別說這些了,」柳玉茹看葉世安臉色煞白,又看見旁邊葉韻已經昏過去,由人背著,趕忙道,「趕緊安排了馬,送韻兒和葉公子回去吧。」

  木南應了聲,將自己的馬給了葉世安,葉世安帶著葉韻,木南和其他人共騎,一行人便往城內趕了過去。

  一行人趕回了廣陽,柳玉茹看出葉世安臉色不對,她知道這慣來是個逞能的,便時刻盯著葉世安,顧九思漠然看了她一眼,突然打馬加快了速度,超過了葉世安,直直往前衝去,讓柳玉茹再看不到葉世安。

  柳玉茹皺起眉頭,頗有些擔憂道:「我覺葉哥哥臉色不對,要不換木南去照顧韻兒吧。」

  「他怕是不肯,他慣來是講名節的,若不是自己撐不住,不會把自個兒妹妹隨意交托給其他人。」

  顧九思聲線平淡,過了片刻,他又道:「就一段路,你莫擔心了。」

  柳玉茹應了聲,心裡卻是放心不下。

  等到了顧九思早已定好的地方,葉世安背著葉韻進了屋,他剛把葉韻放到床上,轉過頭同顧九思道:「勞煩顧公子……」

  話沒說完,葉世安就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往前倒了下去。

  柳玉茹一直盯著他,他身體剛剛一晃,柳玉茹便趕緊伸手過來,將他整個人扶住,隨後同顧九思道:「快叫大夫過來!」

  顧九思看著柳玉茹扶著葉世安的手,他沒有說話,只是上前去將柳玉茹擠開,自己將葉世安一隻手搭在了肩上,扛著葉世安到了另一邊的床鋪放下,轉頭同木南道:「去催催,大夫怎麼還不過來?」

  說完之後,顧九思便坐在一邊,不再說什麼。

  而柳玉茹則焦急許多,她先是去了葉韻那邊,仔細看過了葉韻的傷勢,隨後又到了葉世安這邊,她不敢上手去碰葉世安,只能詢問旁邊替葉世安清理著傷口的木南道:「他可還有其他傷了?」

  「還有許多暗傷,」木南歎了口氣,「都是小口子,倒也沒什麼大礙,就是多。」

  柳玉茹點點頭,也沒多說。

  過了一會兒後,大夫匆匆趕了過來,大夫分別給兩個人診脈,隨後同顧九思道:「那位小姐撞到了頭,應當沒什麼大礙,睡醒後好好再休養幾日就好。這位公子嚴重得多,他原本的傷口沒處理好,如今身上又有新傷,現在高熱不退,若是明日高熱退了,倒也沒什麼。若是高熱不退,怕是兇險。」

  說著,大夫寫了藥方,同其木南道:「我先開服藥,你們好好照看著。」

  柳玉茹聽得大夫的話,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沉。她害怕葉世安出事,如今葉韻家人就剩下葉世安,若是葉世安出了事,葉韻該怎麼辦?

  然而如今也沒有辦法,柳玉茹站在一旁看著葉世安,心裡沒有半點睡意。

  顧九思走到柳玉茹身後,淡道:「回去睡吧,這裡有木南照顧,沒事兒的。」

  柳玉茹點點頭,她應了聲,跟著顧九思出了屋。

  夜裡風冷,顧九思走在她身側,替她擋著風。

  柳玉茹腦子木木的,她滿腦子都是葉世安的事情,心裡全是擔憂,一時也顧不得周邊。

  顧九思同她一起進了屋,她做事有些遲緩,顧九思看出來,歎了口氣道:「你別想這麼多,先洗漱,睡一覺。」

  柳玉茹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隨後上了床去。

  其實她很睏了,可是卻完全睡不著,葉世安的生死壓在她心頭上,讓她高度緊張。從去揚州以來,她一直都睡得不答安穩,每天睜開眼睛,就掛念著那麼多人的性命,等被一路從揚州追殺出來,更是時時刻刻高度緊張,如今葉世安生死一線,葉韻昏迷不醒,她整個人滿腦子都是繃緊的,又麻木又不安。

  顧九思熄了燈,躺在她邊上,柳玉茹背對著他,她無法入睡,但她下意識想著,顧九思也是連日奔波,她怕吵到顧九思睡覺,於是也不敢動彈,就在夜裡睜著眼,想著葉世安到底能不能過了今晚。

  若是過不了……

  她心裡驟然難受起來。

  她已經失去了很多。

  過去的家人、好友,都在一一離開,如今還要她面對葉世安的離開嗎?

  柳玉茹思索著,憋了好久後,她終於還是悄悄下了床,披了一件衣服,便打算出去。然而才悄悄開了門,就聽顧九思聲音平淡響起:「去看葉公子嗎?」

  柳玉茹僵了僵,過了片刻後,她歎息道:「我睡不著,總想著,萬一他出了事兒……」

  說著,她音調有些艱澀:「出了事兒,最後一面,我當在才好。」

  顧九思沒說話,好久後,他站起身來,披了衣服,卻是道:「我隨你過去看著。」

  「你休息吧,」柳玉茹歎了口氣,眼裡帶了些疼惜,「你也累了。」

  顧九思不語,他繫好衣服來到柳玉茹面前,從旁邊提了燈,替她掌著燈道:「走吧,我同你過去。」

  兩人提著燈走在長廊上,往葉世安的屋中走去。柳玉茹感覺這個人走在身邊,為她擋著風,她心裡突然就放開了許多,她突然很想和顧九思說說話,說她心裡的難受,焦慮,不安。可她一貫忍耐,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顧九思察覺旁邊人情緒湧動,他轉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低垂著眉目,便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平和道:「天塌下來,我總是在的。」

  柳玉茹一陣鼻酸,她低著頭,帶著鼻音,應聲道:「我知道。」

  兩人走進房裡,葉世安還躺在床上,葉韻躺在另一張床上,兩人到了之後,柳玉茹坐到旁邊位置上,靜靜看著葉世安。

  若此時是一個人看著葉世安,她大約會害怕。她其實膽子並不大,也並不夠堅強,她害怕面對生死別離,只是這老天要逼著你面對時,避無可避,那也只能迎頭上來。

  然而如今她還有一個人,顧九思站在她身後,靜靜陪著她,她驟然感受到了一段感情所帶給人的慰藉和力量。

  葉世安高熱得有些迷糊了,他斷斷續續喊著許多人的名字,他爹,他娘,葉韻,他叔父……

  他含糊著說著什麼,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她突然很想和顧九思說些什麼,她苦笑起來,低聲道:「他這個人啊,一輩子就是活得心思太重,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小時候就這樣,長大也沒變。」

  顧九思坐下來,柳玉茹靠在顧九思邊上,顧九思身體僵了僵,片刻後,他抬起手,搭在柳玉茹的肩上。

  柳玉茹慢慢道:「你知道以前我為什麼想嫁給他嗎?」

  「為什麼?」

  「因為小的時候,他每次出遠門,都給葉韻帶禮物,我羨慕極了,我也想要這樣一個哥哥。我同葉韻說了這事兒,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之後他只要出遠門,總記得給我帶一份禮物。」

  「我那時候覺得,這個人對人太好了,我若嫁給他,應當是極好的。」

  「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柳玉茹聲音有些哽咽。

  雖然相交不深,然而在她年少時光裡,這個恪守禮節的少年,卻是為數不多的光彩。

  顧九思或許難以明白,對於一個感情貧瘠的人而言,所有感情都多麼珍貴。葉韻給過她一顆糖,她就能牢記在心;顧九思為她過個生日,她就能生死相隨。

  其實她也明白,葉世安於她,不僅是故交,還像她年少時的某些標誌。顧家北遷,柳家流亡,葉家家破人亡,揚州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揚州,大榮也不是她以為的大榮。

  亂世所帶來的惶恐與不安,一直埋藏在她心底,她始終克制忍耐著這些情緒,卻終於在逃亡十幾日、自己差點死去、葉世安生死不明、葉韻昏迷不醒時,統統爆發出來。

  她內心翻滾,她怕葉世安第二天睜不開眼,可這種害怕,不僅僅是對葉世安這個人的感情,更多的,若是葉世安死了,柳玉茹的過去,或許也就徹底沒了。

  她其實很想和顧九思說這些,直接說我害怕,我惶恐,我難受。

  可她說不出口。

  太漫長時間裡教會她的沉默和偽裝,讓她無法將內心那些東西直訴於人。她只能撿點她腦海中的東西,與顧九思慢慢訴說。

  說著說著,她心裡終於慢慢平和下來,這時候她才察覺,顧九思一直沒有回應,她有些奇怪,抬頭瞧他:「為什麼不說話?」

  「為什麼要說話?」

  「我心裡難受,」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言語輕描淡寫,似是無事,「就想同你聊聊天。」

  顧九思沉默著,他似乎有些抗拒這些話題,然而他抬眼,看著那姑娘琉璃一樣的眼,他突然就明白了她此刻的感覺。

  她累了。

  她害怕。

  顧九思心軟下來,他歎了口氣,過了很久,他努力開口道:「我小時候很討厭他,因為我爹總拿他和我比,我又比不過。」

  柳玉茹聽到這話,輕笑出聲,顧九思抬眼看著前方,慢慢道:「我希望他好好的,今夜別出事。」

  「那是自然的。」

  「不然,我真的就一輩子都比不過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她抬頭看他,顧九思垂下眼眸,繼續道:「你也別擔心了,你靠著我睡吧,等一會兒,若是他醒了,我叫你。」

  柳玉茹應了聲,她靠在顧九思肩上,感覺顧九思的溫度從衣衫透到她身上,她靜靜靠了一會兒,終於是睡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4:34 PM

第七十一章

  其實在來的路上,他生了那麼十天的悶氣。他本以為見到人了,他能擺擺臉色,可看見柳玉茹的那一瞬間,他就突然覺得,沒什麼比這更讓人高興了。

  喜歡一個人吧,就是瞧見對方,就覺得什麼都好,什麼都能原諒。

  只是這份高興還維持不過多久,就在對方的眼神裡敗陣下來。

  其實他也知道,葉世安如今情況兇險,她擔心著是正常的,所以他一直克制著自己。可是心裡總有那麼幾分難受,或許是因為她語氣裡那份熟稔,又或許是因為他知曉著過去諸多事情。

  比如他知道柳玉茹的字和葉世安是相像的,又比如他知道柳玉茹的筆觸和葉世安是相似的,再或者當他看見柳玉茹和葉世安站在一起,那平和沉靜的模樣,都是如出一轍。

  這是葉世安留在柳玉茹生命中的印記,她用了那麼多年去模仿、靠近這個人,一線之差嫁給他了。籠統算來,他與葉世安在柳玉茹心中的差距,或許不僅僅是幾年而已,而是責任與感情的差距。

  他看著柳玉茹瞧著葉世安的眼神,甚至會有那麼一瞬間頹靡覺得,柳玉茹這一輩子,或許都不會這麼看他。

  可是這些想法他都不能說出來,他只能是克制著自己,靜靜坐在柳玉茹身邊,讓她依靠著沉睡,等著葉世安醒來。

  等到天亮時候,葉世安迷迷糊糊醒了過來,他剛一出聲,柳玉茹便驚醒了,她忙道葉世安身邊去,著急道:「葉哥哥,你可還好?」

  葉世安茫然著睜眼,好半天,他才沙啞出聲:「水。」

  顧九思走到邊上,給葉世安倒了一杯水,他將葉世安扶起來,給葉世安餵了水,柳玉茹去外面叫了大夫,大夫過來,給葉世安重新再診治了一番,這才道:「沒什麼大礙了,就著之前的方子每日服藥就好了。」

  聽了這話,柳玉茹才舒了口氣,她緊繃的神經突然鬆下來,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顧九思抬手扶住她,葉世安見狀,忙道:「玉茹是不是累了,趕緊去休息吧?」

  「沒事,」柳玉茹搖了搖頭,卻是道:「我去看看韻兒。」

  然而顧九思卻是一把抓住了她,柳玉茹回頭看著顧九思,顧九思垂著眼眸,神色平淡:「葉韻沒什麼事,醒來我讓人叫你,你先回去休息。」

  柳玉茹頭腦有些發暈,她還是有些不安,但她也明白顧九思說得也對,她正打算點頭,顧九思卻是以為她還打算強,二話不說直接上前了一步,將人直接扛到肩上來。

  柳玉茹驚叫了一聲,葉世安和旁人也都看呆了,柳玉茹被他扛著走出房間,這才反應過來,紅著臉道:「你這是做什麼?你快放我下來!」

  顧九思抿著唇不說話,他只是快步走出去,一腳踹開了大門,將人往床上一拋,隨後就翻過身去鎖門。

  柳玉茹被這一連串動作嚇得有點傻,顧九思沉著臉沒說話,脫了外衣走到床上來,就半跪在床前一把抓了柳玉茹的腳,替她脫了鞋子。

  然後他就上了床,解了床簾,轉頭看向坐在一邊的柳玉茹。

  雖然還是青天白日,但這床簾一落,整個光線就暗了下來,兩個人在這狹窄的空間裡,溫度也有些高。

  顧九思靜靜看著柳玉茹,柳玉茹知道顧九思這是不高興了,她小心翼翼道:「你可是不高興了?你若是有什麼不高興,便同我說,我若不對,我都會改。」

  顧九思沒說話,他躺下身去,背對著柳玉茹,淡道;「睡了。」

  柳玉茹看著他的背影,知曉他是不高興得很了。她躺在床上,明顯知道顧九思並沒有睡。顧九思背對著她,看著床簾,一直睜著眼。

  他也不知道自個兒是等個什麼,就是這麼眼巴巴等著。

  而柳玉茹看著床頂,其實她很累。

  這十日來,連日的追殺,奔波,逃命,昨夜葉世安生死一線,她神經都緊繃著,整個人都睏極了。可是如今顧九思不高興,她心裡也掛著,她思索著顧九思不高興的原因,可疲憊讓她很難思考。

  顧九思察覺她沒睡,知道他是掛著自己,他心裡又心疼了些,他咬了咬牙,轉過身去,將人攬進懷裡,狠狠親了一口,冷著聲道:「先睡吧,這架睡醒再同你吵。」

  柳玉茹聽到這話,忍不住笑出聲,她也不知道怎麼的,心裡頓時放鬆了許多。被這個人抱著,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而顧九思抱著柳玉茹,他突然就知道為什麼戀人都喜歡這個姿勢,這個姿勢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心裡再難受、再生氣、再委屈,它都可以悄無聲息的安撫了去。

  他也是許久沒睡好,感覺到柳玉茹的呼吸聲,他也忍不住迷迷糊糊就睡了。

  兩人一覺睡醒,已經是下午的事兒了。柳玉茹睜開眼睛,發現她還靠在顧九思懷裡,她精神頭好了許多,就靜靜打量著顧九思。

  這麼幾個月沒見,顧九思明顯也是清瘦了,面上有了青年的模樣,下巴上還帶著青色的鬍茬,看上去有些憔悴。

  然而仍舊是好看的。

  柳玉茹瞧著他的眉眼,一時竟就挪不開目光了,她躺在他懷裡,感覺周邊一切都離遠了。她開始認真琢磨顧九思的想法,他為何生氣呢?

  因為她照顧葉世安嗎?

  可葉世安昨夜重傷,她擔心不也是常理嗎?葉世安三番五次救他們,顧九思也不該是這樣小氣的人。

  況且葉世安還救了顧朗華,他們感激也是應當。

  不過她對葉世安,的確是不僅僅只是感激的。葉世安對於她而言,是友人,是兄長,這樣超出了感激之外的情緒,顧九思怕是察覺,他一貫如此敏銳,加上以前她和葉世安本也有婚約,顧九思不喜,這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裡慢慢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不由得笑了笑,她將頭靠在顧九思胸口,這一個動作讓顧九思醒過來,他瞧見柳玉茹依偎在他胸口,他心裡暖了暖,下意識想去撩開她的頭髮,卻又在半路僵住,清醒了許多。

  他又板了臉,收回手便撩了床簾站起身去,走到桌邊喝水。

  他喝著水,又想著柳玉茹是不是想喝水,他想給柳玉茹遞杯水,又拉不下臉,還好柳玉茹這時捲起床簾,從床上走了下來。

  顧九思見她走過來,也不說話,自己走到水盆前,手鞠了水往臉上潑,潑完之後,他一抬頭,就看見柳玉茹遞給他的帕子。

  他頓了頓,隨後選擇拿了自己的袖子擦了把臉,轉過身去。

  他在屋子裡看了一圈,終於選擇了跑到案牘邊上,坐下開始看沒處理完的文書。

  柳玉茹知道他鬧性子,也沒說話,先穿衣洗漱之後,便走到顧九思旁邊去。

  她先是靠在顧九思肩上,顧九思頓了頓手中的筆,隨後假裝她不存在,也不理她。柳玉茹靠了一會兒,見顧九思不回應,想了想,便站起來,轉到他身後去,給他揉肩。

  顧九思被這個動作擾得寫不了字,便抬手推開她,低聲道:「你別糊弄我。」

  「郎君說的奇怪了,」柳玉茹笑著道,「我幫你揉揉肩,怎麼是糊弄你呢?」

  顧九思悶悶不樂,低聲道:「我還要批文書呢。」

  「那我力道小些,不妨礙你。」

  顧九思抿了唇,還是不高興,柳玉茹想了想,終於道:「既然你覺著我打擾你,那便罷了,我先去看看葉哥哥和韻兒。」

  說著,她站起身來,便往外走去,顧九思捏緊了筆,在她身後道:「都說他沒事了,你還去看什麼?」

  「郎君說的奇怪了,」柳玉茹回頭瞧他,笑盈盈,「就算沒了大事兒,小事兒也有,我這心裡惦記著他,怎麼能不去了。」

  柳玉茹轉身提了步,笑著道:「郎君好好辦公,我先過去了。」

  「柳玉茹!」

  顧九思終於摔了筆,低喝道:「你給我站住!」

  柳玉茹聽到這話,卻是腳步不停,反而還走得更快了些。

  顧九思見她真的不停步,愣了片刻後,趕忙站起來,追著柳玉茹就衝了出去,焦急道:「柳玉茹,你給我回來!你不准去!」

  說著,他急急追到了長廊上,剛轉過轉角,就看見柳玉茹站在長廊邊上,笑眯眯等著他。

  她披了狐裘披風,雙手抱著暖爐,似乎是早就料到他會追上來,笑著道:「郎君不是嫌我煩嗎?」

  顧九思不說話,他看著柳玉茹的笑,心裡頓時明白柳玉茹其實是知道他在氣什麼的。只是她想著先磨了他的脾氣,給他消了氣,再以退為進來同他談。

  她向來是個聰明人,這法子是好的,效果也是有的,可一想著事事都隨了她的願,她怕是得意壞了,顧九思心裡就不高興了。

  他見不慣她這從容平穩的樣,總覺得自己一個人在這份感情裡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她還能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他就覺得不公平。

  柳玉茹知道他在想事兒,便笑著沒說話,等著他下一步動作,然而不曾想,這人卻是三步做兩步來到她身前,他來得太快,氣勢太凶,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說出了一個「你」字,對方就一把按住她的頭,低頭親了下來。

  他這吻氣勢洶洶,唇舌長驅直入,攪得她有些頭暈目眩。

  這是在長廊上,雖然下人早就已經退開了,她也覺得心裡發慌。她驚得連連後退,他卻是逼著她往前,一手按著她的頭,一手扶著她的腰,根本沒容得她反抗。

  她頭一次知道顧九思有這樣強勢的時候,全然容不得人半分的拒絕,她又慌又怕,亂了分寸,心跳裡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情緒,那一貫平靜的心裡,終於是起了幾分波瀾。

  等吻完的時候,她臉紅透了,根本不敢睜眼,睫毛微微顫著,靠在柱子上,整個人看上去讓人憐愛極了。

  顧九思瞧著她的模樣,心裡舒暢了許多,他感覺手下觸摸之處人輕輕的顫抖,忍不住笑道:「還是會怕的,若你再不給我些回應,我真要當你是菩薩了。」

  「你……」柳玉茹艱難睜開眼,不敢看他,瞧著庭院裡,顫聲道,「你不當如此的。」

  她似乎是有些腿軟,整個人靠著他的力道撐著,聲音變了音色,一貫溫婉的音調裡還帶了些顫,彷彿是含了哭腔。

  然而她還在努力故作鎮定,顧九思看著她,感覺身下發緊,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時之間,之前的氣悶一掃而空,他垂下眼眸,遮住自己的神色,沙啞道:「是我不對,進去吧。」

  說完,他將手滑落下來,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是我抱你,還是你自己走?」

  「我……我自己走。」

  柳玉茹緊張出聲,顧九思應了聲,倒也沒為難她。兩人手拉手走進去,有種尷尬莫名縈繞在兩人身邊。

  等進了屋裡,顧九思關了門,替柳玉茹卸下了外面的狐裘,柳玉茹縮了縮,顧九思頓了動作,片刻後,他才道:「方才嚇到你,是我的不是。」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走上前來,將她抱在懷裡,他的溫暖讓她慢慢緩過來,她放鬆下來,小聲道:「那兒是長廊,郎君孟浪了。」

  「嗯。」

  顧九思低聲道:「是我不是。」

  柳玉茹不說話,兩人靜靜抱了一會兒後,顧九思察覺她放鬆下來,才慢慢道:「我只是太生氣了。」

  「我照顧葉公子,是因他情況危急,我自幼相識之人,如今還在的已然不多,此番回到揚州,物是人非,對於過往之人,我便更加珍惜。我沒考慮到你情緒,是我不對。」

  柳玉茹見得他情緒穩定,抬起手來,抱住他,柔聲道:「你莫要生氣。」

  「玉茹,」顧九思平靜開口,「我生氣的不是這個。」

  柳玉茹愣了愣,她抬眼看他,顧九思放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靜道:「我一路上在想,對於你而言,我算什麼,他算什麼,你捨命救我,是因為我是你夫君,若我不是你夫君,你還能捨命救我嗎?」

  柳玉茹看著顧九思,顧九思覺得這些話說出來有些難堪,他扭過頭去,語調沙啞:「葉世安是不是你丈夫,你都願意捨命救他,那我呢?他之於你,你說是兄長,是朋友,是故人,可是這個人,你給得太多,也做得太多。我知道你的字和他相似,我知道你的畫和他相仿,我知道你過往想嫁給他,我知道你過去喜歡他,我告訴自己這都是過去,但現在呢?」

  顧九思說著,閉上眼睛。

  他原就知道喜歡這事兒,給人甜也給人苦,可喜歡柳玉茹以來,他真是頭一次感到苦了。

  他不是藏事的性子,低聲道:「現在,你也喜歡他吧?若不是喜歡他,你又怎麼能豁出性命去救他?」

  柳玉茹沒說話,她看著面前青年閉著眼說這些,察覺他難過,她心裡有些發慌。她忙道:「九思,我喜不喜歡他並不重要,我與你已經是夫妻……」

  「怎麼不重要?!」顧九思猛地回頭,高喝出聲,大聲道,「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他,如何不重要?」

  他這話說出來,讓柳玉茹整個人都愣了。他眼睛清明又乾淨,眼裡帶著少年的執著固執,似乎無論如何都要求一個答案。

  柳玉茹看著他,其實她是知道他對她的喜愛的,可這也是他頭一次說這樣的話,她以為這些話不用說出口,可真等說出口來,她也覺得,有一種無聲的喜悅,蔓延開來。然而這喜悅中又夾雜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她扭過頭去,不敢看他,顧九思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咬牙道:「今日既然說開了,那就說清楚,你心裡,他算什麼?我算什麼?你喜不喜歡他?」

  柳玉茹聽他步步逼問,彷彿一個孩子一般,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平穩下來。

  他若憋著氣,她倒是無法,說開來,她反倒不懼。她靜靜看著他,平靜道:「你說的喜歡,是什麼喜歡?」

  「全心全意交付給這個人,一生一世只有這個人的喜歡。」顧九思認真開口,柳玉茹沉默了一會兒,她慢慢道:「若我喜歡他,你當如何呢?」

  「若你喜歡,」顧九思握著她的手微微顫抖,他聽著這話,心裡刀絞一般疼,可他還是得說下去,他艱澀道,「若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我自當成全你,我不會多做糾纏,你於我顧家有恩,我至此將你做恩人看待,這一輩子對你好,護你周全。」

  「若他不喜歡你,我也守著你,等你再遇到喜歡的人,我還是會對你好,護你周全。」

  柳玉茹聽到他的話,覺得心裡彷彿是某個地方驟然塌陷下去,他眼神太認真,讓人覺得,這樣一輩子的誓言,彷彿也是能當真的。柳玉茹注視著他,忍不住再問:「若我喜歡你呢?」

  「若你喜歡我,」顧九思勉強笑了,「我這輩子都愛你疼你,將你作我心頭肉,眼中珠,把你當成我的命,陪你白頭到老,護你一世安穩。」

  聽到這話,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那我喜不喜歡你,你都要護我一輩子,我喜不喜歡你,又有什麼區別?」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顧九思苦笑,看著面前似乎因為這話高興極了的人,無奈道,「你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你,這又有什麼辦法?」

  柳玉茹微微一愣。

  她讀過許多話本,聽過許多戲,那戲裡海誓山盟,卻都沒有一句話,來得這樣動人。

  你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你,這又有什麼辦法。

  柳玉茹怦然心動,她感覺這個人清晰落在自己的眼裡,他完美又溫柔,她幾乎就要將那句「喜歡」脫口而出,然而話到跟前,她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她不是衝動的人,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會是。她不能因為一時感動,就將那些不過腦的話脫口而出。於是她抬眼看他,他注視著她,容不得她半分逃避,過了許久,柳玉茹輕歎出聲:「當真要將話說得這麼透嗎?」

  「當真。」

  「好吧。」

  柳玉茹溫和笑起來:「我喜歡你。」

  顧九思沒動,他知道她有後話。他看她坐下來,給自己倒了茶,她輕抿了一口,似乎是思索了許久,才道:「可我想,我這份喜歡,並不是你要的。九思,其實我一直知道你要什麼樣的感情,你要那個人,全心全意毫無保留託付給你,可這是我一生都做不到的。」

  「我看過我母親,也看過太多女子之可悲,我可以口頭上答應你,全心全意,可我不能騙你。我只能許諾我能做到的事兒,」柳玉茹抬眼看他,神色清明,「我可以一輩子陪伴你,對你好,你若喜歡我,我願意將心給你。你若不喜歡我,我也會好好當你的大夫人,絕無背叛之日。」

  顧九思沒說話,他不知道該是歡喜還是悲傷。

  他突然明白自己對於葉世安的不安的根源,他不是不安於葉世安,而是清楚知道,自己對柳玉茹這份感情,其實並無根基。

  他對柳玉茹忐忑不安,因而患得患失。

  他想笑,又覺得勉強,柳玉茹低著頭,她覺得有些難受,過了片刻後,她沙啞道:「但是九思,我是當真喜歡你的。」

  會為這個人心動,因這個人歡喜,願為他千里相赴,又生死相隨。

  可是他要得太多,她又真的給不了,她想給,可是心這事兒,卻從不是她能決定。她這輩子沒這麼喜歡過一個人,可是再喜歡這個人,她卻也改不了自己。

  她只在這人面前任性過,也只在這人身前感受過安穩。

  這是她的獨一無二,可他要的不僅僅是獨一無二。

  顧九思沒說話,好久後,他突然道:「那你對葉世安,又是什麼感情呢?」

  「他曾經是我一個願望。」柳玉茹坦誠回答,「小時候總希望人生能過得好一點,就會想該怎樣過得好一點。我從葉韻口裡認識他,與他偶爾說過幾句話,我總幻想他是怎樣一個人,幻想著他會給我怎樣的生活。我曾經以為自己很喜歡他。」

  柳玉茹無奈笑笑:「後來卻才知道,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那當是怎樣的?」

  柳玉茹沉默,過了片刻後,她抬眼看他,平靜道:「你這樣的。」

  顧九思沒有說話,他聽著這話便愣了。

  柳玉茹低下頭,她心裡有些難受,也有些害怕,但她又不能表現出來。她勉強笑了笑,克制著情緒道:「我知道,你覺得我說這些話是戲弄你,一面又說應不了你的要求,一面又說喜歡你,我這份喜歡沒什麼誠意。你不知道,其實以前我就是忐忑的。」

  「忐忑什麼?」

  「就是忐忑想,」柳玉茹頓了頓,她咽下了語氣中的哽咽,讓自己儘量平靜,才道,「想自己是配不上你的。我貪圖著你的感情,又給不了一份配得上你的感情,所以我總不願深想這些,就想著咱們是夫妻,渾渾噩噩的過。可是你這人吧,」柳玉茹勉強笑起來,她有些支撐不住,紅了眼,她吸了吸鼻子,扭過頭去,沙啞道:「太討厭了。」

  一定要把話說得清清楚楚,一定要把事兒鬧得明明白白。

  讓她得清楚認真知道,哦,他們這份感情不對等,哦,她配不上。配不上怎麼辦呢,她又捨不得,又怕他知道了,就這麼捨棄她離開了。她垂著眼眸,心裡害怕又難受。

  她不忍騙他,又知這些話說出來,便是傷了感情。顧九思的感情炙熱又坦誠,可是太過燦爛的東西往往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顧九思不說話,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其實她也壓得久了,從揚州到這裡,柳宣舉家流亡,故友家破人亡,故土不復,舊人不故,再一路追殺流離,來到這人面前,本也是最後的港灣,誰又想,港灣也有風雨的一天呢。

  她覺得疲憊和酸楚湧在了骨子裡,可她又不能言說,這一切只是在沉默裡無聲積累,最後化作眼淚撲簌而下。那一刻她甚至都想好了,若是顧九思因此疏遠她,她又當如何做。

  顧九思看著她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咬著牙關落著淚,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後,他突然吐出一口濁氣,走上前去,將這人抱在了懷裡,柳玉茹聽得他的笑,沙啞道:「你笑些什麼?」

  「我想明白了,不通你吵了。」

  「你想明白什麼了?」柳玉茹紅著眼看他。顧九思笑了笑,抱著她道,「你能為我哭,我便高興了。」

  「你便是誠心想讓我不高興是不是?」

  「你願為我哭,那便是心裡有我。」顧九思頭枕在她肩上,溫和道,「喜歡這事兒,哪又絕對公平的?其實只要你喜歡我,別喜歡別人,那便足夠了,我是男人,沒你這麼計較,也沒你這麼矯情,我多喜歡你一點,我不覺得怎樣,我反而高興得很。這樣吃虧的便是我,不是我的心肝寶貝。」

  說著,他抬眼瞧她,滿眼認真:「你別覺得什麼配得上配不上,只要你只喜歡我一個人,沒喜歡上其他人,那我心裡便放心了,咱們倆有一輩子時間,我要的感情,我自己會掙,若是掙不到,那也是我不夠好,我不委屈。」

  「這是你對我好,」柳玉茹沙啞開口,「我心裡明白的。」

  「你心裡明白,那就記下,你就天天記,我郎君對我有多好,記啊記的,你就不記得你爹那些糟心事兒,也不記得其他人的糟心事兒,就只記得我好了。玉茹,你不是不夠喜歡我,」顧九思歎了口氣,「只是這人的感情,就像有錢沒錢,不是每個人都富有的。我有一百文,我給你九十,你有五十文,你給我五十,這並非就代表說我給得比你多了。玉茹,你給我的夠多了。」

  他抱緊了她,低喃道:「我知足。」

  「我不求多的,你只答應我兩件事。」

  「哪兩件?」

  「這輩子,你獨獨喜歡我一個。」

  「還有,」顧九思放開她,注視著她的眼睛,朗笑開來,他的笑容明亮又溫柔,似如撥雲見日,讓眾生得見天光。

  他說:「每天都多喜歡我一點。」

  獨獨喜歡我一個,每天多喜歡我一點,這就足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4:50 PM

第七十二章

  柳玉茹聽著這樣的話,她沒說話。她伸出手,摟著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窩裡,沙啞出聲:「我會對你好的。」

  「真的,我會對你特別,特別好的。」

  「我這輩子都會陪著你,你對我好,我把心給你,也把命給你。你對我不好了,我也陪著你。」

  她說得認認真真。

  她許諾不了自己給不了的事兒。

  喜歡不喜歡,這對於她來說有些太矯情,她只能許諾她能做到的,顧九思要的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她不一定能給,但她的錢、她的命、她的體貼、她的時光,她能有的,她都願意掏給他。

  顧九思聽著這話便笑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他突然有那麼幾分難受,這難受倒不是為自己的,就是心疼著面前人。

  他抱著她,深吸了一口氣,無奈道:「傻姑娘啊。」

  她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別人給她五分,她要還十分。生怕別人吃虧了半分,就怕對方損失了半點,卻從沒去計較過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看過多少那些千嬌萬寵長大的姑娘,口口聲聲喊著愛、喊著對你好,卻總惦記著自己今日給你做了頓飯,明日給你熬了碗湯。

  她從來記不得自己做了什麼,永遠只想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夠多。

  他抱緊她,突然有那麼幾分自厭,他心疼又酸楚,低啞著聲:「是我不好,是我想太少,沒體諒你的難處。我太輕狂,也不夠沉穩,沒給夠你要的安穩,你累著,我還要同你吵架。你害怕,我還逼著你去回應。」

  說著,他放開她,仰頭看著她,苦笑著道:「我這個丈夫,實在太不像話了。」

  「你已經很好了。」柳玉茹看著他,低頭握著他的手,柔聲道,「是我不對,我太放心你,太依賴你,反而忽視了你。是我的錯。」

  顧九思聽著這話,也不同她爭,他柔聲道:「無妨的,以後咱們倆都改就好了。夫妻哪兒有一直和睦的,咱們還年輕,以後我不高興,我同你說,你有什麼害怕,你同我說。你知道嗎,玉茹,」顧九思抬眼看著她,笑出聲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其實我期初心裡還難過傷心,可此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高興得很,喜歡的很。我瞧著你為我哭,你說你心裡話,我心裡才真真切切覺得,咱們這日子,算是過下來了。」

  「我以往總覺得你飄在天上,我碰不著,想對你好,又總覺得不夠。如今我終於知道我能怎麼對你好了,」顧九思握著她的手,神色裡滿是高興,「我終於知道,我家玉茹會哭會累會軟弱會悲傷,這時候我就可以給你支撐,給你依靠。你想往天上飛,我就看著。你若要落地,我便接著。我終於可以為你做點什麼,我心裡也算妥帖了。」

  「你一直對我很好。」柳玉茹慢慢緩下情緒來,她低下頭,柔聲道:「很好很好。」

  顧九思笑出聲來:「你對我誇來誇去,也就好,很好,非常好幾句了。」

  柳玉茹聽他打趣,有些紅臉,顧九思站起身來,拉著她道:「好了,咱們都沒吃飯呢,洗把臉,吃了飯,咱們聊聊正事兒吧。」

  柳玉茹聽到這話,點了點頭,她似乎是突然想說些什麼,然後抬頭看見顧九思的時候,又憋在了口裡,揚起笑容來。顧九思奇怪瞧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有件喜事,」柳玉茹擺了擺手,「先去洗臉,等吃完飯再說吧。」

  顧九思心裡好奇,但他也壓了下去,同柳玉茹去洗了臉,讓人上了菜飯。

  柳玉茹從昨夜到如今正午都沒吃東西,廚房的人就上了小菜和米粥。兩人將飯吃完,便坐在桌邊,喝著茶休息。

  顧九思端著茶,這時候才道:「你方才說喜事,是什麼喜事?」

  柳玉茹瞧著他,笑著道:「我說了,你可得鎮定些。」

  「嗯?」顧九思有些疑惑,柳玉茹看著他的表情,認真道:「公公還活著。」

  聽到這話,顧九思手中茶杯直直落下,他愣愣看著柳玉茹,許久,他猛地反應過來,上前握住柳玉茹的手,急促道:「他還活著?他如今在哪裡?受沒受傷?他……他怎的都不通知我一聲!」

  說著,顧九思站起身,忙道:「我這就叫人,我去找他,我親自過去……」

  「九思,」柳玉茹見他完全失了分寸,趕緊起來抓住了他袖子,笑著道,「我已將人帶回來了。」

  顧九思回過頭,有些不可置信:「帶……帶回來了?」

  「對,」柳玉茹笑意盈盈道,「你先坐下,我慢慢同你說,公公如今平安無事,我讓人護著他從水路直抵幽州,我和葉公子當了洛子商的靶子吸引了注意,沒人知道公公的存在,等你回去,他應當已在望都了。」

  「洛子商?」顧九思皺了皺眉頭,「這又是何人?」

  柳玉茹無奈笑了笑,她歎了口氣,柔聲道:「你先坐下吧,此事說來話長,且莫著急。」

  柳玉茹拉著他坐下來,從她入揚州城開始說起,洛子商是何人,她在揚州如何炒糧,如何被洛子商察覺周旋,最後遇見葉世安,然後知道顧朗華活著的消息,如何虎口逃生,一直到遇見她。

  顧九思靜靜聽著,一直沒說話,柳玉茹說完了,抿了口茶,抬眼看他:「怎的不說話了呢?就沒什麼要問的嗎?」

  「他……」顧九思低聲道,「他無事吧?」

  「他的腿受了傷,回到幽州後,咱們好好給他養一養,應當就沒事了。」

  顧九思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柳玉茹見他神色有異,小心翼翼道:「九思?」

  「沒事,」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我就是有點難受。」

  「公公回來了,」柳玉茹認真道,「你當開心才是,怎麼難受了呢?」

  「玉茹,」顧九思抬眼看她,「我真的做得不夠好。為人子女,我沒有好好保護我父親,以前不懂事,總同他吵架氣他,我那時候總覺得他對我特別不好,可仔細想來,他對我的好,又哪裡是言語說的?還好他活著,」顧九思有些哽咽,「不然我都不知道,這輩子,要如何彌補才了得。」

  柳玉茹聽著他的話,輕笑著道:「那他活著回來,你好好彌補,我同你一起孝敬他老人家,這不就是了嗎?」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她,他說什麼,最後卻也沒說出口。

  他只是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她去時手還細膩光滑,如今卻已經帶了繭子,磨破了皮,全是傷口。

  顧九思拉著她的手掌,靜靜看著,好久後,他才道:「還有你。」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沙啞道:「你受苦了。」

  受了這麼多苦,他卻未曾體諒,未曾及時給她最大的安慰和陪伴,她卻毫無所知,這或許,才是她最大的苦。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她有些不明白,但瞧著他的那雙帶著愧疚的眼,她心裡有些發悶,她是見不得顧九思不高興的,於是她笑著往前,逗著他道:「是呀,我受苦了,」她靠近他,撐著下巴,笑意盈盈道,「那你當如何補償我?」

  顧九思聽到這話,知曉她是怕他難過轉移話題,他也沒有拂她的好意,只是默默將她這份好記在心裡,抿唇笑起來:「你要怎麼補償?」

  這話把柳玉茹問愣了,她皺著眉,認認真真想,顧九思看著她的模樣,忍不住探過身子,親了她一口,詢問道:「夠不夠?」

  柳玉茹被他親笑了,哭笑不得道:「這是補償你還是補償我?」

  「補償我,」顧九思趕緊道,「補償我這朝思暮想寤寐思服的拳拳相思。」

  「顧九思,」柳玉茹抬手推他,「你怎的這樣不要臉?」

  「因為你喜歡我呀,」顧九思蹭過來,靠在她肩頭,耍著賴道,「而且我也喜歡你呀。要換做別人,我不僅不會不要臉,我還不給他們臉呢。」

  「別耍賴,」柳玉茹努力壓著笑意,直到這人這麼嬉皮笑臉在她旁邊耍無賴時,她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才放下來,她努力扶起整個人依靠在她身上的男人,力圖嚴肅道:「說正事呢,正經一些。」

  「正經不了了,」顧九思整個人彷彿沒了骨頭一樣,一個勁兒往柳玉茹身上靠著道,「我得靠在夫人身上才能說正事,夫人不給我靠,我說不了。」

  「顧九思,」柳玉茹無奈,「你是軟骨頭嗎?」

  「是啊,」顧九思一臉坦然道,「夫人怎麼知道,我吃軟飯的,骨頭自然軟。」

  「你起來,」柳玉茹聽他胡說八道,趕緊道,「別給我扯這些。」

  「不起來,起不來。」顧九思靠著她,伸手抱著她,認真道,「要夫人親了才好。」

  「顧……」

  「公子,夫人……」

  木南的聲音從外面突然竄進來,柳玉茹嚇得猛地起身,顧九思整個人一個踉蹌,好在他反應夠快,及時撐住了自己,並且在瞬息之間將這個姿勢變成了一個貴妃醉酒的姿勢。

  於是木南進屋的時候,就看著柳玉茹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一邊,顧九思保持著貴妃醉酒的姿勢,氣氛有些尷尬。

  木南愣了愣,小心翼翼道:「公子,你這是?」

  「咳,」顧九思手握成拳,在唇邊輕咳了一聲,隨後道,「我歇息一下。」

  「何不上榻上歇息?」木南有些迷惑。

  顧九思皺眉道:「有什麼事兒快說,問這麼多做什麼?」

  「哦,」木南聽這話,趕忙道,「葉公子和葉小姐在門外,想要親自向公子和夫人致謝。」

  「他們都還傷著,」柳玉茹聽這話,立刻道,「當我們過去才是。」

  「傷著過來,才表真情實意。」顧九思分析葉世安的心思給柳玉茹聽,隨後道,「來都來了,傳吧。」

  木南應了聲,柳玉茹趕緊去扶顧九思,小聲道:「淨瞎胡鬧。」

  顧九思正準備答話,木南便領著葉家兄妹走了進來。

  葉韻扶著葉世安,葉韻看上去好了許多,葉世安還帶著傷,臉色不太好。葉世安帶著葉韻見了顧九思,葉世安先對著顧九思和柳玉茹跪下去。

  顧九思一見葉世安這樣子,忙趕在葉世安跪下之前,上前扶住葉世安,著急道:「葉兄不必如此,葉兄三番兩次救我顧家,若這樣客氣,九思怕是不知要磕多少頭了。」

  葉世安頓了頓,隨後他歎了口氣:「在下如今一無所有,顧兄與夫人救我,在下無以為報。」

  「葉兄客氣了,」顧九思親自扶著葉世安走進去,垂眸道,「你們一路上的事情,夫人已與我說了。您冒險收留我父親,對顧家便是天大的恩情,顧家感激還來不及,救您也是理所應當,您這樣做,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顧九思將葉世安扶到位置上坐下,給葉世安斟茶,柳玉茹上前去拉葉韻,葉韻客客氣氣行了個禮,柳玉茹的動作僵了僵,卻也明白葉韻這份疏離,她抿了抿唇,倒也沒強逼著葉韻親近,領著葉韻坐了下來。

  顧九思抬手撩了袖子,給葉韻也倒了茶,隨後抬眼同葉世安笑道:「方才我還在同玉茹說話,本打算說完話就去同葉兄道謝,無論是當初你救我與玉茹,還是如今你救我父親,我這份道謝都來得太晚了。」

  「這本也都是應該做的,」葉世安笑起來,「大家本也是自幼相識,雖算不上朋友,也是同窗。玉茹又與我乃世交,你們二位蒙難,我又怎能袖手旁觀?」

  「所以啊,」顧九思接道,「葉兄若有難處,幫扶也是我與玉茹分內之事。過往我們雖然並不算投機,可如今世事浮沉,」顧九思端著茶杯,苦笑了一下,隨後抬眼看葉世安道,「我們也算是同患難,經生死,日後便當做自家兄弟,不必算得太清。」

  「來,」顧九思舉杯,「以茶代酒,乾了這杯吧。」

  葉世安聽著這話,眼裡有些泛紅,他慣來內斂,卻也是舉杯來,同顧九思對飲了這杯。

  顧九思喝了茶,轉頭瞧了一眼,隨後不由得笑起來:「怪不得你們葉柳兩家是世交,你們這一個個的,都是悶葫蘆的性子,你們三個往我邊上一坐,我就覺得彷彿是包圍了似的,孤軍無援,當真怕得很。」

  聽到這話,柳玉茹被他逗笑,輕輕拍了他一下,笑嗔了他一眼:「淨張口胡說。」

  說著,她轉頭看向葉世安,溫和道:「葉哥哥不必介意,九思慣來是這樣性子。」

  「我知曉的,」葉世安抿唇笑道,「以往他在學堂,就是因著這樣,從被夫子打出來。」

  這倒是柳玉茹不知曉的,她轉頭看向顧九思,顧九思輕咳了一聲,似是有些尷尬:「過往的事兒就不說了吧,哦,葉兄既然來了,我便順道問問,」顧九思皺起眉頭,「你可知那洛子商是什麼來路。」

  「洛子商,」提到這個名字,葉世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冷淡道,「我自是特意打聽過的。當初我還特意讓人放過消息給玉茹,玉茹可還記得。」

  一聽這個,柳玉茹便反應過來:「當時那個乞丐,是你放來給沈明查的?」

  「正是。」

  葉世安點點頭。

  「你入城不久,我發現糧價不對勁,便知是有人在後操控。我暗中查過,發現了那位沈公子的蹤跡,後來龍爺找了我,將你入城的消息告訴我。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是你,只知你與顧兄千絲萬縷,我以為你是顧兄派來的手下。」

  「你和楊龍思又怎麼相識的?」柳玉茹有些不解,她記憶中,葉世安這樣的人,是決計不會和楊龍思這樣的黑道人有什麼關係的。

  葉世安有些無奈:「龍爺是個好人,揚州城被王家把控後,龍爺就一直周旋在王家和我這樣的人中間,能幫的他都會幫一把。」

  柳玉茹點點頭,楊龍思有這樣的俠義心腸,她倒也不奇怪。

  「話說回來,當初顧家倒臺後不久,梁王謀反,王善泉掌權,這個洛子商就被推到了前臺來,成為王善泉手中一把刀,人稱洛公子,他的話王善泉幾乎都會聽,簡直是言聽計從。那時候所有人都在查洛子商是什麼人物,我本也在查,但沒有頭緒,之後有一日,我聽聞城外城隍廟一夜間死了十幾個乞丐,我便讓人去看,結果就遇到了我派給沈明那個乞丐。我讓人將他帶回來,這才知道了那個城隍廟叫來福的孩子的消息。」

  「按著這個乞丐的說法,這個孩子在十二歲那年,其實不是失蹤,而是死了。」

  葉世安說著,突然道:「顧兄可記得,七年前的揚州郊外,曾經發生過一樁命案?」

  「洛家滅門那個案子?」顧九思認真一想,就想了起來。

  這世道雖然在科舉制的衝擊下,家族傳承已經不算重要,可是對於有著幾百年禮樂傳承的洛家顯然是不適用的。洛家自前朝至今,代代都是風流人物,只是人丁寥落,上一代洛家家主乃洛家獨子,官至丞相後辭官歸隱,棲於揚州郊外,誰曾想一夜之間,洛家居然會被山賊入宅,滿門雞犬不留。

  這一案算是震驚揚州,當時聖上大怒,親派大將軍孟傲南下剿匪,一舉掃平了揚州城外十三寨,揚州城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顧九思皺了皺眉頭:「這和洛子商有什麼關係?」

  「關係就在於,那個乞丐說,當年洛家滅門時,這個叫來福的小乞丐在洛府。」

  顧九思愣了愣:「什麼意思?」

  「那乞丐同我說,當年來福與他養父在街上乞討,洛家家僕縱馬行過,踢傷了他養父,他養父受了重疾,無錢治療,為了救他養父,於是來福就上了洛家大門要錢,洛家人就將他打了一頓,就扔了出來。他回到廟中時,他養父已重病不癒,氣絕身亡。」

  「那洛家不是殺人嗎?!」顧九思憤怒出聲,柳玉茹抬手握住他的手,溫和道,「都是過去的事,氣也沒用,聽葉哥哥說下去吧。」

  「這個乞丐和來福關係好,本是打算收養來福的,結果當天夜裡,來福拿了老乞丐攢下的所有銀子,去買了一把刀,隨後就跑了。很明顯,來福是去找洛家報仇了。但他並沒有成功,就被洛家人抓了起來,關在了洛家。」

  「關在洛家?」柳玉茹有些奇怪,「這孩子打算殺人,為何不報官?」

  「因為當時,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來揚州。」

  顧九思開口,葉世安抬頭看了顧九思,點點頭道:「不錯,當時洛丞相的好友,明滿天下的名士章懷禮正打算來揚州看望故友,洛家應當是不願意在這時候鬧笑話生事。誰曾想,就是來福被抓起來那晚,洛家就被滅了門,而主辦這狀案子的人,恰好與我家認識,我聽說,當年洛家其實留了一個孩子,章懷禮念故友情誼,又怕滅門一事背後有隱情,因此悄悄收留了那個孩子,作為徒弟養大,讓揚州官府對外宣稱,洛家滿門盡滅。」

  聽到這裡,柳玉茹明白了:「而這個洛子商,傳聞就是洛家遺孤,章懷禮的徒弟!」

  「可他卻和當年那個來福長得相似。」

  顧九思敲著桌子,他抬眼看向葉世安,似乎是明白葉世安的意思了,他斟酌著道:「洛家一貫深居簡出,不屑於顧家這樣的商賈之家為伍,到不知葉兄過去,是否見過洛小公子?」

  「這就是問題了。」

  葉世安笑起來:「當年我曾在洛府學棋數月,與洛小公子還算有些交情,而我記憶之中,洛小公子與如今這位洛子商的長相——」

  「相差甚遠。」

  這話出來,在場所有人都明瞭了。

  如今這位洛子商,應當就是當年的乞兒來福。

  然而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麼?洛家為什麼被滅?洛子商為什麼會從一個乞兒變成洛家小公子被章懷禮收為徒弟?他又是為什麼,上來就要拿顧家開刀,對顧家葉家這些老牌揚州貴族如此憎厭?

