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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米 -【心理罪(畫像)】《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23 PM     標題: 雷米 -【心理罪(畫像)】《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獨孤師 於 2011-11-13 06:22 PM 編輯

【小說書名】:心理罪(畫像)

【小說作者】:雷米

【作者簡介】:

  雷米,員警學院教師,以《心理罪》(網路原名《畫像》)等犯罪心理小說聞名於網路,粉絲無數,讀者言必稱其「老師」。主要作品有《第七位讀者》(自2006年7月至9月連載于《今古傳奇·故事月末》。2006年度最佳長篇驚險懸疑故事)、《心理罪》(網絡名《畫像》)、《教化場》《暗河》。真實姓名不詳,身份不詳,年齡不詳。據坊間傳聞,此人心寬體胖,天下之門非側身不能過也。

【內容簡介】:

  一個喜歡把牛奶和人血攪拌在一起喝下去的殺手,他是有特殊的疾病還是傳說中千年不死的吸血鬼?
  C市連續發生四起強姦殺人案,被害人都是25至30歲之間的白領,這到底是報復殺人還是簡單的劫色?
  一個品學兼優的研究生,卻忽然之間發瘋似的攻擊自己的同窗好友,他是被人催眠還是蓄謀已久殺人滅口……
  在一系列讓警方感到撲朔迷離的案件中,沉默寡言的大學生方木突然被警方扯入其中,而他又憑什麼隨口就說出了逍遙法外的兇手的真正面目?
  當兇手被執行槍決之後,為什麼又發生了更加殘忍變態的連環血案?
  是兇手邪惡的幽靈繼續作祟還是另有更加可怕的人魔?
  是兇手邪惡的幽靈繼續作祟還是另有更加可怕的人魔?
  當這個看不見的魔鬼肆無忌憚地奪去方木身邊一個又一個朋友的生命,方木又將如何面對這公然的挑釁?他能否在最後關頭「畫」出魔鬼的樣子……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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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35 PM

  序 怪物

  與怪獸搏鬥的人要謹防自己因此而變成怪獸。

  如果閣下長時間的盯著深淵,那麼,深淵也會同樣回望著閣下。

  ──尼采

  ……

  昨天晚上,他們又來找我了。

  他們還是照例不說話,默默地站在我的床前。

  而我,照例還是僵在床上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那些燒焦的、無頭的軀體圍在我的周遭。

  而他,依然在我的耳邊輕輕說出︰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

  我已經習慣了和他們在夜裡相遇,可是,仍然大汗淋漓。直到他們一言不發的離去,我才重新聽見杜宇在對面那張床上平靜的呼吸。

  窗外清冷的月光靜靜地潑灑進來,宿舍裡的火焰早就消失不見了,有點冷。我費力地翻了個身,手摸到枕頭下那把軍刀,感覺到粗糙、略有起伏的刀柄,呼吸慢慢平靜。我又重新沉沉睡去。

  偶爾我也會回到師大看看。我會坐在男生二宿舍門前的花壇上,那裡曾經有一株很老的槐樹,現下是各種五顏六色,叫不出名字的鮮花,在微風中輕薄無知的搔首弄姿。我常常凝望著眼前這棟七層高的現代化學生公寓,竭力回想它曾經的樣子。顏色褪盡的紅磚,搖搖欲墜的木質窗戶,油漆斑駁的鐵皮大門。

  以及那些曾經在這棟樓裡進出的年輕面孔。

  突然間,我會感到深深的傷感,就好像被一種脆弱的情緒猛然擊中。而記憶的閘門,也會在不經意間悄悄打開,綿綿不絕,一發不可收拾。如果你認識我,你會感到我是個沈默寡言的人。大多數時候,我都儘可能獨處。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連聽課,都避免跟其他人坐在一起。

  不要靠近我。

  我常常用眼神阻止那些試圖了解我的人。所有人都對我敬而遠之,而我,卻熟悉身邊所有人的脾氣、秉性、生活習慣。如果你在教室裡、食堂裡、校園的路上,看到一個面色蒼白,看似漫不經心,卻在不斷的打量別人的人,那個人,就是我。

  我住在J大南苑五舍B座313房間。我的室友叫杜宇,法理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大概是因為同住一室的原因,在法學院裡,他是為數不多的經常跟我說話的人。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看得出他處心積慮的想和我修好,也讓我在法學院裡顯得不那麼孤獨──儘管我並不在乎這一點──不過,我並不拒絕和他偶爾聊聊天,包括他那個嬌氣得有點誇張的女朋友。

  「喏,一起吃吧。」

  我正端著飯盆,一邊吃著裡面拌著辣醬的刀削面,一邊聚精會神的看著電腦上的一張圖片和下面的文字說明,沒有留意杜宇和他女朋友是什麼時候走進宿舍的。

  那是一串剛剛烤好的羊肉串,上面灑著辣椒粉,黃色的油流淌下來,散發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我想當時我的臉一定比身後的牆還要白,我直愣愣地看著伸到我面前的這串烤羊肉,喉嚨裡咕嚕嚕的響了幾聲後,就把剛剛吃了一半的午飯,吐回了手中的飯盆裡。

  我捂著嘴,端著盛滿還在冒著熱氣的嘔吐物的飯盆奪門而出,身後是張瑤詫異的聲音︰「他怎麼了?」

  我無力的斜靠在衛生間的水池邊,草草的用水擼了把臉。抬起頭,牆上污漬斑駁的鏡子裡映出一張被水和冷汗浸濕的、蒼白的臉,眼神呆滯,嘴角還殘留著一點沒有洗去的嘔吐物。

  我彎下身子又乾嘔了幾聲,感到胃裡空蕩蕩的,實在沒有什麼可吐的了,就顫抖著勉強站起來,湊近水龍頭喝了幾口涼水,在口腔裡轉了轉,吐了出去。把飯盆扔進垃圾桶,我搖搖晃晃的走回了寢室。

  寢室裡一片慌亂,張瑤弓著腰坐在杜宇的床上,地上是一大灘嘔吐物,屋裡彌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杜宇正捏著鼻子,把一隻臉盆扔在她的面前。

  看到我進來,張瑤抬起滿是冷汗、淚水的臉,用手指指我,想說什麼,卻被又一陣劇烈的嘔吐把話壓了回去。

  杜宇尷尬的看著我︰「剛才瑤瑤也不知你怎麼了,看到你正在電腦上看什麼東西,很好奇,就過去看了一眼,結果就……」

  我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到電腦桌前。那是我正在瀏覽的一個網頁,上面有幾張圖片。其中一張是一個已經腐敗的頭顱,頭面部及脖子上的皮膚已經被剝掉。另外三張分別是被害人被砍掉四肢的軀幹和左右臂。這是2000年美國偉玆康星州發生的一起殺人案的現場圖片。我把這幾張圖片下載到硬碟上的「過度損毀」檔案夾中。

  我站起身,走到張瑤身邊,彎下腰說︰「你沒事吧。」

  張瑤已經吐得虛弱不堪,看見我,驚恐地掙扎著往後縮,「你別靠近我!」

  她抖抖索索地抬起一隻手,指指電腦,又指指我,嘴唇顫抖了幾下,終於在牙縫中蹦出兩個字︰「怪物!」

  「瑤瑤!」杜宇大聲喝止道,一邊不安的看了看我。

  我對他笑笑,表示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我是怪物,我知道。我叫方木,在兩年前的一場災難中,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35 PM

  第一章 強姦城市

  J城的春天悶熱不堪。儘管樹枝上仍舊空空蕩蕩的,連點綠芽都看不見,可是氣溫已經上升到了十七、八度。邰偉坐在飛馳的吉普車中,不耐煩地又解開了一個扣子。

  他很煩躁,卻並不僅僅是為了這個過分熱烈的春日,作為一個警察,邰偉遇到了從警十年來最棘手的案子。

  2002年3月14日,J市紅園區台北大街83號明珠小區32號樓402號居民陳某(女性,漢族,31周歲)被殺死在家中。

  根據屍檢的結果,死亡時間為下午14時至15時之間,死因為機械性窒息。在死者的脖子上發現了兩處明顯的掐痕,可以肯定死者是被兇手用手掐死的。

  從現場勘查的情況來看,室內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財物也沒有丟失,初步排除了入室搶劫殺人的可能。死者上身赤裸,下體衣物完整,但沒有性侵犯的痕跡,也不像是入室強奸殺人。

  不過讓人感到意外的是,死者在死後被兇手開膛,所用的刀具遺留在現場,經被害人丈夫辨認是死者家中的一把菜刀。

  現場慘不忍睹,到處是死者的五內和血。警方在廚房裡發現一個杯子,裡面的物質經檢驗後認定為是死者的血液和牛奶的混合物。

  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一種傳說中的怪物──吸血鬼。

  之後一個多月的時間,J市又連續發生兩起入室殺人案,被害人都為25歲至35歲之間的女性。死者都被開膛,並且在現場都發現了被害人的血液和其他物質的混合物。

  在這個人口近200萬的中型城市裡,命案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只是這個連環殺手的作案手法太過殘忍詭異,所以還是在J城掀起了不小的風波。

  一時間各種謠言紛紛出爐,什麼沉睡數千年的吸血鬼復活了;侵華日軍遺留的生物武器導致基因突變了,等等。案件引起了市政府的關注,責成公安機關限期破案。

  市局成立了專案組負責偵破此案,可是將近一個星期過去了,案件偵破毫無進展。正在專案組焦頭爛額之際,一個從C市出差來J市的刑警丁樹成卻提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建議︰去找一個J大在讀的犯罪學研究生。

  作為專案組負責人之一的邰偉最初以為他在開玩笑,可是丁樹成卻極其認真的向他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2001年夏天,C市連續發生四起強奸殺人案。四個被害人都是25-30歲之間的白領,兇手將被害人強奸後再用繩子將被害人勒死。案發地點分別發生在C市正在興建的四座高層建築的頂樓天台上。

  當時,丁樹成的頂頭上司,市刑警中隊的隊長邢至森剛剛被提升為C市警局副局長。新官上任三把火,邢副局長向新聞媒體透露了案件的部分情況,並在電視上向市民保證半個月之內破案。兩天後,一封觀眾來信擺在了專案組的辦公桌上,信中說兇手是一個性心理扭曲的變態者,因為無法與女性建立正常的關係,所以透過強奸殺人來發洩自己的慾望,並斷定兇手的年齡不會超過30歲。

  專案組的幹警最初以為這只是一個偵探小說愛好者的突發奇想,並沒有當回事。邢副局長聽說此事後卻顯得很有興趣,指派專人去調查發信人的資料。

  當他得知這名觀眾是一個叫方木的C市師大應屆畢業生的時候,邢副局長顯得十分興奮,馬上把他找到了市局。兩個人在辦公室裡談了半個小時後,邢副局長親自開車送他到四個案發現場去了一趟。回來後又把案件的全部資料搬到辦公室裡,方木在仔細看過了所有資料之後,又在某天深夜(屍檢結果顯示,案發時間應該在夜間10點至11點左右)去了一趟案發現場,這一次丁樹成也陪同前往。

  這個男孩在其中一個樓頂上(同時也是所有案發現場中最高的一個建築)站了很久,最後說了一句讓丁樹成印象頗深的話。

  「他不是在強奸那個女人,他是在強奸這座城市!」

  回到局裡後,他向專案組提出了如下建議︰

  第一,調查全市範圍內的低檔錄像廳,特別是附近有正在施工的建築工地的錄像廳,尋找一個年齡在20至25歲之間,偏瘦,短髮,身高在165-170公分左右,習慣手為右手,並且左手帶著一塊手錶,左手手腕處有一條抓痕,具有高中左右文化的戴眼鏡的男子;

  第二,在全市正在作業的施工隊中,尋找具有上述特徵的人;

  第三,在C市周邊的鄉鎮尋找一個高考落榜,進城打工且具有上述特徵的人,尤其是那些家中只有男性長輩的獨生子或者只有男性兄長的人。

  他甚至說兇手被捕時應該穿著一件白襯衫。

  專案組的成員對這種近似於異想天開的猜測半信半疑,邢副局長卻指示下屬按照方木提供的犯罪嫌疑人特徵進行搜索。兩天後,一個位於火車站附近的小錄像廳頭家說她認識一個這樣的人,他就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上打工。這個工地上的工人經常結伴來錄像廳看錄像,而這個人每次都是一個人來,而且專挑後半夜放黃色錄像的時候來。有一次,他在看黃色錄像的時候,遇到了同一個工地的工友,他竟滿面通紅的偷偷溜走了,因此給頭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幹警們來到了那家工地,並且在頭家的指認下在工棚裡找到了這個人。這個人叫黃永孝,是這個工地的測量員。當幹警出示信任狀並要求檢視他左手手腕的時候,黃永孝突然跳起逃跑,但是很快被幹警制服。帶回局裡突審後,黃永孝對他實施的四起強奸殺人案供認不諱。

  黃永孝,男,21歲,高中學歷,C市八台鎮前進鄉人。2000年高考落榜後,黃永孝選擇複讀一年後再次參加高考,結果還是名落孫山。之後黃永孝就隨其叔父進城,曾經在多個建築工地打工,但每次從業時間都不長。後經其叔父介紹在該建築工地打工,因其有一定文化,被安排作測量員。黃永孝給人的印象是一個老實、沈默的年輕人,因此知情人都對他所實施的駭人聽聞的罪行表示意外。

  黃永孝被捕的時候的確穿著一件很舊,但是洗得很乾淨的白色襯衫。

  方木對犯罪嫌疑人的外貌、家庭背景、工作環境、生活習慣的描述與黃永孝驚人的一致,唯一的出入就是黃永孝父母離異多年,黃沒有男性兄弟,只有一個姐姐,並隨著母親嫁到了外地,已經斷絕了來往。但這已足以讓幹警們對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孩刮目相看。他們甚至懷疑黃永孝作案的時候,方木就在現場看著,否則不可能做出如此準確地描述。

  方木的解釋是︰從現場來看,被害婦女的褲子被脫到膝蓋以下,而且膝蓋處都有擦傷,並且在天台的圍欄上都發現了被害人的少許皮膚組織,這與被害人胸乳處的擦傷吻合。這意味著兇手進行強奸的時候是採取後入式的體位。

  這是一個頗有意味的姿勢。

  首先,女性在採取後入式進行性交的時候,如果被男性從身後按住上身或者抓住雙手的話,掙扎的幅度是最小的,加之褲子被脫到膝蓋處,雙腿的活動空間受限,因此,是最不可能遭到激烈反抗的姿勢。

  其次,從性心理學的角度來講,後入式的性交是最為原始的性交體位,由於在性交時會使男性產生強烈的征服感和滿足感,因此,後入式帶給男性的心理刺激要遠遠超過其他體位。

  那一晚,方木站在夜色深沉的天台上,整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腳下光影搖曳的車河。

  粗暴的前後聳動,身下服飾高貴的女人在無力的掙扎。在視野開闊的高處痛快地一瀉而出。

  方木閉上眼睛。

  這個城市某個高檔住宅中,那個焦急地等待自己妻子的男人,你沒有想到你的老婆正在我跨下像狗一樣的被我凌辱吧?

  也許在他眼裡,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巨大的女性生殖器。他一定在那一瞬間感到了征服這座城市的快感吧。

  那麼,在現實中,他就一定是一個失敗者。

  將不正常的性虐殺行為作為發洩對社會仇恨的模式,這意味著性行為對他而言具有特殊的意義。既讓他感到超乎常人的好奇、神祕、興奮,又讓他感到羞恥。

  如果男性能夠在早期與女性建立起正常關係的話,那麼這種對性的過分強烈的感覺會隨著社會閱歷的增加而慢慢消除。因此,兇手很可能是一個與女性無法建立正常聯繫的人,而這種人,往往在一個缺乏女性關懷的環境中生活。

  同時,具有這種性心理的人年齡不會太大。一來,如果年紀較大,就可能透過其他正常的社會經歷及時消除這種心理,二來,這種心理往往在青春期出現,那麼,如果他年齡較大的話,早就會犯案,而近年來並沒有類似案件發生。

  因此,兇手︰男性,年齡不會超過25歲,家中沒有女性長輩,或者只有兄弟,具有挫敗的人生經歷。

  關於案發地點。建築工地的頂層,誠然是滿足兇手征服城市心理的好地點,同時也意味著他對於這類場所的熟悉。因此,兇手應該是一個在建築工地有從業經驗的人。

  而這樣一個性心理異常的低收入者,可能去過某些色情場所。嫖娼?應該不會,即使有,次數也不會太多,因為他的經濟條件不允許。

  比較合適的地方是那些低檔的,常常在午夜之後放黃色錄像的錄像廳。

  屍檢表明,其中一個女性被害人左手的指甲斷裂,而斷離的指甲就落在屍體仰臥的位置附近。

  奇怪的是,在所有被害人中,這名死者身上的傷痕最少。這說明死者對於強奸並沒有進行過分激烈的反抗,結合指甲就在屍體不遠處找到的情況,指甲可能是在兇手強暴被害人之後,在動手勒殺她的過程中,由於被害人的拼命掙扎造成的。

  在斷離的指甲中發現了不屬於被害人的皮膚組織(血型分類為A型),那麼死者的指甲很可能是在和兇手的身體接觸後被撕裂的。

  由於兇手採用的是背後勒殺的模式,所以被害人的雙手能夠接觸到的部位有限,最大的可能就是兇手的雙手。

  方木注意到指甲是被撕裂而不是折斷。這就意味著指甲在劃破兇手的皮膚的時候,肯定與某種物品接觸後發生撕裂。

  手上的什麼東西能夠把指甲撕裂呢?

  方木首先想到的就是手錶,而且極有可能是金屬質地。一個在建築工地從業的人,戴一塊金屬質地的手錶,這本身就有點不同尋常。那麼這個人一定是想表現出他的與眾不同。

  那他就應該是一個具備一定文化水準的人。

  在建築工地打工──具有一定文化──有人生挫敗的經歷──年齡不超過25歲。最貼切的答案是︰一個來自農村的高考落榜生。

  如果是這樣一個人,那他一定還有其他的模式來表現他與其他在工地打工的農民工的差別。

  例如,與農民工們油膩的長髮不同的乾淨利落的短髮、表明他「知識分子」身分的眼鏡,也有可能是一件區別於沾滿水泥的工作服的白襯衫。

  那麼,他就是一個短髮、偏瘦、戴眼鏡、有一件白色襯衫、左手腕戴塊金屬手錶的人(左手腕應該有被害人留下的抓痕。而把表戴在左手上的人,習慣手通常是右手)。

  方木陳述完自己的理由之後,專案組的幹警們一片沈默,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複雜的表情。的確,當推理的過程被一步步抽絲剝繭般再現以後,破案似乎是一件水到渠成、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而這個過程,又有幾人能準確的邁出第一步呢?

  還是邢至森打破了沈默︰「嗨,你當初就把黃永孝的名字告訴我們就完了,也省得我們費事了。」

  大家哄的一聲笑開了。

  方木沒有笑,始終盯著自己腳下的那塊地板出神。

  案件順利送交檢察院起訴。C市市民也紛紛交口稱揚警方破案神速。邢至森想給方木一定的物質獎勵(之前邢至森委婉地向方木解釋,警方不可能向公眾宣佈本案是在一個22歲的大學生幫助下破獲的,方木表示理解),方木拒絕了。邢至森問方木有什麼要求,方木的回答很簡單︰在黃永孝上法庭之前和他單獨面談一次。

  儘管很多人對這次面談充滿好奇,不過在方木的堅持下,局裡還是安排方木和黃永孝進行了一次不受打擾的面談。整個談話持續了2個多小時,方木整整記了半個筆記本和兩盤錄音帶。丁樹成曾經聽過一段錄音,從談話的內容來看,涉及到本案的很少,方木似乎更關心的是黃永孝從記事起到21歲之間的人生經歷。

  黃永孝五歲的時候,父母離異,媽媽帶著比他大一歲的姐姐改嫁到外地。從此,黃永孝就跟父親生活在一起。黃從小就性格內向,不愛與人交談,但是學習刻苦,一直被所有人認為是本村最有可能考上大學的人。

  八歲的時候,黃永孝無意間撞見父親與本村的一個有夫之婦偷情,還因為這件事被父親暴打一頓。

  十四歲的時候,當時在讀國中的黃永孝被一個高年級的女生帶到山上。當那個女生將黃永孝的手直接按到自己的乳房上的時候,他被嚇壞了,連滾帶爬的跑下了山。

  可是兩年後,十六歲的黃永孝在一次下田勞動的時候,突然把身邊一個一直與他關係不錯的女生(與黃永孝是同班同學)按倒在田地裡,在她身上亂摸亂親,那個女孩嚇得大聲哭叫,引來了村人,才將女孩解救下來。後來在父親賠了一頭驢以及村內長輩的調解下,此事才算平息。黃永孝的學習成績卻自此一落千丈。兩次高考失利後,黃永孝就隨叔父進城打工。一年多內,黃永孝一共輾轉了五個工地,歷盡城裡人的白眼和排斥。由於性格內向,又比較孤傲,所以在每個工地待的時間都不長。閑極無聊的時候,黃永孝就去街邊的錄像廳看武打片。也正是在這裡,黃永孝第一次看到了A片。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整日腦子裡都是A片裡女性充滿誘惑的胴體,直到他在一天深夜跟上了一個晚歸的白領女性……

  之後方木幾乎成了C市警局的「顧問」。在他的協助下,一共破獲了一起綁架案、一起敲詐勒索案、兩起殺人案。在上述案件中,方木對犯罪嫌疑人特徵的描述對案件的偵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36 PM

  第二章 有記號的人

  聽完方木離奇得近乎荒謬的故事,邰偉有些將信將疑。

  「他,那個叫方木的學生……」

  邰偉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詞句,「他在給犯罪嫌疑人畫像?」

  丁樹成點點頭。

  「真的有這麼厲害嗎?」

  丁樹成笑笑,他湊過來,表情神祕的問︰「你知道羅納爾多為什麼是世界第一前鋒嗎?」

  「晤?你說什麼?」邰偉有點莫名其妙。

  「為什麼郝海東不能成為世界第一前鋒?」

  邰偉目瞪口呆的看著丁樹成。

  「天賦。這傢伙有察覺犯罪的天賦。」

  邰偉在J大研究生處查得方木住在南苑五舍B座313寢室,可是到了宿舍樓卻撲了個空,同他住一個寢室的男生說方木去打籃球了。邰偉問方木長什麼樣。男生笑笑說︰「你不用問他的長相。你只要看見一個獨自在球場上練罰球的人,那就肯定是方木。」

  天氣很好。校園裡是微微吹過的暖風和好聞的花粉的味道。大學生們大多脫下了濃重的冬裝,穿著輕便的在校園內穿梭,偶爾還能看見幾個急不可待地穿上短裙的女孩子。邰偉身上的黑色風衣顯得很不合時宜,走了一會就出汗了。他拉住一個抱著籃球的小個子男生,問他籃球場怎麼走,小個子男生非常熱心的給他帶路。

  籃球場位於校園的西南角,是一大塊用鐵絲網圍成的水泥場地,一共有8塊完整的籃球場。邰偉依次走過這些聚集著生龍活虎的小伙子的場地,留心尋找著那個獨自練習罰球的男孩。

  他並不難找。

  邰偉很快發現下場地最邊緣的一塊球場上,有一個男孩站在罰球線上,揚起手,籃球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準確地落在籃框圈中。

  邰偉走到場地邊,看著男孩一遍遍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揚手、投籃、入筐、撿球、走回罰球線、揚手、投籃、入筐……

  男孩的動作標準、優美,出手的籃球幾乎無一落空。

  「有事嗎?」突然,男孩目不斜視的冷冷拋過來一句。

  「哦?」邰偉有些猝不及防。他尷尬的清清嗓子,「咳咳,你叫方木吧?」

  男孩揚起的手略略停頓了一下,然後手指一撥,籃球飛出後沒有直落籃框圈,而是撞在籃框圈上,又彈回他的手中。

  男孩捧著籃球,轉過身。

  他的臉色潮紅,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臉頰凹陷,下巴顯得尖尖的,濃密的眉毛此刻緊鎖在一起,而他的眼神──冷漠、疲倦,卻又銳利無比,彷彿能夠刺破午後強烈的光線直鑽進對方的身體裡。

  邰偉在這樣的目光下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躲開對方的視線,剛想開口,卻發現自己並沒有為與方木的初次見面準備一個合適的開場白。

  「你……你認識丁樹成吧?」

  方木的眉頭皺得更緊,他盯著邰偉說︰「你是警察?」

  說完,不等邰偉回答,就徑自走向球場邊的長椅。

  邰偉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過去坐下。

  長椅上放著一個很舊的書包,方木從裡面拿出一包面巾紙,抽出一張擦擦臉,又掏出眼鏡戴上。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臉上仍然毫無表情。

  邰偉感到一絲不快,但是想想此行的目的,還是從皮包裡拿出一沓資料,遞給了方木。

  「我是市局刑警隊的,我叫邰偉。今年三月份以來,連續發生了三起入室殺人案。這是這三起案子的一些資料。我聽說你……」說到這裡,邰偉發現方木並沒有聽他說話,而是全神貫注的看手中的資料,就悻悻的閉上嘴,拿出來準備表明身分的警官證也悄悄地塞回了口袋。

  沒有比和這樣的傢伙坐一下午更讓人厭煩的事了。

  方木始終一言不發的坐著看資料。邰偉最初還耐心的擺出隨時準備傾聽的姿勢,時間久了,肩膀酸得厲害,????

  剛才方木投籃的那塊場地已經被幾個男生佔據了。這些二十出頭的男孩子在球場上不惜體力的奔跑著,爭搶著,不時發出興奮地尖叫,時而為一個動作是否犯規、一次得分是否有效大聲爭論著。邰偉看著這些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警校讀書時的日子,嘴邊漸漸浮現出一絲微笑。

  猛地,他意識到身邊的這個人其實就是這些男孩子中的一員,而他,和這些沒心沒肺的男生多麼不同!彷彿有什麼記號,使他與周遭的人物涇渭分明。他不由得再次轉過頭來看著方木。

  方木看得很慢。他低垂著腦袋,眼睛始終盯著手中的圖片和現場報告及屍檢報告。有幾次抬起頭來,邰偉以為他要說什麼,忙湊過頭去。可是方木只是凝望著遠處的風景,並不說話,稍頃,又低下頭仔細地看資料。邰偉注意到他對幾張現場圖片格外地關注。

  終於,他站起身來,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把資料遞給一直盯著他的邰偉。

  「這個人,男性,年齡在25歲至35歲之間,身高不會超過175cm,應該比較瘦。」

  邰偉盯著方木,幾秒鐘後,他忍不住開口問︰「就這些?」

  「對,就這些。」方木乾脆的回答。

  邰偉感到大失所望。他原以為方木會像丁樹成所講述的那樣,具體、詳細地描述出兇手的外貌、生活環境、家庭背景。可是方木只給出了這樣一點模稜兩可的結論。老實說,方木所判斷的,並不是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採用如此殘忍手段的,多是男性,而且,大多數連環殺人犯的年齡都不會超過40歲。至於身高和體重,根據現場發現的犯罪嫌疑人的腳印,也能夠推斷出兇手的身高和體重,另外,現場遺留的痕跡表明兇手曾和被害婦女有過激烈的搏鬥,這意味著兇手不會太強壯。

  「根據這些資料和現場照片,我只能看出這些。」方木好像看穿了邰偉的心思。不過他隨後又補充道︰「另外,我感覺這個人精神上有點問題,至於什麼問題,我不能肯定。」

  哼,邰偉在心裡說,傻子也能看出這兇手是個變態!

  「變態和精神障礙是兩回事。」

  邰偉不由得一驚,他意識到方木已經在幾分鐘之內兩次窺破他的心事。為了掩飾自己的驚訝,他站起身來,向方木伸出手去。

  「好吧,謝謝你,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向你請教的,我們會再聯繫你。再見。」

  方木握住邰偉的手。邰偉感覺到那只手冷冷的,沒有一絲熱度。

  「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見。」

  「哦?」邰偉揚起眉毛。

  「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就意味著又有人死了。」

  邰偉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只好點點頭,轉身走了。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37 PM

  第三章 恐懼

  今天是刑事訴訟法學的第一次課。這門課的主講教師宋耀楊教授剛從日本交流訪問歸來,所以一直拖到現下才開課。

  方木照舊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

  宋教授雖然耽誤了一個多月的課,可是他並不著急講課,而是大談特談了日本的經濟發達和生活舒適,以及他和幾個日本刑事訴訟法學專家「不得不說的故事」。正吹得起勁,一個學生敲敲門走了進來。宋老師正志得意滿之時,也就大度地揮揮手讓這個男生進去了。

  男生腳步輕快地走到最後一排,一屁股坐在了方木的旁邊,還友好的向他點了點頭。

  方木認得他,他叫孟凡哲,民法學專業研究生。

  大學課堂上,遲到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而大多數,都會得到教師的原諒。讓方木感到略略疑惑的是︰孟凡哲的臉上,似乎有著過分的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好像──就好像逃過了一次嚴峻的考驗。

  宋老師終於完成了他的「日本之旅感想報告會」。他拿起點名冊,故作親熱地向學生們眨眨眼睛︰「講課之前,先讓我們互相認識一下吧。」

  剛才還昏昏欲睡的學生們此刻都打起精神來,這是必修課,誰也不想拿不到學分。隨著宋老師的嘴裡念出一個個人名,教室的各個角落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到」。方木無意間瞥了孟凡哲一眼,卻吃了一驚。

  剛才還輕鬆無比的他此刻卻緊張得如臨大敵一般︰雙手死死地抓住桌角,關節處都已經發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宋教授,緊咬著嘴唇,好像宋教授嘴裡吐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顆顆子彈似的。

  他怎麼了?

  「孟凡哲。」

  大顆的汗珠從孟哲臉上流下來,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宋老師在教室裡掃視了一圈,又念了一遍︰「孟凡哲。」

  許多相識的同學小聲叫他,孟凡哲卻像聽不到一樣,死死的盯著宋老師,上身前傾,嘴唇半張,好像急於說話卻又無能為力。

  「沒來嗎?第一次就曠課?」宋老師一臉怒氣的掏出鋼筆,準備在點名冊上做標記。

  孟凡哲此時一躍而起,雖然仍然說不出話,卻把手高高地舉起來。

  「哦,你是孟凡哲?」

  「是我。」終於有兩個字從他的嘴裡蹦出來。

  「坐下吧,下次注意力集中點。」

  好像剛才那兩個字耗盡了他的全部體力一般,孟凡哲無力的撲通一聲坐下。教室裡有幾個人在掩嘴偷笑,更多的人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

  孟凡哲彷彿在躲避那些目光,整整一堂課都在悶頭記筆記。不過看得出他已經不那麼緊張了。

  他究竟在害怕什麼?

  實事求是地說,宋老師的課講得實在很一般。課間休息的時候,趁他出去抽煙的功夫,好幾個學生偷偷的溜走了(當然,宋老師的研究生一個也沒敢動)。宋老師回來後發覺人少了幾個,大為光火,拿起點名冊又點了一遍?

  方木注意到剛剛恢復平靜的孟凡哲又彷彿墜入了深淵一般,臉上是絕望、緊張和怨恨交織在一起的複雜表情。離他的名字越來越近,孟凡哲竟發起抖來。

  方木一直在靜靜的觀察孟凡哲,同時留意著點名冊的順序。

  「王德剛。」

  「到。」

  「陳亮。」

  「到。」

  「初小旭。」

  「到。」

  下一個就是孟凡哲了。

  「孟凡哲。」

  宋老師嘴裡的「孟」字剛剛出口,方木就猛地拍了一下孟凡哲。

  「喂!」

  孟凡哲一驚,下意識的回過頭來,而此時,「凡哲」二字剛剛落音。

  孟凡哲想也不想地說︰「到。」

  宋老師沒有停頓,繼續點下去。

  孟凡哲愣了一會,表情卻迅速恢復為輕鬆。他伸手抹抹額頭上的汗水,有點尷尬的扭過頭來問︰「什麼事?」

  方木想了一下問︰「幾點了?」

  孟凡哲看了一眼手錶︰「九點零五分。哦,三十八秒。」他急切的補了一句。

  方木笑了,孟凡哲也像被人窺破了祕密似的霎時紅了臉。

  午飯的時候方木吃得很飽,有點犯睏。看看錶,距離下午上課的時間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跑到頂樓天台上吹風。爬到天台上,方木才發現那裡已經有一個人了。是孟凡哲。

  他坐在天台邊的水泥沿上,雙腳隨意的垂下,眺望著遠處,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

  方木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正想悄悄的離去,卻發現孟凡哲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小心地站在水泥沿上,那水泥沿不足20cm寬,他的腳尖和鞋跟都懸在外面。孟凡哲搖搖晃晃的站在水泥沿上,雙臂張開,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低下頭去。

  方木屏住呼吸。這可是七樓!向下會看到什麼?

  扣子大小的人頭?兒童玩具般的汽車?還是彷彿隨時準備撲過來的大地?

  不,不能大聲喊他,否則他一定會受到驚嚇,弄不好會摔下去。

  方木小心地邁出第一步,鞋底和沙粒摩擦的聲音此刻彷彿雷聲一般。

  孟凡哲的身體搖晃得愈加厲害,他就要失去平衡了!

  方木來不及多想,幾步沖上去,瞄準他皮帶的位置牢牢地抓住,一把把他拖了回來。

  孟凡哲短促的驚叫一聲,就向後和方木一起摔倒在天台上。

  「你在幹什麼?想死嗎?」方木惱怒的看著手肘被擦破的地方。

  「對,對不起。」孟凡哲驚魂未定的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語。

  方木看看他那張慘白的臉,伸手把他拉了起來。

  孟凡哲的腿有些發軟,他抖抖索索的勉強站定,拍拍身上的灰塵,身子又搖晃起來,一幅隨時可能跌到的樣子。

  方木嘆口氣,把他扶到天台上的一個石凳上,又從書包裡拿出水杯遞給他。

  孟凡哲連喝了幾大口水,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謝謝。」他掏出一張面巾紙,仔細地擦了擦杯口,遞還給方木。

  方木也在他身邊坐下,拿出一盒煙,抽出一隻叼在嘴上,想了想,又拿出一隻遞給孟凡哲,孟凡哲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剛抽了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

  「你不會吸煙?」

  「不會。」

  「浪費煙草。」

  多麼熟悉的話,只是,好像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知為什麼,方木的心情一下子低落起來。

  兩個人沈默的坐著,方木不停的大口吸著煙,孟凡哲只是盯著手中越來越短的香煙出神。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瘋子吧?」良久,孟凡哲開口了。

  「哦,什麼?」

  孟凡哲用力把煙頭扔出去,「你一定覺得我不正常。」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要不你為什麼不問我剛才在幹什麼?」

  「呃,好吧,你剛才在幹什麼?」方木覺得有點好笑。

  「我嘛,,其實沒什麼,我只不過想體驗一下恐懼的感覺。」他扭過頭來著看著方木,臉上是故作輕鬆的微笑,似乎希望方木覺得自己很酷。

  方木笑笑,又給自己點燃一支煙。

  孟凡哲滿懷期待的看了方木半天,似乎等著方木說點諸如「原來如此」、「你可真夠無聊」之類的話。

  可是方木沈默了好一會,突然抬起頭問他︰「你在害怕什麼?」

  孟凡哲大長著嘴,目瞪口呆的看著方木,那目光似乎在問︰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否則我也不會在點名的時候推你一下。

  一個人,當他對某種事物感到恐懼的時候,會對這個事物表現出超乎常人的關注與敏感,在這個時候,如果突然打斷他的注意力,會讓他在瞬間消除對這種事物的恐懼感。當然,也僅僅是這一瞬間。

  孟凡哲大概害怕點名,所以在點名的時候會表現出「全神貫注」式的恐懼,越是害怕,就越不能應答。方木在點到他名字的一瞬間推他一下,讓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從「點名」上轉移到方木身上,自然就能夠應答。

  孟凡哲的表情從驚訝轉為頹唐,他低下頭,不作聲了。

  「你在害怕什麼?」

  孟凡哲抬起頭,方木看到了他虛弱的眼神,他盯著方木看了好半天。方木微笑著,甚至有點漫不經心的回望著他。那眼神中漸漸多了信任與友善。

  「我,」他抓抓腦袋,「有點害怕點名,很奇怪吧。」

  「為什麼?」

  「不知道。」孟凡哲眼望著遠處,「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就是害怕點名。一點名我就緊張,越緊張我就越不能答出那個『到』字,經常是臉紅脖子粗地站起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整整一個教室的人都在看我。」他低下頭,聲音也驟然降低,「很多人笑話我。」

  「你口吃嗎?」

  「不,你覺得我說話有問題嗎?」

  「不。」

  「我也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到』字就是說不出口。有的時候自己偷偷練。自己點名自????

  方木遞給他一支煙,幫他點著。他小心的吸了一口。

  「四年大學。你怎麼熬過來的?」

  「自己想辦法唄。呵呵。」他淡淡地笑了笑,「一般都是上課前點名,我就假裝遲到,等點了名再進去,然後下課再向老師說明情況。那時候我有個外號叫遲到王。很多老師都對我印象很差,不過好在我成績還不錯。」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

  「有一次上課,國際經濟法。那個老師講得很爛,就靠點名維持出勤率,兩節課點了四次名。四次,你知道我當時什麼感覺嗎?」

  他用顫抖的手把香煙送到嘴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隨後就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起來。

  方木用力幫他敲著後背,等他的呼吸平穩下來,方木問他︰「沒想過去看看心理醫生嗎?」

  他猶豫了一下,「算是看過吧。怎麼,你覺得我精神有問題?」

  「不,你只是有點心理障礙。幾乎每個人都有心理障礙,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你怕點名,還有很多人怕高、怕電梯、怕尖銳的物體什麼的。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是嗎?」孟凡哲將信將疑的聽著,不過表情輕鬆多了。「那,」他好奇的看著方木,「你有什麼害怕的嗎?」

  方木沒有回答他,他沈默著吸完一根煙,看了看手錶,「我該上課去了,下次再聊吧。」說完,就撇下略感失望的孟凡哲,離開了天台。

  恐懼。其實,你不知道什麼叫恐懼。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38 PM

  第四章 吸血者

  秦大爺拎著兩條草魚,不緊不慢的邁進樓道。到底是歲數大了,才爬到4樓,就已經氣喘吁吁了。

  秦大爺手扶著欄桿,想歇口氣再往上爬,卻無意間瞥見401的房門微微開著。秦大爺走到門口,好奇的往裡看了一眼,隨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兩條被開了膛、摘了腮的草魚落在地上,不死心的努力掙扎著,其中一條居然蹦進了401。它在一灘暗紅色的黏稠液體上蹦跳著,瞪著眼睛,大長著嘴,絲毫沒有注意到在那灘液體的盡頭,一個同樣被開膛破肚的生物靜靜的躺著。

  巡警很快趕到了現場。帶頭的警察只看了現場一眼,就讓同事打電話給市局。
「那個吸血鬼,又出現了。」

  邰偉在趕往現場的途中改變了主意。他讓其他同事先去現場,自己驅車去了J大。儘管上次和方木的談話並沒有給案件偵破帶來新的啟發和思路,不過邰偉還是決定再聽聽他的想法。感受案情,沒有比親臨現場更好的了。

  方木正在上日語課。這是全校700多個研究生的共同課,被安排在J大最大的階梯教室裡。剛剛開講沒幾分鐘,一個高碩的年輕人就闖進了教室。他徑直走到日語老師身邊,掏出一張卡片向他晃了晃,又耳語了幾句之後,日語老師抓起麥克風︰「方木,哪位是方木同學?」

  「我是。」角落裡,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站了起來。

  「這位警局的同志找你。」

  整個教室霎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從闖入者那裡刷地一聲轉到了方木身上。方木站在那裡,彷彿對那些好奇、猜疑、驚訝的目光視而不見,他盯著邰偉的眼睛,眉頭緊鎖。

  邰偉作了一個「走吧」的手勢。方木收拾起書包,在眾人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下階梯,跟在邰偉身後出去了。

  一路上,邰偉沒有說話,方木也一直沈默著。

  果真,再見時就是有人送命時。這樣的相見讓邰偉很難找到合適的開場白。更奇怪的是身邊這個男孩。發生什麼事?要去那裡?他統統不問,只是一言不發地眼望著車窗外。

  「那裡是明珠小區吧?」冷不防,奇怪的男孩開口了。

  邰偉側過頭去看了看,「是,沒錯。」他猛地意識到,那裡就是第一起殺人案的現場。

  幾分鐘後,吉普車停在了J市機車製造廠職工宿舍──光明園裡。光明園興建於上個世紀80年代。當時機車製造廠是全國聞名的大型國有企業,職工待遇優濃。在福利分房的年代,機車廠職工的宿舍就是當時少有的七層高樓。只不過時過境遷,城市裡的高樓大廈越來越多,越來越高,這幾棟聳立了20年的老樓顯得殘破不堪。

  案發現場位於3號樓2單元401室。現場已經被先期趕到的幹警們封鎖起來。方木和邰偉跨過警戒線,疾步登上四樓。身邊是匆匆的上樓或者下樓的警察,很多人都對邰偉身邊這個戴著眼鏡,背著書包的男孩投以疑惑的目光。

  邰偉走進401室。這是一間老式的一室一廳的住宅,大約有40多平方米。幾個法醫和技術人員在忙著驗屍、拍照、勘驗現場,室內顯得擁擠不堪。一個在場的警察告訴邰偉,這是一間出租屋,死者剛剛租下這房子,是一個單身女性,房主正趕往現場。

  死者是個女性,看起來不會超過35歲。屍體頭南腳北,呈仰臥狀,上身赤裸,咽喉到胸腹部被人用利器剖開一個口子,能看見裡面的肋骨和臟器。

  「怎麼樣?」邰偉拍拍一個法醫的肩膀。

  「死因是機械性窒息,凶器是一條尼龍繩,已經被勘驗組的人收起來了。死亡時間距現下不會超過2個小時。」

  邰偉看看錶,「也就是說,死亡時間大概在2點到2點半之間?」

  「對。」

  大白天就作案,這傢伙也太猖狂了。邰偉一面嘟噥著,一面回身尋找方木,卻發現他站在門口,臉色慘白的盯著屍體。

  「過來啊。」邰偉招呼他。

  方木彷彿受到驚嚇一般抖了一下。他點點頭,卻不動。

  「你害怕了?」邰偉皺起眉頭。

  方木看看邰偉,深吸一口氣,走了進來。

  法醫們正在仔細勘驗女屍胸腹部的創口,小心的扯動著被剖開的皮膚和肌肉組織。方木盯著傷口看了一會,又掃視著地上已經凝結的血泊,突然幾步竄到走廊裡,一個拿著物證袋的警察差點被撞倒,不滿的罵了一句。

  邰偉急忙跟出去,看見方木手扶著牆,弓著腰在走廊的角落裡乾嘔。邰偉心中暗罵了一句廢物,對身邊的一個警察說給他拿點水,就返回現場繼續工作。

  方木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親臨吸血者的犯案現場,可是他也沒料到自己居然會這麼丟臉。儘管平時可以邊吃飯邊看那些令人作嘔的現場圖片,可是當他邁進這棟樓,那昏暗骯髒的走廊,身邊匆匆而過的面色凝重的警員,醒目的警戒線,法醫們冰冷的器械,躺在血泊中的屍體,以及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都讓他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圖片終究是圖片,它永遠不會像現場那樣用視覺、觸覺和氣味傳達這樣的訊息︰這裡,一個生命剛剛消失。

  這訊息讓他顫慄,彷彿記憶深處某個不願觸及的部位被猛擊了一下。要冷靜,不要影響自己的判斷。他邊嘔吐,邊狠狠地提醒自己。

  「你沒事吧?」耳邊是邰偉不耐煩的聲音。

  方木大口喘著氣,虛弱地靠在牆上,把剛才一個警察遞給他的半瓶水咕嘟嘟的喝光。他用袖口擦擦嘴,艱難地說︰「可能還有一個人。」

  「什麼?」邰偉驚訝的睜大眼睛。

  方木沒有理會他,搖晃著走進402室,在門旁蹲了下來,那裡有一顆小小的紐扣,上面印著米老鼠的頭像。這是他剛才跑到走廊裡嘔吐的時候無意間看到的。方木把紐扣撿起來,遞給邰偉,然後繞過屍體,走進臥室。

  室內的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寫字台,牆角處有一個老式的木衣櫃。地上是一堆凌亂的衣服,床上有四個鼓鼓囊囊的大號的整理袋,分別是紅色、藍色、綠色、橙色的格子花紋。其中一個已經打開了,幾件疊好的女式襯衫擺在一旁。

  方木看了看那堆衣服,又看了看那些整理袋,轉身問正在攝影的警察︰「拍完了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方木立刻動手打開了那幾個整理袋。掛著相機的警察急忙阻止他,卻被邰偉攔住了。方木在成堆的衣服裡翻了一陣之後,起身疾步去了廚房。

  廚房的瓦斯爐邊擺著一個木質刀架,上面插著水果刀、大號菜刀、斬骨刀,唯獨缺少一把中號菜刀,從插刀的位置來看,應該是一把長15公分,刀身細長的木柄菜刀。

  方木問正在提取指紋的勘驗人員︰「找到那把刀了嗎?」

  那個警察被問的一愣,上下打量著方木。

  「找到沒有?」方木的語氣很急。

  「沒有。」那警察遲疑了一下說。

  這時邰偉追了過來,他舉著那顆紐扣問︰「你說還有一個人,什麼意思?」

  方木沒有回答他,繼續問那個警察︰「你們發沒發現一個盛著血液和其他物質的杯子或者其他容器?」

  那個警察看了看邰偉,「沒有。」

  方木緊閉了一下眼睛,小聲咒罵了一句,然後轉過頭對邰偉說︰「還有一個被害人,而且可能是個孩子。」

  「還有一個,還是個孩子?」邰偉皺起眉頭,「你根據什麼判斷出來的?」

  「你要我現下解釋給你聽嗎?」方木已經開始往外走,「那孩子有可能還活著!叫上你的人跟我走!」

  邰偉、方木和幾個警察跳上車,剛開到小區門口,邰偉一個急剎車。

  「去那裡找?」

  「以這裡為中心,一圈一圈的在外圍尋找一個年齡在25-30歲之間,身高在170cm左右,身材較瘦,頭髮長且髒亂,手提著一個格子花紋的大號整理袋,目光呆滯的男性。」方木頓了一下,「也許他穿著一件較厚實的衣服。」

  幾個警察面面相覷。

  邰為沉吟了一下,對身後的警察說︰「聽到沒有?注意這樣的人!」

  剛剛圍著光明園轉了兩圈,邰偉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四通八達的十字路口上。他放慢行車速率,轉頭問方木︰「怎麼走?」

  方木盯著一個路口看了幾秒鐘,果斷地用手一指︰「這裡!」

  此時天色突然陰沈下來,大朵鉛塊般的烏雲在天邊翻滾著,雲層深處,隱隱聽到雷聲轟隆。

  這是一條通往郊區的新修的路。路上行人很少,道路兩邊隨處可見低矮的平房和賣水果的小攤。

  風越來越大了,夾雜著路上的沙粒和石子啪啪的打在車窗上。行人們或快步奔跑或用力蹬車,一場豪雨似乎就要來臨。

  車內的人都把鼻尖貼在車窗上努力向車外張望著。邰偉的手心裡全是汗,好幾次差點握不住方向盤。他不時看著手錶,距離案發已經快三個小時了,那孩子還活著嗎?

  他沒有注意到,方木的臉色越來越陰沈。

  幾分鐘後,大顆大顆的雨水終於落了下來,路上立時出現了無數冒著白煙的小坑。車窗外一片模糊,不過已經沒有人再向外張望了,視力可及的範圍內已經看不到任何人。

  誰也不說話,吉普車在這條似乎沒有盡頭的路上飛快的開著。天空低得彷彿要塌下來,不時有閃電不甘心似的撕開鉛黑色的天幕,耀眼的閃爍後,就是撕裂般的炸響。

  「泊車!」方木突然大喊。

  邰偉急忙踩住剎車,吉普車在路面上搖晃著滑行了好長一段距離才停下。車還沒停穩,方木就跳出車,向後跑去。

  路邊是一排殘垣斷瓦,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廢棄很久的廠房。也許這裡也曾經機器轟鳴,人來人往,而此刻都淹沒在齊腰高的野草中。

  大雨很快將方木淋得全身濕透,他望著那一片被雨水打得啪作響的草地,全身竟在微微的顫抖。

  邰偉把衣服罩在頭上,跑到方木身邊,還沒等他開口,就聽見方木從牙縫中說︰「找。就在這裡!」

  沒有猶豫,幾個人立刻散開在齊腰高的草叢中仔細搜索。

  幾分鐘後,西邊的一個警察驚呼一聲,隨即高喊︰「找到了!」

  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幾雙眼睛齊刷刷的向他望去。他知道那目光的含義。咽了口吐沫,他艱難的說︰「死了。」

  是個小女孩。屍體被塞在一段水泥管裡,胸腹部被剖開。屍體旁邊是一個礦泉水瓶,裡面是紅色的黏稠物質,看起來很像血。旁邊的草叢裡發現一個黃色格子花紋的大號針織整理袋和一把木柄尖刀。

  邰偉指示幾個警察封鎖現場,同時向局裡請求援助。忙完這一切後,他感到深深的疲憊。拉開車門,看見方木坐在副駕駛位上,渾身濕透,頭髮還在滴著水。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車窗,手中的香煙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邰偉也沒有說話,儘管他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方木,不過他還是先點燃一根煙,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緒。

  「男性,」方木突然開口說道,聲音嘶啞,「年齡不超過30歲,很瘦,不修邊幅,家就住在附近,父母可能原為國有企業職工,已經去世或者不跟他住在一起。他有嚴重的精神障礙,血液對他而言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

  他狠狠吸了一口煙,然後搖下車窗,把煙頭扔了出去。

  「我有兩個建議︰第一,在全市範圍內,查找在近五年之間因患血液類疾病而去醫院救治的人,在這些人之中尋找具有上述特徵的人;第二,在全市的醫院中尋找近三年來接受過輸血的人,尤其是那些非必要的,卻主動要求輸血的人。」

  邰偉把這幾點記在筆記本上,想了想,小心的問︰「你怎麼知道還有一個被害人?」

  「那個扣子。現場那個死者年齡大約在30歲左右,是不可能用印有卡通圖案的扣子的。而且,我在現場也沒發現與這個扣子相配的衣服。」

  「那個扣子完全可能是以前的房客落在那裡的啊。」

  「不會。扣子上一點灰塵也沒有。另外,」方木眼望著窗外,「死者應該剛剛搬進這間房子,整理袋還沒來得及打開,可是地上有一堆散落的衣服,卻找不到裝衣服的袋子。廚房裡少了一把刀,應該就是給死者開膛的那把。死者雖然被開膛剖肚,但是現場沒有發現死者被兇手喝下血液的跡象。這說明,兇手一定找到了更加有吸引力的血液,然後用一個整理袋將被害人帶走。」

  方木把頭轉向邰偉︰「更年輕的血液。你想到什麼?」

  邰偉被問得一愣,「不,不知道。」

  方木似乎也並沒有期望他回答,扭過頭去盯著越來越暗的天色出神。

  邰偉想了想,又開口問道︰「那,你怎麼知道兇手就在這裡殺死了那個孩子。」

  方木沒有立刻回答他,隔了很久才緩緩地說︰「對他來講,這就是最合適的地方。」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39 PM

  第五章 醫生

  一個星期前。

  現下是午休時間,圖書館的走廊裡靜悄悄的。一個男孩小心地走上樓梯,靠在欄桿上,稍稍平複一下自己的呼吸。

  走廊顯得無比漫長。男孩整整書包,彷彿下定決心似的疾步走到一扇門前,左右看看,沒人。他抬頭看看門上的標示︰心理咨詢室。男孩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敲門聲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十分刺耳,男孩不由得顫抖一下。沒有回應。男孩又敲了兩下,還是沒有回應。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男孩吁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很難說究竟是失望還是輕鬆。他轉身要走,斜對面的一扇門卻突然開了,一個男人把頭探出來。

  「你找誰?」

  男孩顯然被嚇了一跳,他指指那扇緊鎖的門,卻說不出話來。

  男人走了過來,看看那扇門,「找喬老師?他不在。」他看看男孩,「你找他有事嗎?」

  「我……沒事。」

  男人笑了。

  「有事就要說出來,否則,憋在心裡會憋出病的。」

  男孩抬頭看著他。整齊的分頭,和善的眼睛,潔白的牙齒,微笑時略略上翹的嘴角。

  「我,我有的時候會感到害怕。」

  男人輕聲笑笑,「每個人都會感到害怕。能不能告訴我你害怕什麼?」

  男孩低下頭,雙唇緊閉。

  他見男孩並不想開口,也不勉強。

  「你可以克服這種感覺的。」他把手輕輕放在男孩的肩膀上,「比方說,你可以想像種種可能的危險情景,讓最差的情景首先出現,並重複出現,你慢慢便會感到任何危險情景中你都不會感到害怕,自然,你就不會再害怕你怕的那件事。」

  男孩抬起頭,他向男孩友善地眨眨眼睛,彷彿在說︰相信我。

  這時上班的鈴聲驟然在走廊裡響了起來。男孩吃了一驚,他匆匆地向男人說了句謝謝,就轉身離去了。

  局長主持的案情分析會剛剛結束。在會上,邰偉詳細會報了這起入室殺人案的初步調查情況。

  死者共有兩人。一號死者叫姚曉陽,女,32歲,離異,J市師范學院教師。案發前兩天,她剛剛租住了光明園3號樓2單元401室。從現場的情況來看,死者姚曉陽在案發當天應該剛剛搬進來,而且案發時她正在整理東西。現場的門鎖沒有被破壞的痕跡,專案組曾考慮過熟人作案的可能,但是將現場提取的指紋與房東和其他與死者關係密切的人進行了比對,已排除了這種可能性。

  初步推斷,兇手進入室內後曾與姚曉陽有過搏鬥,最後兇手用放在客廳桌上的一根尼龍繩(該尼龍繩為姚曉陽捆紮行李所用)將其勒死。之後,兇手用廚房裡的一把菜刀將死者胸腹部剖開,這與前幾起案件的作案手法基本相似。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兇手沒有像前幾起案件中那樣喝下被害人的血。經分析,兇手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為這個時候發現了二號死者。

  二號死者叫佟卉,女?歲,家住在光明園3號樓2單元402室。案發當天,佟卉的父母都在工廠上班,家中只有佟卉70多歲的外祖母于惠芬在照看她。據于惠芬講,案發當天她和佟卉吃過午飯後就睡了個午覺,朦朧中感到佟卉自己跑出去玩了,于惠芬說了句︰「別跑太遠」就又睡著了。

  警察勘驗隔壁的犯罪現場的時候她才醒來,也正是這個時候,她發現佟卉不見了。至於在這段時間內隔壁有什麼動靜,于惠芬老人表示沒有聽到。據分析,很可能是佟卉在出去玩或者回家的時候意外地與兇手相遇,而兇手臨時改變了犯罪計畫,決定選擇她作為吸血的對象。

  從第一現場(光明園3號樓2單元401室)和第二現場(原大明玻璃纖維廠的舊址)的情況以及對死者屍體的檢驗報告分析,兇手應該用繩子將佟卉勒昏後(在此過程中,佟卉所穿的連衣裙上的一個扣子落在了門口),將臥室內的一個整理袋(大號,黃色格子花紋)清空,然後將佟卉裝在整理袋裡帶離第一現場。兇手向東南方向步行了約四十分鐘後,在路邊的原大明玻璃纖維廠的舊址內將佟卉殺害,然後剖開佟卉的胸腹部,並喝下了被害人大約200cc的血。

  對光明園附近群眾的訪問沒有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因為案發時,園區裡的絕大多數居民都在工廠上班。所以兇手雖然在大白天堂而皇之的將被害人帶走,卻並沒有人留意。在對從第一現場到第二現場之間路段的群眾走訪中得到重要線索︰據宏遠路路邊的一家小食雜店(該食雜店與第二現場相距大約3000米)的頭家講,當天曾有一個男子在他的食雜店內買過一瓶礦泉水。

  該男子身高碩約1.72米左右,很瘦,頭髮又髒又亂,神色焦慮,眼睛裡佈滿血絲,嘴邊也起了好幾個水泡。該名男子隨身攜帶著一個大號針織整理袋。頭家問他裡面裝的是什麼,他回答說是狗。目前,已經根據食雜店頭家的描述作了類比畫像,並對該名男子進行通緝。

  散會後,邰偉正要走,局長叫住了他︰「小邰,你留一下。」

  已經嚴重發福的局長在皮轉椅裡費力的換了個姿勢,看見邰偉還在站著,就揮揮手讓他坐下。他手裡轉著茶杯,沉吟了一下問︰「聽說,你讓一個J大的學生幫助破案?」

  「是的。C市市局的丁樹成向我推薦了這個人,據說很神。」

  「那你感覺呢?」

  邰偉斟酌了一下詞句︰「這個人有點意思。我們就是在他的指引下發現了第二個死者。另外,他對犯罪嫌疑人的描述與食雜店頭家所說的基本一致。他說這幾天要聯繫我,我也想聽聽他對這些案子的看法。」

  「不!」局長豎起食指搖了搖,語氣堅決。「不要再讓這個所謂的天才參與這個案子了。不僅這個案子,類似的做法以後都不要再用了。」

  「為什麼?」邰偉很驚訝。

  「那件事讓我們吃的虧還不夠麼!」局長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聲音也一下子提升了。

  邰偉更加摸不著頭腦,他直愣愣的看著局長。局長一拍腦門,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他︰「你調來多久了?」

  「四年。」

  「難怪,」局長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不知者無罪。不過,我說的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這是命令。說完,就揮揮手讓邰偉走了。

  邰偉莫名其妙的回到辦公室,剛想找個年長點的同事問問清楚,電話就響了。是方木打來的。

  那晚的大雨讓方木得了一場重感冒,第二天在寢室裡整整躺了一天。精神稍微好點了,他就爬起來去了圖書館。

  透過第一次與邰偉相見時所看的資料以及親臨第四起殺人案的現場,方木已經對這一系列殺人吸血案件形成了初步的結論。如果說連環殺人犯大多都在殺人現場留下自己的「標記」的話,那麼,這個吸血者的標記是什麼呢?

  毫無疑問,之所以將其命名為吸血者,是因為他的標誌性行為就是在殺死被害人後將其開膛剖腹,然後將其血液喝下。很顯然,這種過度損毀屍體的做法並不是為了洩憤或者隱瞞被害人身分,而是出於一種特殊需要。

  那麼,這種需要是什麼呢?

  喝掉被害人的血液,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對自身血液的「補充」,這意味著兇手一定對自身血液時常懷有一種「缺乏」的恐懼與焦慮。這種心理的源頭目前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種恐懼與焦慮已經到了十分強烈的地步,否則他不會透過殺人之後吸人血的模式來緩和這種情緒。

  現場的情況也可以證明這一結論。

  第一個被害人被殺死的時候她剛剛下夜勤。警察趕到現場的時候,鑰匙還插在門上。兇手可能是尾隨被害人進入樓道內,然後趁其開門的時候突然下手,將被害人撞進房門後將其掐死,隨後剖腹,將被害人的血液和牛奶混合後喝掉。

  第二個被害人是一個在讀的女博士生,案發當天她應該去學校上課。鄰居出來扔垃圾的時候發現房門大開,她被殺死在客廳裡,凶器是擺放在鞋櫃上的一個花瓶。

  第三個被害人是一個剛剛從早市賣完早點回來的下崗女工。她被殺死在自己居住的平房裡。兇手先抓住她的頭髮往灶台上猛撞,然後用燈繩勒死了她,最後把她的血和沒有賣完的豆漿混在一起喝掉。

  第四個被害人是剛剛搬進來的一個離異女教師。兇手用一條被害人用來捆紮行李的繩子勒死了她。正當他準備喝掉被害人的血的時候,他意外的發現了走廊裡的小女孩。於是,小女孩成了犧牲品。

  如果沒有標誌性的「吸血」行為,那麼這四起案件很難想像是同一個人所為。被害人的身分、年齡各異;案發地點有的在樓房裡,有的在平房裡;殺人手法分別是繩子勒殺、????,使用後都隨意的遺留在現場。而且,這個人似乎並沒有刻意的去毀滅犯罪證據︰現場到處都是他的指紋,甚至沒有關好房門就離開現場。

  對這樣的現場,方木能想到的詞只有一個︰混亂。

  沒有刻意選擇的被害人;沒有隨身攜帶的犯罪工具;沒有作案後仔細清理現場。這樣的兇手,不是一個超級粗心的馬大哈,就是一個時常處於精神恍惚狀態的人。那麼,導致他精神恍惚的這種心理障礙,究竟與血液有什麼樣的內在聯繫呢?