  這一切都是未知。

  柳玉茹稍作考量,隨後便道:「那章大師可知他收錯了徒弟?」

  「他生前知不知,我不知道。」葉世安搖搖頭,「可如今,他必然是不知道的了。」

  柳玉茹有茫然,葉韻實時提醒:「顧家出事前半月,章大師便被人毒殺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猛地抬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5:02 PM

第七十三章

  章懷禮未成名前,曾在揚州講學,顧九思和葉世安等人都曾經當過他的學生,乍聞他的死訊,尤其還是在這樣的方式下,顧九思有些心虛難寧。縱然沒有什麼直觀證據,他卻還是忍不住道:「是洛子商?」

  葉世安搖搖頭:「難說。」

  所有人陷入沉默,大家都斟酌著這些信息,片刻後,柳玉茹道:「大家都別再想了,葉哥哥和韻兒養傷要緊,有什麼話,我們回到望都再慢慢說吧。」

  「玉茹說得是。」顧九思聽得這話,忙道,「是我思量不周,我送葉兄。」

  葉世安情誼已到,也不強撐,便由顧九思攙扶著,同柳玉茹葉韻一起回了房。

  葉韻單獨在另外一間房,柳玉茹扶著她進屋。她一直僵著身子,柳玉茹察覺她的動作,也沒有說話,等進了屋裡,柳玉茹關了門,替她鋪了床,像年少時一樣同她叮囑著去望都需要注意的。

  以前她們就是如此,葉韻大小姐性子,許多事兒是不去注意的,都是柳玉茹照顧著她。

  她以往一貫是笑眯眯應下,然而如今她卻是站在柳玉茹身邊,神色平靜應著柳玉茹的話,看上去十分恭敬的模樣。柳玉茹說著說著,便斷了音,葉韻抬眼看她,有些茫然道:「如何了?」

  柳玉茹背對著她,許久後,她終於將所有話忍了下去,歎息著道:「沒什麼,就是覺得你話少了許多。」

  「畢竟也不是以前了。」葉韻笑了笑,面帶苦澀道,「身份不一樣了,人也不一樣了。」

  「你我卻始終是一樣的。」

  柳玉茹應聲,她抬眼看向葉韻,認真道:「你始終是我朋友。」

  葉韻愣了愣,片刻後,她苦笑著低頭道:「玉茹,我真的沒想過,你會同我這樣說的。」

  說著,她歎了口氣:「你與顧九思在一起,是件好事。」

  「怎的這樣說呢?」

  柳玉茹有些疑惑,葉韻坐下來,給自己倒了茶,她瞧著窗外,平和道:「咱們倆打小在一起耍玩,你家那妾室進門後,你就心思重了。其實我心裡是知道的,你有求於我,有求於葉家,你這個人啊,算計得深,也不夠坦率。而我呢,也是因為脾氣不好,沒什麼朋友,咱們倆廝混在一起,也是各取所需。只是在一起當好友時間長了,便有了幾分真意,你救我,我本已經很意外,如今你已經是官家太太,而我吧,」葉韻笑了笑,抬眼道,「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還願意同我這樣說話,我心裡真的很感激。」

  「你嫁給他,總算是有了幾分小時候的樣子,我覺得,一個人能活成自己最本真的模樣,應當就是活得好的。」

  「我……的確是活得不錯。」

  柳玉茹勉強應答,她抬眼看著葉韻,她知道葉韻的心結,失身於王善泉,便是她心裡一輩子過不去的坎。她想要勸一勸,卻又說不出什麼,直到外面傳來顧九思的聲音,叫她道:「玉茹,你是同我一起回,還是再等等?」

  柳玉茹回過神來,葉韻手捧著茶杯,柔聲道:「過去吧,我這兒沒事兒。」

  「那……」柳玉茹憋了半天,終於道,「那我先走了。」

  她說完之後,葉韻送著她到了門口,顧九思站在門口等她,顧九思朝著葉韻點了點頭,柳玉茹同葉韻告別後,便同顧九思一起走在長廊上。顧九思伸手拉住她,他打量著她的神色,柳玉茹察覺,轉頭瞧他:「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顧九思笑了笑:「我看你似乎不大高興,我便仔細看看,記住你不高興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柳玉茹被他逗笑:「你每日就琢磨這些沒什麼用的事兒。」

  「不不不,」顧九思趕忙道,「這可是我頭等大事兒。」

  兩人說著進了屋裡,大夫又過來問診,確認柳玉茹沒什麼大礙,讓她喝了些安神的藥後,顧九思同她商議道:「等明日咱們就先啟程回望都,讓葉兄隨後再來,我在望都城中還有些事要處理。」

  柳玉茹應了聲,想了想,她想起來道:「你是想見你父親了吧?」

  顧九思有些尷尬,他低了頭,拿了衣服轉進屏風後面,嘀咕道:「我想見他做什麼?反正人好好沒事就行。」

  柳玉茹在外面抿著唇笑,也沒多說。

  等顧九思洗漱完,柳玉茹也去洗了澡,洗澡出來之後,她看見顧九思坐在床上,正拿著一本書看著,柳玉茹著了單衫,頭髮還滴著水。

  深冬的夜裡帶著寒意,好在炭火靜靜燒著,讓室內溫度恰到好處的暖和,顧九思拍了拍床邊,看著書,高興道:「床我給你暖好了,快進來。」

  說著,他抬起頭來,一望著面前的人,便有些愣住了。

  昨天一夜奔波,早上又有爭執,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意義上好好注視著這個人。三個多月沒見,柳玉茹明顯瘦了許多,人瘦了之後,五官就挺立起來,眉眼張開,看上去便是越發清麗秀美。

  他感覺自己像是養了一棵樹,種下一株花,她在他心裡生根,發芽,盛開。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現實,他就覺得面前的人眉如山黛眼含秋水,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美好。

  她雖然身形消瘦,可頸下那一片卻是豐滿了起來,如今只穿了一件單衫,便可見山巒起伏,水珠沾染燭光,一路順流而下,穿入山壑,隱於一片白玉之間。

  顧九思突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他那視線似乎是帶了溫度,讓柳玉茹一時慌張起來。她不敢動彈,也不敢往前,只能低頭垂眼,小聲道:「郎君在看什麼?」

  顧九思被她問得有些慌亂,面上卻還是要故作鎮定,笑著道:「怎的不多穿點衣服,快上來吧?」

  柳玉茹應了聲,她拿著帕子坐上床,顧九思用被子給她裹起來,似乎是怕她冷了,又似乎是怕點其他什麼。

  等裹上之後,顧九思鬆了口氣,他拿起帕子,給她擦著頭髮,柔聲道:「我給你擦頭髮,直接睡老了會頭疼的。」

  柳玉茹垂著眉眼,她感覺這個人在她身後忙活,她突然想起葉韻那句話來——

  你與顧九思在一起,是一件好事。

  她忽地覺得,其實在這個世間,她已經算過得很好很好的姑娘。

  她身後永遠站著這麼個人,哪怕他如今只是個芝麻大的官,在這亂世中也沒什麼能翻天覆地的本事,但是他在她背後給她這麼擦著頭髮,她便覺得,天塌下來了,她也不怕。

  她垂著眼眸,慢慢道:「這一次你準備這些錢和兵糧,給范軒解決了後顧之憂,算是立了大功了吧?」

  「是呀,」顧九思漫不經心道,「我還在讓流民在望都開墾荒田,還把上下的規矩定了,現在你去望都,又安全又乾淨,比起揚州雖然還是差了底蘊,可是也很不錯了,」顧九思說著,眼裡帶了笑,「這樣下去,最遲三年,我們做的這一切就能看出成效來。到時候望都有錢有人,我也不操心了。」

  柳玉茹聽到這些,不由得道:「聽你這話,我終於明白,什麼叫父母官了。你可是把這望都當成孩子操心了。」

  「你說得對,」顧九思歎了口氣,「不過也是因為你不在,你不在,我想你,就總要找點事兒做,不然每天都忙活著給你寫信,你煩別人也煩。國債的事兒你扛了,那我便忙活些其他事兒。」

  顧九思給將半乾的頭髮梳整好,柔聲道:「忙起來,覺得倒也很新奇。哦,你一定想不到我學會了多少東西。」

  「嗯?」柳玉茹睜眼瞧他,顧九思高興道,「我會插稻,還會鑽井,我還會檢查堤壩,我覺得呀,以後就算我不當官,只種地,也是能養活你的。」

  這話把柳玉茹徹底逗笑出聲了,她不由得道:「你好不要臉,咱們誰養活誰啊。」

  顧九思聽這話,趕忙道:「你養我,可我心裡想養你呀。罷了罷了,」他歎了口氣,「你這女人太有本事,我不當個大官真是配不上你了。」

  「你說哪兒的話,」柳玉茹抬起手,握住顧九思的手,垂下眼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如何都是我丈夫,如何都是我最好那個人。」

  顧九思沒動了,他感覺這這個人落在他手上的手心,她手心裡還有沒好的傷口,些許繭子,一點都不像那些大家閨秀柔嫩的手掌。他記得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剛嫁到顧家的時候,她雖然不得寵,卻始終是個從小沒缺吃少穿的大小姐。縱然大家閨秀算不上,但小家碧玉卻是有的。如今她的手彷彿是她生活的一本筆記,清晰記錄了她所經歷的一切,可他不覺得不好,他除了覺得心疼,倒覺得,這樣的柳玉茹,好得很。

  他反手握住柳玉茹的手,隔著厚重的被子,從背後抱住了她,低聲道:「玉茹。」

  「嗯?」

  「等過些年安穩了,我們要個孩子吧。」

  柳玉茹聽得這話,她微微一愣,片刻後,她覺得心跳又快又慌,還帶了幾分說不出的驚喜,她低低應聲,小聲道:「嗯。」

  「我想要個女兒,」顧九思小聲道,「最好像你一樣的,乖巧聽話,我以後當個大官,保護你們母女。」

  「當然,兒子也好,」顧九思不知道怎麼的,突然那就開始暢想未來,慢慢道,「要是是個兒子,我不打他,我從小帶著他玩兒。」

  「玩成你這樣嗎?」柳玉茹忍不住抿唇笑了,「那樣沒有好姑娘願意嫁的。」

  「怎麼會,」顧九思立刻反駁,「好姑娘眼睛都不瞎,能看到我們的好的。就像你,」顧九思將臉湊上來,高興道,「就覺得我特別好,對不對?」

  柳玉茹笑著不說話,她頭髮已經乾了,便將帕子同顧九思手裡抽走,起身去吹了蠟燭,隨後回到床上來,背對著他躺下道:「睡了。」

  顧九思在旁邊坐了一會兒,他突地笑了,他進了被子裡,他靜靜躺著,兩個人不知道怎麼的,都沒閉眼。

  柳玉茹有些緊張,顧九思也能感覺自己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這一晚同床共枕和過去似乎是全然不一樣的,過去的時候,兩個人懵懵懂懂的過著,渾渾噩噩的「將就」,從最初只是因為實在睡不動地鋪將就著睡一張床,到後來一個忍讓不說話、一個衝動不懂事的嘗試,從沒有一天是像這個夜晚這樣,確定了心意,明確著未來的。

  顧九思直覺自己該做些什麼,卻又有一些慌張,而柳玉茹也知道顧九思會做些什麼,緊繃著身子不語。

  過了許久後,顧九思終於動了,他翻過身去,從背後抱住她。

  柳玉茹僵了僵,她紅著臉,小聲提醒:「明天要趕路。」

  「我知道。」顧九思溫和道,「我就抱抱你。」

  柳玉茹放鬆下來,她靠在這個熟悉的懷抱裡,許久後,她聽顧九思低聲念叨:「是該再成一次親的。」

  柳玉茹:「……」

  柳玉茹連日來其實很疲憊,精神一直繃著,終於和顧九思和解了,整個人放鬆下來,一覺就睡得有些沉。

  等醒來的時候,顧九思已經在外把馬匹車輛都準備好了,柳玉茹洗漱之後,同葉世安和葉韻告別,葉世安身上傷重,就先繼續休養,他們則先回望都。

  從廣陽一路回去,柳玉茹和顧九思走走停停,滄州大旱緩解,百姓也多起來,然而路上依舊是到處是屍骸,凍死的、餓死的、死於非命,他們兩人瞧著,縱然這一次與上次境遇完全不同,卻還是心裡有些難受。

  一路上到處是難民,還沒到望都,兩人便已經知道了一些前線情況。

  范軒帶大軍全線壓境,直逼東都,梁王東北面有范軒正面硬戰,西南後方有劍南節度使劉行知騷擾緊逼,只要攻下東都,梁王就不足為懼。

  得消息之後,顧九思就顯得有些憂心忡忡,柳玉茹不由得道:「范大人即將要攻下東都了,你又在操心個什麼呢?」

  「梁王如今已經不足為懼,」顧九思歎了口氣,「可是如今梁王已經斬掉了所有皇室子弟,范大人入了東都,又要推選誰做皇帝,才能服眾呢?」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抿著茶,繼續道:「極大概率,便是范大人自己登基,若是他當真這樣做了,其他人便必然效仿,其他不說,便說劉行知,他如今坐擁益荊兩州,虎視眈眈,怎麼可能服氣?除卻劉行知,揚州涼州交州,還有各路諸侯小王節度使,哪一個又是好相與的?」

  柳玉茹沉默著,好久後,她歎了口氣,握著顧九思的手道:「你也別想太多了,你就管好望都,日後如何,等他范軒給了你相應的俸祿,你再給他操心。」

  這話說出來,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不由得笑了:「說得也是。」

  倒不是俸祿不俸祿,而是這樣的事兒,本也不該是他一個縣令操心的。

  只是他也掛在心裡,時時刻刻派人去外面探查著情況。行了十日路,兩人總算回到了望都,顧九思先讓人去了信,兩人到家門口的時候,江柔已經帶了人拿著艾葉火盆站在門口。顧九思和柳玉茹一起攜手下來,剛下來,顧九思目光就凝住了。門口一個老者坐著輪椅,他頭髮有些白了,看上去滿臉嚴肅,顧九思看著對方,對方也不說話,片刻後,顧九思三步做兩步,往顧朗華衝過去,顧朗華一看顧九思衝來,立刻抬起手,怒道:「逆子你要做什麼!」

  這話把所有人罵愣了,顧九思下意識道:「這種時候你還要罵我?!」

  顧朗華也覺得這個反應好像是太大了點,他輕咳了一聲,隨後道:「也不是罵你。」

  說著,他又責怪道:「你朝著我衝這麼快過來做什麼?我瞧著怕你撞著我。」

  顧九思氣不打一處來,他方才瞧著顧朗華,下意識就想撲過去來一番父慈子愛痛哭流涕的大戲,結果這老頭子就這麼有本事,一句話就讓他頓時失了所有的溫情感動,他忍不住道:「你還好意思怪我?這麼久在外面都不給個信,你知道我……我娘多擔心你,把自己搞得成這副樣子回來,你有個當爹的樣子嗎?」

  「九思,」柳玉茹瞧見這父子兩吵起來,趕緊上前去,拉住顧九思道,「公公剛回來,你好好說話。」

  江柔見狀,也趕緊上前來,拉住顧朗華道:「你也少說兩句。」

  有了兩個女人的安撫,兩個人終於不吵了,但顧朗華將手攏在袖子裡,扭過頭去,「哼」了一聲,赤裸裸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而顧九思聽到這聲「哼」,他冷笑了一聲,也不再看顧朗華。

  柳玉茹和江柔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江柔歎了口氣道:「先別說了,先跨了火盆進門吧。」

  顧九思板著臉領著柳玉茹跨了火盆,又用艾草沾水潑灑在身上,這才進了大門。進去之後,柳玉茹看著江柔推著顧朗華,兩人一句話不說,她知道顧九思掛念著顧朗華,趕忙道:「婆婆,讓九思來推著公公進去吧。」

  「我不要,」顧朗華立刻拒絕,「他莽撞得很,我怕他傷害我。」

  「說得誰樂意似的。」顧九思嘲諷開口,柳玉茹有些無奈,只能道:「那我來吧。」

  說著,她走到江柔旁邊,柳玉茹的面子顧朗華是給的,兒媳婦兒來推輪椅,他也不說什麼,柳玉茹推著輪椅,同顧九思道:「九思,到我旁邊來,和我說說話。」

  顧九思悶悶應了一聲,倒真來了柳玉茹身邊,顧朗華露出些詫異,倒也沒多說什麼,兩個男人沉默著,柳玉茹笑著道:「公公一個人在揚州受苦了吧?」

  顧朗華聽柳玉茹問話,僵著聲音道:「啊,還好。」

  「公公是不妨說說當時在揚州是發生了些什麼吧。」

  柳玉茹看了一眼顧九思,笑著道:「我和九思當時一直惦記著您。」

  「也沒什麼,」顧朗華輕描淡寫道,「我從密道裡出來,被人救了,不小心折了腿,後來被葉公子發現一直收留。」

  「你遇到什麼危險被人救了?又怎麼折了腿?怎麼被葉世安發現的?」

  顧九思一連串發問出來,顧朗華下意識想嘲諷,旁邊江柔輕咳了一聲,隨後道:「朗華,九思這些日子受了很多苦,你當父親的要多體諒,別這麼大年紀了,還想著耍小孩子脾氣。」

  顧朗華聽到這話,終於禁聲,他沉默片刻後,一一回答了顧九思的問題。有了這個開頭,後續說話就方便很多了。柳玉茹一行人去了正堂,大家喝著茶,聽著顧朗華說自己的境遇。等顧朗華說完,顧九思又將他們遇到的事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兩個男人沉默了許久,顧朗華道:「大家平平安安回來就好,你們也累了,先回去吧。」

  顧九思低低應了一聲,柳玉茹便帶著顧九思起身來,兩人走出門口去,臨到門口之前,顧朗華突然叫住他:「九思。」

  顧九思停住腳步,他聽顧朗華道:「你過來,我看看你長結實沒。」

  顧九思微微一愣,他回過頭去,就看見顧朗華刻意板著臉,但他眼裡有藏不住的淚光,顧九思心裡一軟,酸楚難過一起湧上來,他走到顧朗華面前。

  他比這個坐輪椅的男人高太多,於是他在停頓片刻後,單膝落地蹲了下來,顧朗華靜靜打量著他,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過了一會兒後,顧朗華笑著道:「長大了。」

  說著,他也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感慨,再重複了一邊:「長大了,是大孩子了。」

  「我不是孩子了。」顧九思嘀咕出聲,「我現在都是縣令了。」

  「胡說,」顧朗華瞪著眼,「你就算當了宰相,你在我面前也是我兒子!」

  聽得這話,顧九思又笑又酸澀。他抬眼道:「是是是,我是您兒子,您要打要罵要怎麼都可以,行了吧?」

  「你就想不到我好,」顧朗華抬手拍了顧九思的頭,怒道,「當爹的是要給你撐起一片天,我打你罵你,不也是為你好?所以下次,別再有什麼赴死救老子的事兒,」說著,顧朗華一巴掌將顧九思的頭按了下去,咬牙道,「再有下一次,老子打死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5:39 PM

第七十四章

  顧九思聽著顧朗華的話,一瞬之間,終於有了幾分過去的感覺。

  人這輩子,只要父母還活著,無論父母是年邁體弱還是身強力壯,總就覺得有個歸處,有個靠山。顧朗華的死像是泰山驟然崩塌,讓顧九思覺得一切都變了。而今他回來,就算他們爭執吵嚷,可於他心裡,他終於是真真切切再次有了依靠,讓他覺著,雖然外界變了,可他擁有的,他的家人,他的愛情,卻是沒有改變的。

  他其實有那麼幾分想哭,卻又覺得丟人,於是勉強笑了笑後,沙啞道:「知道了。」

  顧朗華拍了拍他的肩,抬頭看了看柳玉茹,隨後道:「去吧,對你媳婦兒好點兒,別這麼大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讓玉茹照顧著你。」

  顧九思應了聲,他站起身來,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到了門外,他拉著柳玉茹的手,走在庭院裡,柳玉茹低聲同他說著她思索著的後續事宜。

  「這次出去收糧,是我去主持的,你總該給我些報酬。這些報酬我領了之後,我打算將花容的生意交給其他人,我想在望都城外買一些地。你是不是收了許多流民,將地都分給了他們?我聽說你許諾他們,在這些土地種出糧食之前,你會給他們一些基本的花銷支出?這些花銷你給的是多少銀子?我打算同這些人將土地買了,然後統一管理起來,請個專門會種糧食的人,規劃了種糧。這麼多人這麼多地,總得有點規矩才行。」

  顧九思聽她絮絮叨叨說著,像個小財迷一樣啪嗒啪嗒打著算盤,他心裡就高興極了,等柳玉茹說完,她回頭看他,就看見旁邊人眼裡彷彿是盛了銀河星光,柳玉茹愣了愣,隨後道:「你聽我說些什麼沒?」

  「聽著呢。」

  「你如何看?」

  「都依你。」

  「顧九思,」柳玉茹不免笑了,「我前頭才誇你父母官,你能不能上心些?」

  「我都聽明白了,」顧九思趕忙道,「其實你就是想著幫著我,官府一直給他們銀子不是事兒,終究是要讓所有人一起賺錢才能有錢的。你花錢同他們買地,帶著他們種糧,來年望都收成好了,這些人都有個依靠,你自己賺錢是小,幫我解決了事兒才是大。你想這些法子,都是極好的,我明白。」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忽地有種自己內心都被人看穿了一般的慌張尷尬,她輕咳了一聲,扭過頭去道:「我明天上你府衙去,一切按流程走吧。」

  柳玉茹和顧九思商議好,便去單獨找了蘇婉,和蘇婉聊了聊。

  蘇婉得知了柳家的情況,她愣了許久,也沒說話。柳玉茹看見蘇婉的神色,怕她難過,忙道:「娘,你別多想,我讓人出去找……」

  「無妨了。」蘇婉歎了口氣,擺了擺手,「大半輩子都過去了,打咱們從揚州離開,我便不願再多想了。這亂世求日子,你不容易,也別費神去找他們。找回來做什麼呢?」蘇婉苦笑,「咱們總不至於還要和他們認個親又當一家人。你爹捨不下張月兒和她那些子女,咱們又巴巴受那個氣做什麼?」

  柳玉茹沒說話,蘇婉抬眼看她,她抬手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倒是擔心你,那畢竟是你爹,你……」

  「過去了。」

  柳玉茹歎息,她抬眼看著蘇婉,苦笑道:「都是沒法子的事,我初初倒也的確難過,可是現在也好了。咱們娘兩相依為命,你在,我心裡就安穩,別多想了。」

  柳玉茹安撫了蘇婉,從房門外走出來。她覺得有種無形的煩悶壓在心口,只是她方才走出來,就看見一道身影,他背對著她,斜靠在柱子上,手裡拿本書,接著月光和長廊上的燈光看著上面的字。

  他是學不會規矩,也沒個正形的,就連站著,都站得歪歪扭扭,像沒骨頭一般。

  聽見柳玉茹開門,他回過頭去,看著柳玉茹笑起來:「說完了?」

  說著,他走過來,將披風披到柳玉茹身上,柳玉茹低著頭,小聲道:「你怎的在這裡?」

  「我看你沒帶著外衣出來,」顧九思笑著道,「又想你,就過來等著,萬一你出了門覺得冷呢?」

  「就一小節路。」

  「一小節我也想等你。」

  柳玉茹說不出話來了,她就是感覺溫暖從這披風一路卷席而入,直抵入心。顧九思的手包裹了她的手,兩人走在長廊上,柳玉茹突然覺得,這路一點都不冷,一點都不寂寞。

  兩人一起回了房,柳玉茹先洗過澡,顧九思便進了淨室清洗,柳玉茹聽著裡面的水聲,看著屏風上的人影,她在鏡子面前擦乾頭髮,猶豫了片刻後,她小心翼翼去拿了唇脂,塗抹在唇上。

  做完這件事,她似乎是有些後悔,趕忙又擦了去,擦完了之後,唇上依舊是染了色,帶了些不正常的紅潤,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抿了抿唇,輕輕啐了一口,便上了床。上床之前,她去了櫃子裡,尋了絲絹白帕,墊在了床上,而後她熄了燈,躺到了床上,用被子蓋住了自己。

  她有些緊張,一直盯著蚊帳上方,腦子裡回顧著婚前蘇婉給她看的冊子裡的東西,她覺得臉燒起來,不安中又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喜悅,她心裡想著顧九思,想著他可能怎麼對待她,又想著未來,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些太過浪蕩,暗中鄙夷了自己,便就是這時,她聽見顧九思從水裡起身了。

  顧九思穿了單衣,擦著頭髮從淨室出來,這才發現柳玉茹熄了燈。他愣了愣,沒想到柳玉茹睡這麼早。他只能是小心翼翼走在臥室裡,怕吵醒柳玉茹。

  柳玉茹僵著身子躺在床上,心跳得飛快。她琢磨著顧九思什麼時候上床,來了床上,會不會笑話她。

  她感覺顧九思走過來,整個人繃緊了身子,緊張得不行,誰曾想顧九思摸索著到一半,突然就坐下了!

  柳玉茹在床上眼睛睜開一條縫,在夜色裡看見顧九思坐在那兒擦頭髮。

  好罷,他打算頭髮乾了再上床。

  於是柳玉茹就睜著眼,盯著顧九思,等著他上床來。

  她看著顧九思坐在那兒擦頭髮,擦了他又停停,似乎是在想什麼,擦一會兒又停停,又似乎響起什麼。

  柳玉茹的內心一開始還有些焦急,看著看著,她就睏了,睏了一會兒後,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等顧九思上床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睡得迷糊了。顧九思怕她受寒氣,頭髮徹底乾才上來的,上來之後,他感覺床上似乎多了點什麼,他也沒多想,伸手將墊在下面的東西一抽,就扔了出去。

  他琢磨著,柳玉茹一定是睏極了,床上多了東西都沒察覺就睡了。

  他心裡又是一番心疼,低頭親了親柳玉茹的額頭,心滿意足抱著睡了。

  睡醒到第二日,柳玉茹先醒,她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坐下來,伸手去摸她墊的白布。

  而後她就被地上的白絹吸引了注意,顧九思迷迷糊糊睜開眼,含糊道:「這麼早,再睡會兒吧?」

  「我……我去查帳了。」

  柳玉茹有些尷尬,昨夜的勇氣散盡,她趕緊起床,從顧九思身上跨過去,想去將地上的白絹撿起來藏好。然而她剛彎下腰撿東西,白絹卻別人提前一步撈了起來,顧九思抓著那白絹,挑眉看向柳玉茹:「這是什麼?」

  柳玉茹瞬間紅了臉,小聲道:「我……我怎麼知道?」

  「那你慌慌張張想要藏它做什麼?」

  「我沒有。」柳玉茹趕忙否認,轉身道,「我去洗漱……」

  柳玉茹話沒說完,顧九思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想起夜裡抽走的東西,他似乎突然就明白了這是什麼東西,他一把抓住柳玉茹,趕緊道:「唉唉你別走!」

  柳玉茹背對著他,頗有些緊張,顧九思從背後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玉茹,你昨晚是不是想同我生小娃娃?」

  「顧九思!」柳玉茹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臉紅過,她清晰感覺到臉上灼熱的溫度,她氣惱道,「我要去幹正事兒!我要去賺銀子!你別攔著我!」

  顧九思聽到她說這些,卻是抱緊了她,仍憑她又掙又推都不放手,反而是朗笑出聲來,低頭親了她一口,高興道:「你別急,我準備著呢。」

  「你滾開!」

  柳玉茹聽著他說她急,更是羞惱了。顧九思感覺她拼命掙扎,也知道不能再欺負她了,最後再親了她一口,忙道:「明天穿漂亮些,嗷!」

  柳玉茹一腳跺他腳上,顧九思終於放了手,柳玉茹匆匆跑了出去,顧九思單腳蹦躂著,看見柳玉茹從門邊探出半張臉來,看著他,眼裡帶著擔憂,小心翼翼道:「你……你沒事兒吧?」

  顧九思趕緊往地上一倒,哭喪著臉道:「腿斷了。」

  於是柳玉茹知道他沒事兒,放下心來,轉身走了出去,去隔壁叫了人,洗漱之後,便出去忙了。她先去了一趟花容,芸芸在她之前已經回到望都,著手清理了花容的帳目,柳玉茹一過來,便將人召集起來。

  柳玉茹先瞭解了一下花容近日來的情況,隨後便說到她和沿路各商家的協議,只是她才開口:「我之前在滄州……」,芸芸便驟然出聲打斷了她,溫和了聲道:「夫人在滄州準備那些禮物,我都已經交給大家了。」

  柳玉茹頓了頓,便明白芸芸是不打算讓她說出口來,於是她笑著轉了話題道:「那就好,」她柔聲道,「我在外也一直惦念著大家,如今平安回來,也是幸事,明晚定一桌在東來酒樓,大家一起吃個飯吧。」

  話題草草撩過,等所有人散開,柳玉茹單獨留下了芸芸,她抿了口茶,抬眼瞧向芸芸:「你方才不讓我說話,是為著什麼?」

  芸芸低聲道:「夫人,我回來後,從一些渠道拿到了那些流通在外的假貨。」

  說著,芸芸將一盒胭脂拿了出來,柳玉茹從旁邊接了胭脂,隨後聽她道:「但我卻發現,這並不是假貨。」

  柳玉茹的手頓了頓,她抬眼看著芸芸,芸芸不說話,低聲道:「這胭脂的配方,與我們的正品沒有任何區別。」

  柳玉茹明白了芸芸的意思,胭脂配方極其難仿,多一分少一分,在顏色手感上就有了差別。柳玉茹沉默了一會兒後,終於道:「你覺得是我們自己的人在外面做的事兒?」

  「是。」

  芸芸果斷道:「具體我還在查,但是基本已經鎖定在做胭脂的幾個工人身上。」

  柳玉茹端著茶,她聽了芸芸的話,不由得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咱們胭脂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分開的一個人只掌握一個部分的配比,只有最初那兩個製作胭脂的人差不多一人知道半個配方。那兩個人是顧家元老,你不方便說,是不是?」

  芸芸沒說話,柳玉茹放下茶杯,淡道:「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情面,而是這兩個人是咱們做胭脂最核心的人,胭脂是他們做的,你把他們撤了,以後我們怎麼辦?」

  「可總不能一直這樣。」

  芸芸低聲道將帳目推上去,小聲道:「這些時日,我們店生意下滑得厲害,而且這種東西在外面氾濫,我們價格上不去,名聲也護不住。」

  物以稀為貴,他們走的本來就是把胭脂當面子的路子,怎麼能讓同檔次的東西在外面氾濫成災?

  柳玉茹聽著芸芸的話,一直不語,她思索著,慢慢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想。」

  芸芸應了聲,倒也沒多說,便下去了。

  柳玉茹休息了了片刻,便去府衙找了主簿。當初她商隊出行,是和官府簽了協議,按照利潤的一成給她支付收益,如今她這一行糧食和銀子所賺總數加起來,幾乎是翻了個倍,她按約來要錢,主簿同她核對了文書,便拿著契約去找顧九思。

  顧九思聽說是柳玉茹契約,倒也不避諱,他認認真真看過後內容後,這才注意到她的字。

  她這字有些彆扭,和以前的不大一樣,看上去似乎在儘量抹去她以前的字體,換了一種寫法。

  顧九思明白她的意思,他忍不住笑了,低頭回簽下自己名字,看了看時間,交給了主簿道:「你讓柳老闆再等等,我有些話要同她說。」

  主簿愣了愣,卻還是應了聲,將顧九思的話轉告之後,領著柳玉茹到了大廳去,顧九思趕緊批完了手下幾張文書,算著到了休息的時間,趕緊起來脫了官服,換了衣服去找柳玉茹。

  柳玉茹瞧著顧九思穿了一身常服走進來,不由得道:「你不是還在辦公嗎?」

  「走了走了,」顧九思高興道,「時間到了事兒完了,我同你回家去。」

  柳玉茹有些無奈,這才明白顧九思是想同她一起回家。

  兩人一起回去,顧九思見她悶悶不樂,不由得道:「你這是怎的,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我同你一起回去,將你愁成這樣?」

  「倒也不是。」柳玉茹歎了口氣,將店裡的事兒說了一遍,她頗有些頭疼道:「這兩個人,我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若是將人趕走了,日後這胭脂的事兒,誰來弄。若是還留著,個個上行下效,沒個章法,我又怎麼管?」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敲著扇子,沒有說話。柳玉茹面上全是煩惱之色,顧九思輕笑了一聲:「你別愁,我覺得也挺好的。」

  「怎的挺好的?」柳玉茹抬眼,有些茫然,顧九思笑著道,「你呀,就是太聰明,小小年紀走得這麼順,不摔幾跤怎麼成?你凡是算著利潤,想著如何賺錢,光顧著外面,想沒想過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這個道理?其實花容出這事兒,也是早晚的,早點出事兒,你早點明白些道理,也是好事。」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聽他分析著道:「你做事兒的時候,從來是用人不疑,你自己做人,就是說到做到,就想著個個同你一樣,可自己對自己要求是一回事兒,怎麼看別人是另一回事兒,凡是涉及著錢,你就得想明白,對方是個人。你開一家店,請兩個夥計,你就得防著,最核心的東西不能放在夥計那兒。若是放在夥計那兒,要麼有個管制他們的法子,一群人互相制衡,要麼就得牢牢捆死關鍵人物。如今這兩個做胭脂的人是你這胭脂店裡最關鍵的人,結果你既沒有用利益把他們捆死,也沒有管制他們的辦法,你把關鍵人物當普通夥計,走到今日,不是必然嗎?」

  柳玉茹點點頭,應聲道:「你說得是。」

  說著,她歎了口氣,抬頭看向顧九思,眼裡帶了幾分求助:「那你覺得,我如今又當怎麼辦?」

  顧九思聽她同他求助,那水盈盈的眼一瞧,他整個人都心神蕩漾開去,恨不得給她出上十幾二十個絕妙的法子,讓她天天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

  只是他還是忍了下來,笑著道:「這辦法當是你去想的,這事兒也不是什麼難事兒,日後你生意越做越大,有的是要你想事情的地方,你先拿這個練練手。你就想想,大家都是人,都有私欲,這次事兒為什麼發生?你現在最關鍵的幾個要求是什麼,要怎麼才能滿足你想要的?」

  柳玉茹聽他提問,也知道顧九思是在引導她,她沉默下去,顧九思看她認真的模樣,覺得這人真是漂亮極了。

  夜裡柳玉茹一直沒睡,她坐在書房裡,反復清點著賬。顧九思不敢打擾她,他就拿了書,坐在屋裡一面翻看,一面等著她。

  他看見柳玉茹愣愣看著燭火,等到半夜時分,他終於看不下去,起身去蹲在柳玉茹身邊,笑著道:「我說這位娘子,若你再不睡,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柳玉茹輕笑出聲來,她心疼顧九思不睡,便起身來,同他一起回了床上。

  顧九思知道這事兒她想不出來就睡不好,歎了口氣道:「算你厲害吧,我便問你,如今你覺得,花容要留下他們嗎?」

  「自然是要的,」柳玉茹輕聲歎息,「我如今也找不到替代他們的人。」

  畢竟是顧家養了十幾年的人,替代的人哪裡這麼好找?

  顧九思接著道:「要都留下,還是只留一個就行?」

  柳玉茹頓了頓,隨後應聲道:「一個就行。」

  「那不就夠了嗎?」

  顧九思歎了口氣:「如果你只打算留一個,放個誘餌,讓他們自己留一個給你,另一個立規矩,你把他們後面那條路堵死,保證留下的再做不了亂,出去的再沒法子給你下絆子。具體怎麼做,你得看那兩個人是什麼性子,你先睡一覺,明天再想。」

  柳玉茹聽了顧九思的話,低低應了一聲。

  然而她滿腦子回蕩著顧九思的話,腦子裡慢慢有了打算。

  等到第二日,她進了花容,同芸芸打聽了具體情況,便將那兩個人中資歷大一些的叫了過來。

  那人叫王梅,大夥兒都叫她梅姨,另外一個做胭脂的人叫宋香,原先是王梅的徒弟,一貫聽王梅的話。芸芸說,在外面賣花容方子這事兒,主要就是王梅帶著宋香做,王梅找路子,宋香負責研製方子。宋香天生嗅覺和視覺敏銳,花容有一些方子沒進過她們手的,都是宋香猜出來的方子。

  不過這一切主要也都是芸芸根據兩人性子猜測,但柳玉茹估計也是八九不離十。她將王梅請過來,喝著茶道:「我同梅姨說這事兒,本來我離開之前就打算同梅姨商量的,結果走得匆忙,現在才來說,倒顯得有些遲了。」

  王梅坐在一邊,顯得有些忐忑:「東家是打算同我說什麼?」

  「你和香姐在我一無所有時投奔我,也算是同我一手創建的花容,花容能有今天,你和香姐功不可沒,但是我卻沒給到你們應有的待遇,是我的不是。」

  聽到柳玉茹的話,王梅趕緊道:「東家說笑了,老東家帶著我們從揚州過來,給我們安置了生活,我們感激還來不及,東家給多少,都是應該的。」

  「話不能這麼說,我是賞罰分明的人,之前有疏忽,還望你們見諒,」柳玉茹笑著道,「如今花容規模越發大了,我這次去滄州,一路談妥了各處的商家,保證日後從花容一路供貨過去,也同滄州、青州、揚州三個地方的官府打好了交道,以後一旦有在這些地方販賣花容假貨的,都一律抓起來,以後我們便不用擔心生意的問題,反而是在研製這些東西上面多花心思。我想著總這麼亂亂的不是個樣子,我想著,咱們得規矩一些,就像軍隊一樣,得有個安排,有人管著一堆做這些研製的人,這個人以後就是咱們的關鍵人物,待遇自然也要高些。」

  王梅聽著柳玉茹的話,臉色變了又變,聽到最後,她眼睛有些亮了,似乎是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小心翼翼道:「您的意思是?」

  「所以,」柳玉茹笑著道,「您覺得,香姐怎樣?」

  王梅臉色巨變,柳玉茹抿了口茶,柔聲道:「我聽說,香姐對顏色和味道都非常敏感,無論什麼方子,她一抓一聞就能知道。她是您徒弟,我想著,給她提上一級,每月多給她漲十兩銀,再給她多一成店鋪裡的紅利,您應該為她高興的,是吧?」

  王梅沒說話,臉色不大好看。柳玉茹假作沒看到她的臉色一樣,笑著看著外面道:「日後等天下平定了,以著我如今為范大人立下的功勞,日後花容成了皇商,咱們就再也不愁了,香姐不僅是個胭脂師傅,說不定還能得個品級呢,梅姨你是她師父,到時候就可以同別人說,這是你徒弟了。」

  說著,柳玉茹看向王梅,似是詢問道:「梅姨覺得,我這個想法,可妥當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5:49 PM

第七十五章

  王梅聽著柳玉茹的話,絞著手帕,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若是阿香過的好,我自然是高興的。只是阿香的資歷……是不是淺了點?」

  「這應當不會,」柳玉茹笑了笑,「我也問過其他人了,他們都說阿香是老師傅了,畢竟如今店鋪裡都是新人,您是她師父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得少,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王梅僵著笑容,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了,柳玉茹柔聲道:「不過我心裡,您始終是香姐的師父,所以我特意來問問您,您看這事兒,我做得妥當嗎?」

  「這自然……自然是妥當的。」

  王梅也沒了什麼話好說,宋香的能耐比她強,她是知道的。可是一想到宋香如今要壓到她頭上去,她心裡終究是不舒服。柳玉茹看出她不舒服,假作沒見,兩人說了幾句後,王梅便走了出去。王梅出了柳玉茹的屋子,心裡開始琢磨著。

  如果柳玉茹將花容往所有地方直接賣過去,又連同官府一起抓賣假貨的人,那賣假貨這件事不僅是利潤變低的問題,恐怕還有不小的風險,這樣仿賣假貨的罪,到時候怕是要廢手挖鼻,再也不能幹這一行的。風險大收益小,到時候宋香升了位置,不僅漲了每月的月錢,還能得到花容一成的利潤,怕是再也不願意幹了。

  一成的利潤啊,以花容的規模,以後擴大了去,比他們賣假貨也要多了,更何況沒風險沒負擔,只要安安心心做事兒就行。

  王梅看出來,柳玉茹這次為了招攬人,簡直是下了血本了。可是憑什麼是宋香呢?那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徒弟,那也是她徒弟,怎麼能越過師父去搶了她的飯碗?

  王梅心裡越想越不平,她在外面走來走去,片刻後,她咬了咬牙,下了決定,回到屋裡去,恭恭敬敬叫了聲:「東家。」

  柳玉茹故作詫異,愣了愣後道:「梅姨怎的又回來了?」

  「東家,」王梅冷靜道,「有些事兒,我思前想後,必須要同東家說明白。東家如果要提阿香,其實不妥。」

  「怎的呢?」柳玉茹眨眨眼,滿臉迷茫,「香姐人品端正、手藝出眾、又是大家一致推舉的,梅姨覺得有何不妥?」

  「東家,」王梅歎了口氣,「其實這事兒,我也是猶豫了很久,香姐是我一手帶出來的,許多事兒我沒教好她,護著她,這是我的不是,本來我想著多規勸她些時日,說不定她就迷途知返,但是東家想要提她,我就不得不說出來了。」

  「她怎的了?」

  「東家知道外面假貨氾濫,其中一些假貨,與花容真貨幾乎沒有區別吧?」

  王梅觀察著柳玉茹的神情,柳玉茹皺起眉頭,頗為憂慮道:「我聽說了,正為此事煩心著呢。」

  「東家可想過,為什麼外面的貨,和花容的貨能相似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猛地抬起頭,驚訝道:「你是說,是香姐?」

  「是。」王梅面露沉色,歎息道,「之前有人找上香姐,同她要花容裡胭脂唇脂的配方,您也知道,咱們家的工藝,都是一人負責一個部分,只有香姐不一樣,她拿著看一看,就能看出原料和配比。於是這麼一段時間來,她一直在給外面供貨。不僅偷方子,還將店裡的殘次品賣出去給別人。」

  柳玉茹沉下臉來,王梅瞧了她一眼,心中暗喜,繼續煽風點火道:「我也勸過她,可是香姐她最近好了個男人,那人重病缺錢,她也是為錢所迫啊。您也別怪她,我說這些,就是讓您慎重考慮考慮,她是我徒弟,可您是我東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是為難得很。」

  「梅姨,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抬眼道,「可是,您說這些,總得有些真憑實據,這畢竟是大事,我不能隨意相信。」

  王梅臉上僵了僵,片刻後,她咬牙道:「我知道東家謹慎,我有證據。」

  「哦?」

  「昨個兒我悄悄看到香姐給外面人寫條,約對方在東來酒樓庭院交貨。她會把最近花容最新一款唇脂的配方交給對方,東家過去,自然就能人贓並獲!」

  「你說的當真?」柳玉茹皺眉,王梅點頭道,「千真萬確,只是東家,香姐這人……到時候怕是會胡亂攀咬,我冒著危險來告訴您,您當信我才是。」

  「你放心。」柳玉茹應聲道,「你能將這些告訴我,我自然是信你的。你的人品我知道,放心吧。」

  柳玉茹和王梅談完,王梅退了出去,頗有些高興,拿著帕子扇了扇風,方才她出了冷汗,如今終於放心了。

  她其實是不怕的,她雖然是中間牽線的人,可是做的謹慎,宋香是個傻腦子,決計不會留下什麼證據,到時候頂多是和柳玉茹說她也參與了,可她先發制人,柳玉茹那樣的小姑娘,聰明有餘心眼不足,也不會信她。

  王梅心裡盤算完畢,便高高興興走了。

  等她走開去,印紅和芸芸從房間內閣裡走出來,芸芸歎了口氣道:「這王梅,真是心思太過惡毒了。」

  「不過也好呀,」印紅高興道,「他們賊喊捉賊,夫人就可以把他們背後人一鍋端了,到時候看他們再怎麼興風作浪。」

  柳玉茹聽著他們說話,片刻後,卻是道:「宋香真在幽州找了個男人,真重病了?」

  芸芸聽了,應聲道:「我最近去查的,的確是這樣。她應當也是因著如此,才答應了王梅。」

  說著,芸芸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香姐人還是好的。」

  柳玉茹垂著眼眸,片刻後,她喝了口茶,抬眼道:「沈明也回來了吧?去把他找來,帶了人安插在東來酒樓,跟我一起抓人。」

  印紅應了聲,便趕去找沈明。

  沈明正跟著顧九思在大街上買東西,兩個大男人,抱著喜帕燈籠一堆東西,用布包裹著,偷偷摸摸的。

  沈明走在顧九思身邊,有些不耐煩道:「你說你這麼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還搞什麼儀式?那交杯酒沒喝就沒喝,你一天到晚瞎折騰個屁,請了假跑回家掛燈籠,讓人知道了你害不害臊?」

  「你話能不能少一點?」顧九思皺眉道,「我讓你來幫忙的,又不是讓你來數落我的。」

  沈明撇撇嘴,想了想,他湊上前去,高興道:「你們真還沒圓房啊?我是不是還有機會?」

  「沈明,」顧九思涼涼看他一眼,「腦子太熱你早說,我送你去菜市口涼快涼快。」

  沈明見顧九思惱了,趕緊收回頭不說話了。兩人買了要準備的東西,看見路上蹲在街頭要飯的流民,顧九思忍不住皺起眉頭:「我聽說范大人破了靈江關,現在已經圍在東都門口了,和梁王對峙了。」

  「啊,聽說是。」

  沈明高興道:「等范大人破城,你是不是就能升官,我也能升官了?」

  「你不是還想當山大王嗎?」顧九思嘲諷開口,「還想升官?」

  沈明輕咳了一聲:「為百姓做事兒,幹啥都行。我可以受這個委屈。」

  顧九思勾了勾嘴角,但他突然有些憂慮:「可梁王不是還有十五萬軍隊嗎?如果有十五萬人,范大人怎麼能這麼快攻破靈江關?」

  「誰知道呢?」沈明聳了聳肩,隨後勸道,「你也別操心了,趕緊準備婚房,今晚就……」

  沈明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來,顧九思有些不好意思,他輕咳了一聲,正要說話,身後就傳來印紅老遠的呼喚聲:「沈明!」

  兩個男人一聽見這聲音,顧九思趕忙道:「快把東西給我給我!」

  沈明慌慌張張把東西往顧九思身上扔過去,顧九思抱著比他人還高的東西,趕緊往旁邊跑了。

  印紅小跑到沈明面前,有些奇怪道:「我剛才看見姑爺在這兒,人呢?」

  「沒啊,」沈明東張西望著道,「剛才只有個問路的,九哥還在府衙呢。」

  「我真瞧見了呀。」印紅有些奇怪,沈明立刻道,「有事兒就說,別在這兒東問西問的,你是探子啊?」

  「你這什麼態度!」印紅頗有些不高興,隨後她也不糾纏這個話題,趕緊道:「哦,夫人說,讓你晚上帶點人到東來酒樓去,幫她抓人。」

  沈明挑了挑眉頭,讓印紅把事情原委說了,他聽明白過來,點點頭道:「行,小事兒,我去叫人。」

  印紅得了話,放心走了。等她走了之後,顧九思抱著東西出來,探出頭來道:「她來找你做什麼?」

  沈明將話一說,顧九思立刻道:「我同你去。」

  於是兩人叫上虎子和一批兄弟,再帶上顧家家丁,就去了東來酒樓,大家化了妝,混在酒樓裡,假裝什麼事兒都沒有喝著酒。

  顧九思和沈明坐在樓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等到天黑下來,就聽到一群女子銀鈴一樣的笑聲傳來,兩人轉過頭去,便見是柳玉茹來了。

  花容的夥計大多都是女人,且都是愛美的女人,他們一個店的人出來吃飯,馬車都來了四五輛,然後老老少少的姑娘說著話從馬車上走下來,脂粉香浮動開去,所有人便都瞧了過去。

  為首的柳玉茹身披狐裘,內著藍衫,耳邊墜了水滴般的白玉耳墜,在燈光下輕輕搖晃著,顯得她整個人柔美中帶了幾分靈動。

  她在北地算不上高,手裡拿著暖爐,整個人也沒有額外有什麼氣勢,可奇怪的是,這一片喧鬧之中,她卻始終是焦點所在,有種無聲的沉靜感從她身上一路蔓延開去,合著她清麗絕倫的五官,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超凡之美。

  本來這樣多女子出行就引人矚目,更何況人群中還有柳玉茹這樣的江南美人,大夥都安靜下來,看著柳玉茹走進酒樓,同夥計吩咐了幾句,便帶著人跟著夥計,一起上了包間。

  她提著裙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時候,沒有人敢說話,便就是顧九思,都在這樣的空間中,忽地感受到了她那不知何時出現的、驚人的美麗。

  柳玉茹似乎是感覺到顧九思的目光,她突然頓了頓步子,抬起頭來,瞧向顧九思。四目相對之間,柳玉茹看著顧九思舉著杯子,愣愣瞧著她,她忽地就笑了。

  那一笑在柔柔燈光之下,彷彿蓮花綻開,驚得人心掀起驚濤駭浪,顧九思回不過神來,柳玉茹覺得好笑,沒想過成婚大半年,還會從這位熟悉自己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臉上,見到這樣癡傻的表情,她抿唇扭過頭去,又悄悄斜昵了他一眼,那一眼之間,眼角眉梢俱是風情,隨後便領著身後的人往旁邊樓道折上去,進了包間之中。

  等花容的人都進了包間,大廳才恢復了聲音,都在議論著,這花容的女老闆,不僅能賺錢有本事,還生得這樣好看。

  而顧九思卻是舉著杯子,許久都沒說話,似乎還在回顧著方才那似羞又撩的一眼所帶來的衝擊感。

  沈明忍不住伸出五根指頭,在他面前晃了晃:「九哥?」

  顧九思眼睛直直的,他一口悶了杯裡的酒,總算緩了過來,隨後道:「我死了。」

  「嗯?」沈明有些迷茫,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

  顧九思歎了口氣,面上帶笑,似乎是有些無奈,但偏生又讓沈明看出了幾分說不出的高興道:「死在這女人手裡了。」

  「這什麼意思?」

  顧九思沒說話,他只是喝著酒微笑。他心裡卻清楚知道,在柳玉茹抬頭看向他,四目相對那一瞬間,他突然就明白,什麼是滄海的水,巫山的雲。

  他想他這輩子,都再找不到一個女人,能讓他這樣心動了。

  更可怕的是,他還發現,柳玉茹的美麗似乎還是一顆正在飛快生長的樹,在他眼裡,在這世上,以著難以想像的速度,生長、綻開。

  他不知道她能美到什麼程度,只知道每一次當他認真打量她,都會驚人發現,他又多喜歡她那麼一點。

  顧九思喝完酒,他抬手從兜裡抓了些銅板,遞給旁邊的虎子,笑著道:「去,幫我找個人,買幾株梅花送到夫人那兒去。」

  顧九思的花送到柳玉茹那一桌時,她還先是愣了愣,隨後在一片人起哄之中,接下了花。

  所有人都在調笑著她,只有宋香和王梅明顯有些心緒不寧,王梅一直打量著宋香和柳玉茹,而宋香一直坐立不安,似乎是在操心著什麼。

  柳玉茹領著大家一起打火鍋,熱騰騰鬧騰成了一片,柳玉茹端起酒杯,主動來到了王梅面前,先和王梅敬了酒,而後柳玉茹拿著杯子來到宋香面前,認真道:「香姐,我來敬你一杯。」

  宋香聽到這話,趕忙站起來,有些慌張道:「東家……」

  「來幽州這半年,大家一直兵荒馬亂的,我沒來得及多照看大家,是我的不是。你是花容的功臣,與花容一起走來,我視你作姐妹,有什麼事兒,你一定要同我說。」

  說著,柳玉茹歎了口氣:「這杯酒我乾了,香姐,你呢?」

  宋香沒說話,她心跳得有些快,看著柳玉茹那雙清明的眼,她幾乎覺得,柳玉茹似乎是什麼都知道了。

  可若是知道,又怎麼容得她站在這裡?

  她心裡又慌又難受,愧疚讓她低下頭去,急急將酒一飲而盡,隨後道:「東家,對不起。」

  柳玉茹抬手拍了拍宋香的肩膀,沒有多說。

  王梅靜靜看著,心裡越發擔心,若是柳玉茹一心偏袒宋香要提她,她日後要怎麼辦?

  然而王梅很快鎮定下來,今天只要她把動靜鬧大些,所有人都看著,柳玉茹就算不想辦宋香,也得辦了她。

  王梅心裡有了底,也不再說話。大家喝著酒吃著火鍋,籌光交錯之間,所有人放鬆下來,宋香聽見外面布穀鳥的聲音,便藉口出恭,走了出去。

  王梅看見宋香出去,趕緊到柳玉茹邊上,小聲道:「東家,香姐兒出去了。」

  柳玉茹抬眼看過去,點了點頭,應聲道:「知道了。」

  說著,她招手讓印紅過來,扶著她起身,笑著同所有人道:「大家玩著,我出去方便方便。」

  柳玉茹說完,便領著印紅走了出去。王梅坐了片刻,也有些坐不住,站起身來,叫了個平日裡和她關係好的姑娘,也陪著她一起出去「方便」。

  三波人前前後後往庭院裡趕,而這時顧九思和沈明早埋伏在了後院長廊的房梁上,兩個人坐在嗑著瓜子,沈明聽著布穀鳥的聲音,忍不住笑出聲來:「大冬天學布穀鳥,這是傻子吧?」

  聽著這話,顧九思嗑著瓜子,「嘖嘖」道:「這麼拙劣的局,也太看不起他們東家了。等會兒瞧著吧,我家玉茹一定給他們的臉打得啪啪響。」

  沈明翻了個白眼,沒有多話。兩個大男人就嗑著瓜子,看著有個男人鬼鬼祟祟走到了長廊邊上,不久之後,宋香便出現了,那男人看見宋香,急促道:「方子呢?」

  宋香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想了想,這方子我不能給,你們的錢我也不要了,這些定金……」

  宋香從袖子裡掏出錢來,那男人臉色頓時變了,他一把打開宋香手裡的銀子,怒道:「說好給方子的,大家現在工人準備好了、材料買好了、到處的運輸渠道也已經打點好了,你臨時通知不幹了?你以為這麼多損失就這麼幾兩銀子賠得起?!」

  宋香聽到這話,臉色白了白,對方見她的神色,稍稍冷靜下來,壓低了聲道:「宋師傅,我不是故意為難你,大家都是為別人跑腿做事兒,你要活路,我也要活路。你家裡還有個癆病鬼要養著,大家只是分工合作,不損失你什麼。至少你得把這一單做了,做人要言而有信,你若不答應,早早就說了,現在我們都準備好了,你說不答應,是不是有些不講道理?」

  「我……」宋香有些為難,憋了半天,她也只是道,「我對不住……」

  「你方子帶在身上對吧?」

  對方終於沒了耐性,他一眼看見了宋香袖口裡的紙頁,抬手就要去搶,怒道:「老子也不同你廢話,今天你給也給,不給也得給!」

  「你放開……」宋香和對方推攮起來,兩人拉拉扯扯,顧九思嗑著瓜子,心裡琢磨著該什麼時候出手,便就是這時候,突然傳來一聲氣勢十足的怒喝:「你們在做什麼!」

  那聲音本一貫都是柔和平穩的,驟然帶了怒氣,嚇得顧九思手一抖,手心裡的瓜子就嘩啦啦落了下去。

  於是所有人在柳玉茹吼完之後尋聲看過去,就看見柳玉茹緊皺眉頭,身披寒霜,似乎是極有氣勢,惱怒極了的模樣。然後就在這樣的表情下,瓜子嘩啦啦的落了她一頭。

  柳玉茹:「……」

  顧九思抬起手,痛苦捂臉。

  沈明坐在對面,對他暗中鼓掌。

  沒有人敢說話,柳玉茹抬起頭來,神色平靜看向坐在房梁上的顧九思。

  顧九思露出一個討好的表情。

  柳玉茹:「……」

  計較這個並不重要。

  柳玉茹壓著心裡所有情緒,迅速將眼刀掃向了對面,隨後笑著走了過去,朝著正在爭執著的兩人伸出手來,柔聲道:「二位是在爭個什麼,不妨拿出來給我看看?」

  宋香身子微微顫抖,那男人也是靜默著不說話,似乎早已知道柳玉茹是誰。

  兩相僵持之間,後趕來的王梅一個健步衝上前來,在宋香猝不及防間一把從她袖中抓出了她寫的方子,隨意看了一眼,就激動大叫道:「好啊,香姐兒,東家對你這麼好,你居然這麼吃裡扒外?!」

  宋香臉色煞白,那男人見勢不對,轉頭就跑,然而他剛過長廊,就大叫了一聲,似乎是被人打疼了一般,嚎叫開去,片刻後,他就被沈明押著提了回來。

  王梅捏著方子,看著宋香痛心疾首:「香姐兒啊香姐兒,東家對你這麼好,就算為了你家男人,你也不能這樣吃裡扒外啊。我知道你平日裡對東家重用一個丫頭片子不滿,可你也不能這麼糊塗,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麼事兒啊!」

  「我不是……」宋香顫抖著聲,她似乎是想解釋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她只能是看著王梅,著急道,「梅姨,事情不是這樣,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麼?」王梅大聲道,「到這時候,你還執迷不悟,就想著拖人下水嗎?!」

  「我……」

  「梅姨,」這時候,柳玉茹淡淡出聲,所有人看過去,發現她正拿著梅姨搶過來那張「配方」,柳玉茹將那張紙轉過來,看著梅姨道,「香姐給這人寫了幾首童謠,這怎麼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便就是宋香,整個人也是懵的。

  柳玉茹低下頭,看著手裡的紙,眼裡帶著讚賞,溫和道:「沒想到,香姐不僅製作當個胭脂師傅記憶高超,連字,都寫得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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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玉茹:大家讓開,我要裝逼了。

  顧九思:這個瓜子的事情我可以解釋……

  柳玉茹:不用了,休書拿好,再見了,我的九思。

  顧九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6:14 PM

第七十六章

  這一番變故讓王梅措手不及,宋香也是懵的,而同王梅一起來的人見勢不妙,便趕忙同柳玉茹告退,長廊裡頓時就只剩下了王梅宋香以及柳玉茹所帶來的一行人。

  柳玉茹看了看天色,平和道:「站在這兒讓外人看到不好,大家屋裡說話吧。」

  說著,便領著人一起回了樓上。

  他們進了早已經開好的房裡,柳玉茹坐在主位上,其他人各自尋了個位子坐下,就只有沈明押著一開始抓來的男人跪著,還有宋香和王梅站在一起。

  柳玉茹喝了一口茶,王梅此時開始有些察覺情況不對,她不敢多話,只是悄悄打量著四周,旁邊人似乎都在等著什麼,宋香也察覺情況不妙,只是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整個人反而坦然下來,只是低頭看著地板,什麼都不說。

  沒了片刻,虎子和黃龍便押著兩個人進來,這人一進來,王梅臉色就變了,對方還在掙扎著,黃龍朝著對方腳上一踹,怒道:「跪著!」

  這一踹終於讓人消停了,虎子乾淨稟報道:「夫人,九爺,這人才是真正傳話的,他在門口找了屋裡這男人,讓他進來傳話。他們有三個人,跑了一個,我們已經讓人去追了。」

  「幹得好。」

  柳玉茹點點頭,笑著道:「勞煩你們了。」

  虎子哪裡敢讓柳玉茹多謝,趕忙擺手,示意無事。

  被他們抓來的男人看情況不對,也不再說話了,他飛快看了一眼王梅,又低下頭去。

  「說說吧,」柳玉茹平和看向王梅,「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著,柳玉茹將紙頁放到桌上,抬眼看向王梅:「明明只是一些詩詞,王姨,你是如何肯定這是方子的?」

  宋香聽著這話,目光落到王梅身上,柳玉茹繼續道:「香姐是你徒弟,你作為師父,理當更相信她,告發她的是你,如今搞錯了的也是你,你說……」

  「東家,你千萬別被懵逼了!」王梅聽著柳玉茹這樣說,頓時反應過來,她心裡思索著,這一定是宋香使詐,忙表著忠心道,「他們要在東來酒樓交接這件事,是我親耳聽見的,所以我才這麼肯定那是方子。東家你再查查,再查查便知她有問題,不然這個時辰,她為什麼要和一個男人在這裡交接東西,就算只是詩詞,也說不過去啊!」

  「梅姨!」宋香再聽不下去了,她漲紅了臉,因為過於氣惱,顫抖著聲道,「你在說些什麼?這事兒,這事兒明明是你是讓我去做的。」

  「你胡說!」王梅怒喝出聲道,「不信你問問今天抓來這些人,看看他們到底是來找誰的!」

  聽到這話,沈明低頭推了最開始那帶回來那男人一把,半蹲著聲道:「問你話呢,你來找誰的。」

  那人顫抖著抬起手,指向了宋香。

  宋香愣了愣,柳玉茹歎息道:「香姐,原本我還想著給你個機會,想給你升個位置,多給你些錢,沒想到你居然……這個位置,也只能留給王姨了。」

  得了這話,王梅心中頓時暗喜起來。宋香卻是猛地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這必然是王梅眼紅她,將她賣了!

  她一時有些恨惱,但憋了半天,也沒能多說出一句話來,柳玉茹見宋香就盯著王梅,過了一會兒後,她慢慢道:「香姐,如果你真做了這樣的事兒,花容就留不得你了。」

  宋香臉色白了白,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抬眼看向柳玉茹:「東家,我做了這樣的事兒,不能留,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我留不得,王姨更……」她的話憋在口中,似乎是在斟酌,柳玉茹接道:「更什麼?」

  宋香最後定了神,終於道:「更留不得。」

  「香姐兒,我知道你恨我出賣了你,」王姨歎了口氣,「可你這樣污蔑人,東家不會信的。」

  「你可有證據?」

  柳玉茹接著詢問,宋香沒說話,王梅心裡提了起來,隨後就聽宋香道:「證據,我沒有直接的,可是我知道他們整一條銷售路子,知道王姨怎麼運作,您順著我給的線索抓人,一定能查出些什麼來。」

  「沒有證據你就要抓人查人?」王梅提高了聲音,「沒見過你這樣不講道理的。」

  「我說的都是真的!」宋香著急了,大喝出聲來,「是梅姨在外面認識了這些賣假貨的人,才來找的我,他們說好了只會在花容賣不到的地方賣,不會影響鋪子裡的生意的!」

  宋香說著,眼裡帶著愧疚,她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給柳玉茹磕頭,認真道:「東家,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也不會信,可我真的沒有害店裡的心。我男人病重缺錢,我沒有辦法,這是我對不住您,可是我不是沒有原則底線的!我辜負了您的苦心和栽培,」宋香紅了眼眶,「我走之前,希望能儘量幫幫您,梅姨是不能留的,她生性貪婪,也沒什麼本事……」

  「你說什麼!」王梅猛地站起身來,怒喝道,「我是你師父!」

  「你什麼都沒教過我。」宋香低著頭,她似乎是豁出去了一般,語速又快又冷靜,迅速道,「那時候你天天防著我,我都是自己想自己學,後來我有了成績,你就到處說是我的師父。你讓我進了顧家,這是你對我有恩,所以我一直忍讓你,可如今我要走了,不能留你在東家眼皮底下胡作非為。東家,店裡不止我一個人被梅姨收買,我可以給出一份名單,我……」

  「小浪蹄子你再胡說!」

  王梅見宋香越說越多,她也從沒想過,宋香會在某一天突然說出這樣多話來,她猛地撲上去,想要讓宋香閉嘴,宋香和她在地上廝打起來,柳玉茹聽著王梅怒道:「我讓你說,我讓你不擇手段,想弄垮我?也不看看你幾斤幾兩!」

  「你……偷東西……」

  宋香和王梅撕扯著,一樁樁一件件抖露說出來,艱難道:「你欺負人……」

  「你做假貨……」

  「你偷拿材料出去賣……」

  「你從你親戚家……買便宜材料……」

  ……

  宋香發了狠,一樁樁說出來。王梅臉上掛不住,只是不停咒駡,兩人扭打在一起,柳玉茹見她們說得也差不多了,終於讓人將他們拉開。柳玉茹看著頭髮都已經扯亂了的兩個人,淡道:「行了,別打了,你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樣吧,」柳玉茹抬眼掃視了一圈,「我一個一個問。九思,」柳玉茹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趕緊坐好,等著柳玉茹發令。

  柳玉茹抬手掃了一下旁邊被他們抓來的兩個人,淡道:「你審他們。」

  顧九思趕緊應下,便帶著沈明領著人去了隔壁。

  而後柳玉茹將宋香留下,王梅放出去,宋香坐在柳玉茹面前,顯得異常平靜,柳玉茹敲打著桌子,好久後,她突然道:「其實事情我大概都知道。」

  宋香有些詫異,抬眼看著柳玉茹,柳玉茹淡道:「我只是不清楚。香姐,其實你的性子我清楚,我一貫欣賞你,本來你男人的病,早該同我們說,我們會為你想辦法的。你來顧家這麼多年,又是花容的大功臣,你不能這麼見外。」

  「東家……」宋香聽著這些話,心裡悔恨不已。

  柳玉茹笑了笑,柔聲道:「也是我沒照顧好你們,不知道你們狀況,沒為你們好好規劃出一條路來,這本也是我這個做東家的不是。以後我會好好改正,也希望你,」柳玉茹話意味深長,「也同我一樣。」

  同她一樣,自然是同她一樣知錯就改。宋香聽明白柳玉茹的意思,趕忙跪下來要效忠,柳玉茹將扶起來,笑了笑道:「真為了我好,你就將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不僅是為了抓假貨,還是為了徹底切斷宋香的後路。再好的人,都不能放在試金石上去試。

  人性之所以是人性,便是每個人都有,只是不同的環境,會激發出不同的情況。

  她給了宋香高的薪水,自然也要有相應的監督,不能把她時時刻刻放在誘惑裡。

  然而宋香也沒多想,她只是趕忙起來,將她知道的一五一十說了。

  等宋香說完,顧九思那邊也差不多審完了。他將口供全都錄上,柳玉茹再次叫人,所有人全都回了廳裡。

  王梅一直站在門口,她頗有些不安,她在門外一直揣測著裡面發生了什麼,她腦海裡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想法。

  如果柳玉茹是在給她們下套呢?

  如果柳玉茹就是想挑撥離間,通過她們內部的不和得到信息呢?