  方木在圖書館的電腦裡輸入了「血液」「精神障礙」這兩個關鍵詞。電腦顯示圖書館第三借閱室裡確實有幾本這方面的書。方木抄下這些書名,徑直去了第三借閱室。

  由於方木經常去圖書館借書,所以借閱處的幾個老師都跟他很熟。沒有過多的寒暄,方木把書單遞給當班的孫老師,直截了當的問這些書在那裡能找到。

  「哦?」孫老師看著書單上的書名,「你不是法學院的麼,這都是醫學院的人看的書,你研究這個幹嘛?」

  「沒事看著玩。」

  孫老師在眼鏡後面仔細的看了他一眼,笑笑,「在Z1和Z3書架上,就在那個角落裡。」

  方木按照孫老師的指示找到了那幾本書。辦理借閱手續的時候,方木隨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張報紙,其中一版介紹了剛剛發生的這起入室殺人案,上面還附了兇手的類比畫像。

  「你說,報紙上一報道,再加上通緝令,這吸血鬼還不趕快跑了啊?」一個老師看方木也在看報紙,抖著手中的報紙感慨道。

  「不會。」方木沒抬眼睛,隨口說道,「這種人通常不會關心新聞媒體的。」

  「哦,真的嗎?」那個老師突然來了興致,「你怎麼知道?老師教過?」

  「我也是瞎猜。」方木不願多說,從孫老師手裡接過那幾本書,快步離開了圖書館。

  關在宿舍裡整整一天後,方木給邰偉打了電話。他首先問了去醫院調查的情況,邰偉回答他由於排查量太大,所以需要一點時間,目前還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至於對犯罪現場周邊的查訪還在進行中。方木告訴邰偉自己看了一些血液疾病與精神障礙方面的書,他覺得這個人有可能去過精神病院治療或者咨詢。

  「所以,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去精神病院調查一下。」方木停頓了一下,「不過最好要快,因為,那個人,很快還會作案。」

  「你來了?」

  「很忙嗎?不打擾你嗎?」

  「無所謂的,進來坐。」

  「在看書?」

  「瞎看。喝什麼?茶還是咖啡?」

  「咖啡吧。」

  「我只有速溶咖啡,行嗎?」

  「行。」

  「哦,算了,我看我還是給你喝水吧,你本來就睡眠不好。」

  「也行。」

  「喏,小心點,有點燙。」

  「謝謝。哇,你看的書好複雜啊。《血液疾病與精神障礙》、《心因性精神障礙》,這個是,Thestudyon……」

  「《Thestudyonagoraphobia》,懼曠症研究。」

  「懼曠症,什麼叫懼曠症?」

  「簡單地說,懼曠症是指一個人對足以讓他產生無助與惶恐的任何情景的畏懼。比方說恐高症。」

  「哦,就是恐懼症對吧?」

  「嗯,差不多吧。」

  「你可真厲害,懂得這麼多。」

  「也是沒事看著玩。對了,上次教給你的方法,怎麼樣,有效嗎?」

  「晤,還好。」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害怕什麼?」

  「……沒什麼。」

  「放鬆點。對於很多事情,只要你換個角度去看,也許你對它的看法就不一樣了。比方說……」

  點擊滑鼠的聲音。

  「這些動物中,你害怕哪個?」

  「嗯,老鼠。」

  「老鼠,好的。瞧,這是一張老鼠的圖片。,別緊張,看著螢幕,你害怕嗎?」

  「當……當然。」

  「好的,別緊張。你小的時候被老鼠咬過嗎?」

  「沒有。」

  「那麼,你的家裡人,有誰害怕老鼠嗎?」

  「我媽媽。」

  「媽媽在你小的時候經常帶著你出去玩對嗎?」

  「是的。」

  「你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見過老鼠嗎?」

  「見過。」

  「當時怎麼樣?」

  「有一次,我媽媽抱著我去幼稚園。路過一個花園的時候,一隻老鼠飛快的從她面前跑過。我媽媽當時就嚇得尖叫一聲,急忙跑開了,還差點把我甩出去。還有一次,我家門口有一隻死老鼠,媽媽嚇得不敢靠近,牽著我的手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鄰居把那只死老鼠拿走,我們才回家。」

  「明白了。你愛你媽媽嗎?」

  「當然。」

  「如果你媽媽遇到危險,你願意保護她嗎?」

  「當然。」

  「你媽媽多大了?」

  「嗯,51歲。」

  「好,你想像這樣一幅場景︰頭髮花白的媽媽──你媽媽頭髮白了嗎?」

  「兩鬢的頭髮都白了。」

  「好,我們繼續。現下是冬天,外面刮著大風,頭髮花白的媽媽站在風裡瑟瑟發抖,面前是一隻老鼠擋住她的去路,那只老鼠很大,黑色的毛,紅紅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媽媽。你不要發抖,勇敢一點。」

  「好……好的。」

  「媽媽左繞右繞,怎麼也過不去,又著急又害怕,臉上淌著淚,嘴裡嘟噥著『怎麼辦,怎麼辦』,你願意保護媽媽嗎?」

  「我願意!」

  「坐下。你看它,還不足一尺長,只需要一腳就能把它踩個粉身碎骨,它就不會再嚇唬媽媽了。」

  「是的。」

  「好,去保護媽媽!上前,踩死它。」

  椅子被突然撞倒,室內響起了「砰」「砰」的踩踏聲。

  「好了,好了,平靜一點。要喝點水嗎?」

  「不,不用了。」

  「深呼吸。很好,很好。喏,你現下再來看看這張圖片。還會覺得害怕嗎?」

  「好一點了。」

  「它並不值得你害怕,只是個可惡的小東西。為了媽媽,勇敢一點。」

  「是。嗯,好多了。」

  「擦擦汗。」

  「謝謝。你應該做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不,我只是喜歡探求人的心理而已。」

  「真的,老師。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很放鬆,很愉快。」

  「那就好,很願意幫助你。」

  「你知道嗎,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39 PM

  第六章 血之魅

  邰偉已經是第二次在課堂上把方木叫走了。

  這堂課是刑事訴訟法學。方木和孟凡哲坐在最後一排。孟凡哲一副輕鬆自得的樣子,因為他與方木做了個約定︰如果點名,就由方木捂著半邊嘴幫他應答。方木倒不反對幫他這個忙,只是每次課都要和他在一起,這讓習慣獨處的方木感到很彆扭,另外,這也不是一個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辦法。方木走出去的時候,感到孟凡哲在身後又變得焦慮、沮喪。

  他很想安慰他說宋老師再次點名的可能性不大,可是對於方木來講,邰偉的目光更讓他感到緊張。來到走廊裡,方木小聲問邰偉︰「怎麼,又出事了?」

  「嗯,沒有死人,不過有一個女孩失蹤了。」

  「那女孩年齡不大對吧?」方木脫口而出。

  不用回答,邰偉的眼神已經給了肯定的答案。

  昨天晚上22點左右,紅園區八間房派出所接到報案,一名在市第八中學就讀的初一女生失蹤。據報案人(失蹤女生的父母)講︰該女生名叫徐傑,13歲。平時徐傑下課後就直接回家,大約在17點左右到家。可是昨天一直到22點左右,徐傑仍沒有回家。心急如焚的父母在多方尋找未果後報了案。

  調查走訪中,一個路邊的燒烤攤頭家提供了重要情況︰大約16︰40分的時候,他曾經看到一個貌似徐傑的女孩和一個外表邋遢、身材消瘦的年輕男子講話。派出所的幹警覺得這名男子的體貌特徵與通緝令上的「吸血鬼」很像,就直接上報了市局專案組。

  方木和邰偉來到證人所說的看到徐傑和那名男子的地點。方木看看四周,邰偉問他︰「你覺得是他幹的嗎?」

  方木沒有回答他,而是問邰偉︰「有這一區的地圖嗎?」

  邰偉說︰「早準備好了。」說著,伸手從車裡拿出一張地圖。

  想到一塊了。方木笑笑。這麼長時間以來,這傢伙第一次笑。邰偉心裡想,伸手打開地圖。

  「相信你也發現了,兇手作案的地區非常集中。」邰偉用手指在地圖上點著,「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在這一區裡,包括這個女孩失蹤的地點,也在這附近。」

  他抬起頭來問方木︰「按照我們平時的偵察思路,如果犯罪嫌疑人把多次犯罪的地點都選在一處的話,通常認定他不熟悉犯罪地點,也就是說外地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較大。你為什麼認為他就住在附近呢?」

  「他不一樣,」方木搖搖頭,「這個人下手的隨機性比較強,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刻意的去選擇被害人,不過也許這次有點例外,」他抬起頭來看著邰偉,「他開始選擇一些年輕人。」

  邰偉想了想,「那,你覺得這女孩還活著嗎?」

  「有可能。」方木看看手錶上的日曆,默默地在心裡算了算,「兇手有20天左右作一次案的規律,而這一次,距離上次作案不過一星期的時間。他大概想『飼養』一些血源,等他需要的時候隨時取用。」

  儘管是陽光明媚的上午,聽了這段話,邰偉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把活生生的人「飼養」起來,需要的時候,就像宰豬宰羊那樣殺掉、吸血。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去精神病院吧。」方木跳上車,「如果我沒猜錯,那我們還有點時間,一定要在他感到需要之前抓住他。」

  C市的大部分醫院都設有精神科,不過專業的精神病醫院只有兩家。邰偉安排手下的同事去其它醫院(特意強調不要讓局長知道),自己和方木去了那兩家專科醫院。

  方木要查找的是近五年來因妄想症前來咨詢或者入院治療的人,尤其是那些妄想內容與血液有關的人。第一家醫院倒是很配合,可惜一無所獲。在第二家醫院調查的時候,邰偉剛剛說明來意,院長就想起一個人。

  這個人叫馮凱,男,兩年前,當他26歲的時候,曾因父親和哥哥在一年內相繼去世而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入院後,馮凱還算配合治療,看起來抑鬱症也在逐步的好轉中。

  可是有一次護士發現他在室外散步的時候抓住了一隻小鳥,並生飲其血。隨後,他向醫院要求輸血治療,因為他認為自己患有嚴重的貧血症。醫院對他進行了詳細體檢後發現他血液內的血紅蛋白數量完全正常。但馮凱不接受這個事實,堅持認為自己嚴重貧血。由此,醫院發現他同時還患有妄想症。針對妄想症治療了一段時間後,馮凱突然不辭而別。

  在醫生和護士的印象中,馮凱身高173cm,很瘦,不修邊幅,他的病房總是亂七八糟的。馮凱不愛與人交往,也沒有人來探視過他。他突然消失後,醫院曾經去找過他,結果發現他在醫院登記的位址是假的。

  這條線索讓方木和邰偉興奮不已。考慮到馮凱很有可能也是個假名字,方木建議邰偉馬上調查兩年前因血液疾病相繼去世的父子,並且在全市範圍內,尤其是紅園區內尋找這個叫馮凱的人。

  兩天後,調查結果終於出來了。C市共有1244個叫馮凱的人,沒有一個符合查找條件。而在兩年前相繼死於血液疾病的父子也沒有姓馮的,不過卻有一對姓馬的父子因患再生障礙性貧血分別於1998年和1999年相繼去世。

  父親馬向文早年喪偶,1998年因再生障礙性貧血去世。馬向文生前育有兩子。長子馬濤在父親去世一年後因患急性再生障礙性貧血去世。次子馬凱繼承了父親馬向文留下的房產一套,而這套房子就在紅園區常青北街83號-4。此處距離五個案發地點都沒有超過5公里。

  「就是他!」

  在紅園區常青北街派出所的戶籍室裡,方木看著電腦螢幕上的一張照片斬釘截鐵的說。儘管照片裡的馬凱頭髮整齊,表情安詳。可是方木還是在那雙略顯呆滯的眼睛裡看到了深深的焦慮與絕望。

  邰偉在此時顯得很謹慎,他把姚曉陽、佟卉被殺案和徐傑失蹤案的兩個目擊證人找到了派出所。徐傑失蹤案的證人不能肯定馬凱就是當天他看到的人。

  而姚曉陽、佟卉被殺案的目擊證人非常肯定地說馬凱就是當天去他的食雜店買礦泉水的人。

  「錯不了,比照片上瘦點,不過肯定是他!」

  不能再猶豫了。邰偉馬上向局裡申請調集人手對馬凱實施抓捕。臨走的時候,邰偉問方木是在這裡等還是先回學校。

  方木馬上說在派出所等消息。邰偉囑咐派出所的同事照顧好方木,轉身要走,卻被方木一把拉住了胳膊。

  「要小心。這個人,很危險。」

  晚上20時22分。

  這是一棟房齡至少在20年以上的老樓。經調查,這是紅光農耕機製造廠的職工家屬樓。邰偉仰頭看著三樓的窗戶,深藍色的窗簾把窗戶擋得嚴嚴實實,隱約可見裡面透出橘黃色的燈光。

  參加行動的幹警一共有9個人,邰偉簡單劃分了攻擊組、支援組和封鎖組。攻擊組負責入室後制服犯罪嫌疑人,支援組負責營救被害人(當然,如果被害人還活著的話),封鎖組負責封鎖樓道和窗外,防止犯罪嫌疑人脫逃。

  為了確保行動成功,下午邰偉和另一名幹警化裝成瓦斯公司的從業人員進入一樓住戶家進行了勘察。該住戶的房型與三樓馬凱家的房型一致,都是兩居室。邰偉分析被害人很有可能被拘禁在北面的小臥室裡。他要求支援組只要進入室內,不管犯罪嫌疑人是否被馬上制服,都必須立即尋找機會進入北臥室營救被害人。

  20時25分,營救行動準時開始。

  邰偉帶著攻擊組和支援組悄悄摸上三樓,在右側那扇門前停下。門上沒有裝貓眼。等攻擊組在門兩側埋伏好,邰偉抬手敲門。

  沒有回應。可是邰偉注意到裡面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門下透出的光線也被遮住了。邰偉又敲了三下門,還是沒有回應。

  邰偉大聲說︰「這家沒人,到對面去吧。」

  邰偉轉身敲響了對面住戶的門,一個女聲很快響起︰「誰啊?」

  邰偉大聲說︰「我們是製藥三廠的,我們廠最近研製了一種新產品,叫補血樂,專門治療各種血虛、貧血。為了回報廣大消費者,特意開展百萬藥品大贈送活動。今天我們給您登門送藥,不收取任何費用。」

  「是嗎?等等。」

  門開了,一個頭髮蓬鬆的中年女性探出頭來,「是免費的嗎?」

  幾乎是同時,對面的門也忽然打開了。

  攻擊組的幹警一躍而起,突然沖著開門的人猛撞過去,他猝不及防,被仰面撞倒在地。邰偉丟下被嚇得目瞪口呆的中年婦女,疾步沖入302房間。

  那個人被幾個幹警死死的按在地上,一個幹警揪起他的頭髮,「說,叫什麼名字?」

  邰偉從他身邊經過,只瞥了一眼,就肯定這個人就是馬凱。他沒有停頓,跟著支援組徑直來到北臥室門前。門關著,一個支援組的同事一腳把房門開,邰偉舉槍向室內瞄準。

  屋裡沒開燈,隱約可見一張大床上躺著一個人。其他幹警進入室內搜索,邰偉直接來到床前,用手電一照,一個女孩呈「大」字形被捆在床上,雙手和雙腳都被綁在床頭和床尾的欄桿上。女孩頭髮散亂,雙目緊閉,嘴被膠帶封住。邰偉認得她就是失蹤的徐傑。

  她還活著嗎?邰偉把手放在女孩的鼻子下面,感到仍有熱氣,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同事們確認室內別無他人,邰偉讓他們給昏迷的女孩鬆綁,同時通知樓下的封鎖組叫救護車。事先停在小區門口的救護車很快就開到了樓下,迅速把女孩送往醫院進行檢查。

  犯罪嫌疑人已經被戴上手銬,臉朝下趴在客廳裡,兩個支援組的同事用槍指著他的頭。邰偉揪起他的頭髮,感到手上油膩膩的很不舒服。他看著馬凱的臉,蒼白,消瘦,嘴邊滿是黃痂,眼角糊著眼屎,鼻子大概是剛才被撞破了,流著暗紅色的血。

  馬凱的身子不住扭動著,嘴裡喃喃自語︰「血……快止住……」

  「你叫馬凱?」邰偉大聲問。

  馬凱微微睜開眼睛,看了邰偉一眼,又閉上眼睛,嘴裡還是念叨著︰「血……血……快幫我止住。」

  邰偉突然很想用槍柄在他的臉上狠狠地來一下,可是他及時克制住了自己。他站起身,厭惡的一揮手︰「帶走!」

  常青北街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不時好奇的打量著這個奇怪的男孩。整整一個晚上,他都沒有說話,不是吸煙,就是瞅著前方出神,面前的便當一口也沒動。

  電話響了,值班民警拿起來說了幾句,就轉頭問︰「你叫方木嗎?」

  男孩猛地扭過頭來,眼睛裡霎時放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找你的。」

  方木站起身來,可能是由於坐的時間太長,他的雙腳有些僵硬,在他疾步走過來的這幾米距離中,桌椅被撞得乒乓作響。

  「喂?」

  話筒裡一片嘈雜,能聽見大聲的吆喝和警笛尖利的呼嘯,邰偉的聲音急促,但是很興奮︰

  「抓到了,就是他!」

  「那女孩呢?」

  「沒事,現下在醫院呢,我剛才打電話問????

  方木閉上雙眼。放下電話,方木才感到剛才被桌椅磕碰的地方疼得鑽心。他回到桌前坐下,沈默了一會,他打開面前的便當。

  「對不起。」

  值班民警看見方木的臉上露出虛弱的,卻如釋重負般的微笑。

  「能給我一杯水嗎?」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1 PM

  第七章 為了忘卻

  邰偉一直忙到晚上10點多才想起送方木回去。在車上,他告訴方木技術科已經確定馬凱的指紋與現場遺留的大量指紋完全符合,雖然馬凱現下還不開口,但是起訴他完全沒有問題。

  方木沒怎麼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的夜色出神。

  「你回去好好休息,過幾天我找你。」邰偉注意到方木疲憊的神色。

  在校門口,方木下了車,向邰偉道別後,轉身要走,邰偉「哎」了一聲。

  方木回過頭。

  邰偉從駕駛室裡探出頭,手肘駐在車窗上,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臉上露出笑容,「小子,你很棒。」

  方木笑了一下,揮揮手,轉身走了。

  現下已經接近午夜,大多數學生宿舍樓都是漆黑一片。路燈稀稀落落的點綴著校園,前方是一個個昏黃的光圈,能看見不知名的小蟲在燈泡下飛舞。方木在校園裡慢慢的走著,彷彿夜游的魂靈般沒有一絲聲響。

  抬起頭,深藍色的天空中繁星閃爍,胸腔裡是微微帶著涼意的新鮮空氣。有一種浪漫的說法︰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照亮親人,也照亮仇敵。

  你們,可以安息了。

  313寢室裡關著燈,方木拿出鑰匙插進鎖孔裡,卻發現門被反鎖了。裡面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音,有人顫巍巍的問︰「誰?」

  「是我,方木。」

  「哦,」杜宇明顯鬆了一口氣,「你等一會啊。」

  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小聲抱怨內衣找不到了。方木笑笑,斜靠在對面的牆上,點燃了一支煙。

  走廊裡黑洞洞的,只有樓梯間裡亮著一個15瓦的小燈泡。衛生間的燈大概又壞了,從門口望進去漆黑一片,彷彿一張張開的大嘴。

  有人在低聲夢囈。

  有人在磨牙。

  衛生間裡的水龍頭滴答作響。

  樓上彷彿有人穿著拖鞋在輕輕走動。

  方木感到頭上霎時佈滿了細細的汗珠,叼著煙的嘴唇也顫抖起來。他惶恐的向兩邊張望。走廊兩側,一扇扇門緊鎖著,沈默不語,又彷彿不懷好意。方木不由自主地向走廊的另一側走去。

  兩側的門漸漸向後退去。方木緊盯著前方,那一團漆黑中隱藏著什麼呢?

  他不敢向左右看。那一扇扇平凡無奇的門在深夜的走廊裡彷彿都有了生命,偷笑著目送這個顫慄的獨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運。它們其中的某一扇門好像會隨時打開,把他引向那誘人卻又致命的歧途。

  鼻子裡突然有焦糊的味道。方木幾乎要叫出聲來,走廊兩側的門突然燃燒起來。一個模糊的人影在不遠處的濃煙中若隱若現。方木把手伸進書包,一邊向後退,一邊狂亂的摸索著那把軍刀。當他終於握住那略有起伏的刀柄的時候,心裡卻更加緊張。

  那個模糊的人影慢慢向他走來。方木突然知道他是誰了。

  不,不要。

  這時,方木身後的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睡眼惺忪的大個子揉著眼睛走了出來,看到方木,剛才還迷迷糊糊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你在幹什麼?」

  方木認得他是刑法專業的劉建軍。

  他幾乎要狂喊出來︰「快跑!」可是這兩個字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嚨裡。走廊裡的濃煙和火焰在一剎那消失了。另一側,依舊漆黑一團,看不到任何東西。

  「沒,沒什麼。」

  方木把手從書包裡慢慢抽出來。

  劉建軍皺著眉頭看了看他,鼻子裡「晤」了一聲,轉身踢踢踏踏的向衛生間走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衛生間裡,313寢室的門也悄無聲息的開了。

  杜宇探出頭來,向衛生間的方向望了一眼,回過頭來小聲說了一句什麼,就看見張瑤披散著頭髮快步跑了出來。這時杜宇也看見了在走廊裡呆立的方木,揮手示意他趕快進來。

  張瑤跑過方木身邊的時候,方木感到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對不起。」方木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氣後,抬頭對杜宇說。

  「你小子,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杜宇抓抓頭說,「我還以為是保衛處的人,差點把我嚇成陽萎。」

  方木無力地笑笑。

  「你沒事吧,臉色不太好。」

  「沒事。」方木搖搖頭,「你睡覺吧,打擾了你的好事,抱歉了。」

  杜宇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上床拉開被子,不一會就傳出了鼾聲。

  方木關掉燈,在黑暗裡靜靜地坐了好久,等呼吸完全平靜下來,才脫掉衣服鑽進被子裡。

  你們又來了?

  床前的人默默無語的站著。一雙手在身後輕輕搭上我的肩膀,「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

  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那是已經面目全非的吳涵。

  不,我跟你不一樣!

  馬凱在歸案後的第四天終於開口,很痛快的承認了這四起殺人案是自己所為。不過他堅持認為自己殺人吸血是為了自救,因為他和他父親、哥哥一樣患有嚴重的貧血症。看守所特意找了醫生給他做身體檢查,結果證明他的血液完全正常。由於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所以市局決定盡快移送檢察院起訴。

  邰偉在電話裡向方木簡單告知了案件的進展情況。方木提出要跟馬凱面談一次,邰偉有些猶豫,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下來。

  這次面談被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間會客室裡。邰偉提出要和方木一起,方木堅持獨自和馬凱面談,邰偉拗不過他,只好同意。送方木進去的時候,邰偉再三囑咐他一定要小心。

  「在看守所裡給這個傢伙安排了一間單人監所。為什麼?他進去的第一天夜裡就襲擊其他犯人,咬住人家的喉嚨不鬆口。沒辦法,只好給他安排到單人監所。」

  會客室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都被固定在地上。四周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鐵門。邰偉指著鐵門上的一個紅色按鈕說︰「我們就在隔壁。等談話結束,你就按這個,我們就會接你出去。」他停頓一下,「如果有什麼危險,也按這個,懂了嗎?」

  方木點點頭。

  邰偉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還有,你沒帶什麼武器吧?」

  方木想了想,伸手從書包裡把軍刀拿出來,遞給了邰偉。

  「你帶著這玩意幹嘛?」邰偉接過軍刀,皺著眉頭打量著,「暫時沒收,完事再還給你。」

  他舉起一根指頭,臉上做出威脅的表情說︰「按理說,你這個都是管制刀具,明白嗎?」

  方木笑笑,沒有作聲。

  邰偉把刀揣進衣兜裡,「你坐一會,我去提人。」

  幾分鐘後,門外響起了腳鐐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馬凱步履蹣跚的被兩個看守帶進會客室。他一直低垂著頭,能看見被剃光的腦袋上還有幾處淤傷。看守們把他按在方木對面的椅子上,剛要把他的手腳銬在桌椅上,方木說︰「不要銬他。」

  「不行。」邰偉非常乾脆的拒絕了。

  方木把邰偉拉到一邊,小聲對他說︰「我需要他完全放鬆,才能得到我要的東西。」

  現有資料顯示,儘管幼年喪母,但是馬凱在26歲之前一直是一個正常成長的男孩子。高中畢業後直接升入大學,大學期間除了一次考試不及格之外沒有任何人生瑕疵。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小公司任業務員。平時雖然與人交往甚少不過也沒表現出精神錯亂的徵兆。談過一次戀愛,後來無疾而終。如果說馬凱一直在一條普通卻平坦的人生之路上按照固有的軌跡勻速前行的話,那麼他26歲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並就此改變了他的一生,也讓很多無辜的人命喪黃泉。

  方木要探求的,就是他兩年來的心路歷程,這也是全案中所有謎題的答案。

  「不行,這傢伙很危險,我要為你的安全負責。」

  「我不會有事的。萬一有情況,我就按鈴。」

  邰偉看看方木,猶豫了一下,示意兩個看守不必銬住馬凱。隨後,他走到馬凱面前,厲聲說道︰「你老實點,聽到沒有!」

  等邰偉和兩個看守出了鐵門,方木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他攤開筆記本,按下錄音機的錄音鍵。

  「你叫馬凱?你好,我是市局行為科學處的。」方木本想說自己是電視台的,話到嘴邊,決定臨時胡謅一個身分。

  對方毫無回應,依舊低垂著頭。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馬凱,請你抬起頭來。」方木提升了聲音,同時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馬凱慢慢抬起頭來。

  方木屏住呼吸。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在頭頂刺眼的白熾燈下,馬凱的雙眼一片灰白,好像沒有瞳孔一般,就像兩塊墓碑鑲在臉上,看不到一絲生氣。

  霧靄中死寂的墳場;隨風搖擺的枯枝;遠處若隱若現的殘磚斷瓦,一瞬間,方木彷彿置身於無法自拔的夢魘,耳邊竟傳來隱隱的喪鐘和烏鴉的哀叫。

  方木和他對視了幾秒鐘,直到他重新低下頭去,方木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今天來,」方木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是因為我對你很有興趣。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談談你和你所作的這一切。」

  馬凱依舊不作聲,雙手夾在腿中間,方木注意到他在前後搖晃著身體,輕微,但是很有節奏。他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本能的逃避。

  「你受過高等教育,也許你也清楚,我個人的意見不會對法院的判決產生任何影響。」方木慢慢地說︰「但是我能感覺到,你的心中有不為人知的痛苦,如果你不想讓這痛苦一直折磨你到死,如果你想讓那些誤解你的人了解事實的真相,那麼,請你相信我,告訴我。」

  馬凱似乎無動於衷,幾秒鐘後,他重新抬起頭來,「很多人都覺得我是殺人惡魔,對嗎?」

  方木點點頭。

  馬凱似乎慘笑了一下,搖搖頭,「你們不知道,我不想殺人的。」

  「為什麼這麼說?」

  馬凱沒有作聲,呆呆地望著方木身後的白牆,身子又開始有節奏的前後搖晃。
方木想了想,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過去︰「要不要來一支?」

  馬凱抬起頭,凝視著遞到眼前的香煙,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神中掠過一絲輕蔑。方木自顧自的點燃一根香煙,用力的吸了幾口,大團的煙霧在他和馬凱之間彌漫。方木能感覺到馬凱的目光隨著煙霧慢慢流轉,最後落在他嘴邊的香煙上。

  「吸煙有害健康。」他突然乾巴巴的說。

  「哦,那你覺得你的健康狀況如何?」方木馬上抓住這個話題。

  馬凱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搖了搖頭︰「不好。」

  「那裡不好呢?」

  馬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他把目光從方木臉上移開,輕聲說︰「我有嚴重的貧血症。」

  「可是已經有醫生給你做過身體檢查了,你的血液完全正常。」

  「他們知道什麼!」馬凱的聲音一下子提升了,上身挺直,手也猛地從兩腿間抽了出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我爸爸死於白血病,我哥哥也是,我,我早晚也會全身血液枯乾,像一具乾的掉渣似的木乃伊一樣死掉。我知道的。」

  「你不相信醫生的診斷?」

  「他們都是騙子,他們都希望我死掉。他們不肯幫助我。我給你錢,給我輸血!他們居然說不行。這是什麼道理?為什麼不行,我爸爸躺在病床上,臉色越來越白,我知道那是血液在慢慢乾涸,輸血之後呢,他就能走路了,能吃飯了,能跟我說話了。為什麼不給我輸血?他們就是希望我死,我知道。」

  「那你怎麼辦?」

  「我不會死,我不會像我爸爸和哥哥那樣,躺在床上一直到燈枯油盡,我不會的,我要自己救我自己!」

  save us our seleves?

  方木如觸電般呆住,耳邊的一切似乎突然變得遙遠……

  一張借書卡;十一個顫慄的年輕人;長髮紛飛的陳希;惡魔的盛宴;木炭般焦黑捲曲的老四和王建。

  還有他。

  鼻子裡突然是焦糊的味道,眼前的人漸漸模糊,仔細去看,露出牙齒的嘴在慢慢蠕動︰其實,你和我一樣。

  「啪」,錄音機停了。

  方木也一下子驚醒過來,耳邊是馬凱神經質的嘮叨︰「……那女的好豐滿,臉紅撲撲的,我一直跟她到樓道裡……進了家門,她還以為我是搶錢的……呵呵……」

  「為什麼是女人?」方木一邊換卡帶,一邊問。

  「因為女人的血乾淨、柔軟,好吸收。男人的血硬梆梆的,太粗糙。」

  「是嗎,你怎麼知道?」

  「哦?我自己這麼覺得。」

  「那,為什麼單單是她?」

  馬凱愣了一下,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想了半天,他撓撓頭︰「沒什麼啊,走在街上,看到她,就跟著她走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她家裡有人呢?」

  「那就走開唄,我遇到過一次,那女的丈夫在家,還好我跑得快!」馬凱咧開嘴,嘎嘎的笑起來。

  「吸血,」方木盯著馬凱的眼睛,「有用嗎?」

  馬凱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鄭重,「當然。我還活著,否則我早死了。」

  「那為什麼還要把血跟其它東西攙合在一起?光喝血,不是吸收的更多?」

  「不,我不是變態殺人狂,我是為了治病。另外,」馬凱搔搔腦袋,「那玩意的味道也不怎麼樣。」

  「吸血就吸血,為什麼要剖開她們的肚子?割開腕動脈不是更省事?」

  「你不懂,」馬凱微笑著搖搖頭,「我喜歡那感覺,嘩的一下湧出來,那麼多,泛著泡沫,如果我的血能一下子這樣湧出來,讓我用什麼換都行。」

  馬凱閉上眼睛,臉上是回味無窮的表情。

  他在想什麼?在一望無際的血的海洋中暢游?來吧,都是你的,蒼茫無際。俯身下去,喝的飽飽的,不必擦嘴,不必擔心會枯竭。永生多好,哪怕一輩子詛咒。

  「說說那次吧,那個小女孩。」

  「哪個?」馬凱一臉莫名其妙。

  「被你殺死那個。」方木突然想吐。

  「哦。」馬凱若無其事的向後靠在椅子上,「說什麼?」

  「你已經殺死了那個女人,為什麼沒有吸她的血,而是選擇了那個小女孩?」

  「喔,那個小丫頭。」馬凱咂咂嘴,「長得很漂亮,小胳膊圓滾滾的,皮膚很嫩,彷彿能掐出水來,脖子好細,我只稍微用了一點勁,她就昏過去了。」

  「為什麼要殺死她呢,你那個時候已經有可以飲用的血。」

  馬凱輕聲笑笑︰「老弟,給你一個土豆和一顆櫻桃,你會吃哪個?」

  方木的拳頭一下子攥緊了,土豆?櫻桃?那是活生生的兩個人!他想起佟卉那雙至死仍圓睜的雙眼。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方木竭力讓語氣平淡︰「為什麼還要把那女孩帶走呢?直接在屋子裡喝掉那女孩的血就得了,幹嘛要冒那麼大的風險?」

  「你不是有毛病吧?」馬凱皺起眉頭看著方木,彷彿眼前坐著一個不可理喻的人,「那種場面,怎麼能讓孩子看見?她還那麼小。」

  剛剛恢復正常流速的血液又在方木的血管中奔騰起來,他難以置信的看著馬凱,而後者正用一種嗔怪的目光看著方木,好像在教訓一個不諳世事的小青年。

  要冷靜,不要破壞這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

  「這麼說,」方木勉強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你還是很尊重……那些女人的?」

  「當然,」馬凱鄭重其事地說,「我說過了,我殺死她們純粹是迫不得已,沒必要讓她們再遭到不必要的傷害。」

  他低下頭思索了幾秒鐘,「我這種行為,應該叫緊急避險吧?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老師講過的,國王訴達得利和斯蒂芬森案,就是吃人肉那個。我的事跟他們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自救。有時間的話,你幫我跟法官說說,我這是緊急避險。」他懇切地對方木說。

  「好,好。」方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吸了那小女孩的血,你感覺怎麼樣?」

  「很好。清澈、純淨,充滿活力,到底是小孩子,」馬凱帶著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說︰「當天晚上睡了個好覺,好幾天都精神十足的。年輕,到底不一樣。」

  「所以你就開始選擇年輕女孩?」

  「對。」馬凱非常痛快的承認,「她們的血更理想。」

  方木盯著他的眼睛,他很想知道面前這個人把驚恐萬狀的徐傑綁到那張床上的時候,究竟是什麼心情?喜悅?憧憬?還是欣慰?

  馬凱注意到了方木的表情,他急切地說︰「你以為我只考慮我自己嗎?這樣的話,我能多挺幾天,」他重新低下頭,「也能少禍害幾個人。」

  「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

  這句話說出口,方木感到了一陣報復的快感。

  沒什麼要問的了,送這個傢伙下地獄吧。

  方木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雙手有些顫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卡帶從錄音機裡取出來。背上書包,方木看也不看馬凱一眼,伸手按下了門上的紅色按鈕。

  沒有任何回應。

  在方木和馬凱面對面交談的時候,邰偉一直在隔壁的監察室透過攝像頭注視著室內的一舉一動。另外一個看守手握著電警棍,眼盯著螢幕,心卻在斜對門的值班室裡。那裡不時傳出同事們的喝采聲和咒罵聲。

  世界杯熱身賽,法蘭西對韓國。場上比分2︰2平,齊達內已經受傷下場。

  邰偉的手機突然叫起來。

  「喂,邰警官嗎?我是紅園區分局小陳……」

  邰偉剛想問「是哪個小陳」,電話裡出現了一個急切的聲音。

  「邰警官嗎?我是徐連生啊。」

  邰偉更加摸不著頭腦,這個徐連生又是誰?

  「謝謝你啊,你救了我姑娘,就是救了我們全家啊,我謝謝你啊邰警官!」聲音帶點哽咽。

  邰偉想起來了,徐連生是被解救的女孩徐傑的父親。

  在接下來的將近10分鐘時間裡,邰偉使盡渾身解數才說服徐連生不要來局裡給他送錦旗,手機信號時斷時續,邰偉不得不走到外面的走廊裡才勉強完成通話。

  「這傢伙,真要命。」邰偉一邊嘟囔著,一邊快步走回監察室。路過值班室的時候,看見那個看守提著警棍,大張著嘴巴,目不轉睛的盯著螢幕,螢幕上樸智星正漂亮的晃過杜蓋理。

  邰偉無奈的搖搖頭,推門進了監察室,只看了螢幕一眼,就大吼一聲︰「快來人,把門打開!」

  方木屏住呼吸,又一次按下了紅色按鈕。還是沒有回應。他感到額頭上一下子佈滿汗水。要不要轉身?身後是自己面對過的最危險的吸血惡魔。

  方木還是轉過身來。不要讓他看出自己的慌亂,否則就會相當被動。

  「看守去上廁所了吧。」方木假裝漫不經心地回到桌前坐下。他故作鎮靜地抬頭看看馬凱,卻吃了一驚。

  馬凱的眼中已沒有了剛才的信任和懇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敵意。

  「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

  笨蛋,我為什麼要說那句話?必須轉移他的注意力。

  「你頭上的傷怎麼搞的?」方木拿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連按了幾次打火機才點燃香煙。

  馬凱沒有作聲,只是死死地盯著方木。

  方木突然想起,馬凱在進看守所的第一天夜裡襲擊過其它犯人,這些淤傷大概是拜看守和其他犯人所賜。

  「你襲擊了其他人?」

  馬凱還是不說話,呼吸開始變得粗重。

  方木注意到他的變化,心裡緊張得無以複加,可是嘴裡還是說個不停︰「怎麼,吸他們的血?你不是說過,男人的血粗糙,不好吸收嗎?」

  (靠,我究竟在說些什麼?)

  馬凱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必要的時候,也只好湊合了,比方說你。」

  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飢渴,彷彿一隻蝙蝠看見獵物。

  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

  「呵呵。」他乾笑了兩聲,「你以為我會什麼都不帶就來嗎?」

  「哦?」正要站起身的馬凱猶豫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變得釋然,「不可能,他們不會讓你帶武器進來的。」

  「是嗎?」方木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微笑,可是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馬凱站起身,伸出一隻枯瘦的手,向方木的脖子上抓來。

  方木一直繃緊的神經徹底崩潰。他大叫一聲從椅子上滾落下來,連滾帶爬的跑到桌子對面,隔著桌子和馬凱對峙。

  兩個人像在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一樣圍著桌子轉圈。馬凱瞪著血紅的眼睛,呼呼的喘著粗氣,嘴角是隨著呼吸噴出的泡沫。好幾次,馬凱試圖跳上桌子,都被方木掄著書包打退。書包裡的東西四散飛舞著落在地上。

  「救命!」方木想大聲喊,聲音卻被憋在喉嚨裡出不來。

  馬凱終於失去了耐心,又一次跳上桌子,方木掄起書包死命的猛打,由於書包裡的東西基本上都甩空了,軟綿綿的打在馬凱身上,一點力度都沒有。馬凱用手護著臉,向方木猛撲過來。

  方木往後退了一步,不料踩在了一根圓珠筆上,仰面摔了一跤。

  馬凱趁勢壓在方木身上,雙手摸索著方木的脖子,方木一邊阻擋他的手,一邊奮力曲起右腿,猛地一腳蹬出去,把馬凱出好遠。

  趁他在地上翻滾呻吟的時候,方木爬起來,跑到鐵門前,拼命地敲打著,大叫救命。還沒敲幾下,就感到馬凱從後面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倒在地。

  剛才的搏鬥已經把方木的力氣消耗殆盡,他的掙扎越來越無力,而急欲吸血的馬凱雖然看起來瘦弱不堪,可是在血液的誘惑下卻越來越瘋狂。

  我要支援不住了,方木看著馬凱大張的嘴離自己越來越近,本能地扭過頭去躲避,卻把自己的頸動脈暴露給了對方。

  馬凱粗重的呼吸噴在方木的脖子上,彷彿能想像到那一排尖利的牙齒咬進皮膚的劇痛。

  救命……

  方木聽到鐵門被重重的打開,有人沖進來,緊接著,馬凱按住自己肩膀的手鬆了下來,他的整個人也軟綿綿的從方木身上滾落下來。睜開眼睛,上方是邰偉緊張的臉,手中還握著警棍。

  「你沒事吧?」

  邰偉伸手把方木拉起來,方木搖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桌子。喘了幾口氣後,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驟然感到一陣噁心,彎下腰乾嘔了幾聲。

  馬凱已經被幾個看守七手八腳的按在地上,正在戴手銬和腳鐐。

  方木待雙腿顫抖得不那麼厲害了,就蹲下身,艱難地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收拾進書包。

  馬凱的頭儘管被按在地上,可是始終用一種平靜得近乎安詳的眼神望著方木。方木不敢與他對視,盡力迴避著他的目光,收拾好東西就搖晃著向門口走去。邰偉忙要去扶他,卻被方木用力打開他的手︰「走開!」說完,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一個小時後,J大校門外的一間小飯店裡,

  「好了吧,還在生我的氣?」邰偉遞過去一支煙。

  方木本不想接,瞥了一眼煙嘴上的「中華」,還是接了過來。

  邰偉忙不迭的幫他點上,「這就對了嘛,別生我的氣了。」

  方木叼著煙嘟囔了一句,好像是「我沒生氣。」

  「我已經狠狠地批評了那個看守,還好你沒出什麼事,否則我饒不了他!」邰偉邊看著方木的臉色,邊惡狠狠的說。

  方木的臉色有所緩和。其實下午的事情,自己也有責任,如果不是那句激怒馬凱的「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他是可以控制住局面的。只是想到邰偉擅離職守險些害自己丟掉性命,方木的心裡還是有些耿耿於懷。

  「好好吃一頓,我請客!」邰偉的情緒很高(一多半是因為內疚和害怕),點了一大堆菜,還要了幾瓶啤酒。

  幾杯酒下肚,兩個人的話漸漸多起來,似乎忘掉了下午驚心動魄的一幕。

  「老弟,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要是沒有你,這案子指不定什麼時候能破了呢。」邰偉的臉有些紅。

  方木抿了口酒,笑著搖搖頭。

  「可是,我還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哦,你說。」

  「比方說,你是怎麼判斷出馬凱的長相的?還有他的住址、家庭背景什麼的?」

  方木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給了我一些現場圖片和分析檢驗報告。之後,我們又一起去了一次現場,就是姚曉陽和佟卉被殺的現場。這些訊息帶給我這樣一種印象︰混亂。沒有明確的犯罪對象,沒有精心策劃的犯罪計畫,沒有打掃犯罪現場,甚至剖腹用的刀子都是在現場找到的,使用後就隨意的丟棄在現場。這些讓我覺得兇手可能是行為證據學中所說的『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對,與之相對應的是『有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這是美國聯邦調查局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期間提出的分類方法。所謂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通常是指那些病態的,存在嚴重精神障礙的人。由於他們的理智和社會性功能都已喪失或者相當遲鈍,而且已經部分或者全部地脫離了現實世界,因此,他們實施犯罪的現場往往具有一些顯著的特徵︰例如犯罪往往是一時衝動;以熟悉的地點為目標;犯罪現場隨意而且凌亂;現場到處可見大量的物證等等。而在這一系列殺人吸血案件中,現場都明顯體現出上述特徵。」

  「哦?」邰偉專心的聽著,「可是單憑這些好像也不足以判斷出兇手的長相和其他資料啊。」

  「當然不能。不過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看到某個人之後,馬上會對他產生一種好惡的態度,例如立刻會感覺喜歡他或者討厭他。而且經過交往後,又發現自己當初的直覺是完全正確的?」

  「嗯,有過。」邰偉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嗎?」

  「不知道。」邰偉老老實實地說。

  方木笑笑,「那是因為你過去曾經遇見過一個和這個人在外貌和性格上都很相似的人,而且那個人給你的印象一定很深刻。所以,當你遇到一個相似的人之後,你的潛意識就會把過去那個人的性格『加』到這個人身上,於是就會馬上對這個人產生好感或者惡感。而有些時候我們會發現這種貌似唯心的直覺是準確的。這就很說明問題。」

  「什麼問題?」

  「有的時候,同樣性格的人,會有同樣的長相。」

  邰偉皺起眉頭,「龍勃羅梭?天生犯罪人?」

  「不錯,龍勃羅梭的確在《犯罪人論》裡闡述了所謂『天上犯罪人』理論,還大膽總結出各類犯罪人的相貌︰比方說殺人犯往往目光冷漠,長著鷹鉤鼻子,下頜骨強健,耳朵長;再比如說盜竊犯往往頭髮稀少,前額狹窄,眉毛濃密且靠的很近等等。很多人都批判他的學說是唯心主義,不過別忘了龍勃羅梭是一個典型的實證主義學人,他的所有結論都是建立在嚴密的實證研究基礎上的。儘管有經驗主義之嫌,不過我覺得『天生犯罪人』理論還是有相當的科學性的。比方說氣候、種族、文化、飲食對犯罪產生的影響。」

  「比方說呢?」

  「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夫妻相你聽說過吧?」

  「當然。」

  「一男一女,結婚前相貌各異,結婚後卻越長越像。為什麼?原因在於兩個人由於共同生活,飲食架構和作息習慣都大致相當,所以面部色素沈著的位置也基本相同,所以就會給人一種『越長越像』的感覺。」

  「哦。」邰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再回過頭來說說馬凱。我之所以判斷他長得很瘦,一方面是因為兇手曾和有些被害婦女有過激烈的搏鬥,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感覺到這個人在犯罪時表現出一種極為焦慮的情緒,而且這種焦慮應該與血液的缺乏或者不良狀態有關。試想,如果一個人在這種長期存在的焦慮情緒下生活,他的飲食肯定不好,會表現出營養不良的徵兆,所以他可能是個瘦弱的人。而一個連基本的飲食起居都照顧不好的人,對個人衛生肯定也無暇顧及,頭髮長且髒亂就是一個最顯著的表現。而且他極有可能是獨居,因為如果有同居的親屬或者長輩,那麼他人的開導與勸解也會減輕他的焦慮,不至於最後惡化成妄想症。他發病也應該就是最近幾年,因為如果他早就有這種病態心理的話,他早就下手了,而最近幾年並沒有類似的案件發生。」

  方木低頭喝了口水,又點燃一支煙。

  「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有一些比較典型的人格特徵。例如社交能力差;情緒焦慮;????

  方木撣撣煙灰,「所以,綜上所述,兇手是一個年齡不超過30歲,很瘦,不修邊幅,家住在案發現場附近,國有企業職工子弟,存在嚴重精神障礙的人。」

  邰偉目瞪口呆的看著方木,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老天爺,全被你說中了。」

  「哪有啊,」方木淡淡地笑笑,「最初,關於犯罪與血液的關係我就判斷錯了,我以為他對血液的焦慮緣自天氣。」

  「是。」邰偉思索了一下,「我記得那天你說兇手可能穿著一件比較厚實的衣服。」

  「是啊,第一次案發的時候冬天剛過去,我以為他大概是害怕血液被凍結,所以他可能會採用一些額外的保暖措施,例如穿上厚實的衣服。後來看了佟卉被殺的現場才感覺到那可能是來自於對自身血液的『缺乏』的妄想。」

  看到邰偉仍然是一臉敬畏的表情,方木笑笑說︰「我沒那麼神的,這個案子我有很多地方都搞不清楚呢,比方說怎麼選擇被害人,為什麼要剖腹,為什麼要把血液和其他物質混合,為什麼要把佟卉帶離第一現場,很多呢。」

  「哦……」邰偉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和馬凱面談的時候,問了他那些問題?」

  「是啊。」

  「實證主義研究。」邰偉若有所思地看著方木,「老弟,將來想當個犯罪學家嗎?」

  方木愣了一下,「沒有。我可沒想那麼多。」

  「那你為什麼……」邰偉終於把憋在心裡許久的疑問說了出來,「對這些東西這麼感興趣?」

  方木臉色一沉,許久才緩緩開口說道︰「我不知道。」

  從小飯店裡出來,喝得有點醉的邰偉拍拍方木的肩膀︰「老弟,你幫了我大忙,想要什麼獎勵,儘管說!」

  方木笑著搖搖頭,「不用了。」

  「不!一定要!」邰偉粗聲粗氣地說,「物質獎勵?還是給你們學校寫一封表揚信?哦,」他若有所思的搖搖頭,「恐怕不用我寫了,呵呵。」

  方木正要問為什麼,邰偉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媽的局裡不給你獎勵,我給!你們做學生的需要什麼呢?」他搔著後腦勺,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方木連連擺手,看見邰偉拿出錢夾,他把臉一沉︰「邰偉,我們算是朋友吧?」

  邰偉使勁點點頭。

  「如果真拿我當朋友,就不要來這一套。」

  邰偉搔搔後腦勺,想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把手伸向腰間,從槍套裡拿出一支64式手槍的備用彈夾,取出一顆子彈,遞給方木。

  「這是幹什麼?」方木驚訝地問。

  「對於我們警察,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槍。」他鄭重其事地把子彈放在方木手裡,又把方木的手握住,「槍我不能給你,送你一顆子彈吧。留個紀念。」

  方木心想︰靠,大哥,你不覺得不吉利啊?這話怎麼聽都感覺是「送你一粒花生米嚐嚐!」

  不過他還是把子彈小心地放在衣袋裡,然後沖邰偉揮揮手︰「我回去了,你自己開車小心點。」

  方木轉身剛走了幾步,邰偉「哎」的一聲。方木回頭看著邰偉。

  邰偉彷彿審視般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鄭重其事地說︰「方木,考沒考慮過將來要做個警察?」

  「沒有!」方木堅決地說。隨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邰偉討了個沒趣,悻悻地打開車門,上車,發動,看見車內鏡上掛著的「五條禁令」,心裡祈禱著千萬別遇到警務糾察。

  方木沒有回寢室,而是走到了校門口的公共公車站。他躲在站牌後面,看見邰偉的吉普車開遠,才跳上一輛315路公共汽車。

  車開到長生路的時候,方木下了車。向北走了不遠,就到了J城專門經營殯葬物品的延壽街。長生,延壽,卻偏偏家家門口擺滿紙人、花圈。這世上名不副實的東西太多。

  20分鐘後,方木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登上了返校的公共汽車。

  凌晨1點。

  方木躡手躡腳的爬到七樓,手中的黑色塑膠袋不時發出令人厭煩的聲音。這層是女生宿舍,如果這時候有哪個倒霉鬼出來上廁所,準被嚇昏過去。

  方木小心地打開通往天台的窗戶,先把塑膠袋扔進去,然後自己悄無聲息的跳進天台,徑直向東北角走去。

  夜色很好,有微微的風,沙沙的,好像有人在低聲絮語。天台的東北角有一堆沙子,攙雜著不少黑色的紙灰。方木蹲下身子,打開塑膠袋,抓出一捆捆的燒紙,拆開,用打火機點燃。一個小小的火堆就在午夜的天台默默地燃燒起來。

  午夜的校園顯得寂靜異常,大多數人都在甜蜜或恐怖的夢中徜徉,夜游的,無論是人是鬼,都沒有看見J大南苑五舍B座天台上的奇怪祭奠,儘管它並不是第一次。

  方木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把它放在身邊的一塊磚頭上。接著又點燃了一支叼在自己嘴裡,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煙霧在火光中裊裊升起,好像柔婉的輕紗,搖曳幾下就消失在夜空中。

  老四、王建,你們好嗎?還有你,陳希。

  方木的眼中湧出淚水。

  我又抓住了一個惡魔。你們該為我高興吧?這是第幾個了?第六個了吧。他很殘忍,殺死女人之後吸血。我做得很好,在他對最後一個女孩下手之前就抓住了他。他不會再殺人了,他會下地獄。

  我不會再「來不及」。那場惡夢,已經足夠。

  可是,如果只是夢,那該多好。

  方木邊撥弄著火堆,邊輕聲低語。火光照亮他蒼白的臉,表情如夢如幻。不時有大顆的淚珠滾落到嘴邊,他也不去擦拭,任由它們一顆顆落在地上。

  一陣風吹來,捲起幾片紙灰,輕輕附著在方木的臉上。方木伸手拂去,卻弄得滿手黑跡,想必臉上也好不到哪去。

  他輕聲笑笑。

  是你嗎,陳希?

  好,我不哭了。

  方木站起身,又向火堆中投入幾打燒紙。轉頭看看,地上的香煙就快燃盡。給王建續上一支。自己再點燃一支。那堆火慢慢小下去,最後只剩下一堆冒煙的灰燼,方木把沙子覆蓋在灰燼上,又從塑膠袋裡拿出一堆燒紙,用打火機點燃。

  剛剛恢復黑暗的天台一角又被一小堆火光照亮。方木的眼中早沒有眼淚,嘴角緊抿,眉頭微蹙,臉上是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孫梅,我來看你了。

  儘管從始至終都很難說對孫梅有什麼好感,但是不能否認的是,這個命運多磔的女人救了自己兩次。不論是幸運還是不幸,都留在今生吧。就像這紛飛的紙灰,旋轉、粉碎,就算了。來世還要愛,只是記得要幸福。

  最後一打燒紙在方木手裡捏了很久,直到火堆即將熄滅才投進去。

  希望你在那邊能開心點。吳涵。

  回到寢室,方木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可是心情又無比輕鬆。每一次祭奠過死去的人,方木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好像身上背負的重擔又減輕了一點。

  方木眼神散漫的坐在桌前,窗外是清冷的月光。那光線彷彿有質感一般,輕輕地、軟軟地覆蓋在方木的身上。有清涼的風吹進來,輕拂在臉上很舒服,連身體也好像被這風穿透,變得透明、清澈。方木把頭倚在欄桿上,眼皮越來越重……

  幾分鐘後,方木猛然驚醒。對面床上的杜宇正說著夢話︰「還是B食堂的排骨好吃!」

  方木揉揉太陽穴,俯身打開電腦。機箱沈悶的響起來,幾十秒鐘後,他打開硬碟裡一個命名為「馬凱」的檔案夾。

  方木的臉在顯示器的照射下顯得有些發藍,眼神也重新變得冷漠、疲倦、銳利無比。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2 PM

  第八章 快樂不快

  「哦,是你啊,進來坐。」

  「不會打擾吧?」

  「那裡話。還要水?」

  「好的。」

  「那幾本書看完了?」

  「是的,我今天就是來還書的。」

  「怎麼樣,看得懂嗎?」

  「呃,不大懂。很多東西都看不明白。」

  「嗯,沒關係,這很正常,對你來講,這些書也的確是深了點。最近怎麼樣?」

  「還好。」

  「可你的臉色可不太好啊。還是因為那件事嗎?你感到害怕的那件?」

  「嗯……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害怕什麼?」

  「……」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著我。也許,我能幫助你。」

  「唔,好吧。我,害怕點名。」

  「點名?」

  「很奇怪是嗎?」

  「不,我一點也不奇怪。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他不敢一個人過橋。」

  「哦?不敢一個人過橋?」

  「是啊,後來發展到連獨自透過比較狹窄的街道他都做不到,需要太太陪著才行。」

  「可是,為什麼呢?這也是一種恐懼症嗎?」

  「是的,這也是懼曠症的一種表現。這個人從小嬌生慣養,事事有人替他安排,結婚後對自己的太太也是百般倚賴。所以他在潛意識裡就對太太有一種孩子般的纏附需求,但是在意識層面上,他還不肯承認這種幼稚的需求,於是,就憑借『懼曠症』的驚恐表現來強加給太太必須陪伴他的義務。」

  「後來他治好了嗎?」

  「當然。藥物治療結合行為治療,他很快就痊愈了。」

  「哦,看來也不是無藥可救。」

  「嗯,那當然了。怎麼樣,願不願意說說你為什麼害怕點名?」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

  「哦?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點名的?」

  「嗯──我也不記得了。抱歉。」

  「呵,沒什麼。來,躺到這張椅子上來。怎麼樣,舒服嗎?」

  「哦,很舒服。」

  「想聽點音樂嗎?」

  「好的。」

  「先聽聽這個。」

  莫札特的《催眠曲》在室內響起。然後是門德爾鬆的《仲夏之歌》。蔡琴的《那一段逝去的時光》。

  「哪一段讓你覺得放鬆?」

  「最後一個吧,前兩個聽不懂。」

  「好的。下午上了幾節課?」

  「什麼?哦,兩節。」

  「然後呢,又幹什麼了?」

  「打了一會籃球。」

  「嗯,生活挺豐富的,感覺累嗎?」

  「有點。」

  「那好,你就當自己在休息。下面請按我說的做。首先,把你的身體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然後放鬆身體,慢慢地做深呼吸。」

  「……像這樣嗎?」

  「對,很好。慢慢地呼出來,就這樣做,很好。再來一次,深深地吸氣,呼氣。很好。你喜歡什麼樣的環境。」

  「嗯,海邊吧。」

  「好,現下你想像自己正躺在海邊。海風清涼、舒適。海浪在有節奏的拍打著礁石,唰啦、唰啦,一聲又一聲。能感到你的心靈嗎?很好,用心靈去感受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當你感覺到你的頭部的時候,頭部就放鬆了;當你感覺到你的胸博、背部的時候,身體就放鬆了;放鬆你的腹部,呼吸越來越順暢;當你感覺到雙臂的時候,雙臂就放鬆了;當你感覺到雙腿的時候,腿也放鬆了。你的整個身體越來越放鬆,越來越放鬆……好,你現下感覺怎麼樣?」

  「很──舒服,心裡很──輕鬆。身上──好像有──白色的光。」聲音低沈,好像說出每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很好,靜靜地享受吧。」

  五分鐘過去了。

  「好,現下我會慢慢從一數到十,當我數到十的時候,你的潛意識會帶著你回到過去某一段時光,你會看到一個對你來說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事件,當我數到十的時候,無論你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請把它說出來。說出來以後,快樂的,你會記住,不快樂的,就會把它拋棄掉。好嗎?」

  緩緩的點頭。

  「好,那我們開始。1-2-3-4-5-6-7-8-9-10。」

  突然可以看見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動。

  (很好,這說明潛意識已經開始提供訊息了。)

  「我們在院子裡……烤蚱蜢的香味……爸爸用單車帶我回來……要先寫完作業才能出去玩……木頭槍……比大猛的好。」

  (他在回到的這段記憶中,應該不超過10歲。)

  「我在和小朋友玩沖鋒打仗的遊戲(聲音變得稚嫩、活潑),在沙坑裡……二胖真賴,每次死了都不躺下……那邊有解放軍叔叔在練隊列(聲音變得羨慕、憧憬),真威風啊……一二一、一二一……點名……王立波,到。孟凡哲,到。嘻嘻……咦,那個叔叔怎麼了?怎麼一到他那裡就卡住?哎呀,當官的叔叔好生氣(聲音變得恐懼)……重新點名……怎麼又卡住……還重新點名……叔叔加油……口吃?……哎呀,不要打人(身體開始顫抖)……好多血……叔叔被罰一個人在操場上跑步……」

  呼吸猛然變得急促,身體劇烈痙攣。

  「你看到什麼了?」

  「倒下了(開始哭泣)……額頭……血一直在流……體育老師……點名……打我耳光……不要……」

  「好了好了,現下我們結束這次經歷。剛剛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經深深地印在你的腦海中,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能輕易的回想起來。是嗎?」

  「是……是吧。」

  「還能感到白色的光嗎?」

  「……能。」

  「很好,現下白色的光慢慢散去,你的身體和精神在慢慢甦醒。我從十倒數到一的時候,你就會完全醒來。懂了嗎?」

  「……懂了。」

  「好,十,白光越來越淡,覺得身心都很放鬆;九,你現下越來越清醒;八,慢慢恢復身體的正常感覺;七,手指開始有感覺了;六,你的內心平靜安詳,感到很愉快;五,越來越清醒;四,脖子慢慢轉動;三,你感到渾身都蘊藏著巨大的能量;二,就要醒來了,前面就是出口;一,你已經完全清醒了,睜開眼睛!」

  深呼吸。

  「天啊,我剛才……被催眠了嗎?」

  「嗯,就算是吧。」

  「我想起來了。9歲那年,看見一個口吃的解放軍被體罰。」

  「嗯,聽起來應該是這麼回事。」

  「可是我為什麼一直都想不起來?」

  「這叫『心因性記憶喪失』,這種記憶喪失帶有一種選擇性。也就是說,你會有選擇的去忘記那些帶給你痛苦的經歷。說穿了,就是一種逃避。」

  「我回憶起來的這些事,有幫助嗎?」

  「當然,解決任何問題都要找到關鍵,尤其是心病。找到原因就好辦了。」

  「你願意幫助我麼,老師?」

  「你信任我嗎?」

  「當然,你願意嗎?」

  「耶,難道我不是一直在幫助你嗎?」

  「謝謝。」

  「別那麼客氣。我只有一個要求,要為我守密,好嗎?」

  「好的。」

  睡覺。看書。上課。偶爾打打籃球。不用考慮有誰會被殺。不用面對吸血的瘋子。連噩夢都很少做。這就是幸福的生活。

  方木每天都像其他人一樣在校園裡或忙碌或悠閒的來來往往,踏踏實實的過了一個星期的安靜生活。週末抽空回了一次家,飽飽的吃了幾頓媽媽做的飯,人也胖了2斤。

  天氣越來越熱,莫名其妙的,心情也好起來。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車上,輕柔的風吹在臉上,癢酥酥的很舒服。窗外是熾熱的陽光,鼻子裡有青草的味道。摸摸包裡的瓶瓶罐罐,是媽媽塞進來的肉醬和泡菜。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打盹。
這種感覺,多久沒有了?

  方木回到寢室,杜宇正在玩CS,聽見方木推門進來,頭也不回的問候了一句︰「回來了?」

  「怎麼沒和張瑤出去玩?天氣這麼好。」

  「喔,她去做家教了。我也樂得清閑。」

  方木拿出一瓶肉醬,放到杜宇的桌子上。「給,我媽做的,嚐嚐。」

  「呵呵?」杜宇有點詫異的回過頭,「謝謝。」

  「小心!」方木手指著螢幕。

  「啊?!」杜宇手忙腳亂的按動著鍵盤和滑鼠。晚了,「砰」,被人一槍爆頭。

  「媽的,不玩了。」杜宇退出遊戲,從抽屜裡拿出一雙筷子,打開肉醬瓶蓋,把筷子伸進去攪合了幾下,又拿出來放進嘴裡。

  「!好香啊,你媽媽手藝真不錯。」

  「那就多吃點,我這裡還有。」

  「今天晚上我吃麵條好了,拌上肉醬,味道一定不錯。」杜宇又挑起一大塊,放進嘴裡。

  「你也不怕鹹。」方木笑笑。

  「老兄,看得出你最近心情不錯啊。」杜宇一邊嚼著一邊說。

  「是嗎?」方木一邊整理東西一邊漫不經心的回答。

  「你這樣就對了,多和大家聊聊,別老是誰也不搭理。」

  「大家都覺得我是個怪人對吧?」方木笑著問。

  「嗯……」杜宇猶豫了一下,「也不能這麼說吧,總之都覺得你太內向了。」

  「嗯,好。」

  「前段時間,總覺得你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劉建軍有一次跟我說看見你深更半夜的在走廊裡轉悠。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

  方木看著杜宇,他一臉誠懇的表情。第一次送他東西,就給這傢伙感動成這樣。

  「對。」方木重重地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方木和杜宇坐在各自的電腦桌前。杜宇又在CS裡不知疲倦的殺。????

  門被推開。劉建軍拿著籃球和幾個同學嘻嘻哈哈的闖了進來。看見方木也在,幾個人的聲音不約而同的都降低了。

  「還玩呢?被人爆幾次頭了?」劉建軍扔下球,一把拽下杜宇頭上的耳麥,「走吧,打球去。」

  「玩完這把,玩完這把。」杜宇眼盯著螢幕敷衍著。

  籃球蹦跳著落在方木腳下,蹭在牛仔褲上,留下一塊灰跡。方木把球踢回去。

  劉建軍見弄髒了方木的褲子,有點尷尬的說︰「對不起啊。」

  「沒關係。」方木擺擺手,回過頭去繼續瀏覽網頁。

  「我靠,哎呀,這傢伙太厲害了。」杜宇懊惱地向後一靠,「不玩了,今天狀態不好。打球去。」

  他彎腰從床下拿出球鞋,蹬在腳上,轉頭對方木說︰「一起去吧。」

  「哦,不了。」

  「走吧,一起去吧。」劉建軍也客氣的邀請。

  「你這傢伙,當自己是大牌球星啊,要不要出場費啊?」杜宇笑著說。

  方木猶豫了一下,從衣櫃裡拿出一條運動短褲。

  分伙的時候,杜宇把方木要到了自己這一邊。

  「你們要小心啊,他很厲害的。」杜宇指著方木,煞有介事地說。

  半場四對四的比賽開始了。八個人在球場上跳躍著、爭搶著,不,準確地說應該是7個人,球賽的頭幾分鐘裡,方木一直手足無措的站著不動。既不上去爭搶,也沒有人給他傳球。

  有多久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集體活動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方木都是一個人在籃球場上孤獨地練習罰球。參加這樣的球賽,他感到非常不適應。

  杜宇費力的向籃下突破,起跳後,看見大個子劉建軍正揚著手準備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帽。情急之下,餘光瞥到方木正站在罰球線附近,一揚手把球傳給了方木。

  方木一愣,本能的接過球。這時一個同伴已經鑽進了籃下,周遭無人防守,方木想也不想,飛快地把球傳給了他。同伴非常輕鬆的投籃得分。

  「漂亮!」好幾個人大聲地贊嘆。

  剛剛得分的同伴興奮地跑過來,沖方木高高地揚起一隻手,方木不知所措的也揚起手。

  「啪」兩只手掌響亮的拍在一起。

  這一聲,讓方木的心陡然熱了一下,他感到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正悄悄的回到他身上。那些炎熱的下午,那些赤裸的、淌著汗水的脊梁,那些大聲笑罵和友善的喝采。那些在無憂無慮的生活中悄然逝去的青春。

  球又傳過來,接住球,拍兩下,胯下運球,右肩探出,體前變相……對,當時我就是這麼做的。

  晃開的是老大嗎?