  一想到這個,王梅就覺得冷汗涔涔,她努力安撫自己不可能,然而當她進入大堂,看見宋香坐在柳玉茹身邊,情緒穩定,她的內心,卻彷彿是突然就落地了。

  果然是柳玉茹設套。

  她想明白過來,柳玉茹看見她一個人站在門口,端起茶杯來,柔聲道:「梅姨來了,過來坐吧。」

  王梅忐忑坐到柳玉茹指定的位置,柳玉茹喝了茶,隨後將一疊口供砸到王梅面前,平和道:「梅姨,解釋一下吧。」

  王梅沒說話了,她看著那口供上的字跡,她完全不敢想像,那些人到底經歷了什麼。她沉默,全場都沉默,過了許久後,她突然嘲諷笑了笑:「其實你心裡都有數了,還問我做什麼?」

  「問一問你,」柳玉茹喝了口茶,正打算說下一句,就聽顧九思道:「客氣客氣。」

  所有人看過去,顧九思趕忙低頭:「你們聊,我隨口說的。」

  「顧大人說得也沒錯,」柳玉茹將目光轉回王梅身上,平和道,「我也就是,客氣客氣,而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6:25 PM

第七十七章

  王梅沒說話,過了許久後,她歎了口氣道:「東家既然要罰我,早說便是,我也不是不認的人,這麼拐著彎子來,倒是讓人費解。」

  「事情是我和宋香一起做的,」王梅抬眼看著柳玉茹,眼裡有幾分愧疚,「我們跟隨著顧家,千里迢迢來了幽州,卻是半點好處都沒有,香姐家裡有困難,我家也是老老小小都指望著我,東家,這事兒不會有下次了,您就看在我也在顧家待了幾十年的份上,給個面子吧。」

  「這事兒的來龍去脈,我已經都清楚了,」柳玉茹平靜道,「我原本以為,你不過就是賣點假貨,後來卻才發現,你不僅是將店裡的方子外流,你還盜竊財物,打著我們店的名聲在外招搖撞騙。」

  「東家,」王梅一聽這話,趕忙跪了下去,「這都是香姐報復我胡說的啊!有證據嗎?」她急促道,「沒證據的事兒,怎麼能當真呢?」

  「你又知道是香姐告你的狀了?」柳玉茹嘲諷開口,她招了招手,顧九思趕忙將剛才審出來的口供遞過去,對於顧九思這麼識相,柳玉茹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抿唇想笑,卻又壓住了,她將那份口供扔過去,淡道:「自個兒看吧。」

  王梅不用看。

  那個被抓的人就是她相好,他知道多少事,王梅清清楚楚。王梅不說話,柳玉茹歎了口氣:「梅姨,你在顧家也這麼多年了,我就不明白,你怎麼會這樣呢?」

  「我怎麼會這樣?」王梅笑出聲來,她猛地提了聲音,怒喝道,「我怎麼會這樣,你不得問問你自己嗎?!」

  柳玉茹愣了愣,在場人卻都愣了,王梅看著柳玉茹,急促道:「你也知道我在顧家這麼多年,我十幾歲就跟著大夫人,大夫人讓我來幽州,我二話不說來了,你們讓我們走,說要遣散所有下人,我們走了。你們求我們回來,我和香姐也回來了,結果呢?!」

  王梅抬了手指,指著芸芸道:「你就找這麼個兒玩意兒來管我們?!」

  「你什麼意思?」芸芸被這麼一指,也是怒了。

  王梅看向芸芸,嘲諷道:「平時大家誰都不敢說,那今天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反正我看出來了,您要殺雞儆猴,要把我送官對吧?那送就送啊,大不了我把這雙手砍了從此不做這行了,可是柳玉茹我告訴你,就算你今天把我弄死了,你以為花容就能好好開下去了?這小姑娘什麼脾氣?欺軟怕硬欺上瞞下,什麼都不懂就知道瞎指揮。上次您接了兩套訂單,其實第一套訂單我們就做不完了,她還告訴你我們能接第二套,於是你們又接了三百盒的單子,最後那單子延了期,她就將事兒全怪在我們頭上來,找了個人出來罰給你看,說是我們偷懶。其實我們每天就睡兩個時辰已經快一個月了!」

  「你胡說八道!」芸芸憤怒拍桌,她漲紅了臉,喘著粗氣,努力克制著情緒道:「小姐,沒這回事兒,我不會做這種事兒的!」

  柳玉茹被王梅這一攪和,整個人都懵了,她沒有說話,只聽著王梅告著芸芸的狀,芸芸站在她邊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柳玉茹聽著王梅訴苦,許久後,她抬眼看向了宋香,終於道:「香姐,梅姨說的是真的嗎?」

  「香姐!」芸芸聽得這話,趕緊半跪到宋香面前,握住宋香的手道,「你替我說句話,你替我說句實話!我沒有,我都是為著大家好啊。」

  宋香被芸芸拉著,許久後,她歎了口氣道:「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吧。」

  宋香有些為難道:「芸芸不懂工序,凡事兒都想像著來做,會遇見什麼困難也不知道。她一心向著您,平日裡自個兒一天都不怎麼睡覺,一直在忙著店鋪裡的事兒。所以方法不對,但靠著時間也能彌補。可是她年輕,我們不年輕了,這樣一直連著做不休息,自然都會有情緒。」

  芸芸聽著這話,整個人都懵了,宋香抬頭看了一眼王梅,又低頭道:「梅姨說的,沒有這麼誇張,但也確有其事。只是芸芸也不是壞心……」

  「我明白了。」柳玉茹歎息出聲,她有些累了。

  她本以為解決了宋香和王梅的事兒,花容的事兒就解決了。可如今卻才發現,這就是一團線團,你一扯就能看見無數事暴露出來。

  而這些事兒所暴露的,其實都是她的無能和無知。

  她突然有些慶倖,慶倖所有的事兒發生得早。

  她這一路走得太順,如果這些埋藏在白雪之下的傷口在她往前再走一些的時候才被發現,那就是致命傷了。

  柳玉茹擺了擺手,站起身來:「先把梅姨帶下去吧。」

  聽到這話,王梅愣了愣,旁邊一直跪著不說話的男人突然掙脫了繩子,往後一把推開了沈明,就往外衝去,大吼道:「快跑啊!」

  王梅猛地反應過來,她不能被送官府,若是送了官府,她盜竊主人財物、又將秘方外傳,樁樁件件,是足夠斬了她的手的。

  王梅跟著男人就往後衝去,芸芸一個健步撲上去抓住王梅,王梅奮力掙扎,一腳踹開了芸芸,場面瞬間混亂起來,那男人推開了大門衝出去,顧九思趕忙起身跟著追去,而王姨在屋子裡和整個屋子裡的女人追打起來,她力氣大,又無賴,整個房間弄得雞飛狗跳。

  而這時候,外面傳來了噠噠的馬蹄之聲,顧九思和沈明在外面把人制住抓回來,這時候印紅、芸芸、宋香等一行人壓在王姨身上,沈明走進來,「嘖」了一聲後往前走去,撥開了壓著王姨的人,在王姨反抗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迅速用繩子捆了起來,隨後抬眼看向旁邊印紅道:「瞧見沒,這樣綁人才利索。」

  印紅似乎有些氣憤,鼓著腮幫子不說話。柳玉茹被鬧得頭疼,扶額道:「行了行了,送回花容吧。」

  說著,柳玉茹站起身來,同印紅吩咐了幾句,便走了出去。

  顧九思和沈明囑咐了一聲,趕忙跟著柳玉茹走出去。

  兩個人走在長廊裡,今天天氣不錯,明月高照,卻還是有些冷。顧九思看著她低頭不語,伸出手去,用小指頭勾了她的指頭,柳玉茹抬眼看他,眼裡帶著不解,顧九思笑著道:「有什麼不高興的,同我說呀。」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她歎了口氣,慢慢道:「其實也不是難過。」

  她轉過頭,看著長廊前方:「我就是覺得吧,吵嚷著抓兇手,可是抓了抓去,最後才發現,兇手是自個兒。」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轉頭看他:「我做得不好,是不是?」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手裡抱著暖爐,眼裡帶了些茫然:「其實我理解梅姨,我剛才想了,如果我是她的位置,在顧家幹了十幾年,上來卻讓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壓著,誰都服不了氣。可是我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呢?」

  柳玉茹苦笑:「我現在能想明白,當時怎麼沒想到呢?我怎麼沒想到多問問他們過得好不好,沒想到大夥兒會不服氣,從我把他們當成『夥計』而不是人那一刻開始,這件事就註定了,可是我……」

  「那又怎麼樣呢?」顧九思抬手攬住她的肩,高興道,「玉茹,別想這麼多,做人不能太自負。」

  「自負?」

  「凡事都覺得自個兒能做好,這不是自負是什麼?事事完美,那是聖人,可大家都是凡人,凡人就會犯錯,犯錯又怎樣?有什麼不可原諒?錯就錯了,吸取教訓往下走就行了。」

  說著,顧九思停下步子,他抬起手,用手去擠柳玉茹的臉。他把柳玉茹的臉全都擠在一起,看上去肉嘟嘟的,柳玉茹睜著眼,眼神裡全是茫然,顧九思瞧著,就忍不住笑了:「大家都是第一次來這個世界走這一遭,都沒經驗,走得跌跌撞撞沒什麼,誰都別笑話誰,而且,我還在呢。」

  柳玉茹聽到這話,她慢慢笑了。她抬起手,將顧九思的手推開,抿唇道:「說話就說話,揉我臉做什麼?」

  話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一個急促的男聲:「顧大人可在這裡?!」

  柳玉茹和顧九思都愣了愣,他們同時回過頭去,就看見葉世安跟著一個僕人,從轉角處走了出來。

  葉世安身上沾染著血,臉色蒼白,顧九思頓了片刻,隨後忙道:「葉兄怎麼在這裡?你當再休息幾日……」

  「來不及了。」葉世安一隻手按著傷口,急促道,「我在路上遇到了梁王的軍隊,我估計他們是往望都趕過來,就星夜兼程趕來,想來通知你。」

  「梁王的軍隊不在前線,來望都做什麼?」

  柳玉茹急促出聲,然而話問出口,在場所有人卻都明白了。

  望都是幽州的州府,如今范軒帶著大軍在前線和梁王的人僵持,他之前就說,梁王的軍隊在靈江關怎麼會敗得這麼快,他本想著有詐,卻不想詐就在這裡!

  梁王把重兵繞後,直接取了幽州,到時候范軒就算范軒入了東都,梁王也可以從此佔據幽州,與范軒繼續僵持。

  「可梁王就算取了幽州,和范大人對峙,這又有什麼好處?為什麼不如乾脆直接守好東都與范大人僵持?」

  柳玉茹想了一圈,還是不明白,顧九思擺了擺手,急促道:「這些我日後同你說。」

  說著,他往外走去,一面吩咐人去給他取馬,一面詢問葉世安:「你是在哪裡遇到的?他們有多少人?」

  「我們入幽州境的時候,他們已經率兵入境了,我聽說梁王帶了十萬大軍,我繞開了主路,繞路從小城前行,我估計他們……」

  話沒說完,顧九思就抬手止住了他說話,他這個動作出來,大家都感覺地面隱約顫動起來,顧九思沉下聲:「怕是已經到了。」

  「怎麼辦?」葉世安有些著急了。

  梁王傾巢之力而來,前面的城池都如履平地過來了,若是望都城破,那范軒必須回兵增援,或者就是要放棄幽州。

  所有人都看著葉世安,旁邊木南忍不住開口道:「公子,要不棄城吧?」

  「不行。」

  在場三人異口同聲同時開口,此時棄城,就是將城中百姓都拋下了。而且對於范軒來說,這絕對是不可容忍的大罪,戰時棄城,這是要砍頭的罪過。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心裡有了定數,迅速從腰上拿了腰牌,直接遞給了葉世安道:「我去拖他們一拖,你趕緊找到沈明,開始準備佈防,玉茹去找信鴿,把所有信鴿全放出去,從西門放,別讓人看見。」

  說完,顧九思便領著木南,疾步往外走去,翻身上馬,同木南道:「去點一千兵馬跟我走!」

  柳玉茹聽到他點一千兵馬,她想問他要怎麼拖,可如今這樣的時刻,她也不敢多問,吩咐了人領著葉世安去找沈明之後,便轉身去了找養信鴿的地方,帶著所有女眷,開始寫望都被圍困求援的紙條,一條一條綁在信鴿上往外扔去。

  柳玉茹安排好了信鴿的事,就趕緊往城樓的方向跑過去。顧九思最後走的時候說他拖住梁王,只帶一千兵馬,她不知道他怎麼拖住,她只是覺得心中不安極了,她得親眼去看著他,去確認他沒事。

  這時候城裡人大多都知道戰訊,拖家帶口往著城外趕。此時只有西門還開著,所有百姓都往著西門趕過去,顧九思在東門迎戰,柳玉茹逆著人流一路狂奔,等來到東門城樓上時,就看見大門已經關上,所有人站在城樓上,正在拖著各種防守兵器過來。

  柳玉茹到了城樓下,見沈明和黃龍正在清點士兵,她慌忙抓住沈明道:「大人呢?」

  「夫人?」黃龍看過來,忙道,「夫人怎麼在這裡?這裡危險啊。」

  「大人如今在何處?」柳玉茹喘著粗氣,慢慢順著氣道,「他方才同我說他要去拖著梁王的人,我來看看他怎麼拖住。」

  說著,柳玉茹鎮定下來,她抬手擦了擦汗,再問了一遍:「大人呢?」

  沈明和黃龍臉色都不大好看,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柳玉茹直覺情況不對,這時候,葉世安從城樓上急急下來,他一把拉住沈明,同沈明道:「沈公子你同我上去,他們不聽我的!」

  說完這句話,他便看到了柳玉茹,他愣了愣,隨後就聽沈明道:「你拿著九爺的腰牌,要是他們都不聽你的,怎麼就聽我的?」

  沈明抬手指了黃龍:「你還不如拉這位大哥,我就是個侍衛。」

  黃龍一聽沈明的話,趕緊擺手道:「我就是個衙役的頭,你讓我管衙役行,城裡的其他人,我還真管不了。」

  黃龍說了這話,三個人就僵持住了,葉世安緊皺著眉頭,似乎是在想著法子,柳玉茹看了一眼三人,立刻道:「大人如今不在城中?」

  葉世安果斷點了頭:「他現在列陣在外面,準備迎戰,讓我在這裡統領剩下的人備戰。」

  聽到這話,柳玉茹呼吸一窒,她急切道:「他在外面多少人?!」

  「一……一千……」

  這話沈明都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了,柳玉茹臉色煞白,沈明趕忙道:「我們勸過了,他說他有數,情況不對就讓我們開城門。」

  「玉茹,他既然敢帶人出去,就是心裡有底。」葉世安立刻道,「如今當務之急,是要用好他爭取來的時間,好好備戰。如今城中軍械糧食都要清點,還有人員也要調整,百姓要安撫,方方面面都要安排。我初來乍到,所有人都不服我,城中如今可有大家服氣的老人,給我引薦一番?」

  「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在城樓上,」黃龍揚了揚下巴,頗為不屑道,「剛才和你說話那些,就是了。」

  葉世安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緊,似是有些無法。柳玉茹捏著拳頭,她心裡擔憂著顧九思安危,卻也知道葉世安說得沒錯,她深吸一口氣,隨後道:「走,我同你上城樓。」

  葉世安有些詫異:「你?」

  「帶我上去,我去試一試。」

  柳玉茹神色堅定,沈明立刻道:「讓她去試試吧,她夠潑,說不定成。」

  柳玉茹聽得這話,狠狠剜了沈明一樣,沈明趕緊捂住嘴,表示不再說了。葉世安想了想,點頭道:「好,你同我一起進去。」

  說著,葉世安便轉過身,帶著黃龍沈明一起,四個人一起上了城樓。

  望都城中如今所有重要的官員都齊聚在城樓會堂之中,柳玉茹被黃龍和沈明護著,由葉世安領著路,疾步往會堂走去。

  她走到城樓邊上時,忍不住頓了頓腳步,她看見遠處塵煙彌漫,似是大軍疾行,停下腳步靜下心來,就能感覺到地面越發明顯的震動。而城樓下面,就是一千多個騎兵,由顧九思領著列陣在前方。幾乎沒有上過戰場的士兵們似乎還有些害怕,馬因地面的震動焦躁不安,而顧九思穿著銀色鎧甲,手中提著一把長槍,只留了一個背影給她。

  她抿緊了唇,捏著拳頭,她有一種想衝上去抽這個人腦袋的衝動。

  做事兒從來不靠譜,怎麼就能不靠譜到這樣的程度?一千多人就敢往外面帶,爭取時間,爭取是什麼時間?爭取讓對方多碾壓拿馬踩著玩一會兒,讓他們玩物喪志不想入城嗎?!

  荒唐,簡直是荒唐至極!

  她心裡不解極了,可是卻仍舊願意習慣性去相信他。她幫不了顧九思其他,但顧九思吩咐的,她都會幫忙做到。既然顧九思讓葉世安管事,那她就幫忙讓葉世安管事。

  她走到會堂門口,深吸了一口氣,同葉世安低聲道:「等一會兒,你就進去,當我不存在,該怎麼說怎麼說。」

  柳玉茹轉頭又同黃龍道:「找幾個信得過的士兵,把會堂圍起來。」

  說完之後,她揚了揚下巴,同葉世安道:「進去吧。」

  葉世安看了一眼柳玉茹,他沒想過,在這樣的環境下,柳玉茹依舊能如此鎮定,甚至帶了幾分大家風範的從容,比他一個男人都來得更加冷靜許多。

  葉世安不由得心裡放穩,似乎是找到了一個靠山一般,他領著柳玉茹走進去,會堂裡的人正在商量著事兒,見葉世安進來,所有人都皺緊了眉頭。

  葉世安上前一步,朝著一位中年男子恭敬道:「楊主簿,在下並非想要來這裡奪權謀職,而是如今事態緊急,需要一個協助著大家往一個方向去的人,如今我必須知道城中兵器的數目,才能分配好每個士兵需要多少,每個城門需要多少……」

  「葉公子,」楊主簿笑起來,「不是在下不聽顧大人的話,只是說我們與葉公子畢竟從沒合作過,葉公子對望都幾乎是一無所知,如今緊急時刻,突然讓葉公子插手,怕是會延誤了軍情。」

  「那如今你們一盤散沙就不延誤軍情了?」沈明在一旁嘲諷開口,楊主簿面色冷了冷,他抬眼看向沈明,淡道,「沈公子也不必為了給葉公子出頭譏諷在下,在下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葉公子還是太年輕,我們也是出於整體考慮,並非有意為難。」

  「這就是楊主簿不瞭解葉公子的來歷了。」

  柳玉茹在旁邊突然開口,所有人抬眼看過去,楊主簿愣了愣,隨後趕忙站起身道:「夫人。」

  柳玉茹因為國債的事兒,平日和這位主簿打過不少交道,也知道他的為人,她笑著抿了口茶:「諸位,我家郎君此時此刻把戰局交給葉公子,不是沒有理由的。諸位在幽州,想必一直不知道葉公子在揚州的名聲。葉公子三歲能誦五歲能文,七歲便與家人議論國事,討論戰局。他父親與范大人乃莫逆之交,叔父曾為西南邊境的將軍。大家可知這十年來西南最出名的一戰,以三千人馬打三萬人那一戰?」

  「這倒是聽過,」楊主簿皺起眉頭,「這與今日有什麼關係?」

  「那一戰,就是出自這位葉公子的手筆。」柳玉茹抬手,面上全是崇敬。葉世安愣了愣,他張了張口,想要辯駁,卻不敢在這時候開口。

  柳玉茹站起身來,同眾人道:「葉公子自幼師從名士,勤學兵法,十三歲便隨同叔父征戰西南,在揚州貴族圈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位小將軍,只是他們家一直重文輕武,希望他能通過科舉入仕,可他於戰事卻有著非凡天賦,章懷禮章大師曾經親自說過,他乃白起轉世、麒麟之才。」

  「章……章懷禮大師竟然如此說過?」

  有人在人群中發出驚呼,柳玉茹鄭重點頭,葉世安保持沉默,此刻他已經心如死灰。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能這麼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還撒得如此有模有樣。他要是十三歲就能以三千打三萬,他此刻還站在這裡慌什麼慌?

  可他不能說,他只能聽著柳玉茹繼續吹噓他,將他吹成了一個身懷絕技,為了顧九思這個兄弟才決定出山的高人。

  柳玉茹見吹捧得差不多,終於道:「說句實在話,如今是在生死關頭,顧大人將重任不管交給了誰,大家都理當配合。今日若是不配合,守好了城是應當,要是出任何事,誰來擔這個責任?」

  柳玉茹冷眼掃過眾人,放慢了語調:「如今可不比平時,戰時犯了罪,可是要殺頭的。」

  這話終於讓眾人安靜了,柳玉茹端著茶杯,抿了一口,而後她站起身來,從沈明手中抽出劍來。

  劍對於她來說有些吃力,她握著出鞘的劍來到桌邊,柔柔坐下之後,她慢聲道:「如果話說到這份上,大家還不明白的話,就別怪我把話說清楚了。」

  說著,柳玉茹的聲音一凜,冷聲道:「如今是戰時,你們耽擱片刻都是命!誰不珍惜他人的命,就別怪別人取了他的命。我最後再問一次,」柳玉茹將劍猛地砍在桌子上,怒道,「顧大人下了命令委任葉公子監管如今城中一切,到底是誰在違抗軍令?!」

  這次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柳玉茹已經把他們心中所擔憂的一切都解決了。

  擔憂葉世安沒有資歷沒有能力,柳玉茹那一番吹捧已經讓他們暈了頭,一個個名士的名字出來,一場場戰役出來,他們很難再去細想。

  害怕葉世安搶了功勞,可功勞和危機並存,他們想搶功勞,承擔得起輸的後果嗎?

  承擔不了。

  這件事,好處沒什麼,風險卻是大大的。

  而且大家也看出來了,若是今日他們敢說一個「不」字,柳玉茹就真敢在這裡殺人。

  經過短暫沉思後,楊主簿終於笑起來道:「夫人提醒得是。」

  說著,他朝著葉世安招了招手道:「葉公子,坐這邊來。」

  聽到這話,柳玉茹和葉世安等人都鬆了口氣。

  而這時候,外面傳來急促的戰鼓之聲,柳玉茹趕緊跟著葉世安等人跑在城樓上,發現終於可以看見梁王軍隊上的人影了,他們揮舞著刀和長矛,大喊著從朝著顧九思奔襲而來。

  柳玉茹緊緊抓著自個兒的袖子,心中暗暗祈禱。

  而城樓之下,木南騎著馬,穿著鎧甲,提著長矛,看著對面烏壓壓的人群,咽了咽口水道:「公子,你……你有把握嗎?」

  顧九思皺眉看著前方,冷靜回答:「沒有。」

  木南的心跳更快了。

  這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就面臨這樣的場景,但他選擇相信顧九思,繼續道:「那……那您是不是有什麼其他的退敵之策。」

  顧九思點點頭:「我在考慮。」

  「您……您考慮什麼呢?」木南勉強微笑,顧九思盯著前面從塵沙中露出來的人,斟酌道:「我只是在想,我要不要主動罵罵他們。」

  木南的笑容僵在臉上。

  罵罵他們?

  對方這麼烏壓壓一片朝著他們這弱小可憐又無助的一千人奔過來,還打算再罵罵他們?是怕死得不夠迅速不夠殘忍不夠有畫面感嗎?

  「那……您的決定是?」木南仍舊懷有一絲希望,然而下一刻,顧九思就驟然大笑出聲來,隨後張口就大聲叫嚷道:「梁王老賊,你可算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6:37 PM

第七十八章

  這一聲暴喝出來,所有人都懵了。

  木南滿腦子只剩下一聲「完了完了完了」,而柳玉茹站在城樓之上,抓緊了袖子,顫抖著聲道:「他……他這是做什麼!」

  而城樓之下,這一聲喊完,梁王的軍隊卻是遲疑下來,軍隊在軍鼓的指揮下遠遠停下,和顧九思對陣而立,片刻後,士兵紛紛讓開,一個人駕馬上前,他看上去四十出頭,身披戰甲,氣勢不凡,他站在人群中和顧九思遙遙而望,朗聲道:「前方攔路豎子何人?」

  「望都縣令,顧九思!」

  顧九思也駕馬出列,大聲回話。

  對方同顧九思上下打量了片刻,梁王點了點頭:「本王記住了。」

  說著,梁王抬眼,掃了一眼顧九思身後帶著的人,嗤笑道:「你就帶了這麼點人來同我對戰?你可睜眼看清楚了,我身後乃十萬大軍,踏平望都如履平地,我建議你不要對抗,早早投降,我可以饒你們一條生路。」

  「亂臣賊子,」顧九思『呸』了一聲,輕蔑道,「也敢說饒我一條生路?你們自個兒看看自個兒那豬狗不如的模樣,被范大人打了個落花流水不敢正面對抗,就想著這種齷齪法子給自個兒求一條生路,還說饒我們一條生路?你能不能清醒一點,是五百里路的沙子太多瞎了你們的眼,東都護城河的水灌了你們的腦子?一群謀反的狗賊,和朝廷命官說要給生路?!」

  「你!」梁王怒得上前一步,旁邊一個青衣男子趕緊攔住他,小聲道,「王爺且勿動怒,這小兒是在激您。」

  梁王聽到這話頓了頓動作,顧九思見他停住,似乎是嫌他不夠生氣一般,趕緊道:「怎麼不說話?不說話就是心虛呀,就是默認了吧?從東都一路逃亡過來不容易吧?你們餓不餓?我們望都城一貫寬容,對流民待遇不錯,你們放下武器也還是個人,早點改邪歸正,別總想著跟著畜生當畜生!」

  這話罵得梁王後面的人也騷動了,先前罵梁王,如今卻是開始罵他們所有人了!

  有脾氣暴躁的士兵忍不住怒喝出聲來,開始罵著顧九思:「你個小白臉胡說八道什麼呢?!」

  「小白臉胡說八道,你豬頭臉就不胡說了?」

  顧九思耳朵敏銳,聽見後直接罵回去,誰罵他懟誰,一時間一人同許多人對罵,兩軍嗡嗡成了一片。

  對面罵得難聽,顧九思嘴裡不帶髒字,卻是比對面罵得更難聽,他們對罵著的時間,葉世安也不遲疑,趕緊同楊主簿等人對好了剩下的人馬、兵器、糧草。

  城中如今一共有一萬士兵,之前剛造好了一批兵器,本來要運往戰場,但如今還沒來得及,全都留在了城內。因此雖然兵少,但是武器充足。

  葉世安讓人立刻分頭去將這些兵器拿出來發放下去,然後又讓人挨家挨戶將油全都拿了出來,柴火等東西都備上,然後按照一個南北各兩千五人,西門一千人,東門四千的配比安排好整個城中佈防。

  而葉世安忙活著的時候,顧九思和梁王軍隊吵嚷成一片,而梁王的軍隊人還陸陸續續在後面跟著,梁王身邊的青衫男人觀察著顧九思,同梁王道:「王爺,此人一早在這裡擺陣,明顯是早已得知咱們來的消息,卻只帶了這麼點人,還主動開口挑釁,怕是有詐。」

  梁王聽到這話,沉默了片刻,他心中有些不安,抬頭看了看正在和人爭執著的顧九思,低聲道:「可我們如今已到望都,無論如何,這城都非攻不可!」

  青衫男子遲疑著,過了一會兒後,他低聲道:「您可一試。」

  梁王聽到青衫男子這話,沉下眼來,他轉過頭,抬起手來,朝著扛旗的人一揮手。

  看見梁王的動作,顧九思便知道這是梁王要進攻了,他拉進了心弦,扭頭迅速同木南說:「等一會兒我說退,就立刻退!」

  木南懵了懵,隨後就看見梁王軍隊中扛旗的人突然開始揮動大旗,而後梁王軍隊就密密麻麻大吼著衝了上來。顧九思一咬牙,騎著馬就往前衝去!柳玉茹在城樓上看著,整個人肝膽俱裂,這麼多人,便就是一人一口,也足夠將顧九思給生吃了!

  她眼睜睜看著顧九思衝上前去,她心跳得飛快,她不敢出聲,她怕自己失態,她只能不斷和自己說。

  信他。

  信他!

  就像當初揚州豪賭,像過去每一次,必須信他!

  她看著顧九思手提長槍,駿馬朝著千軍萬馬疾馳而去,大吼出聲:「殺!」

  後面跟著他的一千人騎著馬,也是閉著眼睛往前衝,顧九思衝得最快,上前去長槍一揮,兩軍才初初交戰,顧九思就突然大吼了一聲:「打不贏了,快跑!!」

  話剛吼完,大家就看見顧九思調轉馬頭,一路朝著城門狂奔而去,一面奔一面喊:「快開城門!!!!!!」

  所有人其實都在等著顧九思這聲「快跑」,沒衝上前去的調轉了馬頭就往城池衝,衝上前的都是馬比較好的,也毫不戀戰,轉頭就跑。

  梁王的軍隊百里奔襲而來,本就疲憊,根本追不上顧九思的這一千人,於是大家就只看見戰場上這群人來去如風,前一秒還氣勢洶洶喊著「衝」,後一秒就拿出了玩命兒的架勢哭爹喊娘喊著「快跑快跑救命!」逃回了城。

  這一番舉動不僅是震住了梁王,也驚到了城樓上的所有人,柳玉茹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急促道:「開城門!快開!」

  望都算是一座大城,城門外有厚厚城牆圍著,城牆成弧形,有兩個門進出,而保護城門的城牆外面就是護城河,要由南北兩側的城門落下,搭乘橋後才能過人。

  顧九思朝著城門一路狂奔,柳玉茹從沒見過他跑得這樣快過,她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顧九思剛剛到護城河,城門恰恰落下,顧九思駕馬衝進了進去,剛進城池,立刻翻身下馬,隨後就朝著城樓上狂衝了上去!

  他衝到城樓上,城樓剛剛完成佈防,士兵們這才趕到,全部都拉開弓箭,時刻待命。葉世安看著戰局,緊張得捏緊了拳頭,顧九思衝上城樓,大聲道:「別動!別射箭!」

  所有人都被他搞蒙了,楊主簿忍不住道:「大人,此刻不射箭,他們就離城門不遠了。」

  「別射。」顧九思盯著戰場,冷靜道,「再等等。」

  梁王的人距離城池漸近,越來越多的士兵趕回來,顧九思不下令,所有人都不敢動,然而大家看著密密麻麻圍過來的士兵,卻都忍不住顫抖了手。葉世安看著梁王的距離,忍不住提醒道:「九思,只有兩里了。」

  「最後一里。」

  顧九思心跳得飛快,卻還是道:「若再往前,再射箭!」

  楊主簿忍不住了,他忙道:「若是最後一里才開始射箭,就太遲了!」

  然而也就是這一瞬間,梁王的軍營中突然吹起了號角之聲!

  所有人都懵了,可是梁王的士兵卻當真就停了。就是梁王退兵的空擋,最後一個士兵進入了城池,顧九思這才抬手,盯著戰場道:「關城門。」

  城門緩緩關上,梁王和青衫男子都盯著城樓上的顧九思,顧九思露出嘲諷的表情來,大吼道:「老賊,怎麼不敢進來了?有本事你就攻城啊,我城裡沒什麼人,都是些老弱病殘,你趕緊來啊。你不來你就是我孫子,我數三聲,你要是不攻城,就離老子城池遠點!老子不耐煩和孫子靠太近!三、二、一!嘿,」顧九思高興道,「孫子!」

  顧九思在城樓上手舞足蹈,不著調的罵來罵去,然而梁王卻不為所動,開始叫住人往後退去,在五里外開始圍著望都城安營紮寨,準備修整。

  顧九思見他們退開,繼續在城樓上罵:「怎麼走了?這麼聽話啊?」

  等梁王徹底退走了,顧九思見梁王搭起帳篷進了帳篷,他突然就虛脫了一般,退了幾步,直直就往後坐去。

  柳玉茹趕緊一把扶住他,卻被他直接帶著滾了下去。他一身鎧甲都幾十斤,哪裡是柳玉茹扶得動的?他看見柳玉茹被他帶著在眾目睽睽下滾坐下去,他靠著牆,忽的就咧嘴笑了。

  柳玉茹看著他朝著她沒心沒肺笑,害怕憤怒一起湧來,忍不住揚手就「啪」的一巴掌抽了過去。

  顧九思被這一巴掌抽得愣了愣,正要回嘴罵她小氣,就看見柳玉茹眼淚啪嗒啪嗒落了下來,往他懷裡一撲,哭喊著道:「你這虎崽子,怎麼這麼蠻啊!」

  顧九思反應過來了,所有人都圍著他們,看著他們的眼神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此刻柳玉茹平日裡那些端莊去了哪裡,只覺得他們夫妻兩人這麼坐在地上被人這麼多人圍著抱著哭,饒是他一貫臉皮厚,也有些扛不住同僚取笑的目光了。

  他輕咳了一聲,拍了拍柳玉茹的背,小聲道:「玉茹,我沒事兒,你起來吧。」

  他一開口,柳玉茹就聽出他聲音中的沙啞。方才罵了這麼久,扯著嗓子罵,如今泄了氣,聲帶便疼了起來。

  柳玉茹趕忙從他懷裡抬起頭來,這才意識到周邊人多,她假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從顧九思懷裡起來,伸手擦了眼淚。

  顧九思被葉世安拉扯著站起來,柳玉茹去給他倒了杯水,顧九思潤了潤嗓子,隨後同所有人道:「大家跟我先進來吧。」

  大傢伙跟著顧九思一起進了會堂,顧九思坐下來,同旁邊葉世安道:「你先同我說說什麼情況吧。」

  葉世安點點頭,將所有數據和佈防情況都說了一邊,顧九思點了點頭。旁邊楊主簿見顧九思面色沉穩,有些著急道:「大人,如今我們怎麼辦?」

  「先拖著,」顧九思沙啞道,「我已經想盡辦法求援,范大人會派兵來救援,在此之前我們儘量和他們耗著。」

  「可他們,他們好多人啊。」

  其中有一個人小心翼翼開口,顧九思抬眼看過去,沉默片刻後,他開口道:「你還有其他法子嗎?」

  「我們棄城吧。」

  那人開口道:「或者投降。」

  「林峰,這是你第一次說這話,咱們平日也是兄弟,我便饒了你,」顧九思神色平靜,他聲音還帶著沙啞,但是卻是有了幾分平日全然沒有的嚴肅在其中,「但今日我就說了,從此刻開始,若再有人說投降棄城二字,誰就拖出去斬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神色一凜,顧九思從旁邊拿了茶,抿了一口,隨後道:「你們不要怨我,我也是為大家好。你們可要想明白了,他們為什麼疾行這麼遠過來?是被范大人打得還不了手才來的!今日若是投降,回頭范大人再打回幽都,我們一個個的,全是抄家滅門的罪!」

  說著,顧九思抬頭掃了一眼所有人:「我們如今沒得選,若是投降,等范大人回頭,我們一個都跑不掉。若是棄城,也是死罪。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心心頂在這裡,等著范大人救援。」

  「可他們人這麼多……」

  楊主簿有些憂慮:「我怕我們反抗太激烈,最後城守不住,屠城怎麼辦?」

  「不會的。」顧九思沉穩道,「他們雖然人多,但是一來梁王本就是敗軍孤注一擲,軍心不穩;二來他們千里迢迢二來,將士疲憊不堪;三來他們最好的攻打時機就是方才,如今他們遲疑不往前,我們已經部署好了,他們再次攻城就難了。而且,」顧九思敲著桌子道,「我們也不能給他們機會,要把他們再次攻城的時間往後再拖拖。」

  「大人的意思是?」黃龍有些迷茫,顧九思琢磨著道,「你們可知方才戰場上那青衣人是誰?」

  「是梁王的謀士,」葉世安開口回答,「秦泗,據說此人狡猾多端,足智多謀。」

  「聰明反被聰明誤啊。」顧九思笑了笑,隨後道,「如今梁王估計會修整一番,他們應該是騎兵先到,步兵還在後面,梁王估計是打算等所有士兵到了一起攻城。這樣吧,」顧九思敲著桌子道,「你們去將城裡青樓裡的姑娘都叫出來,夜裡在城樓上去唱唱跳跳,唱點荊州小曲,然後夜裡每隔兩個時辰,就擂一次戰鼓。」

  顧九思這打算大家清楚,就是不打算讓對方睡了。本來就是長途奔襲,又這麼鬧,誰還睡得著?

  顧九思和所有人吩咐了一下之後的事,最後看著大家道:「大家其實也別太過憂慮,我不是個不怕死的,我在這裡與大家共進退,不會拿著自己的命開玩笑,你們放心,梁王就是個紙老虎,望都城不會破,范大人會救我們的。」

  這句話平平淡淡,可所有人聽著,心裡卻都安穩了下來。

  大家眼裡重新燃起希望,這才下去各做各的事情。

  所有人都走了之後,葉世安猶豫了一下,最後他卻是什麼都沒問,轉身離開。

  顧九思看著葉世安離開,輕笑出聲來。柳玉茹有些疑惑看過去,忍不住道:「你笑什麼?」

  顧九思搖搖頭,站起身道:「你等我換身衣服,跟你回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顧九思轉到會堂屏風後面,脫了戰甲,片刻後,他又換回了自己平時那件藍色官服,披著狐裘,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同柳玉茹道:「好了。」

  顧九思說著走上前去,握住柳玉茹的手,他低頭看著她,柳玉茹有些茫然抬頭,看見顧九思柔和的笑,聽他小聲道:「今天嚇到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便明瞭了她的意思:「讓你操心了,」他伸手抱住她,笑著道,「是我不對,以後不這麼蠻了。」

  「對不起。」柳玉茹低啞出聲,「我沒克制好,打了你。」

  顧九思笑了笑:「我知道,是你太害怕了。讓你這麼害怕是我不對,我該早點同你說才是。」

  說著,顧九思握著她的手,輕笑道:「走,回家。」

  這一聲回家讓柳玉茹心裡暖洋洋的,感覺整個冬天都變得溫和起來。

  他們手拉著手,走在寒冬黑夜裡,一起往家裡走去。

  街上人來人往,大家拿著兵器,整個城池彌漫著一種肅殺之氣,然而柳玉茹拉著這個人,卻覺得內心一片安定。

  她驚訝發現,拉著這個人,她就覺得人生沒有什麼坎走不過去。

  他如高山令她依靠,如大樹為她遮陽,哪怕她從來不是什麼嬌花琉璃,他卻也捧在手心,視若珍寶。

  她握著他的手,她清晰感知到,在今天戰場之上,她意識到她可能失去他那一刻,她的內心,惶恐到了怎樣的程度。

  他們兩人走在路上,等到了家裡後,進了門,顧九思便去洗了個熱水澡,而後他穿著衣服出來,發現柳玉茹正在鋪床。他靜靜看著她的背影,聽著燭火輕輕爆開的聲音,感覺炭火適宜的溫度,嗅著房中恰到好處的橘香。

  這是所有一切都恰到好處的生活,而顧九思清楚知道,這份「恰到好處」要花費多少心思。怎麼樣的溫度才合適,什麼樣的香味才恰當,這都是要費心思的東西。可和柳玉茹生活以來,無論怎樣的境遇,柳玉茹都有一種神奇的、讓生活在那個情況下過得很好的能力。

  別人過是混日子,她是過日子。

  柳玉茹鋪好床,察覺顧九思洗完澡了,她回過頭來,就迎上了顧九思的目光,她愣了愣,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看著我做什麼?」

  「沒什麼,」顧九思柔聲笑起來,「我就是想起以前娘親說過的一句話。小時候我娘同我說,娶得一個好女人,你會發現你這輩子無論怎樣都會過得好。過去我不信,如今我卻是信了。」

  說著,顧九思招了招手,同她道:「過來。」

  柳玉茹紅著臉走過去,顧九思一把將她攬到懷裡,他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手抱在她腰上,他靠著她,溫和道:「玉茹,你在,我就覺得什麼事兒都會過去的。」

  「別胡說了,」柳玉茹笑了,「我又不是護身符。」

  「玉茹,」顧九思將臉埋在她肩頭,低聲道,「其實我很怕。」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慢慢道:「今天我騙他們的。范大人不會很快救援,他要至少在打下東都後,才會回頭來救我們。」

  柳玉茹聽著這話懵了,她不敢動,她也不敢驚慌,她花了好久,才慢慢鎮定下來,小聲道:「那你今日,是安撫他們嗎?」

  「不然又能怎麼辦呢?」

  顧九思聲音平穩:「不能投降,也不能棄城。現在只能咬著牙求一條生路。梁王之所以一定要取幽州,他的算盤怕是要和北梁求救。」

  「北梁?」柳玉茹不能理解,顧九思聲音平靜,「北梁一直被長城阻撓,若是梁王以幽州相換,求北梁出兵中原伐范,北梁怕是求之不得。梁王如今一定要占幽州,打算利用幽州東山再起,除了這個法子,我想不出其他的來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繼續道:「望都不能丟,幽州不能破。」

  「我知道。」

  「我們除了守著,沒有辦法。」

  「我明白。」

  「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守得住。」顧九思忍不住收緊了手,低啞著聲道,「要是我守不住了,你怎麼辦?爹娘怎麼辦?」

  「你別怕,」柳玉茹柔聲開口,「要是守不住,我還能提刀呢。」

  顧九思聽到這話,有些茫然抬頭,柳玉茹轉頭伸手環住他脖子,笑著道:「到時候,咱們殺一人不虧,殺兩人穩賺,黃泉路上一家人走一起,也沒什麼怕的,對不對?」

  顧九思沒說話,他看著柳玉茹,姑娘似乎是在撒嬌,可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撒嬌的人說的。

  他一貫知道她骨子裡帶著血性,卻不想這個姑娘膽子總是比他想的大得多。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覆上她的臉。

  「放心吧,」他柔聲道,「不會有那一天的。」

  「我家玉茹還沒當上首富,」顧九思輕笑出聲來,「我怎麼捨得她連她想要的東西都沒得到,就陪我去談什麼『殺一人不虧殺兩人穩賺』?放心吧,」他靠住她,仿若宣誓一般,聲音又穩又沉,「我拼了命,也不會讓他們進望都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6:52 PM

第七十九章

  兩人緊張了一天,都有些累了,顧九思先去休息,柳玉茹梳洗之後,也回到了床上,她靠在顧九思懷裡,突然想起來道:「今日你為何讓葉大哥來管事兒?他才剛來望都,不怕他不服眾嗎?」

  「望都城那些官員我清楚,」顧九思閉著眼,平靜道,「幹得好的都被范軒帶走了,就剩下些普通官員,這種場面他們撐不住,如果讓他們管事,到時候可能我前面稍微受挫,他們就全都投降了,他們降了,梁王入城之後,你和爹娘作為將領家屬,怕是逃不了的。」

  顧九思說著,平靜道:「我對葉世安知根知底,他的本事和品性我清楚,事情交給他,就算我在前面戰敗,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守城。而且對於守城這件事,葉世安以前跟著他叔父見識過,他又是個聰明人,讓他主事,比那批只知道中飽私囊的飯桶好太多。至於他能不能服眾,不還有你嗎?」

  聽到顧九思提到自己,柳玉茹有些無奈:「你竟是連我都算計進去了?」

  「這哪裡是算計,」顧九思歎了口氣,「這是瞭解。」

  柳玉茹聽著不免笑了,她靠著他,接著道:「那你今天就這麼衝出城,是早算好他們會退兵?」

  「試一試罷了。」

  顧九思閉著眼睛,平和道:「他們來時城內根本沒有準備,若是直接攻城,城池必破無疑。我心裡盤算著,梁王這麼孤注一擲,全軍上下必然都人心惶惶,慎而重之。所以我故意帶兵出去,列陣在前,讓他們以為我是提前得了消息的。然後我再罵他們,接著假裝戰敗逃跑,梁王追擊的時候,我讓他們哪怕靠近都不要放箭,完全就是要引誘他們入城的模樣,這一套戲坐下來,梁王便會害怕,以為范大人早就得了消息,故意在這裡埋伏等著他們,只是我年少沒有經驗,將戲演得太浮誇,讓他們看出了機會。」

  柳玉茹聽著,終於明白今日梁王為何在最後一里地退兵了。

  顧九思在演戲,梁王何嘗不是在試探?如果當時城中人顯示出了阻撓之意,梁王可能就會堅定決心打過來。只是顧九思堅持到了最後一里地都未曾放箭,這才真正讓梁王不安退兵。

  「這是梁王最後一場下注的機會,他不僅要得到望都,還不能損失太過慘重,」顧九思聲音有些睏,「否則到時候范軒打回來,他根本沒有抵抗住范軒和北梁聯繫的機會,那他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但是望都他非取下不可,所以他現在就在等待最佳的進攻時機,時候到了,他們就會動手。」

  說著,顧九思睜開眼,他抬手拍了拍柳玉茹的背,勉強笑道:「不過你別怕……」

  「我不怕。」柳玉茹果斷開口,她抱住顧九思,聽著顧九思的心跳,溫和聲道,「風風雨雨走過來了,你在我身邊,我一點都不怕。」

  顧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終於是什麼都沒說,他歎了口氣,伸手抱住柳玉茹。

  「我欠你一個婚禮。」

  他柔聲開口,柳玉茹有些迷惑,聽他道:「等這次事兒完了,我們再成一次親。」

  柳玉茹有些臉紅,低低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人總要有個盼頭的。

  兩人睡著覺時,城樓之上卻是熱鬧非凡,整個望都城的姑娘都到了城樓上去,唱著荊州小調,在城樓上歡歌笑語。她們唱唱跳跳,叫喚著城外的士兵,城外士兵有一些被吵得睡不著,大半夜起來,看見姑娘站在城樓上,輕紗裹身,更是睡不著了。

  他們都已經在外征戰大半年,尤其是這幾個月,一路匆忙行軍,幾乎沒有近過女色,此刻看著城樓上的女人們,一些膽子大的忍不住,就往前靠近了許多,為了看得更清楚些。

  大家聽著家鄉的曲子,看著遠處的女人,趴在冰冷的土地上,一時間有些人不由得茫然。

  一路走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呢?

  如今老家已經被劉行知攻陷,東都又被范軒圍困,千里迢迢來到了望都城,哪怕攻下了望都,前路又在何方呢?

  白日裡顧九思罵的話在士兵心裡浮現,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聽這樣的話,卻是頭一次被人罵得這麼赤裸裸,亂臣賊子,不忠不義,天下共討之。禍害百姓,亂大榮綱紀,舉國共伐之。

  明明是梁王一個人的私欲,怎麼就拖著大家,到了這樣的程度呢?

  這麼唱唱跳跳了一晚上,等到天亮時,軍中長官才發現許多士兵偷偷跑去看姑娘,他們抓了人回來,當場斬了幾個人後,所有人這才消停,回了帳篷。

  然而斬了那幾個人卻成了所有人心裡的刺,跟著梁王成為這樣的逆賊,卻只是看個姑娘就被斬了首級。

  大家心中憤憤,而連夜也未曾休息好,梁王後續的部隊還在零零散散趕來,梁王察覺軍心不穩,心中有些不安。

  而顧九思休息好後,早上早早起來,讓人熬了一碗潤喉的梨湯,穿上紅色長衫,披了暖洋洋的純白狐裘,頭頂金冠,手拿暖爐,同木南吩咐道:「你去城裡找些特別會罵人的人來,不管男女老少,會罵就行。」

  「你這又是要做什麼去?」

  柳玉茹笑著從房間裡轉出來,看見顧九思的打扮。

  他慣來生得漂亮,如今這麼紅色的袍子,白色毛茸茸的狐裘披風一搭,這份漂亮中就多了幾分明豔張揚,落在柳玉茹眼中,生生帶了幾分可愛的感覺出來。

  但旁人卻是不覺得,只覺得這人英俊中夾雜了幾分好顏色,依舊是他們那個俊朗的父母官顧九思。

  顧九思見柳玉茹出來,笑了笑道:「我去城樓上看看,帶人去和他們打打嘴仗。」

  柳玉茹覺得這一仗在顧九思口裡說出來,就如同兒戲一般,那麼好幾萬大軍立在門口,卻是在打嘴仗,她歎了口氣,上前去給他整理了衣衫,柔聲道:「隨便罵罵就好,別又把嗓子罵啞了。」

  顧九思被這話逗笑了,擺擺手道:「放心吧,這次帶了幫手呢。」

  顧九思和柳玉茹商量完,便走出去,柳玉茹去找了葉世安,同葉世安開始清點兵器的庫存,安撫城中百姓。

  如今大軍在外,城中百姓情緒極其緊張,葉世安讓城中茶樓全都免費待客,由政府支出,說書先生及時說著情況,讓百姓不要緊張。

  而顧九思則是上了城樓,他到的時候,看見沈明領著一批人站著,這批人都是城內罵架的好手,看見顧九思都戰戰兢兢的,顧九思抱著暖爐,脾氣溫和道:「你們不要緊張,站在城樓上罵一罵他們,會有人保護你們的,罵完了就可以領賞,這是靠著你們的才能吃飯呢。」

  大夥兒被顧九思的話安撫下來,都偷偷瞧著這位脾氣很好的大人,顧九思將罵人的內容和所有人商量了一下,今日罵這一次,其實重在分散對方的軍心。

  要讓他們清清楚楚知道,他們現在是個什麼情況,梁王打算做什麼,他們跟著梁王,最後是什麼下場。

  所有人聽明白顧九思的內容,便明白了要怎麼罵,顧九思領頭,站上城樓去,旋即便開始開罵:「梁王老賊,今日為何不攻城啊?不攻城是不是心虛,怕你做這些事兒都等著天打雷劈?你帶著這些士兵來望都做什麼,你以為大家不知道嗎?你無非就是想取下望都,以幽州作為贈禮,聯合北梁,再伐中原!你這樣的打算,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嗎?北梁與我大榮,幾百年互相共伐,皆被擋於長城之外,以幽州換你的皇位,那就是以我大榮百姓日後千百年安危換你梁王的皇位!如此喪權辱國、喪心病狂、叛國叛民之事,也就你梁王做的出來!」

  顧九思張口將梁王的盤算說得徹徹底底,梁王在賬內聽見,提了劍就想衝去,秦泗一把按住梁王,著急道:「王爺,先前已經忍了,此刻動手,便是衝動了啊。」

  「你看看這兔崽子在說些什麼!」梁王怒道,「他這樣說,其他人要如何看我?!讓他這麼罵下去,仗還打不打了!」

  「王爺稍安勿躁,」秦泗笑了笑,「嘴仗而已,王爺不必動怒,我去就行了。」

  秦泗這話讓梁王稍稍冷靜了些,梁王點了點頭:「那你去。」

  秦泗拱手應聲,便退了下去,而後從軍營中走了出去,他走到城樓下,撣了撣衣袖,而後大聲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帳小兒,胡說八道些什麼!梁王乃前李氏正統血脈,如今乃光復江山社稷、順應天時之舉,你卻將他打成亂臣賊子,這才是真真顛倒是非黑白!如今王爺欲取望都,為的是江山百姓,豈容你如此污蔑!」

  「我污蔑?」顧九思大笑出聲來,「那你倒和我說說,梁王如今老家荊州被劉行知取下,東都又被范大人圍困,他既不南下揚州又不西取荊州,偏偏北上幽州,為的不是用幽州長城與北梁作交換還是什麼?莫非你們還當真以為,你們這麼些烏合之眾,還當真能阻了天下大勢,自成一國不成?!取了幽州不送,到時候你們北邊每年秋冬受北梁侵犯,南面又要被國內諸侯討伐,你倒是和我說說,不打著我說的主意,你們費了老大力氣來幽州做什麼?!」

  「王爺做什麼輪得到你管?」秦泗冷笑出聲來,「揚州紈絝子弟,連個秀才都考不中的蠢貨,靠著家裡買官當了個縣令,還敢在這裡議論起國事來?你以為到了幽州,就沒人知道你在揚州的斑斑劣跡了?年過十八還只會鬥雞賭錢的貨色,到了望都就是鳳凰了?就這種人說的話,你們還信?」

  這話出來,木南當場怒了,他上前正要大喝,就被顧九思一把抓住手,顧九思笑道:「這位竹子精說得怪了,我和你認識?我以前做什麼的你又知道了?我顧九思打小聰明,不考科舉是我懶得考,我這縣令,是我在衙役時候立了功當上的,這城裡誰不知道?我如今能站在這裡,也是我顧九思滅黑風寨、解決望都流民糧餉之後得到的名望,怎麼你一來幾句話,就能把我說成個酒囊飯袋了?」

  「是不是酒囊飯袋,考考不就知道了嗎?」秦泗面無表情。

  其實他也不想和顧九思扯這些,只是顧九思說那些話,的確太過動搖軍心,而顧九思說的也的確是事實,若顧九思是個傻的還好,可他偏偏聰明,如今他占著理,就算秦泗舌燦蓮花,也改變不了事實。那與其糾纏梁王起兵的正當性,不如糾纏顧九思如何當上的官這些無聊的話。

  顧九思也知道秦泗的意思,只是他本也就是拖時間,能拖一天是一天。

  於是兩人互相考究著問題,顧九思記憶極好,看書又快,這半年來,幾乎有時間他就在看書,於是和秦泗互相考了一下午,居然是雙雙將對方難到。等到了夜裡,兩人嗓子都疼了,這才停下。

  秦泗回到軍營之後,梁王沉聲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怕這小子還有後招,今夜好好睡一覺,等明日,我們就攻城!」

  秦泗點了點頭,罵了這一天,他也深感顧九思不是個普通人物,而且從時間上來說,的確不能再拖了。

  而顧九思從城樓上下來,便急急去找葉世安。

  葉世安聽到顧九思找他,他趕緊跑上去,隨後就聽顧九思啞著嗓子道:「準備一下,今晚上,我要帶所有人出城突襲。」

  「出城突襲?!」

  葉世安懵了,那句「你瘋了」差點脫口而出,卻是想到梁王之前退軍的事,他生生壓了下來,勸阻道:「九思,我們還是好好守城,不要冒險才好。」

  「他們明日會攻城。」顧九思沙啞道,「今晚上他們不會有防備,我們先偷襲他們,他們如今軍心大亂,我們這樣偷襲,他們或許反而會退兵。」

  顧九思抬眼看向葉世安:「不然,等梁王軍隊攻城,我們人自己就會先崩潰了。」

  葉世安愣了愣,片刻後,他明白顧九思的意思。他們本來就是險中求生,如果不劍走偏鋒,哪裡還有贏的機會?

  葉世安沉默片刻,終於道:「我去準備。」

  說完,葉世安就轉身離開。

  而顧九思回家裡吃了飯,便同柳玉茹告別。

  他走的時候一直看著柳玉茹,柳玉茹親手給他穿的鎧甲,她似乎對一切一無所知,全然相信著他,柔聲道:「郎君以往執筆頗為俊朗,今日戎裝,也十分英俊。」

  顧九思瞧著她,就認認真真看著,柳玉茹神色平靜,她低頭給他在腰間繫上了護身符,小聲道:「別衝動啊。」

  「我知道。」

  顧九思笑起來:「我心裡有數呢,你好好睡一覺,一切就好了。哦,夜裡聽見戰鼓聲也別怕,是我嚇唬梁王的。」

  「嗯。」柳玉茹點了頭。她送著顧九思出了門,到了門口,她看著他上了馬。她始終面帶微笑,神色鎮定,顧九思以為她沒察覺,打馬離開時,都沒回頭。

  如果他回過頭,就會看見柳玉茹驟然失去的笑容和突然彎了的脊樑,旁邊印紅一把扶住柳玉茹,小聲道:「夫人!」

  「我沒事兒。」柳玉茹擺了擺手,片刻後,她出聲道,「將佛堂打掃出來,我今夜去佛堂。」

  人對一件事兒無能為力時,往往就只能將希望寄託於神佛。

  其實她太瞭解顧九思了,顧九思如今的模樣,她就知道他有大動作。但他不說,她自然也不會去問,她猜也猜得到,他會瞞她的事情,無非就是打算上戰場而已。

  她怕他擔心,便不多問,讓人掃了佛堂,自己跪到佛堂面前。

  她從來不信神佛,可這一刻她卻驟然化身了善男信女,求著菩薩的保佑和憐憫,讓那個人平平安安回來。

  顧九思回了城樓,他吩咐了今夜的計劃,然後就去睡覺。

  而梁王這邊,他也做好了第二日進攻的準備,讓所有人好好休息。只是到了夜裡,所有人才睡醒後不久,就聽到戰鼓之聲雷鳴而起。

  「敵襲!敵襲!」

  梁王的軍隊突然就亂了起來,所有人從睡夢中驚醒,穿上鎧甲提起武器,衝出軍營列好陣後,卻發現荒野茫茫一片,沒見半個人影。

  所有人罵罵咧咧,又回去睡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大家方才睡醒,外面又傳來了戰鼓聲!

  這次還有馬蹄聲,梁王的軍隊又趕緊被叫起來,大家衝出來,卻見已經沒了人影,這次他們徹底火了,乾脆不睡了,在城門口罵罵嚷嚷,然而過了片刻後,一群人叫駡著沒人理會,便又睏了。這次他們睡下,許多士兵都嘲諷道:「那些幽州的兵崽子,也就只會這些伎倆。」

  「下次再敲再喊,也絕不搭理他們!」

  一群人憤憤討論著,而後便睡下了。

  而這時已經到了黑夜裡最暗的時候,花容後院的柴房裡,王梅一口一口咬著男人手上綁著的繩子。

  她嘴裡已經帶了血,可她還是沒有停下。這人叫錢三,是她十多年的相好。他身上還背著命案,這次被顧九思抓了,也是顧九思沒時間審,可等事情了了,她和錢三一個都跑不了。

  她崩掉了一顆牙,終於咬斷了繩子,錢三的繩子一解開,立刻就從旁邊找了個碗,砸碎後拼命割開了她手上的繩子,然後領著她偷偷開了門。

  這時候大家都睡了,花容裡格外安靜,王姨和錢三兩人偷偷摸摸繞出了花容,然後就朝著城門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們方才聽見戰鼓聲了,有戰鼓聲,就要打仗,打仗了,就會開城門!