  疾停,起跳,出手。熟悉的感覺。

  「唰」,籃球直落網心。

  「好球!」劉建軍大聲喝采。

  「我都說了吧,他很厲害的。」杜宇得意地說。

  「我來防守他。」劉建軍跑到方木身邊,緊緊貼住他。

  氣氛越來越熱烈,激烈的身體對抗,加速跑動,接球,傳球,搶籃板球,投籃,善意的拍打。

  「靠,太準了。」

  「這小子,真看不出來啊。」

  「重新分伙吧,我們要方木!」

  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方木閉上眼睛。是的,當時,我就是這麼快樂。

  直到天黑得完全看不清球了,他們才意猶未盡的離開球場。路過校園商店的時候,方木去買了一個冰鎮西瓜。回到寢室裡,大家切開還帶著冰碴的西瓜,搶著往嘴裡塞,不時有人被西瓜子嗆得直咳嗽,引來一陣善意的嘲弄。

  「我說方木,」劉建軍抹抹嘴邊的西瓜汁,「加入法學院籃球隊吧,下次打『碩士杯』,你來打得分後衛。」

  「我?」方木扔掉一塊瓜皮,突然笑著說︰「我可是要出場費的哦。」

  大家「轟」的笑開了,劉建軍拿起一塊瓜皮作勢要扔過來,方木笑著做被擊中狀。大家正鬧做一團,孟凡哲推門進來了,一進屋就差點被一塊西瓜皮滑倒。

  「我靠,你們幹什麼呢?」

  「是你啊,來一塊西瓜?」杜宇招呼他。

  「不了,」孟凡哲擺擺手,「我來找湯姆。」

  「湯姆?什麼湯姆。」方木莫名其妙地說。

  「咦,你不知道,」劉建軍說,「這小子這幾天養了只貓,起名叫湯姆。」他對方木擠擠眼睛,「所以我們現下都管孟凡哲叫傑瑞。」

  再次爆發大笑,孟凡哲上去猛掐劉建軍的脖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貓在那裡。」杜宇一本正經地說。

  「在那裡?」孟凡哲鬆開劉建軍。

  「在這裡,」杜宇舉起飯盆,「還剩個尾巴,你要不要嚐嚐。」

  「不會吧。」孟凡哲頓時臉色大變。

  「真香啊。」杜宇裝作意猶未盡的樣子咂咂嘴巴。

  「好了,他逗你呢。」方木看見孟凡哲的眼睛都要突出來了,忙開口說道。

  「你這傢伙。」孟凡哲恢復了常態,悻悻地說。

  「你也太單純了吧,這也相信?」杜宇大笑著。

  這時走廊裡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喊聲︰「孟凡哲,快來,你的死貓在我床上拉屎了!」

  「來了來了。」孟凡哲急忙轉身跑出去,幾個人也跟了出去︰「哈,哪個傻帽這麼倒霉。」

  「好,我也走了,方木,哪天我們好好較量一下,一對一。」劉建軍站起身來。

  「好。」方木笑著說。

  「至於這些瓜皮……」劉建軍裝作沈思狀,伸手去拉門,「你們自己收拾吧。」說完就笑著拉開門溜了。

  杜宇撿起一隻拖鞋扔過去,結果「啪」的一聲打在門上。

  「哼,這傢伙…」

  臨睡前,方木去洗澡間沖了個涼。站在噴頭下,冰冷的水淋滿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方木仰起頭,讓水流盡情地沖刷著自己的臉龐。身邊是兩個數學系的男生,邊洗邊討論今天在圖書館裡遇到的「身材超棒」的美眉。

  隔著窗戶上的花紋貼膜,能隱約看到對面宿舍樓中的點點燈光,模糊又溫暖。其實生活中有很多快樂,只是我一直覺得自己不配去享受。

  回到宿舍裡,杜宇已經開始打呼嚕了,不過這傢伙很細心,給方木留了一盞台燈。

  方木感到很疲憊,很久不運動了,膝蓋和肩膀酸疼得要命。不等頭髮乾透,他就躺在床上。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他把手伸進枕頭裡,是那把軍刀。躺在床上,方木細細端詳著手裡的這把軍刀,墨綠色的刀柄,粗糙,曾被火烤化的部分略有起伏。打開來,刀鋒在台燈光的映襯下寒冷無比。

  方木翻身下床,把軍刀塞進衣櫃裡的一堆衣服下面。重新上床,關燈,睡覺。
  夢中的杜宇隱隱地聽到自己的室友在床上翻來覆去。「這傢伙,不會又做惡夢了吧?」他小聲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

  凌晨一點,方木猛地翻身下床,打開衣櫃,拿出那把軍刀。面無表情地把它塞進枕頭下,扯開被子蒙在頭上。

  終於,睡意如沉重的黑幕般悄然襲來。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3 PM

  第九章 曝光

  星期三下午,全校大會。

  會議的主題是貫徹省教委關於「學以致用,用科技推展偉大事業」的綱領。全校的教職工都參加了大會,禮堂裡擠得滿滿的。當然,一大半的人都在睡覺。

  校長講話。

  校黨委書記講話。

  分管教學與科研的副校長講話。

  齊副校長是剛剛從科研處處長提拔上來的,大概是第一次在全校亮相,看得出很緊張,也很興奮。前兩位領導的發言總共沒超過半個小時,這傢伙說了快一個小時了,才談到了「第二個問題的第二個方面」。

  方木在下面昏昏沉沉的打著瞌睡,禮堂裡很熱,能感到汗水順著脖子向下淌,粘粘的很不舒服。他費力的睜開眼睛,邊揪起衣領呼扇著,邊四下張望,杜宇歪著頭睡得正香,口水都流到肩膀上了還不知道。旁邊的倒是沒睡著,不過頭一點一點的,估計也快堅持不住了。

  「鄧小平同志就曾經說過︰『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既說明了科學技術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的重要地位,也給我們這些科研工作者們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搞科研?」齊副校長故意停頓一下,不過台下的聽眾們睡覺的睡覺,醒著的也是眼神散漫,並沒有起到引發深刻思考的效果,只好自答自問︰「為了服務實踐。」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葉,打起精神說︰「過去,我們在這一點上作的很不夠。教授們為了評職稱,為了出成果,就是悶頭搞課題,很少去考慮自己研究的東西究竟對社會實踐有沒有指導意義。這就造成科研和實踐的嚴重脫節。你搞出來的東西沒有人用,也沒有用,那你整天悶在屋子裡還有什麼意義?」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動作誇張的揚了揚︰「這裡有一封表揚信,雖然是寫給我們的一個學生的,但是,我覺得,這個學生可以成為在座每一個人的榜樣!」

  全場頓時安靜下來,很多假寐的人都睜開了眼睛。

  齊副校長顯然很滿意這種效果,他打開信封,抽出幾頁紙︰「相信大家都知道,前段時間,J市連續發生了幾起殺人案,作案手段非常殘忍。公安機關也很撓頭啊,案子遲遲破不了。而我們的一個學生,把他在學校裡學到的知識,應用到司法實踐中,協助公安機關成功地破獲了系列殺人案……」

  方木的眼睛瞪大了。

  「……有一個被成功解救的被害人,她的父親送來了這封感謝信。我看了很受感動,一個在讀的學生,能夠不畏艱險,積極進取,發揚理論聯繫實際的優良作風,這種精神,就值得我們大力提倡和讚揚!」

  台下的人群開始興奮的交頭接耳,互相打量著。

  「靜一靜!靜一靜。」齊副校長滿面紅光的伸出雙手作安撫狀,「現下,我們就請法學院2001級犯罪學專業研究生方木上來談談自己的感想。」他把麥克風湊到嘴邊,「方木同學,方木同學,你在那裡?」

  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直到杜宇推了他幾下,他才回過神來,呆呆的舉起手。
一束聚光燈啪地照在他身上,一個大大的光圈籠罩在他周遭。

  「快上來,到這裡來。」齊副校長熱情洋溢的站起身來。

  方木的眼睛被燈光照得生疼,他茫然的看著周遭,坐在同一排的同學已經自動站起來,給他留出了空當。他只好站起來,費力的從同學們身邊擠過,沿著過道向台上走去。那個光圈一直跟著他移動,身邊有照相機在不停的啪作響。

  這段路有多遠,為什麼總也走不到頭?方木的眼前全是白光,眩暈感接連襲來,他感到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逃走吧,轉身,沿著過道一溜煙跑出去。

  早就等不及的齊副校長站在台邊,一把把正在拾階而上的方木拉了上去,順勢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拉地把他拽到話筒前。

  「來來來,方木同學,談談你的感想。」

  方木身體僵直的站在話筒前,茫然的打量著台下的人群。每個人都緊盯著他,眼神中的含義各異︰好奇、猜測、不屑、羨慕,還有嫉妒。

  是做惡夢吧,都消失吧,眼前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足足過了半分鐘,方木蠕動著嘴唇,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我……」

  在一旁早已不耐煩的副校長提醒道︰「說說你協助公安機關破案的過程吧。」

  聚光燈下,方木的臉慘白如紙,汗水從額頭上成綹的往下淌,牙齒彷彿痙攣般緊緊咬合在一起。全場的聽眾都屏氣凝息,靜靜的看著台上這個一言不發的男孩。

  「好了。」齊副校長終於失去了耐心,他湊到麥克風前,勉強笑著,「此時無聲勝有聲。方木同學一定有很多話要講,不過看得出他太緊張了。請你先下去吧,方木同學。」

  這時,力氣才彷彿回到了自己身上,方木邁著兩條僵硬的腿,走下台。他沒有回座位,而是穿過過道,迎著兩邊的竊竊私語和無數目光徑直出了禮堂。

  「喂?」話筒裡是邰偉冷漠的聲音。

  「……」

  「喂?哪位?」

  「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訴那女孩的家長的?」

  「喔,原來是你啊。怎麼樣,收到表揚信了?」邰偉的語氣歡快起來。

  「你──」

  「呵,學校表揚你了嗎?」

  「你怎麼想的?」方木不想罵髒話,忍住氣問。

  「我怎麼了?是想給你個驚喜嘛,怎麼,你怕引來報復?不會的,放心吧,馬凱已經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邰偉有點詫異。

  「喀!」電話被狠狠地掛斷。

  「這傢伙,怎麼了?」邰偉莫名其妙的看看手機,好心被當作驢肝肺,他也挺惱火。

  回寢室的路上,方木一直低著頭,盡量溜著牆根走。已經散會了,校園裡到處都是奔向食堂和寢室的人群。有人看見方木,都投來好奇的目光,方木盯著腳下,飛快的往寢室走。好不容易回到寢室,方木暗暗鬆了口氣,一推門,卻滿滿當當的擠了一屋子人。他們好像在熱烈的討論著什麼,方木一進門,大家安靜了幾秒鐘,隨後就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問個不停︰「方木,校長說的事是真的嗎?」

  「那傢伙長什麼樣?」

  「聽說他還吸血,是嗎?」

  「警局給你加菜金了嗎?」

  方木奮力撥開人群,站到自己的電腦桌前,轉身,掃視了一眼滿懷期待的人群,突然冷冷地說︰「出去。」

  有人還要開口。方木大喊一聲︰「出去!」

  大家被嚇了一跳,有人不滿的嘟囔著︰「有什麼啊?不就是破了個案嗎?」

  方木轉身坐下,把後背對著他們。他們尷尬的站著,杜宇出來小聲地打著圓場︰「他心情不好,你們先走吧。」

  終於,寢室裡只剩下方木和杜宇兩個人。方木拿出一根煙,顫抖著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頭向後,疲憊地靠在椅子上。

  杜宇小心翼翼的看著方木的臉色,想了想,開口說道︰「校長也真是的,讓人家上台發言,好歹也得給點心理準備啊。就那麼上去,多尷尬。」

  「我謝謝你了,」方木有氣無力的說,「不過請你閉嘴,否則你也給我出去。」

  杜宇滿不高興的撇撇嘴,不過沒再說什麼。

  電話響了,杜宇看方木沒有動彈的意思,就走過去拿起話筒,說了幾句,就把話筒遞過來。

  「方木,喬老師找你。」

  方木打起精神,接過電話。

  「喂,喬老師你好。」

  「方木?你現下忙嗎?」話筒裡是喬老師底氣十足的聲音,可是語氣冰冷,全沒有往日的親切。

  「不,不忙。」

  「好,那你來我家一趟。」說完,不等方木回答,喬老師就掛斷了電話。

  喬允平教授坐在客廳裡一根接一根的抽煙,時間不長就覺得胸口發悶。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盡力向遠處眺望著。鉛灰色的天空,有大朵的烏雲,看起來並不讓人感到舒暢。低下頭,看見方木正在和樓下賣水果的小販討價還價。

  他滿頭大汗,看得出是跑來的。挑選了一會後,買了一掛香蕉,兩個鳳梨,幾個桃子和山竹。

  喬允平看著方木急切的樣子,心中的火氣消了大半。在所有的學生中,喬允平最喜歡方木。記得在研究生入學複試中,這個筆試成績很一般的學生在口試中表現出了相當的天賦。喬允平連問了幾個西方犯罪史的問題,方木都對答如流,不僅基本理論扎實,見解也頗為獨到。喬允平當時就決定收他做弟子。而且和那些入學後就無所事事的混日子的學生相比,方木要勤奮的多,除了必要的功課之外,還經常去司法機關收集資料。喬允平很贊同這種做法,他始終認為犯罪學研究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事實說話。但是今天,這個一直讓他寵愛有加的弟子讓他大動肝火。

  門鈴響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老伴看看陰沈著臉的喬允平,嘆了口氣,起身去開門。

  「是方木啊。快進來。」

  「師母您好。」

  「哎呀,來就來唄,還帶什麼東西,你這孩子真是的。」

  「應該的,也沒花多少錢。」

  師母接過方木手裡的水果,轉頭向客廳裡喊道︰「老喬,方木來了。」

  喬教授眼瞅著窗外,板著臉一聲不吭。方木有點尷尬,勉強笑著換上拖鞋。師母拉拉他的袖子,小聲說︰「老頭又犯倔脾氣了,順著他點,無論說你什麼你都別反駁。」方木點點頭,走進了客廳。

  喬教授看也不看方木一眼,起身去了書房。方木只好也跟著他走了進去,想了想,又回手把門關好。

  喬教授眉頭緊鎖,坐在轉椅上一言不發地噴雲吐霧。方木不敢坐下,只能垂著手站著。喬教授吸完一根煙後,指指旁邊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煙盒推過去。方木小心翼翼的坐下,猶豫了一下,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點燃。

  兩個人沈默著吸煙,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最後還是喬教授打破了沉寂︰「下午,齊校長說的事,是真的?」

  方木心裡咯一下。其實在他來這裡之前,就預料到喬教授可能是為了這件事找他。邰偉擅自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給徐傑的家屬,以及齊副校長在全校師生面前讓他上台講話,這些都讓方木很惱火。其實平心而論,幫助公安機關偵破刑事案件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但是方木並不想因此受到很多人的關注,所以對他的惱火來講,究其原因,主要還是方木的個性所致。不過喬教授對這件事的強烈反感,倒是出乎方木的意料。

  「嗯,這個……」方木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就說是,還是不是!」喬教授的音量很高。

  「是真的。」方木老老實實的承認。

  「你詳細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木只好一五一十的把馬凱一案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喬教授。

  聽完,喬教授沈思了一會,開口問道︰「你是第一次這麼做嗎?」

  方木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是。」

  喬教授「哼」了一聲就不說話了,從煙盒裡拿出一根香煙,「啪」的一聲點燃,皺著眉頭吸起來。方木想開口問問,又不敢說話,只能手足無措的坐著。

  「方木,」喬教授突然開口了,「犯罪心理畫像的本質是什麼?」

  「哦?」方木愣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犯罪心理畫像是一種經過專業訓練後對犯罪進行的推斷或推測,」他頓了一下,「這種意見並不是科學的結論。」

  「那你覺得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犯罪心理畫像者嗎?」

  「……不是。」方木低下頭,小聲說。

  「那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向司法機關提供所謂的意見,去影響案件的偵破和對犯罪嫌疑人的認定?!」喬教授的聲音一下子提升了。

  方木沒有作聲,不過他覺得已經知道喬教授為什麼發火了。

  「一個好的犯罪學研究者,要對自己的專業和研究對象充滿敬畏。」喬教授表情激動地說,「尤其當他用科學知識去指導司法實踐的時候,他首先需要堅實的學術基礎,其次需要嚴謹、認真的態度。你要知道,我們的意見可能會影響一個人的權利、自由,甚至生命。這不是兒戲,」他用手指敲敲桌面,「衡量一個犯罪學研究者的真正價值並不是看他發表了多少論文,主持了多少課題,而是要看他的學術良知,看他能否用扎實的理論、豐富的經驗去真正為司法實踐提供科學的幫助,」他把臉轉向方木,「而不是依靠看過幾本書,依靠所謂的天賦,依靠小聰明去碰運氣!」

  方木面紅耳赤的聽著,一聲也不敢吭。

  「馬凱的案子,看起來你大獲全勝。可是在我看來,完全是你走運!」

  方木抬起頭。

  「不服氣是嗎?」喬教授板著臉,「第一,馬凱作為『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的特徵太明顯了,將來沒有人把他當作典型案例我都會感到奇怪;第二,你在判斷佟卉被殺的現場的時候,依據是什麼?直覺?你雖然僥倖碰對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判斷錯了,可能會延誤解救被害人的時間!佟卉可能那個時候還沒有死!第三,徐傑被綁架後,你明明感到不符合兇手的作案規律,為什麼沒有考慮可能是其他人模仿他作案,而是堅持認為那是兇手在儲存血源?」

  方木的額頭冒出冷汗,腦子在飛快的回憶馬凱一案的整個過程。的確,是我自己太走運了。我太自信了,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疏漏的話,都有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

  喬教授說累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涼掉的龍井,抬頭看看滿頭大汗的方木,心有些軟了,語氣也平和了好多。

  「你的實證主義研究精神值得肯定,不過小伙子,你心急了點。要想在刑事司法領域發揮作用,你還要扎扎實實地學上二十年。」

  方木拼命點頭。

  這時師母推門進來,「我包了餃子,方木留下來吃晚飯吧。」方木連忙推辭,喬教授一瞪眼睛︰「怎麼,批評了你幾句,你就有意見了?」說完,就推著方木去了飯廳。

  臨走的時候,喬教授塞給方木一條芙蓉王。站在陽台上看著他消失在夜幕中,喬教授嘆了口氣︰多好的學生。儘管對方木的畫像和推理百般挑剔,可是喬教授不得不承認,心中更多的是對他的讚賞。只是,希望同樣的錯誤不會出現兩次。

  進了校園,方木卻不想回寢室,一想到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就受不了,猶豫了一下,繞道去了體育場。體育場的台階上還有白天陽光照射後的余溫,暖暖的,坐上去很舒服。

  夜色中,成雙成對的人們繞著體育場不知疲倦的一圈圈走著,不時有歡快的笑聲穿過夜幕傳到方木耳朵裡,讓人沒來由的微笑。

  突然很想吸煙。方木拆開那條芙蓉王,拿了一支點燃。

  其實很長時間以來,方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似乎一直在追求某種生活,而讓他去描述一下那種生活究竟是怎樣的情形,他卻常常感到茫然。無休止的思索;瞬間的判斷;冰冷的現場;電腦裡讓人不寒而慄的資料;沒有盡頭的噩夢。這些在兩年來如影相隨的「伙伴」,此刻,卻讓他感到疲憊無比。

  我究竟要什麼?抬頭望望繁星點點的夜空,彷彿有人在親切地眨著眼睛俯望著自己你們,能告訴我嗎?

  快關寢的時候,方木回到了宿舍。一進門,杜宇就告訴他,媽媽已經打過好多遍電話了。打回去。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聽到媽媽的聲音。可能她一直在電話邊守著吧。

  「怎麼才回來?」

  「哦,出去了。」方木不想多說話,「找我有事嗎?」

  「沒什麼事,你上次回來的時候瘦了很多,我和你爸爸都很擔心你,本來想找你好好談談。可是你那麼快就回去了。」

  「哦,我沒事,別擔心我。你和爸爸怎麼樣?」

  「我們都很好。」媽媽頓了一下,「小木,能不能告訴媽媽你最近究竟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啊,上課,看書。」

  「你是不是還在幫警局辦案子?」

  「沒有。」對自己的親人撒謊是最難的,方木自己都感到聲音的異樣。

  媽媽沈默了一會,嘆了口氣,「孩子,媽媽歲數大了,別再讓媽媽操心了好嗎?你整天搞那些東西,跟那些人打交道,你知道媽媽多擔心嗎?」

  方木無語。

  「這幾天我老是做惡夢,夢見你被那個吳涵殺了,每次都嚇醒,你爸爸問我怎麼了,我也不敢跟他說。」

  「媽,你別亂想,那件事都已經過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咽,「小木,能不能答應媽媽,永遠不要再做那些危險的事情了,就做個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好不好?」

  「……好。」

  「你保證?」

  「我保證。」

  放下電話,方木坐在椅子上出了一會神,隨後就拿起洗漱用具,起身去了盥洗室。盥洗室牆上的大鏡子裡,映出一個年輕人略顯消瘦的身軀。上身赤裸,膚色發白,胸膛乾癟。

  方木湊近了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硬硬的短髮,寬闊的額頭,蒼白、凹陷的臉頰,眼睛裡有紅紅的血絲,下巴上黑黑的胡茬,擰擰眉毛,眼角的皺紋很深。這是只有24歲的自己嗎?方木在鏡子前左右偏著頭,細細地端詳著自己。

  旁邊洗臉的是民商法專業的鄒團結,他的臉上全是泡沫,正在認認真真的揉搓著,「臉上起疙瘩了?」他瞇縫著眼睛看著正對著鏡子出神的方木,摸索著拿起一瓶洗面奶,「要不要試試這個?」

  「哦?不用了。」

  鄒團結又揉了好一陣,才用清水把臉上的泡沫沖得一乾二淨。他擦乾臉,沖著鏡子照了半天,最後呲呲牙,滿意地走了。

  方木看著他完成了繁瑣的洗臉程式,想了想,學著他的樣子沖鏡子裡微笑了一下。

  靠,比哭還難看。

  不過還是要微笑。

  方木把臉浸在臉盆裡的冷水中。

  生活中,不是只有連環殺人犯。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4 PM

  第十章 門上的五角星

  2002年6月30日,日本橫濱,世界杯決賽,巴西對德國。世界杯開賽以來,校門口所有的小飯館都提供看球服務。今天是決賽,各個飯館更是人員爆滿。
方木和幾個同學坐在一家叫「廣源」的川味飯館裡,面前是幾瓶啤酒,桌子上堆滿了花生殼和毛豆皮,幾盤廉價的炒菜已經被一掃而空。其他幾張飯桌的情況也都差不多。每個人都仰頭盯著掛在牆上的21寸的彩色電視。頭家在吧台後面裡啪啦的按著電算機,心裡美滋滋的想他媽的世界杯要是一個月一屆多好。

  方木是被杜宇、鄒團結和劉建軍他們硬拉來的,本來不想去,可是想想實在沒有什麼事,不如來湊個熱鬧,條件只有一個︰不去燒烤店。

  飯館裡的人自然分成兩派︰一派支援巴西隊,另一派是德國隊的擁躉。方木不太懂足球,場上的隊員除了羅納爾多,其他的都叫不上名字。看看杜宇他們都支援巴西隊,也就毫無原則的臨時作了巴西球迷。

  上半場雙方毫無建樹,巴西隊從場面上來看比較被動,德國隊有幾次很好的機會,可惜都沒有把握住。中場休息的時候,飯館裡的球迷們一面欣賞半場回放,一面大聲爭論著誰會得到冠軍,不時有人在拿晚上的宵夜作為賭注。直到下半場開始,大家的注意力才回到電視上。

  第一次作足球迷,結果自己支援的球隊就表現不佳。方木最初覺得無趣,慢慢的喝啤酒,吃花生,後來漸漸被大家的情緒感染,時不時地也扯上嗓子喊兩句。
巴西隊前場反搶成功,羅納爾多把球傳給10號(杜宇告訴他10號叫裡瓦爾多),裡瓦爾多在禁區外起腳遠射,球的力量並不大,德國隊門將卡恩很輕鬆的倒地準備把球摟在懷裡,沒成想球在胸口彈了一下之後,脫手了。

  「別放鬆啊!」旁邊飯桌上的一個大個子男生大叫一聲。話音未落,羅納爾多閃電般殺到,腳弓一推,球鑽入大門左下角。巴西隊1︰0領先!小飯店裡響起一陣驚呼,隨後就是喝采聲和罵娘聲。

  「卡恩太放鬆了,」大個子男生搖著頭說,「這個球貼著草皮打過來,應該用身子壓住,用手摟很容易脫手的。卡恩太自信了。」

  「哈,好專業啊。」鄒團結笑著說。

  「唉,偶像啊,你能不能別讓我失望。」大個子男生盯著螢幕,表情和卡恩一樣沮喪。

  「曲偉強,物理系的。」劉建軍小聲對方木說,「校足球隊的守門員。」

  「哦,怪不得。」

  德國隊開始拼命反撲,但是總與進球失之交臂。第79分鐘,裡瓦爾多在禁區前沿巧妙的一漏,羅納爾多右腳低射打入球門左下角,徹底鎖定勝局。

  德國隊的擁躉們罵聲不絕。曲偉強長嘆一聲說︰「巴西隊肯定事先研究了卡恩的技術特點,他最怕這種低平球。」

  全場比賽結束,巴西奪冠,滿場紙屑飛舞,裡瓦爾多披著巴西國旗繞場飛奔。
球賽一結束,大學生們或振臂高呼或垂頭喪氣地紛紛結賬走人。

  曲偉強大聲喊著︰「頭家,再給我拿四瓶啤酒。我要帶走。」

  旁邊一直陪著他看球的小巧女孩小聲阻止他︰「別喝了,今天都喝了那麼多了。」

  「你管我?」曲偉強瞪起眼睛,「這球看得這麼鬱悶,喝點酒還不行?」

  小巧女孩嘟起嘴巴,不作聲了。

  方木倒不怎麼關心球賽的結果,只是啤酒喝的太多,膀胱漲得難受,急匆匆的回到宿舍,先去廁所好好爽了一下。

  方木一身輕鬆的回到寢室,卻看見杜宇站在門口,正拿著一塊抹布在門上使勁的蹭著。

  「怎麼了?」方木邊甩著手上的水珠邊問,「你在擦什麼?」

  「不知道是誰畫的,」杜宇指指門,「可能是有人惡作劇吧。」

  方木抬眼望去,門上還留有幾道沒有擦去的痕跡,大概是用大號簽字筆畫上去的,橫七豎八的。

  「畫的是什麼?」

  「好像是個五角星,」杜宇皺皺眉頭,「他媽的,誰這麼無聊。」

  「五角星?」方木向走廊兩邊看看,周遭幾個宿舍的門上都乾乾淨淨的。

  「還沒擦完?」劉建軍從斜對門探出頭來。

  「快了。」杜宇使勁蹭著,門上的痕跡終於消失了。

  「靠,真夠糝人的,有點像阿裡巴巴和四十大盜。」劉建軍作了個鬼臉。

  方木笑了,「那一會我就把全樓的門上都畫個五角星。」

  夜裡,方木突然醒了。寢室裡有什麼東西在簌簌作響。方木努力睜開眼睛,借著窗外的月光在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寢室裡一點一點的掃視著。

  猛然,方木屏住了呼吸。

  有個人站在緊閉的寢室門前。方木想伸手到枕頭底下去摸軍刀,可是全身彷彿被凍住一樣,絲毫動彈不得。他想張口叫醒杜宇,聲音卻憋在嗓子裡,怎麼也喊不出聲。冷汗開始流下來,方木一邊拼命掙扎,一邊死死的盯著門口的人。

  那個人彷彿沒有注意到方木已經醒來,他背對著方木,手在寢室的門上慢慢的比劃著。隨著他的手的動作,劃過的地方都燃燒起來。

  不要。方木感到自己顫抖起來。鼻子裡是焦糊的味道。

  門上,一個燃燒的五角星。

  那個人慢慢轉過身來,借著火光,方木看到了吳涵面目全非的臉。

  不──

  眼前突然是刺眼的白光。耳邊響起杜宇的聲音︰「方木,方木,你怎麼了?」

  方木終於睜開眼睛,朦朧中,看見杜宇驚恐萬狀的臉。

  「怎麼,又做惡夢了?」

  方木掙扎著坐起來,推開杜宇,向門上望去。門上乾乾淨淨的,除了兩張課表,什麼都沒有。是個夢。

  方木無力的躺下來,感到身下濕漉漉的,伸手一摸,自己的冷汗把褥單都濕透了。

  「你沒事吧?」杜宇遞過來一條毛巾。

  「謝謝,我沒事,你快睡吧。」方木接過毛巾,擦了擦臉和脖子。

  杜宇拉滅了燈,寢室裡重新寂靜下來。方木卻睡不著。很顯然,這個夢和以往幾乎千篇一律的那個惡夢完全不同。

  五角星?代表什麼呢?總不會是全國各族民眾在黨的領導下團結一心的意思吧。五角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個有關自然崇拜的符號,也是幾何學中最完美、簡潔的一種。五角星起初代表女性,後來被歪曲成異教徒的象徵,到了近代,更是成為戰爭符號。

  該不會是有人要找我單挑吧?方木想想都覺得好笑。不要想了,不是剛剛答應自己,要做個簡單的普通人嗎?之後方木睡得很沉,要不是杜宇叫他起來吃早飯,不知道他要睡到幾點。

  兩個人慢慢的往食堂走,邊走邊閑聊。身邊不時有人匆匆的跑過,起初方木沒有在意,可是很快他就發現有點不對勁,校園裡的人似乎都朝著一個方向跑︰體育場。

  「怎麼了?」杜宇拉住一個外語學院的男生。

  「不太清楚,聽說操場上死人了。」

  體育場位於校園的西北角,中間是一個標準的足球場,覆蓋著當時少有的塑膠草,四周是塑膠跑道。此刻,體育場外停著好幾輛警燈閃爍的警車,走進體育場,北側球門那裡圍著至少幾百人。周遭的看台上也擠滿了興奮而恐懼的學生。

  沒等走到跟前,方木就看到了大個子劉建軍正擠在人群裡,踮起腳拼命張望著。他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出什麼事了?」

  劉建軍彷彿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一看是方木,笑笑說︰「呦,神探來了?」

  方木沒理會他,也踮起腳來向裡面張望,「怎麼了,聽說死人了?」

  「是啊,不過不知道是誰,人太多了。」

  擠在前面的幾個學生被後面的人推搡得難受,回過頭來剛要抱怨,看見方木,竟自覺地讓出一條路來,臉上滿是敬畏的表情。方木有點尷尬,剛想轉身離去,就被身後的劉建軍和杜宇推著鑽進了人群。

  現場已經被警方用警戒線隔離開來,相比外面的擁擠不堪,警戒線裡面顯得無比寬敞。球門下俯臥著一具屍體,看身形應該是一個男性。他的臉埋在塑膠草裡,看不清面容,但是向兩側伸出的短小雙臂卻顯得十分怪異。

  幾個穿白大褂的法醫正在屍體旁邊忙碌著,一個法醫從左側門柱那裡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個發白的物體,細細端詳著。

  圍觀的學生發出一陣恐懼的驚呼,那是一隻手。

  幾個看起來是物證組的警察在球門周遭仔細的勘察著,不遠處,一個警察手拿著筆記本,正在詢問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男生臉色慘白,一幅隨時可能癱軟在地的樣子。

  不多久,法醫們把屍體從俯臥姿勢掀翻過來,屍體僵硬的露出面容,對面的圍觀學生中有幾個發出驚呼。

  「是誰?」劉建軍伸長脖子,使勁看著,「怎麼有點眼熟?」

  方木也覺得死者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很眼熟,可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我去那邊瞧瞧。」劉建軍貓著腰,沿著警戒線向死者對面的位置擠過去。幾分鐘後,他臉色煞白的回到方木和杜宇身邊。

  「是曲偉強,手都被砍下來了,真慘。」

  整整一天,校園裡的各個角落裡都在談論著發生在操場上的凶殺案。不時有人來找方木打探消息,潛台詞是︰這事你不管誰管?

  方木被搞得煩透了,在對第N個來訪者翻起白眼後,他終於忍無可忍,離開寢室出去躲清靜。

  現下是晚上8點半,校園裡依然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方木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刻意地在那些黑暗的角落裡走,不知不覺中,竟來到了體育場。

  平時,這裡是戀人們約會的最佳場所,而今天卻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大概是早上的一幕慘劇嚇壞了大家吧?風月場變成了殺人地,誰還有心情到這裡談情說愛呢。

  方木沿著台階一步步走到足球場上,踏著軟綿綿的塑膠草皮慢慢走向北側的球門。球門附近的草皮被壓得東倒西歪。一個白粉畫就的人形靜靜的躺在那裡,向兩側伸出的短小雙臂指向左右門柱。

  方木站在原地盯著人形看了一會,就慢慢踱到左側門柱那裡。今早,曲偉強的一隻手就是在那裡發現的。那另一隻手則被兇手放在右側門柱那裡。

  方木蹲下身來,天色很黑,看不清草葉上的血跡有多少,不過應該不會很多。
手應該是曲偉強死後才被砍下來的。

  方木又回到人形的位置,學著它的樣子慢慢展開雙臂,一瞬間,竟有通體輕泰的感覺,幾乎要眩暈過去。他趕快站直身子,迅速向後退了兩步。面前的球門默默地站著,曲偉強的輪廓靜靜地伏臥在門線上,眼前的一切讓這個平淡無奇、白漆斑駁的球門顯得凶險異常,彷彿那是一道生死之門,而死者以最簡單的線條留下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痕跡。

  方木小心翼翼的向前邁出一步,又一步,跨過門線的同時屏住了呼吸。什麼也沒有發生,眼前並不是地獄的熊熊烈火,依然是空蕩蕩的足球場。抬起頭,繁星點點的夜空,深呼吸,乾燥的空氣中並沒有刺鼻的血腥味。

  方木快步離開了足球場,邊走邊對自己說︰方木,你真他媽的有病。

  2002年7月1日,J大體育場發生一起殺人案。一名早起晨跑的學生在體育場內的球門附近發現一具俯臥的男屍。市局經文保處的幹警立即趕赴現場進行了現場勘查和初步調查走訪。

  經查,死者名叫曲偉強,男,19歲,吉林省臨江市人,生前就讀於J大物理系二年級。死因為顱腦損傷,致其死地的應該是一把錘子之類的凶器。屍體被放置於J大田徑場北側的球門裡,頭南腳北,雙手被斬斷,後在左右門柱處各發現了死者的左右手。經初步勘驗,足球場應該不是殺人的第一現場,死者是在別處被殺害後移至此處。

  經過初步調查走訪,死者生前居住在J大南苑4舍611室,不過他從本學期開始一直和女友在校外租房同居。在死者室友的帶領下,警方找到了死者居住的民房,敲了很久的門也沒有人回應。後來找到房東打開門後,發現了意想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曲偉強的女友王倩被殺死在房中。當幹警們進入房間後,撲鼻而來的是濃重的血腥味,隨後就在臥室裡發現了一具一絲不掛的女屍。屍體頭北(臥室門的方向)腳南(窗戶的方向),四肢攤開呈「大」字形仰臥在臥室的地板上,幹警上前仔細察看時,才發現死者已經被肢解成六個部分(頭、軀幹、四肢)後重新拼成一個人形。

  經法醫檢驗,儘管死者的胸博(左側乳房下方)插著一支醫用注射器,不過其真正死因是機械性窒息,從死者脖子上的扼痕來看,應該是被人掐死的。從屍檢結果上來看,死者的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死前也有被強行發生過性行為的跡象,但是在死者的陰道中沒有發現精液,懷疑兇手在強暴死者時使用了保險套。

  現場位於J大附近居民區的一棟三層小樓的二樓左側的一間。兩名死者租住的房間的窗外(紗窗已被破壞)是單車棚的雨搭。由於時值盛夏,房間裡的窗戶都開著,懷疑兇手是從單車棚攀爬而上,破壞了紗窗後潛入室內實施殺人。

  在臥室的床上發現了大量血跡、頭髮和頭骨碎片,經檢驗屬於第一個死者曲偉強,因此,可以初步認定該民房為曲偉強被殺的第一現場。儘管兇手先後在室內殺人、分屍,可是現場並非血跡斑斑,慘不忍睹。可以肯定案發現場曾被人打掃過,沒發現可提取的指紋和腳印。

  案發當日是一個敏感的日子,市局領導對此十分重視,後經多方考察後排除了本案的政治原素,當作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交由經文保處處理。

  一案兩命。此事在J大掀起了軒然大波,學校一面積極配合公安機關破案,一面加強了校園保衛工作。直接後果是︰由於嚴格了宿舍管理,所有在校外同居的鴛鴦們都紛紛返回了各自的寢室。間接後果是︰下晚自習的學生們經常在學校的各個黑暗角落裡看到激情上演的現場秀。

  經常看見身著制服的警察來到學校裡找某人了解情況,特別是兩名死者生前的室友、同學。校足球隊的隊長不止一次的暗示警方調查一下本市其它院校的足球隊。在警方不予理睬後,自己搞了一個所謂的球衣退役儀式。

  儘管正值期末考試期間,球衣退役儀式還是吸引了不少學生去看熱鬧,方木也是其中一個。儀式在足球場舉行。足球隊全體成員列為兩隊,球隊正副隊長和兩名隊員在隊前各扯著一件球衣的四角,緩慢而莊嚴的步向足球場北側球門。那裡擺著一張桌子,曲偉強的大幅遺像擺在上面。遺像前面是一隻足球和曲偉強的球鞋。隊員們走到桌子旁邊,分列在桌子兩旁,背手而立。隊長向曲偉強的遺像三鞠躬,然後從衣袋裡拿出一張紙,開始致詞。

  致詞的內容大致是回憶了曲偉強加入球隊的過程以及在球隊中做出的「傑出貢獻」,詞藻華麗,措辭煽情,不過未免有誇張的嫌疑,例如「未來中國足壇的希望」、「不可攻破的門神」等等,讓人誤會死的不是曲偉強而是王大雷。不過這篇講稿的效果還是不錯的,兩側肅立的球員幾乎人人落淚,圍觀的同學也大多紅了眼圈。

  致詞完畢,隊長拿過球衣在上面淋了點什麼液體,然後用打火機點燃了球衣,J大校隊的1號球衣騰的燒起來,很快就成了一團火球,隊長大概被燒了手,急忙把球衣扔在地上,針織物和塑膠燃燒的氣味頓時彌漫開來。

  接著,就看見體育場管理員大呼小叫的跑過來,在尚未燒盡的球衣上一通亂踩。足球隊員們頓時急了,把管理員圍起來大聲質問。

  管理員也火了︰「搞什麼儀式可以,可是你們不能放火啊,這塑膠草皮燒壞了你們賠得起嗎?」

  雙方推推搡搡地出了體育場,說是要去校長那裡說清楚。球衣退役儀式就這樣草草結束,只剩下燒了一半的曲偉強的球衣在被燒焦了一片的草皮上悶悶地冒著煙。方木看看桌子上被碰翻的曲偉強的遺像,苦笑一下,隨著散去的人群走出了體育場。

  回到寢室,卻意外的看見邰偉坐在自己的床上翻書。方木因為上次的事還有點記恨邰偉,沈著臉沒有搭理他。倒是邰偉嬉皮笑臉的先開口了︰「幹嘛去了,我等你半天了。」

  「找我有事嗎?」方木冷冷地問,不過隨後心頭一凜,難道又出事了?

  「沒什麼大事,局裡正好到你們學校查案,我就順便來看看你。」

  「你來幹什麼?」方木想了想,「為了那件殺人案?不歸你們刑警隊管吧?」

  「嘿,你小子知道的還挺多,」邰偉笑呵呵的說,「那是經文保處的事,我聽說他們來你們學校調查,順便就跟過來了。怎麼樣,你還好嗎?」

  「挺好。勞您費心了。」方木坐在椅子上,沒好氣地說。

  「咦,還在生我的氣啊?」邰偉毫不在意,「我承認我做得有點欠妥,不過我想你不要物質獎勵,讓學校表揚表揚你也好。我也是冒了風險的,局長知道了非罵我不可。」

  「你這麼不長腦子的人,罵一頓也應該。」說完,方木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去,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局長不想讓你參與這件案子。」
方木剛想問問為什麼,邰偉就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

  「說正事吧,這裡有一封信要給你。」邰偉把信封遞過來,盯著方木的眼睛,表情嚴肅了很多,「是馬凱給你的。」

  方木正要伸手去接,聽說是馬凱給自己的,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是最普通的白色信封,沒有寫明收信人,裡面的信不是很濃,捏在手裡輕飄飄的,方木把信封翻過來看看,信口沒有封。

  「我沒看啊,向毛主席保證。」邰偉見方木抬頭看向自己,忙申辯道,「他是直接交到我手上的,我就直接交給你了。」

  邰偉見方木瞅著自己手裡的信封發愣,「怎麼,你不看看嗎?」

  方木沒有回答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信封。

  馬凱,你要告訴我什麼呢?

  邰偉見他不說話,也覺得無趣,就起身告辭。方木沒有挽留他,邰偉走到門口,忽然轉身說︰「馬凱一審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他頓了一下,「他沒有提出上訴。沒什麼意外的話,周四凌晨就執行死刑。」說完,沖方木點了點頭,就拉開門走了。

  午夜的天台一片靜靄。頭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黑黑的天幕。風很大,天台上的沙子被吹得在地上亂滾,好像輕輕的腳步聲。

  方木站在天台邊上,默默地看著漆黑一片的校園,彷彿置身於無盡的深淵。低下頭看看錶,已經是凌晨2點半了,馬凱,已經被執行死刑了嗎?

  他極力向遠處張望著,耳朵捕捉著每一絲可能聽到的聲音。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那個人被押下警車,可能有同伴,也可能獨自一人,走完人生中最後幾步路。面前是一個淺淺的土坑,跪下來,能感到砂石硌在膝蓋上的刺痛。腦後是子彈上膛的五六式全自動步槍,法警們把手放在打開保險的五四手槍上,靜等著執法武警扣動扳機。只消一下,從此人世間的種種,好的,壞的,欠你的,欠我的,一筆勾銷。

  明知道自己聽不到那一聲槍響,方木還是全身繃緊的等候著。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不想聽到那一聲槍響。的確,方木忽然感到自己也不知道馬凱在他心中究竟是一個該千刀萬剮的殺人狂,還是一個可憐可悲的病患。

  毫無疑問,馬凱有嚴重的精神障礙,但是,按照中國刑法的規定,馬凱的精神障礙並沒有影響他的辨認和控制能力,因此,他在法律上仍然是一個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人,必須為自己的犯罪行為承擔法律後果。

  然而,此刻在方木眼前的,是馬凱那雙毫無生氣的,寫滿了焦慮與絕望的眼睛。他像一個在迷宮裡亂闖亂撞的可憐的動物,頭破血流,害怕的哭泣,然而,沒有出路,沒有救贖。

  血液是甜美的詛咒,喝下去,看起來是獲得,其實是永遠的失去。在紅園區常青北街83號432那個日夜拉著窗簾的小屋裡,每次在夢中疲憊不堪的醒來,馬凱是該慶幸又活著一天,還是該提醒自己前方不遠就是死期?

  怎麼,我在同情他?方木搖搖頭,努力將這些念頭趕出腦海。

  聽著,那是一個殺人狂,你是個正常人,你應該詛咒他下地獄!

  可是,為什麼我會站在這裡?

  已經凌晨3點半了,方木嘆了口氣,彎腰拎起一個黑色塑膠袋,像往常一樣,向天台東北角的小沙堆走去。

  火燒起來,黑色的紙灰漫天飛舞,落下來,又不甘心的拼命飄起來,然而,終於旋轉著四散到天台的各個角落,輕輕的粉碎,沒有聲音。

  方木掏出那封未曾看過的信,想對那堆火說些什麼,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只把那封信投入火堆,看著它翻卷著燒成灰燼,和其他紙灰混在一起,被風卷著飄走。從此,你的一切,一了百了,在這世上,再無痕跡。

  早上7點35分,方木被邰偉的電話吵醒。邰偉告訴他,馬凱已於今晨2點50分被執行槍決。一槍斃命,沒有痛苦。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5 PM

  第十一章 回憶之城

  暑假的師大顯得空空蕩蕩。方木頂著太陽在校園裡的馬路上走著,兩邊是熟悉的教學樓、食堂、體育場,也有陌生的、嶄新的宿舍樓。方木像一個初來者一樣東張西望,心中的感覺與其說是倍感親切,不如說是悵然若失。

  暑假已經過去三周了,方木回到C市的家裡後,每天都努力做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媽媽很欣慰,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方木顯得無所事事,每天不是上網,就是陪老爸看VCD,再不就是騎著單車在街上閒逛。C市的變化很大,很多曾經印象深刻的地方都已經面目全非,方木經常會在以為很熟悉的地方迷路。高中同學發出過一次聚會的邀請,方木找了個藉口推掉了。

  今天在家裡幫助媽媽打掃衛生,方木意外的發現了很多小時候的衣服、玩具。坐在地上興致勃勃地擺弄了半天,還費盡力氣穿上了一件國小時的校服給媽媽看,逗得媽媽哈哈大笑。收拾到最後,看見了自己兩年前用過的拐杖,想了想,坐車去了師大。

  在心裡算算,已經有四個多月沒回師大看看了。這期間,師大又蓋起了不少新樓。俱樂部已經成了一座4層樓高的學生娛樂中心。雖然還沒完工,不過看上去氣派的很。

  方木在門口站了一會,下定決心要走進去看看,卻被幾個戴著安全帽的人攔在了門口。說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失望還是輕鬆,沒有停留,方木徑直去了二舍。
二舍如今已是一座現代化的七層學生公寓。

  方木依然坐在門前的花壇上,凝視著面前的這座高樓。身邊是不知名的鮮花的淡淡香氣,偶爾有蜻蜓飛過來,大膽一點的,還會落在方木的身上。太陽很亮,方木不得不瞇縫著眼睛看著貼著瓷磚、閃閃發光的二舍。左上方,三樓左側已經不再是那兩扇搖搖欲墜的木質窗戶,宿舍裡的人大概都回家了,塑鋼窗緊緊地關著。方木看了一會,起身走向二舍的大門。

  油漆斑駁的鐵皮門已經被兩扇鋼化玻璃門取代,地上是光可鑒人的大理石,走進去,一股涼氣撲面而來。值班室裡,一個40歲左右的中年婦女拎著織了一半的毛衣探出頭來。方木沖她點點頭,徑直上了台階。她將信將疑的看了看方木,縮了回去。

  左轉,上三樓。面前的走廊已是十分陌生。352寢室原來的位置現下是一個樓梯間。兩側的宿舍都被堅實的防盜門關得嚴嚴實實。方木站在走廊裡有些手足無措。

  忽然,身後的一個宿舍開了門,一個赤裸上身,只穿著短褲、拖鞋的男生端著臉盆鑽了出來,看見方木,好像嚇了一跳,接著就皺著眉頭問︰「同學,你找誰?」

  方木看了看他鑽出來的那間宿舍,349。

  「352寢室在那裡?」

  「352?」男生愣了一下,「三樓沒有352宿舍,你瞧,」他指著兩側的宿舍門,「349,350,351,353,沒有352寢室。」

  「為什麼?」

  「不知道。不過我聽上屆的師兄說,原來二舍的352寢室裡死了很多人,後來重建的時候,就取消了這個寢室。」他看看方木,臉上是好奇的表情,「你是來找352寢室的人的?」

  方木沒有回答他,轉身下樓。

  一個寢室,一個數字,4個人,統統湮沒在這棟冷硬堅固的樓裡。只要推倒了,重建,就能永遠封存一段記憶。如果真能這樣,該多好。

  回去的路上,方木和一個行色匆匆的中年女子擦肩而過,那女子瞥了方木一眼,叫出聲來︰「方木,是你嗎?」

  方木回過頭,認得她是圖書館的肇老師。

  「真的是你啊,」肇老師笑著打量著方木,「有點瘦了,不過沒怎麼變樣子。」

  整整一個下午,肇老師是方木碰到的唯一一個熟人,不由得也微笑起來。

  「肇老師你好嗎?」

  「還好,還好。」肇老師把手放在方木的肩膀上,「聽說你在J大讀研究生,怎麼樣,還不錯吧。」

  「還可以。」

  肇老師看著方木消瘦的臉頰,語氣輕柔了很多,「畢業之後就再沒見過你。哎,出了那麼大的事,你能挺過來,也怪不容易的。」

  方木低下頭,沒有說話,只感到肩膀上的那只手很暖。

  「你們的那件事,都快成師大的傳奇了。老有人來打聽,前段日子還有人來問呢。還有人打聽你的情況。」肇老師沒有注意到方木的表情,「說來也好笑。現下的大學生也太迷信了,那本書都沒有人敢借了……」

  方木打斷了肇老師的話,「有人來打聽我?」

  「是啊,一個男的,30多歲,很幹練的樣子,還拿著那本誰也不敢借的書看了半天。」

  大概是邰偉吧,這小子。

  看著方木若有所思的樣子,肇老師也感到自己不該提這件事,於是換了個歡快的語氣說︰「我請你吃飯吧,我記得我還欠你一頓飯呢。」

  方木正要推辭,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手機是媽媽送給自己的,摩托羅拉V998,花了不少錢,看得出媽媽很心疼,不過她想隨時都聯繫到方木,方木畢竟是年輕人,也覺得這玩藝挺不錯,就接受了。

  電話裡傳來媽媽的聲音︰「你又跑哪去了?」

  「哦,我去買幾張遊戲碟,很快就回家。」方木撒了個謊。

  「交女朋友了?」肇老師等他掛斷電話,笑吟吟的問。

  「沒有,是我媽媽,催我回家。」這個話題讓方木更難受。

  「喔,那你快走吧,下次回學校記得來找我。」

  又在家裡住了一個星期後,方木提前回了J大。原以為自己回來的夠早的了,回到宿舍才發現,大多數同學都已經返校了。杜宇更是只在家裡呆了一個星期就迫不及待的返回了J大,因為張瑤要在假期裡留在學校給一家翻譯社打工。推開門,又看見張瑤和杜宇慌慌張張的分開。

  靠,大白天的。

  方木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徑直來到自己床前,從包裡掏出一瓶肉醬遞給杜宇︰「喏,我媽媽特意給你帶的。」

  張瑤搶先接過來,「耶,我沒收了,我也很愛吃你媽媽做的肉醬。」杜宇無奈的向方木笑笑。

  「噗,你早說啊,我讓我媽媽多做點。」

  「那你下次回家要記得啊。」

  「嗯。」方木笑笑。

  「嗯,其實你笑的樣子很帥的,有時間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方木笑著擺了擺手。

  去衛生間洗臉的時候遇到了劉建軍,他嘴裡叼著一本籃球雜誌,邊系褲子便含混不清的說︰「回來了?」

  「嗯。」方木往臉上撩著冷水。

  「案子破了嗎?」

  「什麼案子?」

  「曲偉強和他女朋友那件案子啊。」

  「我哪知道。」

  「唉,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破案啊。娘的,太慘了。」說完,劉建軍就搖搖晃晃的出去了。

  回到寢室,方木很想給邰偉打個電話,猶豫了很久,還是放棄了。

  案子的確沒破,方木在家裡閑得難受的時候,市局經文保處卻忙得焦頭爛額。立案已經一個多月,警方先後去了吉林省臨江市(死者曲偉強戶籍所在地)和黑龍江省鶴崗市(死者王倩戶籍所在地)幾次,前後排查了近千人,可是案件偵破還是毫無進展。最困擾警方的是︰作案動機是什麼?

  現場表明,死者的財物並沒有丟失的跡象,抽屜裡的幾百元現金和死者的手機、首飾等貴重物品都沒動過。基本上可以排除入室搶劫殺人的可能。而從兇手的殘忍手段來看,仇殺的可能性似乎很大,可是經過反覆排查,兩名死者都是在校的大學生,社會關係簡單,沒聽說過與人結怨。

  曲偉強的父母都是工人,王倩的父母分別是醫生和教師,也可以基本上排除由於上一代人的恩怨而遭致殺身之禍的可能。

  如果是入室強奸殺人,疑問就更多了。首先,為什麼要將死者王倩肢解?如果是為了掩蓋罪行的話,為什麼又要將其重新拼成人形?王倩左胸上插著的醫用注射器是從那裡來的?又意味著什麼?

  其次,為什麼還要將死者曲偉強帶到校園內的體育場,然後斬下他的雙手?棄屍現場和案發現場相距足有1000米,兇手費這麼大的力氣,究竟是為什麼?如果將這種行為理解為向警方挑戰的話,為什麼不選擇體重要輕得多的王倩?

  儘管這個案子中有這麼多的問號,但是,警方非常肯定的是︰兇手是一個相當冷靜、聰明的人。破壞紗窗進入室內,先用鈍器打死醉酒後沉睡的曲偉強(曲偉強的血液中,酒精濃度很高),然後強暴王倩,之後將其掐死,肢解後又拼成人形,打掃現場,將曲偉強的屍體帶到體育場,砍斷雙手。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兇手有條不紊的做完了這一切,甚至連肢解屍體的衛生間都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也沒給警方留下。

  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兇手作案的手法非常嚴謹,而且,似乎他對這種嚴謹非常滿意,這就意味著,他再次犯案的可能性很大。這是一個讓幹警們高度緊張的第六感。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6 PM

  第十二章 奪命醫院

  三伏天得傷風是一件讓人感到極不舒服的事情。一大清早,唐玉娥邊擦著鼻子便走進了J大校醫院。這家醫院還不錯,離家近,環境好,最關鍵的是費用也不高。

  只是醫生的態度就不像掛在門診大廳牆上的醫院承諾中說的那樣好了。姓曹的醫生草草的問了幾句,就開了幾支藥讓唐玉娥去處置室找護士打吊瓶。

  小護士的手法乾脆利落,也很疼。唐玉娥一手高舉著輸液瓶,一邊撇著嘴找診察室。還沒走幾米手就酸了,正為難的時候,一個穿著白大褂,帶著口罩的男醫生走了過來,一手接過唐玉娥高擎著的輸液瓶,一手扶著她,「大姐,這邊走。」聲音渾濃溫和,很好聽。

  男醫生帶著唐玉娥去了第二診察室,裡面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男醫生幫她把輸液瓶掛在鉤子上,還從其他座位上給唐玉娥拿了個軟墊子,塞在她身下。

  「謝謝你了,老弟。」

  男醫生擺擺手,能看得出眼鏡後面的雙眼露出笑意。他把唐玉娥安頓好,就拉開門走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男醫生手裡拿著一杯水,塞進唐玉娥手裡,冰涼冰涼的。

  「喝杯水吧大姐,這屋裡沒有空調,天太熱了,涼快涼快。」

  「真謝謝你了,老弟,你叫什麼名字,我讓你們院長表揚你。」唐玉娥從來沒在醫院裡享受過這種待遇,有點受寵若驚。

  男醫生還是笑著擺擺手,轉身走了。

  回去跟老頭子說說,醫生也有好人。唐玉娥喝了口水,嗯,一直涼到胃裡,真舒服,只是有股淡淡的藥味。也許醫院的水都這個味吧。唐玉娥沒有多想,都40多了還有小伙子給自己獻殷勤,心裡美滋滋的。

  15分鐘後,男醫生悄悄的推開診察室的門,唐玉娥已經靠在椅子上睡著了。他把她手中喝光的紙杯慢慢抽出來,塞進白大褂的衣袋裡,然後從另一側口袋裡拿出一隻注射器,順著輸液管把裡面的液體打進了輸液瓶裡,接著,又把一本書塞進了唐玉娥拎來的布包。做完這一切,他像來時那樣,迅速又悄無聲息的離開了診察室。

  9點鐘以後,校醫院裡的病患漸漸多起來。第二診察室裡也陸陸續續的來了幾個輸液的患者,沒有人注意那個一直坐著打盹的中年婦女。直到一個陪著男朋友輸液的女孩子推了推身邊捂著肚子的男孩。

  「哎,你看那女的,這麼半天了,她好像一點都沒動。」

  「睡著了吧。」

  女孩正正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凝神盯著對面的中年婦女,臉色越來越白,「不對,她好像……根本不呼吸!」

  女孩壯著膽子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喊了聲︰「大姐。」

  毫無回應。

  女孩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輕輕地推了她一把。

  好像推在????

  還沒等女孩回應過來,唐玉娥就僵直地向一邊倒去。

  邰偉皺著眉頭從第二診察室裡走出來的時候,門診部主任正在對給唐玉娥輸液的小護士大發雷霆。

  小護士背靠著桌子,抽抽搭搭的說打上吊瓶半個小時後,她去第一診察室找過唐玉娥,沒見到人,就以為她輸完液後自己拔了針頭走了,也就沒在意。

  見邰偉進來,主任揮揮手示意小護士閉嘴,還沒等邰偉開口就搶先表了態︰「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一切要等請示了領導之後再說。」

  邰偉笑笑,指示身邊的同事去處置室把藥局賣給唐玉娥的藥瓶帶回去檢驗,接著又要主任把唐玉娥的主治醫師曹醫生叫下來。

  曹醫生在趕往處置室的途中被死者的家屬截住了。一個40出頭的男人問清了他是曹醫生之後,二話不說,揮拳就打。要不是警察們聽到外面亂作一團,急忙出去看看,曹醫生恐怕就要給唐玉娥陪葬了。

  邰偉看看鼻青臉腫的曹醫生和不停哭泣的小護士,又看看門外不斷試圖往裡沖的死者家屬,嘆口氣,揮揮手︰「先帶回去再說吧。」

  曹醫生和小護士同時把目光投向門診部主任,主任故意把頭扭過去。

  靠,前天你摸我屁股的時候可不是這種表情。小護士恨恨地想。

  帶他們上警車的時候遇到了點麻煩,那個自稱是死者丈夫的40多歲的男子死活不讓警察把曹醫生帶走,說要打死他報仇,邰偉攔了幾下,終於不耐煩了,乾脆把手放開︰「來,你打!我們也順便破一個故意殺人案!」聽到這話,男子不往前沖了,只站在原地死死盯著曹醫生喘粗氣。

  臨上車的時候,男子又不甘心的問邰偉︰「這得算醫療責任事故吧?」

  邰偉重重的拉上車門︰「不知道!等調查清楚了再說。」

  車啟動的一剎那,邰偉清楚地聽到男子在問身邊的人︰「死人了,醫院能賠多少錢?」

  靠,什麼世道。邰偉苦笑著搖搖頭。

  檢驗結果要讓男子大失所望了。曹醫生開的藥方和藥局付的藥品以及小護士的配製都毫無問題。唐玉娥的血液裡發現了鎮靜劑的成分,但其死亡原因是海洛因中毒引發的腦水腫和呼吸衰竭。這個結果讓警方大吃一驚,在仔細檢驗了現場提取的物證後,終於在輸液管上發現了一個細細的針孔,懷疑有人用注射器將海洛因溶液注射進輸液管後毒死了唐玉娥。

  這還不是最讓人感到疑惑的問題。在整理唐玉娥隨身攜帶的物品的時候,警方發現了一本日文原版色情漫畫,內容涉及到同性戀、性虐待,畫面不堪入目。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即使對這類東西有偏好,也應該在家裡偷偷的欣賞,不至於連上醫院都帶在身邊。如果不是她的,又會是誰的呢?

  透過對死者家屬及相關人員的調查走訪,警方得知︰死者唐玉娥,女,43歲,原為本市某國有企業職工,1999年至今一直下崗在家賦閒。其夫龐廣才是J大後勤處的一名電工。兩人婚後育有一女,正在讀高中。

  唐玉娥生前是一個老實本分,熱心勤快的女人,沒聽說與人結怨。而且生活作風正派,對自己唯一的女兒的管教也是嚴厲有加,就連電視上偶爾出現接吻擁抱的鏡頭也會馬上調換頻道。警方曾考慮那本日文色情漫畫是其丈夫龐廣才的,可是龐廣才對此矢口否認,而且龐廣才只有國小文化,看日文漫畫恐怕難度較大,再說滿大街都有賣A片的,要想看那種題材的片子並不費力,何必要看這本天書般的漫畫。

  在J大校醫院的調查走訪中有了重大發現︰曾有一名下班的值班護士看到唐玉娥被一個身高在175CM左右的男醫生帶到第二診察室。不過可惜她看到的是背影,還是匆匆一瞥。警方認為此人有重大作案嫌疑,組織了本院所有的男醫生穿上白大褂讓值班護士辨認其背影,而值班護士指認的幾個男醫生,經調查,都排除了作案嫌疑。所以,可以初步認定,那名男子是醫院以外的人。

  那麼,就應該是這個人裝扮成醫生,帶著唐玉娥來到第二診察室,尋找機會讓她服用了鎮靜劑,並在輸液管中注入了足以致死的海洛因。
問題是︰

  第一,為什麼要用昂貴的海洛因作為殺人工具?比之物美價廉的毒藥比比皆是。

  第二,那本色情漫畫書是從哪來的呢?又意味著什麼呢?

  邰偉隱隱感到色情漫畫是本案的一個疑點,同時也可能是一個切入點。考慮再三後,驅車去了J大。

  這一次的會面還是在籃球場,不過和上次不同,方木是在激烈的三對三斗牛的時候被邰偉硬拉下來的。看得出他有些不情願。

  邰偉沒有帶案卷材料,只是口頭簡單地把案情陳述了一遍。方木一直低著頭擦汗,儘管臉拉得很長,不過看得出他聽得很專心。

  說完,邰偉直截了當的問方木︰「你怎麼看?」

  方木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皺著眉頭望著遠處發呆。隔了好久,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開口說道︰「這關我什麼事?」

  「嗯?」邰偉一愣,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邰警官,我只是個普通人,不是警察,那些事搞得我很煩,我想我幫不了你。」方木低下頭,小聲說。

  邰偉直直地盯著他看了好半天,開口說道︰「你該不會還是因為那件事在記恨我吧?」

  「沒有。」方木抬起頭,「我只是覺得很累了,我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學生。」

  邰偉張了張嘴,可是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枯坐了一會,拍了拍方木的肩膀,強笑著說︰「我能理解,畢竟你還太小,不該成天和這種事情打交道的。」他呼出一口氣,聳聳肩膀,「很奇怪,我一直都沒覺得你是個學生,反而覺得是我的戰友。呵呵。」他拍拍方木,「多保重。」說完,就起身要走。

  「我覺得……」方木突然開口了。

  「什麼?」邰偉馬上坐下,全神貫注的盯著方木。

  「那本色情漫畫,可能帶有羞辱死者的含義。」方木低著頭,自顧自的說著,「尤其像死者這樣老實本分的女人,在其屍體旁放上淫穢之極的東西,大概是想羞辱她。」

  「那動機呢?為什麼要這麼羞辱她?」

  「不知道,不過我覺得大概跟性有關係。」

  「你是說……情殺?」

  「我只是覺得有這種可能,至於海洛因,我想不出為什麼兇手要用這個殺人。用這麼特殊的工具殺人,兇手應該是有所準備的,而且應該和兇手的某種特殊需要有關,至於這種需要是什麼,我也想不出來。」

  邰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就這些?」

  「就這些。」方木又急切的加上一句,「這只是我的個人意見,僅供參考吧。另外,」他的臉沉了下來,「不用去調查我的過去,也不要試著說服我去做警察,我不會的。」說完,不等邰偉開口,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警方重新對死者及其丈夫進行了調查,重點放在了男女關係上。結果發現死者社會關係簡單,與之相熟的異性少之又少,而且其親戚、同事也說死者生前對不正當男女關係深痛惡絕。而對其丈夫龐廣才的調查卻取得了重大發現︰有群眾反映龐廣才與J大後勤處一名30多歲的清潔女工有染。警方集中力量對此線索進行了偵查,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那名女工的確與龐廣才有不正當男女關係,當時她剛剛離婚,寂寞之余就與龐廣才勾搭成奸。但是3個月前,這名女工已經再婚,男方是一個做批發小食品生意的小頭家,生活還算美滿,實在沒有必要殺死唐玉娥取而代之。

  案件偵破再次陷入僵局。

  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杜宇破天荒地沒有和張瑤膩在一起,而是拉著方木坐在了食堂裡一個顯眼的地方。

  「怎麼了,你和張瑤吵架了?」方木邊把冬瓜排骨湯舀到碗裡,邊奇怪的問。

  「沒有沒有。」杜宇顯然沒有心思和方木閑聊,邊往嘴裡送飯,邊伸長了脖子四處望著。不一會,他沖排隊打飯的人群中揮了揮手,張瑤眉開眼笑的也向這邊招了招手。

  三人行,必有燈泡。方木悻悻地端起托盤,「你們吃吧,我去那邊坐。」

  「哎,你別走啊。」杜宇一把把方木按在座位上,「她不過來,我們一起吃。」

  張瑤端著托盤和一個女孩子走到附近的一個座位坐下,沖杜宇擠擠眼睛,開始吃飯。

  「搞什麼鬼?」方木嘟囔著,埋頭吃飯。

  杜宇這頓飯吃得很不專心,不時地跟張瑤眉來眼去,有時還夾著手勢。過了一會,他笑嘻嘻的對方木說︰「哎,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方木有點摸不著頭腦。

  「那女孩啊,坐在張瑤旁邊那個。」杜宇努努嘴。

  方木轉頭掃了一眼,「還行。」那女孩也在往這邊看,遇到方木的目光,飛快的躲開了。

  「瞅你那一臉淫笑,當著張瑤的面也敢這樣。」方木瞪了杜宇一眼,「等會被她修理了你可別哭啊。」

  「靠,哪兒跟哪兒啊?我是問你對那女孩感覺怎麼樣?」

  「我?」方木一下子明白了,張瑤曾說過給他介紹女朋友,看來是來真的。

  張瑤打了個過來的手勢。杜宇心領神會,站起來說︰「走,過去一起吃。」

  「別鬧啊。」方木的臉一下子紅了。

  那邊的女孩倒是落落大方的樣子,端起盤子把對面的兩個位子空出來。

  「你總不至於連這點膽子都沒有吧?」見方木坐著不動,杜宇小聲慫恿著。

  方木遲疑了一下,心一橫,站了起來。

  「這是我的同學方木,和我一個寢室的。這是瑤瑤的同學,鄧琳。」

  「你好,神探。」鄧琳的聲音有點沙啞,很性感。

  聽到「神探」二字,方木更加不知所措了,頭也不抬的「唔」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就埋頭吃飯。餐桌上一下靜下來,過了幾秒鐘,方木感到杜宇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幹嘛?」方木抬起頭,才看見鄧琳的手伸在半空,舉也不是,落也不是,表情十分尷尬。

  方木忙伸過手去,卻忘了手裡正握著勺子,結果弄了鄧琳一手菜湯。

  「對不起。」方木手忙腳亂地在口袋裡找面巾紙,好不容易翻出一包,鄧琳已經用從包裡拿出的一包面巾紙擦乾淨手了。

  這下輪到方木尷尬了,呆坐了幾秒鐘,索性不再作聲,拉過托盤大口吃飯。

  整個午飯時間,都是杜宇和張瑤在不鹹不淡的找話題活躍氣氛,真正的兩位主角都悶頭吃飯,一聲不吭。方木先吃完了,很想馬上離開,一想不太禮貌,就摸出一根煙慢慢的吸。鄧琳一直在斯文的吃喝,煙霧飄過來,微蹙著眉頭用手輕輕扇走。方木沒有掐滅香煙的意思,趁她不抬頭,仔細的打量著鄧琳。

  身高碩約在165cm,長髮被隨意地綰在腦後,幾綹挑染成黃色的頭髮垂在臉旁,鵝蛋臉,皮膚白皙,眉毛精心修飾過,塗了睫毛膏,口紅不是便宜貨,耳朵上戴著鑽石耳釘,和項鍊搭配成完美的一套。穿著鵝黃色吊帶背心,肩膀上有穿過泳裝的痕跡。看起來皮膚細膩,應該不是生活在海邊,估計剛剛從海邊度假回來。白色短裙,雙腿修長,彩色涼拖鞋,腳趾甲途成淡淡的珠光紫色。

  這是一個家境優越的嬌小姐,從她待人接物的態度來看,父母不是進階知識分子,就是政府官員。鄧琳大概感覺到方木一直在觀察她,臉色有些微紅。吃完飯,她拿出紙巾輕輕揩揩嘴角,站起身,禮貌地告辭。

  「我有點事,先走了。」說完,沖每個人點點頭,端起托盤步履輕盈的走了。

  看她走遠,張瑤失望地嘟起嘴︰「你怎麼搞得嘛方木。」

  方木叼著煙,眼瞅著天花板沒有理會她。

  「你這傢伙!」午休的時候,杜宇還滿懷遺憾的說個沒完。

  「人長得漂亮,家境也好,她爸爸是當地的工商局局長呢。很多人追求她,張瑤可是費了不少口舌,她才答應跟你聊聊的。」

  「你喜歡你去追!我沒興趣。」方木脫的只剩下短褲,拉過毛巾被蓋在身上,「告訴張瑤,我謝謝她,不過別為我費心了。」

  「靠,好心沒好報。」杜宇也準備午睡了,脫掉衣服後發了一會呆,「嗯,腿真長。」他意猶未盡的咂咂嘴。

  「賤人!」罵完,方木忍不住笑了。

  杜宇的鼾聲很快在寢室內響起,方木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女朋友?

  靠,我怎麼跟阿Q似的。

  我需要一個女朋友嗎?