  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哪怕戰場兇險,卻也是他們唯一離開望都的機會。

  他們兩人跑到城門不遠處,看著城門口士兵來來往往,他們不敢露面,躲在巷子偷偷瞧著。

  王梅和錢三互相依偎著,天有些冷,王梅沙啞道:「錢你放在錢莊的是吧?」

  「對,」錢三低聲道,「咱們出了望都,就去滄州,把錢取出來,我想辦法換個身份文牒,從此以後隱姓埋名。」

  王梅有些疲憊,她沒說話。但錢三的話成了她唯一的盼頭,她就和他坐在臺階上,等著城門再開。

  其實他們也不知道會不會再開,可若是不開,他們也不知道去哪兒。他們等了許久,啟明星亮起來,這時候戰鼓再一次響起!

  這一次戰鼓聲響起之後,門緩緩打開,士兵們騎著馬,拿著刀,一路朝著外面衝了過去。

  他們動作很小,很隱蔽,沒有任何聲音。

  而梁王的軍隊再次被叫喊起來,大家都帶著不滿,許多人拖拉著不肯起來,覺得這肯定又是一次戲耍。

  「他們就是不想讓咱們睡覺,」有人開口,不滿道,「咱麼這麼一次次起來,就是中計了!」

  許多人都是這麼想,因此這一次集結顯得格外困難。然而也就是在梁王還在集結軍隊的時候,地面突然就震動起來。

  這一次大家終於察覺有問題了,然而等他們反應過來時,卻就見烏壓壓的一大片鐵騎揮舞著長刀,朝著他們揮砍而來!

  黑夜裡一切看不分明,既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情況,只能是摸著黑四處逃竄。

  將近十萬人的大軍,一時間不分南北潰散開去,才剛剛打起來,甚至連有力的抵抗都沒組織起來,就退散開去。

  顧九思趁勝追擊,乘著這些人還慌亂的時機,一路砍殺過去。

  鮮血染紅了他的眼睛,周邊都是刀光劍影,可他卻覺得自己內心一點都不怕。

  他揮舞著長槍,駕馬在戰場馳騁。

  梁王早在軍鼓響起來之後就沒入睡,他一直在思索著,猶豫著。

  望都城一定要取下嗎?

  這是幽州的州府,取下自然是最好的。可幽州最重要的是什麼?是長城。只要能拿到長城,要不要望都,有這麼大意義嗎?

  梁王拼命給自己找著不去攻打望都的理由,全然忘記了最初為什麼來望都。

  他只是覺得望都太過捉摸不透,往前他怕有埋伏,如今只能後退。

  秦泗看出梁王的猶豫,他小心翼翼道:「王爺可是懼怕城中有埋伏?」

  「秦先生,」梁王歎了口氣,「我輸不起了。」

  秦泗聽得這話,沉默了片刻,隨後點了點頭,平靜道:「我明白,只是王爺,如今已經到最後一刻了,不拿下望都,您心甘嗎?」

  梁王萬抿唇不語,怎麼可能甘心當呢?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道:「如先生所言。」

  話剛說完,外面就亂了起來。隨後就聽一聲暴喝,一人駕馬提槍,就直接衝進帳中,直逼梁王!

  周邊慌亂成了一片,秦泗護住梁王,厲喝道:「來人!保護殿下!」

  四周兵荒馬亂,許多人攔著顧九思,梁王和秦泗被護士護衛著來到賬外。而帳篷外面早已是人間地獄,燈火映照之處全是砍殺,梁王站在這陣營裡,一時分不清對方到底有多少人,他只覺得自己被顧九思的人包圍住了,一切都命在旦夕!所有人都在跑,沒有人聽他的,他一時也慌了神智,翻身上馬,大喝道:「走!先走!」

  梁王打馬打得飛快,秦泗緊跟在後面,他知道,在梁王直接面對生死後,他很難再說動這個人了。

  他只能跟隨著,聽著梁王分析道:「他城中一定埋伏著很多人,范軒都知道我要來,怎麼可能不白做準備?望都我們不要了,我們去下一個地方!」

  秦泗沒說話,他覺得不妥當。

  而後面喊殺聲震天,顧九思緊追著他們,似乎一定要他們的命來平息這場戰鬥。

  於是他們一個跑一個追,而王梅和錢三趁著混亂,悄悄打暈了一個士兵後,便拿著對方文牒匆忙逃出了城門。

  出了城門,才發現到處都是砍殺,都是鮮血,他們驚慌失措手拉手在戰場中挪步,害怕出什麼事。

  等一夜過去,天亮起來,顧九思終於下了撤退的命令。梁王跑出老遠,見顧九思不追了,這才緩了口氣,他回過頭去,發現大約還有一半人還跟著他。

  梁王見四野無人,心裡安定了些,決定安營紮寨,而顧九思領著人回到望都城,剛一進城,就看見所有人都看著他 。

  他們似乎是想誇讚他,卻沒有什麼好詞。就只能是滿懷希望看著他,顧九思笑了笑,同所有人道:「放心吧,他們走了。」

  說著,他放下長槍,同所有人平和道:「該做什麼做什麼吧,別耽擱了。」

  大家點頭應聲,心裡的激動卻是擋都擋不住,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戰結束了,而即將迎來的,是望都城以一敵十的好名聲!

  葉世安組織著大家將傷員抬下去,顧九思掃了一眼傷員,歎了口氣道:「還好走了,若是再回來,我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葉世安點點頭,應聲道:「還好。」

  而這時,王梅和錢三互相攙扶著往前走,錢三突然頓住步子,小心翼翼道:「那是不是梁王的營寨?」

  王梅愣了愣,片刻後,她看了一眼飄揚著的「梁」字大旗,點了點頭。錢三咬了咬牙,卻是道:「梁王在這兒正好,阿梅,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來。」

  「你……你要做什麼!」王梅有些害怕,錢三拍了拍她的手,溫和道:「你放心,我是去要吃的,不起衝突的。」

  王梅不敢相信,然而錢三卻是意志堅決,完全沒顧忌王梅的想法,一路朝著梁王的方向狂奔過去,焦急同守兵道:「快,快幫我稟報梁王,我有很重要的信息要告訴他!求他召見一下小人!」

  梁王本是不打算見這種人的,然而聽到錢三是從城裡逃出來的,他便讓人帶過來。

  錢三克制住激動的心情,和梁王叩拜之後,抬起頭來,同梁王道:「殿下,小人此次過來,是特意為王爺分憂。」

  「如何分?」

  「王爺大概不知道,城中有多少人吧?」

  聽到這話,梁王豁然抬頭,錢三輕輕一笑:「不巧,在下知道,不多不少,剛好一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7:02 PM

第八十章

  所有人聽得這話都愣了,梁王下意識道:「不可能!」

  若真只有一萬人,顧九思能如此囂張,甚至還帶著人追殺他?

  他可是有十萬人馬,誰給顧九思的膽子?!

  「你這賊子,居然敢矇騙本王,」梁王怒而拔劍,當下就要斬了錢三,秦泗一把攔住梁王,冷靜道,「梁王,且再聽他說說。」

  梁王被秦泗攔住,他看了一眼秦泗,咬了咬牙,讓所有人都下去,就留下了錢三和秦泗在營帳裡。

  錢三被梁王的舉動嚇到了,他哆嗦著不敢說話,秦泗走上前去,溫和道:「這位壯士不必害怕,我們王爺是寬厚的人,只要您說的是實話,王爺不但不會殺你,還會重金賞賜給你,到時候金銀美女都不在話下,若是能夠破望都城,你還是首功,高官厚祿近在眼前,王爺不會虧待你的。」

  錢三聽著這話,慢慢冷靜下來。

  他方才路過營地,想到梁王,想到顧九思,他本就打的是這個主意。

  透漏消息給梁王,不僅能夠整死顧九思,還能得到一筆錢,何樂而不為呢?

  錢三鎮定了些,立刻道:「王爺,草民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那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梁王僵硬著臉,點了點頭。他無論如何都不可置信,城中只有一萬人。若城中只有一萬人,那自己不就是被這個毛頭小兒耍了?!

  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把他耍的團團轉,這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可這些話梁王都放在心裡,沒有多說,秦泗扶起錢三來,細細詢問起他的來歷來。錢三老老實實將自己和顧九思的矛盾前因後果說了,梁王和秦泗這才放心了些,秦泗有些疑惑,隨後道:「那就算你和顧九思有矛盾,望都畢竟是你的故土,你今日所作所為,不怕連累自己親友嗎?」

  「大人,」錢三笑了笑,「草民不是幽州人,草民是揚州人。」

  「原來如此。」秦泗點點頭,「看來你們是隨著顧家一起從揚州而來的,也算是忠僕了,顧九思卻如此對你,實屬不該。」

  「是啊。」錢三一說起來就咬牙切齒,「我那女人對顧家也是盡心盡力,我也跟著他們一路到了幽州,為他們做了不少事兒,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想到他們居然這樣對待我們。王爺,」錢三轉頭,同梁王道,「小人本就仰慕王爺,早就想來投靠,這次王爺能夠接見,是小人修了三輩子的福氣,小人願為王爺做牛做馬,求王爺成全!」

  說著,錢三就跪下來,同梁王重重叩首。梁王被這馬屁拍得渾身舒坦,他笑了笑,隨後道:「行了,你的忠心我知道,你把城裡的具體情況同我們再說說。」

  錢三趕忙開口,將具體情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說了。梁王和秦泗越聽眉頭越皺,梁王聽得火大。

  顧九思根本沒有提前知道什麼消息擺好鴻門宴等他,上一次,上上次,任何一次他只要冒進一些,就能將望都城收入囊中,可他偏生沒有!

  他一時有些埋怨秦泗,卻又不知道不能在這樣的關頭抱怨屬下,他心裡有火無處發洩,等錢三將有價值的消息說完,翻來覆去都是一些沒用的事兒之後,他揮了揮手,不耐煩道:「拖下去!」

  秦泗看出梁王不悅,甚至清楚知道梁王的不悅中有一部分還因為他。他知道梁王需要一個出氣筒,也就沒說話。

  錢三被梁王的人衝進來架起來,這樣突然的變故,讓錢三整個人都有些懵,他急促出聲道:「做什麼?你們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梁王煩躁開口,「你這種背主棄義的叛徒,還指望別人尊敬?拖出去砍了!」

  聽到這話,錢三頓時臉色就變了,他慌忙出聲來,驚叫著道:「王爺!王爺不要!小人還有用,您還需要小人……」

  梁王冷笑一聲,錢三被士兵拖著走遠,在外面慘叫出聲,繼而沒了聲音。

  片刻後,外面傳來了女人的哭罵聲,梁王抬起頭來,煩躁道:「外面誰在哭?」

  「王爺稍安勿躁,我去看看。」

  秦泗站起身來,走到外面去,就看見王梅跪在地上,抱著錢三的屍體嚎啕大哭。

  「這是誰?」

  秦泗看了一眼旁邊的士兵,士兵小聲道:「說是這人的媳婦兒,剛才在外面叫駡許久了。」

  秦泗聽著,皺了皺眉頭,他上下打量了王梅一眼,抬手道:「一併斬了,別讓她吵到王爺。」

  說完,秦泗便轉過頭去,回到了營帳之中,他回來的時候,外面也安靜了。梁王見他回來,煩躁道:「怎麼回事?」

  「是錢三的娘子,」秦泗恭敬道,「已經處理乾淨了。」

  梁王點了點頭,渾不在意,過了片刻後,他終於道:「我覺得我們可以回去。」

  秦泗早就等著這句話,他平靜道:「此人說的話不似作假,屬下也覺得,可以回去。」

  原先不知道城中虛實,畏手畏腳忐忑不安,如今知道了裡面只有一萬人,梁王精神大振,當即衝出去,重整隊伍,立刻又殺了回去!

  如今剩下這一半人,都是忠心耿耿的了,沒了之前顧九思的話的干擾,大家不用再互相猜疑誰打算投降誰不打算投降,如今要跑的就跑了,就剩下不用懷疑的,於是軍隊反而振奮起來。

  五萬人強攻一座一萬人的城池,而梁王又是老將,也算得上是碾壓。

  梁王心知,如今顧九思必然以為他已經離開,他貿然回頭,便是打顧九思一個措手不及,快便成了制勝關鍵。

  於是梁王一路快馬加鞭,帶著人就殺了回去。

  而這時城內軍隊正在卸甲休息,或者是托送傷員和屍體,大家聊著天,許多男人正得意洋洋吹噓著梁王的軍隊多麼不堪一擊。

  顧九思也到了家裡,他才洗了熱水澡,換了衣服,同柳玉茹一起吃著早飯。

  他平平安安回來,柳玉茹覺得極為高興,早點都多了好幾道菜,顧九思察覺柳玉茹的歡喜,不由得道:「這麼高興,是不是擔心一晚上了?」

  「沒有。」

  柳玉茹趕忙道:「我睡了一晚上,醒來就聽說你打勝仗了。」

  顧九思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最後卻是咽了下去。

  其實回來他就聽說了,柳玉茹在佛堂跪了一晚上。

  他早該知道的,自己又哪裡瞞得住她,向來都是她騙著他的,他從來瞞不住他什麼。

  他笑了笑,看著柳玉茹眼下的黑眼眶,夾了菜放在她碗裡,隨後道:「唉,頭一次打勝仗,心裡突然就茫然起來了。」

  「茫然什麼?」

  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似乎頗為憂愁的模樣道:「就不知道以後你該叫我大人好,還是叫我將軍好,還是連著叫大人將軍。」

  柳玉茹抿了唇,知道他在說笑:「那你最後想出來怎樣?」

  「我想了想,」顧九思認真道,「還是叫夫君好,省時省力,」他拋了個媚眼,「又好聽。」

  柳玉茹笑出聲來,正還要說什麼,兩人就感覺明顯地面動了起來。

  片刻後,木南衝進正堂,焦急道:「公子,梁王又殺回來了!」

  顧九思霍然起身,甚至都來不及披外套,就直接往著外面衝出去。

  柳玉茹看見顧九思著急成這樣,忙叫了人,拿了鎧甲狐裘暖爐,又騎著馬跟了上去。

  顧九思急急衝到城樓下,老遠就看見葉世安在指揮著人上城牆。顧九思勒馬停下來,焦急道:「如何了?」

  「你上去看!」葉世安焦急出聲,隨後同後面人大聲道,「把油搬上去!快啊!」

  顧九思大步跨過臺階,衝上了城樓,就看見不遠處梁王軍隊直逼而來,他們沒有任何猶豫,一路狂衝上來,顧九思剛到城樓,梁王軍隊就步入了射程,顧九思大喝出聲:「放箭!」

  羽箭密集如雨而下,顧九思看見衝在最前面的士兵十有八九被紮成了刺蝟,可是仍舊有一些僥倖或者的在繼續往前衝刺,人一波波往前湧來,梁王後面的士兵不斷叫喊著:「衝!後退者斬!登城者重賞百兩!殺人者一人一兩!」

  人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不計生死往前衝來,而城樓之上的人也是拼了命不斷射箭。

  顧九思讓三人一列,排成隊在城牆上,第一排射完馬上讓第二排跟上,第一排到最末尾去換箭拉弓,而第二排射完就讓第三排跟上,又到末尾去換箭拉弓。

  城樓下的人彷彿是完全不在意性命一般,他們的軀體倒在戰場上,鮮血染紅了望都城外的土地。

  他們每往前推進一丈都是用屍體鋪就的道路,可他們還是往前。

  護城河外,他們一個又一個人墜在河裡,喊殺聲始終不絕於耳。

  顧九思看著這樣的戰場,這樣的架勢,心在微微顫抖。

  這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一戰,上一場他耍著小聰明,而梁王根本不打算正面交戰,於是一個乘勝追擊,一個倉皇而逃,一個並不打算趕盡殺絕,一個還知道保命惜命。

  然而此刻卻不一樣,所有人都是拼了命在搶這一寸土地,那種人命如草芥的倉皇感,清晰浮現在顧九思的心頭。

  他很想叫他們停下,叫他們停手。

  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攻打望都,為什麼要開戰,為什麼把自己的性命不當性命,要為了別人的江山、別人的權勢,賣命至此?

  登城者百兩,斬首者一個人頭一兩。

  一條人命,就只值一兩嗎?

  鮮血染就的倉皇讓他無所適從,可他不能多想,他只知道,他必須守住這座城,這座城牆後面,是百姓,是他的父母,是……柳玉茹。

  柳玉茹的面容浮現在他腦海裡那瞬間,護城河上已經飄滿了屍體。有些地方,屍體堆積起來,填住了喝道,於是梁王的士兵踩著屍體衝到城樓之下,將雲梯架了起來。

  雲梯頂端一般都已經有士兵,只要雲梯接觸到城牆,這些士兵就會瘋狂砍殺過來,也就這瞬間,雲梯下面的人便立刻衝上來。

  顧九思保持著士兵不斷補給,只要有雲梯搭上來,他和一些游走的士兵就衝過去,幫著把對方砍下去,然後澆著火油下去。

  火箭和火油配合著,讓城樓之下燒成了一片,慘叫聲此起彼伏,顧九思在城樓上倒著火油,放著箭,臉上沾染了剛剛爬上城樓的血跡,整個人都在顫抖。

  強勢攻城從下午持續到晚上,除了雲梯攻城,最難守的地方就是城牆,他們搭起橋樑,用撞城柱去不斷撞擊城門。

  撞城柱的戰車是重點阻攔對象,從進入射程範圍裡開始,顧九思的就讓人不斷射殺著送戰車的人,戰車在戰場上行動得舉步維艱,幾乎是每挪動一步就是用人命在換。然而到了夜裡,因為視野不佳,撞城柱終於還是來到了城門口。

  第一聲撞城門的聲響起來時,顧九思就知道不好,他連忙抽調兵力,到城樓下待命。

  城樓下是有兩個小城門,幾乎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行,進入小城門之後,大約五丈開外,才是主城門。顧九思讓人將主城門開了條縫,將精銳調到城門處去,只等著人最外層的城門一破,就直接肉搏,守在小城門處開戰,用人牆擋住對方的進攻。

  而撞城門的聲音響起時,柳玉茹正在清點著兵器的數量,她回過頭去,驚恐道:「什麼聲音?!」

  「怕是撞城門了。」

  印紅也有些害怕,柳玉茹聽到這話,咬了咬牙,將帳目交到芸芸手中,同芸芸道:「我去看看。」

  說著,柳玉茹就衝了出去。

  她一路衝往城門,看見城樓下士兵已經亂成一片,她上了城樓,便見到顧九思正拿著刀在殺敵。血肉橫飛之間,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可她讓自己努力鎮定下來,她掃了一眼,便發現周邊傷員在不斷增加,然而許多傷員負傷後根本來不及立刻下城樓。

  後勤太少了。

  柳玉茹立刻明白,她仔細看了一下情況,趕緊下了城樓,她一路跑回去,一面跑一面拍響了路上街道的門,大聲道:「各位鄉親父老,望都有難,大家出來幫幫忙!」

  她拍打著大門,一開始沒有幾個人開門,但隨著第一家開了門,越來越多人開了門,走出來。

  柳玉茹喘著粗氣,看著走出來的人,大家面上都憂慮又茫然,柳玉茹掃了一眼周圍,認真道:「各位,如今大敵在外,僅憑顧大人和士兵是攔不住他們的,我懇請各位,男子上城樓作為將士聽候差遣,女子隨我去搬送傷患。」

  所有人聽著這話,都有些遲疑,柳玉茹明白他們在想什麼。

  上戰場,那畢竟是豁出命的事情,她咬了咬牙,忍不住道:「你們以為你們現在縮著就沒事嗎?!梁王那樣的人,今日若是破城,你們信不信今日望都上上下下,一個都留不了!」

  「這……這也不一定吧。」

  有人小聲道:「顧大人若是降了……」

  「降了梁王也不會留我們!他為什麼要打望都?不要錢財,不要女人,他打下望都來專門賑濟百姓當一代仁君嗎?!」

  柳玉茹大吼出聲來:「你們是沒見過長城外被北梁掠奪的城鎮還是不知道梁王攻打東都時屠了多少城?花了那麼大力氣打下望都,你們還以為自己能平平安安,做你們的青天白日夢!」

  聽著柳玉茹的話,所有人猶豫了,柳玉茹點著頭:「行,我明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說著,她從懷裡猛地抽出銀票來,大喝出聲:「那我們花錢雇你們,今日上城樓去,上城樓看看那些將士為了護著你們是怎麼出生入死,看看我丈夫為了護著我們是怎麼拿了命在拼!你們提起刀,斬殺一人一兩銀子,隨我抬傷患每人十文,去不去!」

  「我去!」

  人群中一個大漢突然出聲,他站出來,大聲道:「柳老闆,你也不用說錢不錢的,若我活著,這都是我應當的,不必給錢,若我死了,你就把錢給我娘子和我老娘吧。」

  「你若死了,我會好好安置她們,保證她們一輩子衣食無憂。」

  柳玉茹果斷開口,旁邊一個老太婆哭著衝出來:「不要,兒啊,戰場兇險……」

  「娘,」那大漢拍了拍老太婆的手,平靜道,「我這是去保護您和我的妻兒,您別操心。」

  「我也去。」

  那大漢話剛說完,站在他旁邊的女子就走上來,她將身邊的孩子交給身後的老太太,抬眼看著旁邊大漢道:「若你出事了,我也會把你抬回來。」

  大漢笑了笑,有人開了頭,周邊越來越多人響應站出來。

  柳玉茹看著他們,連連點著頭,她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就覺得有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酸澀堵在喉嚨。她退了一步,朝著大家鞠躬,認真道:「玉茹在這裡,感謝各位。」

  「柳老闆說笑了,」有人道,「這本也是我們的望都城,您和顧大人為我們做的,我們都記在心裡呢。」

  柳玉茹聽著,她忍不住笑了,她突然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安排了那大漢道:「麻煩你們挨家挨戶去叫人,組織人來,男女分成隊,若女子會武的,也跟著男人一起去。我這就去清點兵器,你們全往城樓方向去,我會帶著兵器過來發放給大家。」

  說完,柳玉茹便跑回兵器庫,讓印紅帶上所有兵器,全都去了城樓方向,而後又帶了藥材、大夫一起,在城樓不遠處搭建了棚子。

  所有人在柳玉茹的指揮下,井井有條領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女人們穿上白色的布裙,隨身帶上救命的藥材,抬著擔架。男人們和比較強壯的女人穿上簡單的鎧甲,提起了兵器。

  這一切不到半個時辰就結束,而這時最外層的小城門終於被攻破,顧九思趕緊調了一千人下去,城牆上的搶登攻勢沒消停,顧九思刀都砍鈍了三把,顧九思調令剛發下去,葉世安就衝了上來,著急道:「九思,人不夠用了。」

  「什麼叫人不夠用了?」

  顧九思將一個士兵一腳踹翻下去,葉世安急促道:「現在四面都在被圍攻,另外三側各有三千人守城,剩下七千人都在東城,我們已經收了四千傷員,如今城門處一千,城樓上兩千,我們根本沒有人抬傷員!」

  「九思!」

  話剛說完,顧九思就聽到柳玉茹的呼喚,他和葉世安同時回頭,就看著柳玉茹帶著人,扛著擔架上來,柳玉茹站在最邊上,而女人們已經抬著擔架上了城樓,井然有序抬起傷員,在印紅指揮下送下去。

  顧九思和葉世安都愣了愣,柳玉茹手放在身前,微笑著道:「我怕你們人手不夠,就帶著城裡的百姓來幫忙了。」

  「莫怕,」柳玉茹聲音柔和,讓人想起揚州春日下輕搖的柳枝,「城裡有二十萬百姓,我們都在。」

  聽到這話,不僅是顧九思和葉世安,便就是在旁邊射箭的將士,都在那瞬間熱淚盈眶。

  「好。」

  顧九思沙啞出聲,他看著柳玉茹,月光下的姑娘,美好得有那麼幾分不真實。

  他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太幸運。

  能遇見這個人。

  他忍不住笑起來。

  「我不怕。」

  他身後有望都二十萬百姓,有柳玉茹。

  哪怕面對千軍萬馬,他都不怕。

  百姓的加入,瞬間緩解了梁王在人數上的優勢。

  雖然這些百姓都沒受過專業的訓練,可是士兵夾雜著百姓,借助著城門和城牆的優勢,居然就沒讓梁王的軍隊再上前一步。

  天一點一點亮起來,顧九思和沈明一個守著城牆,一個守著城樓,而柳玉茹和葉世安坐鎮後方,有條理的指揮,保證兵器補給和最大限度的救助著傷員,極大降低了死亡率和傷殘率。

  一開始的惶恐不安,隨著天亮起來,逐漸變成了鬥志昂揚。

  望都城不會輸。

  那一刻,所有人都堅信著,只要顧九思在,只要柳玉茹在,望都絕不會破,更不會輸。

  砍殺聲,廝殺聲,軍鼓聲。

  所有聲音交織在這個清晨。

  當太陽自東方升起,遠處傳來了地顫。

  秦泗是最先發現的,他急忙同梁王道:「王爺,有大軍來了!」

  「怎麼可能?」

  梁王不可思議出聲。然而也就是這一刻,遠處山頭,「周」字大旗在陽光下獵獵招搖而來。

  顧九思站在城樓,看見那個「周」字,忍不住揚起嘴角。

  周燁在最前方,他身邊帶著個身材嬌小的人,看上去似乎是個女將。

  他們騎著馬,喊殺著狂奔而來,也就是這時候,沈明高喝一聲,猛地駕馬衝了出去!

  周燁的軍隊從後面包抄,沈明帶人從城內衝出去,和周燁兩面夾擊。梁王軍隊當即就被包圍起來。顧九思站在城樓上,看著梁王的軍隊被周燁和沈明合力圍剿,他手裡提著刀,穿著已經被鮮血徹底染成紅色、破破爛爛的長衫,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而這個時候,他聽見身後傳來動靜,柳玉茹穿了一身紅色白底的長裙,裙子上落著白梅,頭上戴著他曾經送給她的鳳凰步搖,手裡抬著託盤,用託盤端了酒。

  風卷著冰粒吹過來,她的頭髮在風中輕輕招搖,顧九思靜靜注視著她,忍不住笑起來:「穿得這樣好看,是做什麼?」

  「我想著,城若守得住,應當慶賀,自然要穿好看些。若守不住,共赴黃泉,也當穿的好看些。」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端著酒走到他面前,她將託盤放到城牆上,倒了兩杯酒,而後她遞了一杯酒給顧九思,歪頭笑道:「郎君第一場勝仗,當舉杯慶賀才是。」

  顧九思從她手裡拿過酒杯,他低頭看著酒杯笑了笑,玩弄著酒杯,抬眼看著面前舉著杯子的柳玉茹,他的眼裡,落著晨光,落著山河,落著她。

  美得驚心動魄,讓人沉淪難收。

  柳玉茹微微一愣,就看顧九思伸出手來,舉著杯子挽過她的手,成了交杯的姿勢。

  「我本想再舉辦一次婚禮,補齊我們喝的這一次交杯酒。可如今卻發現,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合適了。」

  「三尺有靈,天地作證,」顧九思認認真真看著她,「你是我的妻子,柳玉茹。」

  「日月昭昭,山河為媒,」柳玉茹看著顧九思,含著笑,眼裡卻也滿是認真,「你是我的丈夫,顧九思。」

  顧九思看著她,輕輕笑了:「我說我這輩子,只會有你一個人,你信嗎?」

  「你不必說,」柳玉茹柔和開口,「我等著看這一輩子,便知道了。」

  聽得這話,顧九思朗笑出聲來,他和柳玉茹一起低下頭,將唇放在酒杯上。

  陽光徹底升起來,落在他們身上,他們同時飲下這杯交杯酒,而後得見天光破雲,灑滿人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2 07:12 PM

第八十一章

  那酒似是帶著晨光的溫度,緩緩流入兩個人的心間。

  他身上那血染了的衣衫猶如喜服,顯得他整個人豔麗非常。兩個人放下酒杯,緩緩笑開。

  這時候城樓下傳來歡呼聲,卻是沈明已經生擒了梁王。

  梁王的軍旗倒了下去,整場戰局勝負已分,葉世安衝上城樓來,高興道:「顧兄,贏了,沈明帶著梁王入城了!」

  顧九思聽到這話,這才放開柳玉茹,他看著柳玉茹笑了笑,親和道:「等我回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顧九思趕緊轉過頭,跟著葉世安下樓去。

  這時候周燁和沈明帶著軍隊入城,旁邊百姓背著傷員去了療傷區,顧九思朝著周燁疾步走去,衝到周燁面前,一把抱緊了周燁,高興道:「好兄弟。」

  周燁愣了愣,旁邊一個女子笑起來,聲音清脆道:「你可真得謝謝他,他聽說望都被困了,在公公那兒跪了一晚上,撒潑打滾求了兩萬人,這才回來。」

  顧九思動了動喉結,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能是低低說了句:「我明白。」

  他如何不明白?

  周燁出現那一刻,他便清楚知道,以范軒和周高朗的打算,怎麼可能在這時候從東都臨時撤兵過來,一定是周燁捨棄了什麼求來的。

  周燁聽著旁邊女子的調侃,他有些不贊同看了一眼對方,歎了口氣道:「九思不必將這事放在心上。望都是我家鄉,家鄉有難,我又怎能作壁上觀?而且東都如今就是個殼子,多兩萬人少兩萬人也沒什麼區別。父親也是做了充足考量,才肯派兵給我。」

  「我明白。」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是周燁怕他在意,故意說的話。他放開了周燁,認真看著周燁道:「周兄的情誼,我如今記下了。日後我便視周兄如親兄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說著,他轉頭看著葉世安,葉世安身上沾染著血跡,他最後也衝在戰場上廝殺了許久,一貫握筆的君子,也被逼在戰場上廝殺。葉世安看見顧九思的眼神,不免也笑了,他抬起手,雙手攏在袖中,顧九思也抬起手,雙手攏在袖中,兩人面對面躬身作揖,算作道謝。而後兩人直起身來,顧九思看著葉世安道:「我與葉兄一同長大,如今又共歷生死,也當如兄弟。」

  葉世安聽著這話,溫和笑了笑:「本也當時好兄弟。」

  「哦,你們在這裡認親。」

  旁邊等了許久的沈明聽著,不滿出聲來:「就將我在這兒晾著,顧九思,我為你出生入死這麼久,你就這麼對我?」

  「你也是兄弟,」顧九思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抬手揉了一把沈明的頭,高興道,「你便是我親弟弟,如何了?」

  「我是你大爺!」

  沈明翻了個白眼,卻明顯是高興了許多。

  「先不說了,」周燁笑著道,「還有許多事兒要處理,我們先吩咐下去,夜裡再喝酒。」

  顧九思應了聲,這時候他才想起來,看向周燁旁邊站著的女子。

  她穿著一身戰袍,手中提著長劍,顧九思笑出聲道:「未曾想過嫂子也是巾幗英雄,九思敬佩。」

  秦婉之抿唇笑了笑,似是不好意思:「不過跟著郎君而來,算不得什麼巾幗英雄,顧大人謬贊了。」

  「不不不,」沈明趕忙由衷讚歎道,「你是我見過最能打的女人。比葉世安能打多了。」

  「沈明,」葉世安站在一邊淡道,「我發現你面對女人都特別會說話,是怎麼到今日還未定下一門親事的?」

  「因為窮啊。」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虎子突然出聲,沈明聽得這話,趕忙就要去抓虎子。虎子在市井混跡多年,和那些乞丐打架打得多,身形滑溜,在圍著一群人躲躲閃閃。大家笑起來,顧九思擺擺手,叫停了他們,隨後同周燁商議了一下後面戰事的處理,而後給每個人分配了任務,這才散去。

  大家各自做了各自的事,顧九思親自審問梁王和秦泗,搞明白了他們回頭是因為錢三和王梅之後,沈明氣得要殺人,但王梅和錢三已經死了,沈明也沒有辦法,最後他在獄中狠狠打了梁王和秦泗一頓之後,這才消了氣。

  清理戰場、安排傷員、安排戰俘、清點死亡人數準備賠償……

  一系列事情吩咐了人之後,等到了夜裡,顧九思便包下了整個望都城的酒樓犒賞將士。

  他沒有什麼架子,先混到軍隊裡,端著酒同所有將士走了一遭。這一次主戰的是顧九思,顧九思陪著他們在城樓上一直守到最後,在整個軍營裡聲譽極高。大家輪流和顧九思敬了酒,顧九思喝得半醉之後,保留著最後一絲清醒,讓沈明和虎子替他留著擋酒,隨後便上樓去找周燁。

  周燁單獨坐在包廂裡,顧九思站在門口醒了醒酒,這才進了包廂之中。

  顧九思進門之後,周燁給他倒茶,笑著道:「我就不灌你酒了,喝杯茶,咱們兄弟聊聊吧。」

  顧九思應了聲,坐到周燁對面去。兩人先是閒聊了一下各自生活,周燁隨軍南伐東都,說的都是些戰場瑣事。

  「范叔叔神機妙算,又寬厚待人,入東都之後,稱帝大約也是遲早的事。」

  「若是稱帝,范小公子便是儲君了?」

  顧九思吃著花生,隨口開口。周燁沉默下去,顧九思吃著花生的動作頓了頓,他愣了片刻後,卻是笑了:「還真是?」

  「范叔叔也沒得選。」周燁歎了口氣,「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他也想培養其他人,但他哪兒再找一個兒子?」

  顧九思沒有說話,范軒與自己妻子感情極好,妻子早逝之後,他一直沒有再娶,自己把范玉養大。只是平日太忙,養的過程中疏於管教,范玉便養成了一個驕縱性子。

  顧九思摸著茶杯,想著當初和范玉在揚州短暫的見面經歷,雖然時間短,但范玉給他的印象絕對算不上好。這樣一個人日後登基……

  顧九思歎了口氣,隨後道:「都是未來的事兒,也不是咱們該操心的,還是說說自個兒吧,」顧九思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道,「你這次借調了兩萬人,不是沒有代價的吧?」

  周燁沒有回應,他低著頭,許久後,他苦笑起來:「還是瞞不住你。」

  說著,他歎了口氣道:「養父說,」他變了音調,頓了許久,似乎是在控制情緒,過了片刻,他終於道,「他希望我日後,留守望都。」

  顧九思愣了愣。

  如今范軒攻入東都,稱帝就是接下來的事,稱帝之後,那所有幫過他的人加官進爵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東都才是這大榮的權力核心,將周燁留在望都,那明擺著,就是不讓他往上爬的意思。

  「你答應了?」

  「如何不答應呢?」周燁苦笑,「以往我總覺得,父親是將我當親生兒子看,只是我母親對我有意見。可如今我卻才懂得,我終究不是親生的。」

  說著,周燁歎了口氣:「其實我也明白,我年紀畢竟比弟弟大得多,周家的一切,終究是弟弟的,我若太過強勢,他們誰都不放心。父親的心思我懂,只是說……」

  周燁深吸了一口氣,扭過頭去,舉著杯子,似是有些痛苦。顧九思歎息了一聲,碰了碰周燁的酒杯,勸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切莫放在心上。雖然親情不順,但你有我們這些兄弟,而且,」顧九思偷掖道,「你和嫂子看上去感情還好?」

  聽到這話,周燁眼裡終於有了笑意,他笑容裡帶了幾分羞澀,二十多歲的男人,失了一貫的穩重,看上去像個愣頭小子,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她是極好的。」

  「人總是要互相瞭解,」顧九思笑起來,「瞭解了,便知道,她們是極好的。」

  「是啊,」周燁有些無奈的笑,「我本以為她是個乖巧性子,誰知道卻是個脾氣火爆的,手上功夫還好得不行,怪不得能一個人奔赴到幽州來找我家履行婚約。但她足夠坦率,做事雷厲風行,又處處為我著想,就是你越瞭解吧,」周燁思索著,眼裡帶了笑,「就越覺得,這人真好。」

  「那就行了,」顧九思喝了口茶,轉頭看向長廊外,柔聲道,「她很好,你便有家了。」

  周燁聽到這句話,想起家裡那個女人,心裡的難受突然就消失了去。

  他有家了。

  他清楚意識到。

  兩個大男人聊著天,說著自己身邊事,等到了夜深,大家都散了,顧九思和周燁各自分開,顧九思從酒樓走出來,剛出來,便看見顧府的馬車停在門口,顧九思愣了愣,隨後趕忙走上前去,駕車的人靠著車睡了,顧九思疾步到車前,車夫才發現顧九思,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看顧九思忽地掀起了簾子。

  姑娘坐在車廂裡,正點了盞燈,啪嗒啪嗒打著算盤。燈火映照著她的臉,她耳邊的珍珠耳墜輕輕搖曳,顧九思掀起簾子的冷風似是驚到了她,她驟然抬頭,神色裡帶了幾分慌亂,等瞧見是顧九思,她眼神迅速安穩下去。

  「上來吧。」

  她招呼出聲,朝著顧九思伸出手,顧九思握住她的手,跳上馬車。

  「你喝了多少酒?」柳玉茹從旁邊拿了食盒,將底層的醒酒湯拿出來,柔聲道:「我給你熬了醒湯,你先喝吧。」

  顧九思沒應聲,他坐在她對面,翹起了二郎腿,撐著下巴看著她做著這一切,笑意盈盈:「方才一直在等我呢?」

  「是啊。」柳玉茹將醒酒湯舀在碗裡,觀賞食盒,隨意道,「擔心你喝酒喝多了,特意來接你。」

  「小騙子。」

  顧九思小聲低喃,柳玉茹有些聽不明白,轉頭看過去,隨後就聽顧九思義正言辭道:「你哪裡是擔心我,你明明是想我。」

  「你……」柳玉茹正要反駁,就被顧九思抬起手按住了唇,顧九思笑著看著她,半蹲下身,認真瞧著她道:「就像我想你一樣。」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8:03 AM

第八十二章

  柳玉茹愣了愣,瞧著對方亮晶晶的眼,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她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抿唇,扭過頭去,給他倒了醒酒湯道:「別蹲著,起來喝了醒酒湯。」

  「我不起來。」

  顧九思蹲在地上,抬手抱著柳玉茹的腰,撒著嬌道:「你不想我,我不起來。」

  柳玉茹哭笑不得,她伸手去扶顧九思,顧九思一動不動,柳玉茹沒有辦法,抬手戳了戳他的腦袋,笑著道:「想你想你,可以起來了吧?」

  顧九思得了這話,抬起一隻手來,示意柳玉茹拉他。柳玉茹順著他的意思,抬手將他拉起來,顧九思順道就往柳玉茹身上一歪,整個人就靠了過去。柳玉茹見他軟了骨頭一樣靠著自己,推他道:「別耍賴,起來了。」

  「我真想你。」

  他小聲開口,從柳玉茹手裡接過醒酒湯,他將湯灌了下去,閉著眼睛靠著柳玉茹,柔聲道:「今天和你分開,就一直想著你。只是事情太多了,可我心裡就一直掛著。」

  「掛著做什麼?又不是沒見過。」

  柳玉茹讓他靠在自己腿上,抬手為他揉著太陽穴。

  「早上同你喝了交杯酒,」顧九思喃喃道,「就覺得,自個兒好像才真正成了親。」

  「胡說八道,」柳玉茹低笑,「咱們成親好久了。」

  顧九思抬了一隻手,放在自己頭下枕著,閉著眼握住她一隻手,而後慢慢睜開眼睛,瞧著她笑。

  「在我心裡不算,」他柔聲道,「咱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兒沒做,怎麼就能算呢?」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說這話,頓時明白他是在說什麼,她臉驟然紅了起來,一句話都不敢再說了。顧九思把玩著她纖長白皙的手指,面上一片坦然道:「我這幾天其實很害怕,我就想著,若是咱們倆就這樣葬送在了這裡,得多可惜。我以前覺得生死是無所謂的,可如今卻發現,我想活長一點。」

  「我答應文昌的還沒有做到,我的心願還沒有了結,最重要的是,」顧九思笑了笑,抬眼看她,眼裡有些無奈,「我還沒和你過夠。」

  「我還有許多沒去過的地方,沒做過的事,我都想同你一起做。我還想有幾個孩子,我們兩一起撫養他們,一起看他們長大。我會當一個很好的父親,我想好了,回去我要把字練好看些,免得以後他們嫌棄我字寫得不好看。」

  「以後我們會回揚州,」顧九思轉頭透過忽起忽落的車簾,看著外面的星月,慢慢道,「到時候,我會送他們一個太平盛世。」

  「好。」柳玉茹輕聲開口,她握著他的手道,「會有這一天的。」

  「玉茹,」顧九思聲音有些疲憊,「我想回家。」

  「快了。」柳玉茹安撫他,顧九思搖了搖頭,他慢慢道,「還有好長的路。」

  「怎麼會呢?」

  柳玉茹有些奇怪:「范大人取下東都,到時候天下歸順,你有從龍之功,到時候求范大人放你到揚州去,不就好了嗎?」

  「揚州,」顧九思輕笑,「怕是不會這麼容易回來。」

  柳玉茹聽著這話,沉默下來。她和洛子商雖然交手不多,但以這僅有的接觸來看,洛子商的確不是個好對付的人物。她不清楚洛子商會做什麼,但政事之上,顧九思比她敏銳得多,他說不能回來,怕就是會有什麼阻礙。

  顧九思見她沉默,他抬手拍了拍她的手,勸慰道:「你也別擔心,到時候我會有辦法。」

  柳玉茹笑笑,她抽出手來,繼續替顧九思揉著腦袋,搖頭道:「我不擔心,不有你嗎?先睡吧,」柳玉茹勸他,「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你都想了好一陣子了。」

  顧九思點點頭,沒再應聲,其實他是真的累,這麼幾日守城都沒睡好,他早已經疲憊不堪了。

  馬車搖搖晃晃,顧九思靠著柳玉茹,迷迷糊糊睡了。等一覺睡醒,已經到了顧府。柳玉茹扶著顧九思進了屋裡,讓人放了水,顧九思便自己下水洗了澡,等洗完澡出來,柳玉茹給他擦了頭髮,他便先去睡了。柳玉茹見他熄了燈睡下,這才去洗漱,等她洗漱完回來,她掀了被子,往床上躺去,便覺得有了幾分不一樣。

  床下似乎墊了什麼東西,她下意識摸了摸,隨即就反應過來,是一方白帕。

  她忽地就緊張了起來,顧九思見她突然僵了身子,便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很熱,紋路分明的掌心貼在她的手背上,他也沒動,只是同她面對面,握著她的手,一直沒說話。

  這樣僵持了片刻後,柳玉茹慢慢放鬆下來。

  其實也是早晚的事情,她也沒有什麼好緊張的。可是就是心跳得飛快,忍不住面紅耳赤。

  他們兩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心跳聲似乎大得奇怪,感覺整個房間裡都是自己的心跳聲,顧九思有些尷尬,他小聲道:「你別這樣,我害怕。」

  聽到這句話,柳玉茹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一時竟也不緊張了,小聲道:「你怕什麼?」

  顧九思在黑夜裡抬眼,有些無奈道:「怕你不樂意。」

  「說實在的,」顧九思歎了口氣,「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心裡認定你是我娘子,所以這事兒,我什麼時候做,你都不會拒絕。可你不拒絕,又不是你喜歡。我總想著,這事兒得你高高興興的,願意予我,那才是我想要的。」

  柳玉茹靜靜聽著,顧九思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定定瞧著她:「你告訴我,你是願意的嗎?」

  柳玉茹紅著臉,她感覺到手心下這個人飛快的心跳聲,她垂著眼眸,珍而重之的點了頭,點完頭,又怕他沒瞧見,小聲重複道:「願意的。」

  顧九思輕笑出聲來,他笑聲在夜裡,彷彿是夾雜了花香的夜風,輕撫過她的心田。他伸出手,將人攬到懷裡。

  他什麼都沒說,低頭吻在她髮間,她顫抖著閉上眼睛,像是晨間含露盛放的梨花,在晨光輕撫而過那一刻,微微發顫。

  顧九思動作很柔和,他似乎也是在害怕,可他卻還在故作鎮定,偽作坦然。

  他努力讓她適應了所有,終於才道:「我也是第一次,若是有什麼不舒服,你得同我說。」

  柳玉茹紅著臉點頭,他抬手撩過她面上帶了香汗的頭髮,溫和道:「別忍著。」

  柳玉茹抓住他的衣袖,顫著聲:「好。」

  她沒有忍耐。

  其實在遇到顧九思後,她就很少再忍耐。只是因為真的沒有她預想中的疼,也沒有她預想中的難受。

  遇見顧九思之後的一切,似乎都莫名其妙變得更加容易起來,她每一次以為自己要去承擔更多痛苦的時候,都發現,這份痛苦比預料中少太多了。

  她覺得一切都很美好,不是她年少時想像的可怕,甚至還有幾分美好。

  她看見窗外雪花簌簌落,聽見燭火驟然爆炸開去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抱著顧九思。

  她突然就有了那麼幾分哽咽,而在她出聲的前一刻,顧九思卻是先一步抱住她,溫和道:「我愛你。」

  她內心驟然平靜下來。

  他們兩躺在床上,一直沒有動。顧九思枕著手,笑著看著她。兩人靜靜注視著對方,忽地就笑了。

  「下雪了。」

  柳玉茹溫和出聲,顧九思應了一聲,他轉過頭,看著外面的天空,柔聲道:「快過年了。」

  「咱們會在望都過年嗎?」

  「大概會吧。」

  顧九思平淡出聲,柳玉茹有些奇怪:「范大人這幾日會拿下東都吧,不讓你過去嗎?」

  「望都還需要善後,」顧九思笑了笑,「年前大概不會召我過去。」

  柳玉茹應了一聲,顧九思繼續道:「而且,周大哥在幽州,我也不確定,我會不會去東都。」

  「怎麼說呢?」柳玉茹有些茫然,「周大哥與你有什麼關係?」

  「周大哥在幽州,他說是因為周大人不願意他去東都往上升遷,若周大人的確是這麼想,在這時候防範周大哥,你說他會讓我往上升嗎?」

  顧九思眼神裡帶了幾分憂慮:「在所有人心裡,我與周大哥同氣連枝,除非我向周大人投誠,否則他若真存了防範周大哥的想法,是絕對不可能讓我在東都有什麼作為的。若是要在東都當蝦兵蟹將,倒不如讓我在望都當個縣令,至少還做些實事。」

  柳玉茹聽著,心裡盤算著,想了想,她忍不住道:「那你豈不是不能去東都了?」

  「倒也未必,」顧九思說著這個,卻是皺起了眉頭,柳玉茹輕輕「嗯?」了一聲,顧九思思索了片刻,終於道:「我這話也就是我隨便想想,你別當真,也絕不能說出去。便就是周大哥你娘這些親近的人,也不能說的。」

  「我明白。」

  柳玉茹點頭,顧九思歎了口氣,有些憂慮道:「周大人讓周大哥留在幽州,若不是防範他,就只能是另一種可能,是在防著范大人了。」

  聽得這話,柳玉茹就愣了,顧九思繼續道:「范大人若在東都稱帝,按照規矩,像周大人這樣的高官,親屬都必須留在東都以防萬一。周大哥不是周大人的親子,又有官職,外放在外,倒也是可以。到時候范大人和周大人都去了東都,周大哥留在幽州,假以時日,你說這幽州誰說了算?」

  柳玉茹聽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繼續道:「那你的意思就是,周大人覺得,范大人未來可能對周家動手,所以提前讓周大哥留在幽州,若是出了事,還能留個星火,等著東山再起?」

  顧九思點點頭:「若周大人是這個意思,就一定會讓我入東都,不僅入東都,還會扶我在東都往上爬。」

  「但若周大人是真的存了這樣的心思,」柳玉茹抿了抿唇,「這天下,怕是難以安定了。」

  「安不安定,就看范大人如何想了。」

  顧九思低頭握著柳玉茹的手,把玩著她的手指,慢慢道:「周大人估計並無反意,他大概也只是狡兔三窟罷了。若是范大人什麼都不做,這大榮也就安安穩穩下去了。可若是范大人想不開……」

  顧九思說著,苦笑起來:「那也不是我們能管的了。」

  「那也沒關係了。」

  柳玉茹看顧九思苦惱,趕忙握住她的手,笑著道;「反正生生死死都走過來了,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賺錢養你的。」

  顧九思被柳玉茹這話逗笑了,他看著面前帶著些茫然的姑娘,笑得停不下來。

  他們兩就在一夜大雪裡說著話,聊著天,迷迷糊糊睡過去。

  第二天清晨起來,顧九思沒有叫醒柳玉茹,他讓她繼續睡著,自己先去處理公務。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見滿地大雪,下人正要掃開,他趕忙叫住了對方,想了想,他叫了木南過來,讓人拿了工具,就在雪地裡忙起來。

  等忙完了,他這才離開。柳玉茹一覺睡醒,發現身邊人已經離開,她還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好意思賴床。她出聲叫了人,印紅便端著洗漱的東西進來,順便還端了一碗燕窩,同柳玉茹歡喜道:「姑爺走的時候吩咐的,讓您先起來喝點東西。」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不知道怎麼,聽見顧九思的名字,她就覺得高興。

  她先喝了燕窩,而後洗漱完畢,她拉開大門,便看見晨光直刺而來,她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適應了許久,她才放下手,然後就看見庭院裡堆著兩個雪人。雪人一個高一個矮,還煞有其事穿了衣服,有鼻子有眼。兩個雪人手拉手連在一起,看上去頗有些好笑。

  柳玉茹忍不住笑起來,旁邊印紅走上來,提醒道:「今早姑爺堆了大半天,沈明來催了好幾道,才把人催走。」

  「頑劣。」

  柳玉茹笑著輕叱,然而她還是讓人拿了她的唇脂,走到了雪人面前,她用手沾了唇脂,在那個矮一點、帶著花的雪人上,用唇脂畫了唇。

  等畫完之後,她轉頭看了一眼旁邊,見眾人都笑著看著她,她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便站起身來,趕忙去了飯廳。

  飯廳裡,江柔、顧朗華、蘇婉一行人正吃完飯,還在聊著天。他們今日似乎是格外高興,柳玉茹總覺得他們似乎是知道了什麼,一時就有些忐忑。她走進飯廳裡,同所有人行禮,江柔趕忙起身拉著她,讓她到飯桌邊上來,同她道:「我們都等著你呢,一起吃吧。」

  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趕忙道:「若是早知道你們在等,我便起早一些。」

  「不妨事,」顧朗華擺擺手,「你多睡睡,睡夠、吃飽,剩下的事兒都讓九思去操心。」

  柳玉茹和江柔對視一眼,江柔推了一把顧朗華,小聲道:「你還好意思說?怎麼不見得你不讓我操心。」

  顧朗華一時有些訕訕,蘇婉柔聲道:「顧老爺已經很好了。」

  大家坐下來,讓丫鬟上了菜,一路上江柔都在囑咐柳玉茹吃這樣吃那樣,柳玉茹便清楚知道,大夥兒都知道他們圓房了。

  這事兒彷彿沒有半點隱私。

  柳玉茹一開始臉紅著不敢應話,大家也不明說,等到後面,她也坦然了,等吃完飯,她同江柔商量起過年的事兒來,只有三天就過年了,本來早該準備的,但是這一路到處是事兒,先是她在揚州逃亡,後來又是望都被圍,一樁接一樁,全然沒有個喘息機會。

  如今終於停下來,柳玉茹便忙著和江柔商量著如何籌備。江柔給了她需要購置的單子,柳玉茹記下來後,才去了店裡。

  店裡經過了王梅的事,大家都戰戰兢兢的,柳玉茹到了之後,將所有人都叫來,柳玉茹坐在位置上,大家都不說話,所有人沉默著,柳玉茹喝了口茶,過了片刻後,她突然笑出聲來:「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說著,她抬眼看向所有茫然的人,柔聲道:「嚇唬我呢?」

  沒有人敢出聲,柳玉茹讓所有人坐下來,慢慢道:「過去的事兒,這就過去了,在這裡,我得先同大家道個歉,過去的事情,是我不對,我沒有花費太多精力在店裡,一心一意只想著在外面的事情,沒有關心你們。以後我會改過,多多和大家交流,有任何問題,你們都可以同我說。」

  「過去我許多決定都沒有考慮周到,大家有什麼想法,都可以直接同我說,以後我會在門口放個信箱,鑰匙只有我有,你們若是有任何意見,又不好說,你寫封信給我,放在那箱子裡,也不需要署名。我不會追查是誰說的話,大家有想說的都能說。」

  「以後店裡會分工得更細,我會挑選出一些主管出來,設計一條流程,分開管理,芸芸負責統籌,剩下的各部管各部的事。以後所有新品的研製和舊貨的製作,都由宋香宋師傅負責分管,剩下管理貨品售賣的人選大家可以推選給我。就把名字寫信箱裡就可以。」

  大家聽著柳玉茹的話,雖然沒有出聲,但心都慢慢放了下去。柳玉茹同他們細細說著花容的未來,許久後,她終於道:「未來花容會售賣給整個大榮,乃至西羅、北梁、百川等所有我們認知的地方。各位,」她笑起來,「要有點幹勁啊,現在才是開始。」

  聽到這話,宋香最先笑了,她朝著柳玉茹躬身,柔和道:「聽東家的。」

  有了宋香帶頭,大家都鬆了口氣,氣氛活躍起來。柳玉茹安排了剩下的事,終於才將人散開,她單獨留下芸芸,芸芸站在她面前,有些忐忑。她似乎預料什麼,咬著牙沒說話。

  柳玉茹笑了笑:「芸芸,你以為我要同你說什麼?」

  柳玉茹剛出聲,芸芸眼淚就落了下來,她慌忙抬手擦了眼淚,著急道:「夫人,我不是……」

  話沒說完,芸芸就看見遞到面前的帕子,柳玉茹靜靜看著她,柔聲道:「你別怕,我不是來讓你走的。」

  聽到這話,芸芸愣愣抬頭,她看著柳玉茹的笑容,眼眶更紅了些,她慌忙低下頭,用柳玉茹的帕子擦著眼睛,沙啞道:「夫人,您不用照顧我為難的。其實那天王梅的話我仔細想過,她說的也對,是我沒做好。我給夫人帶來了麻煩,根本沒資格當這個管事兒……」

  芸芸說著,再說不下去,卻是低低哭起來。

  柳玉茹靜靜看著她,許久後,她歎了口氣,伸手抱了抱她,柔聲道:「莫哭了。這事兒不能單怪你,要怪也是怪我,我把你匆匆推上位置,卻什麼都沒為你想過。芸芸,我是把你當家人的,我信任你,所以讓你幫我,人都會犯錯,我會,你也會,咱們都得原諒自己。錯了就錯了,我們都是吃著虧長大的。」

  芸芸聽著,哭得更厲害。

  「小姐……」她不自覺叫出以前的稱呼來,彷彿還是以前一般,小聲哭著道,「我對不住您。」

  「怎麼會?」

  柳玉茹笑起來,她認真道:「你已經很努力,很對得住我了。以後凡事多想想,你想想,我也多想想。你別總為我想,總想著怎麼對我好,你是這花容的掌事,以後花容都是要給你管的,你得方方面面都考慮,從別人角度多想想。凡事你都先想,如果你是她會怎麼辦。」

  「咱們做生意,就是吃做人這碗飯,其他都不重要,先學會做人。」

  芸芸聽著,擦著眼淚點著頭。柳玉茹看著她笑起來,柔聲道:「莫哭了,過兩天回家裡來,同我一起過年吧?」

  芸芸愣了愣,抬起頭來道:「我能同您一起過年?」

  「我將你帶到望都來,自然是將你當成家人的,以後咱們就一起過年。」說著,柳玉茹歎息出聲,「以後我再找找,看看能不能幫你把家人找到,還有我家人。」

  柳玉茹苦笑:「終歸要有個影子。」

  和芸芸談完,柳玉茹去宋香那裡看了一下她做出來的新品。花容售貨的範圍越發廣泛,柳玉茹看過了新品之後,走出門來,便聽印紅上前來同她道:「芸芸方才將所有人叫起來,也不知道是說了什麼,一群人抱著在屋裡哭。出來後個個說說笑笑,看上去感情挺好的。」

  柳玉茹聽得這話,笑了笑:「她是把我話聽進去了。」

  花容裡的人只要不出事,便不會再出事了。

  柳玉茹放下心來。

  後續忙了兩天,等到除夕當天,柳玉茹這才放了假。顧府開始忙著備年,柳玉茹親自下廚,去廚房裡準備飯菜。而顧九思則帶著人,沿著長廊掛燈籠貼春聯。

  顧府上下熱熱鬧鬧,等到飯點,柳玉茹在廚房讓人端著菜出去,詢問印紅道:「我感覺今個兒沒看到沈明啊,他人呢?」

  「聽說和姑爺鬧脾氣。」印紅將菜端到其他人手裡,小聲道,「我聽說,前兩天,他當著姑爺的面問姑爺,他什麼時候和您和離,他覺得自己還有機會。」

  聽到這話,柳玉茹抿了唇:「是不是九思又讓他做什麼不高興的事兒了?」

  「聽說是讓他去軍營裡陪人喝酒喝了兩天。」

  印紅努了努嘴:「他那個大爺脾氣給人陪酒,他能樂意嗎?」

  「這是為他好,」柳玉茹哭笑不得,「他如今有了軍功,不在軍營裡待著,還打算做什麼?他呀,就是這張嘴。」

  柳玉茹搖搖頭,有些無奈。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外面一聲巨響,竟是沈明在外面一腳踹開了顧家大門,他站在門口扛著刀,怒吼出聲道:「顧九思,你過年都不請老子來吃飯,算個哪門子兄弟?!」

  顧九思背對著沈明貼春聯,擺了擺手,毫不客氣道:「我沒有這種天天覬覦我娘子的兄弟,把修理費留下,慢走不送。」

  沈明漲紅了臉,他已經等了一天了,都沒等到顧九思叫他來吃飯,可他在望都城無親無故,一個人過年,也怪冷清的。

  他想留著吃飯,但顧九思的態度又讓他覺得有些尷尬,好在這時候葉世安從院落裡走了出來,這些時日他都寄住在顧九思家裡,他提著燈籠,看見站在門口的沈明和倒在地上的大門,他愣了愣,隨後便反應過來,看了一眼面無表情背對著沈明的顧九思,又看了看沈明,他輕咳了一聲,隨後道:「是沈兄啊,趕緊進來。」

  聽到這話,沈明趕緊跨門進來,這時候柳玉茹端著最後一道菜從廚房走出來,顧九思看見柳玉茹端著菜出來,隨後就聽見沈明高興出聲:「哇,柳老闆……」

  話沒說完,顧九思手裡的漿糊棍猛地就砸了過去,大吼出聲:「叫嫂子!」

  沈明被這個漿糊棍砸愣了,下意識就結巴著喊了出來:「嫂……嫂子。」

  他喊出聲來,顧九思終於高興了,他將春聯最後一個角貼上,從凳子上跳下來,接過旁邊木南遞過來的帕子,頗為高興道:「行了,本官大人有大量,特此批准,你小子在我家過年。」

  說著,顧九思轉頭看向柳玉茹,臉上頓時堆起笑容,趕緊走過去,高興道:「娘子,我來端,別燙著你的手……」

  沈明和葉世安站在庭院裡,沈明面無表情,過了片刻後,他慢慢道:「我想娶個媳婦兒。」

  葉世安看著柳玉茹和顧九思離開的方向,歎了口氣道:「在下也是。」

  「哪兒能娶到柳老闆這樣長得美、脾氣好、還會賺錢的媳婦兒?」

  葉世安沒說話,過了片刻後,他慢慢道:「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

  說完,葉世安歎了口氣,轉頭去掛燈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8:10 AM

第八十三章

  葉世安掛好了燈籠,同沈明一起進了飯廳。飯廳裡人熙熙攘攘,坐了一個大桌。一行人剛坐下,外面就傳來一個詫異的聲音道:「這門怎麼沒了?」

  一聽這個聲音,顧九思趕忙站了起來,高興迎了出去道:「周大哥。」

  周燁領著秦婉之進來,周燁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家裡沒有多少人,我和婉之合計了一下,決定來你這兒蹭個飯吃,不打擾吧?」

  「怎麼會打擾?」

  顧九思笑著迎著周燁進門來,柳玉茹重新安排了席位,讓周燁坐進來。

  等大家坐下之後,柳玉茹看了一圈,轉頭同葉世安道:「可惜韻兒不在。」

  「她快到了吧。」

  葉世安笑了笑:「夜裡應當就到了。」

  外面戰亂,葉世安當時是自己跑過來,將葉韻安置在了半路,如今望都危機解除,才讓葉韻重新啟程。按照距離來算,應當要等到夜裡了。

  大家一起吃過飯,沈明和周燁等人就約著去院子裡喝酒,一群人喝得醉醺醺的,柳玉茹聽到葉韻入城了,她趕忙提了燈籠,一路小跑著出去,她跑到巷子門口,就看見了葉韻的馬車,葉韻讓人停下來,捲簾看她。

  柳玉茹穿著狐裘,喘著粗氣,葉韻坐在馬車裡,靜靜注視著她,許久後,兩人緩緩笑開,柳玉茹放輕了聲音,溫和道:「我聽說你到了,便過來接你。」

  葉韻抿唇笑了笑,她果斷捲起車簾,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然後她挽住柳玉茹的手,高興道:「你這樣趕著來接我,那我給你個面子,陪你走進去吧。」

  柳玉茹聽到葉韻的話,一時有些鼻酸,她感覺身邊這個人,還像小時候一樣,大小姐脾氣。

  兩人手挽著手,踩在白雪上,白雪嘎吱嘎吱的,柳玉茹沒有說話,葉韻也沒有,可是有許多話,似乎都踩在這腳印裡,無聲訴說而過。

  等走到門口時,煙花突然爆開,兩個女孩子同時回過頭,看見煙花沖天而起,落在對方的眼眸之中。

  「又一年過去了。」

  葉韻喃喃出聲,柳玉茹笑起來:「是啊,去年看煙火的時候,還在揚州城呢。」

  「這一年太難熬了。」葉韻轉過頭,看著柳玉茹,柳玉茹笑了笑:「以後不會了。」

  以後不會了。

  柳玉茹轉過頭去,透過那壞掉的大門,看見院落裡正和沈明打鬧著的顧九思,顧九思似乎是拿了沈明什麼東西,沈明一路追打著他,似乎是氣急了模樣,所有人都在笑著他們兩,柳玉茹忍不住也跟著笑了。

  親情、友情、愛情。

  其實這是她過過的,最圓滿的年了。

  她低頭笑了笑,同葉韻道:「進去吧。」

  兩人一起進了屋中,加入了人群中。大家一起打葉子牌,玩鬧了大半夜,才各自回了房。

  顧九思醉得站不穩,葉世安和沈明幫著扶進房裡,柳玉茹讓所有人下去,她去揉了帕子,給他輕輕擦著身子,顧九思在半醉半醒之間睜開眼,看見低頭給她擦手的姑娘,他忍不住輕輕笑了。

  「我想每年都這麼過。」

  柳玉茹聽見他說這話,抬頭笑了笑,顧九思閉上眼,迷迷糊糊道:「我想每一年,都和你,和家人,和周大哥、沈明、葉世安幾個兄弟,一起過年。」

  「睡吧。」

  柳玉茹知道他說胡話,擦好了手,笑著吩咐了一聲,便打算將帕子放回水盆。她剛站起來,就被顧九思拉住了手,顧九思笑眯眯看著她,朝著他拋了個媚眼。

  「我好看嗎?」

  柳玉茹笑出聲來,她抿著唇道:「好看。」

  「我好看還是葉世安好看?」

  「你好看。」

  「再誇我一次。」顧九思揚了揚下巴,柳玉茹坐下來,好脾氣道,「怎麼誇?」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第二次見面,你在胭脂鋪怎麼誇我的?」

  柳玉茹愣了愣,她認認真真思索著,顧九思見她記得不大清楚,就提醒她:「我比他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才思敏捷人品端正。」

  「你記得這麼清楚啊?」柳玉茹有些懵,顧九思認真點頭,湊過去道,「快,誇我。」

  「無聊幼稚,」柳玉茹戳了戳他的腦袋,抿唇站起身來,將帕子放回水盆,背對著他道:「趕緊睡吧。」

  柳玉茹自己去洗漱,回來的時候屋裡熄了燈,她想著顧九思應當是睡了,結果剛上床,就被人拉住手,往裡面猛地一拖,然後翻身壓了上來。

  「快,誇我。」

  醉後的顧九思顯得格外固執,柳玉茹瞧著他的模樣,笑眯眯道:「我要是不誇怎麼樣?」

  「你若是不誇我,我就想辦法了。」

  顧九思滿臉認真,柳玉茹有些好奇:「想什麼辦法?」

  顧九思在壓在她身上,撐著下巴道:「來感受一下?」

  「嗯?」

  話剛說完,柳玉茹就感覺自己衣衫被人拉開,她趕緊去阻止,卻是來不及了。

  不似第一次那樣小心翼翼,這一次顧九思明顯熟練得多,也孟浪得多。

  柳玉茹嗓子的喊啞了去,等後面求饒著誇他,卻也是沒用了。

  她總算知道,這人如今是真的有其他法子逼她就範的。

  等做完的時候,柳玉茹喘息著,完全動彈不得,顧九思卻是生龍活虎得很,他將她抱去洗了澡,然後抱著她一同睡了。

  閉上眼睛之後,他們清楚知道,再睜眼,就是第二年了。

  於是這一覺睡得格外漫長。不知道是因為冬日還是因為夜裡睡得太晚,他們兩起床的時間越來越晚。柳玉茹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顧九思還睡得香,柳玉茹想起今日要同江柔一起上山拜香,她趕緊去推顧九思,顧九思哼哼唧唧,就是不起。柳玉茹焦急道:「快起了,不然婆婆要罵人的!」

  「我再睡一刻……」

  顧九思抬手就用被子蒙住了腦袋,撒著嬌道:「我好睏……」

  柳玉茹拿他沒辦法,她自己先起來,回來看顧九思還睡在床上,她咬咬牙,去用冷水揉了帕子,往顧九思臉上一蓋,顧九思被這冷水激得猛地從床上驚坐起來,驚恐道:「怎麼了!」

  帕子從他臉上滑落下來,柳玉茹坐在他面前,滿臉嚴肅。

  顧九思立刻道:「出事了?」

  柳玉茹點點頭。

  「可是前線出事了?」

  柳玉茹搖頭。

  「那是北梁打過來了?」

  柳玉茹繼續搖頭。

  「那還有什麼事?」

  顧九思有點蒙,他不知道還有什麼事,讓柳玉茹這麼嚴肅。柳玉茹抓起他袖子,趕緊道:「今日上香,全家等著了,趕緊。」

  聽到這話,顧九思舒了口氣,他一面往床上倒,一面道:「我不去了,我好睏,我好累,我好疲憊……」

  柳玉茹站起來,立刻道:「我去挖點冰。」

  顧九思當即從床上彈了起來,精神抖擻道:「我覺得我可以堅持!」

  柳玉茹拖著渾渾噩噩不大情願的顧九思出了門,這時候顧府上下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柳玉茹拖著顧九思到了江柔和顧朗華面前,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公婆婆……」

  「無妨,」江柔擺擺手,笑著道,「年輕人嘛。」

  柳玉茹臉更是紅得不行。

  江柔看了一眼旁邊打著哈欠的顧九思,笑了笑道:「這麼多年了,這是九思第一次隨我們初一上香。」

  柳玉茹:「……」

  這人過去是有多懶啊。

  顧九思打著哈欠,跟著柳玉茹,顧府上下一起去了城郊寺廟拜神,祈禱一年順利平安。

  除了初一上香,後續整個春節,顧九思都沒怎麼出過門。

  新婚燕爾,顧九思每天都跟在柳玉茹身後,柳玉茹做什麼他做什麼,做不了的就看著。

  柳玉茹教他做飯、陪他練字、甚至還教他繡花。他拿劍是一把好手,繡花針拿在手裡,卻是將十指紮得都是傷口。

  他哄著柳玉茹給她含一下,柳玉茹其實不太明白這手指頭被紮了,她含一含有什麼用。等明白的時候,也來不及了。

  渾渾噩噩過完了年,東都就傳來了消息。范軒大獲全勝,已經平定了整個北方,這時候就是大榮有實力的諸侯國,也就剩下了范軒掌握的北方、洛子商的揚州、以及劉行知掌握的荊益兩州。

  揚州富饒,荊、益兩州地廣且肥沃,尤其是益州,歷來都是供糧之地,所以劉行知雖然只有兩州,卻足夠和范軒抗衡。

  顧九思接到調令時,范軒已經在東都登基,他看著調令文書,心裡有些不安。柳玉茹收拾著行李,看他站在窗口,不由得道:「想事情也別站在窗口,冷風吹多了,怕是頭疼。」

  顧九思歎了口氣,他關上窗戶,回到柳玉茹身邊來,陪她一起收拾東西。

  柳玉茹抬頭看他一眼:「你疑慮些什麼呢?」

  顧九思苦笑了一下:「這次我要調回東都,你可知我是什麼職位?」

  「這我怎麼知道?」

  「戶部侍郎。」

  顧九思折著衣服,歎了口氣:「連越五級,是個大官啊。」

  柳玉茹愣了愣,她卻是迅速反應過來。

  能入戶部直升侍郎,這中間周高朗必然沒有阻擋。周高朗將周燁留在幽州,卻讓顧九思入東都成為戶部侍郎,那麼他防範的便不太可能是周燁了……

  柳玉茹明白顧九思在擔心什麼,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面前人折著衣服,似乎是在思慮著什麼。過了許久後,柳玉茹平和道:「若你不樂意,不如把官辭了,我養你也是可以的。」

  「說什麼胡話。」顧九思聽這話,抬頭瞪了面前人一眼,抬手捏了捏柳玉茹的臉頰,「你的誥命不是還得靠我嗎?」

  「我就知道,」柳玉茹笑著開口,「你就是想給我掙個誥命,好和我和離。」

  聽得這話,顧九思動作頓了頓,片刻後,他抬頭看她,柔聲道:「不和離,除非你休了我,不然咱們這輩子,都會一直在一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8:15 AM

第八十四章

  顧九思的調令下來之後,楊主簿被升任成為了新一任縣令,顧九思和楊主簿做好了交接,而柳玉茹也和芸芸吩咐好了花容的事之後,一家人便裝點了行李,啟程往東都去了。

  周燁葉世安等人同他們一道前往東都,周燁的任命文書還沒下來,雖然大家心裡都知道他將要去哪裡,但是場面還是要走的,他至少得進東都恭賀過范軒,才會被任命到其他地方去。

  大傢伙一路搖搖晃晃,折騰了將近一個月,終於才到了東都。

  以前在揚州的時候,若是說揚州人瞧得上哪裡的人,也就只有東都了。

  傳說那是一個富貴之地,這天底下權勢的核心,在東都這個地界,天上掉一塊板磚,砸死的都是個五品官。

  而東都的貴族女子們,都重禮儀,講規矩,尊卑分明,秩序井然。

  他們講著大榮最標準的官話,沒有半分口音,用著大榮最高規格的禮儀標準,沒有任何瑕疵。

  到東都前一天,整個隊伍的人都歇了下來,下意識梳理了自己的妝容,換上了最好的衣服。柳玉茹早在幽州就備好了兩件好衣裳,就等著來東都穿,第二天早上給顧九思穿上衣服時,顧九思歎了口氣道:「咱們這麼慎重,到顯得像個土包子進城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抬頭看了他一眼:「咱們頭一次來都城,不就是土包子嗎?」

  「那哪兒能這麼說,」顧九思頗為驕傲,「咱們揚州多風流,這些北方的蠻子能比嗎?」

  然而事實證明,能比。

  當顧九思的隊伍進入東都時,大家就都發現了。

  東都的城池都要比普通城池高,護城河也要寬上許多,街上人來人往不見流民,街道清洗得乾乾淨淨。哪怕剛剛經過戰亂,女子們卻都穿著時下最好看的衣衫,男子也都身著長衫,手持摺扇,笑著從他們身邊走去,似乎沒有被戰亂影響半分。

  路上熙熙攘攘,柳玉茹好奇挑了簾子,看見路上有各種各樣的人,甚至有些藍眼睛的胡人頻頻走過,但大家似乎都見怪不怪了一般。

  柳玉茹覺得東都的一切都新奇極了,顧九思撐著下巴,靠在車上,吃著盤子裡的水果,有些不滿道:「有這麼好看嗎?」

  「你來瞧啊,」柳玉茹高興道,「那個,那個人會噴火!」

  「揚州以前也有。」

  顧九思拍拍手,直起身來,他將下巴擱在柳玉茹肩頭,看著外面的景色,慢慢道:「唔,比我以前來又熱鬧些了。」

  「你以前來過?」

  柳玉茹有些詫異,顧九思皺了皺眉,似乎不是很高興,輕哼了一聲道:「以前舅舅接我來過。」

  柳玉茹見他面上沒什麼喜色,小心翼翼道:「來了受人欺負了?」

  「東都人啊,」顧九思給自己倒茶,感慨道,「空有一身華麗皮囊,骨子裡卻齷齪得很。以後咱們待在東都,就關上大門別理會外面的事兒,你也少搭理他們。」

  柳玉茹直覺顧九思在東都有什麼不愉快的經歷,但她也沒問,反而是道:「咱們初來乍到,對東都也不甚熟悉,我便沒有先買一套宅子,只是讓人先過來租了一套。東都物價也真是貴了,這套宅子,一個月租金就得十兩銀子,我得早點找點事兒,不然還真養不起家裡了。」

  顧九思聽到這話,有些不好意思,他輕咳了一聲,同柳玉茹道:「住宅的事兒,我會問問同僚,看他們是怎麼解決的。」

  柳玉茹笑笑,柔聲道:「不妨事,這事兒我已安排好了,咱們就只管住進去就是。」

  兩人說這話,便到了柳玉茹租下的房子。

  這房子位置不錯,距離宮城很近,以後顧九思早上就能多睡一會兒,柳玉茹為了照顧顧九思是花了大價錢的。

  一個月十兩銀子,快趕得上顧九思的月俸了,柳玉茹想著,這樣一個宅子,無論如何,也應當算不上差了。結果一行人停在宅子門口的時候,都看傻了眼。

  這宅子倒也不算小,可是看上去門彷彿就是兩扇木板搭著,牆也黑漆漆的,牆頭長著野草,看上去彷彿已經許久沒住過人了。

  一行人站在這破爛宅子門口,俱都是呆了,顧九思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看了一眼柳玉茹,就怕柳玉茹不高興,他趕忙道:「這屋子,不錯。」

  旁邊葉世安也緩過神來,輕咳了一聲,趕緊道:「小徑幽處人家,別有一番風味。」

  葉韻也連忙點頭,她詞窮,只能道:「很好,我覺得很不錯。」

  柳玉茹黑著臉沒說話,片刻後,她低頭再看了一眼地址,咬了咬牙,上去開始敲門。

  開門的是柳玉茹派來租房的人,看見柳玉茹黑著的臉,那家丁立刻道:「夫人!我可以解釋!」

  「十兩銀子,」柳玉茹咬牙切齒,「你就給我找了這麼一個地方?!」

  「夫人,」那家丁哭喪著臉,「東都的房子都太貴了,真的找不到更好的了!」

  「你……」

  柳玉茹眼看著要發火,顧九思趕忙上來,一把將柳玉茹攬在懷裡,誑哄道:「挺好的,不錯了,我覺得很可以了,」顧九思給家丁打著眼神,同時道,「咱們先瞭解一下具體情況,瞭解了再罵,嗯?」

  柳玉茹知道這話挺有道理的,可是在這麼多人面前失了面子,她便有些難以控制情緒。

  僵著臉點了頭以後,大家一夥人終於進來。

  院子是挺大的,但整個屋子黑漆漆的,庭院裡野草叢生,看上去荒涼無比,沒一點人氣。

  家丁帶著柳玉茹一行人先進了飯廳,飯菜已經做好了,家丁提前打掃出了屋子,讓這個陰森的屋子,看上去至少要乾淨些。

  柳玉茹氣壓極低吃了飯,將家丁單獨叫了過去,面無表情道:「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夫人!」

  家丁當場跪了下去:「真的是房租太貴,租不起的啊。您要一個離宮城近的地方,這裡一套宅子就沒有低下二十兩一個月的了。您還要大,因為家裡有這麼多人。又大、地段又好、還要佈局好裝修好樣樣好的房子,那都貴啊。」

  柳玉茹聽著家丁的話,皺起眉頭:「東都的房子,有這麼貴的嗎?」

  「不是房子貴,」家丁歎了口氣,「是什麼都貴啊。」

  柳玉茹聽了家丁的話,抿了抿唇,也不再追究了。

  顧九思見她不高興,不敢煩擾她,就領著葉世安將東西安置下來。等安置好後,已經是晚上了,顧九思見柳玉茹拿著算盤啪嗒啪嗒響,小心翼翼上去規勸:「玉茹,別想了,先睡吧?」

  柳玉茹歎了口氣,她抬眼道:「郎君,我覺得我得努力一些。」

  「你已經很努力了!」顧九思趕忙勸道,「你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

  「不,我沒有太大壓力,」柳玉茹搖搖頭,眼裡帶了光,「我就是覺得,東都人太有錢了。郎君,你明日進宮去是嗎?」

  柳玉茹猝不及防問起這個,讓顧九思愣了愣,他茫然點了頭,柳玉茹高興道:「那太好了,我就上街去逛街了。」

  顧九思看著柳玉茹興高采烈的模樣,也不知她是被氣瘋了,還是真的高興。

  一路舟車勞頓,他們這一夜睡得很香。等第二日,顧九思換了官服,便領著沈明、葉世安一起入了宮。

  這一次望都一戰,顧九思是提前寫了摺子上報的,沈明和葉世安都有功,要跟著他一起領賞。

  沈明少有穿上了正兒八經的廣袖袍子,戴上了玉冠,和葉世安顧九思一起,恭恭敬敬站在了大殿門口,等著召見。

  他們三個人都是頭一次上殿,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柱子高聳而上,旁邊太監挺直了腰板站得規規矩矩,都讓氛圍變得格外莊重緊張。

  顧九思其實內心也慌,但他畢竟出身富貴,小時候也進過宮廷,面上倒也鎮定。而葉世安從小和官家人打交道,雖然也是頭一次上殿,但這一天他也準備許久,並沒有太過失態。只有沈明這個一直立志當個土匪的二流子,頭一次面臨這種情況,他才堅持了不到一刻鐘,就忍不住靠近了顧九思,小聲嘀咕道:「陛下怎麼還不宣我們啊?」

  「等著就是了,」顧九思壓低了聲,除了嘴什麼地方都沒動,手持笏板,靜靜看著前方,甕聲道,「話說多了,小心掉腦袋。」

  東都是隨時可能掉腦袋的。

  這一點沈明已經在來之前被教育過了。

  沈明趕緊住了嘴,現場又安靜下來。過了許久後,裡面傳來唱和聲,顧九思三人終於被宣了進去。

  此刻殿中站滿了新舊貴族、朝廷官員,他們都注視著進來這三個人,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三位中有一位,是如今這位新帝贊口不絕的政治新星、天子寵臣,這個國家最年輕的戶部侍郎,也是未來戶部最有可能的掌權者。

  顧九思感覺到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踩在紅毯之上,似如踩在權力雲巔。他看著范軒坐在金鸞寶座上含笑看著他,顧九思有那麼一瞬間突然感悟到,人為什麼都要往上爬。

  為的不僅是錢、不僅是名、不僅是權,還有這一切所附帶來的,他人的認可和期許。

  顧九思撩起衣擺,恭敬跪下去,在范軒面前叩首,朗聲開口:「臣顧九思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葉世安和沈明跟著他跪下,一起行禮。范軒笑了笑,抬手道:「顧侍郎,請起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8:26 AM

第八十五章

  聽到范軒這句話,顧九思懸在空中的心突然就定了下去。

  他不能肯定其他東西,但有一點他卻是清楚知道,至少在此時此刻的范軒心裡,他還是個好苗子。

  顧九思認認真真躬身叩首,心裡盤算著如今范軒和周高朗之間的關係。

  范軒並不是傻子,他能以一個文臣之身走到今日的位置,至少證明在人心這件事上,范軒是有所把握的。如此精明之人,怎麼可能看不到透周高朗放周燁在幽州的意圖?可既然知道,他為什麼又願意讓周燁留在幽州,順著周高朗的意思讓他進入戶部呢?

  顧九思一時有些想不明白,他神色恭敬道:「謝陛下。」

  隨後同葉世安和沈明一起起身。

  旁邊太監笑著提醒范軒:「陛下,還沒給顧大人宣佈聖旨呢,您叫早了。」

  「是了。」范軒笑起來,抬手拍了拍自己腦袋,搖頭道,「糊塗了,我記掛這事兒許久,一時竟就忘記還沒宣旨了。王弘,宣旨吧。」

  被叫做王弘的太監笑起來,安撫道:「陛下也是太記掛顧大人了。」

  顧九思抬頭瞧了一眼王弘,這人看上去和范軒差不多年紀,快五十歲的模樣,有著太監特有的陰柔姿態,因為長期低頭躬身,肩頭往前,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種卑微的姿態。他面上笑意盈盈,白白淨淨的臉,瞧著生得喜慶,看著難有惡感。他從旁邊小太監手裡接過聖旨,站在范軒身後,大聲宣讀了嘉獎的聖旨,冊封顧九思為戶部侍郎,葉世安為正七品右司諫,沈明為從六品殿前司騎軍指揮使。

  冊封完後,三人又領旨謝恩,范軒將三人誇讚了一番,這才開始商議接下來的事。

  新朝初立,百廢待興,內要安撫戰爭留下來的後續事宜,外要準備應對還沒有歸順的諸侯。三個人的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放在其他地方都是能炫耀的大官,但在這朝堂之上,卻也不過只是剛入深海的小蝦米,於是三人聽著所有人嘰嘰歪歪爭執著,一言不發。

  如今最關鍵的問題,一來是對內修生養息,要如何休養。征戰這一年,良田多荒廢,如何在最快速度裡恢復量產,是重中之重。二來是揚州和劉行知的問題如何解決,是和解還是攻伐,所有人都沒有個準數。劉行知沒有什麼好說的,以劉行知如今所作所為,這一仗不過早晚的問題,但揚州卻不大一樣。

  揚州如今的主人,在王善泉死之後,對外依舊是王家掌控,由王善泉的兒子王思水繼承了節度使的位置。可實際上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揚州說一不二的,應當是那位王家座上賓,洛子商。

  王思水如今年不過十二歲,只是個稚子,他的母親是王善泉家中娘家最不得勢的一個妾室,歌姬出身,以色侍人。王善泉死後,他其他孩子一夜之間都離奇暴斃,最後只剩這個王思水,可以說,王思水的位置,是洛子商送給他的,他不過就是洛子商的傀儡罷了。

  揚州富庶,雖然兵力不強,但也在這些時日自己靠著錢砸出了一隻軍隊來。說他們無心,他們前些時日,才北吞滄州南侵交州。可若說他們和劉行知一樣野心勃勃,但在范軒登基時候,洛子商又讓人送上了一份禮物,看上去有歸順之意。

  於是揚州伐與不伐,就成了朝堂爭論焦點。

  顧九思聽著所有人在朝堂上亂哄哄吵成一片,整個人就游離在外。

  說真的,他有點睏,起太早了。

  領完旨後,發現整個朝堂和他沒多大關係後,他就像以前上課時候聽夫子講話那樣,有點控制不住的神遊。

  一路神遊到結束之後,直到葉世安站在他邊上,輕咳了一聲,顧九思才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周邊人都散了,范軒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得他冷汗直冒,隨後王弘便走了下來,笑著道:「顧大人。」

  「王公公。」

  顧九思趕緊向王弘行禮,王弘是范軒貼身的人,這可是絕對不能得罪的。王弘笑了笑:「頭一次見面,大人不必這麼客氣,前些時日聽陛下對大人多有誇讚,如今真見著了,才知道陛下所言不虛,當真是青年才俊啊。」

  「王公公謬贊了。」顧九思趕忙道,「都是承蒙陛下抬愛罷了。」

  王弘笑著同顧九思寒暄了幾句,又轉頭看向了葉世安,面對葉世安,他明顯恭敬了許多,面上笑意更深,高興道:「葉大人,陛下想邀您一道吃個午飯,問您方便嗎?」

  葉世安愣了愣,他下意識看了顧九思一眼,王弘卻沒多說,於是葉世安便明白,這是單單只叫了他。天子有命,葉世安趕緊應了聲,王弘便同顧九思和沈明告別,領著葉世安往外走去了。

  等他們走了,沈明跟著顧九思往外走去,出了大殿,沈明小聲道:「哥,你說范……哦不,陛下召見世安哥做什麼?」

  聽著沈明改的這個稱呼,顧九思下意識瞧了沈明一眼,將笏板抱在手裡,有些好笑道:「你怎麼突然叫我這個?」

  「我想過了,」沈明認真道,「來了東都,還叫你九爺,聽上去太不像正道了。我看出來了,以後你們都是大腿,我得抱緊些,所以我趕緊先叫個哥,方便你以後給我養老送終。」

  「養老送終是這麼用的嗎?」

  顧九思挑了挑眉,沈明趕緊道:「不重要,這都不重要。你先回答我問題啊。」

  「我又不是神仙,」顧九思和他慢悠悠往宮門外走去,淡道,「等他出來了,你問他啊。」

  「那我不是心急嗎?」

  沈明歎了口氣:「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我心裡得有個底。」

  「好事。」

  顧九思肯定開口,沈明有些疑惑:「你怎麼知道?」

  「他爹和陛下以前關係就好,如今陛下怕是對他爹的事兒愧疚著,加上他叔父之前提早入了東都,如今怕已經在東都紮根了,昨日我們還沒來得及找人,今日陛下怕是打算親自為他尋親。你以為是個人,打場勝仗,就能進中書門下當官的嗎?」

  顧九思聲音平淡,明顯在想些什麼。沈明愣了愣,片刻後,他猛地反應過來,下意識道:「他的官是不是比我大?」

  顧九思被沈明的關注點逗樂了,他忍不住調侃:「沈明,你以前不是要殺盡天下狗官嗎?現在還在意官職大小?」

  「我想明白了,」沈明歎了口氣,「以前年紀小不懂事兒,你也別笑話我了。落草為寇始終是寇,遇到的全是鷹爺這種人,自以為為民除害,其實自個兒就是一大害了。倒不如當個好官,還更實在些。」

  聽得這一番話,顧九思抬手拍了拍沈明的肩,語重心長道:「長大了。」

  沈明將他的手打下去,不高興道:「滾!」

  顧九思笑著收回手,沈明眼睛轉了轉,湊上前來道:「我這官到底大不大?」

  「殿前司騎軍,上四軍之一,是個好地方。」

  顧九思認真開口,沈明正要樂呵,就聽顧九思繼續道:「騎軍內部共有二十四指揮使,每個指揮使手下兩千人,是個不錯的位置。」

  沈明的笑容僵住了。

  兩千人。

  還不如他在幽州混得好呢。

  沈明有些氣悶,兩人聊著天走到宮門口,剛出城門,就看見周燁站在門口,顧九思愣了愣,隨後高興起來,詫異道:「周大哥?」

  「九思。」

  周燁笑了笑,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沈明,行禮道:「沈明也在啊。」

  「周大哥。」沈明高興道,「我當官了,那個什麼……」

  「殿前司騎軍指揮使。」顧九思在旁邊做解釋,沈明趕緊點頭:「對對對,就這個。」

  「我知道。」周燁笑著道,「昨夜我已經聽范叔叔說過了。」

  說著,周燁看向顧九思道:「今日可有時間,去我家吃個便飯?」

  「我也去。」

  沈明高興出聲,周燁笑了笑道:「今日我邀九思有事,改日再請你。」

  沈明聽了這話,有些無奈,他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你們都有人請吃飯,我自己去喝酒去。」

  說完,沈明和兩人隨口說了一聲:「走了。」之後,便轉身離開。

  周燁有些不安:「我沒想到阿明也在……」

  「無妨的,」顧九思知道,周燁這樣處處照顧著人的性子,是怕沈明想太多,他將手往周燁肩上一搭,扯著周燁就往車上走去道:「他心大著呢,我讓木南過去給他買單就是了。」

  說著,顧九思轉頭同跟在身後的木南道:「去,跟著沈明,把他喝酒錢給付了。」

  送走了沈明,顧九思和周燁一起上了車,上車之後,顧九思直接道:「是周大人找我吧?」

  周燁愣了愣,隨後不由得笑起來:「你可真是太聰明了些。」

  「剛好,我也有事,想找周大人。」

  顧九思笑了笑,他轉過頭去,看著街上人來人往,神色間似乎帶了幾分憂慮。周燁不由得道:「你可是遇到什麼事?」

  「的確是,」顧九思轉過頭來,看著周燁,歎了口氣道,「這事兒我還在斟酌,是不是該說。」

  「你先說來與我聽聽。」

  「你應當知道,我舅舅是原吏部尚書江河。」

  聽到這話,周燁神色頓時認真起來。

  江河是因為梁王獲罪入獄的,入獄之後的具體情況,顧九思就再不清楚了,可他與梁王牽扯頗深,如今顧九思若是想要出面撈他,多少都會引起范軒的不滿。

  「過去我不懂事,胡作非為,就是想著有舅舅當我的靠山,人在時我靠著人家作威作福,如今他落難,我沒有就這麼乾看著的道理。」

  顧九思打量著周燁的神色,慢慢道:「我對新朝絕無二心,想找我舅舅,也不過只是親人之情,與立場沒有半分關係……」

  「我明白,」周燁點頭道,「你不用同我說這麼多,你我是兄弟,我對你沒有半點猜忌。我只是擔心,你如今貿貿然問出去,會耽誤你的仕途。」

  「可我不問,他人就想不起來了?」

  顧九思苦笑:「倒不如坦蕩一點,至少還落個君子名聲。」

  周燁不說話了,許久後,周燁出聲道:「這事兒你先不要同別人提,我替你去打聽,摸准如今大家對江尚書的態度後,你再看如何行事。」

  顧九思等的也是這句話,他點點頭,拱手道:「謝過了。」

  「有什麼要緊?」

  周燁笑了笑:「都是應該的。」

  兩人說著話,便到了周府。周高朗的府邸是范軒賜下的,原為一個高官的家宅,東都城破的時候這家人舉家逃了,人沒抓到,便封了宅子上繳了國家。

  這院落修建得極好,一路亭臺樓閣,顧九思走了將近一刻鐘,才到了書房,顧九思站在周高朗面前,周高朗正在看著一張地圖,上面還是大榮過去的版圖,周燁將人帶到,便不出聲離開了去,顧九思站在周高朗身後,恭敬道:「周大人。」

  周高朗應了一聲,轉過頭來,他上下打量了顧九思一眼,笑起來道:「升官了,精氣神都不一樣。」

  說著,他走到桌邊,拈了一顆棋子,敲了敲棋盤道:「來坐吧,我們手談一局,隨意聊聊天。」

  顧九思恭敬上前來,坐在了周高朗對面,周高朗提子先行,棋子落下的時候,外面最後伺候著的人也離開了,從房間到院落空無一人,外面烏雲佈滿,周高朗淡道:「看來是要下一場大雨。」

  「應當是。」

  落棋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來,一下接一下。周高朗看著棋盤,淡道:「之前我與范大人圍困東都,本是打算打下東都,再派人回望都救援。燁兒在我門口跪了一晚上,他同我說,與你相交時間雖然不長,但你與他卻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顧九思沒敢說話,他看著棋盤,神色不動。

  但其實他內心是有些擔心的,他不清楚周高朗說這些話是為著什麼。

  「我答應了他派人增援,但也要求他之後留在望都。在此之前,老范本來打算讓他在京城,給他一個大官。自從梁王入東都之後,他一直在忙前忙後,以功勞來說,他的確該在東都有立足之地了。可我沒有讓他留下,你可知是為什麼?」

  顧九思拿棋的手頓了頓,他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為何不說?」

  周高朗目光落在他指尖的棋子上。

  「下官不敢。」

  顧九思放下了棋子,周高朗笑出聲來:「看來你是明白,我留他在望都,是希望給周家留個根基。所以我同老范說,我擔心燁兒日後壓過平兒,所以故意這麼安排。老范信了,便給了兩萬軍,替我解決這個家事。」

  「您同大哥說過嗎?」

  顧九思平淡開口,周高朗搖搖頭:「沒有。這話若是說了,他沉不住氣,怕是會讓老范看出破綻來。」

  「那您告訴我這些,是打算讓下官做些什麼呢?」

  周高朗沉默不語,片刻後,他淡道:「你知道,下棋這種事兒,有時候棋子得提前放,放得晚了,就沒用了。燁兒得對我心生不滿,老范才覺得正常。可若等以後真出了事,我再同燁兒解釋這些,他又會信嗎?」

  周高朗歎了口氣,似是無奈:「我今日同你說這些,便是指望著,等日後真走到了那一步,這些話,得由你說出來。不僅得由你說,你還得讓他信。」

  顧九思聽得這話,算是明白了,周高朗這是讓他平日就得多有暗示,但又不能讓周燁真看出來,可是等話說出來的時候,周燁得覺得,的確是如此。

  顧九思苦笑起來:「您太為難下官了。」

  「你是個聰明孩子。」周高朗抬眼看他,「我覺得這對你來說,是小事,不是嗎?」

  顧九思有些無奈,但他只能勉強道:「下官盡力。」

  周高朗點點頭,見他沒有繼續說話,便道:「還有什麼要問的?」

  「下官不明白,」顧九思直接開口,「大人為何這樣信得過下官?」

  猜忌天子這種事,怎麼會就這樣同他一個在政治上只是毛孩子的人說?

  周高朗挑了挑眉,有些奇怪道:「信不過你,我送你坐到這位置上?」

  顧九思一時啞口無言,周高朗下著棋,淡道:「我知道你不會背叛燁兒,燁兒不會背叛周家,也就等於你會一直站在周家的立場上。」

  「大人說錯了,」顧九思神色平淡,他抬眼看向周高朗,眼裡全是認真,「九思站的不是周家,九思站的是百姓,是公正。」

  周高朗沒說話,他看著顧九思。

  這個年輕人的眼睛裡一片清明,帶著他們這些中年人難有的執著。

  周高朗笑了笑。

  「那就是周家的立場。」

  顧九思心裡鬆了口氣。

  他這話,本就是敲打。他與周燁是兄弟不錯,但他並不願意被周高朗綁定。

  得了周高朗這句話,顧九思終於放下心來,他問了最後一句:「下官最後還有一個疑惑。」

  「你說。」

  「我想確定,您防範的,是陛下嗎?」

  顧九思定定看著周高朗,他沒有忽視周高朗臉上任何神情。

  他詫異發現,在他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周高朗的面容上,呈現出了極其短暫的、近乎於難過的表情。

  只是這情緒一閃即逝,周高朗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苦笑起來:「我與老范幾十年生死兄弟之情,我是不會防範老范的。我的命當年是他保下來的,他若要砍了我的腦袋,砍了就砍了,我沒什麼好說。」

  聽得這話,顧九思有些奇怪,緊接著,他就聽周高朗歎息道:「我防的,是范玉啊。」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腦子嗡的一下。

  他知道自己不該衝動,可是那一瞬間,卻下意識脫口而出:「陛下如今身體可是有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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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范軒:顧愛卿,這個問題你怎麼看?

  顧九思神遊ing

  范軒:顧愛卿?

  沈明踹了顧九思一腳。

  顧九思:陛下,我覺得很好。

  范軒:你覺得什麼很好?

  葉世安搖搖頭。

  顧九思:我覺得方才的事,需要慎重商議,這樣比較好。

  范軒:方才我說什麼事?

  葉世安絕望閉上了眼睛。

  走出大殿後。

  顧九思:剛才陛下點名你怎麼不給我傳小紙條?

  葉世安:能不能不要把讀書的習慣帶到職業生涯裡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9:31 AM

第八十六章

  屋外開始有了悶雷聲。

  周高朗沒有說話,顧九思問出聲後,頓時被自己的大膽給驚了。無論范軒身體好或者不好,在這新朝初建的時候,都必須是好的。

  他趕忙離開位置,跪了下去,急道:「下官胡言亂語,還望大人恕罪。」

  「這是做什麼?」周高朗苦笑了一下,轉頭看向外面的天,神色平淡,「起來吧。外面也要下雨了,你先回去吧。」

  顧九思連忙應聲,叩首行禮後,便從周高朗的房間裡退了出來。

  今日周高朗這一番話,除卻范軒的身體之外,大多在他預料之中,他在長廊外站著定了定神,剛走出周高朗的宅院,就看見周燁負手站在長廊上,見他走出來,周燁轉頭看他,笑著道:「你嫂子留你吃飯,我便在這裡等著你出來。」

  顧九思聽這話,抬頭看了看天色,搖頭道:「不了,今日出來時還同玉茹說過要回家的,便先告辭了。」

  周燁聽得這話,倒也沒有為難,只是道:「剛到東都,你也沒幾個同僚,趁著這個機會多和玉茹吃吃飯,以後怕是沒這麼多時間了。」

  顧九思聞言笑了笑,搖頭道:「我以往在外喝酒喝夠了,日後非必要,我還是要回家吃飯的。」

  說著,顧九思似乎是想起柳玉茹來,有些不好意思道:「家總得有個家的樣子,我想同她每日都一起吃晚飯。」

  周燁點了點頭,送著顧九思出去,笑著道:「這我倒是要同你多學學。」

  顧九思沒有多說什麼,他看了一眼周燁。

  周燁打小是在外奔波的,周高朗兩袖清風,不善錢帛之事,又沒有什麼家底,全靠朝廷那點薪水。故而周燁十幾歲的年紀就出來經商,後來長大,在幽州也多是經手錢帛之事,例如周燁初次到揚州,就是為了採購軍需。

  小小年紀就操持著這些,待人接物一事上,周燁的分寸都拿捏得極好,無論貧富貴賤,他都處理得恰到好處。

  要留顧九思吃飯,就會一直等候在外,顧九思要回去,也沒有半分慍色。送著顧九思到了門口,周燁囑咐道:「不久怕是會有大雨,路上小心。」

  顧九思笑了笑:「放心吧。」

  說完,他想了想,又道:「周大哥,今日真是對不住,讓你白等我了。」

  「不妨事,」周燁笑道,「婉之還沒讓人做飯,沒浪費。」

  顧九思知道他是說笑,笑著同周燁行禮,便放下簾子,讓木南駕馬走了。走出沒有幾步,顧九思突然撩起簾子,詢問道:「夫人現在在哪兒?」

  「就知道您會問。」

  木南笑著道:「方才我差人去問了,少夫人應當在九方街那一路喝茶。」

  木南昨夜花了一晚上記了一下東都的地圖,顧九思也大概記了幾條主要的街道。九方街是東都最繁華的一條主道,這他是認識的。

  「我們去接她。」

  顧九思高興開口,木南有些無奈,但還是應了聲。

  顧九思興致勃勃往柳玉茹的方向去時,柳玉茹正帶著印紅在茶樓裡喝茶,說書先生坐在大堂,講著揚州少有的故事,大多是一些東都的時談。

  柳玉茹今天跑了一天,將東都各區的房價和房租都問了一遍,也看了幾套房子。

  東都的房價是揚州的兩倍,房租更是不菲,主要是因為東都人員往來密集,來東都的人又都是各方當地的富豪,在這裡隨便花點錢住些時日,也是沒有關係的。

  逛了一圈後,柳玉茹便發現,其實他們目前住這個地方,除了裝修得不大好,其他都是不錯的,尤其是地段上,距離宮城極近,步行不過一刻鐘,顧九思日後就能在家裡多睡一會兒。

  他慣來是個懶散的人,每日起床便就是要了他的命,尤其是冬日的時候,更是難上加難。過往在望都,他是縣衙裡最大的,便宣佈了每日晨時末開始辦公,如今到了東都來,每日卯時就要上朝,第一日還算剛入東都,他還有些興奮,日後怕是就是折磨了。

  柳玉茹考慮了一天,便打算入手將這宅子買下來,雖然這筆數目不算小,但這半年來花容的收益加上去收糧那一趟的酬勞,買下東都一個宅子,還能剩下一半的餘錢。

  定下來這事兒,柳玉茹也有些疲憊,她便隨意進了一家茶樓,打算休息一二,便回家去。

  周邊人都在聊天,說得無非就是是新朝的事情,如今新朝改國號為華,年號永福,大家私下議論著范軒和朝臣,說了說去,倒也沒有太大不滿。

  范軒稱帝後第一件事,就是宣佈降低賦稅,百姓倒是極為高興的。但柳玉茹想了想,范軒降低賦稅,那朝廷裡的錢哪裡來?必然是要從其他地方來的。

  柳玉茹坐了一會兒,便見天色有些暗了,她轉頭看了一眼外面,吩咐印紅道:「要快下雨了吧?」

  印紅給她倒著茶,抬頭看了一眼外面,應聲道:「快了,要不咱們回去吧?」

  柳玉茹點了點頭,吩咐印紅去叫馬車,他們馬車停在了隔壁三條街開外,印紅去也得有一段時間。

  柳玉茹慢慢喝了口茶,站起身來,招呼人結了賬,便往樓下走去。

  外面悶雷轟響,豆大的雨點開始往下落下,等柳玉茹下樓站在門口時,外面已經下起大雨來,雨順著屋簷落下,讓天地都變得朦朧起來,柳玉茹站在門口,心裡盤算著,這個時間印紅應該到不了馬車的位置,怕也是被雨攔在路上,在哪個屋簷下避雨了。

  柳玉茹倒也不著急,她就站在門口,瞧著外面的雨簾。

  她靜靜立在門口,而茶樓對面的酒樓之中,有個衣著華貴的青年男子正靠在椅子上,靜靜看著街上四處奔跑著躲雨的路人。

  他生得極為俊美,鳳眼薄唇,面上線條乾淨俐落,便顯出了幾分刻薄。可這也擋不住生來好看的五官,瞧著便是帶了幾分邪氣的漂亮。

  他坐在酒樓窗前,轉動著手指上的翠綠扳指,慢慢道:「沒想到,東都也會有這樣的大雨。」

  跟在他身後的侍從沒有說話,房間裡格外沉默,洛子商端起旁邊的酒杯,抿了口酒,目光透過雨簾,便落到對面茶樓門口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著輕紗大氅,白色內衫,梳著婦人的髮髻,站在茶樓門口,似如揚州三月垂柳,柔軟又美麗。

  洛子商靜靜端望了片刻,突然開口道:「顧九思是不是來東都了?」

  站在他身後的侍從終於開了口,極為簡短道:「應當是。」

  洛子商抬了頭,自言自語道:「年前發的信,如今三月多了,應當來了。」

  說著,他笑了笑,忽然道:「羽南,去給我拿把傘來。」

  被叫做羽南的侍從沒說話,徑直走了出去。洛子商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袖,左右看了一眼,見佩飾端正,衣服上沒什麼褶皺,便走下樓去。

  羽南已經結了賬,拿了把傘立在門口。洛子商從羽南手中拿過傘,吩咐道:「你在這兒等著吧。」

  說完,洛子商便撐開傘,步入了雨簾之中。

  此刻顧九思在馬車裡,正靠著車壁有些睏頓。

  早上起太早,一大早緊張著,便沒什麼感覺,此刻放鬆下來,睏的感覺立刻就湧了上來,他靠著車壁打著盹,仍由外面雨聲鋪天蓋地,他也沒有察覺。

  走了不知多久,馬車突然停了,他依稀聽見外面傳來了交談之聲,他迷迷糊糊睜眼,便見車簾一掀,卻是印紅捲簾走了進來。

  她身上有些濕潤,但也還好,顧九思突然就清醒了,忙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少夫人呢?」

  「夫人叫奴婢去喚馬車,她在茶樓等著,但突然下了大雨,奴婢被攔在了路上,剛好遇見姑爺。」

  印紅趕忙開口解釋,顧九思捲簾看了看外面,見大雨滂沱,背對著印紅道:「她一個人在等你?」

  「是。」印紅也有些著急,「今日只有我和少夫人出來。」

  顧九思皺了皺眉頭,本來還想著,這樣的大雨還讓木南在外駕馬車太過分了些,但念著柳玉茹一個人,他又有些不放心,便道:「你同木南說了茶樓位置沒?」

  「說了,」印紅回到,「近得很,很快就到了。」

  顧九思遇到印紅的時候,柳玉茹等得有些無聊。

  賬已經結了,再回去她也覺得麻煩,便靠在門邊等著人,後面的說書先生不講時政了,講起了白娘子的故事來。斷橋大雨,許仙撐傘而來,那是八十四骨紫竹柄的油紙傘,上面繪了正盛開的玉蘭,雨珠順傘而下,迎風浥露,銜珠垂首。

  柳玉茹閑來無事,伸手去接飄過來的細雨,而後便見這空蕩蕩的大街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起初是看得不大清楚的,她也沒在意,但對方行到路正中時,她突然就看清了對方的面貌。

  柳玉茹收回手,不由自主繃緊了身子,面色平靜坦然。

  而對方見她的動作,便輕輕一笑,他從容而來,持傘站在柳玉茹身前,含笑道:「柳老闆。」

  柳玉茹笑起來,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一般,恭敬回道:「洛公子。」

  兩人沒有說話,其實雙方心裡都對所有事一清二楚,然而卻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般,洛子商沒有提顧九思,只是道:「柳老闆也來了東都?」

  「我來東都正常,」柳玉茹平和道,「卻不想,洛公子在揚州日理萬機,也來了東都?」

  「東都繁華之地,天下人都嚮往,洛某自然也不例外。」

  洛子商看了一眼周邊,接著道:「柳老闆打算去哪裡,洛某送你一程?」

  「不必了,」柳玉茹轉頭看向雨幕:「我在這裡等一會兒,家人很快就來。洛公子若是有事,妾身就不打擾了。」

  「倒也沒什麼事。」

  洛子商走到柳玉茹邊上,收起傘來,聲音平和道:「初來東都就遇故人,在下心中喜不自勝,便陪著柳老闆等著家人,聊上兩句吧。」

  「我與洛公子,似乎沒什麼好聊。」

  柳玉茹收起笑容,靜靜看著雨幕:「洛公子不如進屋去喝兩杯茶,看看這東都大雨,也比乾站在這兒,陪著我一個婦道人家得好。」

  「怎麼會沒什麼好聊呢?」

  洛子商輕笑,他聲線極低,帶了種難以言說的低沉:「咱們聊聊柳老闆在揚州是如何避開我的禁令哄抬糧價的,這樣也好啊。」

  聽得這話,柳玉茹沒有做聲,她扭頭看向洛子商,平靜注視著他,洛子商笑意盈盈,笑容裡不見半分惱怒,繼續道:「在下誠心請教,絕無問責之意。」

  「洛公子既然問出這話,想必一切都是清楚的,」柳玉茹神色平靜,「我走之後,把留下的人抓來拷問一下,不就清楚了嗎?還問我做什麼。」

  「畢竟不是本人,有諸多細節,怕那些人也不大清楚。」

  洛子商低頭看了手中的雨傘,傘上蘭花還帶著水珠,他抬手從袖裡拿了絹帕,輕輕擦過蘭花,開口接道:「不過柳老闆不願意說,那也就罷了。那不若聊些其他吧,聽聞柳老闆在找柳家人?」

  「沒有。」聽到洛子商提及家人,柳玉茹頓時冷了聲,洛子商低笑出聲來,「不必緊張,我也就是隨口一問,若是柳老闆需要,我說不定也能幫一幫忙呢?」

  「不必了。」

  柳玉茹冷聲道:「我與家人不合,沒什麼好找的,勞煩洛公子操心了。」

  「那就罷了。」洛子商聲音裡似是遺憾。

  話音剛落,遠處顧九思的馬車噠噠而來,柳玉茹老遠見了馬車,見得馬車上的花紋,便認出是顧家的馬車,面上頓時帶了喜色。洛子商不著痕跡看了她一眼,慢道:「說來與柳老闆緣分也不算淺了,見了這麼幾次,卻還不知柳老闆名字,敢問柳老闆芳名?」

  「我與洛公子不算熟識,閨中名字,洛公子不必知曉。」

  說話間,馬車停在了門口,顧九思從馬車裡拿了傘,撩起簾子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疾步來到柳玉茹身前,將傘撐在柳玉茹面前,高興道:「玉茹,今天好大的雨,還好我來接你,不然可不知道你怎麼辦。走,我帶你回家。」

  柳玉茹笑眯眯聽著他給自己邀功,也不說話。顧九思見柳玉茹眼裡全是了然,也不大好意思,輕咳了一聲,便給柳玉茹撐著傘,抬手攏在柳玉茹肩上,用袖子為柳玉茹遮著雨,護著她往馬車走去。

  顧九思沒注意到洛子商,柳玉茹也刻意沒同洛子商告別,洛子商看著他們的背影,眯了眯眼,等兩人走到馬車前時,洛子商突然出聲:「柳玉茹!」

  所有人停下來,顧九思這才注意到洛子商的存在,他回過頭去,有些疑惑看向洛子商。

  洛子商的目光放在柳玉茹身上,柳玉茹皺眉看著他,洛子商笑了笑,他撐傘走到兩人面前,而後收起傘來,他整個人淋在雨裡,卻全然沒有半分在意,只是將傘遞給柳玉茹,笑著道:「送傘之恩,沒齒難忘。」

  柳玉茹沒有說話,洛子商見她不接,便從容抬手,將傘放在馬車上,而後躬身行禮,彷彿第一次見面般,恭敬道:「柳小姐,在下洛子商。」

  顧九思神色驟凜,洛子商轉過身去,便朝著酒樓走了進去。

  「公子……」木南有些擔心出聲。

  顧九思沒說話,他轉過身,給柳玉茹撐著傘,平和道:「別站在雨裡,進馬車去。」

  柳玉茹知道顧九思是不高興了,她也不敢多說,只能是點頭應聲,順著顧九思的話上了馬車。

  顧九思撐著傘讓她進了馬車,自己跟著站上去。

  他站到馬車上時,便覺得腳踩到了什麼,他低下頭去,便看見腳下放著的雨傘,上面蘭花繪得栩栩如生,在雨中開得正好。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彎下腰,撿起了雨傘,然後在所有人猝不及防間,將傘往洛子商的方向猛地一扔!

  這傘被他扔得猝不及防,「哐」的一下就砸在了洛子商頭上,洛子商被砸得腳步晃了晃,隨後冷著臉色回頭,就看顧九思站在馬車上,撐著雨傘,含著笑道:「洛公子,下次見了面,麻煩叫顧夫人。」

  洛子商沒說話,神色冷然,顧九思沉下臉,驟然低喝:「下次再給我夫人送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見一次打一次!」

  說完,顧九思收了傘,低頭掀簾子進了馬車。

  印紅和柳玉茹都坐在裡面,方才的動靜柳玉茹他們都聽到了,兩人抿著唇,壓著笑。

  顧九思坐進來,滿臉氣呼呼的模樣,扭過頭去沒有說話。

  馬車動了起來,顧九思似乎是覺得砸那一下不太夠,想了想,他把自己的雨傘抓起來,又掀了簾子想扔。

  柳玉茹趕忙抬手握住顧九思的手,勸道:「好了好了,砸一下得了,再砸就不占理了。你剛當上官,可別今天當官,明天就收別人說你當街打人的摺子。」

  說著,柳玉茹將傘從顧九思手裡拿走,遞給了印紅,繼續道:「何況,砸他的傘也就罷了,這傘咱們自家的,是好傘,買得可貴了。」

  「你瞧瞧他那小白臉的樣子!」顧九思越想越氣,「我還在呢,他就敢做這些,他當我是軟柿子啊?你不知道他叫洛子商?還需要他這麼介紹自個兒啊?我看他就是心存不軌,不懷好意,當著我的面占你便宜!」

  柳玉茹被顧九思逗笑,她從旁邊拿了帕子,給顧九思擦著手上的水,勸著道:「我和他就見過兩面,算上今天第三面,我還嫁了人的,他能看上什麼?」

  柳玉茹低著頭,溫和道:「他這是沖著你來的,你以為他不認識你?就算不認識你,他也肯定知道我相公是你,你一出現,他便當知道了。他這是故意氣你呢。」

  「管他是因為什麼,」顧九思立刻道,「下次他再找你麻煩,這官我不當了,明個兒就劃了他的臉給他打包送回揚州!我看他還拿什麼在這裡浪!」

  旁邊印紅再忍不住,壓著聲音笑出聲來,柳玉茹有些埋怨看了印紅一眼,印紅趕緊低頭倒茶,顧九思抬頭瞪她:「笑什麼笑?很好笑嗎?!你把你家少夫人一個人留在那裡,遇到這種登徒浪子,你還好意思笑?」

  「姑爺對不起,我錯了。」

  印紅趕緊認錯,柳玉茹見顧九思要把火發在印紅身上,趕忙道:「今日朝上如何?陛下對你怎樣?」

  說到這個,顧九思的氣終於緩下來,他喝了口茶,帶了些止不住的小驕傲道:「陛下對我挺好的,他身邊大太監王弘還特意來恭喜我,我也算個天子寵臣了。」

  柳玉茹看顧九思的樣子,抬手戳了戳他的腦袋:「別太驕傲了,不過是小小成績,日後路還長著呢。」

  「這哪裡是小小成績?」顧九思不滿了,「你見過我這麼年輕的侍郎嗎?我這成績,」顧九思努力張開手,比劃著道:「是大大大大的成績了!」

  柳玉茹有些無奈,她看了一眼低著頭瘋狂壓制著笑的印紅,一時又不好當著人訓顧九思,外面雨聲小了,印紅趕緊道:「姑爺,夫人,我先出去,你們聊。」

  說著,印紅便出了車廂,等馬車裡就剩下柳玉茹和顧九思,柳玉茹才道:「莫太張狂了,這天下厲害的人可多著呢。」

  「我知道我知道,」顧九思歎氣,「我不就是和你嘚瑟一下,希望你誇我嗎?」

  柳玉茹聞言,她頓了頓,反思了一下,覺得顧九思說得也對,他在外向來也是有分寸的。於是她笑了笑道:「那是我的不是了,我本只是怕你太過驕傲自滿,你若是心中有數,那我當誇你的,如你這樣本事的人,也的確是人中龍鳳了。」

  「真的?」顧九思挑眉,似乎是不信,柳玉茹喝了口茶,笑著道:「我說你不是,你不高興。我誇你,你又不信,你要如何?」

  「我就是想知道,如今這樣好,」顧九思探過頭來,湊在柳玉茹面前,「你可還覺得嫁給我是遺憾?」

  柳玉茹聽得這話,抬眼看他,他離她很近,年輕的面容上看似是玩笑,但眼神中卻滿是認真。

  柳玉茹靜靜注視著他,片刻後,柳玉茹慢慢笑起來:「哪怕你沒有如今這樣好,我也不覺得是遺憾。」

  「這段婚事,」柳玉茹握著杯子,認真想了想,「似乎打從嫁給你後沒多久,我便覺得不是什麼遺憾了。」

  「原來你喜歡我喜歡得這麼早!」

  顧九思恍然大悟,柳玉茹哭笑不得:「你又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顧九思瞧著她笑,見她的模樣,猝不及防往前湊過去親了一口,柳玉茹已經習慣這種偷襲,有些無可奈何看了他一眼,顧九思這才收回身子去,坐著道:「得了你這話,我就放心許多了。」

  「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柳玉茹有些奇怪於他的不安,於她心裡,成了親,哪裡還有其他多餘的?

  且不說別人不會看上她,就算看上了,她又怎麼可能回應?

  顧九思見柳玉茹一片懵懂,歎了口氣道:「其實這話我不當同你說,我當多同你說說你不好,那你就肯定不會離開我了,可是我想想吧,我還是得同你說實話的。」

  顧九思這話說得正經,倒讓柳玉茹有些緊張了,顧九思伸手拉過她的手,看著她,認認真真道:「會很有很多人喜歡你的。」

  柳玉茹愣了愣,她看著顧九思,顧九思的眼裡沒有半點吹捧,他靜靜注視著她:「你這麼好的姑娘,長得漂亮,性格又好,會賺錢,有自己的想法,誰見著了,都會忍不住側目,不管過去有沒有人喜歡你,或者是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但我知道,以後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你。」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她心裡有點難過,又有些歡喜。

  從小到大,頭一次有人這麼認真誇她,這麼坦率同她說她好,說喜歡,這讓她忍不住有些鼻酸。

  「我哪兒有你說這麼好?」

  柳玉茹低頭笑起來:「也就是你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顧九思笑笑,他握著她的手,低頭親了親她的手背,柔聲道:「你現在還不懂,以後你就明白了。」

  「說得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一樣。」

  柳玉茹嗔了他一眼,顧九思笑著坐到她身邊去,將她攬到懷裡,抱著她戲弄道:「大兩歲也是大,來,叫九思哥哥。」

  柳玉茹漲紅了臉不搭理他,顧九思去抬她下巴。柳玉茹便伸手去推攮他,顧九思乾脆就抓了她的手,攬了她的腰,將她壓在車壁上,低頭吻了上去。

  他輕輕舔舐著她的唇,啞著聲:「乖一點,叫哥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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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洛子商: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動手?第一次見面就打我,不好吧?