  長期以來,儘管方木在學院裡獨來獨往,很少跟別人交流,不過也能感覺到幾個女孩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異樣。只是自己習慣性的迴避所有人,所以那些眼神漸漸投向了其他開朗、熱情的男孩子。

  陳希。這個名字讓方木的心情驟然低落。他翻轉身,讓自己的臉緊貼著涼涼的床沿。不要說親吻、牽手,連那最簡單的三個字,都沒有來得及向陳希說出口。有些事情,一旦錯過,就是一生。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至尊寶面對抵在咽喉的劍,說了一句真實的謊言︰「如果上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會對她說我愛她,如果說非要給這份愛加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如果上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倒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甚至是認識陳希。不要想了,方木眨眨已經有點潮濕的雙眼,既然選擇要和過去說再見,就要選擇一切都忘記。

  朦朧中,方木竟想起鄧琳,中午明明仔細打量了她半天,現下卻一點也想不起她的模樣。只記得她用「心相印」牌的紙巾,紙巾袋上印著幾米的漫畫︰向左走,向右走。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7 PM

  第十三章 本能

  下班之前,邰偉在走廊裡遇見了經文保處副處長趙永貴。老趙倚著窗台悶悶地抽煙,腳邊已經有好幾個煙頭。邰偉走過去打了個招呼。老趙回過頭來,深陷的雙眼中佈滿血絲。

  「你們那個案子怎麼樣了?」邰偉遞過去一支煙。

  老趙扔下手中的煙頭,接過邰偉遞過來的煙,點燃後深吸了一大口。

  「沒頭緒。」他用手使勁按著太陽穴,「排查了快600人了,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你們那個案子呢?」

  「一樣。」邰偉有些喪氣地說。

  兩個人相視苦笑了一下,默默的吸煙。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雨,玻璃窗很快就模糊一片。邰偉看著玻璃上不斷流下的雨水,忽然想起和方木在大雨中尋找佟卉時的情形,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那個臉色蒼白,沈默寡言,略帶點神經質的男孩子,上次見面的時候,感覺氣色好了很多,眼神中也多了些年輕人應有的活潑。

  是啊,讓這樣一個年輕人整天面對那些血淋淋的凶殺案,的確殘忍了點。他應該像其他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平靜、快樂、沒心沒肺的生活。畢業、就業、娶妻、生子,享受一個普通人應有的平凡的快樂。

  丁樹成說他有察覺犯罪的天賦。然而,邰偉感覺不到這種天賦能帶給方木快樂。記得上次邰偉試探著問他為什麼會對行為證據學感興趣,他回答說不知道。這顯然不是實話,他好像始終在某種回憶中掙扎卻無力自拔。而這段回憶的盡頭,又是一段怎樣驚心動魄的經歷呢?

  這樣一個人選擇普通人的生活,邰偉不知道該為他高興還是感覺可惜。就像手裡的這件案子,如果他在,也許就不會這麼毫無頭緒。可是上次方木的態度讓他有點發慌,儘管事實證明情殺的偵破思路暫時行不通,邰偉仍然沒有再次拜訪方木的打算。

  「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就意味著又有人死了。」

  這小子,真希望有一天毫無牽掛的去找他喝頓酒,輕輕鬆鬆的大醉一場。

  「邰偉。」老趙冷不防開口了。

  「嗯?」邰偉趕快回過神來。

  「上次馬凱那個案子你們幹得不錯。」老趙用手使勁捋著頭髮,「我總覺得7.1案件的兇手不正常,可能是個心理變態,可是又找不到什麼線索。你幫我分析分析?」

  「我?」邰偉指指自己的鼻子,「別逗了,我哪有那兩下子。」

  不過老趙的話倒是讓邰偉心裡一動。的確,犯罪心理畫像在馬凱一案的偵破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7.1案件也好,海洛因殺人案件也好,兩起案件的作案手法都有不同尋常、無法解釋之處。如果能再次對兇手進行心理分析,也許對案件偵破會有不小的推展作用。

  「找個心理專家幫幫忙吧。」

  老趙明顯猶豫了一下,他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碾滅,「再說吧。」

  他看看手錶︰「下班了,媽的,今天不加班了,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說完,沖邰偉揮揮手,轉身走了。

  邰偉目送著有點駝背的老趙消失在走廊盡頭,一個50多歲的人了,才混上副處長,壓力可想而知。

  此時,方木正坐在教室裡,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發呆。下雨總能引起人的無限遐思,至少,也能讓人無法關注眼前的事。

  這堂課仍然是宋老師的課,這老先生在校外兼差律師,無法在學校安排的上課時間給研究生上課,只好用課外時間。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了,他還沒有下課的意思,只是說「休息一會」。

  暗暗叫苦的學生們冒著雨跑到附近的小超市買了點麵包什麼的充飢。膽子大一點的,收拾好書包悄悄溜了。宋老師在辦公室裡喝了茶,吸了煙,精神抖擻的回到教室,發現教室裡少了不少人,臉頓時拉下來,從皮包裡摸出點名冊。

  此起彼伏的答「到」聲讓方木回過神來,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孟凡哲。已經很久沒有老師點名了,方木也就一直沒和孟凡哲坐在一起。現下挪過去已經來不及了,方木有點替孟凡哲擔心,也不願意看到孟凡哲尷尬萬分的一幕。

  看得出孟凡哲有點緊張,硬梆梆的直著腰坐著,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宋老師手裡的點名冊。

  「王德剛。」

  「到。」

  「陳亮。」

  「到。」

  「初小旭。」

  「到。」

  怎麼辦?方木把頭扭過去。不在餐桌上碰掉餐具是良好的教養,在別人把餐具碰掉時裝作沒看見是更好的教養。下次吧,這次我實在無能為力了。

  「孟凡哲。」

  孟凡哲大概遲疑了一秒鐘,之後就半站起身清晰的答了一聲「到。」

  方木驚訝極了,扭過頭去,正好遇到孟凡哲的目光。孟凡哲沖他笑笑,愉快的眨了眨眼睛。

  晚上臨睡前,方木在洗漱間遇到了孟凡哲,他手裡拎著滿滿兩大壺剛剛燒好的開水。

  「你這是幹嘛啊?」方木邊擦臉,邊指著水壺問他。

  「嘿,給湯姆洗澡。」孟凡哲笑著說。

  「那也用不了這麼多吧,真浪費。」

  「你不知道,湯姆很淘氣的,總是弄得渾身髒兮兮。」孟凡哲幸福的像湯姆它媽,方木記得劉建軍叫孟凡哲傑瑞,忍不住要笑。他看看左右,洗漱間裡只有他和孟凡哲兩個人。

  「你,」方木看著孟凡哲,小聲說︰「好像不怕點名了。」

  「嗯!」孟凡哲使勁點點頭,「應該是的。」他把手裡的水壺放在地上,鄭重其事的伸過手來︰「方木,非常感謝你那時對我的幫助。」

  方木笑著把手伸過去握了握,「別客氣。」

  「有空去我那裡玩。」說完,孟凡哲沖方木揮揮手,拎起水壺走了。

  看著輕鬆的孟凡哲,方木感到由衷的愉快。他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微笑漸漸爬上臉龐。

  方木,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一連下了2天的雨,9月初的天氣,竟有些微微的涼意。

  方木撐著傘,小心的踏上圖書館的台階,牆上貼著一張紙,方木掃了一眼,好像是什麼尋人啟事。一片飄在水上的落葉險些讓他滑倒。他抬起頭,彷彿昨日還鬱鬱蔥蔥的大樹已經略顯金黃,一陣風吹來,又有幾片樹葉飄然落下。

  5分鐘前,喬老師打電話讓他到心理咨詢室去,電話裡沒說什麼事,只說讓他速來。

  心理咨詢室在圖書館的二樓。這是全市第一個設在大學校內的心理咨詢室,負責人是喬允平教授。2000年的時候,省教委開了個關於關注大學生心理健康的會,號召全省高校設立專門的心理咨詢機構,建立大學生心理干預機制。J大選擇了法學院和教育學院的幾個教師組成了J大心理咨詢室。喬允平教授的年齡最大,被推舉為負責人。成立兩年多來,前來咨詢的人寥寥無幾(這並不意味著J大所有人都沒有心理問題,只是大多數人都不肯直面自己的問題而已),喬允平教授平時瑣事纏身,慢慢的也就很少來這裡。所以,今天喬教授讓方木來這裡找他,方木感到很納悶。

  敲敲門,裡面傳來喬允平教授中氣十足的聲音︰「進來。」

  方木推門進去,才發現咨詢室裡不僅僅只有喬教授一個人。

  靠牆的沙發上,坐著兩個來訪者,都穿著警服,其中一個佩戴著一級警督的警銜。見方木進來,兩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上下打量著。

  喬教授坐在辦公桌後,面前是濃濃的幾本卷宗,其中一本攤開在他的手裡。他從老花鏡上方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同時遞過去一本卷宗。

  兩個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喬教授頭也不抬的說︰「我的學生。」

  這絲毫沒有減少他們眼中的疑惑。

  方木有點尷尬,只好坐下來翻開那本卷宗。只翻了一頁,方木就知道這是什麼了︰曲偉強和王倩被殺一案的卷宗。接案紀錄。驗屍報告。現場勘驗報告。現場圖片。走訪筆錄。方木有點漫不經心的翻著。

  曲偉強俯臥在草皮上,雙臂展開,手腕處的斷骨清晰可見。擺放在門柱旁邊的雙手,蒼白,毫無血色,彷彿從塑膠模特上截下的假手。
顱骨塌陷,臉上表情沉靜。

  一瞬間,方木彷彿回到了他只身站在球門前的那個夜晚。身邊的一切彷彿都安靜下來。四周擺滿了書的書架,喬教授和那兩個端坐在沙發上的警察,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牆上弗洛伊芳德的大幅油畫都似乎是遙不可及的景象。

  一個人彷彿在他胸口慢慢浮現,伸出長長的,如藤蔓般的雙手,慢慢將方木的全身緊緊纏繞,之後便悄悄嵌入方木的皮膚,不留一絲痕跡。只是那刺痛般的觸覺開始在全身蔓延,有種感覺在體內漸漸甦醒,冷靜而清晰。

  草皮。門柱。雙手。利器。

  「砰砰砰!」有人敲門。方木也一下子驚醒過來。

  「進來。」

  走進來的是圖書館的孫老師,手裡捧著一摞書。

  「喬老師,這是你要的書。」

  「放這吧。」喬教授面無表情的指指桌子。

  孫老師小心翼翼的把書放在桌子上僅有的一塊空地上。轉頭沖方木笑笑,拉開門走了。

  喬教授又看了一會卷宗,之後在那摞書裡抽出幾本翻了翻,就點燃一根煙,靠在椅子上沈思。兩個警察畢恭畢敬的坐在沙發上,一聲也不敢出。

  良久,喬教授突然坐起身,開口問道︰「你怎麼看?」

  方木愣了一下,一瞬間竟沒有意識到喬教授是在問他。

  「我?」

  「對。」

  「我還沒考慮好,要不老師還是你先……」

  「讓你說你就說,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

  喬教授指指那個一級警督︰「這是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邊平處長,也是我的學生,就是你的師兄。你有什麼好怕的?」

  邊平沖方木點點頭。

  「看完這本卷宗,那裡引起了你的注意?」喬教授盯著方木的眼睛問。

  方木略略沉吟了一下,簡單地回答道︰「手。」

  喬教授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繼續問道︰「兇手在殺死被害人以後砍掉了他的雙手,並丟棄在球場上。你的感覺是什麼?」

  這一次方木考慮的時間要長一點。

  「剝奪。」

  「哦?」喬教授揚起眉毛,「怎麼講?」

  「死者生前是一個足球愛好者,也是校足球隊的守門員。我不太懂足球。但是我知道,足球場上唯一一個可以用手觸球的人就是守門員。而對於守門員來講,雙手是他在球場上守護球門的武器。砍掉一個足球守門員的雙手,就意味著剝奪他最寶貴的東西。而在這種剝奪背後,我感到一種……」方木頓了一下,「嫉妒。」

  喬教授還是沒有表情,只是將手邊的煙盒推了過去。他不再盯著方木,而是轉向沙發上的兩個警察。

  「本案中的第二個死者王倩,在被兇手強暴後,掐死,然後肢解。不過他最後又把王倩拼成了一個人形。這就是最耐人尋味的地方。如果說兇手在現場留下的標記都代表著他的某種特殊需要的話,第一個死者身上的標記──砍斷雙手──意味著一種源自於嫉妒的剝奪,」他用手指指方木,「那麼,肢解被害人後又把她拼成人形,又意味著什麼呢?」

  方木和那兩個警察都像聽課般屏氣凝神的看著喬教授。

  「我覺得,兇手對死者王倩有一種重新塑造的渴望。他好像既對王倩的肉體充滿愛欲,又對它滿懷鄙棄。這種矛盾的心理支配他強暴了死者後,又將其掐死、肢解。而在他內心深處的一種渴望擁有『全新的』王倩的情感,又支配他將死者重新拼成人形。我想,兇手在將死者的屍塊重新拼接的時候,一定處於一種極其複雜的心理狀態下。有報復的狂熱,有征服的快感,也有對一切無法挽回的傷感和悔意。」

  喬教授指指卷宗,「我看到公安機關並沒有對王倩的背景和她與曲偉強的相戀過程作詳細的調查。我覺得,這是一個突破口。我的設想是︰這大概是一個王倩的追求者,眼看著心愛的女人與其他的男人出雙入對,雙宿雙飛。當他想像到自己心目中純潔、高貴的女神──我注意到王倩的外貌相當清純乖巧──和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男人在租住的小屋裡瘋狂做愛的時候,這種情感就會如火山般爆發。從而做出一些瘋狂的行徑。不過,」喬教授頓了一下,「這只是我的一些設想,因為有些問題我也想不通,比方說那只注射器。它也許是屬於被害人的,可是為什麼會被插在王倩的胸上呢?」

  「也許是兇手為了宣洩他對死者肉體的那種複雜情感,隨手拿起來插在王倩胸上的?」邊平插了一句。

  「現下還不清楚。」喬教授搖搖頭,「如果覺得我的設想能成立,你就按照這個思路查檢視吧。最好從王倩國中時期查起,這種感情的形成時間不是一天兩天,應該有很長時間的壓抑期。」

  兩位警察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的時候,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警察回過身來問喬教授︰「他也是你的學生?」他用手指指方木。

  「是啊。」喬教授揚起眉毛,語氣中帶著一絲倨傲。

  那個警察沒有再說話,看了方木一眼,拉開門跟著邊平走了。

  回到宿舍裡,方木呆呆地在桌前坐了很久,除了一根接一根的吸煙,幾乎沒有別的動作。

  杜宇笑嘻嘻的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嗆得直咳嗽。

  「我靠,你這樣吸煙,小心得cancer,」他邊打開門放煙,邊看著方木嘴邊還在冒煙的香煙,「老兄,用這個法子自殺,似乎慢了點吧。」

  方木沒有說話,苦笑著捏了捏眉心。

  杜宇的出現讓方木察覺到自己其實一直在思考喬教授給自己看的案子。下午的那種感覺仍然清晰,好像體內的另一個方木在不經意間又悄悄的冒了出來,一下子控制住他的整個身心。他的全部思惟都隨著這個方木的出現而被調動起來,就好像一輛插入鑰匙的汽車,一旦啟動,就輕易不肯停下來。

  這感覺讓他惶恐。

  杜宇走過來,歪著頭小心的看著方木的臉色。

  「你怎麼了?」

  「我?我沒事。」

  「你這傢伙,怎麼又像過去那樣陰個臉?有什麼麻煩事,不妨說出來聽聽。」

  方木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笑笑說︰「沒事。吃飯去吧。」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8 PM

  第十四章 葛瑞森‧派瑞的花瓶

  金家已經亂作一團。

  金炳山手裡捏著無繩電話,煩躁不堪的在客廳裡踱來踱去。身後的沙發上,他的妻子楊芹哭得雙眼通紅,幾個女同事攙扶著幾乎癱軟的她,七嘴八舌地說著一些毫無用處的寬慰話。

  金炳山看看牆上的掛鐘,已經快晚上10點了。他低下頭啪啪啪的按動著電話。隨著他的動作,楊芹也停止了哭泣,勉強挺起身子,滿懷期待的看著老公手裡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金炳山和對方說了幾句之後,就掛斷了電話。他回過身,不敢正視妻子的眼睛,搖了搖頭。

  楊芹重新癱倒在沙發上,一聲近乎母獸受傷般的悲號在她的喉嚨裡尖銳地響起,到了嗓子眼,又硬生生的憋住,霎時憋得滿臉通紅。

  金炳山忙走過去,在妻子背後用力敲打著,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楊芹的哭聲終於爆發出來。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她猛地一把推開了金炳山。

  「我不管,金炳山,你把孩子給我找回來!」楊芹頭髮紛亂,瘦得像雞爪似的手指指著金炳山,「就為了那個什????

  靠墊在金炳山身上彈了一下之後落在地上,金炳山看著平日裡賢淑端莊的副教授妻子此刻如同一個潑婦一般,心裡又酸又苦。他環視了一下客廳,大聲喊道︰「小陳呢?」

  司機小陳從廚房裡鑽出來,邊抹著嘴邊的速食麵湯,邊說︰「金總,我在這裡。」

  「尋人啟事還有嗎?」

  「還有幾張。」

  「走,出去複印100張,跟我去貼。」

  說完,他就抓起外套,向門口走去。穿鞋的時候,他回頭看看妻子,楊芹靠在一個同事肩膀上無聲的哭泣著。他嘆了口氣,拉開房門走了。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2點了。金炳山悄悄的打開房門,空無一人客廳裡亮著燈。他躡手躡腳地走到臥室門口,輕輕推開門,一臉淚痕的妻子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手裡還緊緊抓著女兒的衣服。

  金炳山的心裡一陣酸楚。他小心的帶上門,回到客廳裡發了一陣呆,就脫下被撕破的外套,躺在了沙發上。出去貼尋人啟事的時候,跟幾個治安聯防隊的人發生了口角,一個小伙子把印著女兒照片的尋人啟事撕得粉碎。金炳山腦袋一熱,動了手,結果他和司機小陳都被打了一頓。後來鬧到派出所,警察問清了原因之後,沒有過多為難金炳山,教訓了幾句就把他放了。

  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的睡了幾個小時之後,金炳山又起來了,打算把剩下的尋人啟事找個遠點的地方貼上。他邊揉著眼睛邊推開房門,卻發現門外有什麼東西擋著,他用力一推,房門開了,一個大紙箱擺在門口。

  金炳山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撕掉紙箱上的膠帶,掀開紙箱,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撲面而來。

  金巧一絲不掛,傷痕累累的蜷縮在紙箱裡。

  邰偉和隊裡的同事們在院子裡拉響警笛,準備出警的時候,看見了同樣行色匆匆的趙永貴。他忙搖下車窗,問了一句︰「老趙,去哪?」
「鶴崗。」

  老趙沒有多說,很快加大油門開出了警局的院子。看著老趙躊躇滿志的樣子,大概他那個案子有了線索吧。邰偉想想那個棘手的醫院殺人案,再想想出警的到達站,無精打采的揮揮手︰「出發。」

  又是J大校區。這該死的學校不知道怎麼了,3個多月的時間,死了兩個學生,一個職工家屬。據說這次是一個老師的小孩被殺了。該不是有什麼詛咒吧,這也太邪了。

  飛馳的警車很快就接近J大校區了,遠遠望去,高樓林立,很有些現代化高校的氣派。只是在邰偉眼裡,這座安靜祥和的象牙塔,此刻卻好像被一團濃重的陰霾籠罩一樣。儘管是陽光普照的早晨,邰偉還是感到了那團陰霾散發的陣陣陰冷。

  邰偉知道,由於頭班的關係,很多同事都在身上帶著什麼護身符之類的東西。平日裡,他也沒少嘲笑這些迷信的同事。可是此刻,他坐在駛向J大的警車上,卻感到莫名的心慌,很想用手去觸摸到什麼以求心安。

  警車駛進了J大家屬區,派出所的幹警正在小區門口等候他們。其實用不著指引,其中一棟樓前已經擠滿了人。

  邰偉摸摸腰裡的手槍,打起精神,響亮地喊了一聲︰「好了,幹活!」

  晚飯的時候,鄒團結帶來一個消息︰下午踢球的時候,從哲學系的同學那裡得知︰副教授楊芹的女兒被殺了。

  「我靠,」杜宇一拍桌子,「這也太頻繁了吧。」

  「聽說那女孩才7歲,媽的,太狠了。」鄒團結搖搖頭。

  杜宇正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推推方木。

  「你看。」

  鄧琳端著托盤在四下裡張望,尋找著空座。

  「走,團結,我們先撤。」杜宇手忙腳亂的端起盤子,「我們一走,你就趕緊招呼她啊。」

  「你神經病啊,坐下吃飯。」方木的臉有點紅。

  「靠,晚了。」杜宇伸著脖子看著,不無惋惜的說。

  方木回頭一看,鄧琳已經找到了空位,正拿出面巾紙小心地擦著桌面。

  「吃飯吧你。」方木鬆了口氣,翻動著盤子裡的土豆。

  「我靠,不會吧。」杜宇仍然像個長頸鹿似的伸長了脖子使勁瞅著。

  方木又回頭看看,劉建軍坐在了鄧琳對面,兩個人正交談著,看得出不是初次認識。

  「你小子,下手晚了吧。」杜宇悻悻的縮回了脖子。

  「有一種人,千方百計幫助別人追求女孩子,其實在他的潛意識裡,是他自己想追求人家,這叫人格替代。」方木翻著白眼說。

  鄒團結嘴裡含著飯,悶聲悶氣的笑起來。

  「變態!」杜宇的臉紅了。

  回宿舍的時候,在走廊裡碰見劉建軍,他笑容滿面的大聲打招呼。方木和鄒團結都回應了,只有杜宇眼睛望著天。

  「你看,我沒說錯吧。」方木笑著對鄒團結說。

  杜宇也笑了,狠狠地捶了方木一拳。

  死者金巧,女,7歲。死者生前就讀於J大附屬子弟國小二年三班。其父金炳山,42歲,大都文化有限公司總經理。其母楊芹,41歲,J大哲學系副教授。

  案發時,死者金巧已經失蹤了50多個小時。據死者的父母講,死者失蹤當晚,本來應該由其父金炳山去學校接孩子,但是由於金炳山臨時有客戶來訪,所以,沒能在放學時去學校接死者回家。死者於當晚失蹤,死者父母報警後,又四處張貼尋人啟事,然而,兩天來始終沒有消息,直到死者的屍體在家門口被發現。

  死者的遺體被發現時一絲不掛,傷痕累累。據法醫鑑定,金巧的死因為大面積軟組織挫傷導致的疼痛性休克。換句話來說,金巧是被活活虐殺的。經檢驗還發現,金巧死後曾遭到過性侵犯。但是在死者體內沒有發現男性體液,懷疑使用了保險套。

  死者的遺體被放在一個大紙箱內,經檢驗,這個紙箱是一個廢棄的adidas貨箱。紙箱內,除了死者的遺體之外,還有兩樣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東西︰一盒錄像帶和一塊碎瓦片。

  錄像帶為普通家用錄影機的帶子,上面沒有可供提取的指紋。整個錄像畫面只有15秒。內容是一個女孩的下體特寫。女孩躺在一塊黑色的布上(估計是為了掩蓋其他物品的顏色和特徵),大張開雙腿,鏡頭始終停留在女孩的下體。女孩在15秒的拍攝過程中始終沒有動,結合女孩皮膚的顏色,她當時應該已經死了。從錄像帶中的女孩的生理特徵來分析,她應該不超過14歲。後來死者父母從女孩大腿根處的一顆痣認出錄像帶中的女孩就是死者金巧。

  死者的右手裡握著一塊面積為19.77平方厘米的碎瓦片。經專家鑑定,這塊瓦片是一塊陶片。陶片應該是某個破碎的容器的一部分,從陶片上不完整的花紋來看,該容器上應該繪有裸體的男女形象。警方專門請教了市陶藝家協會的主席。回饋的消息是︰從陶片上描繪的圖案來看,很像是英國陶藝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之一──一個花瓶。不過這碎片不可能來自於真品,很可能來自於贗品。

  結合以上情況,警方初步決定採取下列措施︰

  第一,走訪死者生前就讀的國小。尤其是失蹤當晚與死者有過接觸的同學和老師;

  第二,本案的作案手段殘忍至極,仇殺的可能性很大。因此立即全面調查死者父母的社會關係;

  第三,裝有死者遺體的紙箱體積較大,兇手應該借助交通工具才能將其運至死者家門口,但是樓門前是水泥地面,無法提取車輛胎環印記,因此盡快走訪周遭群眾,尋找當晚出現的可疑車輛。同時到本市各大計程車公司調查,尋找可疑的租車人;

  第四,裝有死者遺體的紙箱應該屬於本市某個adidas專賣店或者專櫃所有,兇手已經將紙箱上標明發貨地和送貨地的標籤撕去。這顯然是為了隱藏紙箱的來源,因此,需要在全市範圍內尋找這個紙箱的出處;

  第五,死者生前曾遭受過非常劇烈的虐待,因此,她可能在被虐殺的過程中進行過躲避和反抗。懷疑死者手中的陶片為躲避和反抗中被死者攥在手裡的。那麼,那個被認為是陶片出處的花瓶,就應該是兇手家中的物品。因此,需要在全市範圍內尋找出售此種花瓶的商場,希望能得到有關購買者的線索。

  咳嗽。壓抑不住地咳嗽。隨後就是無休止的嘔吐。手扶著馬桶邊緣,右手狂亂的去抓放在旁邊的紙卷。狠狠地撕下一大塊,胡亂的在嘴邊抹了抹。扔進馬桶裡,按下開關,污穢的紙旋轉著消失在下水道裡。

  有些眩暈。勉強站起身來,浴室的鏡子裡是頭髮紛亂,臉色蒼白的自己。沖自己笑笑吧。牽動嘴角的同時,卻閉上了眼睛。不,不要看到那魔鬼般的笑容。

  搖搖晃晃的走回客廳,無力的癱坐在沙發上。房間裡門窗緊閉,濃濃的窗簾擋住了窗外的陽光。牆角的一盞地燈亮著昏黃的光。空氣悶熱無比。可是,為什麼還是覺得冷。

  被冷汗濕透的頭髮貼在額頭上,黏黏的很不舒服。用力把它們攏向腦後,手心裡也濕漉漉的。抽抽鼻子,屋子裡有腐爛的味道。疾步走到窗前,嘩啦一聲拉開窗簾,卻彷彿被陽光刺傷一般又匆忙拉攏。急切地走向寫字台,拉開下面的櫃門,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的都劃拉出來,終於找到了一瓶空氣清新劑。噴。噴。噴。直到再也噴不出一絲霧氣才停手。

  濃重的檸檬味有點刺鼻,不過,舒服多了。重新跌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書,隨便翻了幾頁。大幅的人體解剖圖插頁。

  滾開!書被狠狠地扔向牆壁,沈悶的撞擊後,嘩啦啦的落在地上,無辜的攤開著。身子一軟,從沙發上滑到了地上。冰冷的瓷磚一下將刺骨的寒意帶向全身。手撐著地面,極力想要站起來,卻感到一個濕滑冷膩的東西按在掌心。從沙發邊緣的地上撿起來一看,是一小塊破損的皮膚。

  喉嚨猛地發緊。捂住嘴連滾帶爬的撲向浴室,還沒等掀開馬桶蓋,可怕的乾嘔聲就在浴室裡回響。儘管身子彎成了弓形,儘管胃在劇烈地抽搐,卻只吐出幾口泛黃的液體。兩眼被淚水蒙住,但是能感到鼻涕已經淌到了唇邊。再次面對鏡中的自己。無力地抹去嘴角拖著的長長的涎水。定睛去看,站在對面的卻是同樣面色蒼白的另外一個人。

  笑!笑出來。鏡子裡的陌生人也嘿嘿的笑起來。回頭望望客廳裡那台電腦螢幕上貼著的照片。

  你贏不了我的。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8 PM

  第十五章 迷途

  方木幾步跨過草坪,順著小路急匆匆地往寢室走。宿舍樓下,西裝革履的劉建軍正在和鄧琳說話。看見方木過來,熱情洋溢的打著招呼,鄧琳也非常禮貌的沖方木笑笑。方木心不在焉的揮揮手,快步走進了宿舍樓。

  大約5分鐘前,杜宇在寢室裡給方木打來電話,說有大學同學找他。從師大畢業後,方木和大學同學幾乎都斷了來往。有人造訪,讓他感到非常意外。

  推開門,一個人從方木的床上坐起來,操著濃重的大連口音笑著說︰「老六,你回來了。」

  方木愣了幾秒鐘,一言不發的走過去,用力抱緊了那個人。

  「老大。」

  老大對方木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他在方木後背上用力敲了敲︰「你小子,沒怎麼變樣嘛。」

  方木不好意思地放開手,偷偷用手揩揩有點濕潤的眼角。

  「老大,你怎麼來了?」

  「我正好來這裡出差,就順便來看看你。我靠,沒想到你們J大的守衛這麼嚴,我登記了身分證才放我進來。」

  「嗯,前段日子學校裡出了不少事,所以對外來人員管得比較嚴。」

  「哦,什麼事?」

  「有兩個學生被殺了。」杜宇在一旁插嘴。

  「靠,怎麼到處都有這種事啊。」老大皺皺眉頭,看看方木臉色一變,忙把話題岔開。

  「你們宿舍的條件不錯啊,研究生標準嗎?」

  「是。老大你怎麼樣?」

  「唉,混日子唄。你也知道,現下大學生謀職有多困難。我在大連一家國有企業做法務,單位也不景氣,所以我們既要替單位打官司,還要替單位討債,這不,這次來,就是到你們這裡的一家公司要錢來了。」

  方木笑笑,「和其他兄弟們還有聯繫嗎?」

  「老二去部隊了,跟他一起去的351的老大說他現下是連級幹部。老五畢業後就去了廣州做律師,聽說混得也不錯。不過,和他們聯繫的比較少了。」老大的聲音低下來,「你也知道,老三那件事出了之後,老四死了,你好不容易才撿條命。好好的六個兄弟,就剩下我們四個。大家都好像心照不宣似的迴避這件事,巴不得早點忘記它,自然就慢慢斷了聯繫。」

  方木注意到杜宇正豎著耳朵聽,就拉起老大說︰「走,老大,你好不容易來一次,我請你吃飯。」

  校門口的小飯館裡,方木和老大喝的面紅耳赤。畢竟曾經是親如手足的兄弟,兩年多沒見,想說的話自然很多。一開始,兩個人都搶著說話,就像兩個風燭殘年,較量記憶力的老人一樣。彷彿心照不宣一般,兩個人都小心翼翼的迴避著那場慘劇。竭力回憶著當時某某天某位強人的高論和種種讓人開懷大笑的荒唐事。沒話說了,就傻笑著往嘴裡倒酒。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老大突然一拍腦門,「對了,還有件事呢,那個記者後來找你沒有?」

  「記者?」方木有點糊塗,「什麼記者?」

  「不是有個記者要採訪你嗎?」老大看起來更糊塗。

  「採訪我?採訪我什麼?」

  「唉,還能有什麼。老三那件事唄。」

  方木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到底怎麼回事?」

  「咦,你急什麼。大約3個月之前吧,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是C市晚報的記者。他問我是不是你的同學,我說是,然後我問他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他說在我們班的校友錄上查的。他說想調查一下當年老三那件事,說是要寫一篇有關大學生心理健康方面的報道。」

  「你都跟他說什麼了?」

  「沒什麼啊,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些。不過我感覺那個人倒不是很關心老三的事,相反,比較關注你。」

  「關注我?」

  「是啊,比方說你的性格啊,之後的表現啊什麼的。我想可能是因為你是唯一的倖存者的緣故吧。」

  方木想了一會,開口問道︰「那個人什麼樣?」

  「具體的不知道,不過聽聲音歲數不大,也就30多歲,挺有禮貌的。」老大注意到方木的眉頭越擰越緊,「怎麼了?他沒來採訪你嗎?」

  「沒有。」方木搖了搖頭。

  「那就怪了,這個人想幹什麼呢?」老大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方木心中的問號和老大一樣。他想起了暑假時肇老師跟他提過的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他又要幹什麼呢?

  趙永貴的鶴崗之行毫無價值。外調的時候,當地民警曾提供這樣一條訊息︰7.1殺人案的死者王倩在上高中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叫閻洪兵的男同學苦苦追求過她。只不過這小子表達愛的模式十分霸道︰任何和王倩有接觸的男性都免不了挨他和他那些社會上的小哥們的一頓拳腳。有一次,一個教物理的男老師在給王倩做課外輔導的時候,恰巧被閻洪兵遇見,結果這個男老師被打成脾臟破裂。這件事在當地造成了很壞的影響,要不是即將面臨高考,王倩幾乎要轉學。

  高考之後,王倩去了J大,閻洪兵成了無業游民,還兩次去J大糾纏王倩。第二次去的時候,被曲偉強領著足球隊的同學暴打一頓。當時閻洪兵說了一句「你等著,早晚收拾你」。在7.1案件發案前,閻洪兵離開鶴崗,不知去向。

  這條訊息非常符合喬教授建議的偵察思路,也讓趙永貴十分興奮。當鶴崗方面傳來消息︰閻洪兵突然返回鶴崗的時候,趙永貴一邊請求對方控制住閻洪兵,一邊連夜趕往鶴崗對閻洪兵進行詢問。

  結果讓趙永貴大失所望。閻洪兵去J大糾纏王倩等情況屬實,但是當時他回鶴崗後不久就去了廣州,在一個地下賭場作看場子的打手。2002年6月中旬,閻洪兵在一次械鬥中被打成重傷。案發時他還在廣州當地一家醫院就醫,而且處於警方的嚴密監控之下。

  所以當趙永貴再一次悶悶不樂的站在走廊的窗邊抽煙的時候,剛從局長辦公室回來的邰偉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什麼叫同病相憐了。因為邰偉的情緒同樣不高。

  且不說醫院殺人案已經陷入僵局,剛剛發生的女童虐殺案也是毫無線索。警方按照原有的偵察思路進行的各項調查均無功而返。

  案發當天,死者金巧班裡的同學大多被各自的父母接走了,只有一個小女孩回憶說她回家的時候,看見金巧站在校門口,好像在等人。導師當天要給岳父慶祝生日,也是一下班就走了。沒有人注意金巧在放學後,究竟跟著誰,又去了那裡。

  金炳山和楊芹夫婦原來都是J大的教師,後來金炳山辭去教職,和朋友開了一家文化公司,妻子楊芹繼續留在J大教書。無論在學校還是在社會上,兩口子的口碑都不錯,沒有與人結過怨。而金炳山雖然身處商海,但是潔身自好,從未聽說過與其他女人有曖昧關係。仇殺與情殺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對案發現場????點鐘左右回家,而當時,門前並沒有紙箱,直到七點鐘左右他推開房門。因此,兇手應該是在凌晨2點至7點這段時間把裝有金巧屍體的紙箱送到金家門口。而在這個季節裡,6點鐘左右,天就已經開始亮了。因此,兇手最有可能是在凌晨2點至凌晨5點之間將紙箱送至金家。而這段時間,這是人的睡眠最為深沉的時候。所以,當幹警們調查周遭的群眾是否聽到拖拽物品的聲音,是否目擊到可疑車輛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搖頭。只有一個患有前列腺炎的中年男子說他4點多左右起床上廁所的時候,隱隱聽到樓下有汽車發動的聲音。至於車型、牌照、駕車人特徵,無從考證。

  關於裝屍體的紙箱,警方調查了本市各adidas專賣店和專櫃。得到的訊息是︰這種紙箱是裝運動服的貨箱。店裡把貨取出來之後,就把紙箱買到廢品收購站,偶爾有店員需要紙箱,也會拿一兩個回家。全市共有大大小小的廢品收購站上千個,逐一調查的話,需要費些時日。

  至於那片陶片,警方在調查中發現,它來自於一件英國陶藝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的仿製品。而這種仿製品在本市大大小小的工藝品銷售點都有出售,調查購買者無異於大海撈針。

  所有的線索均告中斷。所以邰偉奉命去局長那裡會報的時候顯得底氣不足,好在局長並沒有過多的責難他,只是說不要放過任何細節,追查到底。

  和走廊裡鬱悶的老趙簡單打個招呼後,邰偉一頭鑽進辦公室,一邊死命揉著太陽穴,一邊點燃一根香煙塞進嘴裡。翻開案卷,邰偉一頁一頁的逐字看下去。邰偉疲憊不堪的離開市局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在一家路邊的餛飩店裡,邰偉一邊喝著加了胡椒粉的熱湯,一邊看著筆記本上潦草的幾行字。

  就在下午邰偉頭昏腦漲的看案卷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方木。記得這個小子說過什麼「標記」、「需要」的理論,實在沒有頭緒的話,不妨按照他的說法試試。

  刑事偵查的重要突破口是弄清兇手作案的動機,這樣可以把犯罪嫌疑人的調查範圍縮小。而犯罪現場的痕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兇手的作案動機。

  女童虐殺案的與眾不同之處,大概是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虐殺手段。作為一個成年人,殺死一個7歲的女孩,可以說易如反掌。兇手為什麼要費時費力的活活將金巧虐殺致死,並且在死後奸屍呢?如果說是要表達出兇手的某種特殊需要的話,那麼這應該是一個性心理變態者。

  第二,錄像帶。兇手拍攝了死者金巧的下體特寫。這又是出於一種什麼需要呢?如果說是為了將來進行性行為時刺激性欲,為什麼僅僅拍攝了15秒,又為什麼要將其送至被害人家中呢?如果是出於一種收集或者收藏的變態癖好的話,女孩的下體並不能展現出被害人的顯著特徵,對於兇手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第三,將屍體送至受害者家中。從以往類似的案例來看,這種行為多是兇手要表達一種挑戰或者炫耀的情緒。那麼他在挑戰誰?警方還是被害人的父母?

  邰偉一邊吞咽著滾燙的餛飩,一邊竭力模仿著方木的思路,試圖分析兇手的心理特徵。餛飩吃完,他也不得不承認,除了皺眉頭的模樣,其他的,是學不來的。

  站在午夜清冷的空氣中,邰偉做了一個決定︰不管面對多麼難看的臉色,他明天都要去找方木談談。

  事情比邰偉想像的要簡單得多。方木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擺出一幅生人勿近的嘴臉,只是小心地把寢室的門鎖好,就拿過案卷安靜的看。

  邰偉暗暗鬆了口氣。他知道,方木看資料的時侯最好不要說話。閑極無聊,就打開方木的電腦漫無目的的瀏覽。無意中,邰偉在一個硬碟分區中看到了一個命名為「資料」的檔案夾,打開一看,裡面還有六個檔案夾,第一個命名為「黃永孝」,最後一個命名為「馬凱」。

  邰偉心裡一動,馬上意識到這是方木以前參與過的案子。他雙擊這些檔案夾的圖示,卻被系統提示需要密碼。邰偉偷偷看看方木,正在盤算這傢伙如實告知密碼的可能性有多大的時候,方木開口了。

  「它的來源找到了嗎?」他指指一張照片,邰偉湊過去一看,是裝著金巧屍體的那個紙箱,普通的adidas貨箱,印著三葉草的logo。

  「沒有,還在找。怎嗎?」

  「哦,沒什麼。」方木又把目光投向那塊陶片的照片。

  「這個呢?」看了好一會,方木又問道。

  「這個就更麻煩了,全市很多工藝品銷售點都有賣,很難查出購買者是誰。」

  「這塊陶片,什麼意思呢?」方木看著天花板,彷彿在自言自語一般。

  「會不會是死者在現場與兇手搏鬥的時候無意中撞碎了那個花瓶,然後抓在手裡的?」

  「不會,」方木搖了搖頭,「肯定是兇手在殺死了被害人之後,塞進她手裡的。」

  「為什麼?」

  「你不覺得它太大了嗎?」方木用手比劃著,「兇手殺死被害人,奸屍,拍攝錄像,這一系列行動中,他不可能沒發現死者手裡抓著那塊陶片。」

  「你的意思是,」邰偉想了一會,慢慢地說︰「兇手把它放進被害人手裡,是為了傳遞某種訊息?」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這訊息究竟是什麼。不過我覺得可以從兩個方面去分析,一是陶瓷本身,二是這個英國陶藝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寓意。後者需要查找資料,至於前者……」方木邊思索邊說,「我覺得可能與被害人的身分有關。陶瓷,有什麼特點?」

  「嗯,比較硬,也比較脆。」

  「我也是這麼????

  「哦,為什麼?」

  「這個問題一會再回答你,我們先談談兇手本人。我覺得這個人應該在25到35歲之間,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及藝術修養,經濟條件尚可。外表整潔,待人接物彬彬有禮。這個人存在一定的性心理障礙,這來自於失敗的性經歷。」

  「依據?」

  「首先,這個人賦予了陶片一定的含義,我們姑且認為它的寓意就在於女性。那麼這個人就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藝術修養。而這種人往往比較在意自己的儀表。其次,這個人在犯罪手段中表現出一種性心理變態的跡象。比方說虐待,比方說奸屍,比方說拍攝死者下體的特寫。通常,奸屍者往往是一種無法與女性正常發生性行為的人,且大多曾經受到過女性在性方面的拒絕和侮辱,而這種人往往支配欲極強,並具有施虐的傾向。在他們看來,死去的女性更能滿足他們支配女性身體的慾望。這也是我猜那陶片代表女性的原因,堅硬而脆弱。既代表拒絕,也代表不堪一擊。這就是兇手心目中的女性。而且,把屍體送還給死者家屬,大概也是為了表達這種情緒。不過……」方木猶豫了一下,「對於這些判斷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選擇只有7歲的死者。大多數具有這種心理狀態的人都會選擇成年被害人來平衡內心的挫折感。而征服一個只有7歲的小女孩,我感覺不到他能獲得滿足。」

  「也許這是兇手的第一次嘗試?所以選擇相對比較容易的小孩子下手?或者乾脆就是一種偶然。」

  「現下還不清楚。最好別下結論。」方木搖了搖頭,「還有,卷宗裡說車輛來源的調查正在進行,有消息嗎?」

  「目前還沒有,對當晚執行的計程車司機的調查沒有結果,初步考慮這個人可能是租借車輛或者自己有車。」

  「哦。」方木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我覺得你們不妨考慮一下死者父母的熟人作案的可能。」

  「為什麼?」

  「如果是暴力劫持的話,學校門口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肯定有目擊者。而死者在那樣的家庭環境中,家長應該多次教給她一些簡單的自保常識。另外,她雖然只有7歲,但不會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給塊糖就能領走。所以,我覺得很有可能是熟悉其父母情況的人,讓死者喪失了警惕,最終被劫持。」

  邰偉臨走的時候,方木問他醫院殺人案的進展如何。邰偉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告知方木他最初提出的偵破思路被證明是錯誤的。方木的臉上看不出失望,而是皺著眉頭盯著窗外看了很久。

  「7月1號那個案子呢?」良久,方木開口問道。

  「不太清楚。你也知道,那是經文保處負責的,我也不好過問。不過,估計也沒什麼頭緒。」邰偉看看方木越皺越緊的眉頭,「怎嗎?」
方木沒有作聲。

  「難道……」邰偉沉吟了一下,「你覺得是同一個人幹的?」

  隔了很久,方木才慢慢地搖了搖頭。一絲苦笑浮現下嘴角。

  「我很難說清我的感覺。」他看著邰偉的眼睛,「從理智上來講,我覺得這些案子不像是一個人做的。因為這三起案件從手法、被害人、現場特徵、兇手心理特徵上來看,差別太大了。可是,我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總覺得似乎有某種聯繫在裡面。」看到邰偉屏氣凝神地看著自己,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不過也許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你也別太當真。」

  送邰偉走到門口的時候,邰偉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馬凱給你的信,你看了嗎?」

  方木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地承認︰「沒有,被我燒了。」

  邰偉驚訝極了,「燒了?」在他看來,這是再好不過的探詢犯罪人心理的資料,卻被這樣一個對行為證據具有濃濃興趣的人看也不看就燒掉,這真有點不可思議。想追問原因,卻看見方木滿臉都寫著「不要問!」的表情。

  媽的,有句話怎麼說的?天才都是怪胎。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49 PM

  第十六章 數字殺手?

  清潔工張寶華拖著掃帚和撮子費力的爬上綜合教學樓四樓。這棟樓原來是清潔工田翠霞負責的。這婆娘不知道交了什麼好運,離婚後找了個做小商品生意的頭家。前段時間,後勤處電工班的龐廣才的老婆讓人殺了,警察在調查的時候把他和田翠霞的奸情抖了出來。儘管證明殺人案跟她無關,田翠霞也沒法再在J大呆下去了,連個招呼都不打,直接辭了職。清潔工本來就人手不夠,後勤處只好臨時把綜合教學樓的清潔工作交給了張寶華。報酬是每個月多發200塊錢。

  張寶華草草的掃了幾間教室,低頭看看錶,已經快7點了。按照規定,八點之前必須要把教學樓清掃乾淨。想想剩下的3層教學樓,張寶華伸手捶捶自己的腰,推門進了404教室。

  咦,這麼早就有人來上自習?

  教室裡並排坐著兩個人。借著清晨微微的曙光,張寶華依稀辨得其中一個人穿著紅色的衣服。

  上自習的話,怎麼不開燈?哼,大概是昨晚偷偷留在教室裡親熱的吧。張寶華撇撇嘴,伸手按下了牆上的開關。

  方木和杜宇邊大口咬著麵包邊趕到教學樓下的時候,才發現他們今天完全不必要擔心遲到。幾百名學生和教師聚在樓下,熱鬧得像個菜市場。雖然大家都在七嘴八舌的說話,可是臉上的表情卻驚人的一致︰恐慌。

  出什麼事了?方木剛想問問身邊的同學,卻一扭頭看見了樓邊警燈閃爍的警車。方木的心一沉。該不會又死人了吧?

  他撇下杜宇,奮力向人群中擠去,好不容易擠到前排,卻被一個警察毫不留情的伸手攔住了。

  「沒看到警戒線嗎?」

  藍白相間的警戒線把綜合教學樓前的一片空地與人群徹底隔絕開來。從敞開的大門裡,能看見警察們在樓上樓下的忙碌。透過值班室的窗戶,方木看到了上次在心理咨詢室遇到的那個老警察。值班員正在軋澀難言地跟他解釋著什麼。旁邊的椅子上,一個清潔女工雙手捧著一杯水,眼神發直,渾身篩糠。旁邊的一個拿著本子的警察似乎正在耐心的詢問著什麼。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胖胖的教務處長費力地擠進人群,擠到中間,打開手裡拎著的喇叭,噗噗的吹了兩聲後,扯開嗓子喊道︰「同學們,同學們,今天需要在綜合樓上的課暫時停止,補課時間另行通知。其他教學樓的課照常。重複一遍,綜合樓的課今天暫時停課,其它教學樓正常。」

  人群中傳來「歐」的一陣喧嘩。儘管對發生在教學樓裡的事心懷恐懼,但是不上課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講還是一個很大的誘惑。昨晚熬夜的打著哈欠回宿舍,沒吃早飯的趕緊去食堂。誰在裡面,誰又怎麼樣了,遠不如一個回籠覺和一杯牛奶、兩個雞蛋有吸引力。別人的生死,終究是別人的。

  人群很快散去。方木估計等下去也不會有人告知自己事實真相,也準備轉身離去。就在這時,他看到邰偉那輛白色吉普車停在樓旁。

  他也來了?應該由經文保處負責的案子,為什麼會要他插手?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機,撥通了邰偉的電話。

  電話好久才接通,邰偉疲憊而低沈的聲音︰「哪位?」

  「是我。出什麼事了?」

  「是你啊,你怎麼知道我在你們學校?」

  「看到你的車了。你怎麼會在這,到底怎麼了?」

  「局裡人手不夠,我是臨時來協助的。又他媽出人命了。」

  「誰?怎麼回事?」方木急切地問。

  「別問了。我現下忙得很,過幾天我再聯繫你。」說完,邰偉就掛斷了電話。

  邰偉的粗口顯示出他現下焦躁的心態。的確,作為警察,命案接二連三的發生,換了誰都要罵人。

  邰偉此刻的確想罵人。趙永貴已經跑到4樓的衛生間裡去吐了。邰偉也很想吐,可是總得留一個人在現場。

  他鼓起勇氣,轉過身面對著前所未見的景象。這是一個可以容納80多人的教室。第四排,端坐著受害人,一個被剝掉了全身皮膚的人。由於失去了全身皮膚,甚至連頭皮都被剝的一乾二淨,所以,眼前這具屍體讓人難辨性別。不過從胸前尚存的脂肪組織來看,這大概是個女性。

  失去全身皮膚的女屍彷彿充滿歉意般低垂著頭坐在桌前,原本是長髮濃密的頭頂如今血肉模糊,肌肉和筋絡盡現的屍身上好像披了一件顏色斑駁的紅色外套。沒有嘴唇覆蓋的白色牙齒在閃光燈下顯得十分刺眼。

  在她身邊,安靜的坐著一個塑膠男模特。「肌肉發達」的上身緊繃繃地箍著一件「外衣」。定睛去看,那是一張血跡斑斑的人皮,胸口處軟沓沓的垂下兩塊,能看見已經變得紫黑的乳頭。如果這是一張女人的皮,那麼,它的主人應該就是身邊的女屍。相對於身邊血肉模糊的女伴,塑膠模特顯得非常無辜,但他嘴邊若有若無的微笑在鏡頭裡讓人不寒而慄。

  照相機在教室裡嚓嚓的閃著,邰偉一陣眼花,嘔吐感更加強烈。

  「好了沒有?」邰偉粗聲大氣的問圖像組的同事。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揮揮手,「其他部門,幹活!」法醫和勘驗組的同事麻利的行動起來。

  邰偉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兩個「人」。太陽已經越升越高,原本昏暗的教室也漸漸亮起來。在越來越強的光線中,邰偉竟有些恍惚,彷彿自己是個教師,正在給這兩個「學生」上課。該講什麼呢?人體解剖學?

  「咦?」一個法醫發出了大聲的驚嘆,「邰偉,你來看!」

  邰偉回過神來,疾步走過去。

  「發現什麼了?」

  「你瞧。」法醫滿臉驚異的指著女屍的頭部。

  邰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一條細細的黑線正順著女屍的頭部向下,一端在課桌的抽屜裡,另一端塞在女屍的耳朵裡,邰偉看看女屍頭部的另一側,另一隻耳朵裡也有。

  是一幅耳機。邰偉把手伸向抽屜,一旁的法醫急忙阻止,「小心,裡面可能……」

  邰偉沒有理會他,緩緩拉開抽屜,一部CD機端端正正的擺放在抽屜裡。邰偉戴上手套,慢慢地把CD機拿出來。隔著機蓋,能清楚地看見一張碟片在裡面飛快的轉動著。

  這具面目猙獰,失去了全身皮膚的屍體居然在聽音樂。

  邰偉示意法醫把耳機從死者耳中拿出來。

  這詭異的氣氛讓法醫的手有些發抖,他定定神,伸手從死者的耳朵裡拿出了一隻耳機。在取另一隻的時候,第一下沒有拉出來,法醫一用力,卻拉動了邰偉手中的CD機,邰偉忙用力按住,耳機插頭從CD機上被拔了出來。

  震耳欲聾的音樂在教室裡猛然炸響,好像一把沉重的大錘轟然敲擊在每一個在場警察的心上。一個在教室後面仔細勘驗的警察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卻沒有人笑他。所有人都驚恐萬狀的盯著邰偉手中的CD機。

  邰偉也差點扔掉手裡這台淒厲號叫的CD機,不過他很快就定住神,飛快的按下了停止鍵。

  低垂著頭的女屍彷彿在偷笑邰偉他們的驚慌失措,而身邊穿著人皮外衣,直著腰板坐著的塑膠模特,簡直笑得前仰後合了。

  那天早上的事情在校園裡傳得沸沸揚揚。方木在等待邰偉帶給他真實的情況,而在這等待的日子中,他也在盡其所能的搜集有關線索。消息有真有假,有官方消息,也有小道謠傳。不過肯定的是當天綜合教學樓裡的確出了命案,死者是個化學系的女生,據說死狀甚慘。

  三天後,邰偉果真來訪。一進門,他看宿舍裡只有????

  「有沒有吃的,我餓死了。」

  「只有速食麵。」方木看看邰偉通紅的雙眼和凌亂不堪的頭髮,心想這哥們一點也不像個國家機關從業人員,倒像個好幾天沒吃飯的討薪民工。

  「我去食堂給你買點吧。」

  「不用,速食麵就行。要是有搾菜什麼的最好也來點。」

  方木給他泡上速食麵,又翻出不知何年何月的半包搾菜。邰偉不等麵條泡軟就狼吞虎嚥的吃起來,邊吃邊用手指著自己帶來的黑色皮包。
「在裡面,自己看。」

  死者叫辛婷婷,女,20歲,化學系二年級學生,四川自貢人。案發時,死者已失蹤36個小時,只不過死者生前結交過數個網友,以前也有過突然赴外地與網友見面的事情,所以死者的室友並沒有對死者的突然失蹤感到意外,也沒有人去報告老師。

  案發地點在J大綜合教學樓404教室。一名清潔女工發現了死者,在當時較暗的光線下,她還以為死者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按亮電燈後,才發現那是一個被剝了皮的人。

  詢問筆錄裡提到女工在教室裡看到了兩個人。「另一個人是誰?」方木邊向後翻,邊問邰偉。

  邰偉突然停止咀嚼嘴裡的麵條,好像回憶起了什麼噁心的東西。

  「不是人,一個塑膠模特。」他勉強咽下嘴裡的麵條。

  「塑膠模特?」方木皺皺眉頭,剛要問個究竟,卻看見邰偉已經開始乾嘔了,忙指指桌子上的水杯。

  邰偉覺得有點尷尬,喝了幾大口水後,清清嗓子,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媽的,吃急了。」見方木沒有搭理他,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點揶揄的成分,邰偉有點不服氣。

  「你們這幫學生啊,膽子也真夠小的,我聽說,那個教室都沒有人敢去了。不過也難怪,4樓404,那麼多4(死),也真是不太吉利。」

  方木笑笑,繼續問道︰「塑膠模特?什麼樣的,哪一本是現場圖片──你剛才說什麼?!!」毫無徵兆地,方木一下子跳起來。

  邰偉被問個猝不及防,一口水嗆在喉嚨裡,劇烈的咳嗽起來。方木一邊用力的敲打著他的後背,一邊大聲追問︰「你剛才說什麼?」

  「我──我說什麼了,」邰偉好不容易喘過氣來,「你他媽想嚇死我啊?」

  「快想,你剛才說什麼,什麼4……」方木急切地說。

  「嗯,我剛才說……4樓404。怎嗎?」

  方木沒有回答邰偉,而是直愣愣地看著屋角出神。

  邰偉莫名其妙的看著方木,過了好一會,聽見方木輕輕的念叨著︰「1、2、3、4……」

  正想問他,方木卻緩緩的開口了︰「邰偉,並案調查吧,」他轉過身來,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是數字。」

  「什麼數字?」邰偉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我可以肯定是一個人幹的,因為每一次,兇手都在現場留下了受害者的編號。」方木坐在床邊,「只不過他不是以受害者的個數,而是以犯案的次數為順序。到目前為止,從1到4。」

  「我不明白。」

  「7.1案件,那個被砍斷雙手的男生,你還記得他是幹什麼的嗎?」

  「那個案子我了解的不多,不過我記得好像是校足球隊的守門員吧。」

  「守門員一般穿幾號球衣?」

  「……不知道,法蘭西的巴特斯穿16號。」就這點訊息,還是方木差點被馬凱咬死那天,邰偉從走廊裡路過值班室,無意間在電視裡看到的。

  「1號。而且曲偉強肯定穿1號球衣,因為我參加過他的球衣退役儀式。」

  「1。我明白了,醫院殺人案發生在第二候診室,這是2。那麼3呢?」邰偉抓著頭,苦苦思索著。

  方木的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那個送屍體的貨箱。」他慢慢地說,「你還記得那個貨箱的樣子嗎?」

  「那個adidas貨箱?」邰偉不解的問,「有什麼特殊的?」

  「三葉草。」方木苦笑了一下,「我早該注意到的。」

  感到懊惱的不止他一個人,還有邰偉。此刻,邰偉清楚地回憶起,那個adidas貨箱的側面印有adidas特有的logo──三葉草。那個貨箱不知道看了幾百遍了,怎麼就沒有發現呢?

  「4樓404教室,而且屍體就在第四排發現的。不用說,這是4。」邰偉啞著喉嚨說。

  突然間,313寢室裡的兩個人好像被某種沉重的、黏黏的,甚至帶點腥臭味的恐懼死死罩住。一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方木看著地面,邰偉看著方木,任由那恐懼如不停偷笑的大蛇,在他們之間來回游走,不時吐出信子,露出毒牙,高傲的欣賞兩個人的驚恐與無助。

  良久,邰偉艱難的說︰「還有幾個?」

  方木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搖搖頭,「不知道。」

  寢室裡重新陷入沈默。過了好一會,邰偉試探著問方木︰「會不會是一種巧合?」

  「我覺得不是,」方木面色凝重,「從1到4,而且全發生在J大附近,死的不是學生,就是教工家屬。不至於巧合到這種地步。」

  他猛地站起來,拿起那幾本材料,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

  「我建議警方並案調查。」他盯著邰偉,目光炯炯,「而我要做的,就是繼續了解這幾起案件。希望──」方木舔舔發幹的嘴唇,「到4為止!」

  死者辛婷婷的死因是機械性窒息,凶器應該是一條繩子。在死者的血液內發現了甲基三唑氯安定的成分,懷疑死者是被麻醉後勒死的。死者的全身皮膚被剝掉。被剝掉的人皮像一件衣服一樣被「穿」在了擺放在死者身邊的塑膠模特身上。現場圖片顯示,儘管死者身高接近170CM,但是,對於那個男塑膠模特來講,人皮衣服還是小了點。除了勉強遮住軀幹、左右上臂和大腿之外,塑膠模特的其他部位都在外面露著。從剝皮的手法來看,兇手的技巧並不高明。但是給模特「縫製」人皮衣服的針腳細密整齊,看得出兇手是個細心且耐心的人。

  現場發現了一部還在轉動的CD機,從CD機紀錄的播放時間來看,是在案發當日凌晨1︰45分啟動的。可以肯定,那也是兇手將屍體和塑膠模特擺放進教室的時間。

  死者正在「聽」的音樂是一張老唱片,70年代非常流行的披頭士樂隊的一張專輯︰《Revolution9》。

  這是讓警方和方木最感到頭疼的事情。相對於殺人、剝皮而言,這明顯是一個意味深長的附加行為。而讓死者聽音樂,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儘管不少人覺得並案調查的理由有點牽強,不過最終還是得到了市局的批准,並專門成立了專案組,邰偉、趙永貴是專案組的負責人。前三起案件中已經中斷的線索被重新撿起,徹底追查。其中兩條線索是目前偵查工作的重點︰

  一是醫院殺人案中毒品的來源:海洛因並不是可以輕易取得的犯罪工具。所以警方認為,如果能夠在全市範圍內找到海洛因的買家,也許可以確定兇手的身分,至少可以得到兇手的部分特徵。

  二是車輛:方木曾經向邰偉提出,兇手應該是一個有車的人。這一點與警方不謀而合。因為第一起、第三起和第四起案件的發案現場都不是第一現場,且都需要搬運屍體。如果徒步搬運的話,一來費時費力,二來容易被發現。而J大共有西、南、東三個校門,三個校門在夜裡11時左右均關閉,外來車輛如果進入校園的話,肯定會被守衛發現。所以,初步考慮作案車輛應該來自於校園內部。

  一個星期後,兩路人馬分別將訊息回饋回專案組。負責查找毒品來源的一隊人動用了特情,在全市範圍內的吸毒人員範圍內進行排查,沒有發現可疑的毒品買家。但是,卻得到了一條重要情報︰9月下旬,一個吸毒者在深夜外出購買毒品後,在回家路上被人襲擊,錢包和剛剛購買的海洛因被搶走。該吸毒者雖然被打傷,但是由於心虛沒有報案。警方對該人進行了詢問,但是當時被毒癮折磨得幾乎喪失理智的他對當晚的襲擊者毫無印象。最後警方也只好對他處以勞動教養了事。

  查找車輛的一隊人對經常停放在校園內的車輛進行了徹底排查,毫無結果。不過細心的幹警隨後對校園周邊與外界溝通的各個可能的出入口進行了勘察,結果在學校北側的閘極欄處發現了一個缺口。原本豎立的鐵條閘極欄被人鋸斷了一根,又將鋸斷的鐵條虛裝在原處,可以隨意將其拆卸下來。留下的缺口可以容許一個人透過。而從這個缺口進入校園後,步行1分鐘後可以到達綜合教學樓(第四起案件的發案現場),步行5分鐘後可以到達體育場(第一起案件的發案現場)。缺口外殘留車轍的痕跡,但已無鑑定價值。初步認定,兇手就是從這裡出入校園的。

  透過以上線索及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分析,兇手是一個經濟條件較好,聰明健壯,熟悉校園及周邊環境的人。這個結論和方木的設想大致相同。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深秋的中午,方木和邰偉坐在籃球場的長椅上。邰偉把剛剛得到的消息告訴了方木︰那個披著人皮外衣的塑膠模特的生產廠家已經找到了。但是本市銷售這種塑膠模特的專營店有上百家,很難找出那個購買者。邰偉說「還在排查中」,可是方木也聽出他對此並不抱太大希望。

  今天的陽光出奇的好,邰偉坐在椅子上用力舒展著筋骨,彷彿能感覺到絲絲陽光慢慢地滲入到骨縫裡,暖暖的很舒服。邰偉點燃一根煙,軟塌塌地靠在椅子上,心想要是他媽的沒有這些煩人的案子,今天該多麼愉快。

  身邊的方木與邰偉心境相似,沐浴在深秋的陽光裡,方木也感到通體酸軟,眼皮發沉。幾天來,方木一直在夜以繼日地研究四起案件的案卷。查資料,做筆記,還要躲著好奇心空前高漲的杜宇。嚴重缺乏睡眠的他此刻只想好好的睡一覺。然而,儘管在這暖如春日的陽光下,舒舒服服的閉上雙眼,他的腦海裡還是一遍遍閃現案卷裡的文字和圖片,就好像有人用刻刀把它們深深地刻在了大腦上一樣。

  警方分析得不錯,這是個相當聰明的傢伙,如果指望他自己疏忽大意而留下蛛絲馬跡的話,幾乎不可能。要想抓住他,只能從他的行為裡逐步分析、歸納他的特徵。然而,在這四起讓人越來越感到困惑的案子裡,究竟能告訴方木什麼呢?

  這也是幾天來讓方木最感頭疼的事情。從以往的經驗以及現有案例來看,連環殺手在連續犯案的過程中,總會為了滿足心理或情感方面的某種需要而實施某一種特殊行為。這種行為,往往被稱為犯罪人的「標記行為」。辨別並分析標記行為對偵破連環殺人案件極為重要。一來,這是並案分析的依據,二來,也是探求兇手作案動機的重要訊息。因為它總能很好地反映兇手潛在的人格、生活類型和經歷,能夠在犯罪人、被害人、現場三者的互動中找到相應的證據。

  毫無疑問,兇手在作案的過程中,對於犯案數字的精心安排,顯然不是一種巧合的結果。在沒有掌握更多的事實情況之前,對於數字,只能將其理解為一種挑釁。而兇手在四起案件中的其他一些特殊行為,能否被視為是一種標記行為呢?

  從表面上來看,這些行為似乎具備標記行為的特徵︰第一起案件中將被害人王倩肢解,將曲偉強雙手斬斷並移屍體育場;第三起案件中將手中塞有陶片的被害人金巧送回,並附上拍攝了死者下體的錄像帶;第四起案件中將被害人辛婷婷的皮剝掉。這些行為顯然都需要兇手付出額外的時間、耐心、技能以及風險,這已經遠遠超出了逃避偵查的需要,而是為了使兇手自己獲得某種滿足。

  然而,這正是最讓方木感到困惑的部分。因為上述看起來特徵明顯的標記行為,既無法表明犯罪人持續性幻想的升級或變化,也並沒有在持續性的案件中保持穩定。換句話來說,現有的所謂「標誌行為」無法充分反映兇手的人格和心理特徵。

  第一起案件中,兇手對王倩進行了性侵犯,然後將其肢解,按照喬老師的說法,兇手將其拼回人形是出於對死者「重新塑造」的渴望。殺死曲偉強並斬斷其雙手是出於嫉妒的內在動因。然而現有的偵察結果證明「情殺」的思路是錯誤的。而現場發現的注射器更是無法解釋。

  第二起案件中,死者是40余歲的中年婦女,無性侵犯情節,性犯罪的特徵並不明顯。讓人迷惑不解的色情漫畫書被方木認為是出於羞辱死者的動機。現有的結果同樣不能證明這一點。

  第三起案件中,死者遭到兇手性虐待致死,錄像帶和陶片都表現出兇手的性心理異常。也反映出兇手對女性身體強烈的支配欲。

  第四起案件中,死者被剝皮,身邊的塑膠模特則表現出兇手有異裝癖的傾向。雖然在性心理學角度來看,異裝癖會引發性虐待傾向。但是很少聽說有性虐待者會轉變為異裝癖,更難想像一個人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一個性虐待狂轉變成一個異裝癖。

  如果說這是一個人格分裂者的話,那他分裂的就不是二重、三重的問題,很可能是多重。也許他早晨起床,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屬於哪個人格。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有個想法,」一直在一旁懶洋洋地坐著的邰偉開口了,「相信你也察覺到了,每一起案件中都有無法解釋的特徵,似乎都與當起案件毫無關聯。第一起案件中插在死者胸口的注射器;第二起案件的色情漫畫書;第四起案件的CD。這似乎都在暗示下一個死者特徵和作案手法。」

  「哦,你說說看。」

  邰偉來了精神,「其實當我得知在第一個現場發現注射器之後,我就有這種感覺。」他目光炯炯的看著方木,「第二個案件中,死者死於醫院。這是巧合嗎?而且,在死者的包裡發現的色情漫畫書中,有大量的性虐待描寫。而第三起案件中的死者,恰恰被性虐待致死。」

  邰偉作了個劈開的手勢。

  「我覺得,每一起案件都可以一分為二來看待。每一個看似與案件無關的物證,其實是在提示下一起案件的特徵。」

  方木沒有搭腔,其實,這種想法他也有。邰偉沒有提及第三起案件中的陶片。而對於陶片及其作者的背景資料,方木已經掌握了不少。那個陶製花瓶的作者葛瑞森‧派瑞是個異裝癖者。而在第四起案件中,兇手將死者的皮披在男塑膠模特身上,正是表達了兇手變成另一種性別的渴望。

  如果這種假設成立,擺在面前的就有兩個問題︰一、兇手的動機?二、第四起案件中的CD又在暗示什麼?

  方木疲憊地按按太陽穴,對於這樣一個精神極度混亂的人,猜測他腦子裡的想法,難度可想而知。

  「不管怎麼說,我覺得下一個被害人還會在這個學校裡,而且……」

  「而且會和5有關。」邰偉陰沈著臉替他把話說完。

  要不要告誡這個校園裡的所有人遠離與5有關的事物?兩個人茫然的環顧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那些臉上帶著甜蜜微笑,對生活充滿美好憧憬的人。

  第五階梯教室。

  男生五舍。

  五食堂。

  第五跑道。

  五號球場。

  ……

  儘管陽光依舊燦爛,方木和邰偉仍然感到了陣陣陰冷。已是深秋。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50 PM

  第十七章 

  今天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天。

  喬老師上午把方木叫到了心理咨詢室。他先是問方木是否插手了校園裡的幾起案子,方木心裡嘀咕著上次是你讓我參與分析的呀,嘴裡吞吞吐吐的支吾著。喬老師一瞪眼睛,方木就老老實實的把他所了解到的情況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喬老師。喬老師聽完皺著眉頭連吸了兩根煙,接著莫名其妙的囑咐了方木幾句諸如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就揮揮手讓他走了。儘管感覺到喬老師對自己的不滿,可是想到如果喬老師肯參與案件的話,抓獲兇手的可能性將大大增加,方木多少感到一點心安。

  可是下午發生在自習室裡的事則讓方木感到尷尬萬分。

  邰偉複印了一些材料給方木。方木希望能在其中再找出一些蛛絲馬跡。於是下午,他就在自習室裡找了個不太引人注意的角落裡看材料(杜宇正和張瑤在宿舍裡膩著)。當鄧琳向方木走過來的時候,方木正在看那幾本色情漫畫的複印件,根本沒注意到她。

  「你好。」她笑吟吟的打了個招呼,「你也看漫畫啊,哪一部?」

  鄧琳好奇地俯下身子,方木想蓋住那些捆綁著的、一絲不掛的肉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鄧琳怔怔地看了幾秒鐘,臉紅到了耳根。

  「嗯……品位很獨特啊。」說完,她連看都不敢看方木一眼,就飛快的走開了。

  方木忙要解釋,可是鄧琳已經走出了教室。

  「靠!」方木把材料摔在桌子上,心想他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彷彿還嫌不夠亂似的,傍晚的時候,邰偉突然打來電話。

  「我在蔡家屯,你馬上來,打車來!」邰偉的語氣很急。

  「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這次事情大了,你快來吧,快到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說完,邰偉就掛斷了電話。

  蔡家屯位於城郊,居民屬於城鎮居民。雖然無地可耕,但是,這裡的居民仍然保持著農民的習慣,????9點,村子裡卻是漆黑一片。只有一個地方,燈火通明,還能看見警燈在無聲的閃爍。

  看到站在路邊吸煙的邰偉的時候,方木的心不由得一沉。遠遠望去,邰偉佝僂著身子,豎起衣領,頭髮被秋風吹得東倒西歪,借助身邊吉普車的車燈,能看見邰偉臉色陰沈。認識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樣子。

  當方木跳下計程車,向他走來的時候,邰偉扔下煙頭,居然咧嘴沖自己笑了一下。

  我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不過別笑了,讓人感到徹骨的冷。

  「打車用了多少錢?我給你報銷。」在吉普車上,邰偉心不在焉的問。

  「不用了。」

  邰偉似乎也不想在這些小事上過多糾纏,悶聲不響的開車。幾分鐘後,邰偉和方木一前一後的走進一戶農家小院。院子裡被足有100瓦的大燈泡照的雪亮,頭頂上的光只照下來,院子裡的人一個個顯得面色蒼白,形同鬼魅。

  「啊,終於來了。」一個蹲在牆角的人突然開口了。

  方木尋聲望過去,是一個法醫,以前在馬凱那個案子裡見過。旁邊蹲著另一個人,抬頭看了方木一眼之後,就把頭低下去,一聲不吭的吸煙。這個人也認識,方木知道他叫趙永貴,曾經在喬老師的心理咨詢室裡和他見過面。

  整整一個院子的人都在看他,方木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

  「這邊。」邰偉在院子角落裡招呼他。

  還沒等走近,方木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這是一個用碎磚、木板和樹皮搭成的一個豬圈。方木小心的走近,借著那盞大燈泡的光,豬圈裡的情形一覽無遺。裡面的爛泥足有半尺濃,到處散落著豬食,豬食槽倒扣著,一半都陷進了爛泥裡。這是一個邋遢無比的養豬戶。豬圈裡一隻豬都沒有。儘管看起來臥在爛泥裡的那個紋絲不動,渾身黑乎乎的傢伙很像,不過方木還是肯定那是一個人。

  「那是……誰?」方木抬起手,聲音低啞地問。

  邰偉沒有回答他,而是遞給方木一個物證袋,裡面有一個沾滿污泥的,打開的信任狀。右上角,一個金髮碧眼的白人男性沒心沒肺地咧著嘴笑著。托馬斯‧姬兒,美國國籍,J大公共外語部。

  死的是個外國人,就像邰偉說的,事情大了。

  方木猛地抬起頭,四處環視,似乎在尋找著什麼東西。

  邰偉知道他在找什麼,又遞過一個物證袋,裡面是一塊手錶,同樣污穢不堪,但是能看見時針、分針、秒針都停在「5」上。方木怔怔地看著那塊手錶。第五起殺人案。

  「邰偉,怎麼樣了,可以開始了嗎?」那個法醫大聲喊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煩。

  邰偉轉身作了一個「開始」的手勢,回過頭來對方木解釋說︰「我讓他們等你來看過現場之後再進行勘查,雖然派出所的人破壞了一些痕跡。我知道,現場的原始記錄對心理畫像很重要。」說完,頗為自得的沖方木擠了擠眼睛。

  方木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兩個穿著雨靴的警察跳進豬圈,費力地把屍體抬出來,放在院子中央的一塊塑膠布上。死者身材不高,一米7左右,在美國人裡應該算個矮子。儘管全身糊滿爛泥,但是仍然能看見幾處露了骨頭的傷口。

  「靠,估計被豬啃了很久了。」法醫一邊戴上手套,一邊皺著眉頭說,「邰偉,你先忙你的,這個樣子,」他指指屍體,「估計得驗一陣子。」

  邰偉點點頭,帶著方木走進了屋子。穿過亂七八糟的擺放著炊具和農具的堂屋,他們進了裡屋。

  裡屋同樣燈火通明。一個乾瘦的農民模樣的人老老實實的坐在屋角的小板凳上,估計是報案人。兩個警察坐在炕沿上,中間的小炕桌上擺著詢問筆錄。

  見邰偉進來,兩個警察停止了詢問,站了起來,屋角的農民也趕忙站了起來。

  邰偉揮揮手示意他坐下,伸手拿起了詢問筆錄,翻了幾頁,對仍然緊張地站著的農民說︰「把你剛才所說的話,再說一遍。」

  報案人一臉苦相地說︰「我都說了好幾遍了,領導,我還沒吃飯呢。再說,我的豬還在隔壁吳老二家,這摳門肯定不能給我餵豬。」

  「領導」保證了請他吃飯以及他的豬的晚飯之後,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開了口︰「我那個敗家媳婦昨天下晚跟我幹了一仗,回了娘家。我在小賣店打了一下午撲克,下晚5點多鐘的時候,就回來了。一進院子,我還尋思這豬一天沒餵了,不得嗷嗷叫喚哪?還挺好,一聲都沒吭。我熱了一鍋豬食,就去餵豬了。餵豬的時候,我尋思省點電,農用電多貴啊,6毛八一個字,你們城裡才3毛9一個字吧?(此處批評國家農民政策近2分鐘,直到邰偉不得不提醒他說正題)」

  「哦,我說到哪了?哦,對了,省電──我就沒開燈,可是我查來查去覺得不對,我家只有4口豬啊,圈裡怎麼有5頭?我還以為是隔壁吳老二家的豬跳到我家來了,我正高興呢,發現這口豬臥在那不吃食,我拿棍子捅捅它,也不動彈。後來我拿手電一照,我的媽啊,那是個人啊!我就報警了,派出所的人來了之後,從他身上翻出個工作證,就給你們打電話了。」

  這時法醫進來了,在堂屋裡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沖著手上的泥。

  邰偉在屋裡喊了一嗓子︰「怎麼樣?」

  「失血性休克。」法醫邊甩著手上的水邊走進來,「有些被豬啃掉的地方還得仔細驗驗,不過至少被捅了14刀。」他朝報案人努努嘴,「也不怪他把死者看成豬,那傢伙挺胖的,足有個180來斤,你的豬可是飽了口福了。」說完,看著所有人皺眉欲嘔的模樣,嘎嘎的笑起來。

  邰偉小聲嘀咕了一句「變態」,扭頭去看方木,卻發現他正盯著屋角出神,嘴裡喃喃自語︰「豬……豬……」

  邰偉剛要開口問問,方木卻先開口問報案人︰「你剛才說,你把死者看成了豬?」

  報案人嚇了一跳,「是,是啊。天那麼黑,這幾個傢伙一個個都是黑乎乎的。再說,在豬圈裡趴著,還能是什麼?」

  方木轉頭面向邰偉,邰偉看到方木臉色蒼白,唯獨目光咄咄逼人。

  「那張CD呢?」

  「什麼CD?」一時間,邰偉有點轉不過神來。

  「上一起案件,404教室!那個被剝了皮的女生正在聽的那個!」方木急的有點語無倫次。

  「在局裡。怎麼了?」

  邰偉話音未落,方木已經抬腳往外走了。

  「回去,拿那張CD!」

  邰偉一路拉著警笛,風馳電掣般地趕回市局,物證科的人卻已經下班了。

  「沒辦法了,只能等到明天再說了。」邰偉沖方木攤開雙手,無奈地說。

  「不行!」方木的回答簡短,但是斬釘截鐵。

  邰偉只好給物證科的同事打電話。半個小時後,那台CD機擺在了方木和邰偉面前。方木打開CD機,戴好耳機,一聲不吭的聽音樂。邰偉不知道方木究竟想幹什麼,不過他猜也許方木已經知道了那張CD與第五起案件的關係,所以現下最好別打擾他。邰偉點燃一根煙,坐在方木面前靜靜地看著他。

  方木一首一首的聽,不時在紙上記錄著。有的歌從頭聽到尾,有的歌只聽了幾句就跳過去。終於,他在一首歌上停了很長時間,反覆聽了幾遍後,他在紙上飛快地寫了一行字,然後在那行字上重重地畫了個圈。

  邰偉忙湊過去。

  Helter Skelter。

  「驚慌失措?什麼意思?」邰偉不解地問。方木畫圈的力量很大,紙都被戳破了,倒是很符合這個詞代表的心境。

  方木慢慢地摘下耳機,任憑CD機還在嗡嗡地轉著,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煙盒,慢慢抽出一支點燃,邰偉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查理‧梅森。」方木的聲音低啞。

  這個名字邰偉似乎聽過,而且隱約記得是個什麼邪教組織的頭領。他與這起殺人案有什麼關係呢?

  「查理‧梅森是美國六十年代末著名的邪教組織『梅森之家』的頭子,他宣稱自己受到一首披頭士的歌曲《Helter Skelter》的啟發,發動了名為『Helter Skelter』的末日戰爭。目的是殺死白人,然後引發黑人與白人之間的階級戰爭。第一批受害者就是猶太裔導演波藍斯基的家人。除了波藍斯基之外,他的老婆和另外4個人都被殺了。第二批受害者是一個開超市的頭家一家。犯罪現場的牆上寫著『殺死豬玀』。梅森宣稱,自己發動這場末日戰爭是因為自己受到了一首披頭士的歌曲的啟示,這首歌!」

  方木指指那台CD機,《Revolution9》中的一首單曲《Helter Skelter》。

  邰偉目瞪口呆的聽著,好半天才開口問道︰「你的意思是,兇手在模仿查理‧梅森的犯罪?」

  「是的。」方木低聲說,「剛才我一直奇怪為什麼要把屍體扔進豬圈。後來當那個報案人說他把死者看成了豬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梅森。因為歷史上有很多連環殺手都曾經在殺死被害人後,採取某種模式來羞辱被害人。比方說把死者故意棄置在『不許傾倒垃圾』的廣告牌下;殺死一對青年男女之後,故意將屍體擺成女方在為男方口交的姿勢,等等。這也是我推測在第二起案件中的色情漫畫書帶有羞辱死者意味的原因。不過把受害者稱為豬的,最典型的就是查理‧梅森。而且我隱約記得他的罪行緣於一首搖滾樂。所以,我推測第四起案件中的CD裡一定有這首歌。」方木疲憊的靠在椅子上,「果真沒錯。」

  邰偉沉吟了一下,「那前幾起案件,會不會也是模仿其他人的作案手法呢?」

  「有這種可能。不過我不能確定,需要查查資料。」方木站了起來,「我得回去了,要抓緊時間。」

  邰偉也站了起來︰「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方木擺了擺手,「你趕快回現場。所有的異常特徵都要記錄下來,也許……」方木舔了舔早已乾裂的嘴唇,「會有第六起案件的預示。」

  6。這個平常的數字瞬間讓兩個人的心情沉重得無以複加。

  整整一夜,方木都在電腦前查找有關資料。直到天亮前,他才疲憊不堪地和衣倒在床上。這一睡,直到快中午12點半的時候才被杜宇叫醒。

  方木在食堂胡亂吃了點東西,就直奔圖書館。午休時間的圖書館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看不到。方木看看手錶,還不到1點,距離開館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方木徑直來到3樓的資料室,把書包放在水磨石地面上,然後背靠著牆坐在上面,打算在開館前再打個盹。閉著眼睛,半夢半醒地瞇了十幾分鐘後,方木聽到一陣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還夾雜著一個男子的小聲細語。

  「嗯……我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下周吧……」來人看到走廊裡坐著一個人,腳步驟然停了下來,手中的電話也隨之掛斷了,「一會再打給你。」

  方木費勁的睜開眼睛,是圖書館的孫老師。

  孫老師驚訝的俯下身子,「你怎麼在這睡覺啊?也不怕著涼。」他把方木拉起來,指指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別老覺著自己年輕,這麼涼,得了痔瘡有你受的。」

  「嗯,謝謝您。」方木不好意思地搔著頭。

  孫老師看看錶,「嗯,來得這麼早。還沒到開館時間,不過你先進來吧。」說完,他就打開資料室的大門。

  進門後,方木直奔書架,接連抽下《美國犯罪百科全書》、《犯罪學大百科全書》、《疑嫌畫像》幾本書,捧著一大摞書歪歪斜斜的走向座位。坐在椅子上,方木習慣地抽出煙盒,想想又塞了回去。

  孫老師走過來,笑笑說︰「開館之前,可以吸煙。」他看看方木手中的煙盒,「!芙蓉王,檔次挺高的。」

  方木不好意思地說︰「我老師給的。孫老師,你來一支?」說著,就抽出一根煙遞過去。

  孫老師也從衣袋裡拿出一盒芙蓉王煙,晃了晃,「一樣的。別把煙灰撣得到處都是。」說完,就走到他自己的座位那裡,邊噴雲吐霧,邊看書。

  整整一個下午,方木都在埋頭查資料,記筆記。除了去書架拿書、還書,他幾乎沒動過地方。資料室裡人來人往,時而嘈雜時而寧靜。然而,這一切似乎都與方木無關,他的全部身心都沈浸在面前這些書卷裡。在人類犯罪史的漫漫長河中,那些或高碩、強健或矮小、猥瑣的劊子手們與方木擦肩而過。在一躍數載的匆匆一瞥中,在那些彷彿能將記錄它們的紙張浸透血污的案件中,在那些十幾年前、幾十年前甚至一百多年前的罪犯的內心裡,方木感到自己正一步步地接近真相。

  當他疲憊不堪的放下筆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方木疲憊不堪的揉著太陽穴,邊去飲水機邊接了一杯冷水一飲而盡。資料室裡已經沒有人了,看看手錶,已經接近下班的時間。方木慢慢的整理著書包,突然感到倦意一陣一陣的襲來。

  怎麼會這麼睏呢?手腳都彷彿灌了鉛一般的沉重,眼皮不住地打架,椅子前所未有的舒服……

  驕陽似火,被曬得滾燙的籃球場上,和寢室裡的同學們穿著短褲,赤裸著上身打籃球。三哥太要強了,非得贏不可,輸了就不讓我們走。
走廊裡。越過那些披著毯子、抱著肩膀的沈默的男生,能看見351寢室的孫慶東坐在廁所門前,渾身發抖。

  有人輕聲告訴我,周軍死在廁所裡了。

  圖書館裡。手中的書如同樹上的枯葉般簌簌發抖,借書卡上的名單裡赫然是一連串熟悉的名字。

  小超市裡。長髮紛飛的陳希笑著對我說,你說,那樣該多好。

  25路車站。陳希緊靠著我的肩膀。

  俱樂部裡。面目猙獰的惡魔高高舉起斧頭。鮮血噴湧。陳希蒼白平靜的臉。

  352寢室門前,火光中,王建和祝老四被燒得捲曲的身體,空氣中是刺鼻的焦臭味。

  肅立在門前的吳涵緩緩轉身,我張皇失措地說,你,你是第七個讀者。

  吳涵微笑著預設,手握著軍刀向我慢慢走來,嘴裡輕輕地說,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

  不──

  方木一下子猛跳起來,面前有一個黑影被方木嚇得倒退兩步。

  「你怎麼了?」

  是孫老師。從架在他鼻梁上的那兩片鏡片中,方木看見了自己滿是冷汗,猙獰不堪的臉。

  「哦,沒什麼。」方木偷偷地把手從書包????

  「馬上下班了,我看你還趴在桌子上睡著,就想把你叫醒,沒想到你『啊』的一聲就跳起來了。」孫老師驚魂未定地說,「嚇死我了。」

  「對不起,做惡夢了。」方木勉強笑笑。

  「沒事。」孫老師拍拍方木的肩膀,「年輕人,也要注意休息啊。」

  「嗯。」方木沒有多說,收拾好書包就離開了資料室。

  死者名叫托馬斯‧姬兒,41歲,白人男性,美國國籍。死者生前系J大公共外語部聘請的外籍教師。案發前一天晚上,死者曾在校門口乘計程車來到市內「晚風JAZZ」酒吧消費,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什麼時間離開酒吧。(上述情況來自於經常在校門口拉客的計程車司機和酒吧服務生)

  死者的死因為失血性休克。從屍檢情況來看,發現屍體的時候,他至少已經死了15個小時以上。他的胸腹部一共被刺了21刀,凶器為一把長約14──18CM,寬約4CM的單刃尖刀。從傷口的部位和形狀來看,兇手應該是一個身高在170CM──178CM左右,習慣手為右手的成年男性。

  死者身上的財物完好無損,除了手錶被調至5點25分25秒之外,死者攜帶的現金和信用狀、銀行卡都沒有動過。

  經現場勘查,發現屍體的豬圈並非第一現場。考慮到死者體態較胖,因此,兇手應該使用機動車輛將屍體帶至拋屍現場。根據拋屍現場戶主的陳述以及屍體檢驗的情況,兇手棄屍時間大約在上午10時至下午16時之間。警方調查走訪了拋屍現場附近的群眾,試圖尋找可疑車輛的目擊者,但是沒有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只有一個年近七十的老太太說曾看見一輛白色轎車停在拋屍現場附近,至於車型、牌照號碼,目擊者無法提供。而死者家門前的痕跡已經被破壞,即使留有胎環印記,也無法提取。

  耐人尋味的是,死者生前的同事提及死者有同性戀傾向,懷疑兇手同樣有同性戀傾向或者扮作同性戀者將死者騙至第一現場並實施殺人行為。去年年末和今年年初,中美兩國國家元首進行了互訪,新上任的美國總統更是首次來華訪問。年底,美國軍方進階將領還將來華訪問,全世界都在關注中美兩國軍事關係的回暖。因此,J市的美國領事館對此案表示了極大的關注,多次與市政府和市警局進行交涉,希望盡快破案。專案組感到了極大的壓力。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還是在籃球場,邰偉和方木坐在長椅上,身邊堆著濃薄不等的案卷。

  邰偉先向方木簡單介紹了剛剛得到的調查結果,方木很用心地聽著,極少插嘴。最後,邰偉不無沮喪的說暫時沒有發現提示下一起案件的不尋常的特徵。方木想了想,拿過案卷材料,慢慢地看。

  看到物證圖片的時候,一張照片讓方木看了很久。照片上,死者的錢夾和錢夾內的現金、信用狀、銀行卡等物擺在桌子上。從照片上看,除了中國工商銀行的信用狀和銀行卡之外,現金有人民幣和美金若干,還有一張鈔票的顏色比較特殊,由於被其它物品遮擋著,方木看不清它的幣種和面值。

  「這是什麼?夾在中間那張。」方木指指照片。

  邰偉湊過來,「哦,那個啊,是一張英鎊,5英鎊。」

  方木的眉頭皺起來,「他身上為什麼會有英鎊呢?」

  「老外嘛,身上有外幣很正常啊。」邰偉滿不在乎的說。

  「問題是他是美國人,身上有美金和人民幣就已經可以進行日常消費了。為什麼還要帶英鎊?而且只帶了5英鎊?」

  這個問題把邰偉問住了,他搔搔頭,「也許……也許有什麼紀念意義吧。怎嗎?」他看看方木,「你覺得這是下一起案件的線索?」

  「我不能確定。」方木搖搖頭,「只是覺得有點不同尋常。再找找資料吧。」

  「也好。你那邊呢,怎麼樣了?」邰偉看看方木帶來的案卷,迫不及待地問。

  方木點點頭,目光變得堅定、冷靜。

  「基本上有點眉目了。」

  「是嗎,怎麼回事?」

  「你別急,一本一本看。」方木把四起案件的材料一字排開,邰偉注意到每一摞材料上都有一疊列印紙。

  「我們先從第二起案件來看。在第一起案件的現場,女性死者的胸博上被插了一個注射器。我認為這是在提示下一起案件的案發地點在醫院,至少也是與醫生這個頭班有關。結果,第二起案件就發生在校醫院,死者是一個43歲的中年婦女,死因為海洛因中毒。」方木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他拿起那疊列印紙,「你再看看這個。」

  邰偉伸手接了過去。那是一些期刊和書籍的複印件,上面還有方木勾畫過的痕跡。

  「可能有點亂,你邊看,我邊講。」方木慢慢地說,「這些是英國著名的連環殺人犯哈樂德‧希普曼的資料。1963年,17歲的哈樂德‧希普曼跪在母親的床前,目睹年僅43歲的母親撒手人寰。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也成為了他人生的重大轉折點。母親的死激發了他學習醫學的興趣,但是他的母親由於病痛的折磨,長期以來只能依靠海洛因和嗎啡來減緩發病時劇烈的疼痛。所以,他也同時產生了用海洛因和嗎啡殺人的慾望。他不能容忍那麼多與自己的母親年齡相仿的婦女平安幸福的生活下去。」

  邰偉忘了看手中的材料,目瞪口呆的看著方木。方木平靜地繼續講述︰「1970年,他從醫學院畢業,成了一名醫術高超、醫德良好的家庭醫生。但是他從未真正擺脫童年的遭遇。1984年,希普曼開始用海洛因殺死自己的病患,受害者多為與母親年齡相仿的女性。直到1998年底他被捕時為止,他一共毒殺了215個人。」

  邰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你的意思是,兇手在模仿哈樂德‧希普曼的作案手法?」

  「是的。在第二起案件的現場,死者的手提袋裡被兇手塞進了一本日文原版色情漫畫。內容涉及到性虐待和同性戀。我認為這也是兇手在提示下一起案件的線索。因為第三起案件中,年僅7歲的死者就是死於性虐待。」方木又拿起一摞材料遞到邰偉手裡。

  「這是日本著名連環殺手宮崎勤的資料。宮崎勤是一個早產兒,雙手腕骨略有畸形,也造就了他自卑的性格。這個人不喜歡與他人交往,但是非常喜歡看色情漫畫。他被捕的時候,警方在他的寓所裡搜出了大量描寫性虐待的色情動漫作品,光是色情卡通片就有六千多盒。宮崎勤第一次犯罪是在1988年,他勒死了一個4歲的小女孩並奸屍,還拍攝了死者的下體特寫,用作日後自慰的時候用。之後在1988年10月、12月、1989年6月,他又三次作案,死者都是不超過7歲的小女孩,作案手法都是虐殺死者後奸屍。最變態的是,宮崎勤在1989年1月重返第一起案件的棄屍現場,把第一個死者的遺骸裝在紙箱裡送回了被害人的家。紙箱裡放有類似犯罪聲明的字條。後來,他還把字條郵寄到幾家比較大的報館。1989年7月,宮崎勤被捕。1997年,東京地方法院判處宮崎勤死刑。不過他至今還在為自己的死刑上訴。」

  聽罷,邰偉喃喃地說︰「這,這簡直和金巧那件案子一模一樣啊。」他急切地拿過第四起案件的材料,「這個呢?又是誰?」

  「愛德華‧蓋恩。美國著名的連環殺人犯。」不知道方木是感到累了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的語氣越來越低,臉色也愈發陰暗。

  「第三起案件中,死者金巧手中握有一塊陶片。這塊陶片來自英國著名陶藝家葛瑞森‧派瑞的一個作品。而葛瑞森‧派瑞是一個異裝癖者。歷史上最有名的異裝癖連環殺人犯當屬愛德華‧蓋恩了。愛德華‧蓋恩的一生都在他母親的管教和虐待之下。他把他母親的屍體留在家裡,把放置母親屍體的房間釘死,當作神殿一樣供奉。最初,他為了排遣寂寞,只是到附近的墳墓裡,把女性的屍體挖出來,然後觸摸、觀賞她們。後來,他開始剝掉屍體的皮縫製人偶。最後,這種變態行徑開始變本加厲,他在三年內殺死了3個中年女性,並用她們的器官製作『人類手工製品』,包括人皮外衣、人骨湯碗等等。(方木用手指指第四起案件的現場圖片說︰「就是這樣的人皮外衣。」)他被捕之後,承認自己非常渴望知道擁有陰道和乳房的感覺。當愛德華‧蓋恩穿上那些人皮外衣,就會幻想他是自己的母親。你看過《沈默的羔羊》吧?」

  邰偉點點頭。

  「那部電影就是根據愛德華‧蓋恩的案子改編的。」方木拿起邰偉帶給他的材料,「第四起案件中,被剝掉皮的死者在『聽』一張CD,這是提示第五起案件的線索。他模仿的是查理‧梅森。查理‧梅森宣稱自己受到一首披頭士的歌曲《HelterSkelter》的啟示,要發動對白人的末世種族戰爭,其屠殺對象是中產階級的白人。我上次也對你說過了,梅森不僅在兩個案發現場都留有稱呼死者為豬玀的字跡,而且他一直把殺人稱作『宰豬』。這就是我這兩天搜集得來的資料。我認為他在模仿歷史上著名的連環殺人犯,並在每一次作案後都會留下下一個模仿對象的線索。第六起案件,我想應該與那張5英鎊的鈔票有關。」

  邰偉沈思了一陣,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第一起案件呢?你剛才沒提第一起是模仿誰。」

  方木皺皺眉頭,「我也在為第一起案件傷腦筋。歷史上的連環殺人犯,殺死被害人之後肢解死者的太多了。從第一起案件的手法上來看,很難判斷出他在模仿誰。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兇手的動機之一是嫉妒,這一點我堅信不疑。他冒著那麼大的風險,把曲偉強的屍體從家屬區運到體育場,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

  邰偉想了想,「那喬老師所說的『重新塑造』死者王倩的思路,會不會是個線索呢?」

  方木沒有回答他,隨手拿起第一起案件的材料,徑直翻到現場圖片。被砍成六塊的王倩被重新拼成了人形,成「大」字形躺在地上。方木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又看了看文字說明。突然,他的目光變得極其專注,眉頭猛地擰緊了。

  「頭北腳南……頭北腳南……」他喃喃自語著,突然開口問道︰「現場的門窗位置是怎麼樣的?」

  邰偉略略思考了一下,「應該是南北朝向的。門北窗南。我記得老趙跟我說過,當時死者的頭沖著門,腳對著窗戶。」

  「也就是說,當警察進入現場的時候,他看到的,應該是這樣一幅景象。」方木若有所思地說,把手中的照片調換了一下角度。王倩的屍體被倒轉過來,變成了一個倒立的「大」字。

  方木的目光依次經過死者的頭、雙手、雙腳,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飛快的掏出手機,顫抖著按下幾個數字。幾秒鐘後,耳邊傳來杜宇的聲音︰「喂?」

  「我是方木。杜宇,你還記不記得,門上的那個五角星是什麼樣子的?」

  「五角星?什麼五角星?」

  方木急得站了起來,「世界杯決賽那天!我們一起去看球,回來的時候,我先去了廁所,回來的時候,你說門上被人畫了個五角星,你當時還用抹布擦來著,你想起來沒有?」

  「哦,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

  「你別管!你快想想,那個五角星是什麼樣的?」

  「五個角唄,還能什麼樣,我就記得畫的挺難看的。」

  「你再想想,還有什麼特殊的?是不是……」

  「哦,我想起來了,那個五角星,好像是倒著的。」

  「……倒著的……」方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暗起來,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

  「是啊,就是一個角在下面,兩個角在上面。你問這個幹嘛啊?喂,方木,你在聽我說話嗎?喂,喂……」

  方木沒有理會他的召喚,慢慢地掛斷了電話。

  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方木斜靠在長椅上,眼神空洞。邰偉從他和杜宇的對話中,隱隱知道曲偉強和王倩被殺案發生的前一天,有人在方木的宿舍門上畫了一個倒轉的五角星。可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倒轉的五角星,什麼意思?」

  方木彷彿被驚嚇到似的顫抖了一下,好半天才顫抖著嘴唇說︰「理查‧拉米雷茲。美國的連環殺人犯。1984年至1985年間,他多次在夜晚潛入居民家中,殺死家裡的成年男性,強暴家中的女性和小孩,再將他們肢解。作案完畢後,他會在現場留下他的標誌──一個倒轉的五角星。有的時候畫在牆上,有的時候畫在鏡子上,有的時候乾脆畫在被害人身上。(方木指指那張照片,「王倩的頭沖著門,腳沖著窗戶,呈「大」字形,當警察進入現場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倒轉的五角星。」)這傢伙的犯案手段和其他的連環殺手不同︰他既沒有特定的殺人手段,射殺、鈍器擊殺、割喉、扼殺都試過;也沒有特定類型的受害者,死者小到幾歲,大到70多歲,各行各業的人都有。所以警方在抓捕他的時候,很費了一些力氣。理查‧拉米雷茲1985年被捕,1989年被判死刑。」說罷,方木就低下頭不作聲了。

  邰偉點燃一根煙,慢慢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理查‧拉米雷茲、哈樂德‧希普曼、宮崎勤、愛德華‧蓋恩、查理‧梅森,」他若有所思地說,「看來這個傢伙真的是在模仿這些歷史上著名的連環殺人犯。還在你的門上留下預示第一起案件的線索──倒轉的五角星……」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邰偉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手中的香煙也忘了吸。愣了幾秒鐘,他把頭轉向方木,後者正在努力點燃一根煙,顫抖的雙手怎麼也打不著火。

  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邰偉慢慢地說︰「方木,我覺得這個人是沖你來的。」

  邰偉小心地看著他,方木的臉正呈現出死灰一般的顏色。

  「他在考你,看你能不能猜出他下一個要模仿誰。在這個校園裡,沒有人比你更了解這些。」邰偉的話很輕、很慢,而在聽者的耳朵裡,卻像一顆顆射入心臟的子彈。

  「是嗎?不會吧。」方木終於點燃了香煙,深吸了一口,轉頭對邰偉勉強笑笑。

  那是什麼樣的笑?恐懼、絕望、憤怒、沮喪。

  說服自己相信這只是個巧合?別逗了,即使那自欺欺人的微笑仍然在嘴角不自覺地抽搐。

  不知不覺中,天色暗了下來。方木感到周遭那些輪廓逐漸模糊的事物一件件圍攏過來,籃球架、鐵絲閘極欄、樹木、甚至是宿舍樓都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在越來越濃重的夜色中不懷好意的偷笑著,一步步向他逼近。方木感到喉頭發乾,嘴發苦,頭髮暈,終於,他彎下身子,不可遏止的嘔吐起來。

  邰偉一動不動的坐在長椅上,看著面前身體幾乎折成兩半的方木,心中充滿了同情與哀傷。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53 PM

  第十八章 約克郡屠夫

  整整一天,方木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眼盯著天花板,不理會任何人。杜宇雖然已經對他這幅德行習以為常,不過也隱隱感到這一次,他有點不一樣。

  晚上的時候,邰偉來了。推門進來的時候,杜宇正試圖勸方木吃掉自己為他買來的晚飯。邰偉看見桌子上還擺著早已冷透的午餐。見邰偉進來,杜宇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接著無奈的向床上努努嘴。

  僅僅一天的功夫,方木就瘦了很多,下巴更尖了,那兩只死死盯著天花板的眼睛也顯得大得驚人。

  邰偉坐在方木的床邊,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

  「絕食?」

  方木毫無回應,眼珠動也不動。

  邰偉「嘿嘿」的笑起來,他拿過飯盆,使勁嗅了嗅。

  「好香啊,大米飯、土豆燉雞塊,這個是什麼?」

  「焦魚丸。糖醋口的,開胃。」杜宇邊看著方木邊回答。

  「唷,看你哥們給你考慮得多周到!還不快起來吃了。」

  方木垂下眼睛,輕聲說了句︰「謝謝。」就把頭轉向床裡側。

  杜宇無奈的沖邰偉聳聳肩,邰偉笑著擺擺手表示不介意。

  三個人沈默著坐了一會,杜宇就拿起書包和水杯,向邰偉作了個「我出去了」的手勢,輕手輕腳的帶上門走了。宿舍裡只剩下方木和邰偉兩個人。邰偉看看仍然臉沖著牆,一動不動地躺著的方木,嘆了口氣,掏出煙來悶悶地抽。

  一支煙吸完,看看方木仍然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邰偉開口說道︰「伙計,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別說是你,我是個警察,如果有個這樣的對手,我一樣會感到害怕。可是害怕歸害怕,每天躲在寢室裡並不是個辦法,如果他想幹掉你,他早晚會下手,不管你如何逃避,他都會找上門來。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先下手為強,先把他揪出來!」

  邰偉看看動也不動的方木,繼續說道︰「我今天仔細查了查馬凱的社會關係,沒發現什麼可疑的人物。所以,問題可能不出在這邊。我已經聯繫了C市警局,請求他們協助調查在你參與過的案件中,有沒有尚未歸案的同案犯以及可能產生報復念頭的犯罪人家屬。」他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沒征得你的同意,你不會怪我吧?」

  方木猛地坐起來,邰偉嚇了一跳。

  「你能不能閉上嘴,別像個老太太似的嘮叨個沒完?」他沖邰偉大吼。

  邰偉盡力壓住火,「我很理解你現下的心情……」

  「你理解個屁!」方木粗魯地說,「我並不害怕,就算他現下躲在床底下,拿著刀子我也不害怕。我不是第一次面對想要我命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的聲音猛地哽咽起來,「為什麼要殺那麼多的人!想幹掉我?來啊,直接來殺我!為什麼要白白搭上那麼多人?」

  他猛地把書架上的書全推到地上,隨後就頹然倒在床上。

  「王八蛋……」方木閉上眼睛,喃喃自語,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流到枕頭上。

  邰偉看看凌亂地散落在地上的書,又看看眼前這個虛弱不堪的年輕人。當他得知讓方木感到痛苦不堪的真正原因的時候,心中不免對這個倔強的傢伙產生了一絲敬意。

  愛與責任,是人類最寶貴的情感。

  他彎下身子,慢慢地把書撿起來,排掉灰塵,再一本本地排列在書架上。做完這一切,邰偉坐在床邊,緊盯著方木說︰「小子,起來吃飯!」

  邰偉的口氣強硬而堅決,剛才好言寬慰的態度已經蕩然無存。方木察覺到了這一點,他睜開眼睛。邰偉毫不躲閃地迎著方木的目光,方木從那裡讀出了信任和鼓勵。就像把手槍交給生死與共的搭檔一樣,邰偉用力把勺子塞進方木手裡。

  「伙計,我們得幹下去。接下來還有幾個被害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們一定要儘可能地在他殺死更多人之前阻止他。不要去想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他們誰也不會因為你的內疚而起死回生。這就是你的命運,方木,擁有比別人更多的天賦,就有比別人更大的責任。逃避是沒有用的,抓住那個兇手,就是對這些死者最好的安慰。而在此之前,」他把飯盆往方木面前一推,「你最起碼要保證自己不被餓死!」

  方木看著自己面前還在微微冒著熱氣的飯盆,又看看表情嚴肅的邰偉。兩個人沈默的對視了幾秒鐘,方木終於接過飯盆,大口地吃起來。

  媽的,真香。

  吃完飯,方木跳下床作了幾下擴胸運動,感覺胸中的悶氣都隨著呼吸一瀉而出,整個人清爽了不少。方木向邰偉簡單談了自己的想法(儘管躺在床上,被內疚和憤怒整整折磨了一天一夜,方木的腦子還是在圍繞著案情緊張地轉動著)。在他看來,兇手之所以把矛頭指向自己,肯定與自己參與過的案件有關。儘管邰偉所作的一切沒有征得方木的同意,但是他也認為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思路。

  「另外,關於數字,我想應該是有特殊意義的。」

  「哦?你指什麼?」邰偉來了精神。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5起殺人案,而受害者卻有6個。」方木扳著手指,「而兇手在現場留下的數字密碼,是按照從1到5的順序排列的。當初我留意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如果數字與死者的數目相符的話,可以表達一種炫耀或者挑釁的心態。而與作案次數相符,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兇手在意的並不是受害者的人數,而是做案的次數,或者說是模仿的人數。所以,這數字應該是一個固定的數字,或者說,兇手早就考慮好了要模仿的人數。因為,」方木頓了一下,「如果是考試的話,這考試總會有結束的時候,那時,就可以考察我究竟有沒有通過考試。」說完,他平靜地看著邰偉,笑了笑。

  邰偉看見方木嘴角的微笑,卻感到徹骨的寒冷。從小到大,邰偉也經歷過大大小小的考試,卻沒有一次考試讓他感到這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就好像在你面前放一張試卷,要求你用筆蘸著鮮血判斷對錯。判斷對了,考試結束,皆大歡喜。判斷錯了,就會有一個人(也可能不止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消失。而還沒等他們意識到這是考試,前五道題已經永遠不可挽回地被打上了鮮血淋漓的X。

  「那,這數字到底是幾呢?」

  「7、9、11。」方木沉吟了一下,「應該是個單數。不過11的可能性不大,因為那樣犯罪週期就太長了,他應該急於跟我分個高下,等不了太長時間。7。」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7的可能性大一些。」

  「為什麼是7?」

  「我是個心理畫像者。大概他想跟我來一次心理上的較量。而在心理學上,7被認為是一個具有魔力的數字。」

  「魔力?」

  「是啊。一般情況下,人對數字的記憶範圍大多在7的前兩位和後兩位之間。也就是說在5位和9位之間。超過9位,大多數人就會對數字記憶模糊。所以大多數人在記憶一些比較長的數字的時候,都傾向於把他們分段記憶。比方說圓周率。此外,人類歷史上很多奇妙的事物都與7有關,例如一周有7天,音樂有7聲,顏色有7色,七宗罪、第七個……」方木的話突然停下來,臉色也變得很差。

  「第七個什麼?」

  「哦,沒什麼。」方木的臉色很快就恢復如常。

  邰偉低下頭,彷彿在考慮什麼,過了好一會,他試探著問︰「方木。」

  「嗯?」

  「你會是第七個嗎?」

  方木盯著邰偉看了幾秒鐘,笑笑說︰「我不知道。如果我是這考試的一部分,那我就是最後一個。如果我不是這考試的一部分,那我就是考試結束之後的下一個。總之,我躲不掉的。」

  看著平靜的方木,邰偉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面對面的和另一個人談論他會是第幾個死者,就好像在討論天氣、足球這樣無關痛癢的話題。這實在太可笑了。

  邰偉摸摸腰裡的手槍,慢慢地說︰「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方木還是無所謂地笑笑︰「希望如此吧。不過就像你說的,這是我的命,如果真的要我死,躲是躲不掉的。」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透過已經結了霜的玻璃,能隱隱看見樓下亮著的路燈和不時走過的、大聲談笑著的學生們。

  「死。」方木輕聲說,「其實,老天已經很照顧我了。」

  一個在床邊,一個在窗下,兩個人在313寢室裡繼續沈默著。方木看著窗外,邰偉看著方木。窗外透進來的模糊燈光給方木的側影鍍上一層薄薄的金邊。看了許久,邰偉站起身來和方木並排站在窗前。

  「如果你沒猜錯的話,還有兩個。」邰偉看著夜色中仍然喧鬧的校園,慢慢地說。

  良久,方木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還有兩個。」

  天氣越來越涼了。女孩子們也不得不放棄盡顯曼妙身姿的時尚衣裝,衣著濃重起來。校園裡缺少了延綿一夏的色彩斑斕,不動聲色中,多了一份蒼涼和落寞。每時每刻,都會有大片的落葉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徐徐飄落,踏上去,彷彿還有不甘心的輕輕的「喀嚓」聲。昨天薄薄地下了一場小雪。滿地的泥濘加之慢慢腐爛的秋葉,彷彿在一夜之間,曾經生機勃勃的校園,竟透出一絲死亡的氣息。真正讓人們心頭沉重的,並不是這讓人倍感悲涼的秋景,而是時時在校園裡匆匆而過的,面色凝重的警察。

  專案組正式進駐校園已經一個多星期了。教學樓裡、食堂裡、宿舍樓裡、圖書館裡,到處都能看見或穿制服,或穿便裝的警察。這讓每一個自由散漫慣了的大學生都感到很不自在,反感的情緒慢慢滋生。幾乎每一天,都會有學生與警察發生糾葛的事情上報到校保衛處。分管學生工作和後勤的兩位副校長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心中一邊祈禱著千萬別再死人了,一邊希望警察快點抓住兇手。

  相對於其他學生的抵觸和漠不關心,方木是這個學校裡最關心調查進展的人。按照邰偉的主張,暫時不對外公佈案件與方木的聯繫,所有以方木為背景的調查都是祕密進行的。這也讓方木能夠不受打擾地繼續對「6」的線索進行追查,當然,除非迫不得已,邰偉幾乎每天都跟在方木身邊,以防不測。

  又是一個忙碌的下午。方木正在資料室裡,對著面前的一本厚書全神貫注,邰偉趴在旁邊的桌子上呼呼大睡,一絲涎水忽長忽短地掛在嘴角。

  資料室裡有不少人,快期末了,大家都忙著寫論文,來查找資料的人絡繹不絕。邰偉不雅的睡姿讓不少人紛紛側目,管理員孫老師更是不時擔憂地看著邰偉枕在臉下的簇新的《西方犯罪200年(1800-1993)》。

  方木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將手中的書翻到下一頁,在閱讀其中一段的時候,呼吸猛然急促起來。他目不轉睛地快速閱讀了兩遍,臉色因興奮而漲得通紅。隨後,他一步繞過桌子,跑到邰偉身邊,猛推了他一把。

  「喂,快看。」

  邰偉一下子跳了起來,顧不上擦掉嘴邊的涎水,手伸向了腰間︰「怎麼了?」

  整個資料室的人都被他這一聲大吼嚇了一跳,一個正踩著梯子到書架頂層拿書的男生更是被嚇得稀裡嘩啦地摔了下來。方木顧不上周遭不滿的目光,只是抱歉地向一臉驚愕的孫老師笑笑,迫不及待的把書攤開在邰偉面前。

  邰偉扣上槍套,臊眉搭眼地低頭看著。只掃了一眼,他的眉頭就皺起來了。看罷,他伸手從衣袋裡拿出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方木見狀,急忙把他拉到走廊裡。兩個人在樓梯間裡默默的吸煙,抽了大半根之後,邰偉看看方木,試探性地問︰「約克郡屠夫?你覺得兇手要在下一起案件中模仿他?」

  「我覺得有可能。」方木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慢慢地碾碎,「你剛才也看了那一段。那五元英鎊的線索跟他非常符合。」
邰偉點點頭,慢慢回憶剛才看過的資料。

  彼得‧薩特克裡夫,英國人,在1975年至1980年間殺死了13個人,被稱為「約克郡屠夫」。其殺人手法的特點是先用鐵錘猛擊被害人頭部,然後用螺絲刀猛刺被害人的胸腹部。犯案後,還喜歡在屍體手中塞入一張5英鎊的鈔票。

  「這麼說來,下一個受害者是個女性?」

  「如果他真的要模仿約克郡屠夫,那就肯定要殺死個女的。」方木眼望著走廊另一端,那裡,一群女學生正嘰嘰喳喳地從瑜伽訓練室走出來。

  「靠。」邰偉狠狠地把煙頭扔在地上,「我先回去了,召集人手採取一些有針對性的措施。你們學校有多少女生?」

  「大約,4000多人吧。」

  「他媽的!」

  當天下午,細心的學生就發現校園裡多了一些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所有的女生宿舍樓都增加了女性宿舍管理員,特別在六樓專門騰出一間宿舍作為管理員休息室。女浴池和體育館女更衣室的六號更衣箱被鎖死,任何人不得使用。教學樓的六樓和六號教室、女衛生間附近常有精幹打扮,腰間鼓鼓的人在來回轉悠。

  後勤處的所有工具(尤其是錘子和螺絲刀)被逐一登記在冊,從業人員使用需填寫領取登記單。校園內也不時有學生和過往車輛被叫停盤查。民主維權的意識在校園內空前爆發,學生們的抵觸行為已經有幾次升級為肢體衝突。這種緊張的局勢維持了一星期後,警方和校方終於坐下來開了一次緊急會議,最終把盤查的對象限於30歲以上的成年男性,除非必要,學生不再接受警方盤查,校園裡這才稍顯平靜。

  一個周三的下午,方木獨自在校園裡溜達,走到體育館附近,向身後一瞄,果真看見邰偉就在不遠處晃悠,不由得嘆了口氣。一個學生和一個警察整天形影不離,已經讓很多人心生疑惑,所以方木建議邰偉多去關注一下校園裡的保衛工作,沒必要整天跟著自己。

  「我是最後一個,他不會現下就對我下手的。」邰偉表面上答應了,可是總能在自己附近看見這傢伙。

  中午的時候,方木意外的接到了邢至森的電話。老邢還是老樣子,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就問到了案件的情況,而且不無遺憾的通知方木,C市那邊的調查沒什麼結果。儘管老邢反覆叮囑方木要注意安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方木還是感到一絲沮喪,在寢室裡煩躁地踱了幾圈之後,索性出來走走。

  幾個班聯會的學生幹部正在體育館外的佈告欄那裡貼海報,劉建軍也在。海報很大,一個籃球運動員正持球上籃,方木認得那是本省著名的籃球運動員蘇軍。佈告欄的鋁合金邊框有些翹起,海報無法平整地貼在佈告欄上。一個學生幹部踩著梯子,拎起一把錘子「鏗鏗」地敲著。

  一個便衣警察在下面冷眼瞧著,冷不防開口了︰「你的領取登記單呢?」

  正砸得起勁的學生幹部瞄了他一眼,撇撇嘴說︰「沒有。」

  拎著海報的劉建軍趕緊解釋︰「不是從後勤處拿的,是我們寢室的。」

  便衣警察一聽,走上去拉拉那個學生幹部的褲腳,「下來。」

  「幹什麼?」他不耐煩地說。

  「把你的學生證拿出來!」

  「沒帶!」那個學生幹部抖抖腿,甩開便衣警察的手。

  便衣警察陰沈著臉,踢了梯子一腳,「下來!」

  那個學生幹部身子趔趄了一下,險些摔了下來,也火了。

  「你想摔死我啊!」他用錘子指著便衣警察的臉,「抓不著兇手,就會沖學生耍威風!有種你們快點破案啊,國家怎麼就養了你們這群廢物!」

  便衣警察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伸手把那個學生幹部拉了下來。方木急忙上前打圓場,還沒等他開口,疾步跑過來的邰偉就一把抓住那個擼胳膊挽袖子的警察。

  「怎麼回事?你的學生證呢?」邰偉大聲問道。

  那個學生幹部也有點怕了,小聲說︰「沒帶。」

  劉建軍趕快說︰「他是化學系的,叫秦大海,我可以證明。」

  「你又是誰?」

  「我是法學院的,我叫劉建軍。」他一指方木,「他可以證明。」

  方木趕緊點點頭。邰偉看了方木一眼,「這錘子是誰的?」

  「我們宿舍的。」

  邰偉拿過錘子,在手裡掂了掂,又遞還回去。

  「保管好。別外借,也別丟了,希望你支援我們的工作。」

  劉建軍趕緊點頭稱是,又用力拉拉那個學生幹部,他也不情願的小聲說了句︰「是。」

  邰偉拍拍那個臉色依舊鐵青的便衣警察︰「好了,你去忙吧。」

  「這幫小兔崽子,起早貪黑的保護你們,你們還他媽……」便衣警察余怒未消的嘟囔著。

  「行了!」邰偉大聲打斷他,「巡邏去吧。」

  「是!」便衣警察瞪了那個學生幹部一眼,轉身走了。

  看著他走遠,邰偉嘆了口氣,「也別怪他們。這段時間一直不分晝夜的執勤,累壞了,脾氣難免躁一點。」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回頭看見劉建軍和那幾個學生幹部尷尬的站著,忙打圓場道︰「忙什麼呢,有什麼活動?」

  劉建軍也露出了笑臉,「明天晚上,省籃球隊要和我們校隊打一場友誼賽。」他指指海報,「蘇軍也來。人家可是現役國家隊隊員啊。」

  「哇!太棒了。」方木不免有些羨慕。

  「你還說呢,早就動員你參加籃球隊。你要是參加了,也能跟國手同場較量了。」

  「去,我哪夠格啊。」話雖這麼說,方木心裡還是癢癢的。

  轉頭看邰偉,這傢伙卻緊皺著眉頭。方木心想也是,這種大型文體活動的安全保衛工作難度最大。觀眾多,人員複雜,場面不好控制,搞不好那個兇手就會趁機下手。

  「到時候來給我加油啊!」劉建軍可考慮不到這些,熱情洋溢地邀請方木。

  邰偉已經拔腿就走了,方木只來得及和劉建軍說了句「一定到」,就轉身追邰偉去了。

  「媽的,這麼大的事,學校怎麼也不提前通知一聲。」看得出邰偉的心情極糟,他沖方木揮揮手,「你先回去吧,我去安排一下保衛工作。哦,注意安全。」

  方木無奈地沖邰偉揮揮手,「好。」

  第二天晚上,籃球賽在校體育館如期上演。

  校體育館是一座功能齊全的正規比賽場館,比賽場地完全符合國際標準,伸縮式看台能容納2000多名觀眾進場觀看比賽。儘管比賽在晚19︰30分才正式開始,可是不到6點,體育館裡就已經坐滿了學生,連過道裡都擠得滿滿當當的。

  鄒團結等一干鐵桿球迷已經早早地趕到體育館占座去了,其中就有兩個留給杜宇和方木。所以,他們直到快7點了,才慢悠悠地向體育館走去。剛走上台階,就看見鄧琳和一群女孩子嘰嘰喳喳的走過來,一個老師不耐煩的大聲喊著︰「快點快點!怎麼才到,趕快去換衣服。」

  「拉拉隊。」杜宇盯著這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笑嘻嘻的說,「唷,有美女加油,劉建軍這小子肯定要大出風頭了。」

  穿過密不透風的人群,踩了無數人的腳之後,方木和杜宇好不容易才在座位上坐定。還沒等喘口氣,就聽見掌聲在體育館內響起,還夾雜著一陣陣興奮的口哨聲,隨後就是震耳欲聾的音樂。方木抬頭一看,一群穿得很節約的女孩子正跳躍著來到場地中央,開始作秀舞蹈,打頭的正是鄧琳。

  學生們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從即將開打的籃球賽轉移到了這些女孩子的大腿上,杜宇更是大長著嘴巴,不錯眼珠的看著。方木覺得好笑,伸手遞過一張面巾紙。杜宇不解︰「幹什麼?」

  「擦擦你的口水啊。」

  杜宇笑了,狠狠地捶了方木一拳。

  幾分鐘後,拉拉隊的舞蹈作秀結束。一個渾濃的聲音非常????

  第一項內容︰雙方運動員入場。隨著主持人的一聲令下,全場燈光盡熄,只有一盞射燈將一個大大的光圈投射在運動員入口處。首先入場的是省籃球隊的隊員們,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在體育館內回響,大個子們依次跑進場內,威風凜凜地跨立在球場中央,最後一個出場的是國手蘇軍,尖叫聲和口哨聲在他跑向場內的一瞬間幾乎將體育館的棚頂掀翻。

  然後是J大校籃球隊的隊員們,和場內的頭班隊員相比,他們在光圈籠罩下出場的時候顯得手忙腳亂,一個後衛更是在即將入場的瞬間滑倒在地板上,引來全場觀眾善意的笑聲。劉建軍作為隊長最後出場,方木看見啦啦隊在他出現的時候格外賣力的大聲叫喊,這傢伙也裝模作樣地向全場觀眾揮手致意。

  比賽開始了。不用說,即使省籃球隊的隊員們只是以練習的態度來打球,場面也呈一邊倒的局面。在平均身高在1.93米的頭班球員們面前,幾乎矮了一頭的學生們顯得笨拙而膽怯。第一節結束後,省籃球隊以35︰6領先。

  第二節開始後,省籃球隊開始放鬆,很少出現憑借身體優勢強打內線的情形,基本都拉到外圍來投籃。校隊的進攻開始有點起色了,司職前鋒的劉建軍表現得尤其勇猛,有一次居然面對蘇軍的防守轉身跳投命中(當然,封蓋的時候蘇軍只是象徵性的跳了一下,腳尖都沒離地)。方木注意到劉建軍每次得分後,都要對著揮舞花球,大聲喝采的啦啦隊那裡猛捶自己的左胸。仔細看去,劉建軍的比賽服左胸上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大寫的「D」,看上去好像是用簽字筆畫上去的。

  D──鄧,呵呵,這小子。方木微微地笑了。

  中場休息的時候,省籃球隊依然保持著大比分領先。學生們似乎並不在意比賽的輸贏,能看見心儀的球星才是最重要的。讓他們感到興奮的是,休息時穿插了扣籃作秀,當然作秀者主要是省籃球隊的隊員。不過讓J大的學生們感到光榮的是,J大校隊也有一個隊員參加了作秀,那就是身高1.86米,但是彈跳力驚人的劉建軍。

  劉建軍一共扣籃三次,其中一次失敗,另外兩個都非常精彩。每次成功,他都會沖著拉拉隊方向猛捶左胸,還要大吼一聲。啦啦隊員們也回應一陣尖叫,不時有啦啦隊員用手肘推推鄧琳,還抱以羨慕的目光和微笑。鄧琳的回應倒是比較平淡,並沒有做過份幸福狀,但是目光也始終沒有離開劉建軍。

  下半場比賽開始了。也許是劉建軍在上半場表現得過於積極,第三節剛開始的時候,他顯得有點體力不支,教練就把他替換下來暫時休息。劉建軍下場的時候,並沒有直接走回替補席,而是走到啦啦隊那裡,跟鄧琳說了一句話,鄧琳的表情顯得有點驚訝,不過還是微紅著臉點了點頭。

  杜宇看在眼裡,撇撇嘴對方木說︰「這下子你徹底沒有希望了。這小子今天真是風頭出盡了。」

  方木笑罵道︰「你這個傢伙,根本就是沒影的事,你整天瞎說什麼!讓一讓。」他站了起來。

  「幹嘛去?」

  「去廁所啊,難道找個沒人的地方去為我的失戀痛哭一場啊?」

  相對於比賽館裡的熱火朝天,走廊裡顯得冷清異常。方木急匆匆地往廁所走,心裡惦記著早點回去欣賞比賽。在拐角處,差點和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撞個滿懷。看著表情嚴肅的他們,方木的心一下子沉下來。

  很不情願的,他告訴自己︰還遠沒到徹底放鬆的時候,那個兇手,還在自己的身邊。

  一瞬間,體育館內的一切彷彿已都和自己無關。方木甚至忘了自己要去廁所,他站在原地,木然地看著兩個警察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扭頭向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但是仍然能看見一輛警車停在館外,紅藍相間的警燈在無聲的閃爍著。看了一會,方木彷彿失魂落魄般慢慢走回體育館,回到座位坐下,他的心思卻再也不能集中在比賽上。他的目光在場地邊、看台上搜索著,果真看到了一個個目光警惕的便衣警察。他們彷彿漫不經心似的在人群中游弋,卻時時如繃緊弓弦的箭,一旦有意外發生,隨時都可以射出。

  方木回過頭,不出所料,邰偉就在自己後面的看台上。看見方木回頭,邰偉還沖他輕輕地擺了擺手。方木面無表情的回過頭,不知為什麼,心情一下子低落起來。

  比賽結束了,劉建軍和蘇軍一同被評為本場比賽的MVP。劉建軍手握著獎杯,滿面紅光地沖全場觀眾揮手致意。接下來就是雙方球員互相合影留念,閃光燈在場地中不時閃爍。

  觀眾已經開始退場,只有少部分鐵桿球迷留下來等著蘇軍的簽名,其中就包括杜宇。方木想早點離開體育館,和杜宇打了招呼就走了。

  館外的空氣很冷,剛從氣氛熱烈的體育館裡出來,方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隨後,他就看見了館外背著手站著的邰偉。邰偉也看見了他,揮手叫他過來。

  「有煙嗎?」他迫不及待的問。

  方木點點頭。

  「來一支,也給他一支。」邰偉指指身邊的一個便衣警察。

  方木抽出兩根煙,遞給他們,自己也點燃了一支。

  邰偉和那個警察都大口吸著煙不說話,大半根煙吸完,邰偉說︰「媽的,給我憋壞了,我們倆都沒有煙了,這會剛散場,也不敢跑去買。」邰偉指指如潮的人流。

  方木想了想,把手裡的大半包煙遞過去。

  「給你吧。」

  邰偉毫不客氣的接過來。

  「你要幹嘛去?」

  「回寢室。」

  「一個人?」

  「嗯,一個人。」

  邰偉想了一下,「你先別回去了,跟著我。一會完事了,我送你回去。」

  方木剛想拒絕,邰偉就不容辯駁的揮了揮手,意思是「就這麼定了」。

  等到人群散盡,方木又跟著邰偉在校園裡轉了一圈,重點巡邏了幾棟女生宿舍和戀人們經常約會的地方(到那些地方巡邏的時候,方木感到極其尷尬,覺得自己像個偷窺者)。邰偉打著哈欠說送方木回去的時候,已經過去快一個小時了。兩個人邊聊邊走,路過體育館的時候,方木無意中瞥了一眼,馬上停下了腳步。

  「你看!」

  邰偉按照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隱隱看見體育館的藍色玻璃窗內,透出一絲燈光。

  「好像是籃球館裡。」邰偉看看手錶,「早就應該清場了,怎麼還有人?」

  兩個人對望了一下,同時拔腳向體育館走去。

  鄧琳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邊看著更衣箱上的「9」發呆。剛才劉建軍跟她說,要她比賽結束後在體育館裡等他,一個人。

  有什麼事呢?鄧琳覺得有點緊張。

  說老實話,對劉建軍,鄧琳有一點好感,但是談不上有多喜歡。很多人都誤會自己是劉建軍的女朋友,可是劉建軍至今都沒對自己表白過。也許,今天晚上,他要對自己說那三個字了吧。

  更衣室外,帶隊老師在收更衣箱鑰匙。

  「3號、4號、……8號、10號、11號……9號呢?誰拿了9號?」

  「鄧琳。」一個聲音回答,隨後就聽見敲門的聲音。

  「琳,你還沒洗完嗎?」

  「我再等會,你們先走吧。」鄧琳沖門口大聲喊道。

  「真磨蹭,明天你自己把鑰匙交到班聯會吧。」說完,就聽見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地離開了更衣室。

  鄧琳穿戴整齊,鎖好更衣箱,隨手把鑰匙牌套在手腕上。

  手機叮叮當當地響起來,是劉建軍發來的短信。

  「我在籃球館裡等你。」

  鄧琳深吸一口氣,提起背包,走出了更衣室。籃球館裡已經空無一人,偌大的球場顯得空曠無比。鄧琳向四面看台上張望,沒看見劉建軍的影子。

  這傢伙在哪呢?鄧琳一邊在心裡嘀咕著,一邊信步向籃球場中央走去。

  突然,一陣有節奏的「咚」聲在空曠的體育館內響起,鄧琳被嚇了一跳,尋聲望去,只見一隻籃球從看台上蹦跳著滾落下來。球滾到鄧琳腳邊,她把球踩住,捧起來一看,是一隻嶄新的「斯伯丁」籃球,八塊球皮上都相向印著鄧琳和劉建軍的名字,金燦燦的,很漂亮。

  鄧琳微笑了,這傢伙,還挺費心思的。

  這時,體育館內響起了齊秦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空曠的體育館內,齊秦富有磁性的嗓言在縈繞回蕩︰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鄧琳抬頭望向看台頂端的廣播室,那裡亮著燈,能看見一個人在向自己揮手。

  是劉建軍。

  一曲放罷,幾秒鐘的沉寂後,就聽見劉建軍的聲音在體育館內回響︰「琳,今天對我而言,是一個很特殊的日子。不僅僅是因為我和我的偶像同場競技,更重要的是,今天,我要向我最愛的女孩,表達自己的心意……」好聽的聲音被擴音器放大,竟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魔力。

  鄧琳看著那個模糊的身影,感覺自己的全部身心正在被幸福感一點點填滿。

  愛吧,愛吧。有哪個女孩子不虛榮,有哪個女孩子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帥氣、高碩,有哪個女孩子能抵抗這浪漫的攻勢呢?

  「琳,我……」

  突然,整個體育館內「啪」的一聲漆黑一片,劉建軍深情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一下子墮入黑暗中,鄧琳懵了。手足無措的站了幾秒鐘後,她顫巍巍地喊道︰「劉建軍……」

  廣播室裡同樣是一片漆黑,沒有一絲聲音回應。鄧琳又喊了幾聲,在空曠的體育館裡,自己的聲音被牆壁撞來撞去,響亮的可怕。

  「你別嚇我,我生氣了!」鄧琳感覺都要哭出來了。

  突然,一盞射燈亮了,一道慘白的光束從頂棚直射下來,罩在鄧琳身上。鄧琳被刺眼的燈光晃得眼前發花,她用手遮住額頭,緊盯著射燈的方向。隱隱地,她感覺到有人從看台上走下來。

  沒錯,能聽見慢慢走下台階的腳步聲。

  「是你嗎,劉建軍?」

  來人沒有回答,仍然不緊不慢的向下走,他的全身都籠罩在背後的射燈光下,鄧琳看不清他的臉,只是感到那是個男人。隨著他一步步走近,鄧琳終於可以肯定那不是劉建軍,因為他比劉建軍要矮半頭。

  「你……你是誰?」鄧琳想跑,可是雙腿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這個人終於走進了籃球場,鄧琳隱隱約約地看見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長風衣,手裡好像還拎著一樣東西。7米、6米、4米……陌生人離自己越來越近,鄧琳渾身顫抖著向後退。

  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黑色的風衣兜帽遮住了他的臉的上半部分,鼻子以下也被一副口罩擋得嚴嚴實實。口罩下的嘴巴動了動,不過不是在說話,看起來,是在笑!

  鄧琳終於崩潰了,她大叫一聲,把手裡的籃球朝對方一丟,轉身就逃。陌生人疾步上前,一把揪住鄧琳的頭髮,另一隻手高高地揚起來,又猛地揮下。剛剛洗過的濕滑頭髮在他的手裡猛地抽了出去,本該落在頭上的錘子狠狠地砸在了鄧琳的肩膀上。

  鄧琳疼得倒抽一口涼氣,腳下一軟,摔倒在地板上。陌生人「嘿嘿」的笑起來,慢慢地一步步逼近。她恐懼地向後挪著,手腳並用。

  「求求你,別……」

  陌生人絲毫不為所動,他上前一步,一腳踏在鄧琳的腿上,又揚起了錘子……

  「住手!」

  一聲炸雷般的怒喝猛然????

  陌生人一驚,抬頭向對面的入口望去,兩個身影正飛快地向這邊跑。他來不及多想,轉身就逃。兩個人趕到鄧琳身邊,其中一個說道︰「你留下!」就提著槍向陌生人追去。

  鄧琳感到有人把自己扶坐起來,全身都在疼,一點勁也用不上,只能軟軟的靠在這個人身上。她掙扎著扭過頭,看見了方木緊張萬分的臉。

  「是你?」方木有點驚訝,「你沒事吧?」

  鄧琳無力的搖搖頭。

  「傷到那裡了?」

  「肩……肩膀那裡痛……」

  方木暗暗鬆了一口氣,他費力的換成跪姿,讓鄧琳靠在自己懷裡,騰出一隻手抽出軍刀,用牙咬住刀身,打開,緊緊地握在手裡。

  得救了。鄧琳半閉著眼睛,感到全身的力氣彷彿都在一瞬間遠離自己,徹底癱軟在方木的懷裡。

  方木可絲毫不敢放鬆。他緊握著軍刀,感覺手心裡在不斷地滲出汗水,都快握不住刀把了。

  「砰!」外面又傳來一聲槍響。方木和鄧琳不約而同的全身一震,可是很快周遭又恢復了安靜。

  怎麼樣了?那一聲槍響是怎麼回事?打中兇手了嗎?