  顧九思:大家都很好,只有你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9:41 AM

第八十七章

  柳玉茹起初還掙扎一下,後來發現兩人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又怕動作太大驚了外面的人,便不敢動了。

  她心跳得飛快,只聽見馬車噠噠之聲。本來只是戲弄著親一下,但這麼對抗掙扎了片刻後的服軟,便讓氣溫變得有些灼人起來。

  顧九思捨不得放,柳玉茹不敢出聲,只是僵著身子,等著顧九思。

  顧九思也覺得有些過了,不敢做太多,但又放不開,便乾脆將人撈過來,只是放在腿上抱著親。

  柳玉茹心裡害怕,總擔心印紅或者木南捲簾子進來,眼睛一直盯著馬車車簾,而顧九思卻是不管不顧,只是閉著眼睛,用舌尖去感受著這個人的溫熱甜美。

  在這種時候,兩人便會清晰感覺到男女的不同,這一刻的柳玉茹柔軟又嬌弱,似如嬌花一般顫顫巍巍盛開在風雨裡,努力承接著來自於對方的一切。

  這副模樣,便讓顧九思更是愛不釋手,顧九思感覺唇舌都有些疼了,本是覺得該停了,但他往後退的時候,柳玉茹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他腦子一熱,本來該停下的動作,就下意識變成了伸手去拉扯她的衣服,柳玉茹察覺到顧九思的意圖,頓時清醒過來,抬手一把握住他的手,緊張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被這堅定的阻攔喚回幾分神智,他抬眼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眼睛還帶著幾分水汽,含著春意的神色中帶了幾分驚慌。顧九思知道這是嚇到她了,他僵著身子,好久後,才用理智控制住自己,放下手來,抱著人,將頭埋在她的肩頭,沒再說話。

  好久後,他似乎才緩過來,啞著嗓子道:「不該同你這樣耍鬧的。」

  柳玉茹低著頭,小聲應了一聲:「嗯。」

  她抬手給顧九思順著背,見他一直低著頭不動,不由得有些心疼道:「難受?」

  顧九思小聲應了一聲,過了片刻,他抬起頭來,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佳人在懷,神仙也把持不住啊,這柳下惠做得太不容易了。」

  柳玉茹紅了臉,小聲道:「淨胡說八道。」

  顧九思輕歎了口氣,沒有多說。柳玉茹見他有些頹靡,沉默了片刻後,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顧九思眼睛頓時亮起來,他一把摟緊了柳玉茹的腰,小聲道:「玉茹,你可真好。」

  說完,顧九思就探出頭去,同木南道:「你先趕回家裡去,燒了熱水,回去讓少夫人洗澡換身衣服。」

  木南應了聲,倒也沒多想,只以為柳玉茹是淋了雨,便停了馬車,同印紅吩咐了一聲,自己先跑回去了。

  木南離開後,柳玉茹小聲道:「你這是做什麼啊。」

  顧九思笑著不說話,看上去似乎格外興奮。

  馬車行得平穩,自然要慢上許多。等到了顧府門口,顧九思立刻掀了簾子出去,此時雨已經停了許久了,他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隨後伸出手,扶著柳玉茹下來。

  他眼睛亮晶晶的,高興遮都遮掩不住,柳玉茹下來後,顧九思就拉著她直接往臥室走去,一面走一面高興同印紅道:「你去同我爹娘說,讓他們別等我們吃飯,我們有點事兒要商量,誰都不要打擾。」

  柳玉茹聽他這麼前言不搭後語的說話,低著頭完全不敢出聲了,印紅有點懵,柳玉茹看印紅不動,便揮了揮袖子,小聲同印紅道:「去。」

  印紅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離開了。

  顧九思拉著柳玉茹進了臥室,一進去就將人按在了牆上,一面親一面落鎖,隨後就拉扯著往浴室去了。

  柳玉茹一路勸阻著道:「你別著急,慢著些,不忙……」

  印紅回來回稟的時候,走到門口就停了。她愣了愣,隨後猛地反應過來,趕緊退了出去,堵在院落門口,再不讓人進去了。

  江柔和顧朗華等人在飯廳吃著飯,顧朗華皺著眉頭,有些疑惑道:「什麼重要的事,不能吃了飯再商議?」

  江柔也有些奇怪,便詢問下人道:「公子回家的時候,心情看上去怎麼樣?」

  下人笑起來,老老實實道:「高興極了。」

  顧九思是個孩子脾氣,喜怒都不藏著,江柔聽了,便知不是什麼大事,笑著道:「那便不用管了,大約是好事了。」

  「或許是九思當了個大官呢?」

  蘇婉柔聲開口,顧朗華輕哼了一聲,江柔笑著道:「應當是了。」

  顧九思一直折騰到了深夜,柳玉茹全然沒了力氣,她睡醒一覺,肚子咕嚕咕嚕餓著醒了過來。

  她想起身,又覺得疲憊,顧九思迷糊著醒過來,見柳玉茹醒著,含糊道:「怎麼不睡?」

  柳玉茹靠在他邊上,抬眼看著他,頗有些委屈道:「我餓了。」

  這是她以往未曾做過的事,此刻卻自然而然就做了,她竟是像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姑娘一樣,和另一個人說自己餓了,然後就眼巴巴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愣了愣,看著柳玉茹有些委屈的眼神,下意識道:「我也是。」

  柳玉茹:「……」

  這話讓柳玉茹清醒了一些,她怎的會像個孩子一樣,居然在這一瞬間指望著顧九思去給她弄吃的?

  她有些臉紅,低聲道:「我去煮碗麵吧。」

  說著,她便要起身,聽到柳玉茹這話後,顧九思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柳玉茹方才那句話,其實是盼著他給點行動上的回應的。顧九思趕忙按住她,彌補道:「我明白了,你且歇著,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柳玉茹也覺得累,他一攔,她便覺得起不來了,躺在床上,小聲道:「如今什麼時辰了?」

  顧九思抬頭看了一眼外面,想了想道:「外面也沒什麼聲音,我想著應當不早了,大家都去睡了。」

  「大家都去睡了,我們現在把人叫起來,是不是不太好?」

  「沒事,」顧九思擺擺手,「我去廚房看看,瞧瞧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直接拿回來就是了。」

  柳玉茹點了點頭,靠在床上道:「那我再眯一會兒。」

  顧九思應了聲,拿了外袍,披上後就走了出去。

  此時已經是夜深了,長廊裡一個人都沒有。顧九思進了廚房,左右翻了一下,發現什麼都沒有。他琢磨了片刻,餓是不能餓著柳玉茹的,總得弄點東西給柳玉茹吃,把人叫起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他想了想,看了一下櫃子裡放著的麵條,就琢磨著,煮碗麵條回去吃。

  那煮麵首先要做的就是生火,柴就在灶台旁邊,乾草也在不遠處,火摺子放在櫃子裡,顧九思心裡一合計,就行動了。

  首先是準備材料,麵條,水,雞蛋。

  然後是生火。之前他們一路逃回幽州的時候,這個技能他是學會了的,他輕車熟路架起了柴,然後用火摺子點了乾草,沒一會兒火就燃了起來。他蹲在灶台下面扇風,濃煙燃起來,顧九思趕緊加了水。加水之後,顧九思拿著麵條就塞了進去,麵條在冰冷的水裡毫無動靜,顧九思看了片刻,皺了皺眉頭,覺得這和他記憶裡看到的麵條在水裡的模樣有點不一樣。

  但他覺得可能是還沒煮好,於是他又轉頭去拿雞蛋,拿了雞蛋後,他開始犯愁,雞蛋在什麼時候下?怎麼下?

  他猶豫了片刻,決定不多想了,把雞蛋砸開弄進去就行了。

  他抬手將雞蛋往灶臺上一砸,雞蛋當場碎開黏在灶臺上,弄了顧九思一手。

  顧九思嚇了一跳,明白這是自己力氣太大了。於是又拿了一個雞蛋,輕輕的敲了敲,沒碎,他再加大了力氣,還是沒碎,他多用了點力氣,一敲。

  碎了。

  蛋清流出來,嚇得顧九思趕緊往鍋裡倒。蛋清混雜著蛋殼流進鍋裡,凝固成了白色,但蛋黃還出不來,顧九思趕緊捏碎了雞蛋,雞蛋零零散散留下去,顧九思看麵條凝在一起,趕緊拿了筷子開始攪和。

  在一陣雞飛狗跳之後,顧九思看著麵條有了幾分自己過去吃的麵條的樣子,他怕沒煮熟,就一直等著,沒多久試一試,終於煮熟了麵條。煮熟之後,他猶豫了一下,放了點鹽,加了湯,便端著回了房間。

  柳玉茹在饑餓的等待中睡了過去,聽見門開的聲音,她睜開眼睛,便見顧九思開了門,端著一碗麵條,拿了兩雙筷子和一個小碗擠進門來,用腳踢上了門,然後看向柳玉茹。

  「呀,」他有些詫異,「醒了?」

  柳玉茹含糊著應了一聲,直起身來,顧九思站在桌邊,將麵條夾在小碗裡,一面夾一面道:「廚房裡沒人,我就煮了碗麵條。」

  「你還會煮麵條?」

  柳玉茹有些詫異,顧九思有些心虛,小聲道:「應該算會吧。」

  柳玉茹看著顧九思分麵,便從床上起來,走到桌邊。

  這一碗麵看上去極其可怕,蛋清蛋殼混雜著麵條,可以說是柳玉茹見過賣相最不好的麵條。

  可她什麼都沒說,顧九思從來都沒做過家務事,能在半夜給她搗騰出一碗麵條,已經是極其不易了。

  顧九思分好了麵,招呼著柳玉茹坐下來,他有些忐忑道:「我第一次煮麵,以後會煮好的。」

  柳玉茹笑了笑:「沒事,要是不好吃,以後我給你煮。」

  顧九思聽到這話心裡美滋滋的,卻還是道:「我可以學,我學什麼都很快。」

  兩個人說著話,分了筷子,夫妻兩坐在桌邊,一起吃顧九思煮的麵條。

  麵條其實算不上很難吃,就是普通麵條煮了,帶了點鹽味。但不管怎麼說,至少是熟的,柳玉茹已經很知足了。

  「好吃嗎?」

  顧九思有些忐忑,柳玉茹吃著,抬眼看他,高興道:「好吃,我天天吃都使得。」

  顧九思聽了這話,大受鼓舞,一時間覺得自己或許極有下廚的天賦,當即道:「這不算得什麼,以後我給你學幾道大菜,讓你開開眼。」

  柳玉茹笑得不停,兩人就一面吃東西,一面說話,一碗麵條,一盞燈,就覺得高興極了。

  因為先睡了一覺,兩人精神好得很,柳玉茹便乾脆同他說起自己的打算來:「我打算將這房子買下來,裝修一下,便住下了。花容的店我已經開始著手讓人搬過來。」

  「我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嗎?」

  「也沒什麼了,」柳玉茹搖搖頭,想了想,她抿唇笑道,「以後麵條裡別放蛋殼了。」

  「行,」顧九思有些臉紅,擺了擺手道,「小事,我知道了。」

  「哦,還有,」柳玉茹想了想,接著道,「洛子商這次來東都肯定是要來找朝廷談什麼事的,你別衝動。」

  「嗯,好。」顧九思點點頭,應聲道,「你放心吧,這事兒我心裡有數。」

  兩人聊了一會兒後,又躺下去睡了,過了一個時辰,顧九思便得起身入宮了。

  他剛睡熟,又被人叫醒,便有些不樂意,嘟囔了一聲,翻過身抱著柳玉茹繼續睡。

  木南不敢叫他,在外面輕聲喚了他一次,他沒搭理,木南有些為難,沒多久,顧九思就聽見門毫不客氣響了起來,隨後葉世安溫潤的聲音響了起來道:「九思,起床上朝了。」

  這聲音把柳玉茹驚醒了。

  她猛地睜開眼,隨後便是沈明叫嚷著道:「顧九思,再不起床可就要掉腦袋了!」

  「九思,」柳玉茹開始搖顧九思,「起床了,快!」

  顧九思蜷在一起,捂住耳朵不將自己埋進了被子裡。

  柳玉茹想了想,乾脆起身來,趕緊換上衣服,便開了門。

  葉世安和沈明站在門口,看見柳玉茹出來愣了愣,柳玉茹急促道:「你們進去把他架出去,現在還讓他磨蹭怕是來不及了。」

  葉世安猶豫了片刻,沈明卻是果斷進去,將被子一掀,就給顧九思拖了起來。

  葉世安見狀,也乾脆進去,兩個人將顧九思直接架起來,木南給顧九思洗漱,然後將官服往他身上一套,顧九思閉著眼,似乎還在掙扎,葉世安和沈明一左一右架著他,同柳玉茹道:「玉茹,我們上朝了。」

  「去吧,別讓他耽誤了你們的時間。」

  柳玉茹趕緊開口,顧九思終於睜開眼,開口道:「玉茹,我會早點回來……」

  「走了!」

  沈明扯著顧九思,三個人一起拖拖扯扯往外走去。

  顧九思有些不滿,嘟囔道:「不還有一刻鐘嗎?你們急什麼急?」

  「別架我!我自己走!」

  「我走得快!走得快的!」

  三個人吵吵嚷嚷出了家門,柳玉茹看著,不免有些好笑。

  印紅走過來,端了水道:「夫人,是洗漱還是睡會兒?」

  柳玉茹笑了笑:「洗漱吧,今日去看看房子,給花容選個位置。再看看有沒有什麼其他好做的生意。」

  印紅應了聲,端著水進了屋裡之後,有些詫異道:「夫人,昨夜裡你們煮麵吃了啊?」

  柳玉茹聽到這話,就想起夜裡兩個人一起吃麵條的樣子,她不由自主抿了唇,笑道:「嗯。」

  「哦,」柳玉茹想起來,吩咐道,「以後夜裡睡前放些食材在廚房裡,方便煮麵用的。」

  柳玉茹和印紅聊著天,顧九思一行人則是上了馬車。

  這裡距離宮門極近,沒一會兒就到了皇城,三個人下了馬車,步行進走向大殿。

  冷風吹得顧九思清醒了許多,卻還是哈欠連連,他一面打著哈欠,一面詢問葉世安道:「昨天陛下留你說什麼啊?」

  「帶我見了一下我叔父。」

  葉世安笑起來,眼裡卻是帶了幾分苦澀:「三個人吃了頓飯。哦,九思,」葉世安似乎是突然想起來,有些不好意思道,「過一陣子,我可能就要帶著韻兒搬回葉府了。」

  「明白。」顧九思點點頭,「既然你叔父還好,那你自然是要回去的。」

  「這才告知你……」

  「沒什麼,」顧九思擺擺手,「也不耽擱我什麼。哦,有個事,我得和你說,」顧九思猶豫了片刻,葉世安好奇看過來,顧九思琢磨了一下,終於才道,「洛子商來了。」

  葉世安頓住腳步,轉頭看向顧九思,眼中帶了幾分震驚。

  顧九思抿了抿唇,似乎也是有些憂慮道:「我昨天遇到他了。」

  「他還敢來?!」

  葉世安冷聲開口,說完,他便急衝衝往大殿門口衝去,冷聲道:「我這就去找陛下。陛下正愁著揚州怎麼辦,剛好,他來東都,我們便此了結了他!」

  「你別衝動。」顧九思一把拉住葉世安的手,有些頭痛道,「我就是擔心你失了分寸,這才提前同你說。洛子商不可能是來送死的,他來必然是帶著陛下不可能殺他的理由。」

  葉世安愣住了,顧九思給他分析道:「陛下如今拿揚州沒辦法,洛子商必然是送辦法來的。今日朝會咱們可能就會見到他了,我便是提前同你說一聲,讓你到時候心裡有個準備,不要衝動。」

  葉世安沒有說話,顧九思知道他心裡不服氣,饒誰見著殺父仇人,也不可能泰然處之。葉世安再少年老成,也不過就是個十八歲的少年。

  顧九思歎了口氣,拍了拍洛子商的肩膀道:「陛下若是打算保他,你別和陛下對著幹,給他下不來台。路還長,以後有的是報仇的機會,你先顧好自己,別惹怒陛下。千萬別衝動,衝動輸的就是你了。」

  葉世安依舊不出聲,顧九思正打算再說什麼,便見王弘走了出來,唱喝著讓所有官員列好隊,隨後便開始宣佈朝臣入殿。

  顧九思和葉世安因為官職不同,便分開列隊站著,顧九思不好再多說什麼,心裡卻是放心不下來。

  朝會照例先是東都的地方官員報告日常的情況,隨後會將需要討論的事一件一件拿出來談。而這一日首要之事,便是聽范軒道:「昨日與眾愛卿聊了揚州的事,今日便有了著落。昨個夜裡,揚州節度使王思水大人派了信使過來與朕商議,願歸順我朝,條件是三年內不動揚州上下官員職位,給大家一個適應時間。朕覺得這個條件不錯,諸位愛卿覺得如何?」

  沒有人說話,片刻後,周高朗站出列來,高聲道:「陛下,臣也如此以為。揚州本也不是必須攻伐之地,只要揚州願意給華國支持,暫時不管,對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朕也如此作想,」范軒高興點頭,隨後道,「昨日與朕談話的信使洛子商,在此事中出了不少力,朕覺得,如此人才,不該埋沒,想留洛公子在東都,任太子太傅,各位覺得如何?」

  太子太傅。

  這位置說重要不重要,但若說不重要,又絕對不是如此。

  這是一國天子的老師,這個國家未來如何,很大程度與太子太傅如何有關。

  顧九思皺起眉頭,稍微想了想,便明白過來,這個位置絕對不可能是范軒主動給的,應當是洛子商與范軒的協議,作為揚州歸順的條件之一。

  如果是這樣,再爭執也就沒了意義,於是顧九思乾脆沉默不語,假作什麼都沒聽見。

  「那好,」范軒點點頭,看著沉默的所有人,高興道,「既然沒有人有意見,那就……」

  「陛下,臣覺得不妥!」

  范軒話沒說完,就被人驟然打斷,所有人都朝著那聲音看過去,卻見葉世安一身湛藍色官袍,手持笏板,站在大殿之上,認認真真道:「陛下,臣以為,洛子商此人,決不可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9:52 AM

第八十八章

  聽到這話,顧九思就覺得有些頭疼了。

  不僅他頭疼,在朝堂上所有人,都覺得頭疼。

  范軒出聲,周高朗附和,當權的人物都默不作聲,你一個七品官出來攪和什麼?

  洛子商不適合當太傅誰不知道?可是范軒既然開了口,自然是有他自己的交易在的,這必然也不是什麼能明晃晃放到檯面上來說的事情,葉世安這麼一阻礙,所有人都尷尬了。

  范軒坐在高坐上,許久沒有說話,繼續問下去不是,不做聲也不是。而葉世安站在朝堂上,倔強著沒有動彈,一副拼死血濺大殿也要諫言的模樣,看得顧九思和沈明心都揪了起來。

  許久後,顧九思輕咳了一聲,走出來道:「陛下,臣與葉大人都出自揚州,自問對洛公子有幾分瞭解,洛公子才學有餘,但委任太子太傅,怕還有些不妥,還望陛下多加斟酌,不過臣與葉大人都還年輕,不如陛下思慮深遠,也不過只是建議,望陛下考慮。」

  這話雖然看上去是將自己和葉世安放到了一起,可卻給了范軒一個臺階,將決定權放在了范軒手裡,范軒面色稍緩,正打算說什麼,便見葉世安要再次開口。可這一次顧九思卻是十分果斷,抬腳就踩到了葉世安腳上,葉世安痛得差點出聲,卻又因儀態下意識緊閉了嘴,就這麼片刻之間,范軒便出聲道:「顧愛卿說得極是,這事朕再考慮一下。」

  說完之後,范軒也不讓所有人再議,揮了揮手,便宣佈下朝。

  葉世安被顧九思踩瘸了腿,顧九思和沈明扶著他,一瘸一拐往外走去,等上了馬車,顧九思扶著葉世安坐下,勸著葉世安:「洛子商現在後面是揚州,陛下如今一心放在劉行知身上,肯定想著只要穩住揚州就可以了,不可能對洛子商做什麼,我知道你對洛子商心有芥蒂,可如今的確不是什麼出頭的好機會……」

  「那什麼時候是?」

  葉世安突然出聲,顧九思沉默不言,片刻後,他慢慢道:「世安,要有耐心。」

  「我已經很有耐心了!」

  葉世安猛地提高了聲音,怒喝出聲來:「我爹死的時候,我沒有說話,」葉世安紅了眼,他盯著顧九思,「韻兒被小轎從後門抬進王家的時候,我也沒衝動。可如今不是在揚州,我不是受他轄制,我身在東都!我叔父任御史大夫,我中書門下官員,你還同我說我要有耐心?這到底是耐心還是懦弱?!我今日不阻他,日後又能阻他了?!」

  「他要做什麼你不清楚?我不清楚?太子太傅?他這是將賭下在了范玉身上,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若真成了太子太傅,輔佐范玉登基,你我還能扳倒他?!休想!」

  馬車裡誰都沒說話,過了許久後,沈明慢慢道:「其實……我覺得世安哥說得挺有道理的。」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顧九思抬眼看向他們,平靜道:「陛下已經做了決定,你如今這樣當眾打他臉,今日沒丟官就是不錯的了,你還想妄談其他?」

  「那我就眼睜睜看他如願以償平步青雲?!」

  葉世安盯著顧九思:「顧九思,我以為你是血性男兒,沒想到也是懦弱如斯。」

  顧九思被這話懟得哽了哽,隨後解釋道:「我不是……」

  「對,你不是。」葉世安脫口而出,「因為死的不是你爹。」

  話剛說完,馬車裡就安靜了下來。

  沈明直覺覺得氣氛不對,葉世安似乎也覺得不妥,他沉默下來,許久後,卻是只是說了句:「對不住。」

  馬車停了下來,葉世安捲起簾子,提前下了馬車。

  沈明和顧九思坐在馬車裡兩兩相望,過了半天,沈明慢慢道:「我覺得吧……葉大哥,也不是什麼不好的意思。他就是氣狠了……」

  顧九思聽了,笑了笑:「不用你說。」

  他平和道:「我明白。」

  說完他靠在車壁上,想了想,歎息道:「他腿腳不方便,你先去扶他回房,我再想想。」

  沈明應了聲便跳下了馬車,顧九思靠在車壁上,思索了片刻,他終於是同外面駕車的木南道:「去周府。」

  木南在外面回了聲「是」,馬車便重新動了起來。沒了多久,顧九思便聽木南道:「公子,到了。」

  顧九思讓木南去遞了拜帖,很快周府就有了回應,顧九思跟著管家,熟門熟路到了周高朗的書房。

  周高朗正在喝茶,見顧九思過來,周高朗笑了笑道:「我便知道你今日要來。」

  顧九思愣了愣,隨後趕忙行禮道:「屬下唐突了。」

  「不妨事,」周高朗擺擺手,「坐吧,是為了洛子商的事吧?」

  顧九思聽周高朗的話,坐到了位置上,他抿了抿唇,點頭道:「洛子商此人,大人應該有所耳聞。」

  周高朗點點頭:「他的為人,我和陛下都清楚。」

  「那將洛子商放在太傅的位置上,」顧九思斟酌道,「陛下是出何考慮?」

  「這是洛子商的要求。」

  周高朗給顧九思倒了茶:「他成為太傅,三年不動揚州。這便是他的要求。」

  「太子交給這樣的人,陛下不擔心嗎?」

  顧九思皺起眉頭:「那畢竟是一國之本。」

  「陛下……」周高朗猶豫了片刻,許久後,他終於還是道,「陛下信得過太子。」

  顧九思沒有說話,誰都覺得自己兒子是個寶,當年誰要和顧朗華說他廢了,顧朗華估計也得把對方廢了。

  周高朗垂下眼眸,淡道:「而且,如今根本沒有時間考慮未來。就在十天前,劉行知已經自立為王,立國號為『漢』,昭告天下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豁然抬頭。他突然就明白范軒不惜一切代價穩住揚州的意圖了。

  周高朗平靜道:「劉行知自詡漢室正統之後,以討賊之名四處徵兵。劉行知的土地幾乎沒經過戰亂,益州產糧沃土,荊州兵強馬壯,比起劉行知,如今我們北交北梁,南臨劉行知,滄州剛剛大旱而過,之前的戰局又都在大夏的國土之內,可以說是內憂外患,根本沒有同時對戰揚州和劉行知的能力。」

  「所以,陛下是打算用穩住揚州三年,等平了劉行知,再回頭收拾洛子商?」

  顧九思思索著開口,周高朗點了點頭:「而洛子商估計也是想著,用這三年控制住太子,給自己鋪一條光明大道。」

  「那陛下,是打算和洛子商賭太子了?」顧九思苦笑起來,周高朗也有些無奈,「正是如此。」

  「下官明白了,」顧九思歎了口氣,「陛下的心思,下官理解,可下官有句話,怕是有些大逆不道,但卻不得不問。」

  「你說吧。」

  周高朗似乎是知道顧九思要問什麼,顧九思盯著周高朗:「陛下的身體,撐得過劉行知嗎?」

  周高朗沒說話,好久後,他慢慢道:「有太子。」

  顧九思聽得這話,沉默了片刻,許久後,他道:「能否請周大人幫個忙?」

  「你說。」

  「太子乃一國之本,所謂術業有專攻,只有一個老師,怕是不太合適。還請周大人同陛下說明,安排幾位太傅。」

  周高朗愣了愣,顧九思認真道:「下官斗膽,想請周大人舉薦葉大人。」

  周高朗聽到這話,轉念便明白了顧九思的想法。洛子商當太傅是攔不住,那乾脆就大家一起當。其他大臣對洛子商可能不會這麼嚴加防範,但顧九思這邊的人卻是會嚴防死守,絕不讓范玉對洛子商有什麼好感。

  本來這個最合適的人選是顧九思,可是顧九思的學問實在拿不出手,洛子商人品雖然差,但是也是章懷禮的關門弟子,而且文采斐然,頗有盛名。那唯一能和洛子商旗鼓相當的,也就只有同為名師弟子、前朝新科狀元的葉世安了。

  周高朗想了想,笑起來道:「你說得不錯,我會同陛下說的。」

  顧九思從周高朗家中出來,已經是正午。他回到屋裡,柳玉茹正帶著人在看房子。

  柳玉茹打算翻新房子,她審美一般,便找了葉韻陪她看著,葉韻打小教養長大,對所有東西都很挑剔,她跟著柳玉茹一路指指點點,便給出了一套房屋翻新的方案。

  柳玉茹和葉韻合計了一下,葉韻畫了圖紙,兩人便跑到市場上去,找到了專門的人,領著到家裡來看怎麼修改。

  柳玉茹見顧九思回來,同葉韻說了一聲,讓葉韻帶著人繼續看院子,便追著顧九思走了去。

  顧九思進到臥室,柳玉茹上前去,從他手裡拿了衣服,溫和道:「我見葉大哥和沈明一早就回來了,你這是去了哪裡?」

  顧九思有些疲憊:「去找了周大人。」

  「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柳玉茹有些疑惑,顧九思點了點頭,將事情說了一遍,說到後面,他歎著氣道:「我突然明白以前為什麼總有人來勸我爹再生一個,說真的,我現在真的很想勸陛下再生一個。再生一個,我就不用這麼愁了。」

  柳玉茹被他逗笑:「你也別這麼說,人總是能教的,你真當了太傅,說不定也覺得太子是個可造之材呢?」

  顧九思聽得這話,輕嗤了一聲,卻是沒有多說。他和范玉雖然交流不多,但揚州那狼心狗肺的少爺模樣,他可是記在了心裡。

  柳玉茹見他不喜范玉,也不再多談,只是道:「周大人說如今內憂,是不是糧食上的問題?」

  說到這個,顧九思便認真起來,他點了點頭道:「之前你去滄州、青州、揚州收糧,固然解決了幽州的問題,可如今這些都是大夏的領地,便都成了問題。」

  柳玉茹沒有說話,顧九思歎了口氣:「未來和劉行知必然還有一戰,糧食怕是長久都是問題。」

  柳玉茹想了想,猶豫道:「那我再去荊州和益州收一次糧?」

  聽到這話,顧九思忍不住笑了:「如今你柳老闆的名聲遍天下,怕是難了。」

  柳玉茹知道顧九思說得也沒錯,現下國家安定下來,她當初低價收糧的事情,大家也慢慢回過味來。

  雖然還不清楚具體是誰,但所有人都知道,當初青滄楊三州的糧價動盪,都起於一個姓柳的年輕女商人。

  她有了名聲,可再想重複當初的行為去荊州益州收糧,怕到時候糧價一動,官府就要有所行動了。

  柳玉茹沉默著,慢慢道:「也不能總是如此投機,我得想個長久的法子才是。人都上了前線,後面總得有人種地供應糧食。」

  「這事兒你慢慢想。」

  顧九思笑道:「想不出也沒關係,天塌了高個子的頂著。」

  柳玉茹笑了笑,片刻後,她突然想起來:「望都那邊收成如何?」

  去年顧九思到望都,安置了流民種地,冬日播下的冬麥,再過一個月也到了收割的時候,如今應當已經看得出漲勢。提到這個,顧九思有些高興:「楊主簿給我寫了信,說比以往都要產得多。之前我降低了望都的稅賦,但今年糧倉怕是要比以往要滿了。」

  柳玉茹思索著,沒有說話,片刻後,她笑了笑,溫和道:「那我倒是得到望都買糧食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便一同去吃飯。

  吃過飯後,柳玉茹回了書房,開始給芸芸寫信。

  如今她正在安排將花容總部搬到東都來,同時也在和其他幾州聯繫,派人出去合作,將花容交給當地代理。

  芸芸和花容裡的員工徹談了一次後,花容上下一心,效率高上很多,倒也沒有什麼讓人操心的。

  柳玉茹聊完花容的問題後,想了想,又吩咐了芸芸,讓她去打聽望都的糧價和地價,同時讓芸芸準備了好幾套花容的特定套盒。

  做完之後,她又去找葉韻,忙活著翻新這個房子。

  顧九思看她忙忙碌碌,一直忙活到夜深,他不由得有些無奈,覺得這個夫人,怕是比他還忙。

  等到第二日,顧九思被沈明拖起來上朝,進了馬車,就看見葉世安坐在位置上。

  他神色比昨日平靜了許多,三個人氣氛有些尷尬,等馬車動起來後,葉世安率先開口,有些尷尬道:「昨日……是我衝動,還望見諒。」

  「也不用這麼說,」顧九思笑了笑,「其實你說得也不錯,我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

  聽得這話,葉世安亮了眼,忙道:「你說的是,我昨日想過了,我該迂回一些的,洛子商當太傅,有他的理由,我們既然攔不住,不如不要攔,就給他當了太傅,日後給他暗中下絆子。」

  「你說得極是。」

  顧九思點頭道:「我昨日去找了周大人。」

  「找周大人做什麼?」

  葉世安有些懵,顧九思抬手,拍在葉世安的肩上,珍而重之道:「以後給洛子商下絆子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什麼意思?」

  葉世安皺起眉頭,顧九思將昨日的話說了一遍,葉世安愣了愣,片刻後,他反應過來,一時有些激動:「這……這不好吧。」

  顧九思擺擺手:「放心吧,看在你爹和你叔父的面上,這個面子,陛下會給。」

  「我只有一個問題。」

  沈明小心翼翼開口,顧九思和葉世安轉頭看過去,沈明慢慢道:「他的官,是不是比我大了?」

  葉世安、顧九思:「……」

  三個人到了宮裡,等到了早朝,果然便如顧九思預料,宣佈了洛子商作為太子太傅、葉世安是太子少傅的旨意。

  這次葉世安沒有衝動,和洛子商一起領了聖旨。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葉世安,范軒還安排了顧九思也作為太子的老師,同葉世安、洛子商、以及另外三位名師一起教導太子。

  這個消息讓顧九思有些懵,等出了大殿,他忍不住問了葉世安一句:「你覺得我能教太子什麼?」

  沈明趕緊舉手:「這個我知道。」

  顧九思迷惑看著沈明:「什麼?」

  沈明一臉認真:「賭錢。」

  顧九思哽了哽。

  他已經許久沒有賭錢了。

  「你別胡說了。」

  顧九思輕咳了一聲,忙道:「我戒賭許久了。而且怎麼可能教太子這個?」

  「那就真的沒得教了。」沈明歎了口氣,「可憐啊,我們顧大人竟是一無所長,還不如讓玉茹嫂子過來,至少能教著打個算盤。」

  「這你倒是說得沒錯的。」顧九思淡道,「我們玉茹幹什麼都好。」

  「你真的沒救了。」

  沈明滿臉憐憫,顧九思嗤笑出聲:「連個媳婦兒都說不到的人怕才是真沒救。」

  「你說誰?」沈明聽得這話,頓時來了氣。他捲了袖子,便道,「你再這麼欺負人試試?」

  「喲,打我呀?」顧九思挑起眉頭,「來啊。」

  沈明聽不得他激,抬手就是一拳砸了過去。

  顧九思手裡拿著笏板,也不還擊,只是一味躲閃,一面躲一面退,同時道:「真的,一無所長的哥讓著你你都碰不到我衣角。」

  沈明更氣了些,出拳速度更快。顧九思往轉角處一躲,猛地就撞上一個人,對方驚叫出聲,顧九思看著沈明拳頭過來,下意識一躲,沈明收拳不及,一拳就砸到了對方臉上!

  隨後只聽一聲驚叫,而後就是呼啦啦一片:「公主!」

  「殿下!」

  「來人啊!」

  整個場面亂成一片,顧九思和沈明嚇得趕緊跪在地上,而面前站了一個身著鵝黃色宮裙的女子,她青了一隻眼,眼裡含著眼淚,捏著拳頭,看著跪在地上的顧九思和沈明,一面哭一面道:「你們……你們誰是顧九思?」

  顧九思聽到這話,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就道:「殿下,你不是我打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10:00 AM

第八十九章

  這話出來,沈明就慌了。

  他拼命思索著,范軒是哪裡來的女兒,這又是哪裡來的公主?

  旁邊侍女忙上來給這位公主按住被沈明打青了的眼睛,怒道:「你們走路不長眼睛的嗎?衝撞了公主,還不趕緊謝罪!」

  「對不住,」沈明趕緊開口,果斷道,「殿下,下官方才沒注意,你打我一拳吧,對不起了!」

  「你……」侍女還要說什麼,公主抬手按住了侍女的手,目光卻是落在顧九思身上,遲疑了片刻,慢慢道,「你……你就是顧九思?」

  顧九思皺了皺眉頭,跪在地上,恭敬道:「下官正是顧九思。」

  公主沒說話,她打量著顧九思,饒是沈明這麼大大咧咧的人,也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葉世安追了過來,看見這個場景,不由得愣了愣,侍女當場大喝:「大膽,見了公主還不行禮!」

  葉世安聽到這話,趕緊跟著跪了下來,那公主目光落在顧九思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許久,顧九思有些忍不住了,出聲道:「公主殿下可是有事要問下官?」

  聽到顧九思出聲,公主臉紅了紅,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張口道:「我……我叫雲裳。」

  顧九思有些茫然,他看了一眼葉世安,眼睛裡寫滿了「她這是幹什麼」的詢問。而葉世安比他更茫然,回以「她這是幹什麼的」詢問。

  雙方茫然片刻後,公主輕咳了一聲,隨後道:「顧大人,本宮想與您單獨談一談。」

  「殿下……」

  侍女出聲,似乎是有些擔心,李雲裳抬手,止住了侍女的話頭,小聲道:「就在這裡,我不走遠。」

  說著,她看了一眼顧九思,便走到邊上。

  顧九思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站起來,跟著李雲裳走到邊上。

  兩人距離旁邊人不遠,但壓低了聲說話,也是旁邊人聽不見的。顧九思有些不自在,李雲裳站他面前,小心翼翼打量著他,慢慢道:「顧大人來東都,可知江尚書如何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頓時凜了心神,他看著李雲裳,笑了笑道:「公主問這個做什麼?」

  「你不用擔心,」李雲裳慢慢道,「我問這個,並沒有什麼惡意。以前……以前江尚書和我母妃關係很好的。」

  顧九思愣了愣,他對江河在東都的關係網並不清楚,他躊躇了片刻,斟酌著道:「殿下的母妃,是西宮太后?」

  范軒繼位是在前朝太后的支持下繼位的。梁王幾乎殺盡了所有李氏繼承人,反而是公主並沒有什麼大事。而范軒入東都之後,也是得了太后支持,才登基稱帝。太后如今只有一個女兒,那是放在眼珠子上疼愛,於是如今雖然改朝換代,但是范軒仍舊留住了前朝皇室的地位和稱號。

  從李雲裳報出自己名字開始,顧九思便知道她是誰,但卻還是詢問了這一遭,彷彿對東都的一切都不清楚。而李雲裳也不疑有他,點頭道:「對,以往江尚書常來同我哥哥還有母妃議事,我們也都常見。」

  顧九思點了點頭,沒有多說。公主猶豫了片刻,接著道:「我知道他如今在獄中,不知顧大人可有搭救的意思?」

  顧九思聽到這話,終於正視了李雲裳。李雲裳被看他看著,她似乎是極不習慣被男生這樣看著,臉有些紅了起來,她扭頭看向旁邊,故作鎮定道:「我知道顧大人如今不信我,但我的確是有心幫助江尚書。」

  「公主為何……」

  顧九思遲疑著,慢慢道:「如今和我舅舅沾上關係,可不是什麼好事。」

  「你若沾上關係,那自然不是什麼好事。」

  李雲裳笑了笑:「可若是我母后出面,那就不一樣了。但如果我母妃特意出面也不太好,所以這次就要勞煩顧大人想個法子,讓陛下能夠重審江尚書的案子。我會和母后證明,江尚書當年的確沒有和梁王謀逆。」

  聽到這話,顧九思皺起眉頭:「若太后能證明此事,當初為何不早些證明?」

  李雲裳歎了口氣:「顧大人,這罪有沒有,看的並非能不能證明,而是陛下的心思。」

  顧九思聽明白李雲裳的意思,當初江河可能真的並沒有參與梁王的案子,但是先皇一心想要扳倒梁王,自然不會留下任何與梁王相關的人。江河的女兒是梁王的側妃,就算沒有實證,這樣的牽扯,也足夠讓皇帝警惕。

  顧九思腦子轉了轉,便明白過來。如今李雲裳來找他,必然是受了太后的指使,而太后如今來找他,看的怕是他顧九思的面子。

  顧九思心裡捋清了因果,便放下心來,恭敬詢問道:「那太后的意思,是希望下官做什麼呢?」

  「陛下得重審江大人的案子,可是這個由頭不能單獨提出來,得由陛下自己主動提起江大人的案子。陛下提了,來宮中詢問母妃,母妃自會作答。」

  顧九思聽明白李雲裳的意思,點了點頭:「下官明白了。」

  說著,顧九思躬身道:「下官先謝過公主。」

  「不必的,」李雲裳忙道,「本也是應該的。」

  聽到這話,顧九思輕笑起來,溫和道:「公主本不用搭理此事,這份恩情公主不必多說,下官明白。」

  話說到這份上,李雲裳也不多說,她看了看旁邊等著的人,小聲道:「顧大人明白,那我也不多留了,顧大人慢走。」

  顧九思點了點頭,和李雲裳恭恭敬敬行了禮,便轉身離開了去。

  這次顧九思不和沈明鬧了,三個人規規矩矩出了宮,李雲裳紅著臉回頭,看了一眼三個人的背影,旁邊侍女看著李雲裳一直紅著的臉,笑著道:「公主莫看了,三個都俊得很。」

  李雲裳聽到這話,用扇子敲了敲侍女的頭,柔聲道:「滿口荒唐話,也不知慎言。」

  侍女笑嘻嘻沒說話,李雲裳卻也不見惱怒,她手裡持著團扇,轉頭瞧向天邊浮雲,抿唇輕輕笑了笑。

  顧九思三個人出了宮裡,葉世安便道:「公主方才同你說什麼了?」

  「你猜。」顧九思挑了挑眉,卻也不說出來。葉世安皺了皺眉頭,片刻後,他認真道:「九思,你不能對不起玉茹。」

  「你可不能瞎說!」顧九思聽到這話,趕緊回頭,滿臉認真解釋道,「我和公主談的都是正事,你可別給我胡說八道,尤其是別在玉茹面前胡說八道!」

  「那你方才到底是在說些什麼?」

  沈明有些疑惑。顧九思這次不藏了,趕緊將事情原原本本解釋了一番。葉世安明白過來,點頭道:「太后也是有心了。」

  「早不有心晚不有心,」顧九思撣了撣衣袖,「我一來東都就想起我舅舅,的確是有心了。不過人嘛,也沒誰就得對誰好,人家願意幫你就是情分,這個情分我記得。」

  顧九思同葉世安說著,葉世安放下心來,點了點頭,卻是道:「那你可想好了法子?」

  顧九思沒說話,他想了想道:「且不急,我去具體看看什麼個情況吧。

  三人一行回了顧府,葉韻正帶著人刷牆,柳玉茹在屋裡,看著從望都寄過來的帳目。

  柳玉茹拿著算盤,啪啪盤算著什麼,顧九思進了屋,聽著算盤聲,高興道:「我家柳老闆又在算些什麼啦?」

  「今年望都冬小麥產量好,望都的糧價怕是要降,我打算收一批糧,往滄州和東都這邊送過來。」

  柳玉茹說著,低著頭道:「還有花容,如今我去問了,在東都貴族圈裡賣得不錯,我打算將花容總店搬遷到東都來,今天我去看好了鋪面,交了定金。」

  顧九思聽她說著,坐到她身邊去,柳玉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接著道:「我還琢磨著,想在東都買幾套房子,讓葉韻打整一下,專門出租出去。如今東都剛剛經歷戰亂,我去問過之前的價格,現在的房價還算便宜,等以後東都恢復了過往的人口,怕是更難買了。」

  「嗯。」顧九思靠著她,懶洋洋道,「都聽你的。」

  柳玉茹抬眼看他,有些無奈道:「哪兒能都聽我的,你可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顧九思果斷開口,「我是吃軟飯的。」

  軟飯吃得這麼理直氣壯,柳玉茹也是生平僅見了。

  柳玉茹抬手戳了戳他的額頭,低下頭沒說話,繼續算帳。顧九思靠著她,柔和了聲將白日裡的事情說了說。柳玉茹聽到他要將江尚書救出來,頗有些擔心:「這應當不會影響到你吧?」

  「若是我刻意請陛下重審此案,怕陛下會疑心是我在這裡推動此事。我們需得想個法子,讓陛下主動問起來。」

  顧九思皺起眉頭,說了這話,便沒再多說了。

  柳玉茹認真想著,夫妻兩陷入了僵局。這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印紅站在門口,恭敬道:「夫人,有拜帖送進來。」

  「拿過來吧。」

  柳玉茹回頭,朝著印紅伸了手。

  印紅拿著拜帖送了過來,柳玉茹一面拆著帖子,一面道:「是誰送來的?」

  「是個太監,說什麼公主舉辦了一場宴席,希望夫人出席。」

  「是哪位公主?」

  柳玉茹打開了帖子,心裡卻是有了底。

  果不其然,印紅開口道:「說是雲裳公主。」

  柳玉茹轉頭看向顧九思,顧九思盯著拜帖,片刻後,他察覺到柳玉茹的目光,下意識回頭道:「你看我做什麼?」

  片刻後,他猛地反應過來柳玉茹的意思,睜大了眼道:「和我沒關係,我和她真的沒有半分關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10:10 AM

第九十章

  柳玉茹看見顧九思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不由得笑了:「我都還沒說什麼,你這麼激動幹什麼?」

  顧九思被這麼說,頓時有些氣短了,他訕訕坐下來,低聲道:「你這眼神看得我發毛,我不是害怕嗎?」

  柳玉茹抬手戳了他:「做賊心虛。」

  「我真沒有。」

  顧九思有些委屈。

  柳玉茹也不和他多做糾纏,同印紅回話道:「你回去同來使說一聲,我過些時日會去的。」

  印紅應聲下去,柳玉茹轉過頭來盯著顧九思看,顧九思鼓著眼睛看她,兩人對視許久後,柳玉茹「噗嗤」笑出聲來,留了句「做賊心虛」,便站起身去做事兒了。

  顧九思念著江河的事,但他也不敢冒進,只是托了葉世安,偷偷去牢獄裡打聽了一下。

  江河如今被關在裡面,因為沒有人注意,也就是正常過活,沒有什麼刑罰,日子過得也還行。顧九思讓人給獄卒送了銀子,往牢房裡帶了些被子,改善了一下伙食,顧九思才放下心來。

  江河的事情必須要提,但不能他提,得皇帝主動問。顧九思白日裡盤查了帳目,帶著帳目去了戶部尚書陸永那兒時,還在惦記著這事兒。

  如今新朝初建,一切都還在重新清點,戶部的任務是最重的,當務之急,一方面清點庫存,另一方面就是要安撫戰後的百姓。安撫百姓這件事,各地方縣衙有了自己的應急預案,清點庫存變成了戶部最緊要的事。

  前朝的賬本,顧九思和所有人一一清點過來,時至今日才清點清楚,他抱著賬本,站在陸永面前,認認真真彙報了結果。

  陸永看上去已經年近七十,頭髮花白,但精神頭卻是極好。他是范軒手下的能臣,過往在幽州一直主管財稅之事幾十年,極受范軒信任,如今范軒培養著顧九思,其實就是為了接陸永的班。

  這人不僅是顧九思的上司,還面前更要算半個師父,畢竟范軒多次說過,要他「帶一帶」顧九思。

  所謂帶一帶,便就是該教的都得教到。

  但陸永在范軒面前滿口應是,回頭便彷彿是什麼都忘了,和顧九思幾乎沒什麼交流。

  顧九思將帳目彙報完畢,陸永一頁一頁翻看過去,最後慢慢道:「點清楚就好,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顧九思愣了愣,賬點清楚了,下一步就該拿著這些帳目去查庫房盤點了,他已經做好準備,沒想到陸永就讓他回去了?

  顧九思有些茫然,抬頭看向陸永,疑惑道:「大人不去盤點庫房?」

  陸永拿著賬本,皺了皺眉頭,他抬眼看向顧九思,頗有些不滿道:「我既沒讓你查,你多問這些做什麼?」

  「顧大人果然想的多些,」旁邊倉部司郎劉春笑起來,但眼裡卻沒有半分笑意,只是道,「陸大人都沒想起來,倒是顧大人先想到了。顧大人要查倉部,也該提前說一聲才是。」

  顧九思聽著劉春的話,明白劉春這是在找他麻煩。

  陸永沒想到,他卻想到了,這明顯是說他的不是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笑起來:「給大人分憂,本來就是下屬該做的,難道一定要打一下才動一下,陸大人得多累啊?人畢竟是人,又不是騾子,不罵不動,這不是賤得慌嗎?」

  「你說誰是騾子?!」

  劉春沒想到顧九思卻是半點顏面都不留,張口就懟,不由得有些氣急敗壞。顧九思一臉迷茫道:「我說騾子,又不是說你,劉大人你激動什麼?」

  「你……」

  「顧大人這樣好的口才,留在戶部可惜了。」

  陸永終於說了話,他放下賬本,抬起眼來,平靜看著顧九思,慢慢道:「陛下常誇顧大人天資聰慧,乃可造之材,日後戶部棟樑,可我瞧著顧大人在戶部不大合適,去御史台倒是極好的,不如我同陛下諫言,讓顧大人去御史台吧?」

  顧九思聽到陸永的話,終於沒有出聲。

  他靜靜看著陸永,迎著陸永平靜的眼神,許久後,顧九思輕笑起來:「勞煩大人費心了。大人確定今日不去庫房盤點了?」

  「去,」陸永淡道,「但這與顧大人沒什麼關係,本就是倉部的事,老朽帶著劉大人去就行了。」

  「下官明白。」

  顧九思恭敬道:「那下官告辭了。」

  顧九思作揖離開,等他走後,劉春「呸」了一聲,朝陸永道:「什麼玩意兒,看他那得意樣兒,不就是仗著陛下寵愛,你看看他,還把您放眼裡嗎?」

  陸永沒說話,他站起身來,淡道:「去盤點庫銀吧。」

  說著,陸永神色裡帶了幾分警告:「都吩咐下去了嗎?」

  「都準備好了,」劉春低聲道,「就等您去查銀。」

  陸永點點頭,領著劉春離開去。

  顧九思自己回了自己桌邊,低下頭去,原本還在看下面傳上來需要處理的文書,看了片刻後,他心裡憤憤,抓了紙來畫了兩個大王八,寫了陸永和劉春的名字,總算才消氣了。

  因為畫王八的時間長了些,耽擱了他做事兒,等入夜後,他才從戶部離開,出門的時候卻發現同僚都走了,他不由得詢問守門的太監道:「陸大人今日不是盤點庫銀去了嗎,這麼快就走了?」

  「早回去了。」

  守門的太監擺擺手:「就您最晚了。」

  顧九思點點頭,他始終覺得有些奇怪。

  回到家裡的時候,柳玉茹也才剛回來。芸芸即將帶著花容的人來東都,柳玉茹和葉韻開始尋找店鋪、裝修,忙得不亦樂乎。

  顧九思夜裡洗著腳時,和柳玉茹說了這話:「這糟老頭,每天來的時候就說自己年紀大體力不濟,起的晚些,走的時候又比誰都跑得快。事兒做得最少,話說得最多,這麼大把年紀了,不好好養生續命,跑來摻和年輕人的事兒做什麼?」

  柳玉茹聽著他抱怨,給他遞了帕子,顧九思擦了腳,感慨道:「不過老頭子還是厲害,四千萬兩庫銀,一下午就清點完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法子。」

  「你說什麼?」柳玉茹對錢向來敏感,聽到這個數字,不由得驚詫出聲,「四千萬兩一下午就點完了?」

  「啊,對,」顧九思點點頭,「你這是什麼神色?」

  「不可能,」柳玉茹皺起眉來,「就算把你們整個戶部的人加上,也不可能一下午清點完四千萬,他這是忽悠別人沒盤點過銀子呢。」

  顧九思聽到這話,心裡咯噔一下,他停住了動作,抬頭道:「你確定?」

  「絕對不可能。」柳玉茹翻了個白眼,「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從揚州裝錢上船,清點了多久。」

  顧九思沒說話,他皺眉想著什麼,柳玉茹低頭折著東西,一面折一面同他嘮叨些瑣事。

  顧九思懷揣著事兒,等第二日,他早早去了戶部,便去找了陸永。

  陸永見他沒什麼好臉色,進屋道:「顧侍郎有何貴幹?」

  「大人,」顧九思笑著道,「昨日盤點可還順利?」

  「嗯。」陸永應聲,「順利,顧侍郎有事?」

  「庫銀四千萬呢。」顧九思提醒道,「就昨日一天時間,下官怕您沒盤點完,想問今日可有什麼能效勞的?」

  「沒有。」陸永果斷道,「回去做事兒吧。」

  顧九思笑著退下,等出了門,他就冷下臉來。

  等到下午,范軒便單獨召見了陸永,詢問此次戶部查帳之事,等陸永回來之後,顧九思左思右想,下午回家時,便同葉世安道:「世安,你不是經常見著陛下嗎?」

  葉世安在中書門下,因為文采出眾,時不時還會幫著范軒起草一些文書。

  葉世安聽到顧九思的話,皺眉道:「你打算做什麼?」

  「你找個機會,幫我問問,」顧九思看了看周邊,「咱們國庫還有多少銀子。」

  「這你不最清楚嗎?」

  葉世安笑起來,顧九思也不答,只是道:「幫我問問,謝了。」

  葉世安雖然沒答應,卻也放在了心上,他知道顧九思不會無緣無故就來問這些話,第二日便同范軒說起來。范軒淡道:「咱們國庫還剩三千萬兩白銀,得省著些花了。」

  葉世安將數報給了顧九思,顧九思皺起眉頭,他沒說什麼,只是等到回家時,他也沒走,就在戶部來回晃悠。看著大家都走了之後,他趁著夜色,趕緊繞到了國庫門口。

  顧九思本想,依照著他的身手,進入國庫看看,豈不是易如反掌?

  他這麼想,也這麼做,甚至還帶上了沈明好和葉世安,三個人一路小跑攀爬躲避守門的人,衝到國庫旁邊。

  他讓沈明去吸引了守門人的注意,隨後就一路狂奔,即將衝到國庫門口時,突然就被兩個衝出來的壯漢一左一右抓住手架了起來。

  「顧大人,」其中一個壯漢道,「您這是要做什麼?」

  顧九思被兩個人架在半空,擠出一個笑容,勉強道:「我,溜達溜達。」

  說著,顧九思推開了兩個人,陪笑道:「二位好好看守,在下先走一步了。」

  顧九思一面退一面說,見兩人沒有反應,他便趕緊回去了。

  回了家裡,他一直惦記著這事兒,同柳玉茹一面抱怨,一面嘀咕道:「他們肯定有貓膩,但陸永是皇帝面前的寵臣,我得拿著證據。」

  柳玉茹看著他志在必得的模樣,不由得笑了:「你這是在報復他說你?」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顧九思果斷開口,他甩著懸在腰間的玉佩,琢磨著道,「我只是覺得,這個案子若要查,我舅舅,自然就是關鍵了。」

  「如何說?」

  「我舅舅是從戶部調入吏部的。原戶部尚書人已經從城樓上跳下去了,就我舅舅對庫房最清楚。」

  顧九思思索著,突然想起什麼來:「你明日是不是參加公主宴會?」

  「是啊。」

  柳玉茹隨口應聲,顧九思猛地拍掌,高興道:「我明白了,明日你去和陸夫人聊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10:37 AM

第九十一章

  於是這場宴會便帶著任務了。

  柳玉茹讓人準備好了禮物,第二日便領著人去了宴席。

  她是隨意讓人駕了馬車過去的,宴席設在城郊,那裡有一片當年皇帝御賜給雲裳公主的園林,柳玉茹出城時,便已經注意到城門口陸陸續續有華貴馬車往城外而去,平日東都鮮少有這樣的馬車出行,馬車鑲金嵌玉,又或是做了特殊的浮雕設計,看上去又大又平穩,帶著主人姓氏的木牌在車頭懸著,每個木牌都有著獨特的設計,線條流暢漂亮,似乎也是一種無聲的比拼。

  到了宴席地點門口,便都是這樣的馬車排著隊了,柳玉茹的馬車普普通通,看上去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也就是比平民人家的馬車大上一圈,夾在這些馬車裡,便顯得有些寒酸了。

  旁人早早就看見這輛馬車,許多夫人小姐被攙扶著從馬車上下來時,也會不由自主看過去,小聲詢問一句:「這是哪戶人家?」

  然後看見車頭木牌上的「顧」字之後,露出了然的神情來,抿唇笑笑,卻也不多說。

  柳玉茹剛到馬車隊伍裡,便察覺到了問題,她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拿著團扇有一搭沒一搭扇著風,掀了車簾看著外面。

  印紅後知後覺察覺的情況不對,等接近門口時,印紅小聲道:「夫人,咱們今日來,是不是寒酸了些?」

  柳玉茹搖著扇子,平靜道:「別慌,假作什麼事都沒有就是了。」

  印紅應了聲,見柳玉茹鎮定,心裡便安定了些。

  其實柳玉茹也是有些不安的,但是大風大浪也過來了,這樣的場面,只需少說話、少做事,靜靜坐上一日,便可回去了。

  但她卻也觀察起這些東都女子的衣著打扮來。

  這些貴族女性,她們時間多、錢多,恰好是東都最優質的一批客戶,只是她們又不大出門,少有接觸她們的機會,柳玉茹又怎會放過?