  他緊張地向四周張望著,除了不遠處那個光圈,什麼也看不到。黑暗的看台上,彷彿有無數的生物在跳躍、舞動。他竭力捕捉著黑暗中每一絲可疑的聲音,可是,除了自己和鄧琳的呼吸,周遭一片死寂。等他的眼睛終於適應體育館內的光線後,方木發現前方靜靜的躺著一個籃球。

  「只有你一個人嗎?」他搖搖懷裡的鄧琳。

  鄧琳虛弱的睜開眼睛,「不,還有劉建軍。」

  「他在哪兒?」方木急切地問。

  鄧琳的手無力的向上面揮了一下。

  「廣播室。」

  方木急忙要把鄧琳放在地板上,想上去看看。

  鄧琳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死死抓住方木的衣服︰「別走,別走,別把我留在這裡,求求你!」

  方木掙了幾下,竟無法擺脫她。正要發火,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方木忙攥緊軍刀,剛一轉身,幾束手電光就照在自己臉上。

  「誰在那兒,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方木聽到了拉動槍栓的聲音。

  方木忙舉起手,「是我,方木。」

  幾個人疾步跑過來,方木認得打頭的正是昨天和學生幹部口角的便衣警察。他用手電照照方木和鄧琳。

  「是你?怎麼回事?邰偉呢?」

  方木來不及回答他,手指向廣播室︰「快,那裡還有一個人。」

  便衣警察朝身邊的另一個警察一揮手,「你,跟我來!」兩個人提著槍,迅速跑上看台。

  方木看著他們貓著腰走進廣播室,心裡暗暗祈禱著︰不要死,千萬不要死。

  手電光在廣播室裡搖曳著。

  好一會沒有動靜,方木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聲︰「怎麼樣?」

  便衣警察從門口探出頭來︰「沒事,還活著。」

  方木鬆了口氣,轉頭對另外兩個警察說︰「邰偉去追兇手了,那個方向,你們快去支援他!」

  「不用了。」

  邰偉捂著臉,手裡端著什麼東西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開燈!」他沖上面的警察喊道。

  幾秒鐘後,體育館裡轟的一聲燈火通明。

  方木這才看清邰偉,他的臉上流著血,手裡拿著一件用面巾紙包著的東西,看起來形狀細長。

  抓到他了嗎?你的臉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東西?問題太多,方木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邰偉也沒有要馬上向他解釋的意思,他皺著眉頭看著那兩個便衣警察費勁地把劉建軍抬下來。

  「怎麼樣?」

  「沒事,就是昏過去了。」

  邰偉低下頭檢視半昏迷狀態的鄧琳,臉上的表情放鬆了許多。他安排那四個警察趕快把兩名傷者送到醫院,然後,轉身把手裡的東西展示給方木看。

  是一把螺絲刀。

  兩個人無言的對望。

  果真是,約克郡屠夫。

  「媽的,這小子跑得挺快,而且肯定很熟悉體育館的環境。追到一個拐彎的時候,我隱隱約約看到他把什麼東西朝我這邊扔了過來,我偏了下腦袋,還是沒躲開。」他指指自己的臉,顴骨部位被劃開了一條口子,還在不停的滲血,「情急之下,我也開了一槍,估計沒打中。就慢了這一步,他拐過去,就不見了。」邰偉懊惱地說。

  「後來,我就返回去把這個撿了回來。」他指指那把螺絲刀。

  方木若有所思的看著螺絲刀,突然指著邰偉的腳邊︰「那是什麼?」

  邰偉彎腰把那個東西撿起來,是一把鑰匙,用橡皮筋拴在一個小鐵片上,鐵片的一面寫著「女」,邰偉翻到另一面。

  「6?」邰偉說。

  「9?」站在對面的方木說。

  兩個人對望了一下,是9還是6?

  「這個……」方木反覆看著鑰匙,「好像是更衣室的鑰匙。」

  「女更衣室?」邰偉馬上說,「那就應該是9,女更衣室的6號更衣箱已經被鎖死了。」

  方木想了想,拿起鑰匙轉身就走。邰偉跟著方木來到女更衣室。方木上上下下的搜尋著,找到6號更衣箱,方木用鑰匙試了試,打不開。

  「咦,這邊,也有一個6號。」邰偉詫異的指著一個更衣箱說道。

  方木走過去,看了看釘在鐵櫃門上的「6」號鐵牌,順利的插入鑰匙,稍稍用力一擰,開了。

  他用手輕輕撥弄著號碼牌,它滑稽地圍著鉚釘轉起來,不斷變換著︰6、9、6、9……

  邰偉湊過去仔細檢視,發現用來固定號碼牌的兩個鉚釘,上面那個已經被撬掉了。

  「這個更衣箱,原來是9號。」他看看方木,「被人動過手腳後,就變成6號了。」

  6。

  方木的嘴角卻漸漸露出一絲笑容。總算沒有讓他得逞。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54 PM

  第十九章 愛情是什麼

  「嗯……好,我知道了,先這樣吧。再見。」方木掛斷電話,指指攤床上的橘子問︰「這個多少錢一斤?」

  邰偉剛剛打來電話,語氣低沈。他告訴方木,當晚警方組織了大批警力在校園內進行搜索,但是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因此,蹲守行動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方木很理解邰偉的心情,這是和兇手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兇手從自己手中逃脫,這是任何一個警察都接受不了的。這傢伙應該在腦海中一遍一遍的回憶當時的情形︰要是當時再快一點就好了……要是當時出槍再果斷一點就好了……要是當時瞄得準一點就好了……

  方木的心情要比邰偉輕鬆的多。也許是立場不同,邰偉比較關心什麼時候能破案,而方木雖然也渴望早日抓獲兇手,但是對他而言,能阻止他犯罪更加重要。當晚做完筆錄後,方木回到寢室裡踏踏實實的睡了一大覺。

  第二天早上,已經得到消息的同學們紛紛過來打探消息的時候,他還沒睡醒。在打發走最後一批來訪者之後,方木和幾個同學決定去醫院看望劉建軍。拎著在醫院門口以近乎被訛詐的價格買來的水果,方木和杜宇幾個人登上了省醫院住院部的三樓。

  杜宇正瞇縫著眼睛尋找312病房的時候,方木卻徑直走向了走廊盡頭那間被兩個警察嚴密把守的病房。其中一個警察認得方木,沒加盤問就放他們進去了。靠近窗戶的那張病床被圍得嚴嚴實實。見有人進來,所有人都回頭看,方木認得其中兩個是當晚趕到體育館的警察。

  他們沖方木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轉過頭接著對醫生說︰「你的意思是,他現下的狀況不適合接受詢問?」

  「那還用說?」醫生沒好氣地說,「人都還在半昏迷狀態,怎麼問?」

  兩個警察無奈的對望了一下,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病房。

  方木把水果放在窗台上,凝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劉建軍。劉建軍頭上纏著繃帶,臉色蒼白,半閉著眼睛,嘴上戴著氧氣面罩,看起來虛弱無比。方木的心不由得一沉,昨晚警察把劉建軍抬下來的時候,說了一句「沒事」,看來這句「沒事」僅僅是指劉建軍還活著。他的傷勢比方木設想的要嚴重得多。他低頭看看床頭掛著的病歷卡,上面簡單的寫著「顱骨凹陷性骨折」。

  「凹陷性?」他輕聲嘀咕著,應該是由於鈍器擊打所致,估計兇手使用了錘子。

  杜宇推醒正趴在床邊睡覺的鄒團結,他和劉建軍是一個寢室的室友。

  「他怎麼樣?」

  鄒團結打著哈欠說︰「昨晚就做完手術了。醫生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不過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喧囂,能聽到一個男人在和門口的警察爭吵,還夾雜著一個女人帶著哭腔的聲音︰「我是他媽媽,我看看還不行嗎?」

  門被推開了,一對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女疾步走了進來,兩個人表情恐慌地在病房裡掃視一圈後,就直奔劉建軍的病床而來。還沒等走到床前,女人就大聲哭起來。鄒團結趕快站起來扶住她。

  「阿姨你來了,快坐下,建軍他沒事。」

  劉建軍的媽媽坐在床邊,大顆大顆的眼淚從臉上滑落下來,她用一隻手堵住自己的嘴,似乎怕吵醒仍然在昏迷中的兒子,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摸著劉建軍的臉。

  劉建軍的爸爸輕聲讀著病歷卡上的文字︰「顱骨凹陷性骨折?」臉上滿是痛惜和恐懼的表情。

  杜宇趕快說︰「叔叔別擔心,已經做完手術了,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

  他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稍微輕鬆了些。他看看幾個年輕人︰「你們是建軍的同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杜宇看看方木︰「具體的我們也不知道。不過,」他推推方木,「是他救了劉建軍。」

  劉建軍的父母把目光都投向了方木,劉建軍的媽媽更是一把抓住方木的手。

  「孩子,快告訴阿姨,到底怎麼回事,誰打的?」

  「阿姨,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了解。我也只是湊巧去了出事的地方。」

  劉建軍的媽媽突然雙膝跪下,哽咽著說道︰「好孩子,阿姨謝謝你啊,我就這麼一個兒子,謝謝你啊。」

  方木急忙扶住她,窘得滿臉通紅。

  「阿姨……阿姨您別這樣……我應該的……」

  好不容易把劉建軍的媽媽勸起來,方木卻感到再也無法在病房裡呆下去了。他尤其不能面對劉建軍媽媽感激不盡的目光。歸根結底,劉建軍的遇襲是因為自己。又看了一眼仍然昏迷不醒的劉建軍,方木的心情又逐漸沉重起來,雙拳漸漸握緊。

  王八蛋!一定要抓住你。

  他不想讓杜宇他們看出自己的異樣,悄悄地走出了病房。站在走廊裡,感覺輕鬆了不少。方木突然很想抽煙,他看看走廊裡來來往往的醫生和護士,打算找個衛生間,躲在裡面抽根煙。方木正在走廊裡轉悠,卻意外的看見邰偉匆匆忙忙地沿著樓梯跑上來。

  「咦,你也在這兒?」邰偉也看見了方木。

  「嗯,我來看我的同學。」

  「那個男生?他怎麼樣?」

  「沒有生命危險,不過還在昏迷中。你來幹什麼?」

  「來找那個女的了解點情況。她也在這裡住院,5樓。你來嗎?」

  方木想了想,點點頭。

  警方在鄧琳那邊的守衛要比劉建軍那裡嚴密的多,門口就有四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把守。鄧琳住一個寬敞的單人病房,看起來很像一個功能齊全的兩室一廳的住宅,各種生活設施應有盡有。

  方木和邰偉走進病房的時候,一個儀態雍容,保養得很好的女人正在和兩個警察說話︰「還是過幾天再說吧,現下這個樣子,怎麼接受你們的詢問?」

  兩個警察顯得很為難︰「我們也很清楚您女兒的情況。可是她是唯一一個和兇手近距離接觸的人。如果她能及早為我們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我們也能早點破案。」

  「不行!」女人斬釘截鐵的說,「我女兒需要充分的休息。你是哪位?」她對剛剛走進門的邰偉毫不客氣的說。

  兩個警察回過頭,點點頭說︰「邰隊長。」

  「你是他們的頭兒?正好,我問你,門口那些把門的什麼時候能撤走?把我們當犯人嗎?」

  「暫時還不行。」邰偉看看空無一人的病床,「你女兒呢?」

  鄧琳的媽媽沒有回答邰偉,沉下臉說︰「怎麼,還需要我們家老鄧給你們局長打電話嗎?」

  邰偉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具體情況我不能向你透露。不過,兇手很可能還會對你女兒下手。」他頓了一下,「怎麼樣?要不我們先撤走?」

  鄧琳的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好一會才擠出幾個字︰「那就……先這樣吧。」

  這時,衛生間裡傳來嘩嘩的水聲,隨後,兩個護士攙扶著鄧琳走了出來。鄧琳面色蒼白,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肩膀上打著石膏,手被一條繃帶吊在胸前。

  看見方木,鄧琳虛弱的笑了笑︰「是你啊。」她歪歪頭,「這是我媽媽。媽媽,就是他們救了我。」

  鄧琳的媽媽顯得有點尷尬,好像是為了彌補自己剛才不敬的言行,她勉強笑著招呼邰偉和方木坐下。兩個護士扶著鄧琳躺到病床上,蓋好被子,又把床搖高,讓鄧琳能夠舒服地和來訪者談話。

  「謝謝你來看我。」鄧琳縮在雪白的被子裡,笑著對方木說。

  「我是來看劉建軍的。」話一出口,方木覺得有點不妥,「也來看看你。」

  鄧琳有點窘,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哦,他怎麼樣了?」

  「做完手術了,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

  鄧琳的媽媽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邰偉打開公文包,拿出筆記本和筆,「鄧同學,能不能請你講述一下當晚的情形。」

  鄧琳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呼吸也急促起來,眼睛裡霎時充滿了淚水。很顯然,她還沒從那晚的遭遇中完全解脫出來。鄧琳的媽媽見狀,急忙開口說道︰「都說讓你們別問了。你們能不能體諒一下受害者啊,過幾天再說吧。」說著,就站了起來,一幅下逐客令的樣子。

  邰偉無奈,把剛剛拿出來的紙筆又塞了回去。

  「好吧,你好好休息,過幾天我們再來。」說完,就站起身來。

  方木也站起來,剛要邁步,鄧琳喊了一聲︰「方木,」她費力的坐起身來,「劉建軍在哪個病房?我想去看看他。」

  鄧琳的媽媽連忙攔住她,「不許去!你這個樣子,怎麼去看他!」

  邰偉陰沈著臉看了她一眼,轉身大步走出了病房。

  方木只好沖鄧琳擺擺手,緊跟著邰偉走了,出門的時候,還能聽見鄧琳在和媽媽小聲的爭辯。

  「他媽的!」邰偉煩躁的點燃一根煙,大口吸著,對走廊裡的禁煙標誌視而不見,「這娘們,太矯情了!」

  方木不知道他指的是鄧琳還是鄧琳的媽媽,也含含糊糊的勸慰道︰「算了,人家也有特殊情況。」

  「媽的,仗著是高幹家屬,一點也不配合警方工作。」邰偉把煙頭一丟,「就這麼兩個目擊證人。一個昏迷不醒,一個不說話,這還怎麼查?」

  他朝一個警察揮揮手︰「你!去問問大夫,那個男的什麼時候能醒?」

  那個警察不敢多說,應了一聲就一路小跑下樓去了。

  邰偉叉著腰,氣呼呼的站了半天,突然開口道︰「接下來,你怎麼看?」

  方木被問的猝不及防,「什麼?什麼我怎麼看?」

  「接下來兇手會怎麼樣啊?」邰偉不耐煩地說,「他會不會繼續尋找機會幹掉這個女的?還是另外選一個,完成第六次殺人,他會模仿誰?」

  「我怎麼知道!」方木沒好氣的說。

  是啊,接下來他會幹什麼?

  兇手這一次沒能完成犯罪,也沒有在現場留下下一次犯案的線索。接下來的防護工作怎麼進行?他會選擇一個什麼樣的被害人?是鄧琳,還是其他人?一切都是未知數。

  就好像一張考卷上突然出現了空白。接下來的試題究竟是什麼?無人知曉。

  「哦,你來了?」

  「嗯,你在打電話?不打擾你吧。」

  「哦,沒關係。正好打完了。」

  「你叫我來,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事。你很久不來了,想問問你的情況。」

  「嗯,我還好。你的臉色可不太好啊,生病了?」

  「哦,沒事,有點感冒。」

  「發燒嗎?」

  「沒有。沒關係的。」

  「要不要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不用。嗯,對了,你還好嗎?」

  「嗯,還不錯。」

  「還怕點名嗎?」

  「應該不怕了,要多謝你啊。,基本上都能應付過去了。」

  「是嗎?你確定嗎?」

  幾天之後,劉建軍終於能開口說話,他向警方詳述了當天的經過。依照他的說法,當天他打算在體育館內向鄧琳表白愛意。為此,他在前一天午飯的時候,向負責管理體育館的老師借來了體育館的鑰匙,並詳細咨詢了廣播室的麥克風及射燈的開關位置和使用方法。在籃球比賽期間,他約鄧琳晚上一個人在體育館內等他。然而,當他那浪漫的表白儀式進行到最關鍵的部分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背後襲擊了他,之後發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鄧琳也終於能夠平靜地回憶當晚的情形,並向警方作了詳細的描述。然而,由於當時光線很暗,再加上鄧琳處於極度恐懼的心理狀態之下,她只能向警方證實兇手是一個身高在170CM以上的男性。

  方木和邰偉當晚雖然也看到了兇手,????

  另一個讓警方關注的問題是︰兇手是如何知道鄧琳會一個人留在體育館的?

  兇手曾有意將鄧琳當晚使用的更衣箱破壞,將9號變成6號。這說明兇手是將鄧琳作為確定的犯罪目標的。他這麼做,肯定事先知道鄧琳將使用9號更衣箱,而且會一個人留在體育館內。

  那麼這個人就應當在上述情形的知情人之中。這是一個讓警方興奮不已的推論,因為這將大大縮小排查範圍。然而調查結果卻讓人洩氣。劉建軍說他沒有將當晚的計畫告訴任何人。那麼,鄧琳當晚將留在體育館的消息,只可能在兩個場合下被其他人知曉︰

  其一,在食堂與管理體育館的老師借鑰匙和咨詢的時候;

  其二,在籃球賽過程中向鄧琳發出約請的時候。而劉建軍表示吃午飯的時候根本不記得周遭有什麼人,而對管理體育館的老師的調查也證實與之無關。第一種場合下的可能被排除。

  至於第二種可能,警方詳細調查了當時處在鄧琳身邊的拉拉隊員以及坐在附近的學生,也排除了其中有人作案的可能。

  而對於更衣箱號碼的調查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據拉拉隊的帶隊老師和其他拉拉隊員回憶,當天在體育館走廊裡分發更衣箱鑰匙的時候,周遭是成群的湧入球場的觀眾,根本無法判斷有誰可能知悉鄧琳的更衣箱號碼。

  總之,當晚的意外遭遇,並沒有給偵破工作帶來實質性的進展。

  而在邰偉的心中,還有一個問號︰下一個,是6還是7?

  方木的看法是︰兇手是一個極其殘忍的人,而且意志極為堅定。他應該不會輕易罷手,所以下一個被害人還應該是6。至於是繼續以鄧琳作為目標,還是選擇另一個人作為被害人,目前不得而知,因此無論是警方還是方木都認為既要繼續嚴密保護鄧琳,也要在校內的其他帶有「6」的地方堅持蹲守。

  方木又去看了劉建軍幾次,至於動機,與其說是同學或朋友之間的交情,還不如說是他內心的愧疚。

  劉建軍的傷勢為顱骨凹陷性骨折,伴顱內血腫及硬膜外血腫。儘管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有好幾次,方木看著劉建軍捧著碗喝粥,手和頭都劇烈的顫抖著,常常弄得滿臉滿身都是,他都會產生一種跪在他面前請求劉建軍原諒的衝動。然而,每次他都默默地走出病房,躲到衛生間裡死命的抽煙。

  鄒團結偷偷地告訴方木,鄧琳只來看過劉建軍一次,之後就再沒有露過面。倒是劉建軍剛剛能走的時候,就掙扎著爬到5樓去看望鄧琳。當時,鄧家的人把劉建軍擋在了門外,說是鄧琳睡了。劉建軍站在門口,流著口水,含混不清地對著緊閉的病房大門一遍一遍的說「對不起」。

  方木聽了,心如刀割。

  J大校方的人來過幾次,問清了劉建軍的傷勢之後,建議讓劉建軍休學一年,好好修養。劉建軍的父母對學校非常感激。而劉建軍的導師卻私下裡建議說在這件事上學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劉建軍的父母應該起訴學校,獲得相關賠償。同是工人出身的他們卻沒有接受,他們覺得,自己的孩子幾乎被打成了廢人,學校還肯保留他的學籍,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怎麼能恩將仇報?劉建軍的導師也只剩下了搖頭嘆息的份。

  半個月後,鄧琳奇跡般的出現在校園裡。儘管兇手的目標是她,但是她的傷勢要比劉建軍輕得多。當天晚上她穿的那件短棉夾克讓兇手僅給她造成了肩胛骨輕微骨裂。加之營養得當,悉心治療,所以很快就回到了學校。

  杜宇把這個消息告訴方木的時候,他並不怎麼在意,只是奇怪鄧琳怎麼不回自己的家鄉去。邰偉當時說得很明白︰兇手很可能還要以她作為下手目標。如果暫時休學回家,恐怕是最保險的方法。

  讓他更意外的是︰下午的時候,居然接到了鄧琳的電話。

  「喂,方木嗎?我是鄧琳。」

  「哦,你好。」

  「嗯,是這樣的,我想晚上請你吃頓飯。有時間嗎?」

  「請我吃飯?為什麼?」

  「感謝你啊。要不是你,我恐怕就沒命了。」

  「不必了,只是湊巧而已。」

  「哎呀,你就別推辭了,就這麼定了。今天下午5點,你在校門口等我吧。」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方木無奈的放下電話,回過頭,杜宇這小子正豎著耳朵聽。

  「怎麼辦?」

  杜宇一點也不覺得偷聽別人電話會感到難為情,笑嘻嘻地說︰「當然去了。那還用說?」

  方木搖搖頭︰「我不想去,覺得……太彆扭了。」

  「哎呀,去吧去吧,別婆婆媽媽的。要不要我借你點錢?」杜宇伸手去拿錢包。

  方木正想笑罵他「比請你還積極」,可是忽然沉下臉來,「你要是還抱著過去那種想法,那我就不去了。」

  杜宇的動作停下來,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你說什麼呢?劉建軍還躺在醫院裡,難道我會鼓動你趁虛而入嗎?不過,」他看看方木,「女孩子主動請你,總得給個面子,別太失禮。」

  方木想想也是,不就是吃頓飯嘛,拒絕未免顯得太小氣了些。

  「好吧,我去。」

  下午五點的時候,方木如約來到了校門口,遠遠就看見身材高挑的鄧琳站在那裡。

  「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有啊,是我來得太早了。我還擔心你不來呢。」

  方木笑笑,算是回答。

  「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我們去那裡?」鄧琳問道。

  「隨便,我什麼都吃。」方木指指校門外那一排小飯店,「找個地方吃點什麼都行,不用太破費。」

  「那怎麼行,你是救命英雄。」鄧琳笑著歪歪頭,「去市區吧,找個好點的地方吃飯。」

  兩個人上了計程車,鄧琳提出要請他去香格裡拉飯店吃飯,方木嚇了一跳,那是家五星級酒店。一頓飯,兩個人,最少也要上千元,所以堅決拒絕了。

  鄧琳也沒堅持︰「耶,不去也罷。我吃過的3000元以上的飯,沒有一頓是好吃的。」

  最後,兩個人決定去一家專供韓餐的PaPa’S餐廳。來這家餐廳就餐的多是年輕的戀人,暖色的基調,昏暗的燈光,歌手低沈抒情的吟唱,都給這家餐廳平添了許多溫馨的味道。侍應生極力向方木和鄧琳推薦情侶套餐,方木很直接的拒絕了,最後點了烤肉套餐。

  杜宇曾經很多次向方木提起過這個餐廳,不過方木一直沒有來過。第一,沒有女朋友,自己花這麼多錢來吃飯,似乎有點傻;第二,方木一直以為寒餐不外乎冷麵、辣白菜什麼的。等食物端上來之後,才發現菜式很漂亮,味道居然也很不錯。

  方木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所以一直都在悶頭吃喝。而鄧琳似乎並不太在意這一點,也默不作聲。倒是方木覺得始終這樣沈默有點尷尬,而且不太禮貌。一直沒有抬頭的他,終於看了看鄧琳,她正在喝湯,看得出手臂的活動還有點僵硬。

  「你的傷……怎麼樣了?」

  鄧琳沒有回答他,放下勺子,噗哧一聲笑了。

  「呵,我還以為你整個晚上都不打算搭理我呢。」

  方木有點窘,「那裡,我這個人,不太愛說話。」

  「哈,這個我早就領教過了。」方木知道她是指那次在食堂的午餐,更加不好意思了。

  鄧琳看出了方木的尷尬,輕鬆的轉換了話題︰「我的傷基本上沒有問題了,」她小幅度的擺擺手臂,「就是有的時候還感覺有點疼,不過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你怎麼不回家養傷?家裡條件多好,也安全。」

  「我家裡人也是這麼勸我的,可是我不想。哦,對了,」鄧琳稍稍向前傾斜身子,「上次那個警察說兇手也許還會對我下手,是怎麼回事?」

  方木斟酌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告訴她真相,免得她過分害怕。

  「就是一個瘋子。而且,也不一定會對你下手。不用擔心。」

  「唉,今年我們學校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發生了這麼多事。」鄧琳咬著吸管,突然表情神祕的湊過來,「你在幫助警察查案是麼,神探?」

  方木愣了一下,「沒有。我哪有那個本事。」

  「哼,你別瞞我了。上次開全校大會的時候,校長還表揚你了呢。」鄧琳孩子氣地嘟其嘴巴,「再說,如果你沒有幫助警察查案的話,那天晚上你怎麼會和警察一起來救我?」

  「我都跟你說過了,只是湊巧而已。」

  「騙人,我都聽你們法學院的人說了,所有犯罪學專業的學生裡,你學習最棒。哦,我明白了,」她瞪圓眼睛,小聲說︰「是不是需要守密啊?還有,我聽有的同學說,你是警局派到我們學校的臥底,是這樣嗎?就像《逃學威龍》裡的周星馳那樣?」

  方木有些哭笑不得了。一個男人面對像小女孩一樣的女人往往無計可施,何況像他這種本來就對女性毫無經驗的人。

  「我不是什麼臥底。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學生而已,只不過,我對犯罪學的某些領域……很感興趣而已。」

  「哦,這麼說你承認你幫助警察查案子了?」鄧琳一臉的興奮,「能不能跟我講講啊,我從小就喜歡看偵探小說呢。」

  方木有點為難,他不太喜歡談論這些事情。

  「算了吧,都很可怕的,不適合女孩子聽。」

  「你不要小瞧我哦,我膽子很大的。」鄧琳瞪圓眼睛說。

  方木無奈,「好吧。」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方木向她講了馬凱的「吸血鬼案」。在最初的講述中,他刻意地淡化自己在案件偵破中的作用,可是當他看到鄧琳雙手托腮,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口中不時的發出「哎呀」、「天哪」這樣的感嘆,心中竟有一絲隱隱的自豪感和表現欲。講到後來,尤其是他在和馬凱單獨會面,險些命喪其手的時候,他看到鄧琳的手掩在嘴邊,眉頭微蹙,眼中滿是關切和焦急,不由得生出幾分驕傲來。

  故事講完,鄧琳手按著胸口,眼睛卻盯著方木,仍是一幅難以置信的樣子。

  「你太厲害了,我的天,沒想到我會有這樣的朋友。」

  方木不置可否的笑笑,扭過頭,卻看見玻璃上映出自己眉飛色舞的臉,心中大窘。

  我這是怎麼了?為了掩飾自己心中的尷尬,方木提出結賬走人,鄧琳顯然有些戀戀不舍,但是也沒有反對。走出溫馨的餐廳,外面的空氣顯得格外的寒冷。方木正在馬路上尋找計程車的時候,鄧琳拉拉他︰「我今天吃得有點飽,陪我走走好嗎?」方木想了想,答應了。

  兩個人並排在行人穿越道上慢慢走著,方木為自己剛才的得意忘形有些汗顏,本來就少言的他此刻更不想說話。鄧琳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一言不發。兩個人一時無話,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向前走。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時而會交疊在一起,看起來,像是在擁抱。

  一輛25路公共汽車轟隆隆的開過來,方木扭過頭去看,直到它消失在街角。

  不知走了多久,鄧琳突然開口了︰「劉建軍怎麼樣了?」

  「前幾天我去看過他。情況不太好,會有後遺症。」方木轉過頭看看她,「你……為什麼……」方木正在斟酌著自己的詞句,鄧琳卻早已經領會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們大概都覺得我太無情了。其實說實話,我很想去看望他,可是我媽媽不同意,她覺得要不是劉建軍約我去了體育館,我就不會出事。有一次我偷偷跑去看他,他的父母對我也很不友好,似乎認為他受傷是因為我。我很委屈,可是又不能對他們發火,畢竟他們已經很悲痛了。」

  「那,你愛他嗎?」

  鄧琳淡淡的笑笑,聳聳肩膀。

  「我不知道。你大概也知道,他追求了我很久,張瑤介紹你給我認識之前,他就在追求我。說老實話,我挺喜歡他的,無論是學歷、長相還是對我的態度,我都無可挑剔。雖說我們的家庭條件不是很相稱,但是我並不在乎這一點。我身邊的朋友也都覺得我們倆應該是一對。但是我對他就是找不到那種感覺,那種讓我感到可以依靠,可以完全放鬆的感覺。本來那天晚上,我幾乎就要被他感動了,可是……」她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方木無語,不知該安慰她,還是該為劉建軍感到悲哀。

  「說說你吧。有女朋友嗎?好像從來都沒看見你跟女孩子在一起過。」鄧琳又恢復了快樂、開朗的樣子,歪著頭問方木。

  「我?沒有。」

  「咦,這麼乖啊,一心撲在和犯罪分子作鬥爭的事業上?」鄧琳跑到方木面前,倒退著向後走,「還是你的品位比較獨特啊?」她調皮的向方木眨眨眼睛,自己的臉卻先紅了。

  方木大窘。

  「那是查案的需要……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反正……」

  方木語無倫次的模樣似乎讓鄧琳很開心,她毫無顧忌的大聲笑起來。

  前面不遠的路燈下擺著一個小攤,攤主雙手各執一隻煙花,不時向路人們揮舞著招攬生意,不過問津者甚少,在夜色中啪燃燒的煙花顯得格外寂寞。

  「咦,這麼早就有賣煙花的了,我們去看看吧。」鄧琳的興致很高,幾步跑了過去。

  方木鬆了一口氣,拿出煙來點燃,用力吸了一大口。

  鄧琳揮揮手讓他過去,方木舉起手中的煙,示意不方便。

  鄧琳跟攤主說著什麼,幾句話後就爽快地掏出幾張鈔票,攤主眉開眼笑的把錢裝進衣袋裡,騎上三輪車就走了。鄧琳捧著一大盒子煙花笑呵呵的走過來。

  「怎麼買了這麼多?」

  「嘻,我從小就喜歡這個。那個賣煙花的說不賣光他也不能回家,索性就全買下來了。」

  「問題是你去那裡放啊?」方木看看盒子裡,裡面至少有50來支煙花。

  「就在這裡啊。」鄧琳向方木一伸手,「打火機借我用用。」

  「你瘋了?你在大馬路上燃放煙花爆竹,被巡警發現了,要給你行政處罰的。」

  「噗,跟神探在一起,警察會網開一面吧?」

  方木沒有辦法,看看四周,記得前面好像有一所國小。

  「去前面吧。」說完,掐滅香煙,一哈腰抱起箱子。鄧琳一溜小跑跟在身後,臉上是興奮不已的表情。

  唉,小孩似的。

  在空蕩蕩的操場上,鄧琳迫不及待的用方木的打火機點燃煙花。煙花啪啪的燒起來,鄧琳跳著腳,小幅度的揮動著手臂,煙花在她身側劃出一個個閃亮的光圈。

  方木邊吸煙,邊看著紙箱裡的煙花發愁,這要放到什麼時候啊?

  「一起來啊。」鄧琳看著方木在一旁站著不動,熱情的邀請他一起玩。

  方木沒什麼興趣,礙於情面,也隨便拿起一隻,點燃了在手裡亂晃。搖曳的光影中,方木竟有些恍惚。那個全身籠罩在光圈裡的女孩,看起來,竟然很像記憶深處的那個人。

  鼻子突然很酸。

  見方木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鄧琳有些臉紅,她慢慢走過來。

  「你怎麼了?」她柔聲問道。

  「沒事。」方木低下頭,點燃了一根香煙。

  鄧琳看著手中越燃越短的煙花,輕聲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你是個有故事的人。只是你是個不願意向別人敞開心扉的人。所以,你今天晚上跟我說了很多,我很高興,因為,我……我很想了解你。」

  鄧琳的頭低下來,聲音也越來越低︰「還記得麼,我跟你說,劉建軍不能給我那種可以依靠、可以放鬆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她停頓了幾秒鐘,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抬起頭看著方木說︰「那天晚上,我竟然在你懷裡感到了。」

  方木沒有做聲,手卻開始顫抖。

  鄧琳夢囈般自顧自的說下去︰「當時,我很害怕。我過去也以為自己害怕過,看見蟑螂的時候,做惡夢的時候,可是那天不一樣。那是一種讓人想吐的恐懼。我滿腦子裡只有一句話︰『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彷彿全世界只剩下我和那個人,沒有人能夠幫助我。而你出現了,你在那一瞬間出現了。躺在你懷裡的時候,我能感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我知道我得救了,我安全了。沒有人能傷害我,因為你在我身邊。」

  方木低垂著頭,鄧琳沒有看見,大顆的淚水落在他的腳邊。

  陳希,我最愛的人,卻沒有來得及。

  鄧琳慢慢地靠過來,幾乎把頭貼在方木的肩膀上。

  「你說過,那個人很可能還要對我下手。如果是真的,」鄧琳看著方木,「你會保護我嗎?」

  你會保護我嗎?

  超市裡背光而立的女孩;路燈下兩個依偎的影子;25路公共公車站;深夜裡軟軟的聲音︰還沒睡嗎?一襲白衣,長髮飄飄的陳希;現場圖片裡表情安詳的頭顱……

  我會保護你的……

  方木終於發出大聲的抽泣,他轉過頭,眼前是陳希那充滿憐惜的目光。

  這些年,我好累。

  他情不自禁的向前伸出手去,一個溫軟的身體落在懷裡,隨後就感到一對滾燙的嘴唇壓在自己的雙唇上。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55 PM

  第二十章 貓與鼠

  送鄧琳回到寢室之後,方木突然很想一個人走走。

  他來到體育場,圍著跑道一圈圈地走著。在歡????

  今天,我吻了一個女孩?!

  接吻的整個過程都模糊不清,嘴唇的吸吮,舌頭的纏繞,並不像想像中的初吻那樣令人刻骨銘心。方木從回憶的漩渦中掙扎出來,看到鄧琳嬌羞地依偎在自己懷裡的時候,第一個回應是︰天,我做了什麼?

  剛才在女生宿舍樓下的時候,鄧琳的眼睛裡分明寫著深深的不捨,而方木卻不敢再與她多呆一秒鐘。

  我怎麼會這樣?是因為寂寞嗎?還是別的什麼?我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脆弱?

  終於走累了。方木靠在體育場北側的旗桿上,疲憊的閉上眼睛。冰冷的旗桿很快把寒氣透過衣服送進方木的身體,感覺像一條蛇蜿蜒著在體內游走。很不舒服,方木卻不想動。他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仰望著星空緩緩吐出。口中呼出的霧氣和煙混在一起,模糊了星星,也模糊了天上注視著我們的眼睛。

  方木回到宿舍樓的時候已經快閉寢了,杜宇正在玩CS,聽見方木進來,匆匆回過頭來問候一聲︰「回來了?」

  方木很怕他細問,應了一聲之後,就拿起臉盆去了衛生間。衛生間的燈又壞了。黑暗中,方木把臉浸在裝滿冷水的臉盆裡,雖然冷得全身發抖,卻感到一陣暢快的清醒。

  突然,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從腳背上飛快的跳過。方木嚇了一跳,一口水嗆在喉嚨裡。他猛地把頭從臉盆裡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定睛一看,一隻黃黑花紋的小貓正在衛生間門口看著他。

  方木認得那是孟凡哲的「湯姆」。

  方木又好氣又好笑,手捧著一把水作勢要潑它,誰知它並不怕,歪著小腦袋看著方木。方木側側手,在手心裡留下一小汪水,揮了過去。
湯姆飛快的躥了出去,那些水全灑在了一個剛剛踏入衛生間的人腳上。

  「哎呀,對不起。」方木趕忙道歉,抬起頭一看,是孟凡哲。

  「是你啊,sorry。」

  孟凡哲笑笑,表示不介意。

  湯姆逃到衛生間外,並不跑遠,坐在地上看著他們。孟凡哲看著湯姆,眼中滿是憐愛。

  「它真可愛,是嗎?」孟凡哲夢囈般喃喃自語。

  「是啊,」方木突然來了興致,笑著說︰「傑瑞。」

  孟凡哲扭過頭來看著方木︰「傑瑞?」他笑了笑,低下頭,彷彿在思量著什麼,「傑瑞……傑瑞……」

  毫無徵兆地,孟凡哲轉身離去,湯姆見狀,也豎著尾巴,跟在主人身後悄無聲息地走了。

  方木自感無趣,伸手去拿香皂,想了想,又向孟凡哲消失的方向望瞭望。剛才孟凡哲看著湯姆的眼神中,除了憐愛,似乎還有──惋惜。
回到寢室,杜宇還在不知疲倦的鏖戰。

  「喂,怎麼樣?」他頭也不會地問。

  「什麼怎麼樣?」

  「你的浪漫約會啊?」

  「還能怎麼樣,吃飯唄。」方木突然有點心虛,他飛快地脫掉衣服,鑽進被子裡,閉上眼睛裝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杜宇終於關掉電腦,爬上床,沒過幾分鐘就打起了鼾。方木卻一直沒有睡著,他緊閉著眼睛,努力把三個字驅逐出腦海。劉建軍,這是一個讓方木想都不敢想的名字。

  早晨六點半,方木就被手機的提示音吵醒,睡眼朦朧地打開一看,是一條短信︰「一起吃早飯吧。」

  號碼很陌生,方木想了想,看了看通話記錄,是鄧琳的手機號碼。一下子睡意全無,方木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考慮了半天,決定不去。又過了半個小時,杜宇起床了,方木也裝作剛剛睡醒的樣子,和他一起洗漱,一起走下樓去食堂。

  剛剛出了宿舍樓的大門,就看見鄧琳站在門口,臉凍得通紅,雙手插在衣袋裡,雙腳不停的跺著。看見方木,鄧琳沒有埋怨,笑笑說︰「你總算出來了。」

  杜宇非常驚訝,不過看看滿臉通紅的方木,識趣地說︰「我先走了。」

  見杜宇走遠,鄧琳小聲說︰「怎麼這麼晚,沒收到我的短信嗎?」她看看方木的眼睛,「還是沒聽到?」

  「哦……沒聽到。」

  「睡得太晚了吧?」鄧琳臉色微紅,「還是根本沒睡著啊?嘻嘻!」

  方木躲開她的視線,「還是……先去吃飯吧。」

  方木像做賊似的和鄧琳坐在食堂的角落裡吃早飯。他這麼做並不多餘,許多熟識他們的人都投來了詫異的目光,尤其是幾個籃球隊的隊員,不僅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看,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方木如坐針氈。鄧琳倒顯得十分大方,碰到意味深長的目光的時候,還會回望過去直到對方移開視線。漫長的早飯終於吃完了。方木簡單地和鄧琳打了個招呼,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食堂。還沒等走出門口,就聽見鄧琳在身後叫他。

  她疾步走過來,臉色因為走的過急而略顯潮紅,目光嚴厲,「方木,你是不是覺得跟我在一起很丟人?」語氣比目光還要咄咄逼人。

  「……沒有。」

  「那你為什麼對我這個態度?」

  「……我……」

  「覺得對不起劉建軍是嗎?」鄧琳的語氣稍微和緩了一些,「我跟你說過了,我跟劉建軍從始致終就沒有開始過,不能因為他追求過我,現下受傷了,我就不能去愛我愛的人。」

  方木一言不發。

  鄧琳等了一會,看方木還是不開口,嘆了口氣,小聲說︰「如果你不喜歡我,請直接告訴我。」她頓了一下,「如果你覺得吻過我,就要對我負責。那麼你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大家都是成年人,別做可笑的事情。」

  她看看手錶︰「你有課?」

  「嗯。」

  「快去吧,你要遲到了。」

  方木猶豫了一下,覺得這樣轉身就走似乎太殘酷了點,含含糊糊地說︰「你別胡思亂想,稍晚點我再聯繫你。」

  聽到這句話,鄧琳的臉色好了很多,目光也柔和起來。

  「晚上,我們能見面嗎?」她小聲問。

  「沒什麼事的話,應該,可以吧。」

  「好。」鄧琳笑了,「快去吧,注意安全。」

  方木氣喘吁吁的跑上二樓,迎面看見鄒團結正站在走廊裡打電話,見方木過來,劈頭就問︰「你看見孟凡哲了嗎?」

  「沒有啊,怎麼了?」

  「這傢伙缺了好幾次課了,偏偏老師好點名,已經被擒了N次了。」鄒團結瞥了一眼教室,「老頭放出話來,孟凡哲再不來上課,畢業答辯就不讓他過。」

  「給孟凡哲打電話了嗎?」

  「打了,不接。」鄒團結晃晃手裡的電話,無奈地說。

  方木看看手錶,馬上要上課了,他來不及和鄒團結多說,轉身就往教室跑,邊跑邊想,孟凡哲不是已經不怕點名了麼,怎麼還不去上課?
晚上,自習室裡。

  方木心不在焉地翻著面前的一本書,鄧琳安靜的坐在一邊,她正在翻譯一篇英文文章,速度很快,偶爾按動面前的電子詞典,小聲誦讀著句子。

  實在是看不進去。方木抬起頭,漫無到達站在教室內掃視著,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向教室門口望望。沒人。

  哼,這小子還算講信用。

  下午邰偉來找方木,先是笑嘻嘻的開了方木一通玩笑,什麼桃花運啊,英雄救美之類的。方木知道他是指鄧琳的事情,心想他和鄧琳的行方果真逃不過這傢伙的眼睛,搞不好那天吃晚飯的時候邰偉就在身後跟著。

  邰偉奚落夠了,就正色說方木和鄧琳在一起,兩個人都可能是兇手的目標,所以要寸步不離的保護他們。方木急了,說如果邰偉這樣做的話,別怪他翻臉。邰偉先是曉以大義,後是動之以情,無奈方木就是不同意,也只好作罷。不過他仍然堅持在「不影響方木和鄧琳正常生活」的前提下,加以保護。方木注意到他在用「正常生活」這個詞的時候,眼中滿是揶揄的成分,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

  方木站起身來,鄧琳抬起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方木晃晃手裡的煙盒,鄧琳無奈的點點頭,眼中帶著一絲嗔怪。

  站在走廊裡,方木點燃一根煙,向兩邊望望,有個人在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裡飛快的露了一下頭就不見了。儘管只是匆匆一瞥,方木還是馬上就認出那是邰偉手下的一個警察。

  靠,這傢伙,還是找人來跟蹤我。

  方木無奈的搖搖頭,靠在牆上默默的吸煙。吸了大半根,他看著黑洞洞的樓梯間,那裡沒有聲音,不過可以肯定那個警察還在。方木想了想,突然來了興致,他看看手錶,7點26分,第十節課馬上要下課了。

  不遠處有一間教室燈火通明,能隱隱聽見有人在上課。他打定主意,轉身進了自習室,快步走到鄧琳身邊,小聲說︰「收拾東西。」

  鄧琳不解的看著他。

  方木的嘴角露出一絲神祕的微笑,「有警察在跟著我們,跟他們開個玩笑。」

  鄧琳一下子興奮起來,她手忙腳亂的收拾好書包,穿上外套,緊張又期待的小聲問方木︰「我們該怎麼做?」

  方木示意她先坐在座位上,把手機調到震動,不要著急。

  幾分鐘後,下課鈴驟然響起。方木在心中默數10秒後,一把拉起鄧琳,「走。」

  兩個人迅速走出自習室,出門的一瞬間,方木用餘光瞥了一眼走廊另一端,那個警察果真就站在那裡。他拉著鄧琳走向那間剛剛下課的教室,這是一間足可以容納近100人的大教室,成群的學生正蜂擁而出,走廊裡一下子擠滿了學生。方木和鄧琳混入人群,在經過教室門口的時候,一下子轉入教室。

  方木邊拉著鄧琳往後排走,邊用手機撥打鄧琳的電話。他們來到教室最後一排座位上,方木伸手打開教室的後門,小心的探出頭去一看,那個警察果真被裹挾在下課的人群中,伸長脖子張望著。

  鄧琳拉拉方木,舉起手中不斷震動的電話,小聲問︰「怎麼辦?」

  「接聽,然後一直保持通話狀態。」說完,方木看了看警察和人群前進的方向,那是通往教學樓後門的方向。

  他轉過頭對鄧琳說︰「走,兩個人目標太大,分開走,你往這邊走。」他指指警察前進的相反方向,「先下到一樓,隨時聽我的命令。」

  「好。」鄧琳激動得渾身發抖,捏著電話轉身走了。

  方木快步朝警察的方向走去,那個警察不時向前張望著,根本沒想到目標就在自己身後。方木小心的躲在其他學生身後,始終和他保持5米左右的距離。

  警察邊走邊拿出電話,方木悄悄接近,極力傾聽著。

  「……不見了……你在幾樓……六樓?我去後門……對,你在前門守著……快點。」

  果然。方木笑了笑,放慢腳步,把手機放到耳邊。

  「你到哪兒了?」

  「一樓。你呢?」鄧琳氣喘吁吁的,不過聽起來又緊張又興奮。

  「快去正門,趕在警察之前離開教學樓。」

  「好的,然後呢?」

  方木沉吟了一下,「去地下室那邊集合,保持通話。」

  跟著那個警察下到一樓,後門進出的學生寥寥無幾。那個警察跑到門口,四下張望了一下,又返回樓裡,直奔傳達室,向值班員詢問著什麼,值班員一臉茫然的連連搖頭。警察又跑到門口,站在原地,緊緊盯住每一個從身邊走過的人。

  方木躲在角落裡,想了想,拿起電話小聲說︰「先掛斷,一會打給你。」

  「嗯,你要小心。嘿嘿。」

  方木按動著電話,幾秒鐘後,一個冷冰冰的女聲在聽筒中響起︰「歡迎致電J大,請撥分機號,查號請撥零。」

  ????

  「你好請問你要那裡?」

  「教學樓後門傳達室電話是多少?」

  「2583。」

  方木又按動電話,「喂,傳達室嗎?我是專案組的,後門那裡有一個警察,對,就是他,讓他接電話。」

  方木看見值班員匆匆地從傳達室裡走出來,向門口的警察揮揮手。

  「同志,你的電話。」

  那個警察一臉疑惑,不過還是快步走進了傳達室。

  方木暗暗好笑,掛斷電話,疾步走過去,貓著腰在傳達室的窗戶底下出了教學樓。

  地下室位於J大校園的東北角。在校區擴建的時候,施工隊無意中發現了這座地下建築。後來找來專家做了現場考察,鑑定得知這是一個國民黨時期的地下監獄。監獄一共分兩層,全部由水泥灌製而成,上層有八個大監房,有半層露出地面;下層是兩個大水泥池子,專家說那是水牢。

  因為是歷史遺跡,所以J大校方沒有動它,和市裡商量後決定原樣保留,但是在修繕費用由誰來負擔的問題上一直爭執不下,後來就不了了之了。現下地下室主要用來堆放一些廢舊桌椅。

  方木氣喘吁吁的趕到地下室附近,卻看不見鄧琳的影子。他心一沉,趕快拿出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鄧琳同樣呼吸急促,能聽見話筒裡呼呼的風聲。

  「你也脫身了?」

  「是,你在哪呢?」

  「馬上就到地下室了,你已經到了嗎?」

  「嗯,你怎麼這麼久還沒到?」

  「唉,我老覺得有人在後面跟著我,我就先去了超市,又去了食堂,還繞著宿舍樓轉了兩圈,反跟蹤嘛。哦,我看見你了,先掛了。」

  方木覺得有些好笑,還反跟蹤呢,他收起電話,看著鄧琳蹦蹦跳跳地沖自己跑來。

  鄧琳一下子跳到方木面前,臉色紅潤,眼睛在夜色裡閃閃發亮。

  「好刺激啊,像動作電影一樣。」

  看她那興奮不已的樣子,方木倒覺得有些後怕。他看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不遠處,那個破舊的建築悄然默立,好像一個全身繃緊,隨時準備捕食的怪獸。一陣冷風吹來,方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走吧,這地方太偏僻了。」

  「怎麼,你害怕?」鄧琳調皮的眨眨眼睛。

  「你不怕嗎?」

  「不怕,有你在我身邊呢。」鄧琳的語氣堅決而熱烈。

  方木無語,冒險的激情過去,反而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女孩子。

  電話突然響起來,方木按下接聽鍵,邰偉焦急的聲音馬上傳進耳朵。

  「方木,你在哪兒?」

  方木被震得直咧嘴,「學校裡啊。」

  「在什麼位置,鄧琳跟你在一起嗎?」

  「是的,別擔心,我們很安全。」

  「到底在哪?我帶人過去接你。」

  「不用了,一會再打給你。」方木生怕邰偉罵他,匆匆關了手機。

  「走吧,我們也回去吧。」他拉拉鄧琳,「要不邰偉要罵人了。」

  送鄧琳回去的路上,她似乎也從剛才緊張刺激的經歷中清醒過來,一直沒怎麼說話。來到女生宿舍樓下,鄧琳停下腳步,低著頭,似乎在等著方木開口。

  方木站了半天,才冒出幾個字︰「你……快上去吧。」

  鄧琳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抬起頭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輕聲說︰「不親我一下再走嗎?」

  方木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這裡……人太多了吧?」

  鄧琳不說話了,眼睛望向別處,隔了好久才輕聲說︰「方木,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嗯?」

  「那天晚上,我們……接吻的時候,你哭得很厲害,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見方木不說話,她又問道︰「你的心裡是不是曾經有過一段……非常難忘的感情?」

  方木轉過身,背對著她,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紅了眼眶。

  「能跟我說說嗎?」她柔聲問道。

  良久,鄧琳才聽到方木顫抖的聲音︰「我曾經認識一個女孩,我很……很愛她,可是我一直沒有向她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直到她死去……」

  鄧琳輕呼了一聲︰「啊?怎麼死的?生病嗎?」

  「不是。」方木閉上眼睛,彷彿用盡全身力氣般說道︰「她是被人殺死的。兇手,是跟我同一個宿舍的同學。」

  「什麼?!可是……為什麼?」鄧琳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震驚。

  方木已經無法回答了,他甚至無法站穩。蹲下身子,方木把臉埋在手掌裡,肩膀劇烈的抽搐著。後背突然被一個身子緊緊貼附著,鄧琳的雙手緊緊抱住方木的肩膀,幾滴熱熱的液體落在方木的脖子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問的,你心裡苦,我知道,對不起,對不起。」鄧琳用力抱著方木,彷彿想盡力平息他的顫抖。

  這個男人,也需要保護。

  方木手舉著電話,慢慢地走上樓梯。電話那頭,邰偉正在大聲咆哮,不用放在耳邊也能聽見他的吼聲︰「……我告訴你,再有一次,我他媽絕饒不了你!」

  方木此刻也為自己的魯莽舉動深感悔意,所以很能體會邰偉的心情。如果鄧琳或是他在分頭離開教學樓的過程中被兇手抓住機會下手的話,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方木耐著性子一再地向邰偉保證下不為例,說盡好話之後,邰偉方才作罷。

  打開宿舍的門,杜宇卻不在寢室裡,一張留在電腦桌上的便條告訴方木︰他和張瑤去看通宵電影,今晚不回來了。

  方木暗自慶幸,否則杜宇看見自己兩眼通紅的樣子,一定要問的。剛挨了邰偉一頓臭罵,他可不想再被別人糾纏著問個不停了。方木脫下外套,伸手從床下拿出洗漱用具,端著臉盆走了出去。

  正在刷牙的時候,聽見走廊另一端傳來大聲的叫罵,緊接著,一隻不鏽鋼飯盆和幾本書從一間寢室????

  方木含著牙刷走出衛生間,能看見一個人站在走廊裡對著寢室裡的另一個人破口大罵,寢室裡的人倒是不開口,只是一件件的向外扔東西。衣服、書籍、球鞋、被褥,那個人身邊很快就堆了一大堆東西。

  方木認得那是孟凡哲的寢室,站在走廊裡叫罵的是孟凡哲的室友王長斌,那麼站在寢室裡向外扔東西的肯定就是孟凡哲了。

  這是怎麼了?平日裡老老實實的孟凡哲怎麼會發這麼大的火?再吵下去,估計雙方就要動手了。方木匆忙的漱口,收拾好洗漱用品後,就向孟凡哲的寢室走去。

  走廊裡站了很多人看熱鬧,而王長斌也不再罵人了,只是插著腰,氣鼓鼓的看著孟凡哲一件件的向外扔東西,看起來與其說是氣憤,不如說是無奈。

  方木走到跟前的時候,大概孟凡哲剛剛把王長斌的最後一件東西扔出來,門「砰」的一聲在方木面前關緊了。

  方木看看扔了一地的東西,問王長斌︰「怎麼回事,怎麼搞成這樣?」

  王長斌陰沈著臉說︰「這SB有病!」

  鄒團結和幾個同學圍攏過來幫助他收拾東西,方木說︰「再不去我那裡先對付一宿吧,杜宇晚上不回來。」

  「不用。」王長斌頗為生硬的拒絕了,他指指鄒團結,「我去他們寢室,正好劉建軍也不在。」

  方木點點頭,轉身望著眼前這道緊閉的門,伸手推了推,裡面鎖住了。他在門上輕叩了兩下,裡面毫無回應。方木又敲了幾下,「孟凡哲,是我,開門好嗎?」

  什麼東西「砰」的一聲砸在門上,又落在地上,嘩啦一聲碎了,大概是瓶子之類的東西。方木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兩步。

  其他人也氣憤起來,鄒團結更是拉住方木︰「別管他,也太過分了。」

  方木無奈,也蹲下身子幫助王長斌收拾東西。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幫王長斌在鄒團結的寢室安頓好,王長斌拿出一盒煙來分給大家。抽煙的工夫,有人問王長斌到底怎麼回事。

  「咳,別提了,孟凡哲養了只貓你們都知道吧?平時他對待這貓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似的。可那死貓也太煩人了,好幾次在我床上撒尿不說,有一次還在我的書上拉了泡屎。第二天我拿著書去上課的時候,那股味,熏得我周遭的人都直捂鼻子。」

  好幾個人嘿嘿的笑起來。鄒團結插嘴道︰「你們平時關係不錯,你提醒他一下啊。」

  「是啊,其實要是這點事我也不能跟他發這麼大的火,」王長斌不耐煩地抓抓頭髮,「你們不知道,最近這傢伙不知道怎麼了,變化特別大,每天不是在寢室裡發呆,就是玩失蹤,課也不去上,好心提醒他幾次,他連理都不理我。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後半夜吧,我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的一睜眼睛,好傢伙,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書桌前,嘴裡叨叨咕咕的不知道在念叨著什麼。我當時還納悶呢,背單字怎麼不開燈啊,結果仔細一聽,你們猜怎麼著?」他故弄玄虛地頓了一下,看到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望著他,他才心滿意足的說下去︰「他在念自己的名字!孟凡哲、孟凡哲、孟凡哲,翻來覆去就是這三個字。我當時就嚇醒了,尋思他是不是夢遊啊,就沒敢叫他。」

  「後來呢?」有人開口問道。

  「他念叨了一陣自己的名字之後,突然就開始揪自己的頭髮,用腦袋怦怦地撞牆,撞得那叫一個狠。我當時都嚇傻了,直到他睡覺了我都沒敢動地方,一直挺到天亮。」王長斌的聲音裡還有一絲顫抖,可見提起當晚的情形他至今還心有余悸,「跟他共處一室太可怕了,就像今天,我跟他說老師點了好幾次名他都不在,老師發火了。這神經病居然什麼也不說就往外扔我的東西,你跟他喊,他就跟沒聽見一樣。」

  屋子裡其他的人也聽得心驚肉跳,不鹹不淡的扯了幾句之後就紛紛散去了。方木回到寢室裡,關掉電燈,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好久卻睡不著。

  孟凡哲在夜裡像著了魔似的反覆念自己的名字,應該跟他曾經怕點名的心理障礙有關。可是他已經不怕點名了,不僅他對方木說過,方木也曾親眼看到他應答過。可是現下他又作出這麼反常的舉動,究竟是為什麼呢?

  以方木對孟凡哲的了解,他是個個性軟弱的人,僅僅憑借他自己,恐怕沒那麼順利就克服這種心理障礙。他應該找了專業人士作心理治療,可是突然出現這種反覆,難道在治療中發生了什麼事?

  方木想來想去,百思不得其解,決定第二天找機會和孟凡哲談談。

  噩夢又如約而至。

  燃燒的寢室。死去的人們。面目全非的吳涵。

  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

  方木掙扎著醒過來的時候,第一個回應仍然是緊緊抓住枕頭下的軍刀,等到呼吸漸漸平靜下來,他才發現自己的內衣都被汗濕透了。汗水順著額頭淌到脖子上,黏黏的很不舒服,方木費力的坐起身來,拿著毛巾和香皂,準備到衛生間洗把臉。

  走廊裡只亮著一盞吸頂燈,光線很暗,可是方木還是一下子就發現了地上的幾個暗紅的小點。他蹲下身子,用手指在那些紅點上抹了一下。紅點的表面已經乾涸。方木捻捻手指,有些濕黏的感覺,湊到鼻子下聞聞,甜腥的味道。

  是血。

  方木頓時感到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倉皇失措的向四周張望。空蕩蕩的走廊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扇扇緊閉的門。低頭看,前方還有幾個血點,一路指向前方的衛生間。方木慢慢地站起來,踮著腳朝衛生間走去。

  有人受傷了?還是僅僅有人流鼻血?

  衛生間那黑洞洞的大門越來越近,方木的心也越跳越快,那怦怦的聲音彷彿在????

  終於看到了。

  在一片漆黑的衛生間裡,空氣中滿是血腥味,有一個人站在水池前,不知在撕扯著什麼,黑暗中只能看見他的頭和肩膀在晃動,口中似乎還有吧唧吧唧的咀嚼聲。

  方木悄悄的把手伸向電燈開關。日光燈的鎮流器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衛生間裡亮如白晝。剛剛習慣黑暗的方木被晃得頭昏眼花,連忙手扶著門框站定。那個人也被嚇了一跳,霍然轉身。

  是孟凡哲。

  強烈的燈光從頭頂直射下來,孟凡哲眼眶發青,眼睛裡黑漆漆的一片,竟然看不到眼白。他的嘴邊一片鮮紅,還不時有黏稠的紅色液體從嘴角滴落下來,仔細去看,唇邊還黏著幾挫黃黑相間的毛。

  方木心中大駭,和孟凡哲愣愣地對視了幾秒鐘之後,顫巍巍的問道︰「孟凡哲,你在幹什麼?」

  在那一瞬間,方木可以肯定在孟凡哲的眼睛裡有一絲凶狠的表情閃過,但隨之就是幾乎要漫出眼眶的無助與絕望。

  「我……」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下來,聲音裡也帶了哭腔︰「我不知道……」

  方木這才注意到他手裡還拎著什麼東西,定睛去看,是一條毛乎乎的,沾滿鮮血的動物的腿,看起來,很像是貓腿。方木向孟凡哲的身後望去,水池裡一片野狼藉,血肉、五內和皮毛亂糟糟的堆在那裡,似乎還在冒著熱氣。

  方木繞過孟凡哲,小心的走過去。

  沒錯,水池裡七零八落的動物正是孟凡哲的貓──湯姆。方木看看四周,沒看見刀之類的利器。湯姆是被孟凡哲用手生生扯成幾塊的。

  方木轉身看看孟凡哲,孟凡哲還一動不動的盯著門口的方向,彷彿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方木扯起他的袖子,從他手中把那只貓腿拽下來,扔在水池裡。

  孟凡哲呆呆的任由方木擺佈,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方木在孟凡哲面前站定,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凡哲,你能聽見我的話嗎?」

  過了好久,孟凡哲的眼珠才慢慢的移向方木的方向,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能不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孟凡哲的嘴角咧了咧,他好像一個中風後遺症患者一樣慢慢半轉過身子,伸手指了指水池裡的貓。

  「湯姆……他們都討厭它……我也不能……再……依靠它……」

  方木盯著孟凡哲呆滯的雙眼,竭力去搞請他這句話的意思。

  「什麼意思,依靠誰?」他搖晃著孟凡哲的肩膀,「你說話啊!」

  孟凡哲的身體在方木的動作下劇烈的搖擺著,人卻好像清醒了很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抬起手在嘴邊胡亂抹著,當他看到手上全是血和貓毛的時候,嚇得又去臉上亂抹,結果滿臉都是橫縱交錯的血跡。

  「到底怎麼了?」方木用力捉住他的手,低聲喝問道。

  孟凡哲好像剛剛意識到面前的人是方木。

  「是你?方木?」他的身子一下子癱軟了,眼淚和鼻涕刷的流下來,「幫幫我,幫幫我,求求你,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好像做夢一樣……」

  方木把手插在孟凡哲的腋下,竭力撐住他的身子。

  「我會的,我會幫助你,你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孟凡哲的視線落在水池裡,好像一下子來了力氣。他驚恐萬狀的指著湯姆的屍骸︰「這不是我幹的,這不是我幹的……我不是有意的……」

  他向方木猛撲過來,一把拉住方木的衣領,眼中是深深的恐懼與祈求︰「別告訴別人,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不是瘋子,我不是有意那麼做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瘋子……」

  他放開方木,又一個箭步沖到水池前,用手捧起那些皮毛和血肉,四處張望著,嘴裡兀自說個不停︰「快收拾好,快,別讓別人看見……快!」他原地轉著,似乎在瘋狂地思考應該把這些東西扔在那裡。

  方木被他攪得心煩意亂,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只好拎著門口用來倒剩飯的大塑膠桶走過去,示意他扔在這裡。

  孟凡哲用力把湯姆的屍骸按進桶內的泔水裡,又飛快的跑進裡間的廁所,拿出一隻紙簍,把裡面用過的手紙統統倒進桶裡。接著又跑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沖洗著水池裡的血跡。把所有的水龍頭都擰開了,他還嫌慢,用手不住地在水池裡擦著。當最後一根貓毛旋轉著消失在下水道裡,孟凡哲又從門後拿出拖把,用力的蹭著地上的血跡。

  方木手足無措的看著孟凡哲飛快的清理著衛生間,感覺腦子裡亂極了。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手,疲憊不堪的靠在牆上喘著粗氣,方木小心地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你能跟我說說嗎?」

  孟凡哲無力的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最近很不對勁。我常常忘記自己做過些什麼,寢室裡很多東西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拿回來的。」

  方木想了想,「你要不要去看看醫生?」

  孟凡哲連連搖頭︰「不用不用不用。」

  他彷彿自言自語般說︰「我會好起來的,嗯,我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要指望任何人……」

  他反反覆複地念叨著,看起來毫無信心。

  方木默默地看著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孟凡哲突然站直身子,勉強沖著方木笑笑︰「我……我回去了,你,」他垂下眼睛,「替我守密好嗎?」

  「好的。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去看看醫生。」

  「呃,好的,如果我覺得需要的話,我會去的,再見。」說完,他就腳步虛浮的走出衛生間,搖晃著向寢室走去。

  衛生間裡一下子恢復了安靜,只能聽見水管裡的流水聲和日光燈鎮流器的鳴叫。方木????比第一次見到他還要感覺陌生。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56 PM

  第二十一章 3+1+3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去敲孟凡哲的門。連敲了十幾下,一點回應都沒有。方木抬頭看看門上的小窗,沒有燈光,不知道孟凡哲是已經出去了,還是不想開門。

  整整一天,方木的腦子裡都是孟凡哲。他那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彷彿深淵一般的眼睛不停的在方木眼前浮現。

  FBI的行為科學家曾經提出這樣的理論︰如果一個人在早期有如下行為或者同時出現其中兩種的話,這個人成年後犯罪的可能性就會比較大︰一定年齡後仍然尿床;放火;虐待小動物或其他比他小的孩子。原因在於這樣的人自控能力比較差,反社會心理比較強。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虐待動物的行為,往往來自於對現實的無能為力和失去控制的焦慮感。

  孟凡哲究竟對什麼感到無能為力,又對什麼感到失去控制呢?

  另一個問題︰他接下來還會幹什麼?

  孟凡哲是個個性軟弱的人,但是性情溫和、善良。生生扯碎一隻貓,再把它吞下肚去,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他這種人能做得出來的。而從昨晚的情形來看,孟凡哲在殘害湯姆的時候,很明顯處於一種意識模糊的狀態之下。

  究竟是什麼讓孟凡哲陷入了如此深刻的精神障礙中?

  「湯姆……他們都討厭它……我也不能……再……依靠它……」

  依靠?

  如果說孟凡哲在依靠湯姆的話,一個人能從一隻貓身上得到什麼保護或者慰籍呢?

  老鼠?