  想到這些人的銀子,先前那份不安突然就消失了,轉而是心中一種難以言說的躍躍欲試。

  馬車到了大門口,柳玉茹掀了簾子,從車裡走了出來。許多人都挑了簾子探出頭來,想看看這馬車裡的主人是誰。

  柳玉茹穿著淺藍色的春衫,儀態從容,倒是半點沒得挑,但所有女子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全身上下,卻是沒有半件值錢的東西,於是哪怕容貌姣好、儀態端方,在眾人眼裡,也就成了小門小戶費盡心機養出來的姑娘了。

  再加上那原本馬車上的名字,少不了就多了句「幽州那地界來的,果然還是登不上檯面。」

  柳玉茹從馬車上下來,由侍女領著往院子裡走去,坐到了宴席上。宴席的位置是按照這次來的女子身份所安排的,顧九思作為戶部侍郎,位置算不得低,於是柳玉茹的位置也就在前面些。柳玉茹讓印紅給了侍女二兩銀子,侍女這才笑起來,朝柳玉茹福了福身子道:「夫人有事可以喚奴,奴婢思雨,在宴席上當值。」

  柳玉茹笑了笑:「今個兒得勞煩您了。」

  思雨現下心情似是極好,恭恭敬敬和柳玉茹說了幾句,這才下去。

  等思雨走後,印紅給柳玉茹到著酒,小聲道;「這東都的奴才,都見錢眼開。」

  柳玉茹用團扇敲了一下印紅的頭:「休要胡說這些。」

  印紅撇了撇嘴,柳玉茹掃了一眼周邊,便看見了周夫人。周高朗如今在朝中任樞密使,掌全國軍權,周夫人的位置,自然是在最前排。周夫人身邊還有一批幽州來的高官家眷,柳玉茹便站起身去,先問候了周夫人。

  周夫人看見柳玉茹,笑了笑道:「玉茹也來了?今日公主這宴席,人卻是齊全了。」

  柳玉茹笑著應了聲,被周夫人招呼著坐過去。

  她在幽州時,原本就同這些夫人關係好,這些夫人見她來,便同她又聊起花容新出的香膏來。柳玉茹給她們介紹了花容新的產品後,又道:「花容很快就要在東都開店了,這次我請了些師傅,還做了些飾品,今日我帶了了些,等走的時候,我讓人來都給夫人送一些。」

  這些夫人聽得這話,大多喜笑顏開,隨後道:「玉茹做生意也不容易,哪裡有白白送的。」

  「能被送給夫人,為夫人所用,我都恨不得去當盒香膏了,這是福氣。」

  這話讓所有人笑起來,吹捧自然是讓人舒坦的。柳玉茹坐了一會兒,見人來多了,便起身來,同周夫人告退下去。

  印紅有些疑惑:「您不再聊一會兒?」

  柳玉茹笑了笑:「咱們畢竟是在東都生活的。」

  「嗯?」

  印紅有些不明白。

  柳玉茹搖著扇子:「一個人若是固定了圈子,圈子外的人自然就會主動遠離,覺得你排斥他。同周夫人在一起久了固然好,但也就融不進東都了。」

  印紅有些懂了。

  兩人說著話,人越坐越多。

  沒多久後,一個身材豐滿的女子就坐到柳玉茹身邊位置來,一面坐下,一面和旁邊侍女抱怨著道:「這位置怎麼安排的,我要和張夫人坐一塊兒。」

  柳玉茹轉過頭去,看見那女子似是神色不耐,柳玉茹笑了笑,朝那女子道:「夫人可是有熟悉的朋友?」

  「你是?」

  對方有些疑惑,柳玉茹抿唇道:「我姓柳,夫家是戶部侍郎顧九思。」

  對方聽這話,愣了片刻後,便笑了起來,只是笑容裡帶了幾分譏諷,卻是道:「原來是大紅人顧大人的夫人,久仰。妾身夫家您大概不知道,他姓劉……」

  「可是倉部司郎劉春劉大人?」

  柳玉茹笑眯眯出聲,劉夫人笑起來:「您竟也是知道的。」

  「劉大人為官勤勉做事精幹,深得同僚稱讚,我也有所耳聞。」

  聽得這些誇讚,劉夫人面上神色好上許多,倒也不提換位置的事情,只是和柳玉茹閒聊。

  柳玉茹存著了劉夫人打探消息的心思,便同她聊起她身上的衣服來:「您身上這布料,應當是上好的絲綢了。」

  「雪蠶絲,」劉夫人嗑著瓜子,眼裡帶了幾分炫耀之意,「聽過嗎?」

  柳玉茹聽得這話,眼裡滿是震驚,高聲道:「竟是百兩一匹的雪蠶絲?!」

  劉夫人很高興看到柳玉茹這土包子樣,便同柳玉茹誇讚起來:「其實也就這樣吧,我這一身都是雪蠶絲的布料做的。我皮膚薄,怕了那些粗布,劃得皮膚疼。」

  「那您真是天生的貴人命了。」柳玉茹趕緊道,「註定要穿這樣好的綢緞的。」

  「也就一般吧,」劉夫人高興起來,她抬起手,「見這鐲子了嗎?」

  柳玉茹故作不識:「這是?」

  旁邊一位夫人一直聽著兩人說話,實在有些忍不住了,用團扇遮著臉,低低笑出了聲。

  柳玉茹和劉夫人一起看了過去,柳玉茹滿臉疑惑,劉夫人卻是有些不滿了,怒道:「你笑什麼?」

  那夫人擺擺手,忙解釋道:「只是想起些趣事,姐姐莫要誤會。」

  「你分明是笑話我!」劉夫人不高興起來,那夫人見狀,趕忙道,「誤會,真的是誤會。」

  旁邊一個看戲的瘦臉夫人插嘴,笑著道:「劉夫人,她不是笑話您,是笑其他人呢,您別誤會了。」

  劉夫人聽得這話,卻是明白了,柳玉茹笑著沒說話,假裝沒聽懂這些人的意思,接了劉夫人的話頭道:「是暖玉吧?」

  「喲,」旁邊的瘦臉夫人有些驚訝,「還知道暖玉呢?」

  柳玉茹看過去,疑惑道:「這位夫人是?」

  「這位是葉夫人,」劉夫人解釋道,「御史中丞葉大人的妻子。」

  柳玉茹聽到「葉」姓,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行禮之後,便也不再多說。

  後續夫人加進來,便個個開始同柳玉茹炫耀起來,彷彿她真是個幽州來的土包子,尤其是劉夫人,時不時夾槍帶棒針對一番,而旁邊的葉夫人便跟著說上幾句。

  「你幽州來的,應當知道花容吧?」

  劉夫人說著,頗有些驕傲開口,柳玉茹愣了愣,隨後溫和笑起來:「知道的。」

  「那你有用嗎?」

  「用一些。」

  「花容今年新出的那款黃金牡丹的香膏很好用,你可以試試。」

  劉夫人剛說完,旁邊夫人們都笑起來。

  「您這可就為難顧夫人了,」葉夫人笑起來道,「這可是花容今年最貴的一款了吧,顧大人剛擔上戶部侍郎,聽說之前家裡在揚州也是居家逃亡而出,怕是沒這個銀子讓顧夫人享這種富了。」

  這話說出來,眾人就笑出聲來,便就是這時候,外面傳來喧鬧聲,卻是李雲裳來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給李雲裳恭敬行禮。李雲裳一路同所有人說著「都是姐妹,請起吧」,一面朝著周夫人等人疾步走去,隨後給周夫人等人行了禮。

  公主來了,這宴席總算是正式開始了。

  東都貴族圈的宴席和揚州比起來,富麗有餘,趣味不足,熟悉的人各自坐一塊兒說話,柳玉茹便坐上邊上聽著。酒席到了下半場,劉夫人喝了些酒,她正同陸永的夫人說著話,突然笑道:「您瞧顧夫人那身衣服,您家下人都比她穿得好呢。」

  她喝了酒,這話聲音不小,話出來,宴席上突然就安靜了,柳玉茹抬眼看過去,劉夫人有些尷尬,這時候陸夫人輕笑出聲來,拍了拍她的肩道:「你醉了。」

  說著,陸夫人看向柳玉茹:「她醉了,說話不當事兒,顧夫人別放在心上。」

  旁邊人陸陸續續笑出聲來,都不當回事兒,周夫人皺起眉頭,正想說什麼,就聽柳玉茹一臉豔羨看著陸夫人道:「這倒是沒什麼的,玉茹只是想著,陸夫人家中的僕人都過的這樣好,陸夫人一定是極其和藹善良之人了。」

  聽到這樣的吹捧,陸夫人放下心來,口氣也好了許多,心裡對柳玉茹的軟弱帶了幾分輕慢,應聲道:「倒也沒有你說得這樣好,只是給他們穿得好些,他們也會盡心盡力做事兒。」

  「那陸大人真是豪氣啊,」柳玉茹感慨道,「我這一件衣服便是二兩銀子,陸家下人都能有這樣的衣著,想必陸大人的月俸,一定很高吧?」

  聽到這話,陸夫人臉色頓時就變了。柳玉茹低頭喝茶,慢慢道:「不過也不怪,陸大人在幽州還是有些產業的,這些我們都知曉。不過劉大人家中算不上什麼豪門大族,全靠自個兒走到今日,向來倉部司郎的的月俸一定很高,方才這一身行頭,」柳玉茹上下笑眯眯看著劉夫人,彷彿是在盤點倉庫一般,慢慢道,「金釵、暖玉、雪蠶絲,花容最新的香膏……這一套下來,幾百兩銀子,怕是少不了吧?」

  所有人不說話了,目光都落在劉夫人身上。

  這裡在座許多人,都是出自豪門大族,有錢無甚稀奇,但是劉春卻是實打實從底層自己爬上來的官兒,以往大家不說,是都給個面子,這畢竟是女人的聚會,不是朝堂政客間的廝殺。可柳玉茹卻是沒給半點面子,一雙眼裡含著笑,卻彷彿帶著刀一般,瞧著劉夫人,柔聲道:「我夫君雖是戶部侍郎,但遠沒有劉大人這樣的闊綽,不知劉大人有什麼生財之道,還請劉夫人賜教一二,不然我一件衣服還沒陸夫人府上一個侍從貴,那也太不體面了不是?」

  劉夫人不敢應話。

  她酒醒了,腦子清醒無比,迎著所有人——尤其是周夫人的眼神,她立刻便知道,自己惹了大禍。

  陸夫人趕緊給她使眼色,她冒著冷汗,過了許久,她終於想出應對來,勉強笑道:「顧夫人說笑了,哪兒有這麼貴?」

  「沒有?」

  柳玉茹笑起來:「花容黑金香膏,一盒便是二十兩銀子了,您這一身行頭,」柳玉茹抬手劃了一下劉夫人全身,「總不至於都是假的吧?」

  劉夫人有些掛不住笑了,她卻還是得艱難道:「竟是讓您看出來了。」

  她漲紅了臉:「其實說起來也怕人笑話,但如今顧夫人誤解了,我也只能解釋了,這一身的確是我吹噓的,沒想到顧夫人這樣較真……讓大家見笑了。」

  聽得這話,柳玉茹恍然大悟,忙道:「那著實對不住姐姐,我不知道啊。」

  說著,柳玉茹歎了口氣:「您也是,這銀錢都是身外之物,我們身為大人的女眷,有,那是福分,就像諸位夫人出身好,命好,這些衣服首飾配著,都是錦上添花。可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何必強爭這個面子呢?」

  「顧夫人說的是。」

  劉夫人咬牙道:「是我錯了,讓大家誤會。」

  「也是我錯了,「柳玉茹忙道,「我當先問清楚姐姐的。」

  這一聲姐姐叫得劉夫人犯噁心,但她還是強撐著笑容,賠著笑。

  「好了好了,」座上李雲裳終於出聲,「都是來耍玩的,何必這麼認真呢?顧夫人也不必太過追究了。」

  李雲裳開口說了這話,柳玉茹不由得轉過頭去,坐上女子生得是極為美麗的,似是冰雕玉琢,因為身居高位,少了幾分她這樣市井摸爬滾打出來的世俗氣。

  她看過去時,李雲裳正巧也瞧了過來,兩人對視之後,靜靜看了對方片刻,李雲裳率先點了點頭,扭過頭去。

  柳玉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自己似如塵埃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她有些低落,但她沒有說出來。

  她只是坐下來,沒再出聲。

  等宴席完畢,柳玉茹也陸續認識了幾個人,終於才離場去。

  早春尚還有些寒冷,柳玉茹驅車回去,她坐在馬車裡,尚有些睏頓。馬車行了一半,突然就停了,她有些迷惑怎麼停了,正要開口,就看見一個白衣公子突然捲簾走了進來。

  寒氣讓她清醒了幾分,她不由得詫異出聲:「郎君?」

  顧九思坐到她身邊來,同外面駕車的人道:「回家吧。」

  馬車重新噠噠而行,顧九思回過頭,同柳玉茹道:「我今天事兒少,早早回了家,你又沒在,我心裡就掛著,左想右想,就想來接你。直接去公主府吧,我又擔心人家笑話你,便就在半路等著,我等啊等,等了馬車一輛又一輛,可算把你等來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她也不知道怎的,白日裡委屈也好、憤怒也好、感慨也好,突然都消散了去,她抿唇看著面前人,笑著道:「那你等多久了?」

  「說久不久,說不久也挺久。」

  「怎的呢?」

  柳玉茹眨眨眼,顧九思笑起來,他一手撐在馬車車窗上,手虛握成拳,頭輕輕靠在那拳頭上,另一隻手轉動著手上紙扇,似是哪家浪蕩公子一般,含著滿是春意的笑容道:「等得不久,可你不在,一刻也覺得似如天長地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10:42 AM

第九十二章

  他說這話的樣子沒有半點正經,柳玉茹忍不住推了推他道:「你就知道說這些話哄我。」

  顧九思抬手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是哄你還是真心,你來摸摸?」

  「我摸不出來。」

  柳玉茹笑著回答,顧九思探過身子,瞧著她,放低聲道:「衣服遮著了,你探進去摸摸?」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反應過來,不由得道:「顧九思,你真是太過孟浪了。」

  「這句話你說太多遍了,」顧九思撇撇嘴,「我也沒否認過啊。」

  柳玉茹推了他一把,顧九思握著她的往衣服裡探,耍著無賴道:「來來來。」

  「顧九思!」

  柳玉茹哭笑不得,顧九思和她耍鬧著,將人抱過來,擁抱在一起之後,兩人便也不再出聲了,過了片刻後,顧九思慢慢道:「為什麼不開心?」

  「嗯?」

  柳玉茹有些疑惑:「我怎麼不開心了?」

  「方才我進來,覺得你不高興。」

  顧九思認真開口,柳玉茹有些詫異於這個人的敏銳,她瞧了他片刻,慢慢笑起來,柔聲道:「沒有不開心,只是想一些事情。」

  顧九思見柳玉茹不說,也沒再問,等回了家裡,顧九思趁著柳玉茹洗漱的時間,將印紅攔了下來,站在門口問了一遍:「今日宴席上怎麼了?」

  印紅本就氣惱著,聽到顧九思問,印紅忙將白日裡的事兒原原本本來說了一遍。顧九思皺眉聽著,末了,印紅歎了口氣道:「夫人就是脾氣太好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隨後道:「好好跟著。」

  而後他也沒多說,便轉身離開了去。

  他自個兒在院子裡站了片刻,也沒回去,沈明大半夜逛院子溜達著過來,看見顧九思站在院子裡,他不由得道:「喲,我的親哥哥,你大半夜站這兒做什麼?」

  顧九思抬眼看著沈明,沈明被他盯著,有些害怕,咽了咽口水道:「你……你想做什麼?」

  顧九思琢磨了片刻,拎了沈明就道:「你跟我走一趟。」

  柳玉茹從浴室裡回來的時候,顧九思便不見了,她有些疑惑,但聽說是和沈明一起出去,她猜想應當是有什麼事兒,便也沒多問。她找了人,專門將劉夫人的名字找出來,清點了她在花容買過的東西,確認了數額。

  光是劉夫人在花容購買的香膏胭脂的錢,就已經是劉春好幾年的月俸。她在家裡琢磨了片刻,便先睡下了。

  顧九思是半夜回來的,回來時候顯得極為高興,柳玉茹不由得道:「去做什麼了,這麼高興?」

  顧九思笑眯眯沒說話,只是上了床,高興道:「睡了睡了。」

  柳玉茹問不出話,只能同他道:「我讓人查了賬,找到劉春她老婆在花容花過的錢,你若是有需要,我立刻可以整理給你。」

  「沒事。」顧九思給柳玉茹掖了掖被子,「這事兒你別管,管了以後花容的生意不好做,你就好好做生意,別搭理我。」

  柳玉茹聽顧九思這麼說,狐疑道:「那你打算怎麼開這個頭?」

  顧九思笑了笑:「你今日不是吵了架嗎?」

  柳玉茹聽這話,便知道顧九思是知道白日裡的事兒了,連忙道:「我那算不得吵架。」

  「這也無所謂了,不過你說了,有心的人自然已經上心,我們不用多費事兒。」

  柳玉茹應了聲。同顧九思一起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柳玉茹洗過臉,便去了她在街上盤下的店鋪。店鋪裡已經開始擺放貨物,後天便開始營業。

  葉韻和柳玉茹一起看著貨,葉韻如今情況好了很多,平日雖然不愛說話,但是精神頭卻是在的。她已經風風火火改造完顧府,一個破落的院子,如今被葉韻這麼一改,頓時就變得大氣敞亮了起來。甚至有人喜歡葉韻的改動,專程上門來問願不願意賣。

  葉韻也給花容的店鋪做了設計,東都的鋪子比起望都的來,便更是上了一個臺階。柳玉茹和葉韻看著貨物搬進店鋪裡,柳玉茹同葉韻講解著這些胭脂,印紅突然就進了屋來,同柳玉茹小聲道:「夫人,喜事兒。」

  柳玉茹有些疑惑回頭看了過來,印紅看了周邊,見沒有其他人,便笑眯眯道:「夫人,今天早上可發生了一件有意思極樂的事兒。」

  「嗯?」

  「昨個兒夜裡,劉大人逛青樓,被人從青樓拖出來,光著衣服掛在了大門口。聽說劉夫人提了藤條過去,狠狠抽了一條街。」

  「竟有這種事兒?」葉韻有些錯愕,柳玉茹卻是第一時間想起昨晚上和沈明約著出去的顧九思,她遲疑了片刻,慢慢道,「可知是誰人做的?」

  「現在還沒找到,」印紅笑著道,「聽說劉春今個兒醒來,昨夜的事兒都是不記得的,迎面就是藤條,怕是抽蒙了。」

  「可是,」葉韻有些疑惑,「劉夫人這樣半分情面都不留給劉大人的嗎?」

  「昨個兒劉大人醉酒後寫了一首詩,傳到劉夫人耳朵裡了。」印紅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道,「我聽說是寫了個什麼『豬蹄串暖玉,水桶罩蠶絲』,劉夫人怒了,這才這樣做的。」

  「那著實過分了。」柳玉茹點點頭,隨後道:「然後呢?」

  「也沒什麼然後了,」印紅搖搖頭,「也就聽說他這樣的,御史台想睜隻眼閉隻眼都不行。」

  這倒也是,大夏官員禁止出入這種聲色場所,他被扒光了吊出來,百姓早就議論紛紛了。再讓御史台裝死,也著實為難御史台。

  柳玉茹聽沒什麼嚴重後續,也就沒有再問,中午提前回了家裡,看著顧九思興致勃勃回了家,她就站在長廊,靜靜等著顧九思。

  顧九思一見柳玉茹的神色,便知不好,他下意識退了一步,柳玉茹淡道:「站住。」

  顧九思不敢動了,柳玉茹手裡拿著團扇,從顧九思面前面無表情走過去,淡道:「郎君進書房聊聊吧。」

  顧九思聽得這話,知道這是聊不好了。

  他們進了書房,柳玉茹讓所有人下去,而後關上了門。顧九思就站在大廳裡,柳玉茹喝了口茶,什麼都沒說話。顧九思站在廳裡,一時上午的得意都沒了,忙道:「你放心,事情絕對不會查到我頭上。」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柳玉茹抬眼,似笑非笑,顧九思哽了哽,他小心翼翼道,「不是同我說……劉春的事兒?」

  「您也是知道啊。」

  柳玉茹歎了口氣,慢慢出聲:「九思,你也不小了,這種一句話不對頭就帶人去圍毆人家的事兒,以前冒失時候做做就好,現在還是要謹慎些,若是被人翻出來,那你可就說不清了。」

  顧九思低著頭,一副聽人訓誡的模樣。柳玉茹拿他沒有辦法,只能道:「我都是為你好。」

  「我明白。」顧九思忙道,「我昨天和沈明做得乾淨,主要的事兒都是沈明做的。而且現下劉春已經去刑部了,更沒什麼威脅。」

  「劉春去刑部了?」柳玉茹有些詫異,顧九思點頭道,「對,今天早上御史台的人就上摺子參了他。他如今應當是去刑部待著,查一查他夫人的情況了。」

  「御史台的人竟是做得這樣迅速的?」

  這超出了柳玉茹的預料,顧九思點了點頭:「御史台如今是在葉世安他叔父手下管著,聽說做事兒是極快的,那邊自有一套法子,只要查到劉春貪污,他作為倉部侍郎,盤點庫房就成了必要,到時候就得找人對前朝的財務和如今的情況,自然要想起我舅舅。」

  「你這一圈,繞得遠得很了。」

  柳玉茹有些感慨,顧九思笑了笑:「若繞得不遠,事情是因為我起來,到時候怕陛下會是多心。梁王畢竟是他一塊心病。」

  柳玉茹點了點頭,顧九思抬眼打量她,小心翼翼道:「我這一關,算是過了吧?」

  「以後別這麼魯莽,」柳玉茹歎了口氣,「下次就別動手了。劉春早晚要送進去的,你又去惹這個麻煩做什麼?」

  顧九思笑眯眯沒說話,目光落在柳玉茹身上,一動不動。柳玉茹整理著書桌上的東西,察覺到他的目光,愣了片刻,隨後頗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行了,你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吧。」

  顧九思應了聲,轉身出去,到了門口,他頓了頓腳步,背對著柳玉茹,小聲道:「玉茹,我不讓人欺負你的。」

  柳玉茹手上動作頓了頓,小聲應了一聲:「知道了。」

  顧九思出了門,便去了葉府,專程找到了葉世安。

  葉世安搬回了葉府好幾日了,找他還得專門下拜帖。顧九思同他喝了杯茶,便將自己對劉春和陸永的懷疑說了出來,同葉世安道:「四千萬兩白銀,他們清點一個下午就清點完了,這怎麼可能?這其中必然有貓膩。」

  葉世安聽著這話,喝了口茶,慢慢道:「前朝的帳目是你清的?」

  「是啊。」顧九思看葉世安皺眉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我清的。」

  「四千萬?」

  「四千萬。」

  葉世安深吸了一口氣:「你可知陸永同陛下報的是多少?」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驟然明白過來,震驚道:「國庫存銀的數量他都敢報假?!」

  葉世安搖搖頭:「倒也不知道他怎麼說,但陛下就是信了,如今一直以為前朝就剩下三千萬白銀。三千萬也不少了。不過我就是擔心,查帳這件事,最後知道四千萬這個數額的人,除了你,還有其他人嗎?」

  顧九思想了想,這件事幾乎是他一手經過的,最後這個四千萬,也就是他知道了。

  他左思右想一番,突然就明白了陸永的報假數字的底氣。除了他知道是四千萬,其他知道的人,或許都站在陸永這邊了。盤點時候搬走一千萬庫銀,便和帳目對得上了。

  「不管如何,」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道,「還望您同葉御史說一聲,此事務必徹查。」

  「我明白。」葉世安點頭,平和道,「放心吧。」

  葉世安和顧九思商量著劉春的案子時,一輛馬車停在了陸府後門,一張燙金拜帖從馬車裡送出來,裡面傳來男子帶笑的聲:「去告訴陸大人,救他命的人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11:13 AM

第九十三章

  陸永收到帖子,看到上面的「洛」字,他皺了皺眉頭。

  這是個棘手人物,朝廷上下都摸不準范軒的意思,而且開口就是說救他的命……

  陸永聯想到白日裡劉春的事兒,他猶豫了片刻,讓人將洛子商領了進來。

  洛子商穿著黑色燙金紋路的華服,頭頂金冠,手中小金扇打著轉,看上去似是盛裝而來。但哪怕是與洛子商並不相識,陸永卻也是知道,洛子商是向來這個打扮的。

  他站起身來,同洛子商行禮道:「洛太傅。」

  「陸尚書。」

  洛子商笑著回禮,陸永招呼著洛子商坐下,洛子商打量了陸永的書房後,笑著道:「陸尚書果然是高風亮節,這書房佈置簡潔,和我過去認識的官員,倒是大不一樣。」

  「洛太傅過去認識的官員是怎樣?」陸永給洛子商倒了茶,洛子商笑了笑道,「在下過去認識的人,要是挪了銀子,至少會在家裡掛兩幅名家字畫。」

  洛子商說著,用扇子指向牆上一片空白之處,笑著道:「在下覺得,那裡掛一副張老的山水圖甚好,陸尚書覺得呢?」

  陸永聽著洛子商的話,面色不變,他端起茶來,抿了一口,許久後,他慢慢道:「洛太傅說這些話,老朽怎麼聽不懂呢?」

  「陸尚書,」洛子商用扇子敲著手掌心,眼裡似笑非笑,「劉春都進了刑部,您何必在這兒和我打哈哈呢?」

  陸永不說話,洛子商靠在椅子上,慢慢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戶部裡的倉部偷庫銀的事兒吧,早已經是慣例。劉春打從前朝就任這個位置,一條老泥鰍,什麼都清楚得很。知道得越多,到時候吐得就越多。」

  洛子商看著陸永緊捏著茶杯的手,伸出手去,將茶杯抽了出來,溫和道:「陸大人,不必緊張。我今日來,不是來嚇唬您,是來救您的。」

  「洛太傅說笑了,」陸永面色鎮定,「劉大人進了刑部,與老朽有什麼關係?」

  「陸大人,」洛子商眯起眼,「您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您和劉春合夥私吞庫銀這事兒,還用我給您說清楚嗎?您要是覺得還不夠清楚,那要不要我點一點趙構這些人是怎麼和您合夥的?」

  趙構只是庫房一個看守,這人的名字都點了出來,陸永臉色終於變了。

  洛子商見陸永反應過來,笑起來道:「陸大人,現在咱們可以開誠佈公談了吧?」

  「你要怎樣?」

  陸永終於出聲,洛子商高興道:「陸大人這個態度就對了。我今日來,就是想和陸大人結盟。」

  「結盟什麼?」

  「如今劉春被關進了刑部,庫銀這事兒是一定會查的,您有沒有想過後面怎麼辦?」

  「你怎麼知道庫銀一定會被查?」陸永皺起眉頭,洛子商撐著下巴,拈起了葵花籽道,「您倒是說說,除了庫銀這件事以外,一個倉部司郎的夫人能戴暖玉、穿雲蠶絲,還能因為什麼?」

  陸永沒說話,洛子商將葵花籽扔進嘴裡,接著道:「總得有個人來背這個鍋。」

  「這不用你操心。」陸永冷靜道,「洛太傅做好自個兒的事兒就行了。」

  「陸大人不必這麼見外,」洛子商笑著道,「我明白您的想法,到時候就推說是庫房裡的人私吞了就行了,死幾個下面人,事情就解決了。可問題是,這話您信,葉御史信嗎?」

  「這又關葉御史什麼事?」陸永皺起眉頭,洛子商靠在椅子上,看著陸永,看笑話一般道,「葉御史的侄兒是葉世安,葉世安與顧九思那是過命交情的好友,顧九思是最後清點了帳目的人,而劉春被參則是因為顧九思的夫人與劉大人的夫人在宴席上起了衝突。」

  洛子商笑眯眯道:「陸大人覺得,葉御史到底是為什麼參劉春?」

  這話出來,陸永臉色就變了。

  如果說只是劉春被抓,那是簡單的小事兒,若此事是顧九思在背後設計,那自然不會讓幾個下面的人搪塞過去。

  陸永一時陷入了困局,他思索了許久,終於道:「洛太傅既然知道陸某的難處,今日必然是有備而來。不知洛太傅高見?」

  「倒也沒什麼高見。」

  洛子商笑著道:「就是一個建議而已,洛某年輕,也不知道這想法行不行得通。」

  「洛太傅但說無妨。」

  陸永認真求教,洛子商喝了口茶,房間裡極其安靜,依稀能聽到外面竹葉沙沙作響之聲。等喝了茶,放下茶杯,洛子商才重新開口:「總該找個人背鍋的。」

  陸永沒說話,洛子商看過來,用商量的語氣道:「顧九思如何?」

  陸永皺起眉頭:「顧九思都沒參與過這些,怕是不妥當吧。到時候劉春幾個人分開審訊,很容易就露出馬腳。」

  「那就不審。」

  洛子商果斷開口,陸永愣了愣,下意識道:「既然事關這個案子,不可能不審。」

  洛子商聽得這話,抬眼看了一眼陸永,有些無奈道:「陸大人,活人能審,死人也審嗎?」

  陸永臉色大變,洛子商知道陸永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道:「要下雨了。」

  說著,洛子商站起身來,平靜出聲:「陸大人,在下先回去了,若是有他事,大人可以讓人給在下帶信,有些事兒,大人不方便動手的,」洛子商回過頭來,看著陸永,溫和笑起來,「還有在下效勞。」

  「你要什麼。」

  陸永盯著洛子商,面色帶了幾分慍怒,洛子商張合著小扇:「陸大人,在下一個年輕人,在東都討生活不容易。我的意思,陸大人想必明白。」

  陸永沉默片刻,便懂了洛子商的意思。

  想必這位年輕人如今已經明白,讓他當太傅、留東都,都不過是范軒的權宜之計,而他入東都,何嘗不是他的權宜之計?

  他要在東都這片土地生根發芽,而從范軒還在望都只是個小官開始就當著范軒謀士的陸永便是他的第一步。

  許久後,陸永慢慢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太懂。」

  「不懂什麼?」

  「你和顧九思,有什麼仇怨?」

  聽到這話,洛子商有些詫異回頭:「仇怨?」

  他聽著這話,笑起來:「陸大人,你如今要殺劉春,這是仇怨?」

  洛子商回過頭,張開了扇子,遮住半張臉:「不過就是,擋了路的石頭,踢開而已。若說仇怨,」洛子商想了想,「應該是他們怨恨我才對。既然他們怨恨我,不可能當我的朋友,那就只能當敵人了。」

  陸永沒說話,許久後,他應聲道:「我明白了。」

  「需要在下幫忙嗎?」

  洛子商挑眉,陸永神色平靜:「我要見劉春一面。」

  洛子商「唔」了一聲後,慢慢道:「今晚?」

  「越快越好。」

  「好。」洛子商點頭,做出了一個「請」的動作道,「那就請吧。」

  陸永愣了愣,片刻後,他沉下臉來,跟著洛子商走了出去。等上了馬車,看到兩杯泡著的茶,陸永終於道:「你知道我今夜會跟你走?」

  洛子商低笑:「陸大人,不必糾結這些。」說著,他將茶杯推到陸永面前,「喝茶。」

  顧九思清晨醒得很早。

  他夜裡沒睡著,一直想著劉春的事兒。

  他琢磨了一下,想去刑部專門看看,第二日醒來,他特意和柳玉茹要了一包銀子。

  柳玉茹給他裝著錢,看著他吃東西,不由得笑著道:「我們九思長大了,也到會用錢的時候了。」

  顧九思嘴裡含著餃子,瞪了她一眼。

  而後他吃完餃子,從柳玉茹手裡領了錢袋,囂張道:「爺今天出去幹大事兒,不準備點銀子怎麼成?」

  柳玉茹抿著笑,看他將錢袋子掛在腰上,隨後高高興興出了門。

  等顧九思出了門,印紅和柳玉茹收著碗:「姑爺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這樣好。」柳玉茹笑著道,「我巴不得他一輩子是這樣的孩子心性。」

  兩人正聊著,木南便急急忙忙衝了進來。

  「少夫人,」木南衝進屋裡,著急道,「少夫人,不好了。」

  柳玉茹回過頭,皺著眉:「發生了什麼?」

  「少夫人,」木南喘著粗氣,「刑部的人,刑部的人在門口,把公子帶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11:18 AM

第九十四章

  聽到這話,柳玉茹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她急急往外走去,忙道:「刑部的人是如何說的?」

  「他們說公子與劉春一案有關,」木南跟在柳玉茹後面,一面走一面道,「其他的沒多說,就走了。」

  柳玉茹到了門前,顧九思已經被帶走了,門口就留了顧九思的馬車和有些焦灼的沈明。沈明見到柳玉茹,即刻道:「嫂子,現在……」

  「別多說了,」柳玉茹跳上馬車,立刻道:「我們去宮門找葉大哥。」

  柳玉茹讓車夫快馬趕到了宮門,而後就停在不遠處,等著看到「葉」家的馬車遠遠來了,她忙讓木南去將馬車攔下來,吩咐道:「讓葉公子到我這裡邊來一趟。」

  木南急急跑了過去,攔下了葉家的馬車,葉世安探出頭來說了幾句之後,便同葉御史道別,下了馬車,往柳玉茹的馬車走了過來。

  他來時便知道不好,掀了馬車車簾,直接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刑部的人將九思帶走了,」柳玉茹簡明扼要,「說是和劉春的案子有關。」

  葉世安聽到這話,愣了片刻,隨後沉聲道:「我明白,今日朝堂上應當會說此事,我下朝再去刑部打探,你先別急,先在家中等待,我們搞清楚了再有動作。」

  柳玉茹點點頭:「多謝。」

  確認葉世安無事,又知會葉世安後,柳玉茹讓沈明照常跟著葉世安上朝,隨後自己便調頭離開。

  等到了家裡,柳玉茹便立刻差人去刑部,找了個老油條,帶了錢,將刑部的人打點了一番。又問了問情況。

  刑部的人收了柳玉茹的錢,但也都說他們不知道情況,只說若是人到了他們手裡,會照顧著些。

  柳玉茹在家裡坐立難安,所有事都交給葉韻去安排,一直等著消息。等用過午飯,沈明和葉世安終於回來了。柳玉茹聽到他們回來,立刻便站起身來,趕著迎了過去,才見了人影,便急急忙忙道:「怎麼樣了?」

  「你先別急。」

  葉世安進了屋來,先給沈明和自己倒了茶,沈明倒是比他著急很多,忙道:「這事兒我來說,劉春死了。」

  柳玉茹愣了愣,站了起來,驚道:「劉春死了?!如何死的?」

  葉世安看了沈明一眼,頗有些無奈:「你這麼沒頭沒腦一句,她怎麼聽得明白?我來說吧。」

  葉世安放下茶杯,正色道:「劉春的案子,刑部將他帶走之後,同時查了他屋中極其賬房等人。他家中的確藏了大量銀子,吃喝用度也是不菲,平日他都以他兄弟老家中的生意作為遮掩,但現下都只是猜測,他自己沒招,他兄弟山高水遠,也還沒歸案。」

  「但查出他這些事,也是早晚的事。」柳玉茹沉聲開口,葉世安點點頭:「的確是如此。其實他剛入刑部,就有人來疏通,只是我同叔父說了一聲,叔父特意到刑部去打了招呼。御史台盯上的案子,刑部多有顧忌,但是最後劉春後臺多厚,博弈結果如何,也未知數。」

  柳玉茹點點頭,繼續聽著,葉世安喝了一口茶,繼續道:「然而就在昨天夜裡,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死在了刑部大獄之中。」

  柳玉茹抬眼看向葉世安:「那這與九思又有何關係?」

  「他是被毒殺的,」葉世安沉下聲,「晨時抓到了給他下毒的獄卒,對方熬不過逼供,招出了主謀。」

  聽到這裡,柳玉茹就明白了,她在袖下捏緊了拳頭,氣得有些發抖:「髒……」

  她顫抖了聲,忍不住抬手,猛地掀翻了一桌茶具,怒道:「髒透了!」

  「你別激動,」葉世安站起來,忙安慰柳玉茹道,「這明顯是他們誣陷九思,只要是誣陷我們就能找到辦法。」

  柳玉茹不說話,她捏著拳頭,急促喘息。

  片刻後,她立刻道:「我要見他,我得確保他的安危。」

  「對啊,」沈明忙道,「我們能找到證據,可刑部那地方就和縣衙門一樣,上來先打幾十個板子,把人打廢了怎麼辦?」

  葉世安沒有說話,柳玉茹沉默了片刻後,終於道:「這事兒你們不必管,我去想辦法。」

  柳玉茹抬眼,認真道:「我拿錢買,也要買出一條路來。」

  聽到這話,葉世安咬咬牙:「我去求叔父。」

  「我去找周大哥!」沈明立刻開口。柳玉茹點點頭:「你去找周大哥,讓他探探周大人的口風,我們現在先別妄動,我去找九思,看看他怎麼說。」

  三個人商量好後,分頭行動去。

  柳玉茹站在門口,同木南吩咐道:「拿一千兩去找關係,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見九思一面。」

  木南應了聲出去,等到下午時分,木南走了進來,同柳玉茹道:「夫人,我找到一個人,他是今晚守夜的獄卒,他拿了五百兩,已經和其他獄卒分好了,他們會在今晚安排好,讓您進去悄悄見一面,但時間不能太長,只有一刻鐘,您看如何?」

  「好。」

  柳玉茹果斷開口,隨後道:「他還好嗎?」

  「我問過獄卒,說中午剛送進來,看上去還好,上面讓他們繼續審問,但咱們的錢到得及時,他們就裝裝樣子,不會為難。」

  聽到這話,柳玉茹終於放下心來。

  她準備了棉被等一系列獄中要用的事物,等到了晚上約定時間,柳玉茹驅車到了牢獄,在獄卒的安排下,終於見到了顧九思。

  顧九思正在牢獄裡睡得高興,他沒蓋毯子,背對著牢房大門,面對著牆,似乎睡得很是香甜。

  柳玉茹走過去,焦急道:「九思!」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猛地翻身起來,詫異道:「玉茹?你怎麼在這裡?」

  「我找人買通了獄卒,」柳玉茹急急說道,「你還好嗎?有沒有過刑?」

  顧九思搖了搖頭,他走到柳玉茹面前,柳玉茹和他隔著監獄牢門,柳玉茹將他手拉過去,低著頭查看,一面看一面啞著聲道:「今天早上你被帶走,我就去找了葉大哥,葉大哥去問了人,說是劉春被人投毒死了,投毒的人說是你指使的。我怕這事兒後面沒完,會牽連大家,就讓大家先別妄動,我自己花錢買通了獄卒,就進來看看你。」

  顧九思沒說話,他看著柳玉茹低著頭,紅著眼,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檢查著他有沒有受傷。

  柳玉茹見他不說話,抬眼看他:「你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顧九思笑起來,看著柳玉茹的眼裡滿滿裝著這個姑娘,溫和道,「你今天就是這麼去吩咐人的嗎?」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看她帶了幾分呆傻的模樣,忍不住低笑道:「那可不得讓人心疼死。」

  「都什麼時候了!」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頓時來了氣,委屈讓她再也維持不住冷靜,眼淚啪嗒啪嗒就落了下來,她擦著眼淚,怒斥道,「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銀子來見你,你還有心思和我玩笑!顧九思,你是沒腦子還是沒心肝?看不見我擔心嗎?」

  聽到柳玉茹的話,顧九思輕歎了一聲,他隔著木欄,伸出手去,將人攬在懷裡。

  木欄很硬,隔在兩個人中間,可柳玉茹卻還是覺得,彷彿是突然找到了依靠似的。

  人就是奇怪,其實這人也不用做什麼,不用說什麼,一個擁抱,就讓人覺得,比說什麼做什麼更重要。

  柳玉茹靠著他,低聲抽噎著道:「我知道你比我聰明,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得給我指條路出來。」

  「我明白,」顧九思輕撫著她的背,「你別擔心,這些我心裡有數。後面的人必定是陸永,這一次的數額肯定十分巨大,陸永才如此心慌,著急著拿我出來抵罪。我們知道後面的人是他,一切都好辦。」

  「嗯。」柳玉茹靠著他,平和了許多,柔聲道,「那我後面該做什麼?」

  「先別讓世安摻和下水。陸永想審我,第一步一定是要買通刑部的人,用他的人來審我,所以他一定會以葉世安和我是友人的名義,禁止世安及葉御史干涉此案。世安干涉越多,陛下越不會讓世安碰這個案子,所以世安不能碰這個案子。若是陸永還這麼說,你就讓世安和陛下說明,他作為友人,朋友之誼,也要確認我安全。讓他作為督查,監督刑部合情合理合法審辦此案。」

  「好。」

  柳玉茹果斷應聲,顧九思想了想,接著道:「這第二件事,此刻有至少兩個突破口,你們可以找他指使人殺劉春的證據,也可以找他貪污庫銀的證據,但是不管什麼證據,你們都要明白陛下的心思。」

  「陛下的心思?」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顧九思歎了口氣:「你們得搞清楚,陛下想不想保陸永。」

  「如果陛下一心一意保他,你們還把案子翻出來,捅到明面上來,到時候陛下怕是會為了保住他,把我推到斷頭臺上抵罪。所以在動手之前,你們得搞清楚,陛下對陸永的態度,到底是想保,還是不想保。」

  「陸永這樣的人,」柳玉茹聽到這話,頓時來了氣,「陛下還想保嗎?!」

  「玉茹,」顧九思無奈苦笑,「上位者比你想像中,更沒有底線。比起公正,他們更在意結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11:21 AM

第九十五章

  柳玉茹沒有說話。

  陸永打從范軒還只是個縣令的時候就跟著范軒,鞍前馬後這麼十幾年,不說陸永本人本身能力出眾,就算是這份情誼,如果沒有到一個特別地步,范軒或許都會對陸永睜一隻眼閉一眼。

  柳玉茹明白顧九思的意思,她沉吟片刻,應聲道:「如果陛下心裡存的是保他的心思,我要怎麼辦?」

  「如果陛下存的是保他的心思,那咱們就不能往查案的想法去想。」

  顧九思果斷開口:「你要做的,就是首先給這個案子找出一個背鍋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要處理。其次你要去和陸永談,找到一個談判籌碼,想辦法讓陸永放棄把禍水引到我這邊的想法。」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想了想後,他接著道:「或者是讓陸永身後的人,放棄這個想法。」

  「陸永身後的人?」柳玉茹皺起眉頭,「陸永身後,還有人?」

  顧九思點了點頭,他思索著道:「如今劉春才進來,就直接被人殺了,然後嫁禍給我。這麼乾脆俐落的殺人手段,不像陸永。按照陸永的性格,他首先大概會想盡辦法把劉春撈出來,如今其實什麼都沒查清楚,他這麼果斷殺人,倒是讓我覺得,這一定是個大案了。」

  「陸永不該這麼蠢,若說是他心裡慌了被人利用,我卻是更信一些。」

  顧九思說著,他想了想,片刻後,他又道:「不過這也都是我的猜測,更多的,還要你自己看去聽。」

  「我明白。」

  柳玉茹點了頭。顧九思拉著她的手,又將他與陸永、劉春兩人所有有的糾葛都說了一遍,差不多說完的時候,獄卒走了進來,賠著笑道:「顧夫人,時間到了,不能再多留了。」

  柳玉茹點了點頭,同那獄卒道:「大哥您放心,我道個別,這就離開。」

  「您快些。」

  獄卒倒也識趣,這就轉身離開樂趣。等他離開了,柳玉茹轉頭看著顧九思,她抿了抿唇,終於道:「我走了。」

  顧九思垂下眼眸,遮住眼裡的不捨,低聲道:「嗯。」

  柳玉茹見他的模樣,咬咬牙站了起來,讓自己別再看了,她起身去,轉身離開。剛走了沒幾步,顧九思突然叫住她:「玉茹。」

  柳玉茹忙回頭看他,顧九思往前探了探身子,雙手抓在木欄上,嚴肅道:「我有話想同你說。」

  看顧九思的樣子,柳玉茹忙轉過身,蹲下身來,認真道:「你說,我聽著。」

  顧九思看她嚴肅的模樣,他沒說話,只是握住柳玉茹的手,捧在手裡,珍而重之地低頭親了親。

  柳玉茹愣了愣,聽見顧九思道:「想親親你,多的也親不到了,便先下個定金,等日後再補上全款。」

  「胡鬧。」

  柳玉茹慢慢反應過來,她紅了臉,看著握著她手的人,小聲道:「心思盡放在這些事兒上,嘴裡沒個靠譜的。」

  顧九思半蹲在她面前,仰頭瞧她,笑起來道:「想你這件事,怎麼就不靠譜了?」

  「我聽你胡說。」

  柳玉茹抬手戳了戳他的腦袋,顧九思笑著受了,柳玉茹這才收回手,隨後便也沒動,看著顧九思,許久後,小聲道:「那我真走了。」

  這次顧九思沒再攔,柔聲道:「去吧。」

  柳玉茹出了監獄,她進了馬車。

  她不確定顧九思說的話有幾分真假,但她更傾向於顧九思的揣測是真的,比起陸永自己主動犯案,他被人利用,受人指使的可能性更大些。

  可若是陸永,那他背後的人又能是誰?陸永如今已經是朝廷戶部尚書,比他的官還大,能夠指使他的,總不至於是周高朗。

  柳玉茹腦中翻來覆去,名字漸漸指向一個人。她思索了一路,得了一個名單,這些名單上有太后,有公主,甚至有周高朗,但是名字最後,卻是一個旁人看來不太理解的人:洛子商。

  雖然沒有什麼直接證據,可是若是顧九思倒下了,會歡呼雀躍的,這怕是其中一個人物了。

  這人一手操縱了揚州當初的事,凡是揚州出來的,怕是和洛子商都要有幾分過節,尤其是葉世安等人,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他有什麼回轉的餘地。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首先動手的顧九思,可是能說得動陸永,又盼著顧九思落難的,洛子商怕是頭一號人物了。

  柳玉茹有了目標,便派人去盯著,同時趕到了周燁家裡。

  周燁如今正打算回望都,他被特批在東都留了幾個月,可他的調令是在幽州,無論如何都是留不住的。

  柳玉茹上了門,周燁也沒同她客套,直接道:「九思可有什麼說的?」

  「有,」柳玉茹果斷道,「周大哥,陛下那邊的心思,就靠您來打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11:34 AM

第九十六章

  柳玉茹將顧九思的話同周燁說了一遍,周燁便明白過來。他點了點頭,應聲道:「此事我會去找陛下說的,你們放心。」

  柳玉茹應了聲,歎息著道:「拜託你們了。」

  周燁也沒再耽擱,當下就去找了周高朗。柳玉茹知道他們會找合適的時間入宮,倒也不是很擔心,便自己主動回了顧府。

  回到府邸之後,江柔顧朗華蘇婉一家子人都在屋裡等著,見她進了屋,顧朗華忙推著輪椅上來,焦急道:「九思如今怎樣了?」

  「他在獄中還好嗎?」

  江柔追著詢問,柳玉茹點了點頭,將情況如實回答道:「我在刑部買通了人,暫時不會怎樣。九思讓我找人試探聖意,我也已經找了周家,如今我們便安靜等待著,我會及時打探消息,有任何情況,都會和公公婆婆先說。」

  江柔聽了柳玉茹的話,內心焦急,她左思右想,終於道:「明日我和朗華帶些禮物上門,去找以往熟識的人幫幫忙吧。」

  柳玉茹頓了頓動作,片刻後,她才僵著身子點點頭,隨後道:「也不過就是希望他們能在刑部多關照九思,不要讓他吃苦,暫且不要到陛下那裡去說什麼,等明白陛下的意思,再說也不遲。」

  一家人商量好後,柳玉茹見所有人都沉著臉,便笑起來,吩咐了下人上飯菜,同所有人道:「大家也不用太過擔心了,九思如今也是陛下寵臣,周大人的得力幹將,周大人不會讓他這麼出事的,大家放心吧。」

  話是這麼說,但所有人也就是點點頭,桌上吃飯,誰都沒能多吃半口。一頓飯吃得異常壓抑,柳玉茹一面吃一面琢磨,等吃完飯後,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叫了人過來,同其他人道:「派兩撥人出去,一撥去揚州順著之前葉大哥查出來的消息繼續查洛子商,順便把那個乞丐暗中護送到東都來。另一撥去泰州,查洛子商在泰州的行徑,細查章大師的死。」

  吩咐完畢後,柳玉茹站在門口,她許久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刑部大獄的方向,直到印紅喚她,她才反應過來。印紅瞧著她的模樣,忐忑道:「夫人,您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柳玉茹搖了搖頭,擺手道:「我再去店裡看看。」

  柳玉茹忙活的時候,花容已經在東都開了店,柳玉茹到了店裡,花容店裡的工人正在合上大門,看見柳玉茹,大家高興道:「東家來了。」

  柳玉茹笑了笑,她往店裡去,看了一下店裡的情況。

  如今東都的店鋪,主要是葉韻在打理,芸芸忙去洽談其他各州分店的事宜,柳玉茹進門之後,同葉韻詢問著近日生意狀況,葉韻耐心答著,柳玉茹面無表情聽完,同葉韻點了點頭道:「近日辛苦你了,我去盤個賬吧。」

  葉韻應了聲,讓人將賬本都拿了過來,柳玉茹拿著賬本,坐進了小屋裡。

  小屋裡是她慣用的桌椅,葉韻將賬本放在她邊上,給她點了燈,隨後道:「那我先去帶人整理一下屋子。」

  柳玉茹「嗯」了一聲,沒有多說,葉韻走了出去,柳玉茹聽見門關上的聲音,突然就覺得非常安穩。這個地方彷彿是她一個人的避風港,她脫了鞋,坐在椅子上,蜷縮起來,將算盤抱在懷裡。

  其實賬本她已經看過無數遍了,頂多也就是今天的賬還沒清理,可是顧九思入了大獄,她做完所有事兒,也就在這一刻,抱著算盤窩在自己的小房間時,她終於才有了些許安全感。

  她聽著外面下起小雨,接近夏日,雨便開始總是猝不及防就來。柳玉茹抱著算盤,慢慢閉上眼睛,打了個小盹。

  葉韻在外面清點好了貨物,又讓人將貨物放好位置,這時回過頭來,才發現印紅還站在門口,她走到門口,看了看屋裡點著的燈,小聲道:「玉茹還沒出來?」

  印紅搖搖頭,葉韻皺了皺眉:「她天天都來盤帳,應花不了這麼長時間才對。」

  想了想,葉韻又道:「她吃過東西了嗎?」

  「沒怎麼動過筷子。」

  印紅歎了口氣:「葉小姐,您去勸勸她吧,姑爺出了事兒,她不能這樣的。」

  葉韻沉默了片刻,隨後道:「你去準備一碗酒釀丸子,我送進去。」

  印紅應了聲,葉韻在門口站了片刻,印紅便端了酒釀丸子過來,葉韻接了酒釀丸子,敲了敲門,見裡面沒反應,她便徑直推門進去。

  柳玉茹蜷縮著身子,抱著算盤,睡在椅子上,她的頭輕輕靠在椅子一個角,整個人看上去瘦瘦小小,讓人憐愛。

  葉韻立定身子站了片刻,輕輕放下了酒釀丸子,去旁邊取了一方毯子,蓋在了柳玉茹的身上,隨後便從旁邊書架上抽了冊子來,坐在一旁靜靜看著。等了許久後,柳玉茹迷迷糊糊醒過來,看見葉韻在一旁看書,她忙起身來,有些恍惚道:「什麼時辰了?」

  「子時了。」葉韻笑了笑,她放下書來,將酒釀丸子推過去給柳玉茹,溫和道,「我聽印紅說你沒吃東西,你先吃些東西吧。」

  柳玉茹看著面前酒釀丸子,她靜靜瞧著,片刻後,她歎了口氣,將算盤放在桌上,拿起了勺子:「以往我若不高興,你便給我送一碗酒釀丸子,如今我長大了,酒釀丸子也不能令我消愁。」

  葉韻聽笑了,柳玉茹睡了一覺,終於能吃下些東西。葉韻靜靜看著她,慢慢道:「顧大人的事兒我從哥哥那裡聽說了,其實這事兒你也不必太憂心,有周大人和我叔父作保,顧大人性命無虞。再差,也不過就是削官,如今家裡有你這麼個女財神,削就削了,跟著你經商,不也很好?本就是商賈出身,有哥哥照顧著你們,也不必執著要去當個官。你說可是?」

  柳玉茹聽著葉韻勸說,卻沒有半點鬆動,面上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自己低著頭,小勺小勺吃著丸子,許久後,她放下碗,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知道,這事兒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可我難受的是自己。」

  「以前吧,我以為自己賺的錢夠用了,以為自己已經很有能耐了,」柳玉茹苦笑了一下,面上無奈,「在望都時候,覺得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可現在我卻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覺得自己特別無能。」她看著跳動的燭火,「錢哪裡有夠用的?你看九思現在在牢裡,婆婆和我說,要拿錢去活動一下,我卻發現,其實手裡也沒多少錢了。」

  「這些時間,買宅子、遷店鋪、上下打點、專門買通刑部……到處都是錢。」

  柳玉茹抬起手,捂住額頭,有些痛苦道:「可我又能怎麼辦呢,到處擠擠省省,這些錢,總是要用的。」

  葉韻靜靜聽著,許久後,她慢慢道:「如今你怎麼辦?」

  「花容青州分店的錢還沒送過去,我打算將這部分錢先拿出來。」

  柳玉茹手壓在額頭上,沒有抬頭,低聲道:「且先看夠不夠,不夠再說吧。」

  葉韻沒有說話,過了片刻後,她遲疑著道:「前些時日,有人來找我打聽,問顧家的宅院賣不賣。」

  柳玉茹抬起頭來,看向葉韻:「如今我們住著的宅子?」

  葉韻點了點頭,接著道:「之前我在修整宅院,那人在門口找了我,說他原是不喜歡那宅子的,但如今我們修整好了,他喜歡我們修整好的宅子。想花錢買下來。」

  柳玉茹沉默不語,她思索著,葉韻瞧著她的模樣,慢慢道:「若是你有這個意向,我去聯絡他試試?」

  「還沒走到這一步,」柳玉茹搖搖頭,「而且,若我把宅子都買了,家裡人怕是更擔心,花容這邊先放一放,把東都的店做好。之前在買地準備的糧食,如今也到了成熟的時候,我去找人談一談,看能不能抵押提前拿錢。」

  「你也不用憂心,」葉韻抿了抿唇,「我去找叔父說說,多少能幫點忙的。」

  聽到這話,柳玉茹抬眼看著葉韻,葉韻有些疑惑於柳玉茹的眼神,片刻後,不知道是怎的,柳玉茹突的就笑了。

  「韻姐兒也這麼照顧人了,」柳玉茹笑著出聲,「我以往還以為,你要大小姐脾氣一輩子的。」

  葉韻聽了這話,有些無奈,她歎了口氣:「人總會變,我以往也還以為,你要那樣小心翼翼活一輩子的。」

  「終究是長大了。」

  柳玉茹將賬本拿到手裡,平和道:「小時候總想著長大是什麼樣子,如今卻發現,總是自己想不到的。不過還好的是,無論怎樣,」柳玉茹抬眼看向葉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道,「咱們倆還是姐妹。」

  葉韻笑了笑,沒有說話,眼裡卻是有了些水汽。

  兩人聊一會兒小時候的事情,便站起身來,鎖門走了出去。等出門之後,柳玉茹明顯是輕鬆了不少,葉韻便接著問道:「你接下來打算怎樣?」

  柳玉茹沒說話,許久後,她終於道:「我打算去找洛子商。」

  「找他?」

  葉韻愣了愣,她音調都忍不住急促了幾分:「你找他做什麼?!你莫不是以為他還會幫顧大人?」

  「此事與他怕是逃不了關係,」柳玉茹平靜道,「是虛是實,等探探吧。」

  葉韻見柳玉茹神色似乎是已經定了的模樣,也知道不好再勸,只能道:「你心裡有了安排,我便不再多說了,你自己有把握就好。」

  「你放心,」柳玉茹知道葉韻在擔心她,轉頭看著葉韻,認真道,「我有安排。」

  送著葉韻到了葉家門口,柳玉茹看著葉韻進了葉家大門,這才收回身子,放下車簾。印紅看四下無人,忙道:「夫人,你有什麼安排?」

  「且先等著吧。」

  柳玉茹平靜道:「等著去揚州和泰州的人回來。」

  柳玉茹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來,她內心平靜了許多。她先清點了家裡有多少能夠活動的銀兩,隨後便找了顧朗華和江柔,兩人商量出一份名單後,就帶著顧朗華和江柔逐一登門上去。

  如今案子情況未明,許多人一聽顧家報上名來,連忙就聲稱主人不在,顧朗華不多為難,只是私下裡恭恭敬敬將禮物交了過去。

  這樣上下活動著,顧九思在刑部的壓力就小了很多,幾乎每日只是被例行提審,倒也沒有過多為難。

  案子積壓到了第五日,周高朗看到了時候,便領著周燁、葉世安以及葉世安的叔父葉文一起進了宮裡,打算看看皇帝口風如何。

  一行人入宮的時候,洛子商正在東宮水榭給范玉講學,范玉趴在桌上打呼嚕,洛子商也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一般繼續講學。

  夏日炎炎,水榭倒也還清涼,清風徐來,洛子商一縷髮絲落在書卷上,旁邊侍衛小跑而來,有些急促道:「太傅。」

  洛子商抬起手來,止住了侍衛的聲音,他站起身來,走到水榭邊上,卻是道:「周高朗進宮了?」

  對方沒想到洛子商直接猜出了這件事,愣了片刻後,隨後立刻點頭道:「帶著葉御史、望都留守、小葉大人一起入宮了。」

  洛子商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而後便回了水榭,蹲到范玉邊上,小聲道:「殿下。」

  范玉被他喚得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洛子商低頭附在范玉耳邊,繼續道:「殿下,周大人入宮告狀了。」

  聽到這話,范玉猛地一個激靈,從桌上直起身來。

  范玉頓時也不睏了,立刻道:「周高朗進宮了?!」

  「正是,」洛子商笑著道,「怕是給顧大人求情來了。」

  「我便猜著會如此!」

  范玉冷哼一聲,立刻道:「這群人結黨營私侵吞庫銀,還想要來求情?我就知道顧九思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肯定是周高朗在後面作保,我這就過去,絕不讓父皇受他們的蒙蔽!那顧九思一看就不是好人,這種貨色還想當官?本宮這就讓父皇斬了他腦袋!」

  范玉一面說著,一面讓人給他整理了儀容,隨後便要離開。洛子商趕忙跟上,范玉走了幾步,似是突然想起來,轉頭道:「太傅就不必過去了,你若過去,父皇怕又以為是你在煽風點火了。」

  聽到這話,洛子商歎了口氣,頗有幾分苦澀道:「我若真的有什麼心思,又何必到東都來?也不知陛下何時才能相信微臣拳拳之心。」

  「你不用擔心,」范玉抬手放在洛子商肩膀上,頗為豪氣道,「本宮知道你是一心為大夏謀算就是了。」

  「多謝殿下抬愛。」洛子商退了一步,抬手行禮,感慨道,「還好如今有殿下為我撐腰,不然微臣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范玉聽得這一番話十分高興,拍了拍洛子商肩膀道:「放心吧,有本宮一日,就不會讓你被他們這些賊臣欺負了去。我這就去宮裡,絕不讓他們得逞。」

  范玉說完,心中著急,便匆匆離開了。

  兩撥人幾乎是一前一後進入大殿,只是范玉明顯焦急得多,周高朗在門口見到范玉,正帶著人打算行禮,就看見范玉三步做兩步跨上臺階,進了大殿,大喊道:「父皇,兒臣有重要的事要說!父皇!」

  周高朗和葉文對視一眼,下意識停住了步子,片刻後,便聽大殿裡傳來范軒帶著笑意的聲音道:「玉兒何事這樣急躁?」

  「父皇,」范玉似乎是找到了人,聲調頓時穩了下來,卻還是急促道,「我聽說顧家人現下在朝中四處活動,想請人幫他說好話,你千萬不能偏聽偏信那些奸臣,這一次若是連一個顧九思都辦不下來,以後您在朝廷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聽著這話,外面站著的四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在門口等著的太監忙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范軒似乎是有些尷尬,慢慢道:「玉兒,顧九思這個案子還沒有定論,你是哪兒聽這些話來……」

  「父皇,你不會是不想辦顧九思吧?!」

  范玉一聽這話,頓時提起聲來:「這事兒還有什麼好審的?顧九思他就是個紈絝子弟酒囊飯袋,以前在揚州,我親眼看著他賭錢的樣子,根本不是什麼好人,說他偷盜國庫,我絕對相信。我知道您覺得他在幽州做了幾分成績,就想重用他,可這事兒您也得分個輕重。那國庫是什麼,就是咱們家的倉庫,咱們家錢袋子,他一個臣子,那就是我們家奴才,奴才從主子錢袋子裡拿錢,還不將他打死,其他奴才看了要怎麼想?!」

  「范玉!」

  范軒聽到范玉胡說八道,終於忍不住提了聲,怒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這是什麼胡說八道?」

  范玉梗著脖子,大吼道:「這就是事實,您不好說,我就幫您說,我要讓那批人知道什麼叫君君臣臣,什麼叫天子為尊。今個兒我對您說,外面那四個,也得給我聽清楚!」

  聽到這話,范軒猛地坐了起來,他急急往外走去,到了門口,便見到周高朗一行人。

  范軒愣了愣,片刻後,他面色漲得通紅,葉文率先行禮,恭敬道:「見過陛下。」

  葉文開了頭,周燁和葉世安也跟著行禮,周高朗輕咳了一聲,隨後道:「陛下,裡面說。」

  范軒也覺得難堪,趕忙讓一行人進去,隨後便讓太監關了大門。

  屋裡就剩這麼幾個人,范軒坐回自己位置,憋了半天,終於道:「你們來,也不吭一聲,倒讓你們看笑話了。」

  周高朗沒說話,大家也不敢說話,只有范玉「哼」了一聲,坐在椅子上不看他們。周高朗給范軒倒了茶,用熟稔的口吻和范軒道:「本來是想來同您說點事兒,現下也不好說了,不如我們老兩個喝喝茶敘敘舊,消磨消磨時光。」

  范軒知道周高朗是有事兒同他說,便低頭應了一聲,讓所有人下去。范玉見周高朗要和范軒單獨說話,忙道:「我不走。」

  「滾下去!」

  范軒終於動怒,讓人將范玉拖了下去,葉文便帶著周燁葉世安起身,而後告辭出去。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周高朗給自己拖了椅子,坐在桌子斜角,給范軒倒了茶,歎了口氣道:「打你成為皇帝,咱哥倆許久沒這麼喝過茶了。」

  范軒看著茶杯,有些無奈:「讓你見笑了,玉兒小孩子不懂事,你別往心裡去。」

  周高朗沒說話,他喝了口茶,許久後,他慢慢道:「我知道這些話你聽著不中聽,可如今我也得說了,玉兒不小了,他也十七了。」

  范軒沉默下去,周高朗轉頭看著大殿門口,笑著道:「咱兩十七歲什麼光景?我已經開始養家糊口刀尖舔血,你高中進士得意風光,十七歲,若你以往同我說他小,那也就罷了,可如今你同我說一個十七歲的太子心智還小,」周高朗轉頭看著范軒,有些無奈道,「你讓我如何不往心裡去?」

  范軒沒說話,許久後,他舉起茶杯,像酒一樣喝下去,一口悶了以後,他出聲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子清,」范軒叫了周高朗的字,抬眼看著周高朗,認真道,「若日後有什麼,都希望你看在我的面上,給我留個後。」

  周高朗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范軒,好久後,他苦笑起來,舉杯和范軒碰了一下,無奈道:「其實玉兒心裡倒也看得清楚。」

  君君臣臣,那始終是君君臣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兩人都沒說話,但話說到這裡,心裡也都明白了。

  范軒面上帶苦,周高朗看著前方,范軒有些哽咽:「子清,其實我也明白,若你講究什麼君臣,你我也就不會坐在這裡了。你是給我面子,是我做為兄弟的對不住你,我不會讓你為難,我……」

  「不談這些了。」

  周高朗擺擺手:「算了,這些都是未來的事兒,反正,你活長些,你活著一天,我就能安安穩穩過一天日子,說不定我走得比你早呢?」

  周高朗笑起來:「這些事兒就不說了,咱們說說顧九思的事兒吧。」

  他抬眼看著范軒:「你要如何呢?」

  范軒聽著這話,他頓了頓後,慢慢道:「公事公辦吧。」

  說著,他慢慢道:「新朝初立,不能因為顧九思有些聰明,就毀了規矩。他若真沒有什麼貪贓枉法之事,是別人冤枉了他,朕自然會補償他。可若他真做了,律法怎樣,那就怎樣。」

  周高朗沒說話,沉吟片刻:「若今日犯事的不是顧九思,而是我呢?」

  范軒愣了愣,他抬眼看向周高朗,勉強笑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周高朗說得明白,「顧九思不過剛剛升任戶部侍郎,之前從未踏足東都,他若真能上任就讓一個倉部司郎為他做事,又在事發後一連讓所有相關人士死於非命,他得有多大能耐?」

  范軒沉默不語,周高朗深吸了一口氣:「話我就明白說了吧,這個案子已經放了這麼多日,你既不說話,又不問審,如今上下等著你的態度,你一言不發,你是在怕什麼?」

  「你難道不是怕,查來查去,是陸永……」

  「子清!」

  范軒提了聲音,周高朗沉默下來,大殿裡一片安靜,許久後,范軒歎了口氣,抬手扶額道:「這件事交給刑部去查,你不要管了。周燁和顧九思牽扯太深,你和葉家的人都退出去。」

  周高朗靜靜坐著,范軒抬起頭來,看著周高朗,認真道:「雖然我們是兄弟,可你要記住,我是君,你是臣。」

  周高朗聽著這話,他端起茶,輕抿了一口,而後他站起身來,離開了自己位置,走到范軒身前,恭恭敬敬叩首,高聲道:「臣,遵旨!」

  范軒捏起拳頭,周高朗站起身,轉身走了出去。

  等出了門,周高朗一路疾行到了廣場,葉文領著周燁和葉世安站在臺階前方等著周高朗,葉文轉頭道:「陛下怎麼說?」

  「此事我們不能再管了。」周高朗平靜道,「陛下要保陸永。」

  「那九思怎麼辦?!」

  葉世安猛地停下步子,震驚出聲,周燁皺著眉頭,低聲道:「先出宮,此事從長計議。」

  葉世安深吸了幾口氣,點了點頭,一行人出了宮,到了宮門口,周高朗和葉文各自上了各自的馬車,周燁和葉世安跟著各自長輩也上了馬車。

  馬車往不同方向行去,葉文和葉世安坐在馬車裡,兩人都沒說話,葉世安一直捏著拳頭,垂著頭,葉文閉著眼睛小憩,片刻後,他慢慢開口:「周大人都說了不能管,此事葉家的確不該再插手了。」

  「我明白。」葉世安聲音沙啞。

  「你已幫過他許多,如今也算仁至義盡,不必歉疚。」

  「我明白。」

  許久之後,葉文睜開眼睛,他看著對面的侄兒。

  葉世安身著藍色官袍,氣質清雅出塵,哪怕在官場沉浮也有大半年,卻仍舊像個少年一般,沒有半分世俗之氣。

  葉文靜靜看著他,許久後,葉文平和道:「既然都明白,又有何放不下?」

  「叔父,」葉世安深吸了一口氣,他睜開眼,看著葉文,「我放不下道義,我放不下情誼,我放不下恩義。」

  葉文神色平靜,一雙眼如枯潭,葉世安神色清明,一貫如水溫和的人,卻彷彿是點燃似火。

  「我今日明知罪過不在顧九思,卻不聞不問,為自保而作不知,這是我放不下的道義。」

  「我與顧九思相知十年,同窗七年,共歷揚州之難,生死之別,又經望都困城之慘烈,共飲斷頭烈酒。世安自問是性情寡淡,但他人以誠待我,我又不以心相交。這是我放不下的情誼。」

  「揚州之難,是顧夫人救我與韻兒於水火,望都被圍,是顧九思拼死護城救城中百姓,我也是他救下的人,這是我放不下的恩義。」

  「於道理,於感情,於恩義,我都不該放下,叔父何問我,有何放不下?」

  葉文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葉世安,許久後,他輕輕笑了:「年輕人。」

  說完,他歎了口氣,叫停了馬車,隨後捲了簾子,溫和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活該沒了前程去找死。」

  聽到這話,葉世安微微一愣,葉文看著他,揚了揚下巴:「既然這樣放不下,還去我葉府做什麼?你不想要你的前程,我卻還想要我的前程。」

  「叔父的意思是……」

  葉世安有些不可置信,葉文揮手道:「滾吧。」

  葉世安聽得這話,忙就笑了,趕緊出了馬車,跳下馬車,就朝著顧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而周家的馬車搖搖晃晃,等行了一段路後,周高朗慢慢道:「這似乎不是去周府的路。」

  「繞了路。」

  周燁笑了笑,周高朗沒說話,片刻之後,他抬起手,拍了拍周燁的肩膀。

  他什麼都沒說,等到了顧家不遠處,周高朗讓馬車停下來:「自己要去,便自己去吧。」

  周燁恭敬行禮,便起身下了馬車,等走了幾步,周高朗突然掀起簾子,叫了周燁的名字:「燁兒。」

  周燁回過頭,看著周高朗,周高朗看著面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目光凝視了許久,突然道:「你是我兒子。」

  周燁愣了愣,周高朗突然笑起來:「和我挺像的。」

  周燁聽到這話,他覺得有無數話湧在喉間,他動了動喉結,接著就聽周高朗道:「這件事兒了了,早點回幽州吧,別留了。」

  得了這一句,所有話又都退了下去。周燁勉強微笑起來,恭敬行禮道:「孩兒明白。」

  「你們這些小屁孩,」周高朗歎了口氣,「明白什麼啊。」

  說完,周高朗放下車簾,揚聲道:「走了。」

  周燁看著周高朗馬車遠走,他苦笑了片刻,便轉頭往顧家走去。

  走到門口時,葉世安剛好氣吁吁趕到,兩個人停下腳步,片刻後,俱都笑起來。

  「都來了。」葉世安抬手擦汗,周燁點頭,接道:「倒也不意外。」

  兩人一起進了顧府,這時候柳玉茹才同顧朗華、江柔一起回來。

  他們最近幾乎都在跑各個大人的府邸,禮物送出去了一堆,有收的有不收的,但因為他們也沒要求太多,只希望那些人關鍵時刻能看情況美言幾句,加上禮物貴重,到也多多少少是收下了。

  看見兩個人進來,柳玉茹有些奇怪,忙道:「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來幫忙。」周燁立刻道,「情況我們打聽清楚了,陛下是一定要保陸永的。我父親與葉大人都已經不會摻和這件事了,所以我們便來了。」

  柳玉茹和周邊人聽到這話,面色立刻沉了下來。沈明當即道:「陛下這是什麼意思?當皇帝的維護貪官陷害忠良?!」

  「不要說這個,」葉世安瞪了過去,隨後轉頭看向柳玉茹,立刻道:「如今我們最好能去刑部大牢一趟,一來確保九思沒什麼事,二來這件事如今只有我們了,最好同九思一起商議,他腦子比我們好用。」

  「三來,」沈明在旁邊接口,「要是不行,我們就劫囚走人!」

  「胡說八道!」葉世安當即叱責,柳玉茹卻是道,「若真到了那一步,倒也沒什麼不可。」

  這話把葉世安和周燁震住了,他們敢罵沈明,柳玉茹卻是不太敢罵的。

  柳玉茹想了想,當下道:「今夜我們就去大牢找九思。」

  說完,她便讓木南過來:「你去找刑部的獄卒,讓他們安排個時間,我們即刻過去。」

  木南應聲下去,柳玉茹留著所有人吃了飯,隨後又讓人準備了食盒和衣服,香囊書本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旁邊葉世安看著柳玉茹收拾東西,不由得道:「你帶這麼多東西過去做什麼?」

  「他在牢裡過得可憐,總要多照顧點。」

  葉世安聽到這話,又看著那滿當當的食盒,違心道:「這牢獄,倒坐得真的也挺可憐的。」

  準備好了一切後,等過了子時,夜裡人少,柳玉茹便帶著人過去。

  「人都是我已經買通了的。」柳玉茹小聲道,「但也不能待太長時間,進去後我們長話短說,千萬別亂。」

  葉世安、周燁、沈明齊齊點頭,周燁看了一眼周邊,歎息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等玉茹再有錢些,買下這座大牢也是不錯的。」

  這本是玩笑話,不曾想柳玉茹聽了,卻是認真道:「你說得不錯,日後我當多多賺錢才是。此事我也想明白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我窮。」

  跟在後面的三人:「……」

  三人走到了牢獄深處,就看見了牢裡的顧九思。

  顧九思的牢房如今放著書桌、鋪著棉墊的床,恭桶裡放了香灰,幾乎沒什麼味道。他衣著乾淨,頭髮梳得也十分整齊,手裡拿了本遊記,正看得津津有味。看著幾個人走進來,顧九思笑著放下書,看著眾人道:「等你們許久了,本來我早該睡的。」

  「倒是耽誤你睡覺了,」沈明看著顧九思的牢房,十分複雜道,「我看你這大牢過得不錯。」

  「的確,」葉世安點點頭,「比我過得好多了。」

  「柳老闆,」旁邊獄卒出了聲,同柳玉茹笑著道,「老規矩,我替您外面守著去。」

  柳玉茹笑了笑,從手裡拿了銀子,交給了獄卒,抿唇道:「多謝。」

  獄卒領了錢,高興走了出去。柳玉茹提了食盒過去,趕忙道:「其他先不說,今夜可吃了東西?我給你帶了東街的脆皮鴨,你先吃著,葉大哥你將具體情況說說,一面說一面吃,且別餓著了。」

  一行人黑著臉看著面前這對小夫妻,但也不想多廢時間,葉世安開口就道:「今日我叔父和周大人……」

  話沒說完,外面就傳來獄卒刻意大聲的詢問聲:「公主殿下?您怎麼有時間來這裡?顧大人?顧大人是重犯,不能隨便探視的啊!」

  所有人面面相覷,沈明立刻同柳玉茹道:「你躲到那邊去!」

  說完,沈明就跳上了高處,其他人各自找了掩體藏好。柳玉茹飛快提著食盒藏到了一旁的內間之中,而後就聽著外面傳來了腳步聲。李雲裳的聲音溫和響了起來:「我以往與顧大人也是故交,所以今日來探望一二,你也別多嘴多舌,可明白?」

  「明白明白,」獄卒忙道,「借小的十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多嘴。」

  李雲裳說著話,便來到了顧九思牢房前,顧九思剛把鴨腿塞到了桌下,躺到了床上,背對著人來的方向,用袖子擦乾淨了嘴,假裝睡覺。

  李雲裳來到牢房前,看見顧九思,頓了頓腳步後,她猛地撲了過去,抓住了牢房的木欄,用所有人都為之一顫的哀切之聲高喊:「顧郎!你可還好,顧郎!」

  聽到這話,柳玉茹抱緊了食盒,躲在各處的三人下意識看向柳玉茹,又同情看了一眼顧九思。

  而剛剛擦完嘴的顧九思在短暫的驚愣後,他旋即開始惶恐,在莫名的恐懼支配下,他維持不住任何形象,猛地起身,轉頭看著李雲裳怒喝出聲:「你好端端一個姑娘家亂喊什麼呢?!叫我顧大人!」

  李雲裳:「……」

  躲在暗處的三個男人:「……」

  躲在內間的柳玉茹不由自主的揚起笑容。

  有點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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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墨書白:是什麼讓你敢於呵斥公主?

  顧九思:是求生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2:44 PM

第九十七章

  顧九思的反應讓李雲裳愣了愣,她似乎也是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後,轉頭同獄卒道:「你且先下去吧。」

  獄卒假作什麼都不知道,偷偷打量了牢獄中的情形一眼,便轉身離了去。

  等獄卒出去後,李雲裳這才轉過頭起來,看著顧九思道:「方才我對獄卒說明來見顧大人的理由,是因我與顧大人乃舊識,故而想表現一些給獄卒看,卻不想驚擾到顧大人了,還望見諒。」

  顧九思見李雲裳正常了一些,稍微放鬆了警惕,卻還是不忘柳玉茹等人還在,直接道:「公主來此,有何貴幹?」

  「聽聞顧大人下獄,我心中不安,便過來看看,」李雲裳說著,四處打量了一下,笑了笑道,「如今見顧大人沒什麼大礙,心中也就放下了。」

  顧九思皺了皺眉頭,斟酌了片刻,覺得此時不宜和李雲裳說太多,便道:「公主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李雲裳似乎沒想到顧九思會半點拐彎都不打,愣了片刻後,倒也笑起來,她朝著身後侍女揮了揮手,等侍女下去後,她轉頭看向顧九思,猶豫了片刻,才慢慢道:「這次我聽說顧大人有難,便立刻去找了母后,母后找陛下探聽了消息,怕是不太理想。我怕顧大人無法脫身,千思萬想,只能是想了一個不算法子的法子,但我不知道顧大人是否願意,所以特意來找顧大人說一說。」

  「公主且說。」

  顧九思抬手示意李雲裳繼續,神色間全是思量。李雲裳臉色微紅,停頓了片刻後,她慢慢道:「顧大人應當知道,當今陛下能順利登基,也是在我母后支持之下所為。如今雖改朝換代,今上卻仍舊保留了母后與我的位置,也算是給個顏面。登基之後,陛下就給了我和母后一份免死令牌,我們皇族親屬家眷,都能免以死刑、保留尊位。」

  聽著這話,顧九思一時沒反應過來:「公主到底是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李雲裳也不再委婉,紅著臉道,「你若成為了駙馬,哪怕這劉春的案子真落到你的頭上,你也不用太過擔心,無論如何,你也是駙馬。」

  這話一出,牢獄裡的四個人全都驚了。

  顧九思呆呆看著李雲裳,片刻後,他猛地反應過來,忙道:「殿下,您別亂說話。」

  「我並非逗弄你。」李雲裳急切往前了一步,哪怕隔著木欄,顧九思也感覺到了惶恐,他覺得面前女人彷彿是一隻巨獸,他一想到柳玉茹聽著這些,滿腦子只剩下,完了完了完了。

  他腦子裡飛速旋轉著如何拒絕李雲裳的措辭,李雲裳卻先開口了,繼續道:「顧大人,其實您來東都之前,我便知道您了。當初江大人與母后提起過您,甚至於若非當初梁王一事,你我如今或已成夫妻。」

  「不不不,」顧九思趕緊擺手道,「不可能的,有沒有梁王我們都不可能的,我高攀不起,殿下您別瞎說了。」

  「江大人的意思,難道你在揚州半點都不知曉嗎?」

  「知曉,」顧九思果斷開口,「但你們問過我願意嗎?」

  李雲裳愣了愣,顧九思也不再顧忌儀態,雙腿往床鋪上一盤,便開始給李雲裳算著道:「殿下,我真的不知道我舅舅是怎麼忽悠您的,但是您金枝玉葉,我是真的配不上您。我現在已經有妻子了,您和我沒什麼可能,您就別胡思亂想了。您願意幫顧某一把,那顧某感激不盡,純屬政治合作,以後顧某也會投桃報李。但如果您心裡面有一些其他有的沒的的想法,我勸您打住,」顧九思抬起手,認真道,「我這輩子不會娶第二個女人。」

  「哪怕是公主?」李雲裳皺起眉頭。

  「哪怕是公主。」顧九思一臉認真。

  兩人陷入了僵局,片刻後,李雲裳輕輕笑了笑:「那倒也是我落花有意了。但是不知顧大人未來,可會後悔?」

  「後悔什麼?」顧九思懶洋洋倒在床上,抬手撐著自己的頭,眼裡帶著笑看過去。

  李雲裳愣了愣,盯著顧九思的臉,竟是呆了片刻,顧九思察覺她的呆滯,皺起眉頭道:「殿下?」

  李雲裳被這聲呼喚喚回了神智,忙回過神來,假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道:「顧大人您想想,您和葉大人那樣的人不一樣,他一來東都,就有叔父做靠山,可您做什麼都得靠自己。東都水深,哪怕是陛下入東都,也重在安撫,顧大人您沒有家族做靠山,要在東都繼續,您靠什麼?」

  說著,李雲裳笑起來:「靠您那個開胭脂鋪的妻子嗎?」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看著李雲裳,李雲裳打量著顧九思的神色,低頭看著自己染了花汁的指甲,聲音平和:「越是不入流的人,婚配越是隨意。越是要往上爬的人,越注重娶一個妻子的娘家如何。柳玉茹,是叫柳玉茹對吧?」

  李雲裳想了想,接著道:「她是不錯的,但是畢竟是商賈之流,登不上什麼檯面。顧大人前途無量,當真不好好考量一下嗎?」

  「不考量。」顧九思果斷開口。

  李雲裳愣了愣,正準備再說什麼,就聽顧九思看著李雲裳,面露憐憫道:「天之血脈,鳳凰銜珠而生的公主,如今也淪落到了同商賈之流出身的臣子討論婚事利弊,真是可憐。」

  「你!」

  李雲裳猛地坐起來,指著顧九思就要怒喝出聲,顧九思抬起手,止住了李雲裳的話,果斷道:「公主也是姑娘,姑娘家都是要臉的。話我不多說了,您走吧。你晚走一步,我怕我說話氣著您。」

  「顧九思,你放肆。」

  「我不放肆,我坐在這裡?」顧九思『哈』的笑出聲來,嘲諷道,「公主怕是來同我談這些之前,都沒搞清楚我顧九思是個怎樣的人吧?把婚事就這麼赤裸裸當成一筆交易親自來談,商賈之家尚不會如此,公主倒真是讓我開了眼界。」

  「就你這樣的女人,也配和我說玉茹?」

  「你賺過一分錢嗎?」顧九思坐起身子,「你為自己身邊人做過什麼嗎?你為愛你的人付出過嗎?你吃著百姓繳納的糧食,為他們憂心過片刻嗎?殿下,公主不僅僅是個稱號,它和陛下一樣是要承擔責任的。我家玉茹承擔了自己的責任,她為身邊人付出過,她幫助過許多人,她不是公主,又怎麼樣呢?」

  「我們兩在東都,能過就過,不能過就走。哪怕把我送到斷頭臺去,也是我顧九思在這世上來了一遭。您駙馬的位置,讓其他願意坐的人坐。我明白您的打算,您說著您母后和陛下關係很好,可您是前朝公主,就算現在估計著舊臣不和你們撕破臉,又能指望陛下容忍你們多久?你們敢去找一個家裡在東都盤根錯節的人家嗎?」

  「你如今也到了適婚的年紀,」顧九思笑了笑,「必須要出嫁了,不然再過些時候,和北梁打起來了,把你送去和親怎麼辦?可這東都城,老牌貴族你不能嫁,沒什麼家底、太過無能的你也不願嫁。看來看去,也就我一個,家裡沒家底,人又機靈,長相或許還不錯,青年才俊,對吧?」

  「你可真不要臉。」

  李雲裳被氣笑了。

  顧九思聳聳肩:「恭喜你進一步瞭解我一些。」

  「你說得沒錯,我呢,就是這麼不要臉又無奈。所以您也別多幻想了,趕緊洗洗睡吧。」

  「顧九思,」李雲裳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你會後悔的。」

  顧九思露出笑容:「公主慢走。」

  李雲裳站起身來,疾步轉身走了出去。

  等她遠了之後,沈明倒掛著探出頭來,詢問顧九思道:「沒問題了吧?我們可以繼續談正事了吧?」

  「玉茹,」顧九思完全不搭理沈明,急促道,「你聽我解釋,我和她真的才認識……」

  柳玉茹抱著食盒出來,也沒說話,將食盒重新放在了顧九思面前,低聲道:「這些都不重要,先談正事吧。」

  顧九思被這話哽了哽,一時有些說不出的難受,但又知道柳玉茹說得也對,他沒有說話,聽柳玉茹繼續道:「我之前派了兩撥人出去,分別去了揚州和泰州,明日也該回來了。我原先想著,這事兒和洛子商脫不了干係,他一定知道些其他什麼,想查出點他的把柄來,找他談一談。」

  「你這想法,倒也不錯。」葉世安點了點頭,皺眉道,「但之前我查了許久,也不過找到那個乞丐,如今你再查,若是查不到怎麼辦?」

  「那就騙。」

  顧九思果斷開口:「到時候你去就,騙他說找到了,能騙成就最好,騙不成也無所謂。」

  「說得容易,」沈明嗤笑出聲,「有本事你騙一個給我看。」

  「要我能出去,」顧九思涼涼瞟了沈明一眼,「我還真騙給你看。」

  「那等後日人回來,我便去找洛子商。之後呢?」

  柳玉茹抬眼看著顧九思:「你可還有安排?」

  顧九思沒說話,他敲著膝蓋,想了片刻後,他慢慢道:「陛下要保陸永,那是因為一方面陸永人脈廣泛,如今新朝初建,不能一下子動了他。動了他,他的位置,誰又能坐?另外一方面,是陛下也顧忌兄弟情義。」

  說著顧九思苦笑了一下:「畢竟是出生入死這麼多年的老兄弟了,你們說是吧?」

  大家點了點頭,葉世安道:「那如今怎麼辦,只能你來抵罪了?」

  「不能讓我來,」顧九思搖搖頭,「自然是要讓其他人來。」

  「我們總不能弄一個人來替你抵罪。」

  葉世安皺起眉頭。

  顧九思點點頭:「自然是不能這麼做的。只是我在想,劉春這個案子,極大可能要牽扯著的,就是庫銀。他是倉部司郎,而且關鍵環節就是清點庫銀。他這麼有錢,和這件事應該有一些關係。」

  「嗯。」柳玉茹想了想,「那我現在就派人去,看看庫銀這邊是什麼情況。」

  「去查一查,」顧九思思索著道,「知道是什麼案子,才知道下一步怎麼走,但要銘記的事,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你們都別慌,」顧九思笑了笑,「從長計議。」

  三人商量了一會兒,見時間到了,柳玉茹便領著葉世安和沈明要走。

  顧九思看著三人走出去,他瞧著柳玉茹頭也不回的背影,心裡有些酸澀。他知道柳玉茹大概是忘了公主的事兒了,這本也該是好事,柳玉茹是一個見得大義的人,從來不給他找麻煩。

  可這樣不找麻煩到似乎徹底放棄的地步,顧九思心裡就有些難過了。

  他看著柳玉茹走出去,終於忍不住道:「玉茹。」

  柳玉茹停住腳步,顧九思低聲道:「今天的事兒,你也不同我多說幾句。」

  柳玉茹沒說話,她背對著顧九思,葉世安和沈明看了他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就提前先走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出去後,顧九思才終於開口:「你這個樣子,我就覺得你心裡像沒我一樣。」

  柳玉茹聽得這話,抿了抿唇,她猶豫了片刻,慢慢道:「我不是心裡沒你。」

  「那其他女人來招惹我,你都不問一聲。」

  柳玉茹輕輕笑了笑,她轉過頭,看著牢房裡的人,笑眯眯道:「我只是信你。」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柔聲道:「你替我罵了人,我便一直當個好姑娘就好,又何必降了自個兒身價呢?」

  「我向來覺得,」柳玉茹歪了歪頭,似是在認真思考,她正是好年華的嬌俏面容,顯出了幾分可愛。顧九思緊張看著她,隨後見他轉過頭來,翩然一笑,「那些同女人搶男人的女人,著實太不好看了。我可是要優雅一輩子的,你也休想我為你去失了儀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3:59 PM

第九十八章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也沒再多說,笑了笑,便轉頭跟著葉世安和沈明走了出去。

  三個人商量著後續事宜,一齊回了顧府,顧府一直留著葉世安的房間,沈明自己先行休息,葉世安送著柳玉茹進了房間,等臨近門口,兩人閒聊起來,葉世安才笑著道:「如今發現,玉茹與過往,總是不一樣了。」

  「如何不一樣了?」柳玉茹有些疑惑,葉世安認真想了想,「勇敢許多。」

  「我膽子向來是大的。」柳玉茹笑起來,「是過往你不瞭解罷了。」

  葉世安搖了搖頭:「論做事,你膽子是大。可若論交心,你膽子卻是太小了。」

  柳玉茹愣了愣,葉世安抬頭看向明月,感慨出聲:「你說這世事,你越長大,想得越明白,我越長大,卻是想得越不明白了。」

  柳玉茹沒說話,她靜靜思索著葉世安的話,葉世安苦笑了一聲,轉過頭來,同柳玉茹道:「回屋休息吧,我且先回去。」

  葉世安轉身先離開了去,柳玉茹站在門口,片刻後,她輕笑起來,自己也回了屋。

  回到屋裡,她洗漱之後,躺回了床上。

  一貫兩個人睡的床,空蕩蕩的,讓她有了那麼幾分不習慣。她腦海裡浮現出李雲裳夜裡同顧九思說的話。

  「顧大人您沒有家族做靠山,要在東都繼續,您靠什麼?」

  「她是不錯的,但是畢竟是商賈之流,登不上什麼檯面。顧大人前途無量……」

  柳玉茹睜著眼,靜靜看著床頂。

  她是信顧九思的,顧九思那樣的情誼,任何人都起不了半分的質疑。一個女人的安全感,小半因著自己,大半因著對方。顧九思已經給足了她安全感,可是她卻也會因此總想著,要將這世上最好的給顧九思。

  她心裡盤算著家裡的開銷用度,突然就有些難過起自己的無能來,李雲裳說的話紮在她心裡,讓她覺得自己在這東都,渺小又無能。

  若她再有錢一些就好了。

  她思索著,若她的錢足以買下權勢,足以保護顧九思,足以讓顧九思在這樣的危難裡不必憂慮不必擔心,那就好了。

  柳玉茹思索著睡過去。

  等到第二日,她便安排了人去接觸戶部的人,下午葉世安和沈明回來,就帶來了消息。

  「今日我聽叔父說,刑部的人已經將劉春的案子查下來遞了上去,陛下面色一直不太好。」

  葉世安分析著道:「我猜想,劉春這個案子,怕是比陛下想像中更難辦。」

  「九思清點出近四千多萬的白銀,報上去只有三千多萬,」柳玉茹琢磨著道,「這中間怕是有近一千萬兩白銀的虧空,若是刑部已經查出來有了一千萬的虧空,你說陛下對於陸永,還要保嗎?」

  「若是不保,戶部怕是不穩。而且陛下還有一個考量,他如今登基不足一年,雖然是太后幫著他登基,但這也意味著東都舊黨的勢力還在,陸永是他的左右手,若是真的動了陸永,這就是動了陛下的左右手。一方面,陛下身邊的自己人寒心,另一方面,舊黨的人怕是要咬死戶部這個位置不放。」

  「可這麼多錢,總得有個去處。」柳玉茹皺起眉頭,「朝廷如今到處缺錢,陛下就會這麼放過陸永?」

  「皇位穩固和銀子之間,你覺得陛下會如何選擇?」

  葉世安抬眼看著柳玉茹,柳玉茹抿了抿唇,葉世安歎了口氣:「如今擔心的,怕是九思。如果真的如此作想,那太后那邊的人,怕是要咬死這個案子不放,一千萬兩不見了,陛下總得出點血,太后不會讓這個案子輕拿輕放的。」

  「所以,」柳玉茹明白過來,「公主要嫁給九思,就是太后希望讓九思和他們成為一個陣營,他們扳倒陸永,再讓九思出任戶部尚書?」

  顧九思如今是戶部侍郎,離戶部尚書只有一步之遙。這一次若是不是陸永倒下,那必然就是顧九思倒下。

  李雲裳極大幾率,或許也對顧九思有幾分感情,可更重要的,還是他們有意培養顧九思。顧九思沒有家族支撐,日後方便控制,結親也不會引起范軒太大的不滿,但年僅十九出任戶部侍郎,可見前途無量,稍作培養,便是一大助力。如今又剛好蒙難,在此機會下若是結成姻親,那就是太后再好不過的一把刀。

  但如今他拒絕了這個機會,那太后那邊自然也不會留情,無論是戶部尚書還是戶部侍郎,總要咬下一個來,見了范軒的血,才是他們的目的。

  柳玉茹心裡微微窒息,她有些喘息不過來,低喃道:「是我害了他。」

  「你瞎說什麼?」沈明忙叫出聲來,「是這些混蛋害了他才是!」

  柳玉茹沒說話,葉世安卻是明白她的意思,葉世安歎了口氣,勸道:「玉茹,這世上絕無想要依靠妻子和姻親往上爬的男人,除非他不是男人。我覺得,九思是個好男人。」

  「我明白。」柳玉茹歎息出聲,「我也不過是憂心他罷了。」

  「算了,」柳玉茹笑起來,「我也放心下來,先看看戶部那邊的情況吧。這些時日我猜會有大範圍的摺子上奏此事,勞煩你們幫我看著朝廷的情況了。」

  葉世安點點頭,沈明也跟著應是。

  第二天清晨,果然不出柳玉茹所料,早朝會上,奏章鋪天蓋地上去,要求嚴查顧九思,同時開倉清點國庫。

  國家百廢俱興之時,一個戶部侍郎居然敢指使下屬偷盜庫銀,還殺人滅口,這種事,簡直是聞所未聞,罪大惡極。

  等到下午,大街小巷就傳遍了消息,柳玉茹走在街上,就能聽見百姓議論著此事,嘀咕著顧九思的名字:「以往還聽說他在幽州是個好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柳玉茹聽著這些話,捏緊了車簾,許久後,她深吸了一口氣,回到馬車裡,低聲道:「回府吧。」

  如此等了兩日,朝上因為顧九思的案子吵得不可開交,這時候從揚州泰州去的人終於回來了。柳玉茹聽說他們回來,立刻親自去接。到了門口,木南有些不放心道:「夫人,我們要不要換個馬車,別讓人發現?」

  柳玉茹頓了頓動作,片刻後,她出聲道:「不換,就這麼出去。」

  「夫人……」木南還想勸阻,柳玉茹抬手止住木南的話,果斷道,「給洛子商通個風報個信,讓他知道我要去找他,也是好的。」

  說完之後,柳玉茹便出了城。揚州和泰州的人一前一後,相差不過兩個時辰到了城門,柳玉茹在馬車裡等著他們,揚州的人先行過來,這次派去揚州的人叫秦六,他上了馬車後,咕嚕咕嚕灌了水,隨後同柳玉茹道:「夫人,有眉目了。」

  「他出生查到了?」

  「查到了,」秦六喘息著道,「這次我找到了一個當年洛家的家僕,洛家滅門前,他剛好回家省親,後來洛家出了事兒,他就一直隱姓埋名躲著,這次我到揚州,廢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人找出來。」

  「洛家的人?」柳玉茹有些疑惑,「他竟知道洛子商的身世?他不是個乞兒嗎?」

  「他的確是個乞兒,」秦六點頭道,「但這個乞兒,卻是洛家拋出去的。」

  柳玉茹微微一愣,一時卻是說不出話來。好半天,她才道:「你繼續說。」

  「這個人是當年洛家的護衛,他說當年洛家有一位小姐,生性叛逆,時常在揚州城內耍玩。後來在外面認識了一個公子,洛小姐對那位公子一見傾心,一心一意嫁給他,兩人珠胎暗結,就有了洛子商。」

  柳玉茹皺起眉頭,秦六繼續道:「後來洛小姐說明了身份,才知道這位公子是有妻子的,而且妻子娘家在京中任著高官,不可能休妻。而洛小姐又不願意委身做妾,最後就和這位公子斷了聯繫。按著家裡的意思,本是要洛小姐打掉這個孩子的,但在最後關頭,洛小姐又於心不忍,偷了銀兩,偷偷跑了出去,等洛家找到這位小姐時候,孩子已經不能打了,於是只能將這個孩子生下來。但洛老爺不願意讓孩子耽擱日後人生,當下的情況本也難嫁,更何況再帶個孩子?」

  「所以呢?」柳玉茹心顫了顫,秦六歎了口氣:「洛老爺就在孩子生下來後,讓侍衛抱出去扔了,然後和洛小姐謊稱孩子沒了。後來洛老爺就讓這個護衛一直關照著這個孩子,給這孩子找了個養父,又給了那養父一筆錢,這才斷了聯繫。」

  「後來養父還是死在他們洛家人手裡。」柳玉茹垂下眼眸,梳理著過程。秦六點點頭:「對,他養父死了,他上洛家討個說法,被洛老爺看到以後,就讓人先關在了柴房。當時洛家在接待貴客,也就沒有聲張。」

  「貴客?」

  柳玉茹有些疑惑,秦六點頭:「對,那貴客也不知道是誰,聽侍衛說,當時貴客找到洛家,是同洛家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玉璽。」

  秦六出聲,讓柳玉茹整個人驚了。

  「洛家有傳國玉璽?!」

  「據說那人來時,私下和洛老爺是這麼說的。」秦六點頭,接著道,「他們在房間裡起了很大爭執,侍衛才聽見這事。但洛老爺堅持聲稱沒有。後來這位侍衛回家省親,回家第二日,就傳來洛家滿門被滅的消息。」

  柳玉茹坐在馬車裡,許久沒有說話。

  「還有呢?」

  「他說他後來救了一個逃出來的洛家家僕,對方在他這裡養了不到三天就死了。這個家僕說,洛家被屠,其實就是因為一個孩子一句話。那個孩子同那位留在洛家的貴人說,滅洛家滿門,他就奉上玉璽。」

  柳玉茹聽著這話,有些說不出來的發寒。這話無異是洛子商說的,可那時候,洛子商才幾歲?

  滅洛家滿門。

  他在滅洛家滿門前,又可知道自己母親就在這些人當中?

  柳玉茹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許久後,她才找回聲音,接著道:「後來呢?」

  「洛家滅門第二日,章懷禮就到了洛家,找到了洛子商。洛子商聲稱自己是洛家遺孤,就被章大師帶走了。」

  「後來,也就沒什麼後來了。」

  兩人說著,話沒說完,就聽另外一個嘹亮的聲音道:「後來的事兒,便該我說了。」

  柳玉茹聽到這個聲音,便知道這是派去泰州的秦風回來了。她忙掀開車簾,催促道:「上來。」

  秦風跳上馬車,馬車便往回城的方向噠噠而去。柳玉茹坐在位置上,立刻道:「後來如何?」

  「章懷禮大師收養了洛子商,是當做親生兒子來養。」秦風將在泰州打聽的結果說出來,慢慢道,「據說洛子商天生聰穎,是章懷禮的得意門生。他同章懷禮情同父子,章懷禮後來病重的時候,也一直是他在身邊照顧。」

  「他們感情一直很好,直到洛子商決定去揚州。章懷禮不同意,他們大吵了一架,吵架時候,章大師有個僕人在場,後來章大師死了,僕人在當日便失蹤了。」

  「可找到了?」

  柳玉茹急問,秦風歎了口氣:「我找到了。」

  「那……」

  「死了。」

  這話讓柳玉茹哽住,秦風有些無奈:「據說他是被人追殺,後來受傷太重,沒能撐住,就去了。」

  柳玉茹沉默不語,許久後,她終於道:「他不是當著洛子商的人的面死的?」

  「不是。」

  「也就是說,洛子商目前還不確定他死了?」

  「對。」

  「他叫什麼?」

  「齊銘。」

  柳玉茹點點頭,將這個齊銘細細打聽了一番後,終於道:「我知道了。」

  她心裡盤算著,回到了顧府,她在顧府踱步走來走去,許久後,她終於道:「讓人準備一下,我要去洛府。」

  其實這件事已經準備了很久,很快柳玉茹就出了門,讓人提前送了拜帖過去。

  洛子商接到拜帖的時候,正在庭院裡自己和自己對弈。

  他看著柳玉茹寫的拜帖,梅花小楷端端正正,一如那個人一樣,端端正正。

  洛子商看著拜帖,許久後,他輕輕一笑:「字倒也極是好看。」

  說著,他將拜帖交給管家,讓他收好後,同下人道:「領人過來吧。」

  下人不敢多問,便將柳玉茹領到了庭院。

  洛子商的庭院,修建的是典型的江南園林風格,他出手闊綽,這宅子相比顧府,是大上了許多的。他坐在水榭之中,親自收起自己的棋子。柳玉茹走到洛子商對面,恭敬行禮道:「洛大人。」

  「柳老闆。」

  洛子商笑著回過頭,抬手道:「請坐。」

  柳玉茹坐到洛子商對面,洛子商親自給她泡了茶,低聲道:「柳老闆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怎麼著來我這裡看看我的想法?」

  「我來這裡,洛大人應當是清楚的。」

  洛子商聽著柳玉茹的話,倒也不開口,舉著茶抿了一口,接著道:「柳老闆做事兒,總是令在下琢磨不透。您派了兩批人出去,一批去了泰州,一批去了揚州,如今兩撥人早上回來,柳老闆下午就造訪,到不知道是打算做什麼?」

  「洛大人,」柳玉茹轉頭看向外面的庭院,平和道,「您為什麼要來東都呢?」

  「在揚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好嗎,為什麼還要來東都呢?」

  「下棋嗎?」洛子商雖然是詢問,卻已經提前抓子,彷彿是篤定柳玉茹一定會答應他。柳玉茹猶豫了片刻,終於伸出手,抓了棋子,放在了桌面上。

  決定了黑白的執棋,洛子商先落子,淡道:「若我不來東都,我又該做什麼呢?」

  「在揚州已經走到能走的位置了,總該往上走一走。你們都來了,怎麼我就來不得?」

  「所以,」柳玉茹將白子落在棋盤上,「洛大人在揚州逼走了我們,如今又來東都找我們麻煩。」

  「柳老闆說笑了,」洛子商笑了笑,「在下並非找你們麻煩,在下不是隨便生事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大家立場不同,我非得如此不可。」

  「洛大人想過自己母親是怎樣的人嗎?」

  柳玉茹出聲,洛子商沉默不語,片刻後,他笑起來:「我母親溫氏,是個極好的人。」

  溫氏是洛家的少夫人,也是真正的洛子商的母親。柳玉茹抬眼看了洛子商一樣,平和道:「洛大人知道我的意思,這裡是您的府邸,咱們也不必這麼累。」

  洛子商看著柳玉茹落子,許久後,他慢慢笑起來:「若柳小姐願意叫在下一聲洛公子,這話題,倒還是能聊的。」

  柳玉茹皺了皺眉,洛子商慢慢道:「我年少時總想,和個同齡人下棋聊天,倒也是極好的。你一口一聲洛大人,同我談著我的家事,我覺得有些難以開口。」

  「我叫您洛公子,便能開口了?」

  「倒的確是能。」

  洛子商聽了這話,抬頭朝著柳玉茹笑了笑,隨後低頭落子道:「我是無根的人,所以我自個兒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出發,又從哪裡去。你問我母親是什麼樣,我只能猜想,她應當是個極好的人。」

  洛子商聲音平和,慢慢說著他對母親的一切幻想。

  周邊沒什麼人,夏日午後帶著蟬鳴,旁邊風捲水中涼意而來,讓人時而清醒,時而又有些恍惚於夏日炎炎之中。

  柳玉茹聽著他說話,兩人沒有爭執和衝突,始終保持著禮貌平和,等到了最後,柳玉茹突然道:「洛大人想知道自己母親是誰嗎?」

  洛子商下棋的動作微微一頓,他抬起頭來,看著柳玉茹。

  許久後,他慢慢笑起來:「柳小姐要什麼,不如直說。」

  「九思這個案子,我想和洛大人,多少有一些關聯。」柳玉茹平和道,「還望大人指一條明路。」

  「柳小姐,」洛子商笑了,「拿著往事談現在,未免有些天真。」

  「若這是弒師殺母的往事呢?」柳玉茹開口,洛子商猛地縮緊了瞳孔,他抬起眼來,盯著對面的柳玉茹。

  柳玉茹神色平淡:「洛大人還記得齊銘嗎?」

  洛子商沒說話,他緊捏著棋子,看著對面的柳玉茹。

  柳玉茹視若無睹,繼續落子,平淡道:「您如今任太子太傅,我聽說您和太子關係也很是不錯,您要在朝廷經營您的路,而九思和葉大哥和你有家仇,您找他們開刀,我能理解。可是我就是想,一個弒師殺母的人,頂著洛家公子的名頭招搖撞騙,又有多少人會信服?」

  「如今揚州是王公子在管著,您在東都任職,揚州雖然都是你的人,但也不過是因為大家相信你在東都一定會有位置,他們跟著你,有一條好的出路。亂世梟雄是梟雄,可若是背了天下唾棄之名,那可就是狗熊了。你覺得你這名頭出去,你手下那些人,當真沒有異心?不說其他,你在揚州有兩位謀士,都是章懷禮門下弟子,算是你的師侄。更別提舉薦你的人、看重你洛家貴族出身的王公子這些人的想法了。」

  洛子商聽著柳玉茹說話,臉色微變,許久後,洛子商笑起來,眼裡帶了幾分冷意:「柳小姐真是處處為我想到打算了,既然對我影響這麼大,何不如就公開出來,讓在下身敗名裂就好?」

  「洛大人,」柳玉茹聲色平靜,讓人莫名安定下來,「無論您信與不信,」柳玉茹抬眼看他,神色鄭重,「我和九思,並不想與洛大人為敵。我今日來,也不是找洛大人麻煩,只是想救我家夫君。我公佈了這些,也救不回他,不是嗎?」

  「如今一千萬兩銀子,陛下明擺著要讓我夫君擔這個責任,此事敞開來說,當初劉春之死,以陸永的性子,何來如此手筆?」

  洛子商轉動著手中的棋子,聽著柳玉茹的話,柳玉茹看著洛子商,深吸一口氣:「洛公子,」她放下棋子,直起上半身,認真道,「玉石俱焚,或是兩相歡喜,洛公子您自己選。今日您給我指一條路,我夫君無事,我保證此事不會傳出半分,我的消息渠道,也會全數送給你。若九思救不回來了,」柳玉茹盯著洛子商,「除非我死,不然我保證,今生今世,您永無寧日。」

  聽到這話,洛子商輕笑出聲來,他抬眼看向柳玉茹,唇邊帶笑:「這話我聽得多了,真讓我思量的,柳小姐卻還是頭一個。」

  「好吧,」他歎口氣,「其實顧大人的死活,我也不在意,顧大人和陸大人,總歸要去一個,於我來說就夠了。柳小姐不願意顧大人出事,那就找陸大人的麻煩吧,在下也不介意。」

  說著,洛子商抬手,一個侍衛走過來,將紙筆交給洛子商,洛子商迅速寫下一個名字:「找這個人,劉春雖然死了,這個人還活著。劉春之前怕自己有出事的一天,所有東西都交給了這個人。」

  柳玉茹拿著紙條,看了上面的名字和地址,等字跡風乾後,終於道:「多謝。」

  說完,柳玉茹站起身來,行禮道:「話已說完,也不打擾了。」

  「棋還沒下完。」洛子商笑了笑,「柳小姐不下了?」

  「洛大人自己下吧。」柳玉茹看了看天色,「天色已晚,妾身也要回去了。」

  洛子商沒說話,他抿了口茶,走出門時,他突然道:「我母親是誰?」

  柳玉茹頓住腳步,她背對著洛子商,慢慢開口:「當年的洛家大小姐,洛依水。」

  洛子商露出錯愕的表情,許久後,柳玉茹聽見身後傳來笑聲。

  「洛依水……」

  他聲音裡帶了低啞:「洛依水……」

  「洛公子,」柳玉茹平靜道,「世事無常,還有漫漫餘生,容你懺悔。」

  「懺悔?」洛子商嘲諷出聲來,「顧夫人與其在這裡同我說得這樣義正言辭,倒不如去問問,最後玉璽在誰手裡,看一看,到底誰該懺悔得多些。」

  柳玉茹心中顫了顫,她收好紙條,淡道:「天色已晚,告辭。」

  說完,柳玉茹便大步走了出去。等回了顧家,葉世安和沈明等了已久,見柳玉茹回來,忙道:「如何了?」

  柳玉茹抬起眼,慢慢道:「你們可知,玉璽如今在何人手中?」

  這話問懵了兩人,沈明下意識道:「不是在陛下手中嗎?就現在在聖旨上蓋印那個對吧?」

  柳玉茹看向葉世安:「陛下又是從何而來?」

  葉世安皺了皺眉頭,他似乎是想了一會兒後,終於道:「似是從梁王那裡得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12-23 04:12 PM

第九十九章

  柳玉茹動作微微一頓,她抬頭看向葉世安,似是有話要說。葉世安敏銳察覺,詢問道:「怎的?」

  「沒什麼。」柳玉茹回過神,平靜道,「洛子商倒的確給了我一些消息,讓我去找一個人。」

  說著,她將紙條交給了葉世安,上面寫了一個叫「孫壑」的名字和地址。葉世安沒有多說,立刻和沈明清點了家奴,就和柳玉茹一起去了這個紙上的地址。柳玉茹在路上將情況同葉世安和沈明說明了一下,一行人到了這地址上的位置,這裡就是個破爛的宅院,柳玉茹上前去敲了門,片刻後,有一個男人罵罵咧咧從院子裡出來,一面罵一面道:「誰啊?這個時辰了還上工,還要人活……」

  話沒說完,他便打開了大門,一看見柳玉茹,他下意識就關門,柳玉茹趕忙上前抵住大門,急道:「孫先生,您別害怕……」

  沈明看見孫壑冒頭,從後面疾步上來,一腳直接踹在大門上,把大門連著人踹飛開去,孫壑倒在地上,翻身就跑,沈明一把抓在他肩上,抬腳將人踹了跪下,壓著孫壑的肩怒道:「跑什麼跑!問你話呢!」

  「沈明!」柳玉茹叫住沈明,趕緊上前來,同孫壑道,「孫先生,我們是找你來問點事兒,不會對您做什麼,您別害怕。」

  孫壑不敢看柳玉茹,忐忑道:「我就是個鐵匠,不認識你們這些貴人,你們找我做什麼?」

  柳玉茹沒說話,她半蹲在孫壑面前,認真道:「認識劉春嗎?」

  「不認識。」

  孫壑果斷開口。

  柳玉茹歎了口氣:「孫先生,您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們說這話,旁邊葉世安已經讓人去搜查孫壑的屋中。柳玉茹看了一眼外面,同沈明道:「把門修好,帶進屋裡來吧。」

  說完,她站起身,走進了屋內。

  沈明讓人去修門,自己押著孫壑進了屋裡,柳玉茹讓孫壑坐下,平淡道:「孫先生,我既然來了,就是篤定你認識劉春,還與劉春有關係。我知道劉春臨死前交了些東西給你,這些東西你拿著不安全,為了你的身家性命,你還是交出來吧。」

  孫壑不說話,他身子微微顫抖。

  柳玉茹喝了口茶,平淡道:「孫壑,我已經找上門來,你就算什麼都不說,我們也有的是法子找你麻煩。繼續僵持下去,吃虧的是你。」

  旁邊人在屋裡敲敲打打,孫壑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向旁邊的沈明道:「大人,有煙草嗎?」

  沈明看了柳玉茹一眼,柳玉茹點點頭,轉頭同旁邊下屬道:「去找老三拿包煙草。」

  下屬轉頭出去,沒多就就拿了個荷包進來,孫壑從荷包裡抖出煙草,又從旁邊桌上拿了煙杆,放進煙杆裡,旁邊人給他點了火,他深深吸了一口,吞雲吐霧了片刻後,他似乎突然蒼老了下來,慢慢道:「其實老劉一死,我就知道早晚有這麼一日。我是真沒想到他去得這麼快。」

  柳玉茹靜默不語,孫壑又抽了幾口,似乎才鎮定下來,有些疲憊道:「我床中間是空心的,他放在這裡的東西就在那床裡面,你們拿走吧。」

  沈明聽到這話,趕緊帶人出去找,房間裡就留下兩個侍衛守著柳玉茹,柳玉茹給孫壑倒了茶,平和道:「我們不是惡人,這東西您給了我們,我們會保您安全。」

  孫壑疲憊點了點頭,柳玉茹好奇道:「您和劉大人是朋友?」

  「同鄉。」孫壑抽著煙,慢慢道,「小時候一起玩泥巴的。八歲那年發大水,災荒時候,我被我娘賣了,他命好,有個貴人收養了他,等後來再見面,他已經當官了。」

  「他人不錯,我們同鄉許多人都跟著他混,我膽子小,不想和他做那些掉腦袋的事兒,想好好照顧我娘,就沒跟他往來了。但他一直照顧我,我娘的病,也是他拿錢醫的。」

  「伯母如今可還好?」

  「我送鄉下去了。」孫壑歎了口氣,「劉春一出事,我就知道不好。可是我在這兒活這麼多年,去其他地方,怕也只能是餓死。我娘也折騰不起,還要吃藥,我就在城裡待著,熬一日是一日。我每天就算著你們會來,又總是希望你們什麼都沒發現,不來。」

  孫壑苦笑:「不過還好你們也不算什麼大奸大惡之輩,我倒也沒多害怕了。」

  「您放心,」柳玉茹再次道,「您和伯母的安全,我們都會照顧到的。」

  孫壑點點頭,柳玉茹想了想,繼續道:「劉春做的事兒,你都知道?」

  「知道一些吧。」孫壑撣了撣煙灰,「他打從前朝,就管著倉部了。他做的事兒也要同鄉幫忙,我也聽說了一些。」

  「他是如何做的?」

  柳玉茹故作自己已經知曉劉春做了些什麼,追著詢問。孫壑也沒打算瞞柳玉茹,抽著煙道:「把庫銀從倉庫裡拿出來,是一定要在外面公開脫光驗身的。進去驗一次,出來驗一次,防止私帶。然後他們就想了很多辦法,比如說將銀子藏在茶壺裡,茶壺往檢驗那個人面前倒一次水,就算驗過了。」

  柳玉茹皺起眉頭:「倒一次水就能過了?」

  「這些是後來的,」孫壑答道,「後來大家銀子多了,把驗身的人也收買了,所有人心知肚明走個過場而已。」

  柳玉茹愣了愣,這時候她突然意識到,庫銀此事牽扯的,怕不僅僅是陸永和劉春,而是整個戶部上下,都有牽連。

  柳玉茹沉默著沒說話,孫壑接著道:「最初的時候,大家還是擔心,所以都是藏在自己下體之中,夾帶著出來。每次帶出來的數量雖然不多,天長日久,倒也不是小數。時間長了,大家都覺得不會有例外了。沒想到啊,」孫壑歎了口氣,「終究是栽了跟頭。」

  說著,孫壑抬眼看向柳玉茹:「這位夫人,人能活嗎?」

  柳玉茹知道孫壑問的是那些跟著劉春參與的人。柳玉茹沉默著,許久後,她才道:「不一定,但若是能將損失降低,應當還是有希望的。」

  孫壑不再說話,他抽了口煙,眉目間都是憂慮。

  他們那些同鄉,幾乎都和劉春有著牽扯,只有他一直待在外面,鮮少有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也正是因為這樣,劉春才會將賬本放在他這裡。

  然而如今他還是將賬本交了出去。

  孫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只是想起來也是無法,人活著,畢竟還是為著自己。

  兩人說著話,沈明捧著一個盒子走了出來。柳玉茹拿過盒子,發現裡面的賬本,同賬本放在一起的,還有許多書信。

  柳玉茹隨意翻了一下,確認這是劉春和陸永的通信,還有劉春寫下指認陸永的口供。柳玉茹掃完了裡面的東西,蓋上了盒子,站起身道:「將孫先生接到顧府,好好保護。派人去鄉下,將孫先生的母親也接過來。」

  沈明應了一聲,便去辦了。

  柳玉茹拿著盒子,同葉世安道:「葉大哥,我得去找一趟九思。」

  葉世安立刻道:「我同你去。」

  兩人也沒拖延,柳玉茹抱著證據上了馬車,便直接前往刑部大牢。柳玉茹同獄卒提前打了招呼,到了之後,獄卒便讓她進了牢房。

  如今她和刑部的人已經十分熟悉,花錢來探囚的人多,但如柳玉茹這樣大方的卻不多。

  柳玉茹的大方,不僅僅是給的錢多,還因想的體貼,缺什麼給什麼,比誰都省心。刑部下面的人見著柳玉茹,都眉開眼笑,甚至許多人和柳玉茹交上了朋友,將她當成了自己人。

  因著「自己人」這樣的關係,柳玉茹見顧九思是越發方便,天還沒黑,她就進了牢獄,同葉世安一起抱著盒子,來到顧九思面前。

  柳玉茹將情況同顧九思稍作說明,顧九思便聽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他聽完之後,盤腿坐在地上,輕輕敲打著地面。許久後,他終於道:「所以,偷拿庫銀這件事,從前朝就已經開始做了?」

  「是。」

  「劉春在倉部司郎這個位置上待了多久?」

  顧九思看向葉世安,葉世安短暫呆愣後,迅速回答:「近十年。」

  顧九思閉上眼,好久後,他終於道:「我清點前朝帳目,是依照帳目來的。若是在前朝他們就開始私吞庫銀,如今庫銀絕對沒有三千萬這個數目。」

  「這突破陛下底線了。」

  顧九思思忱著開口,柳玉茹看著顧九思思考,不由得道:「那如今,要怎麼辦?」

  「也沒什麼好辦法,」葉世安歎了口氣,「九思和陸大人之間,只能選上一個。如今朝中要求嚴辦九思的帖子真是雪一樣堆在陛下桌上,這件事沒有個結果,是不會罷休的。」

  「就這樣,」葉世安果斷道,「將證據交上去,讓陸永去受罪就得了。」

  顧九思沒說話,他轉動著手裡的筆,似是思考。

  柳玉茹也不說話,她給顧九思倒茶,緊皺著眉頭。

  許久後,顧九思突然道:「我要見陸永。」

  葉世安愣了愣:「你還要見他做什麼?」

  顧九思看著柳玉茹,柳玉茹放下茶杯,神色間卻全是了然。

  「我這就去安排。」

  柳玉茹果斷開口,顧九思點了點頭,葉世安有些迷惑了:「九思,你這是何意?」

  「洛子商沒有這麼容易鬆口。」

  顧九思平靜道:「這個孫壑,怕是洛子商故意送給玉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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