  方木知道孟凡哲害怕點名,也許他還害怕老鼠。

  養一隻貓,使自己在潛意識裡感覺到被保護,的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對老鼠的恐懼。

  問題是,這種做法的直接後果是使自己對這種「保護」產生明顯的倚賴,一旦這種「保護」消失的話,他不但不會消除對老鼠的恐懼心理,反而有可能加劇。

  如果上述推論成立的話,那麼孟凡哲將自己視若珍寶(也可能是當作保護者)的湯姆殺死,就有了一點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味道。如果一個人這樣想,那他就危險了。

  方木這種若有所思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上晚自習的時候。鄧琳在被方木冷落了大半個晚上之後終於開口發問。

  「在想什麼?」

  「唔,沒什麼。」方木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朝鄧琳抱歉地笑笑。

  鄧琳沒有笑。她低下頭繼續看書,又過了好一會,小聲說︰「在想她對嗎?」

  「誰?」方木一下子沒有回應過來,心裡很納悶她怎麼會認識孟凡哲。

  「就是……一直在你心裡的那個女孩。」

  方木怔了一下,無奈的搖搖頭,「沒有,你別多想。」

  鄧琳抬起頭看著方木的眼睛,很明顯她並不相信方木的話。

  「跟我說說她好嗎?」

  「不!」方木斷然拒絕了。

  餘下的時間裡,鄧琳始終沒有跟方木說話。方木送她回寢室的時候,她也沒有像平時那樣要求方木抱抱她或者親她一下再走,只是簡單的說了句「我上樓了」,就把方木一個人撇在女生宿舍樓下,一個人上樓了。

  方木很無奈,只好轉身離去,走出去幾公丈後,回頭望了一下,卻看見鄧琳站在女生宿舍的門口,朝這邊望著。方木轉身向鄧琳走去,剛邁了幾步,鄧琳卻又一個轉身,蹬蹬蹬上樓了。

  方木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女生宿舍樓下,等了十幾分鐘,見鄧琳這次沒有去而復返的意思,搖搖頭回去了。

  戀愛,就是這個樣子嗎?

  回到宿舍樓,方木還是先去了孟凡哲的寢室。儘管從門上的窗戶裡看到寢室裡沒有開燈,方木還是敲了敲他的宿舍門。不出所料,沒有回音。今天方木問過鄒團結,孟凡哲還是沒有去上課,也沒有任何人看見過他。

  他去哪了?

  杜宇在寢室裡,出人意料的是他沒有在電腦前玩CS,而是正襟危坐在書桌前,一幅一本正經的樣子。

  「你幹嘛?」方木習慣了杜宇嬉皮笑臉的樣子,他這幅德行讓方木覺得有點好笑。

  「你有時間嗎?」杜宇繃著臉,「我想跟你談談。」

  「談什麼?」方木有點莫名其妙。

  「談談你跟鄧琳。」

  方木盯著杜宇看了幾秒鐘,「好奇?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不是。」杜宇頓了一下,「是出於朋友的立場。」

  方木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點燃一根煙。

  「你想知道什麼?」

  「你跟鄧琳……真的在談戀愛?」

  方木猶豫了一下,「……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吧?」杜宇把椅子向方木拉近,「你喜歡她嗎?」

  方木吸了幾口煙,沈默了一會說︰「說老實話,我不知道。」

  他的確不知道,幾天前鄧琳這個名字僅僅意味著「被害人」,而現下,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而這個過程,就好像一個缺乏現實感的夢一樣,讓人身陷其中卻渾然不知。方木覺得,自己並不是剛剛意識到這個問題,只是這幾天來他一直在逃避這件事。因為,他已經有點習慣了。

  習慣異性溫柔,又帶點崇拜的目光。

  習慣有人細致的關心自己的飲食起居。

  習慣身邊有一個溫軟馥鬱的身體。

  習慣讓人顫慄的擁抱與親吻。

  杜宇看看方木,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其實,作為哥們,我是很支援你和鄧琳在一起的。而且,我和瑤瑤都覺得你們倆挺合適的。只是,你們都轉變的似乎太快了,尤其在這個時候,真讓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頓了一下,「你知道,大家都在怎麼議論這件事嗎?」

  方木突然知道杜宇如此鄭重其事地跟他討論這件事的原因了︰是因為劉建軍。

  杜宇見方木不吭聲,自顧自地說下去︰「很多人都說你是借劉建軍被打傷的機會,搶了他的女朋友。」

  方木乾笑了兩聲,自己被別人誤會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剛入學的時候,不是還有人把自己當作怪物嗎?他並不介意。

  「你也這樣想嗎?」沈默了一會,方木問道。

  「我當然不會!我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杜宇馬上說,「不過,我還是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木非常不願意和杜宇繼續這個話題,不過看著杜宇堅決又信任的目光,他想了想,還是把鄧琳關於她和劉建軍之間的事一五一十的對杜宇講了。

  杜宇聽了之後,好半天沒說話。當方木點燃了第五根煙的時候,杜宇突然站起來,把手重重的放在方木的肩膀上。

  「我支援你,哥們。」杜宇大聲說,「你沒有錯,鄧琳也沒有錯。如果再有人這樣議論你們的話,我會幫你解釋!」

  方木剛想說「那倒不必」,可是看到這傢伙一幅兩肋插刀的架勢,笑著點了點頭。

  深夜,心事已了的杜宇呼呼大睡,方木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剛才的一番話,對於杜宇來講也許是一個理由充分的解釋,可是對於方木來講,去絲毫不能減輕心中對自己的疑問。

  我真的愛上鄧琳了嗎?

  一直以來,方木都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能力︰能看穿別人的心理。鄧琳毫無疑問是喜歡自己的,而方木自己呢?

  醫人者難自醫。此刻方木算是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手電筒,能夠照亮黑暗的角落,卻照不到自己。

  也許,只是需要吧。

  老天為每個人都安排了一條路。有的路平坦,有的路坎坷。而我的路,是一條佈滿荊棘,險象環生的路。這一路上,有鮮血,有怪獸,有回憶,有感傷。陪伴我的,卻只有那些死去的人們和夢魘般的詛咒。

  我已經一個人走得太遠,太累。

  朦朧中,方木漸漸睡著了。心中的疑問,依然沒有答案,其實,有沒有答案,又有什麼要緊?

  他只知道,在鄧琳的懷抱裡的時候,真的,很溫暖。

  邰偉來找方木。一進門,他就歪著頭看著方木︰「唷,氣色不錯啊。」

  方木知道他在拿鄧琳的事情調侃,沒有搭理他。不過這傢伙最近瘦得厲害,眼眶發青,一幅睡眠不足的樣子。

  「今天怎麼沒陪鄧大小姐去上自習?」

  鄧琳的父母來學校看她,晚上一起出去吃飯。一整天,鄧琳都在暗示方木和她一起去,希望自己的父母能見見方木。方木沒有答應,也許是鄧琳的媽媽那天給他留下的印象太壞。另外,如果去了,很明顯有未來女婿拜見丈母娘的意思,這更是方木不情願的。

  「怎麼樣?有什麼新發現嗎?」

  「沒有。外圍一點進展都沒有。」邰偉毫不客氣的躺在方木的床上,「我們現下只能幹等著。媽的,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昨天下午,邰偉代表專案組回局裡會報了案件進展情況,正好遇見在副市長陪同下的美國駐J市領事剛剛離去。局長的臉色不太好看,不過還是耐著性子聽取了邰偉的會報。聽完之後,沒有過多表態,只是指示專案組不要放鬆警惕,盡快破案。邰偉知道那個美國佬被殺了之後,局裡上上下下的壓力都很大,也就沒多耽擱,徑直回了J大。

  方木這幾天思考的都是鄧琳和孟凡哲的事情,沒有對系列殺人案過多關注。看見邰偉疲憊不堪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他翻出一包芙蓉王扔給邰偉,又給他沖了一大杯濃茶。

  「你這邊呢,有沒有什麼異常情況?」邰偉像個老太爺似的叼著煙,喝著茶,「當然,除了鄧大小姐跟你耍脾氣那些事。」

  靠,方木瞪了邰偉一眼,搖了搖頭。

  邰偉嘿嘿的笑了兩聲,悶頭抽煙喝茶。沈默了一會之後,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方木︰「方木,你覺得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木一愣,「他的心理和生理特徵我不是都跟你大致描述過嗎?」

  「嗯。」邰偉點點頭,「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他試探著看看方木,「我老覺著這個人……跟你很像。」

  方木沒有做聲。

  其實這種感覺他也有。兇手設計的幾起命案,都是在向方木進行挑戰。那麼這個人應該在犯罪心理學上頗有見地(至少兇手自己是這樣認為的),而在這個校園裡,方木所知道的心理畫像者只有兩個。

  想到這裡,方木不由得心一沉。

  難道是喬教授?

  不會不會。方木馬上否認了自己的想法。無論從頭班操守還是從為人品德上來看,喬教授都堪稱典範。再說,自己的水準和喬教授相差甚遠,他沒有必要來對自己挑戰。而且,這幾起案件中,兇手不僅僅需要技巧,還需要體力,這顯然是年近六旬的喬教授所不具備的。

  距離上次作案已經快20天了,兇手還沒有絲毫動作。這種等待,實在是一種折磨。沈悶的氣氛漸漸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就好像那裊裊升起的煙霧一樣,隔著它,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同樣,也看不清那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邰偉一躍而起,抻了個懶腰後,低頭看看手錶。

  「快九點了,我去各個監察點看看。你去嗎?」

  方木想想,反正自己也沒什麼事,點點頭。

  警方重點監視的地點仍然是女生宿舍和帶有數字「6」的地段。監察點不同,可是在各個監察點蹲守的警察卻是一樣的狀態︰疲憊不堪,情緒暴躁。這樣不分晝夜的連續作戰已經持續一個多月了,換了誰都受不了。連轉了幾個點,都是「一切正常」。看著手下的兄弟們一個個臉色發青,????

  發便當的時候,警察們都顯得很高興,拿到便當後都迫不及待地或靠牆而立,或蹲在牆角,埋頭大嚼起來。男警察們吃相粗魯,大口吞咽著已經有點變涼的飯菜,偶爾有人咬到了沙子也囫圇咽下。女警察們聚在一起,小聲議論著飯菜的味道,彼此你夾一塊肉段,我夾一塊帶魚,吃完了,還不忘拿出帶香味的面巾紙塞給那些準備用袖子抹嘴的男同事們。

  只是每個人都邊吃邊緊盯著每個從身邊走過的人,即使閑聊,也豎起耳朵傾聽著每一絲可疑的聲音。

  看著這群邋遢憔悴,卻如同獵手般時刻保持警惕的人,方木的心中不由得陡生敬意。在分香煙的時候,特意多給了那個被他捉弄過的警察兩盒。他很顯然並不在意方木曾經的戲謔之舉,還感激地沖他笑了笑。

  看見警察們狼吞虎嚥的樣子,方木自己也覺得有些餓了,和邰偉分食了一便當。他驚訝的發現,便當竟然如此好吃,即使是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即使合著冷風吞咽著並不新鮮的大米,他仍然感到這是這段日子裡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吃過飯,邰偉又帶著方木在所有的監視點轉了一圈。結束的時候已經快11點半了,校園裡已經看不到人影,各棟宿舍樓的燈光也一盞盞熄滅。校園在經歷了一天的喧囂後重歸安靜,只是冷風一陣陣的刮得更緊。

  方木和邰偉匆匆地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快到宿舍樓下的時候,邰偉突然停下了腳步,向後望瞭望。

  「怎麼了?」方木看著他望去的方向,不遠處,只有光線慘淡的路燈孤零零的站著,下面的馬路被照亮了一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黑夜籠罩著,寂靜無聲。

  「沒什麼。」邰偉皺著眉頭,又四下掃視了一圈,「可能是我聽錯了。」

  二人一前一後的走進宿舍樓,走過一樓衛生間的時候,邰偉突然捂著肚子說︰「你先上樓吧,剛才便當裡的帶魚不新鮮,我好像要拉肚子。」

  方木點點頭,「我那有黃連素,你一會上來拿吧。」說完,就抬腿上了樓梯。

  走廊裡靜悄悄的,偶爾能聽見遠處傳來隱隱的水聲。走了大半個晚上,方木感到腿有些酸,他慢慢的拾階而上,無聊的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突然,他聽到了不屬於自己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就在自己附近,不徐不疾,聽起來似乎漫不經心。方木在二樓緩台上停下腳步,側耳傾聽著。那腳步聲也在那一瞬間消失了,彷彿從未出現過一樣。方木屏氣凝神地站著,胸口劇烈地起伏,幾秒鐘後,他重新邁動雙腳,慢慢地走上台階。

  果真,那腳步聲又出現了。

  方木邊走,邊順著樓梯扶手向下看。在一樓和二樓之間,一個細長的人影正搖晃著慢慢上來。

  方木感到全身的汗毛漸漸豎起,他來不及多想,踮著腳尖,疾步登上三樓。走到313寢室門前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沒有開門,而是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320寢室旁邊有一個牆垛,剛好可以藏下一個人。

  路過318寢室的時候,幾塊鏡子的碎片堆在門口,大概是寢室裡的鏡子碎了,扔在門口等著清潔工來收拾,方木順手拎起一塊稍大一點的,快步走到牆垛旁,把鏡子抵在321寢室的門旁,讓反光面正對著走廊另一側,自己則躲在牆垛後面,既可以透過鏡子的反光觀察走廊裡的情況,又不必露頭。

  幾秒鐘之後,鏡子裡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他走的不緊不慢,看身高應該在175左右,很瘦,一隻手插在上衣兜裡,另一隻手在體側擺動著。不知為什麼,方木突然覺得這個人看起來很眼熟。

  那個人越走越近,突然站定了,方木估測了一下,他站立的位置正是313寢室。那個人面對著寢室門站了幾秒鐘,忽然伸出手來在寢室門上撫摸著。

  他在幹什麼?

  模糊的鏡子讓方木不得不竭力睜大雙眼,卻怎麼也看不清。趁著他在門上撫摸的時候,方木飛快的把頭探出去。

  是孟凡哲。

  方木鬆了口氣,從牆垛後走出來。

  「喂,是你啊。」

  孟凡哲猛地扭過頭來,怔怔地看著他。

  方木嚇了一跳,僅僅幾天不見,孟凡哲又憔悴了很多。臉色蒼白,眼眶發黑,雙頰凹陷,看起來好久沒洗的頭髮亂七八糟的豎在頭上。方木的目光落在他剛才在門上撫摸的手上,細長的手指裡捏著一支簽字筆。

  方木一下子想起了門上的五角星!

  「你在幹什麼?」方木停下腳步。

  孟凡哲好像沒聽見似的,兩眼呆滯的看著方木。

  方木小心地向前走了一步,「孟凡哲,你在幹什麼?」

  一瞬間,方木看到孟凡哲黯淡無光的雙眼霎時變得狂暴凶狠,臉上所剩無幾的肌肉也扭曲起來,他張開嘴,露出白得人的牙齒,同時發出一聲只有野獸才會有的低吼︰「啊──」

  方木嚇得倒退兩步,還沒等他開口,就看見孟凡哲一直插在衣兜裡的手拿了出來,手裡握著一把大號的裁紙刀。

  「你要……」

  孟凡哲用大拇指一推,寒光閃閃的刀片從裁紙刀上端露了出來。他握著刀,嘴裡含混不清的念叨著什麼,一步步向方木逼近,突然,一揮手,裁紙刀在燈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的光輝,直奔方木而來。

  方木向後一跳,感覺刀片貼著自己的鼻尖劃了下去,「嘶啦」一聲,外套被割開了一條口子。

  「你瘋了麼,孟凡哲!」方木一邊後退,一邊大吼,「看清楚,我是方木!」

  方木的話沒有起????

  方木慌忙一哈腰,躲過刀片的同時,一個箭步竄到孟凡哲身後,朝著他的膝蓋彎猛踢一腳。孟凡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方木想沖上去按住他,可是孟凡哲的動作更快,不等起身,又是一刀揮過來,方木急忙抽身躲避,可是晚了一步,手指被刀鋒掠過,鮮血馬上流了出來。

  孟凡哲站起來,嘴裡「嗚嗚」的低吼著,一步步向方木逼近。頭頂的燈光直射下來,方木清楚地看見孟凡哲緊切牙關,嘴邊滿是白沫,同一隻發狂的野獸毫無分別。方木捏著流血的手指,疾步向後退,卻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方木急忙轉身,看見邰偉正從黑暗的走廊一端跑過來,邊跑邊在腰間摸索著。轉眼,邰偉就跑到了方木身邊,他緊繃著臉,一把把方木拉到自己身後,同時舉起了手裡的槍。

  「你沒事吧?」不等他回答,邰偉就對著孟凡哲大喝︰「把刀放下,我是警察!」

  孟凡哲仍然不為所動,他好像沒看見邰偉一樣,死死盯著方木,一步步逼近。

  邰偉嚓一聲扳下擊錘,「放下刀,否則我要開槍了。」

  方木急忙拉住邰偉︰「別開槍,他是我的同學。」

  邰偉緊盯著孟凡哲,把擊錘複位,塞進槍套裡,同時拉開架勢,嚴陣以待。幾扇寢室的門相繼打開了,聽到動靜的學生穿著內衣探出頭來,看到走廊裡這令人窒息的一幕,驚呼一聲就縮回頭去,趴在門縫上觀察著走廊。

  杜宇也出來了,手足無措的站了幾秒鐘,就返回去拿了一根拖布跑出來,戰戰兢兢的站在方木身後,顫巍巍的說︰「孟凡哲你別胡來啊。」

  孟凡哲又發出一聲低吼,揚起刀直劈下來。

  邰偉一個箭步上前,看準孟凡哲持刀的手牢牢抓住,手腕一翻,本以為孟凡哲會痛得把刀丟掉,沒想到孟凡哲卻不鬆手,又在膝蓋上一磕,裁紙刀才應聲落地。邰偉把手向後一探,揪住孟凡哲的衣領,用力向前一甩,孟凡哲撞到牆上,又重重的摔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身子。

  邰偉疾步上前,把孟凡哲翻轉過來,用膝蓋頂住他的後背,同時掏出手銬,把孟凡哲的雙手銬在身後。

  孟凡哲趴在地上,只剩下喘氣的份。

  邰偉掏出手機,接通後,簡單的說了句︰「南苑五舍313,快點過來。」

  掛斷電話後,他轉頭問方木︰「怎麼回事,這是誰?他為什麼要殺你?」

  方木對邰偉的問話毫無回應,他只是怔怔地看著在地上喘息、呻吟的孟凡哲,腦子裡只有三個字︰為什麼?

  走廊裡已是一片喧囂。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跑出來看熱鬧,幾個人發出大聲的驚呼︰「這不是孟凡哲麼,怎麼了?」

  突然,方木沖過去,跪在孟凡哲面前,大聲喊道︰「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到底怎麼了?」

  孟凡哲閉著眼睛,除了喘息,毫無回應。

  方木鬆開一直捏著傷處的手,用力搖晃著孟凡哲的肩膀︰「你說話啊,孟凡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殺我?」

  孟凡哲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那狂亂凶狠的眼神再次回到了他的眼中。他使勁扭動著身子,拼命抬起頭,一口向方木咬去。

  方木向後跌坐在地上,邰偉上前對著孟凡哲的臉就是一腳,「你老實點!」

  方木顧不得爬起來,一把抱住邰偉的腿,「別打他,這件事肯定有問題!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孟凡哲的嘴被踢破了,鮮血流出來,和著臉上的灰,看起來面目全非。

  方木剛剛捏住的傷口也迸裂開來,血順著手指滴到地上,很快就積了一小攤。

  杜宇看見方木的手在流血,趕忙拉住他,「快回寢室,我給你找創可貼。」

  方木的腦子一片空白,任由杜宇拉著往313寢室走,走到門口的時候,方木猛然想起孟凡哲剛才在門上畫了什麼,連忙掙脫杜宇,在門上仔細尋找著。

  門上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方木大致掃視了一遍之後,開始一寸一寸的仔細察看。突然,他的視線定在了門牌上。門牌上,「3」、「1」、「3」這三個數字中間,被一隻黑色的簽字筆加上了兩個「+」。

  「3+1+3……」方木喃喃自語,感覺霎那間全身都涼透了。

  邰偉見方木站在門口不動,指著還在不停扭動的孟凡哲對兩個學生說︰「幫我看著點。」就走過去問方木︰「怎麼了?」

  方木沒有回答,目瞪口呆的看著門牌。

  邰偉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幾秒鐘後,方木聽到邰偉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他扭頭望去,邰偉盯著門牌,臉上是遏製不住的興奮。這時,其他警察已經趕到了,有個警察大聲問邰偉︰「隊長,怎麼辦,在這裡審還是拉回局裡?」

  邰偉揮揮手︰「都過來,都過來!」

  警察們圍攏過來,邰偉指著門牌,聲音中竟有一絲顫抖︰「兄弟們,抓到了。就是他!」

  警察們都把目光投向門牌,沉寂了幾秒鐘之後,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警察們跳著腳,互相推搡著,一個女警更是沖上去抱住了邰偉。

  方木夾在這些狂喜的警察中間,被他們撞得搖來晃去。可是他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只是怔怔地看著門牌,腦海裡還是那三個字︰為什麼?

  「好了好了。」邰偉揮揮手讓大家安靜,底氣十足地說︰「各就各位,大家開工!」

  警察們響亮地應了一聲後,默契地各司其職。封鎖現場、提取物證、核對嫌疑人身分……走廊裡的人群被勸散,只剩下還在地上躺著的孟凡哲和一直在門口呆立的方木。

  兩個警察把孟凡哲提起來,一人架著一支胳膊往樓下拖去,方木急忙追過去,卻被邰偉攔住了。

  「你先去醫院吧,你的傷口好像很深。」

  「不用。」方木急切地說,「我得跟他談談,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邰偉好像有點不高興,「有什麼不對勁的,我們回去一審就清楚了。小張,」他朝一個警察喊道︰「送方木去醫院。」

  那個警察應聲而來,方木沒有辦法,只好跟著他走下樓去。

  門口停著幾輛閃著警燈的警車,方木看到孟凡哲就在其中一輛車裡,耷拉著頭,兩個警察一左一右的坐在他身邊,牢牢地抓住他的雙臂。送方木去醫院的那個警察示意方木上旁邊的一輛車。在走過去的時候,方木一直看著孟凡哲,似乎希望從他臉上能找到答案。

  而此時,孟凡哲也看見了方木。他一下子撲到車窗上,眼中的狂暴凶狠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與絕望。他拼命的敲打著車窗,嘴裡無聲的呼喊著,眼淚成串的從臉上滑落下來。旁邊的兩個警察使勁按住他,在他的臉上、身上死命的抽打著。

  方木跑過去,想拉開車門,可是在他要踏上後保險槓的一瞬間,那輛警車突然啟動了,方木摔倒在地上,等他爬起來的時候,那輛警車已經轉了一個彎,開遠了,只剩下刺耳的警笛聲還在校園裡慢慢回蕩。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57 PM

  第二十二章 貓與鼠(二)

  傷口不長,但是很深。一個睡眼惺忪的值班醫生把方木的傷口簡單清創之後,縫了兩針。方木捏著手走出處置室,那個警察正在走廊裡打電話,一見方木出來,匆忙掛斷電話。簡單問了幾句傷口的情況,就提出要送方木回學校。

  方木搖搖頭,「送我去市局。」

  「不行。」那個警察非常乾脆的拒絕了,「邰隊長命令我必須要送你回學校。」

  「我是案件的被害人,你們難道不給我做筆錄嗎?」

  那個警察被問住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堅持要送方木回去。

  「用不著你送!我自己走!」說完,方木就大步走出了醫院。

  出了醫院的門口,方木迅速跑到樓角躲藏起來。幾秒鐘之後,就看見那個警察追出來,四下裡掃視了一圈,罵了兩句,就上車,發動,很快開走了。方木等他開遠,就從樓角裡走出來,徑直走向醫院門口排成一列的計程車。

  市局門口燈火通明,院子裡滿滿當當的停滿了車。方木跳下計程車,對門口執勤的武警戰士說︰「邰偉警官叫我來做筆錄。」武警戰士返回值班崗亭打了個電話,幾分鐘後,就看見那個送方木去醫院的警察匆匆忙忙的跑了出來。

  「我就知道你自己會跟著來!」那個警察一臉陰沈,「別多說話,做完筆錄趕緊走。邰警官說了,過幾天會跟你聯繫。」

  他把方木帶到留置室,叮囑他等一會,不要亂跑,就拉開門出去了。他前腳走,方木就後腳溜了出去。走廊裡人很多,那些或著警服或穿便裝的警察匆匆的往返於各個科室之間,偶爾有人疑惑地看看方木,卻沒有人停下來發問。在他們之間的只言片語中,能聽到「快把這些材料送到三樓」、「審訊室」之類的字樣。

  似乎每個人都很關注三樓的事情。

  方木盡量躲避著那些警察,快步登上三樓。走廊盡頭有一扇鐵門,現下正敞開著,裡面似乎還有一個房間,牆壁是一面大玻璃。此刻,十幾個警察正靜靜地站在那扇玻璃前,人群中,能聽見邰偉的聲音。

  「……我當時就假裝拉肚子,躲在一樓的衛生間裡聽動靜,過了一會,果真聽到有人上樓。我悄悄跟在他後面,轉入三樓走廊後,我發現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接著又向前走,最後站在了313房間門口,像是在敲門,又像是在寫什麼。後來被害人跟他聊了幾句,我當時以為是相識的同學,就準備撤,結果還沒等我走幾步,就傳來了打的聲音,後來,我就把他制服了,帶回局裡……」

  方木悄悄的走過去,所有的人都在屏氣凝神地聽邰偉說話,居然誰都沒有發現方木。

  「你能肯定他就是兇手嗎?」一個挺著將軍肚,表情威嚴的人說。

  「能!」邰偉的語氣和表情都很堅決,「首先,在被害人的門上發現了『7』的標記;其次,專案組的同事正在勘查現場,包括檢查犯罪嫌疑人的寢室。剛才他們給我打來電話,據說有重大發現。」

  有幾個女警匆匆地跑過來,把濃濃一疊材料遞給邰偉,邰偉簡單翻看了一下,抬頭對那個胖子說︰「局長,可以開始了。」

  局長點點頭︰「開始吧。」

  所有人都圍向那面玻璃,方木不敢擠得太靠前,只能在人群的縫隙中竭力捕捉玻璃那面的情形。這是一個安裝了單向玻璃的審訊室。裡面陳設簡單,靠左側的位置擺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上有一盞台燈。兩個警察正坐在桌前,一個翻看著剛剛遞進來的材料,一個在紙上寫畫著什麼。對面是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看起來冰冷無比,很不舒服。牆角裝有攝像頭,頭上懸掛著話筒,審訊室裡面的聲音可以透過擴音器傳到外面。

  審訊室右側的小門開了,帶著手銬和腳鐐的孟凡哲被兩個警察架了出來。

  他看起來虛弱不堪,頭始終低著,隨著警察把他按到椅子上的動作在胸前搖晃著。嘴角的血已經乾涸,臉上橫七豎八的分佈著暗紅的印記。那兩個警察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一個年長一點的警察開口了︰「姓名?」

  孟凡哲低著頭,毫無回應。

  另一個警察把台燈扭向孟凡哲的方向,孟凡哲的全身籠罩在強烈的燈光下,在身後的牆壁上留下扭曲的影子。

  「姓名?」

  孟凡哲還是不開口,彷彿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

  年長的警察不緊不慢的點燃一根煙,翻開桌上的卷宗。

  「2002年7月1日凌晨1點至3點之間,你在那裡?」

  沒有回應。

  「2002年8月10日上午8點至9點之間,你在那裡?」

  還是沒有回應。

  另一個警察看看牆上的鏡子,他知道局長和其他同事都在外面盯著他們。他轉頭看看像塊木頭一樣呆坐在那裡的孟凡哲,不由得惱羞成怒。他一拍桌子,大喝道︰「孟凡哲!你別以為不開口就沒事了,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

  還沒等他說完,孟凡哲猛地抬起頭,面對強光,他的眼睛仍然圓睜著,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面前的兩個警察恐怕早就萬箭穿身了。

  「啊──」方木又聽見了在走廊裡那聲野獸般的低吼。

  孟凡哲的手腳都被固定在椅子上,他卻拼命地向前掙扎著,看起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擺脫束縛,向面前的兩個警察猛撲過去,那個稍年輕點的警察被嚇了一跳,不由得向後挺了一下身子。站在孟凡哲身後的兩個警察急忙上去用力按住他,可是看起來虛弱無比的孟凡哲竟好像得了神力一般,兩個身高馬大的警察都按他不住,其中一個還險些被咬了一口。

  一個警察抽出了警棍,高高揚起……

  「不──」一個身影猛撲到玻璃上,用力捶打著。

  所有人都愣住了,邰偉在呆了兩秒鐘之後,脫口而出︰「方木?!」

  方木轉過身,急切的拉住邰偉,「別打他……」

  「你是誰?」局長打斷方木的話。

  「哦,他是本案的被害人,是我把他叫來做筆錄的。」邰偉趕緊解釋,然後轉身小聲對方木說︰「你先下去,我一會就去找你。」

  「邰偉,」方木拉住邰偉的胳膊,幾乎是在哀求他,「讓我跟他談談,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兇手肯定不是他。」

  「不行!」邰偉用力扒拉著方木的手,小聲警告他,「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快點下去。」

  「肯定不是他,他完全不是我推測出來的那個樣子……」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局長突然開口了︰「邰偉,他就是你所說的那個所謂『天才』對吧?」

  邰偉一看已經瞞不下去了,只能老老實實的承認︰「是。」

  局長「哼」了一聲,轉頭望向審訊室,孟凡哲仍然在拼命掙扎著,兩個警察被他撞得搖搖晃晃,其中一個警察抽出了電警棍,打開開關,對自己的同事大喊一聲「閃開」,就朝孟凡哲的肩膀捅了過去。

  孟凡哲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身體猛地一下弓起,那個警察又在他的身上連捅幾下,每捅一下,孟凡哲都會發出大聲的慘叫,像砧板上垂死掙扎的活魚一樣拼命扭動。幾下之後,孟凡哲終於不再掙扎了,跌坐在椅子上,耷拉著頭,身體不住的痙攣著。

  局長臉色鐵青,對身邊的人說︰「今晚別審了,先關起來,明天叫司法鑑定中心的人來給他做精神鑑定。」說完就轉身走了,經過邰偉身邊的時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邰偉想要解釋,可是局長已經走遠了。他無奈的搖搖頭,轉身看著審訊室裡,警察們正像拖死狗一樣把孟凡哲拖出去。他叉著腰站了一會,頭也不回地說︰「把他送回去。」

  「是。」那個送方木去醫院的警察應道,一把拉住了方木的胳膊,毫不客氣的說「走!」

  方木還要爭辯,卻被那個警察粗魯的連拉帶拽地下了樓。

  我這是在哪兒?

  頭好疼,像要炸開一樣……

  我做了什麼?

  ……

  「你有幸運數字嗎?」

  「沒有,我也不太信這個。老師,我這次來,是因為……」

  「耶,別急。你知道大多數人喜歡什麼數字嗎?」

  「不知道。可能是……8?」

  「嗯,只有中國人才會那麼想。而且多是那些暴發戶、土財主什麼的。你看,你笑了。我跟你說過了,別緊張。」

  「我沒緊張,我只是覺得有點……有點退步。因為我這幾天上課的時候,又開始害怕點名了。」

  「哦,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上次……上次我們見面以後。」

  「別擔心,這很正常。有些事情需要反覆強化,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老師,我希望你能幫助我。」

  「好的,只是你一定要按我說的做,懂了嗎?」

  「嗯。」

  ……

  我的天,我想起來了……

  方木,他死了麼……

  ……

  「我怎麼辦?老師,我怎麼辦?」

  「你別急,讓我想想。」

  「今天我好丟臉,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硬是說不出那個『到』……」

  「也許我們該換個方法了,不過這種模式可能會比較殘酷一點,你確定你能承受嗎?」

  「我……」

  「如果能成功的話,你將會永遠擺脫這個心病。」

  「……」

  「如果你覺得你是個脆弱的人的話,那就算了。我也幫不了你。」

  「我……我願意試試。」

  「很好。現下你躺到那張椅子上。放鬆點,讓我們開始。」

  ……

  「你現下在課堂上,能感覺到麼,周遭都是你的同學,人很多……老師拿出點名冊……開始一個個點名……孟凡哲!」

  「……」

  「孟凡哲!」

  無意識的扭動,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啊──」

  ……

  好冷啊……

  手腳都動不了,想抱住肩膀都不行……

  幫幫我,幫幫我……

  ……

  「你怕死嗎?」

  「呃,當然,誰不怕死?」

  「嗯,其實,死並不可怕。你覺得不開心的時候,會做什麼?」

  「嗯,玩玩遊戲,或者悶頭睡上一大覺。」

  「嗯,是啊。其實死亡就是一段更長的睡眠而已,可以把所有的麻煩事統統拋掉。很多人都寧可去死也要保全自己的尊嚴。你知道海明威嗎?」

  「知道。《老人與海》。」

  「他面對絕症的時候,為了保全最後的自尊,就選擇了自殺。,說實話,有的????

  「……」

  ……

  我該怎麼辦?

  我殺了人嗎?

  我完了……

  ……

  「7是個很有意思的數字,你發現了嗎?」

  「哦,是嗎?」

  「你看,一周有7天,顏色分7色,音樂有7聲。所以,7意味著圓滿。」

  「哦,是這樣。」

  「一旦圓滿了,我們就什麼都不必擔心了,不是嗎?」

  ……

  我是個殺人犯……

  所有人都會知道我是殺人犯……

  我的媽媽會因此蒙上一輩子的恥辱……

  我24歲……

  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

  「把這個帶上……回到寢室去……在你的周遭,找到7,你會完成所有的心願……」

  ……

  沒有辦法了……

  沒有辦法了……

  ……

  快到凌晨4點的時候,方木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當窗外熙熙攘攘的人聲把他吵醒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悶,胸口被桌子沿硌得生疼,身子也沉甸甸的。他費力的直起身子,一床被子落在地上,大概是杜宇給他披到肩膀上的吧。

  手指很疼,紗布外能看見已經乾硬的血跡。可能是昨晚的糾纏中,傷口又迸開了。方木並不在意這些,他搖晃著站起來,拿起桌子上一杯已經涼透的水,一飲而盡。顧不上洗臉,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出門。

  他今天必須要見到孟凡哲,從所有的線索來看,孟凡哲都不可能是那個兇手。一切謎題的答案,只能從孟凡哲那裡得到。一拉開門,卻和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是邰偉。

  「你來得正好。帶我去見孟凡哲。」方木不由分說,一把拉住邰偉就往外走。

  邰偉卻沒動,「不用去了。」

  「嗯?」方木停下腳步,轉過身緊盯著邰偉。

  「孟凡哲死了。」邰偉輕聲說。

  方木盯著邰偉足有半分鐘,直到邰偉把他拉進寢室,「進去說吧。」

  方木呆呆地站在寢室中央,面對著窗戶,既不轉身,也不說話。

  「今天凌晨……」

  方木突然舉起一隻手,阻止邰偉繼續說下去,接著,慢慢蹲下身子,把頭頂在膝蓋上,全身都在劇烈的顫抖著。邰偉等他稍微平靜了些,慢慢把他扶坐到床上,遞給他一支煙,又幫他點燃。方木表情木然的把煙湊到嘴邊,狠命的吸著。

  吸完一支煙,方木聲音粗啞地問道︰「怎麼死的?」

  「撞牆。顱腦損傷。」邰偉簡單地說。

  「為什麼沒有人阻止他?」方木的聲音一下子提升了。

  「我們已經作了必要的預防措施。把他關在留置室的時候,手腳都銬在了椅子上。最初,值班人員聽見他在哭,後來就聽見怦怦的聲音,沖進去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手腳都銬住了,那怎麼會……」

  邰偉苦笑了一下,「你恐怕不會相信。孟凡哲硬是把自己的手和腳都從手銬和腳鐐裡抽出來了。這麼多年,我從來就沒遇見過這樣的事情。」他搖搖頭,「手腳的表皮都撕脫了,雙手第一掌骨骨折。」他比劃著自己的雙手,「難以置信,他居然會有這麼堅定的求死決心。」

  又沈默了半晌,方木面無表情地問︰「你們是什麼結論?」

  邰偉猶豫了一下,「初步結論是畏罪自殺。」

  「理由呢?總不至於因為昨晚的事就認定他是兇手吧?」

  邰偉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方木,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我們不會沒有證據就隨便懷疑一個人的。孟凡哲昨晚雖然沒有開口,可是我們在他的寢室裡發現了這些東西。」他從隨身的皮包裡拿出一摞材料,遞給方木。

  方木邊看,邰偉邊解釋。

  「這是一塊黑色的布。我們把它和金巧被殺一案中那盤錄像帶裡的黑布進行了比對,感覺很像,而且在上面發現了懷疑是血跡的物質,法證科正在化驗,估計下午就能出結果……這是一把錘子。劉建軍被打傷之後,我們曾就傷口的形狀進行了分析,大致推斷出凶器的形狀,這把錘子和我們的推測十分吻合。還有這個,你看,」

  他指指一張照片,上面是十幾本書,「這些也都是在孟凡哲的寢室裡發現的,全部都是關於人體解剖學、西方犯罪史和連環殺人犯的書。你還記得我們在圖書館裡查找的那些資料麼,全都在孟凡哲的寢室裡發現了。我們正派人去圖書館查找孟凡哲借書的記錄。還有這個,這是在孟凡哲的一件衣服裡發現的一個小塑膠袋,裡面殘留了少量粉末,經化驗,是海洛因……」

  方木打斷邰偉的話,「車輛呢?兇手應該有一輛車來幫助犯罪,孟凡哲有嗎?還有,孟凡哲總不至於在自己的寢室裡殺死金巧,也不會在自己的寢室裡剝掉辛婷婷的皮吧?」

  「租車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再說,孟凡哲完全有可能在校外租一間民房來完成犯罪啊。」

  「租一間房子?那他有必要把這些東西都帶回寢室裡嗎?放在租的房子裡豈不是更保險?」

  邰偉一時語塞了。

  這時,門被推開了,鄧琳氣喘吁吁的跑進來,後面跟著杜宇,手裡還端著一個飯盆。

  鄧琳看見邰偉,愣了一下,顧不上和他打招呼,就問方木︰「你怎麼樣?沒事吧?」

  看到方木手指上的紗布,她驚呼一聲,撲過來拿起方木的手︰「天哪!你受傷了,怎麼還在流血,去醫院吧。」她語無倫次地念叨著,上下打量著方木,「別的地方沒受傷吧,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聽到消息,我來晚了。」

  鄧琳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可是方木卻甩開她的手,仍然緊盯著邰偉,似乎還要他解釋剛才的問題。邰偉沒有理會方木質問的目光,而是把材料翻到那張錘子的照片上。

  「你來得正好。」他對鄧琳說,「你看看,這是不是那天晚上兇手手裡拎的????

  鄧琳看了看那張圖片,「好像……是吧,有點像,」她看看方木可怕的臉色,連忙改口道︰「我也不知道,錘子不都是一個樣嗎?哎呀,我不知道不知道!」

  邰偉惱怒的瞪了方木一眼,「啪」地一聲把材料合上,站了起來。

  「我先走了。你這幾天別亂跑,開著手機,一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說完,就拎起皮包,轉身走了出去。

  寢室裡一下子靜下來,杜宇看看鄧琳,又看看方木,指指桌上的飯盆︰「方木,吃點東西吧,我幫你買了早飯。」

  方木沒有說話,鄧琳對杜宇抱歉地笑笑︰「謝謝你,杜宇。」

  「那,我先出去了,」杜宇拎起書包,小聲對鄧琳說︰「你多陪陪他。」

  杜宇走後,寢室裡陷入了更加難以忍受的沈默中。鄧琳陪方木坐了一會,見他不作聲,就端起飯盆,遞過去說︰「吃點東西吧。」

  見方木不接,她就用勺子舀起粥,送到方木嘴邊。

  方木把頭扭到一邊,「我不想吃,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會。」

  鄧琳無奈,把飯盆放到桌子上,小聲對方木說︰「我陪陪你。」

  方木搖搖頭,「不用,你先回去吧。」

  鄧琳咬著嘴唇,忍不住大聲說︰「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方木看看鄧琳,無奈的嘆了口氣,「不是。不過,你幫不了我。」

  「我幫不了你?這種時候,我能離開你麼,難道你不需要我嗎?」鄧琳一下子站起來,「我知道你心裡很難受,雖然事情的前因後果我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要殺你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很想安慰你,你就不能對我溫柔點嗎?」

  「不能!」方木的聲音也一下子大起來,「你很了解我嗎,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你知不知道跟我在一起會承擔什麼?你做不到!」

  「你憑什麼認為我不能?那麼危險的事情我都經歷過了,我還有什麼不能承受的?」

  方木不想跟鄧琳爭論下去了,他拉開門,「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鄧琳的眼淚刷地流下來,她站在原地看了方木幾秒鐘,飛快的跑了出去。看著鄧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方木感到說不出的內疚與疲憊。

  鄧琳,你不知道,真正的恐懼不是他要幹什麼,而是他什麼時候幹。

  一天後,邰偉告訴方木,黑布上的血跡經證實是金巧留下的。而在學校圖書館的調查也得知孟凡哲是在2002年5月份在圖書館借閱了那些書,與這一系列案件的作案時間吻合。就在同一天,孟凡哲的親人來到了學校。

  孟凡哲自幼喪父,唯一的親人就是他媽媽。孟凡哲的媽媽得到消息後,坐火車趕到了J市。在校長室裡,她已經因為心臟病昏厥過去兩次。這個消息是鄒團結告訴方木的,而方木看到她,是在當天的下午。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在兩個警察的陪同下去孟凡哲的寢室拿他的遺物。她一看到寢室門口橫拉著的警戒線,就開始哽咽起來。十幾個法學院的學生,包括方木都圍在寢室門口,看著孟凡哲的媽媽顫巍巍的走進寢室。一進門,她就四處張望著,好像還指望能在某個地方看到孟凡哲對她說「媽,你來了」。掃視一圈後,她趴在孟凡哲的床上,揪起孟凡哲的被子在鼻子底下使勁嗅著,終於「嗚嗚」地哭了起來。孟凡哲的媽媽哭了很久,後來在警察的提醒下,才慢慢整理孟凡哲的遺物。

  孟凡哲的絕大多數東西都被警方帶走當作物證了,所以他的遺物只有區區一個旅行袋那麼多。孟凡哲的媽媽提著自己的兒子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痕跡離開寢室後,突然對警察說︰「我能不能見見那個小伙子,就是你們說我兒子要殺的那個。我始終不相信我兒子會殺人。」

  警察的視線飛快地在方木臉上停留了一下,簡短地說︰「不能。」

  其他人的目光卻一下子都集中在方木身上。方木對這些目光毫不在意,他只是久久地看著孟凡哲的媽媽,直到她步履蹣跚地消失在走廊盡頭。圍觀的學生卻不肯散去,他們仍然聚集在走廊裡,有人在不斷打量著方木,邊與別人竊竊私語。

  鄒團結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走過來問道︰「方木,孟凡哲為什麼要殺你?」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我不知道。」

  方木的確不知道。這兩天,他反覆回憶了自己與孟凡哲的每一次交往,卻找不到孟凡哲要殺死自己的任何動機。而且,孟凡哲和他設想的那個兇手的形象實在是差別太大了,儘管他一再提醒自己畫像肯定會與犯罪嫌疑人之間存在誤差,可是這個誤差未免也太離譜了。

  然而,不容辯駁的事實是︰是孟凡哲在自己的門上作了「7」的記號,也是他當晚要致自己於死地,而且,大量的物證在他的寢室裡被發現。可是,方木仍然不能把孟凡哲和那個兇殘狡猾至極的人聯繫在一起,尤其當他回想起孟凡哲趴在警車的車窗上向自己無聲的呼喊那一幕,他都會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不是他,不是他。

  那個時候,孟凡哲明顯是在向自己求救。

  哪個兇手會這麼做?

  專案組已經決定撤離J大校園。臨走之前,邰偉來找了一次方木,向他透露了最新的調查進展情況︰在孟凡哲的遺物中,沒有發現有關租車或者租房的票據,也沒有其他可以證明孟凡哲從事過類似活動的證據。但是,依據現有的證據,可以肯定這一系列殺人案乃孟凡哲所為。鑑於犯罪嫌疑人已經死亡,警方決定撤銷案件。

  方木聽完,沈默了一會,問道︰「這麼說,你們的結論是︰孟凡哲就是兇手?」

  邰偉點點頭︰「是。」

  「你們是真的相信他是兇手?還是情願相信他是兇手?」

  邰偉的????

  「孟凡哲不是兇手!」

  「你的依據呢?」

  「……」

  「直覺?直覺可靠還是證據可靠?」邰偉氣呼呼地說,「你是不是把我們都當成是白癡啊?的確,這個案子你出了不少力,可是我們也不是吃乾飯的!」

  「那動機呢?孟凡哲作案的動機是什麼?」

  「靠!你看不出那傢伙是瘋子嗎?瘋子殺人還需要理由嗎?」

  「瘋子能設計出那麼精密的殺人計畫?能那麼成功的模仿連環殺人犯?」

  「……他也許是一步步變瘋的呢……」

  「靠!」方木一揚手,把手裡的煙頭扔得遠遠的。

  邰偉不耐煩的抽著煙,忽然,斜著眼望著方木︰「我說,你是不是覺得孟凡哲跟你畫出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啊,而且,」他嘿嘿笑了兩聲,「還是在你那個女朋友面前。」

  「去你媽的!」方木騰的一聲站起來,大步走了。

  方木沒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圖書館。這幾天,他一直泡在這裡,把在孟凡哲寢室裡發現的書統統搬下來,一本一本地看。他希望能從這裡發現孟凡哲心理變化的軌跡,儘管知道這可能是徒勞無功,但是這是他現下唯一能做的。

  其實方木可以理解邰偉的心情,為了這個案子折騰了快半年了,再加上來自國外的壓力,每個人都希望能夠盡快破案。但是他不能接受這個結論,孟凡哲不是兇手,他確信這一點,可是他無法證明。

  突然,電話響了。周遭的讀者都把視線投向他。管理員孫老師沖著他皺著眉頭,努努嘴,示意他出去接電話。方木朝他抱歉地揮揮手,攥著手機跑到門口。

  翻開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外地電話號碼,看到區號,方木不由得心中一動,這不是孟凡哲的家鄉S市嗎?

  「喂,你好?」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請問,你是方木同學嗎?」

  「是的,您是?」

  「我是孟凡哲的媽媽。」

  方木心中一驚,她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

  「阿姨您好,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孟凡哲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昨天剛料理完他的後事……」孟凡哲的媽媽的聲音哽咽起來,「……今天上午剛剛到家。休息了半天之後,忽然發現我們家信箱裡有一封信,我一看,是凡哲幾天前寄出來的,寄信那天,就是他出事的前一天。」

  方木感到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孟凡哲……給家裡寄了一封信?」

  「是的。信寫得很亂,裡面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跟他前段時間認識的一個什麼醫生有關。在信裡,他囑咐我,如果他出事了,就把這封信交給你,還把你的電話號碼寫在了信裡,說只有你能幫助他……」說到這裡,電話那邊突然傳來了痛苦的呻吟聲。

  「阿姨,阿姨,您還在嗎?怎麼了?」方木急忙說。

  「我在,我的心臟不太好,剛才……有點激動了……」

  「您身邊有藥嗎?」

  「有,你等等,我去吃藥。」

  電話那頭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拉開抽屜的聲音,嘩啦啦搖動藥瓶的聲音,倒水的聲音。

  過了一會,孟凡哲的媽媽又拿起電話︰「喂。」

  「阿姨,我在。」

  「我怎麼把信交給你呢?」

  「阿姨,把您家的位址告訴我,我現下就去拿。」

  「好吧,你記一下,S市白塔區水灣北街83號,金座小區6號樓3單元401。」

  方木把位址記下來,跟孟凡哲的媽媽確認了一遍,又叮囑了一句︰「阿姨,你千萬別離開家,等我到了再說。」

  「嗯,好的。」

  掛斷電話之後,方木返回閱覽室,把書塞回書架,匆忙地收拾好東西後,直奔寢室而去。

  現下是下午三點五十分,去S市大概要3個小時,今晚估計趕不回來了。方木回到寢室,拉開抽屜一看,裡面只有一百多元錢。方木簡單收拾了一下背包,給杜宇留了一個紙條,告訴他今晚自己不回來住,隨後就拿著銀行卡直奔校門口的儲蓄所而去。

  儲蓄所裡擠滿了來領退休金的老人,門口的自動取款機前也排著長長的隊伍。方木看著那些戴著老花鏡,一遍遍核對存折上金額的老人,權衡了一下,無奈的排在了取款機前的隊伍裡。

  取款的隊伍緩慢的向前蠕動著,方木一邊看著手錶,一邊焦急的向前面張望著。好不容易輪到自己了,方木取出1000元錢,飛快地向校門口的計程車乘降站跑去。

  趕到高速客運站已經是下午4點半了,在售票口,方木沮喪的得知最後一班前往S市的客車剛剛開走。他沒有停留,又打車去了火車站。
還好,下午5點10分還有一趟去S市的火車,方木買了一張站票,又去火車站的超市裡買了幾個麵包,一瓶水,在候車室裡靜靜的等候上車。

  那天晚上在衛生間裡目睹孟凡哲殺掉並活吞湯姆的時候,方木就隱隱的感到一定是有人在給孟凡哲做心理治療,並且這心理治療出了差錯,導致孟凡哲的精神接近崩潰的邊緣。而那天晚上孟凡哲狂性大發,差點殺死方木那件事,更讓方木懷疑有人在控制著孟凡哲。

  孟凡哲的媽媽剛才說信裡提到了一個醫生,這初步證實了方木的猜想。而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的話,那他一定跟這一系列連環殺人案有關!

  方木感到自己正越來越接近事實的真相。

  這感覺讓他心急如焚,時間也彷彿比平時慢了好多。

  列車平穩地行駛在軌道上,不時有節奏地發出「當」、「當」的聲音。車上的人比方木想像的要少得多,而且居然還找到了空座。列車員告訴方木,這是一趟慢車,到達S市的時間是4小時40分鐘之後。

  這是一段並不算長的旅程,只是當你知道前方是你渴求已久的答案的時候,它就漫長的讓人難以想像。方木坐在窗邊,看著窗外一點點黑下來的天空。偶爾停靠在一些小站的時候,會有零零散散的人拎著大包小包擠上來。旅客們穿著、身分各異,然而大多數人的臉上,都寫著即將回家的急切表情。

  家是什麼?冒著熱氣的飯菜,暖和的拖鞋,熟悉的床鋪,還有父母親昵的嗔怪。也許,孟凡哲坐這趟車回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心境,這樣的表情吧。方木把頭頂在冰涼的車窗上,腦海中又浮現出孟凡哲印在警車車窗上那張哭泣、恐懼的臉。

  救救我,救救我,方木。

  方木閉上眼睛。

  方木走出S市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10點,繞過那些不停的詢問著「住店麼,有小姐,很便宜」的皮條客,方木腳步匆匆地向停在站前廣場外的計程車走去。

  手機突然響了,方木掏出手機一看,是鄧琳,他想了想,按下了接聽鍵。

  「喂。」

  「你在哪呢?」鄧琳連續幾天都沒來找他,聲音有些冷淡。

  「我在外面。」

  「哪兒啊,我去找你。」

  「你別來了,我在外地,S市。」

  「S市?你去那幹什麼啊?」鄧琳驚訝地問。

  「你先別問了,我有點要緊的事要辦,回去以後會跟你解釋的。」方木邊拉開一輛計程車門邊說。

  「嗯……那好吧,你多加小心。」頓了一下,鄧琳又加了一句,「我等著你。」

  掛斷電話,方木告訴司機要去的地方,忽然想起應該給孟凡哲家裡打個電話。電話接通了,卻很久不見有人來接。方木越想越不對勁,急忙催促司機快點開。

  穿過那些人跡漸少的大街小巷,計程車最後停在了一個住宅小區前。

  「17塊。」司機指著計價器說,方木邊向小區裡張望,邊拿出一張50元的紙幣遞給他。

  「這麼大?有沒有零的?」

  「沒有,你就收20好了。」方木不想跟他過多糾纏,急切地說。

  「好。」司機眉開眼笑地說,「你等著,我給你開發票。」車載印表機嘰嘰嘎嘎的響了幾下之後,發票和30元錢遞到了方木手裡。

  方木走進金座小區,這明顯是一個已經有些年頭的住宅小區。樓都是老樣式,帶戶外走廊那種。方木睜大眼睛,竭力辨認著樓體上已經斑駁不清的樓號,好在小區並不大,方木很快就找到了6號樓。

  來到三單元,方木小心的拾階而上,上到4樓,向左右望望,左邊是402,右邊是403。他向左邊最靠裡的那扇門走去。門是老式的木門,外麵包著鐵皮,門上還貼著去年的福字。方木輕叩了幾下,沒有回音,他側身看看旁邊的窗戶,裡面也沒有燈光瀉出來。

  也許阿姨已經睡下了?

  方木又敲了幾下門,還是沒有回應。他輕輕拉了一下門把手,門竟然無聲的開了。

  「有人在家嗎?」方木把頭探進去喊道。

  沒有人回答。

  一種不祥的第六感猛然襲上方木的心頭,他伸手從衣袋裡拿出軍刀,打開來,慢慢的走進屋子。屋子裡黑黑的,一點光也沒有,方木在門口站了幾秒鐘,隱約看見面前是一條走廊,左手邊有一扇打開的門,能依稀看到裡面有灶台和排油煙機的形狀,應該是廚房。右手邊是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台上擺著幾盆花。

  方木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走廊大約有4米長,走到盡頭,儘管眼前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不過能感到視線豁然開朗,前方應該是一個客廳。方木在客廳的入口處停下了,努力使自己能夠盡快適應這裡的光線,同時傾聽著客廳裡的每一絲動靜。

  漸漸的,他發現客廳裡有一些奇怪的淅淅簌簌的聲音,好像是有人在翻動紙張,又好像是一些細小的爪子掠過棉布發出的聲音。他正待凝神細聽,卻突然感到什麼東西猛地從他的腳面上竄過去。方木嚇得大叫一聲,倒退一步,後背撞到牆上,只感到心臟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了。

  忽然,他想起衣袋裡裝著打火機,急忙掏出來,掀動幾下,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手中亮起來,眼前的事物也終於看清了。這裡的確是客廳,前方是一排地櫃,上面擺放著電視機。地櫃的正前方是一排沙發。方木站的位置,正對著沙發的後面。

  借著打火機微弱的光芒,方木隱約看見幾縷花白的頭髮在沙發背上露出來。

  「阿姨?」方木顫聲問道。

  那幾縷頭髮動也不動。

  打火機已經有些燙手了,可是方木顧不得許多,他攥緊手裡的軍刀,慢慢向沙發走去。離沙發越近,方木的心跳得越快,他的牙齒「咯咯」的上下撞擊著,感到手已經抖得快捏不住打火機了。

  就要走到沙發跟前的時候,打火機突然熄滅了,方木的眼前又墮入一片黑暗之中。他邊掀動著滾燙的打火機,邊摸黑向前挪動著腳步,感到膝蓋頂到沙發的時候,打火機也砰的一聲竄起一條長長的火苗。

  一張毫無血色、口眼大張的臉猝然闖入方木的視線中!

  孟凡哲的媽媽半躺在沙發上,頭仰在沙發靠背上,一隻手緊抓著胸口,另一隻手揪著沙發罩。她雙眼圓睜,嘴也張得大大的,臉上是驚魂未定的表情。

  她死了!

  一隻全身黑毛的老鼠趴在她的腿上,在火光的刺激下,居然毫不躲避,兩只紅色的眼睛死盯著方木。

  直到打火機燒疼了手,方木才從極度的驚懼中回過神來,他張皇失措的舉著軍刀朝四處比劃著,邊在口袋裡瘋狂地摸索著手機。

  終於找到了,他翻開手機,剛按下「1」,就聽見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幾束手電光從門口的窗戶上照進來。方木的眼前全是炫目的光,他不得不用手擋住眼睛。就在那一瞬間,方木突然看到在手電光的照映下,門口那扇小窗戶上,佈滿水汽的????

  「是誰?把刀扔下!不然開槍了。」嘩啦嘩啦拉動套筒的聲音。

  方木急忙把刀扔在地上,舉手投降。

  幾個警察朝他猛撲過來,把他按倒在地上,方木掙扎著抬起頭,竭力想看清玻璃上究竟畫了什麼。

  「他媽的,還不老實?」臉上狠狠地挨了一下,頓時嘴角一片腥甜。

  頭昏眼花的方木無力的扭動著,嘴裡含混不清的念叨著︰「玻璃……玻璃上……是什麼……」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5:58 PM

  第二十三章 平安

  凌晨三點多,剛睡下沒多久的邰偉被手機鈴聲吵醒。

  他迷迷糊糊的披衣下床,摸出手機,閉著眼睛翻開來。

  「喂?」

  「邰警官嗎?」

  「是我,你是哪位?」

  「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我是S市白塔分局的李維東,你還記得我嗎?」

  李維東?想起來了,以前去S市抓一個攜槍在逃犯的時候,跟白塔分局打過交道,挺能喝的一個小伙子。

  「維東,是你啊,你好你好。」

  「咦,這麼晚了,真是不好意思。有這麼個事,你認識方木嗎?」

  邰偉一下子精神了。

  「方木?我認識這個人。怎麼了?」

  「他現下在我們這兒。」

  「在你們那兒?怎麼回事?」

  「我們這個區裡死了個老太太,他當時就在現場。」

  「你的意思是……」

  「不,你別誤會。我們的法醫剛回來,目前沒有證據顯示是他幹的。不過我們問他為什麼出現下現場,他說在查一起案子,還讓我們打電話聯繫你。」

  「呃,我知道了。」邰偉全明白了,S市正是孟凡哲的原籍所在地,死的老太太估計是孟凡哲的媽媽。

  「維東,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先別審了,我敢拿腦袋擔保,這件事肯定跟他無關。我現下就過去,等我到了再說。」

  「行。」李維東很痛快地答應了。

  邰偉趕到S市白塔分局的時候,已經是凌晨6點半了。李維東正站在院子裡等他。

  來不及寒暄,邰偉徑直問道︰「方木呢?」

  李維東把邰偉帶到留置室門口,透過門上的小窗戶,能看見方木蜷縮著身子睡在長椅上,身上披著一件警用多功能服,臉上有一塊青腫。

  「你們打他了?」邰偉皺著眉頭問。

  「嗯,」李維東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在現場的時候,這小子拼命反抗,可能挨了幾下子。」

  回到辦公室,李維東給邰偉敬了支煙,邰偉把煙夾在手裡,迫不及待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昨晚有一個住在水灣北街金座小區的居民報警,他說在陽台上打電話的時候,無意中看到對面四樓的室外走廊裡站著一個人。
  他邊打電話邊看著那個人,發現那個人在401的門上敲了幾下,後來就推門進去了。當時這個人還奇怪,這家怎麼不開燈,後來發現室內有火光,而且看到進去那個人手裡還拿著刀,嚇得他趕快報警了。正好我們分局的人正在附近抓賭,結果抓個正著。」李維東頓了一下,「我們的人進入現場一看,死人了,感覺到事關重大,就把他帶回來了。」

  「死的那個老太太是不是叫董桂枝?」

  「是啊,你怎麼知道?」李維東驚訝地問。

  「嗯,是我們最近在查的一個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家屬。」邰偉簡單的說。

  果真,方木去S市是為了孟凡哲。

  「他有沒有說為什麼出現下案發現場?」

  「開始不說,反覆要求我們返回現場去看一扇窗戶上的痕跡,還說事關重大。我們一邊審他,一邊通知現場勘查的同志留意一下窗戶上的痕跡。」

  「痕跡,什麼痕跡?」

  「哪有什麼痕跡?我們的同志察看了他說的那扇小窗戶,玻璃裡面全是化開的水珠,玻璃外面被那些扒在窗台上看熱鬧的鄰居蹭得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發現。」

  「那,後來呢?」

  「後來他就要求我們在現場尋找一封信,還把發信的日期告訴了我們。我們在現場倒是搜出了一大摞信,不過沒有他說的那個日子的。再後來,他就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們,讓我們聯繫你。」

  邰偉不說話了,靜靜地吸煙,吸完一根煙,他看看手錶,差不多7點了。

  「現下能帶他走嗎?」

  「恐怕不能。」李維東說,「從目前來看,方木還脫不了關係。不過我們的同志正在抓緊時間勘驗,順利的話,上午就能拿出初步結論來。」

  一個年輕民警走進來,手裡拎著好幾個大塑膠袋,能看出裡面裝著豆漿、油條、包子什麼的。

  「放這兒吧。」李維東起身拿了幾個不鏽鋼飯盆,招呼著邰偉︰「對付吃一口吧,估計你也餓了。」

  他對那個民警說︰「給方木拿幾個包子,再給他倒點開水。」

  吃早飯的功夫,李維東問邰偉他說的那個案子是怎麼回事。邰偉心想反正案子已經撤銷了,就把基本案情給他簡單介紹了一遍。

  「咦,怪不得。」李維東笑著說,「我們昨天審這小子的時候,還沒等我們交待他的訴訟權利,他先給我們列舉了一大堆,看樣子比我們還熟悉刑事訴訟法,原來是個研究生啊。」

  正說著話,一個眼眶發青的警察推門進來,對李維東說︰「維東,出來一下。」

  李維東擦擦嘴,對邰偉說︰「你先吃著,我去去就來。」

  他這一去就是一個多小時,回來的時候,身後跟著方木。

  進屋的時候,方木還在不停地問李維東︰「信找到了嗎?玻璃上寫著什麼?」

  李維東沒有理他,對邰偉說︰「問題基本搞清楚了,等一會再簽幾個字,你就可以帶他走了。」

  方木還是一幅不屈不饒的樣子,邰偉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開口說話,同時扔過去一包香煙。方木接過香煙,看看李維東,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椅子上抽起煙來。

  「沒事了?」邰偉問李維東。

  「嗯,昨晚法醫連夜對屍體進行了檢驗,證實死者的死因是心臟病突發。這老太太有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我們在現場發現了幾只老鼠,估計這老太太是被老鼠嚇死的。另外,我們在他的身上發現了一張車票還有計程車的發票,」他指指方木,「那個計程車司機對你印象很深,因為你多給了他3塊錢。他也證實了你到達現場的時間,那時候董桂枝已經死了快一個小時了。」

  方木似乎並不太關心自己是否被排除了嫌疑,仍然急切地問道︰「信呢?玻璃上寫著什麼?」

  李維東看看方木,「你所說的那封信我們沒找到,另外,在你所說的那扇窗戶上,也沒發現什麼字跡。你要是不相信的話,可以看看這張照片。」說著,從手中的案卷中,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方木。

  方木接過來,顛來倒去的看了很久,最後默默的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失魂落魄地盯著地面。

  「雖然我們還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下案發現場,不過我們初步認定這是一起意外。所以,再辦完幾個手續之後,你就可以走了。」

  「這不是意外!」方木突然激動地說。

  「你給我閉嘴!」邰偉大聲喝止道,轉頭對李維東說︰「那就趕快辦吧,一會我就帶他走。」

  李維東應了一聲,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邰偉回過身對方木說︰「你他媽是不是還想被扣在這兒?如果不是的話,你最好少說話!」

  方木沒有回嘴,只是狠命地抽著煙。

  返還個人物品的時候,方木發現那把軍刀不見了,負責辦理返還手續的民警說軍刀已經被沒收了。方木堅持要求把刀還給他,否則就不走。邰偉沒有辦法,又找了李維東一趟,總算把刀要回來了。

  謝絕了李維東留邰偉吃飯的邀請,邰偉帶著方木開車回J市。一上車,方木就躺到後座上悶頭睡覺。邰偉看看他那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嘆了口氣,把車裡的暖風開大。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邰偉從倒車鏡上看到方木已經爬起來了,睡眼惺忪地舔著乾裂的嘴唇。

  「你醒了?」邰偉拿出半瓶水,遞到後面。

  方木一口氣把水喝乾,默默地靠在後座上,望著窗外出神。

  「說說吧,你為什麼去孟凡哲家裡?」

  方木沒有馬上回答他,過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孟凡哲的媽媽給我打電話,說孟凡哲在出事的前一天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我,說他萬一出事的話,就把這封信交給我。」

  「哦?信裡說什麼了?」

  「不知道,你剛才不是也聽到了麼,現場沒有找到那封信。」

  「那你剛才說的什麼痕跡是怎麼回事?」

  「警察抓我的時候,我在窗戶的玻璃上,好像看到了什麼符號,現下,也沒了。」

  「符號?大致是什麼樣子?」

  方木想了想,「不知道,不像是漢字,好像……唉,」他用力捶捶腦袋,「記不清了。」

  「算了,你也別多想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邰偉超過一輛卡車,「這老太太死得也真是時候,幸好是個意外,否則你別想這麼快就出來。」

  「肯定不是意外!」

  「心臟病突發,不是意外是什麼?難道是謀殺啊?」

  「我進入現場的時候,門沒有鎖,這正常嗎?」

  「也許是老太太疏忽了呢,正好溜進去幾只老鼠,結果老太太被嚇著了,心臟病發作。」

  「不僅門沒有鎖,燈也沒開……」

  「也許她準備睡覺了呢?」

  「你會還穿著白天的衣服就關燈睡覺嗎?」

  邰偉一時語塞,想了半天之後說︰「老太太可能剛從外面回來,忘記關門了。也許她覺得很累,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睡著睡著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爬到了身上,她用手一摸,發現是老鼠,心臟病突發,死了。」他在倒車鏡裡瞄了方木一眼,「你覺得怎麼樣?」

  方木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不相信我的話可以,但是請別把我當白癡!」

  邰偉討了個沒趣,悻悻地瞪了方木一眼,一言不發的開車。

  沈默了一會,方木突然問道︰「孟凡哲的遺物裡,有沒有去醫院就診的發票和病歷本之類的東西?」

  「沒有。你問這個幹什麼?」

  「他媽媽說孟凡哲的信裡,提到了一個醫生。」

  「醫生?」邰偉的手一下子捏緊了方向盤,「怎麼又出來個醫生?」

  「什麼叫『又』出來個醫生?」方木馬上問道。

  「唔……你還記得馬凱給你的那封信嗎?」邰偉躲閃著方木的目光,「裡面也提到了一個醫生。」

  方木一下子撲到前面,「那封信你看了?」

  「就掃了一眼。真的,」邰偉趕快解釋,「信交到我手裡的時候,我忍不住看了點,結果剛看了幾眼,就被叫走忙別的事去了。」

  「那封信裡說什麼了?」

  「我也沒看幾句,不過大意是自己並不是壞人,曾經有個醫生為他提供過幫助,可惜也不能克服他的心病之類的。」

  方木半天沒有說話,邰偉看看他︰「怎麼,你覺得這兩個醫生,是一個人?」

  方木搖搖頭,「不知道。」

  邰偉沈思了一會,「你就別多想了。孟凡哲的案子已經撤銷了,回去踏踏實實睡個好覺。」

  「可是那封信不見了,你不覺得可疑嗎?」

  邰偉略略沉吟了一下,「方木,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這老太太失去了唯一的兒子,悲痛得難以自持是難免的。而且我估計她也始終不肯相信自己的兒子居然會那麼兇殘,所以,把一點點她覺得可疑的事情都看成是幫兒子翻案的證據,這也是可能的。至於那封信,我真的懷疑它是否存在。也許只是老太太希望你能去一趟,才編造出這個理由來。」

  「翻案?那她幹嘛不直接給你們打電話?」

  「你是這個案子的被害人啊,也許老太太最想知道的,是孟凡哲為什麼要殺你。」

  方木又哼了一聲,轉身躺在後座上,不說話了。

  邰偉看看他,想了想,問道︰「餓不餓?到前面服務區給你買點吃的吧。」

  好半天,才聽到方木悶聲悶氣地說︰「不用。謝謝。」

  邰偉無奈的搖搖頭,加大了油門。快到中午的時候,邰偉把車開到了J大校門口。他提出請方木在門口的小飯店吃中午飯,方木非常冷淡地拒絕了,提著書包徑直走進了學校的大門。

  邰偉目送他消失在校門口的人群中,小聲嘀咕了一句「種」,就拉開車門,發動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中,邰偉卻握著方向盤沈思起來。沉吟了半晌,他掏出手機,按下了幾個號碼。

  「喂?邰哥?」電話那頭傳來李維東的聲音。

  「嗯,是我。維東,現場真的沒發現那封信嗎?」

  「咦,怎麼,你還不相信我們啊?」

  「不是不是,我就是隨便問問。」

  「真的沒發現。要不,我再叫人去找找?」

  「嗯,你多費心了。」邰偉趕緊說,「另外,麻煩你們再查查,現場有沒有其他人出入的痕跡。」

  「行。不過我們最近的工作重點是聚眾賭博和盜搶機動車輛,人手比較緊。得空了我肯定幫你查,有消息了就通知你。」

  「謝謝了哥們,有時間就過來,我請你喝酒。」

  「謝什麼啊,就這樣吧,我還有點事。先掛了。」

  合上電話,邰偉又抬頭看看人群如織的J大校門口,大聲談笑著的學生們來回出入,臉上是無憂無慮的表情。

  難道,真的有那封信?

  難道,兇手真的另有其人?

  難道,我們真的錯了?

  這是一個邰偉難以接受的猜想。

  杜宇不在。還好,要不這傢伙又要問個沒完。方木把書包扔在椅子上,重重地躺在床上。渾身都疼得要命,臉上的淤傷還沒有消腫,剛挨到枕頭的時候,方木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方木費力地翻了個身,很想睡一覺,可是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總是有兩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玻璃上的符號!

  方木翻身而起,坐到桌前,拿出紙和筆,一邊竭力回憶當晚自己看到的情景,一邊在紙上塗塗寫寫。其實他自己也不確定那究竟是水汽散開,水珠流淌下來的痕跡,還是有人刻意為之。隨著記憶裡的影子一點點清晰,筆下的痕跡也漸漸顯出輪廓。

  那符號一共有兩個︰左邊這個有點像個「9」(中間還有一個短短的橫),右邊那個有點像個字母「A」。

  方木拿起紙,顛來倒去的看,可是無論怎樣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扔在桌上,掏出煙來悶悶地吸。

  有人趕在自己前面去了孟凡哲家,不僅取走了那封信,還殺死了孟凡哲的媽媽。那麼就可以推斷出兩件事︰第一,他知道這封信,而且知道方木要去孟凡哲家;第二,他知道孟凡哲的媽媽心臟不好,而且害怕老鼠。

  方木回憶著自己當天在圖書館裡接聽電話的情景,身邊有沒有人,有什麼人,卻完全記不得了。當時自己完全被電話裡的消息吸引了,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邊的情形。

  當時要是讓孟凡哲的媽媽在電話裡把信的內容複述一遍就好了,只是擔心老太太別過分激動,免得犯了心臟病,到頭來卻害得她丟了性命。方木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

  孟凡哲曾經養過貓,那麼他大概害怕老鼠。其實,人對任何事物的恐懼,都來自於後天的生活經驗。孟凡哲對老鼠的恐懼,大概來自於他媽媽。也許在他小的時候,曾親眼目睹他媽媽畏懼老鼠的情形,於是他也會慢慢形成對老鼠的恐懼心理。

  那麼,知道孟凡哲媽媽害怕老鼠的人,應該是非常了解孟凡哲的人。能夠讓孟凡哲吐露心聲的人,也許就是那個醫生!

  如果真的有這個人,那麼方木最初的推斷就沒有錯︰起初,這個醫生給孟凡哲作了一定的心理治療,幫助他初步克服了害怕點名的心理障礙,也許還試圖幫助他克服害怕老鼠的心理障礙(建議他養一隻貓)。就這樣,孟凡哲對那個醫生表現出極大的信任和倚賴,甚至可以說言聽計從。

  那麼,從今年7月1日以來發生的一系列殺人案,是否是孟凡哲在他的操縱下進行的呢?

  應該不會。方木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首先,即使孟凡哲性格再軟弱,他也是個法學研究生,讓他去殺人,他是不可能同意的。其次,假定孟凡哲被那個醫生催眠,那麼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儘管有的影視作品把催眠描寫得神乎其神,但是從司法實踐中的個案來看,還沒有證據能夠證明可以催眠他人去實施殺人這樣的行為。而且,從已經發生的六起案件來看,僅靠催眠,不可能完成那樣計畫周詳、行事縝密的犯罪。
那麼,會不會所有的案件都是那個醫生做的呢?

  方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針對我?

  有人敲門。方木拉開門一看,是鄧琳。

  方木一見是她,下意識的扭過頭去,可是鄧琳還是一眼就發現了他臉上的傷痕。

  「我的天哪,你這是怎麼搞的?」

  「沒事沒事。」方木一邊含糊其辭的應付著,一邊把她讓進屋裡。

  鄧琳卻問個不停,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方木拗不過她,只好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她。聽完,鄧琳反而好半天沒有出聲,一言不發的坐在床邊。沈默了半晌,鄧琳開口說道︰「你……一定要這麼做下去嗎?」

  「唔,什麼?」

  鄧琳抬起頭,把手放在方木的膝蓋上,盯著他的眼睛說︰「做個普通人不好嗎?踏踏實實的讀書,順順利利的畢業,然後我們一起去國外,這樣不好嗎?」

  方木低著頭不說話,把鄧琳的手輕輕地拿開,搖了搖頭。

  「為什麼?」鄧琳的眼中有了淚光,「你覺得你的生活正常嗎?你覺得你這樣快樂嗎?」

  方木輕輕地說︰「不。」

  「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下去!」鄧琳騰的一下站起來,「你是警察嗎?你有這樣的職責嗎?還是有人逼著你這麼做?」

  見方木低著頭不說話,她咬著嘴唇,竭力平緩自己的語氣︰「方木,我承認,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一個有過很多經歷的男人。你身上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力量,讓我好奇,也讓我感到著迷,感到踏實。可是當我愛上你之後,我發現那種力量讓我害怕。為什麼你的身邊總是圍繞著這麼多死亡,為什麼你總要讓自己陷入那麼危險的境地中?那個姓孟的人死了,那是罪有應得,這關你什麼事?你為什麼還要糾纏不清?為什麼還要惹上那麼多無謂的麻煩?」她頓了一下,「你這麼做的時候,想過我嗎?」

  方木抬起頭,「孟凡哲不是兇手,兇手另有其人。」

  「那又怎麼樣?不去理他好不好?讓警察去做好不好?你就老老實實的當一個平凡的學生好不好?」

  方木苦笑了一下,搖搖頭,「不可能。」他看看鄧琳,「很多事情……你不會明白的。」

  「有什麼是我不明白的,你說給我聽!」鄧琳坐在方木身邊,擦擦眼淚,目不轉睛的看著方木。

  方木看著她光潔無暇的臉,張了張嘴,吐出的卻是這樣幾個字︰「你……沒必要知道。」

  鄧琳盯著方木的眼睛,直到他低下頭去。

  不知過了多久,鄧琳擦擦臉上的淚水,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門邊,輕輕地說︰「無論怎樣,我希望你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在你身邊。」說完,她就拉開門,走了。

  一瞬間,方木很想叫住她,然後把她抱在懷裡,對她說「對不起」、「原諒我」。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看著她消失在門那邊。

  幾天後,邰偉打來電話,告知李維東已經在S市對現場重新進行了勘察,由於現場被破壞的比較厲害,因此無法證明在方木到達之前,是否曾有人進入過現場。此外,對周遭鄰居的調查走訪也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警方在屋裡屋外仔細搜查了幾遍後,證實方木所說的那封信並不在現場。

  邰偉在電話裡並沒有下結論的意思,不過他的立場已經很清楚了︰那封信並不存在。有個人在撒謊,至於這個人是方木還是董桂枝,那就不得而知了。

  方木懶得跟他較真,匆匆說了幾句之後就掛斷了電話。他感到身邊的鄧琳一直在傾聽電話裡的內容,頭也不回的解釋了一句︰「邰偉。S市的調查情況。」

  鄧琳果真說到做到,幾天來,除了睡覺,她都寸步不離方木。無論方木什麼時候走出宿舍樓,都能看到鄧琳等在樓下。只是她的話越來越少,即使是吃飯的時候,她也常常是一言不發。很多時候,方木偶爾抬起頭來看她,會發現她正盯著自己看。這種注視,已經不是最初相處時那種溫柔的凝望,而是帶著審視的味道。這種目光常常讓方木感到心慌意亂,往往和她對視幾秒鐘後就敗下陣來。

  晚上回寢室的時候,鄧琳總會在女生宿舍樓下默默地站幾分鐘,方木站在他的身邊,或吸煙,或默立,同樣也是一言不發。鄧琳常常會毫無徵兆地轉身上樓,方木等了她幾次,都沒見她像那天晚上那樣去而復返。

  好久沒有親吻了。

  張瑤曾經找方木談過一次。她告訴方木,最近幾天鄧琳的情緒很反常,常常是一天都看不到人影,回寢室後也是直接上床睡覺。有一次,張瑤發現鄧琳在半夜偷偷地躲在被子裡哭,問她怎麼回事,她只是回答說做惡夢了,別的閉口不提。

  張瑤不無威脅的對方木說,鄧琳曾問她︰「自己的選擇究竟對不對,如果你再不表現得好一點的話,小心鄧琳蹬了你!」

  蹬與不蹬,方木倒不是十分在意。只是他聽到鄧琳傷心的表現,倒是有些心疼。所以,當鄧琳試探著邀請他參加耶誕party的時候,他很痛快地答應了。

  大學裡,耶誕節絕對是一個最受重視的節日。儘管是洋鬼子的節日,可是這些黃皮膚、黑頭髮的年輕人卻過得比春節還積極。12月中旬開始,學校周遭的飯店、鮮花禮品店就開始了宣傳活動,校園裡隨處可見措辭誇張的海報和廣告,還有那個紅衣紅帽的白胡子老頭的形象。女孩子們開始憧憬會受到什麼禮物,男孩子們開始攢錢,只為了搏女友一笑,或者追到心儀的女孩。

  方木對這種氣氛毫不感冒,以前單身的時候,根本就沒有耶誕節的概念。現下也是一樣,杜宇約他一起去買禮物的時候,他還直犯迷糊。杜宇像個女人似的在國貿商廈裡耐心地逛來逛去,不時問問方木覺得這個怎樣,那個如何。方木一律聳聳肩說「還行」。這傢伙也覺得帶方木來幫他挑禮物相當地不明智,索性不再理他。方木倒也落得清閑,插著兜跟著他四處亂走。

  無聊歸無聊,難能可貴的是這份輕鬆的心情,緊張得太久了,也發生了太多不願回首的事,這樣腦子空空的閒逛,實在是愜意得很。路過一個擺滿了小物件的櫃台的時候,方木無意間看到了一個帶著玻璃球的玩意,明晃晃的很是顯眼,就多看了兩眼。售貨員小姐馬上熱情地招呼他,方木心想閑著也是閑著,就走上前去細看。

  這是一個音樂盒,下面是一個方形的塑膠盒子,上面罩著一個大大的玻璃球,玻璃球裡是一個小小的景觀︰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並排站在一盞路燈下,女孩甜蜜的依偎在男孩的懷裡。玻璃球裡還有一些小????

  售貨員小姐按動底座上的一個開關,那盞小小的路燈一下子亮起來,而那些白色顆粒也開始在玻璃球內旋轉飛舞,隨著叮叮咚咚的音樂聲,玻璃球內的景觀霎時鮮活起來,一對小小的情侶在漫天的雪花裡緊緊依偎。方木的嘴邊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

  下雪了。

  讓人想起空氣中乾燥的枯枝的味道。

  讓人想起那踏在雪地上的「吱吱」的聲音。

  讓人想起長長的馬尾辮掃過臉龐的麻癢。

  讓人想起路燈下兩個不斷試探,時而分開時而靠緊的身體。

  「晚上看的時候,效果會更好。」售貨員小姐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這個多少錢?」方木拿出錢包。

  付完錢,杜宇也從購物的人群中擠過來,手裡拎著一個小小的塑膠袋。

  「咦,你也買了,這是什麼?」他一把搶過方木手裡的紙盒,「音樂盒?你也太沒創意了吧?這玩藝幾年前就不流行了。」

  方木笑笑,「你呢,買什麼了?」

  「嘿嘿,我這個嘛,就比較厲害了。」他小心翼翼從塑膠袋裡拿出一個看起來頗為精美的小盒子,「CD,毒藥,450塊呢。」

  「哇,你小子挺有錢啊。」

  「這個張瑤一定喜歡。」杜宇眉開眼笑地說。

  12月24日,平安夜。

  外語學院2001級研究生在市區內的一家賓館包了一個大廳,舉辦耶誕party,活動費AA製,而且要求有情侶的,一定要帶來一起參加。晚餐是自助餐,大家邊吃邊參加一些自己編排的娛樂節目。方木沒什麼興趣,吃了點水果沙拉和炸雞塊就坐在窗邊的一張桌子旁,靜靜的看著窗外依舊車水馬龍的街道。

  大廳裡很熱,玻璃上佈滿了水珠,方木百無聊賴地用手在玻璃上劃來劃去。劃著劃著他才發現自己畫的正是當晚在孟凡哲家裡看到的那兩個奇怪的符號。

  這究竟代表什麼含義呢?

  方木始終堅信孟凡哲並不是兇手。如果先他一步趕到孟凡哲家裡的,真的是那個醫生的話,那麼畫在玻璃窗上的這兩個符號就應該是留給方木看的。難道這是兇手對下一起案件的提示嗎?

  他看著左邊那個腰上帶著短短一橫的「9」,搖了搖頭。如果鄧琳是「6」,自己是「7」的話,那麼下一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9」,所以,這個符號不應該是「9」。而且,這個「9」寫得有點奇怪,腰上多了一橫不說,大多數人寫「9」的時候,下面的部分多少會有些傾斜,而這個人在一筆寫下這個「9」的時候,是與地面幾乎垂直的。

  不是9,難道是字母「q」?

  至於右面那個,怎麼看都像是A。

  如果是字母的話,為什麼一個大寫,一個小寫?

  正在方木冥思苦想的時候,玻璃窗裡忽然映出了鄧琳的身影。

  「想什麼呢?」鄧琳剛剛跳了一會舞回來,熱得滿臉通紅,不時揪起衣領呼扇著。

  「哦,沒什麼。」

  「你怎麼不去玩啊?」

  「啊,我不會跳舞。你去玩吧,不用管我。」

  鄧琳把手放在方木的手上,柔聲說︰「那我也不去了,陪著你。」

  正在這時,主持party的一個小伙子高聲說道︰「下面,是交換禮物的時間。請把你們對另一位的濃濃愛意,盡情表現出來吧……」

  鄧琳把手抽回來,迫不及待的在包裡翻著,一轉眼的功夫,手裡多了一個小小的金屬盒子。

  她把手向前一遞︰「送給你!耶誕快樂!」

  「嗯,謝謝。」方木接過來,看見作工精美的盒子上寫著「zippo」的字樣,他明白了,是打火機。

  「打開看看啊。」鄧琳雙手托腮,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方木打開盒子,是限量版的永恆星,市場價絕不會低於1200元。掀開機蓋,撥一下,一束火苗噌地竄起來。

  「喜歡嗎?」鄧琳眨著大大的眼睛,「可是你要知道,不能抽太多的煙哦。那,我的呢?」

  方木猶豫了一下,伸手拿出了那個音樂盒。

  鄧琳眉開眼笑的拆開包裝的時候,旁邊一張桌子上的一個男孩明顯發出了「嗤」的聲音。方木看看他,他正在往女朋友手上戴一枚戒指。
「哇,好漂亮啊。」鄧琳沒有理會他,笑瞇瞇的捧起音樂盒。

  「開關在哪兒?哦,不要告訴我,我自己找。」她在底座上撥弄了幾下,音樂盒叮叮咚咚地響起來。

  路燈亮了。雪花飛舞。

  鄧琳把下巴墊在胳膊上,看著玻璃球裡那兩個緊緊依偎的小人,直到一曲終了。

  「我很喜歡。」她把音樂盒小心的包好,抬起頭沖方木嫣然一笑,「謝謝你。」

  旁邊那張桌子上,女孩在小聲地抱怨戒指太小了,男孩的汗都下來了,最後馬馬虎虎的套在小指上。

  方木和鄧琳看了,不由得相視一笑。

  杜宇摟著張瑤走過來。他收到的禮物是一雙NIKE籃球鞋,這傢伙當時就套在了腳上。

  「怎麼樣?史考特‧皮蓬大『AIR』複古版,帥吧?」他得意洋洋地說。

  「得了吧你,看把你美的。」張瑤笑著點點他的頭,「琳,一會我們要去唱歌,一起去吧。」

  鄧琳看看方木,似乎想聽聽他的意見。

  杜宇見狀,一把把方木拉起來,「不用問了,他肯定去!」

  三輛計程車拉著十幾個年輕人去了「夜飛行」KTV,方木還沒等下車,就看見杜宇從前一輛車上下來,正舉著手機說著什麼。可是幾秒鐘後,電話似乎就被對方掛斷了,杜宇看著手機螢幕,臉上是莫名其妙的表情。張瑤走到他身邊,似乎想問個究竟,可是電話又響了,杜宇翻開手機,「喂」了幾聲後,對方似乎沒有應答。杜宇掛斷電話,沖張瑤聳聳肩,張瑤站在一邊,一臉狐疑。

  大家陸陸續續走進了KTV,門外只剩下方木、鄧琳、杜宇和張????

  鄧琳走過去,跟張瑤說了幾句話,就回來挽著方木進了KTV。

  「怎麼了?」方木問她。

  「不知道,可能是鬧了點誤會,我們先進去吧,別妨礙他們。張瑤說過一會就進來。」

  大家一共要了兩個包房,點了啤酒和零食後,就開始鬧哄哄地K歌。方木禁不住大家起哄,也跟鄧琳合唱了一首《我不夠愛你》。

  可是,杜宇和張瑤始終沒有回來。期間,方木給杜宇打了個電話,他沒有接。鄧琳給張瑤打電話,同樣沒有回音。方木有些著急,拿起衣服說要去找找他們。另外幾個男生七手八腳地把他按到沙發上,「唉,人家兩個都在一起好久了,平安夜,你去攪合什麼啊。」方木心想也是,如果兩個人去了賓館,那自己毫無疑問是大煞風景了。

  玩到凌晨3點的時候,大家都累了,有幾個挺不住的,就歪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還沒玩夠的幾個人,也沒力氣唱歌了,圍坐在桌前喝啤酒聊天。有人提議講恐怖故事,馬上得到了其他人的贊同。

  於是,你一個,我一個,什麼山村僵屍啊,辦公室鬧鬼啊,幾個膽小的女生嚇得躲在男生背後,只露出兩只眼睛,膽戰心驚地聽著。

  「咳,你們說的這些,都是瞎扯蛋。要說恐怖啊,還得聽他的。」一個男生一把拍在正在打盹的方木肩上,「人家那才叫真材實料呢。」

  大家一下子來了精神。

  「對啊。方木,你不是幫警察查過案嗎?說幾個聽聽。」

  「聽說那個法學院研究生幹的系列殺人案,你也參與破案了,快講講吧。」

  「嗯,聽說你差點被那個兇手殺死,快給我們講講。」

  方木看著周遭一張張好奇的臉,突然想起自己被副校長叫上台去講話的那一幕。他們並不關心死者的痛苦,也不在意孟凡哲的命運。別人的生死,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尋求刺激的談資而已。

  方木冷冷地說︰「沒什麼好講的。」

  準備聽到內幕消息的聽眾們失望地發出「切」的一聲,幾個剛才還躲在男朋友身後的女孩子不甘心地慫恿著方木︰「別這麼小氣嘛,說來聽聽啊。」一個女孩子更是罔顧男朋友的白眼,一把摟住方木的胳膊來回晃著,「說嘛說嘛,帥哥。我最喜歡聽破案的故事了,多刺激啊。」

  方木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直到她有點害怕的停止了搖晃。

  「刺激?哼,」方木的嘴角牽出一絲微笑,「有人把你的全身皮膚都剝下來,再做成衣服穿到塑膠模特身上,你會不會覺得很刺激?」

  那個女孩子用手掩住嘴,嚇得臉色煞白。她的男朋友不滿地嚷了一句︰「你怎麼回事?不講就不講,你嚇唬她幹嘛?」

  其他人趕忙打圓場,方木拿起外套和書包,大步走出了包房。還沒走幾步,就聽見鄧琳在身後叫他。

  「你別生氣了,他們沒有惡意的。」她拉住方木的胳膊,眼中閃動著祈求,「留下來,好不好?」

  方木輕輕抽出手,「不了,你們好好玩,早點回去。」說完,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6:00 PM

  第二十四章 六號泳道

  杜宇居然在寢室裡。方木開門進去的時候,他正斜靠在椅子上打電話,腳上還是那雙扎眼的嶄新的NIKE鞋,桌子上擺著半瓶啤酒。

  「咦,你怎麼在寢室裡?」方木朝門後看看,「張瑤呢?」

  杜宇沖他擺擺手,注意聆聽著電話那邊的動靜。幾秒鐘後,他把電話「啪」地一聲摔在桌子上,抓起酒瓶大口灌起來。

  「你怎麼了?」

  杜宇放下酒瓶,打著嗝說︰「沒……沒事。」

  方木看看他通紅的眼睛,「到底怎麼了?」

  「操,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杜宇彷彿憋了很久似的,絮絮叨叨地說起來︰「咱們剛到KTV的時候,有人給我打電話,接通了,對方卻不說話。剛剛掛斷,又打了一遍過來,還是不說話。我正納悶呢,張瑤就起疑心了,非讓我說清楚。」

  「唉,也難怪,那麼晚了還給你打電話,再說又是平安夜,我要是張瑤也得問清楚。再說,你小子平時也不老實。」

  「我指天發願,我絕沒做過對不起張瑤的事情。」杜宇指天劃地地說。

  「嗯,好,我相信你。後來呢?」

  「後來她就生氣了,轉身就走,我追過去想拉住她,這娘們,劈頭就是一個耳光。」杜宇摸摸臉頰,好像還在疼似的,「後來我他媽也急眼了,沒管她,自己打車回來了。」

  方木看看手錶,快凌晨4點了,「她呢?回宿舍了嗎?」

  「不知道,她宿舍的電話沒人接。我打了她的手機幾次,每次都是剛接通她就掛斷。」

  「唉,估計還生你氣呢。明天,哦,今天好好哄哄她吧。」

  杜宇沒有搭腔,盯著自己的手機念叨著︰「這娘們,脾氣太他媽壞了,都是平時慣的。」一伸腳,一隻球鞋飛向了屋角。

  「靠,別拿禮物撒氣啊。」

  方木趿著拖鞋,從屋角把鞋撿回來,正要扔在杜宇腳邊,卻看著它愣住了。

  這是史考特‧皮蓬的大「AIR」球鞋複古版,鞋身兩側是兩個大大的英文字母「AIR」,設計者非常巧妙地利用了A和R兩個字母的變形。鞋身外側,字母「R」在鞋跟的部位,鞋身內側,字母「R」稍稍變形後,縫製在鞋尖的位置,看起來十分協調。

  也就是說,字母「R」稍作變形後就跟「A」是很像的。

  那麼,當晚寫在右側的那個符號,會不會是「R」呢?

  qR?是什麼呢?

  杜宇看方木盯著他的鞋發愣,奇怪地問︰「怎麼了?」

  方木回過神來,「哦,沒什麼。」抬手把鞋扔在了杜宇腳下。

  「靠,輕點,這是新的。」這傢伙,你把鞋甩到屋角的時候怎麼不說這些?

  方木又好氣又好笑,從床底拿出臉盆去了衛生間。方木洗漱完畢,回到寢室的時候,杜宇又在打電話。

  「怎麼樣,接通了嗎?」

  「關機。」杜宇把手機扔在桌上,「媽的,去哪了呢?」

  「別想了,睡覺吧,不早了。」方木鋪好被子,摘下眼鏡,鑽進了被窩。

  杜宇絲毫沒有就寢的意思,依然斜靠在椅子上,盯著腳上的鞋出神。過了好一會,他突然開口說道︰「方木。」聲音中竟有一絲顫抖。

  「嗯?」

  「瑤瑤……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應該不會。」方木頓了一下,「今天晚上到處都有人活動的,不會出什麼事的。你別多想了,睡吧。」

  杜宇站了起來,在寢室裡煩躁不堪地走了幾圈,又抓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你跑哪兒……哦,鄧琳啊,瑤瑤回來了麼……哦,知道了……嗯,他回來了……要跟他說話麼……哦,好的,再見。」

  杜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頭也不回地說︰「鄧琳問你回來沒有。」

  「張瑤呢?」

  杜宇沒有回答。

  「再不,我們出去找找吧。」方木伸手去拿褲子。

  「不找!」杜宇突然爆發了,「不慣她這臭毛病!」他騰地站起來,大步走到門邊,狠狠地按滅了電燈,「睡覺!」

  早上6點半的時候,方木被手機的鬧鈴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找手機,卻看見杜宇還坐在椅子上,手裡捏著電話。

  「你一直沒睡?」

  鬍子拉碴的杜宇看起來憔悴了很多,他瞇縫著眼睛,沖方木點了點頭。方木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捂在肚子上。

  「怎麼了?」

  「胃有點疼,大概是昨晚喝酒喝多了。」

  方木披衣下床,「走吧,我們去食堂喝點粥,然後我幫你去找找張瑤。」

  食堂裡人不多,也許昨晚上大家都玩得比較晚。方木讓杜宇先找個座位坐下,自己去視窗那裡買早飯。身邊是兩個女生,邊挑茶蛋邊絮絮叨叨地說著昨晚舞會上的情形。

  方木端著一個大大的托盤,路過這兩個女生身邊的時候,無意中聽到其中一個女孩說︰「……真奇怪,這麼冷的天,游泳池裡幹嘛還注水啊……」

  方木的腳步驟然慢了下來,他一邊向杜宇那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那兩個女孩。突然,他把托盤往身邊的桌子上一放,撒腿就向食堂外面跑。

  「R」是river的意思!

  左邊那個不是什麼「q」,而是大寫的「G」!水珠順著筆畫的方向流下來,所以看起來像中間帶了一橫的「q」!

  GR! Green River!

  綠河殺手!

  沖出食堂大門的時候,把一個男生撞倒在地,可是,方木已經顧不得了!

  跑!跑!!跑!!!

  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穿過枯黃的草坪,繞過網球場……看見游泳池了,灰色的池水微微蕩漾。

  不管你是誰,不要死!

  方木沿著鐵絲網拉就的牆飛快的跑,牆邊的松樹枝打在臉上,竟然感覺不到疼。到入口處的時候,看見鎖門的鐵鏈已經被撬掉,像一條死蛇一樣蜷曲在地上。

  方木拉開門,沖了進去。

  面前是一個大大的游泳池,已經注滿了水。方木沿著池邊向池水裡緊張的搜尋著,還沒等走幾步,就看見深水區那邊似乎有東西在飄動。

  水底有人!

  我靠!

  方木來不及多想,疾跑幾步後飛身躍入了泳池。

  冰冷的觸覺從指尖迅速蔓延到腳底,一瞬間,方木幾乎要窒息。

  他感覺踩到了池底,用力一蹬,浮出水面,然後看準方向,深吸一口氣,潛了下去。

  池水雖然污濁不堪,可是方木還是看見了︰一個身著黃色毛衣,皮短裙,黑色高筒皮靴女孩正站在池底,雙手微抬,低垂著頭,染成黃色的頭髮隨著池水漂來蕩去。

  方木游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衣服,用力向上一提,卻提不動。他向她的腳下看去,一條粗粗的繩子把她的腳腕和排水口的塞子綁在了一起。他明白了,為什麼女孩看起來是站在池底。

  方木向上浮出水面,在口袋裡瘋狂地摸索著,找到軍刀,打開來,咬在嘴裡,又深吸一口氣,潛下水去。

  他一口氣潛到女孩的腳下,用力割斷了繩子,女孩的雙腳離開了池底,他抓住她的衣服,奮力向水面游去。

  方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女孩拖到池邊,女孩緊閉雙眼,躺在池邊一動不動。方木顧不得歇口氣,用手在女孩臉上啪啪的打著,女孩的頭被打得擺來擺去。

  醒醒啊,醒醒,求你!

  他把女孩的上身拉起來,拼命搖晃著,一些水從女孩嘴裡冒出來。方木見狀,急忙把女孩扛在肩膀上,沿著池邊來回拼命的跑。

  有些過路的學生看到了泳池邊這駭人的一幕,都跑進來,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肩扛著一具屍體,行為幾近瘋狂的人。

  方木頭上的水已經結成了冰,褲腿和袖子也已經凍得硬梆梆的了。他渾身發抖,步履僵硬地扛著那個女孩來回奔跑著。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在打電話報警,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發出小聲的哭泣,有人發出尖叫。

  方木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腦子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來回奔跑著,嘴裡反反覆複地念叨著︰醒醒,醒一醒,求求你……

  終於,他沒力氣了,腳下一軟,癱倒在地上,女孩手腳攤開地躺在他身邊。

  方木喘了幾口氣,又撲過去,雙手交疊在女孩的胸口,用力壓下去,壓了幾下後,捏住女孩的鼻子,把嘴貼在她的嘴上用力吹氣。

  醒醒!醒一醒……

  幾個來回後,女孩還是軟塌塌的一點回應也沒有。方木切牙切齒的重複著動作,感到臉上有熱熱的液體流進嘴裡︰

  醒一醒啊,我求求你!

  一雙手扳住了方木的肩膀,是杜宇。

  「算了,方木,別這樣,????

  方木甩開他的手,又要把嘴湊過去。

  杜宇用力向後扳著他的身子,方木的手不甘心地向前伸去,一把抓住了女孩的頭髮。兩個人都跌坐在地上。方木手裡攥著一個黃色的假髮套。地上的女屍露出黑色的短髮。

  杜宇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盯著女屍,幾秒鐘後,失聲叫道︰「瑤瑤?」

  方木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幾步爬到女屍身邊,朝她的臉上看過去。

  的確,雖然臉上曾經畫了很濃的妝,可是方木還是認出她是張瑤。

  一瞬間,方木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看見杜宇撲在張瑤身上,拼命搖晃著她,大聲呼喊著。

  他看見圍觀的人群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他看見泳池外有警燈閃爍的警車。

  他看見警察們匆匆走進來,向人群大聲呼喝著。

  可是他什麼也聽不到,周遭的事物彷彿都變成了混沌的一團。

  有甜腥的東西在胸口翻湧,胸膛憋悶得彷彿要爆炸了一樣!

  「啊──」一聲振聾發聵的嘶吼從方木的胸腔裡噴湧而出。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殺我,就直接來殺死我!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來呀,殺我!殺我!」

  一張張臉在方木眼前飛速旋轉著,他面容扭曲,目欲裂,耳中是難以辨明的混響。

  杜宇愣愣地看著方木,接著從地上爬起來,揪住方木的衣領,大聲質問著什麼。方木的目光從他的臉上茫然地滑落,看見人群中鄧琳正盯著自己的那張驚恐萬狀的臉。

  兩個警察把杜宇從方木身邊拉開,一隻手臂摟在方木肩膀上,推著他往前走。

  穿過人群自動閃開的通道,迎著無數或驚恐、或懷疑的目光,方木表情呆滯,腳步僵硬地被那個人推著走出了游泳池。走了很遠,他才掙扎著向後望去,彷彿辨認了很久,他才認出那個人是邰偉。

  「先回去吧。」邰偉緊緊摟住方木的肩膀,語氣少有的低沈,溫和。

  回到宿舍裡,渾身濕透,不住發抖的方木被邰偉按倒在床上,邰偉先用被子把他包住,又扔給他一條毛巾,方木沒有伸手去接,任由毛巾掉在地上。

  邰偉暗暗嘆了口氣,打開方木的衣櫃。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兒了?」

  邰偉話音未落,就看到方木一把掀起身上的被子,渾身哆嗦著又要向外跑。

  邰偉忙攔住他,「你幹什麼去?」

  「我要回去……回去……」方木一邊扒拉著邰偉的胳膊,一邊喃喃自語。

  「回去幹什麼?」

  「看看現場!」方木突然爆發了,「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抓住他!」

  他雙眼通紅,眼眶潮濕,兩片灰白的嘴唇哆嗦著。

  邰偉不容置疑的抓住他的雙手,「這些事情,我們來做。」

  方木用力掙脫,狠狠地把邰偉推開,拉開門,卻迎面撞見了杜宇。

  杜宇什麼也沒有說,當胸猛推了方木一把。方木被推得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寢室中央。還沒等他爬起來,杜宇已經撲過來,一把揪住方木的衣領。

  「方木,你到底是什麼人?」平日裡嬉皮笑臉的杜宇此刻像一隻要吃人的獅子,遍佈淚痕的臉抽搐著。

  「你說什麼?」

  「我問你是什麼人?!」杜宇拼命搖晃著方木的脖子,「你剛才說那個人是要殺你,你這話什麼意思?上次你那個同學來的時候,他說你們寢室以前死過很多人。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什麼人,快說!」

  杜宇的手越來越緊,方木感到呼吸困難,臉都憋成了豬肝色。

  邰偉見狀,急忙把杜宇從方木身上拉起來,杜宇拼命的掙扎著,切牙切齒的沖方木吼道︰「說啊,你到底是什麼人?」

  方木癱坐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咳嗽著,咳到最後變成了乾嘔,一絲涎水從嘴角一直拖到胸前。

  邰偉用力拉住不斷掙扎的杜宇的衣服,大聲喝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否則我不客氣了!」

  「好!」杜宇示威似的高舉起雙手,「好!我不動手,讓他說!」

  方木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擦擦嘴角,喘息了幾下說︰「對。兇手的確是沖著我來的……他在考我……對不起……」

  杜宇緊抿著嘴角看著方木,「這麼說,那些人被殺死,包括鄧琳、劉建軍、孟凡哲,還有……」他哽咽了一下,「還有瑤瑤,都是因為你。」

  方木沒有說話,抬頭看了杜宇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點了點頭。

  杜宇抬起一隻手,指了指方木,嘴唇顫抖著,「也就是說,你早就知道他會殺人對麼,而且,還可能會殺你身邊的人?」

  方木的眼淚湧了出來,「對不起……」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出來?」杜宇突然爆發了,「為什麼不早點提醒所有的人?為什麼要害死這麼多人!」

  方木渾身顫抖著,口中喃喃自語︰「對不起……對不起……」

  突然,杜宇猛衝過去,一把揪住方木的頭髮,拼命抽打著他的臉。「說話……為什麼……你說啊……」

  邰偉忙上前阻止他,還沒等他靠近,就看見杜宇的身子往後一縮。

  方木的手上赫然多了一把軍刀。

  杜宇的外套胸前被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他目瞪口呆的看看胸前,又看了看面前手握軍刀,嘴角淌血的方木。

  杜宇慘然一笑,「也想殺了我對嗎?來吧,省得那個兇手動手了,來啊!」

  「不是!」方木聲嘶力竭地大喊︰「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有意隱瞞你們……我……」

  「你把刀給我收起來。」邰偉跳到二人中間,「你,給我出去!」他指著杜宇喝道。

  杜宇狠狠地瞪了方木一眼,轉身拉開門走了。

  寢室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見方木急促的呼吸聲。

  忽然,方木手裡的軍刀「當」一聲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揪著頭髮,「啊──啊──」的大聲嚎哭起來。

  邰偉從未見過方木哭????

  方木哭了很久。等他稍微平靜下來,邰偉把他扶坐到床上,披上被子,又倒了杯熱水給他,想了想,點了根煙遞過去。滿臉淚痕的方木表情木然的坐著,偶爾抽一口煙,手裡的水杯只是端著,一口都沒喝。

  「把濕衣服換下來吧,否則你會感冒的。」邰偉在衣櫃裡一陣亂翻,找出了幾件乾淨的衣服。

  邰偉費了好大力氣,才幫方木把衣服換好。換上乾燥衣服的方木精神好了點,也不顫抖得那麼厲害了。

  「我說,」邰偉拉了把椅子坐在方木床前,試探著問︰「剛才杜宇說,你的寢室過去死過人?是怎麼回事?」

  方木沈默了半晌,深吸了幾口煙,慢慢地說︰「我讀本科的時候,寢室裡有一個同學跟宿舍管理員有不正當的關係。後來那女的懷孕了,就寫了封信告訴他。結果我那個同學以為自己把信夾在一本書裡還到了圖書館。正好他當時遭遇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結果,他就懷疑是有人把信的內容透露了出去。」

  「後來呢?」

  「他是那本書的第七個讀者,為了報復,他就想把他之後的讀者統統殺掉,即使後來他發現其實那封信並沒有被別人發現,可是他已經從殺人裡找到了支配他人生命的快感。我發現了那張借書卡,他也索性按照借書卡上的名單一個個殺死那些讀者。被害人裡包括我的寢室的另一個同學,我第一次喜歡的女孩子……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你說的是發生在C市師大的那起案件嗎?聽說兇手最後也死了。」

  「對。」方木顫抖了一下,「他被燒死了。當時……我也在場。」

  邰偉沈默了一會,「你後來對行為證據分析這麼感興趣,包括你辦的那些案子,都是因為這段經歷?」

  方木扔掉煙頭,雙手抓住頭髮,用力向後捋著。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做惡夢。害怕走廊,害怕燒烤的味道,不敢跟其他人接觸。我只有不斷的查案,不斷的幫助死者討回公道,我才能讓我自己平靜一點。因為,」方木頓了一下,聲音驟然低了下去,「那些人的死,歸根結底是因為我。」

  邰偉點了點頭。他終於明白方木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人,也能夠體會到,這一次,兇手為了向他挑戰而殺了這麼多人,他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死者是杜宇的女朋友?」

  方木點了點頭。

  「你確定還是那個兇手幹的嗎?」

  方木苦笑著搖了搖頭,「你還是不相信我。」他盯著腳下的地面,「肯定是他。他非常了解我,他知道杜宇的友誼對我來講有多麼重要。現下是第六個,無論第七個是不是我,他都希望一步步摧垮我的心理。」

  邰偉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要告訴方木,「我剛才在現場的時候,發現死者被拴住的位置,就處在游泳池的6號泳道裡。」

  方木盯著邰偉看了幾秒鐘,掀開被子下床,「走吧,去現場。」

  屍體已經被移走,圍觀的人群卻久久不願散去。方木意外地看見喬教授也在人群中,正對著游泳池蹙眉思索。看見方木走過來,他卻連招呼也不打,轉身離開了。

  警察們弄了一個大網罩放在排水口上,搜尋著每一點可疑的東西。趙永貴站在池邊,抱著肩膀,盯著一點點降下去的池水,臉色很難看。

  邰偉走過去拍拍他,「老趙,有什麼發現嗎?」

  趙永貴看看邰偉,又看看方木,搖了搖頭,「沒有。」

  這個答案在方木的意料中,他看著站在齊腰深的水裡仔細搜尋的警察,很想告訴他們這是白費力氣,兇手是不可能留下任何破綻的。

  趙永貴看看眼睛紅腫的方木,開口問道︰「是你第一個發現屍體的?」

  「嗯。」

  「當時你發現什麼異常情況沒有?」

  方木想了想,「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泳池裡有人?」

  「我聽到兩個女生在議論說泳池裡注滿了水。而且,我去孟凡哲的家裡的時候,看見窗戶上有兩個……」

  「行了!」趙永貴打斷了方木的話,他瞥了一眼邰偉,「你還堅持認為我們抓錯人了對嗎?」

  方木一時語塞,剛要開口爭辯,就看見邰偉在沖他使眼色。

  「一會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吧。」說完,趙永貴就走到泳池的另一邊,不再理他了。

  去市局的路上,方木忍不住開口問邰偉︰「趙永貴怎麼老是對我這種態度?」

  邰偉沉吟了一會說︰「你也得理解他。孟凡哲那個案子雖然最後被撤銷了,可是局裡還是表揚了老趙和我。你現下跟他說那是個錯案,他肯定接受不了。另外,他好像也不太相信你那一套。」

  方木想了想,「那,你相信我的話嗎?」

  邰偉半天沒有回答,「查檢視吧。」

  從市局回來已經是下午了,方木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顯得很猶豫,他不知道杜宇如果在宿舍裡的話,該如何面對他。門開了,室內空無一人。那雙NIKE鞋還靜靜地躺在杜宇的床邊,方木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如果在一天前,他可以非常輕鬆的列舉出張瑤的若干缺點,而此刻,他只會想起張瑤的種種好處。如果能讓我在拉開門的時候看見張瑤和杜宇手忙腳亂的在屋子裡坐著,讓我拿什麼去換都行。

  寢室裡靜得可怕,方木突然非常迫切的希望杜宇能出現下他眼前,感到有很多話要對他說。然而,如果杜宇真的出現的話,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道歉?顯得多餘而且蒼白無力。

  帶著這樣矛盾的心情,方木靜靜地坐在寢室裡。從陽光普照一直到夜幕降臨,再到曙光初現,就這樣毫無聲息地坐著。不斷地有人敲門,方木一概不予理會,他只希望????

  整整一夜,杜宇都沒有回來。

  方木一直沒有動,直到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的他被胃痛折磨得難以忍受,他才站起身來,去了食堂。食堂裡人很多,剛剛發生的命案並不會影響所有人的食慾。死的是別人,身體卻是自己的,最關心的依然是饅頭是不是隔夜的,湯裡會不會有小強。

  視窗前排著長隊,方木低著頭排到隊尾。前面的人回頭掃了方木一眼,竟然「啊呀」一聲跳到一旁。他驚恐萬狀的看著方木,伸手拉拉前面的人,「快走,是他!快走!」

  兩個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別的視窗去。整個隊伍的人都回過頭來,看著排在後面的方木。好像是約好了似的,隊伍自動分開,把視窗的位置留給了方木。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驚人的一致︰恐慌。

  視窗的賣飯師傅也愣住了,他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粗聲大嗓地開口問道︰「喂,你打不打飯?」

  方木咬切牙,一步步走向視窗,感到周遭有無數目光像針一樣刺在自己身上。眼前發花,這幾米的距離好像幾公引一樣。

  「一碗粥,兩個茶蛋。」

  方木坐在角落裡吃早飯。儘管他一直低著頭,但是他仍然能夠感覺到周遭的目光和竊竊私語。所有人都坐得遠遠的,在他的座位四周,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無人區。就好像方木是一株長滿了有毒觸角的植物,稍稍接近,就性命不保。方木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快步離開了食堂。剛剛轉入三樓走廊,方木就看見自己的寢室門前一片野狼藉。電腦的顯示器和主機被扔在地上,上面覆蓋著方木的幾件衣服。宿舍門口圍著很多人,都盯著屋裡的人的動作。

  杜宇回來了?

  他快步走過去,剛好看見杜宇把自己的被子扔出門來。杜宇看見方木,手上的動作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彎下腰去,從床底拽出方木的臉盆,揚手扔了出來。方木一閃,塑膠盆撞在走廊的牆上,裡面的香皂盒、牙具稀裡嘩啦的摔出來。

  「你幹什麼?」

  杜宇並不回答,從方木的書架上一把將所有的書都劃拉下來,然後一本本地向外扔。圍觀的人紛紛躲避著。方木沒有躲,任由一本本書砸在自己的身上,腿上。

  他這副樣子激怒了杜宇,他撿起那些書,瞄準了朝方木的臉上、身上砸過去。鮮血很快從方木的鼻子裡、嘴角流出來,順著下巴淌到衣服上。

  鄒團結看不下去了,伸手把方木拉到一邊,對杜宇說︰「杜宇你別鬧了……」話音未落,就被一本書砸到了額頭,「哎呀」一聲縮回頭去。

  方木的東西很快就被扔得一乾二淨。杜宇拍拍手上的灰,走出來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滾!」

  方木抹了一把鼻子裡流出來的血,蹲下身子拾撿著被扔出來的東西。

  「滾!」杜宇提升了聲音。

  方木好像沒聽到一樣,他整理得很耐心,一支鋼筆的筆帽不見了,他在一堆衣服裡仔細的翻找著。

  「你離開這兒吧,」杜宇的聲音小了點,可是冷冰冰的,「我們還都不想死!」

  方木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站起來,轉過身,感到杜宇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他挨個掃視著所有的人,幾乎每個人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都垂下眼睛,只有杜宇死死的盯住他。

  方木跟杜宇對視了幾秒鐘,緩緩開口說道︰「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抓住他為止!」說完,他就一把捧起被子和幾件衣服,走到孟凡哲那間已經被鎖住的寢室門前,飛起一腳過去。

  木門應聲而開,他把手裡的東西扔進去,又返回走廊裡一樣樣搬運自己的東西。沒有人阻止他,也沒有人幫助他。方木在眾目睽睽之下撿起了自己的最後一樣東西,走回那間原本屬於孟凡哲的寢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304宿舍在沉寂了一段日子後終於有了新的住宿者。方木直接把東西都放在了左邊的床、寫字台和衣櫃裡。把所有的東西都擺放整齊後,他才想到那張床是屬於孟凡哲的。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動手把東西移到另一張床上,但是後來,他還是脫掉鞋子,直接躺了上去。
方木打量著自己的新窩。孟凡哲死後,這個寢室就再沒住過人,到處都是濃濃的灰塵,一副殘敗不堪的景象。牆上還有噴濺狀的水漬,看起來似乎是有人把水杯扔到了牆上。

  看著,想著,一夜沒有合眼的方木感到眼皮越來越沉……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儘管肚子餓得咕咕叫,方木卻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對面宿舍樓的點點燈光照進這間沒有開燈的寢室,有些東西的影子被投射在牆上,隱隱約約的晃動。

  方木感到有點冷,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身體。他習慣性的向旁邊那張床上望去,卻只看見一張乾癟的草墊。原來,一個人在寢室裡睡,這麼冷。和以前那個擺滿了他和杜宇的東西,擁擠不堪的313宿舍相比,304宿舍顯得寬敞無比。

  寬敞得讓人心慌意亂。

  方木突然想起,孟凡哲獨居的那段日子裡,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躺在黑暗的寢室裡,默默的品嘗孤獨的滋味?直到他徹底瘋掉。

  ……

  我會不會發瘋?

  方木從床上一躍而起,看著窗外那棟宿舍樓裡模糊的燈光,感到身上暖了一點。

  首先,你得弄點吃的。方木對自己說。食堂是無論如何不想去了。方木伸手打開電燈,又翻出一包速食麵,搖搖水壺(還好,杜宇沒有把它摔碎),空的。

  方木拎著水壺在門口站了幾秒鐘,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拉開門走了出去。一樣東西飄落在腳下,方木撿起來一看,是一個信封。

  方木向兩邊望望,走廊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方木坐到床上,從信封裡抽出一張紙,上面是鄧琳的字跡。

  親愛的方木︰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也請你相信我在這樣稱呼你的時候,我是愛你的。也許這種愛情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失,但是我確信,至少在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依然是愛你的。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也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別試著去找我(或許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妄想,你也許從來就不曾想過在我離開後去尋找我)。我在短時間內不會回到這所學校來,申請休學的手續我會委托我的家人辦好。
你也許會怨恨我吧?怨恨我的不辭而別,怨恨我的膽小與懦弱。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渴望被保護,向往寧靜浪漫的日子。當你在體育館裡救了我的一瞬間,我愛上了你。就像所有被王子營救的公主一樣,我毫無選擇的愛上了你。然而我知道,你並不是我的王子。而我,也不如我想像的那般勇敢與堅強。

  昨天早上,我目睹了泳池邊的一切。當你終於說出那個祕密的時候,我第一個回應是害怕,我甚至沒有勇氣上去抱住你,安慰你,而是一個人逃回了寢室。是的,我害怕了,比那天晚上在體育館裡還要害怕。兇手已經殺死了你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下一個也許就是我。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他為什麼要殺你,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這些問題你不肯告訴我,對我來講,也已經不重要了。我選擇逃離。儘管我曾經認為自己有勇氣陪你面對一切考驗,然而,當死亡如此真切的降臨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任何一個正常的女孩都會做的事情。

  原諒我吧,原諒這樣一個普通的,曾經自視甚高的女孩。也許你不曾愛過我,我現下真的希望你不曾愛過我,這樣,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好受一點。

  我會為你祈禱。

                   鄧琳
          2002年12月25日

  信很短,方木卻整整看了半個多小時。

  心如止水。

  方木試圖告訴自己︰你失戀了。你應該悲痛才對。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方木卻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好,很好。

  終於,又是我一個人了。

  也許,從來就只是我一個人。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6:01 PM

  第二十五章 304寢室

  死者名叫張瑤,女,23歲,原籍河南省開封市,原系J大外語學院2001級英語專業研究生。死因為機械性窒息,凶器應該是一根麻繩。死者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沒有當晚行房的痕跡。結合屍檢結果與有關證言,死者的死亡時間應該在12月25日凌晨1點至5點之間。兇手將死者勒死後,再飾以濃妝,然後將屍體移至J大游泳池,將其腳腕用一根麻繩與排水口相連,後將池水注滿。

  經現場勘查,兇手是用錘子之類的器具將游泳池外牆的門鎖破壞後實施移屍行為的,現場沒有發現兇手的指紋與腳印。

  經死者同學及男友辨認,案發時死者所穿的黃色毛衣、黑色短皮裙、黑色長筒皮靴及染成黃色的假髮並非其本人所有。死者原有的衣物在現場沒有發現。

  此外,在死者所穿的長筒皮靴內發現一張紙。由於浸泡時間過長,字跡已模糊不清,後經鑑定,確認是民眾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六年製國小四年級下學期國文課本中的一篇課文《火燒雲》的一頁。

  據死者男友稱,案發當晚自己曾接到二個奇怪的電話,之後死者與男友為此發生口角,遂負氣獨自離去。警方在電信部門查找到了該號碼。該號碼的通話記錄顯示除了當晚的兩次通話外,再沒有使用過。繼續對該號碼進行追查後,發現該號碼是在個體銷售商處購得,購買時並不需要出示身分證件。因此,該號碼的真正使用者身分無法查明。

  「目前就查到這些情況。這案子由老趙他們負責,我也是托了關係才了解到這些的。」邰偉把檔案夾遞給方木,「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前段日子我去市裡的幾家醫院做了調查,包括馬凱曾經就醫的那家醫院,重點調查了那些心理醫生。你知道,我現下只能以個人身分調查這些事,所以力度有限。暫時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方木沖他笑笑,「謝謝。」邰偉大大咧咧的揮揮手。

  你還是相信我的,個中情誼,盡在不言中。

  「你這邊怎麼樣,有什麼進展嗎?」

  方木低頭看著一張照片,一身妖艷打扮的張瑤躺在冰冷的泳池邊上。

  「這種打扮,你想到什麼?」他指著照片問邰偉。

  「妓女。」邰偉直言不諱的說︰「這是性工作者的典型裝束。」

  「那就對了。」方木點點頭,「這一次他模仿的是綠河殺手。」

  「綠河殺手?」

  「是的。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兩個符號嗎?就是畫在孟凡哲家窗戶上的。」方木拿過一張紙,在上面勾畫著,「我當時覺得好像是小寫的q和大寫的A。現下看起來,我理解錯了,其實是G和R,當時他在佈滿水珠的窗戶上寫下這兩個字母,水珠滴下來,看起來就像是q和A。」

  「GR?Green River?綠河?」

  「是的。這是1982年發生在美國西雅圖的系列殺人案。兇手名叫蓋理‧裡奇韋,他從1982年開始殺人,被害者高達49人,多是妓女或者離家出走的少女。他把最初幾次犯案的被害人屍體都棄置在西雅圖南郊一條名叫綠河的河中。第一起案件的報案人看到的是死者『站』在河水裡,因為死者被夾在了河底的石縫中。」

  方木抖了一下,「和我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樣。1987年開始,蓋理‧裡奇韋就被警方列為了重點懷疑對象,但是由於沒有證據,而且他兩次透過了測謊器測驗。所以他一直逍遙法外。後來DNA技術進入了刑事鑑定領域。去年,警方將他的唾液中的DNA樣本和被害人體內的精液的DNA樣本進行了比對,結果吻合。但是他被捕後一直拒不認罪。由於前幾個被害人的屍體都是在綠河發現的,而且蓋理‧裡奇韋的姓名縮寫也是G.R,所以他被稱為綠河殺手。」

  邰偉皺著眉頭想了一會︰「被害人多是妓女……所以他把張瑤打扮成那個樣子?」

  方木點點頭。他翻看著手裡的材料,「剛才你說死者沒有當晚行房的痕跡?」

  「是啊,怎嗎?」

  「哼,這就有點意思了。」方木若有所思地說,「蓋理‧裡奇韋的習慣是與被害人發生關係後,再勒死她們。兇手如果想完美地模仿蓋理‧裡奇韋犯罪的話,為什麼不跟張瑤發生性關係呢?」

  「這個,可能原因很多種吧。時間、場合,,也許還有心情。」說完,邰偉嘿嘿的笑起來,可是他馬上覺得不合時宜,收斂了笑容。

  「心情?」方木冷笑了一下,「他想摧垮我的心理,也許,他自己也快到極限了。」

  他伸手拿過另一張照片,上面是那篇課文。

  「《火燒雲》?」方木翻來覆去的看著,「我記得我國小的時候還學過。作者好像是蕭紅。」

  邰偉湊過來,「你說,這會不會是兇手下一次犯案的提示?」

  方木略沉吟了一下,「如果沒有其他異常特徵的話,姑且先把它當作一個線索吧。你們對這篇課文是什麼意見?」

  邰偉猶豫了一下,「老趙認為這張紙是無意間落到靴子裡的。所以,他推測兇手家裡應該有一個正在讀國小的孩子。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他嘆了口氣,「老趙不太想讓我參與這個案子。不過這也沒什麼說不去的,這本來就是經文保處的案子。我只能透過私人關係來打聽一些情況。」

  「嗯,我上網查查吧。」說完,方木就坐到電腦前,搜索到《火燒雲》這篇課文,逐字逐句的看起來。

  邰偉顯得有點無所事事,他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又站到窗前,拿出一根煙抽起來。

  「今天校園裡沒多少人啊。」

  「嗯,快考試了,估計都在複習吧。」方木眼盯著螢幕,心不在焉地說。

  「那你也快考試了吧?」

  「哦?研究生沒有考試。」他苦笑了一下,敲敲顯示器,「我有這個考試。」

  邰偉撇撇嘴,聳聳肩。

  方木的視線重新回到螢幕上,可是上面的字卻一個也看不進去了。

  考試?

  「邰偉……」

  正瞅著樓下一個高個美女的邰偉忽然聽見方木叫他,聲音嘶啞。

  「嗯?」他回過頭,方木正盯著自己,臉上是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我覺得,我們忽視了一個最明顯的線索。」

  「哦?你說說看。」邰偉頓時來了精神。

  「你說,什麼人會出題考別人?」

  「那還用說,當然是老師了。」邰偉脫口而出,可是他馬上就睜大了雙眼,「你的意思是,這個人是學校的老師?」

  「有這種可能。」方木點點頭。

  「等等,」邰偉緊鎖眉頭,看得出他在緊張的思考著,「你上次說,這個人應該是一個年齡在30歲到40歲之間,受過高等教育,經濟條件良好,外表乾淨整潔,嫉妒心強,好勝的一個人?」

  「是啊,我說過。」

  「問題是這樣的人在你們學校太多了。我看大學老師基本上都是你說的那個樣子。」

  「你和我可能不知道,但是我想有一個人應該知道。」方木抓起衣服,「跟我走!」

  開門的是喬教授。看起來他對方木的突然造訪並不意外,只是看到跟在方木身後的邰偉,臉色稍稍變了變。他指指擺在門口的拖鞋,自己轉身去了書房。

  方木和邰偉換好拖鞋,走進書房的時候,喬教授已經點燃了一根煙坐在沙發上悶悶地抽,臉色陰沈。看他這個樣子,方木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倒是邰偉先來了個自我介紹︰「喬老師……哦,喬教授您好,我是市局的邰偉,這是我的工作證。」

  喬教授頭也不抬地「哦」了一聲,既不看邰偉,也不伸手去接邰偉遞過來的工作證。邰偉的手在空中尷尬地停了幾秒鐘,悻悻地縮了回來。他看方木不說話,在他腰上狠狠地捅了一下。

  方木只好硬著頭皮開口說道︰「喬老師,我有點事想請教你一下。」

  「唔。」

  方木看看邰偉,鼓足勇氣問道︰「喬老師,在學校裡,你知不知道誰比較擅長心理分析?」

  喬教授撣撣煙灰,「知道。」

  「誰?」方木和邰偉一下子豎起耳朵。

  「我。」喬教授頓了一下,「還有你。」

  書房裡的空氣彷彿一下子凝固了。

  「我……我的意思是……」方木軋澀難言地說。

  「我就知道這些。」喬教授把煙頭摁在煙灰缸裡,伸手拿起一本書翻起來。

  二人見狀,只好起身告辭。

  邰偉的臉色很差,氣哼哼地蹬上皮鞋,連句招呼也不打就走下樓去。方木穿好鞋,剛直起腰來,就看見喬教授站在面前,意味深長的看著自己。

  「老師……那我先走了。」方木吶吶地說。

  喬教授突然伸出一隻手來,在方木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你保重自己。」他低聲說,「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說完,就把方木推出門去,重重的關上了門。

  邰偉坐在車裡等方木,見他上來,賭氣似的一踩油門,吉普車噌地一下子躥了出去。

  「這老傢伙,明顯是耍我們呢,」邰偉不耐煩地沖著前面騎單車的人按著喇叭,「你說兇手會不會就是他?」

  「別胡說。」

  方木心裡捉摸著喬教授的那句話。

  「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難道他知道兇手是誰,而且有十足地把握能讓兇手被繩之於法?過去當方木得知喬教授參與這個案子的時候,他感到很心安。然而此趟此????

  車子開到方木的宿舍樓下。下車之前,邰偉對方木說︰「看來咱們得自己查查了。媽的,本來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可是我沒法公開調查,只能以個人身分查了。」

  「嗯。你最好查查有沒有老師在醫院兼差做咨詢醫生的。」

  「嗯,知道了。還有,你自己小心點。」說完,邰偉就發動汽車,開走了。

  方木目送著邰偉的車消失在拐角處。抬頭看看天,大朵鉛黑色的烏雲正在頭頂翻滾,似乎預示著一場雪暴正在悄悄逼近。剛剛轉入三樓走廊,方木就看見幾個男生站在313寢室門前,探頭探腦地向裡面張望著。

  方木心裡一驚,難道杜宇出事了?

  他快步走過去,幾個圍觀的男生看見方木,不約而同地把門口的位置讓出來。鬍子拉碴的杜宇低著頭坐在椅子上,褲子上沾著泥。一個人正站在他面前,指手畫腳的訓斥他。方木認得他是法學院辦公室的人。

  「你要是再深更半夜地揣著這玩藝到處轉悠,就不是校保衛處那麼簡單了,直接把你送到派出所去!」他「啪」的一聲把一把裁紙刀拍在桌子上,「報仇?就憑你,能抓住兇手嗎?虧你還是個法學研究生!你要是能報仇的話還要警察幹什麼?」

  杜宇抬起頭來想要爭辯,卻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方木,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只是緊緊地盯著方木。方木看著他臉上青紫的幾塊淤傷,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轉身走了。

  半夜的時候,雪終於下來了。正在電腦前埋頭鑽研那篇課文的方木偶爾抬起頭來,看見窗戶外面的窗台上,已經積起了濃濃一層雪花。方木端起一杯早已冷透的水,走到窗前,看著窗外不停飛舞、旋轉的雪花。

  心頭卻突然暖了一下。不知道人死了之後,是不是真的有靈魂。如果有的話,陳希、老四、王建……

  幫幫我……

  有人敲門。

  這麼晚了,會是誰?

  方木從枕頭下拿出軍刀,踮著腳走到門前,側耳傾聽著。

  門外有粗重的呼吸聲。

  「誰?」

  門外的人沈默了許久才回答道︰「我。」是杜宇的聲音。

  方木猶豫了一下,打開了門。

  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杜宇頭髮蓬亂,面容憔悴地站在門口,臉上的淤傷顯得格外刺目。方木側了側身子,示意他進來。杜宇一邁步,卻踉蹌著撞到了門框上。方木急忙扶住他,杜宇一把打開他的手,搖晃著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方木對面那張床上。

  看著他直喘粗氣,不停打著酒嗝的樣子,方木給他倒了杯熱水。他毫不客氣的接過來一飲而盡,方木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那可是將近70度的熱水,杜宇卻好像沒有感覺似的。

  喝過水,兩個人沈默著面對面坐在兩張床上,他們之間不足2米的距離好像萬丈深淵般難以逾越。不知道過了多久,杜宇啞著嗓子開口問道︰「找到他了嗎?」

  方木緩緩地搖了搖頭,「別做蠢事。」

  杜宇重新陷入沈默,之後突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哭。他把頭埋在兩腿間,不停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手上青筋畢露,還有幾處沒有愈合的傷口。哭聲從「嗚嗚」到「啊啊」,聽起來,彷彿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方木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記得,你曾經這樣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杜宇卻一掄胳膊,擋開了他的手,「走開!」

  杜宇足足哭了10分鐘。結束的時候,和開始一樣突然。他伸手拿起方木的衛生紙,扯下幾塊擦掉眼淚,響亮地擤著鼻子,又重重地把廢紙扔在地上。

  杜宇站起身來,走到門旁,轉身低聲說道︰「找到他的時候,第一個告訴我。」他頓了一下,「如果你還活著的話。」說完,拉開門走了。

  方木一直坐在床上,低著頭沒有動,直到杜宇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的那一頭,他才對著緊閉的房門說︰「好的。」

  寢室裡一下子靜下來,好像剛才的拜訪者從未出現過一樣。方木突然覺得有些憋悶,起身拉開了窗戶。一股強風卷著雪花猛然從窗戶拉開的縫隙中沖進寢室,桌子上的紙嘩啦一聲被吹起來,旋轉著落在寢室的各個角落裡。方木急忙又把窗戶關死,雪粒啪啪地打在玻璃上,似乎在為剛才的突襲暗自得意。原來擺放在桌子上的資料被吹得亂七八糟,床上、地上,到處都是。

  方木一張張撿著,整理後發現少了一張。再一找,原來飄到了床底下。方木蹲下身子,手盡量向床底伸去,夠不著。他環顧一下寢室,沒有什麼長桿之類的東西,嘆口氣,向床底爬去。床底的地面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滿是灰塵,手摸上去,只有一層薄薄的浮灰。

  方木心裡一動,伸手把那張紙掏出來之後,又從桌上把打火機拿過來,重新爬入床底。打火機上跳出的小小火苗讓床底的狹窄空間一覽無遺。方木來回照著,發現床底內側的角落裡都積了濃濃的一層灰,而床底正中的地面卻相對乾淨許多,就好像有人曾經特意打掃過一樣。

  方木仔細看著那片只覆蓋著浮灰的地面,想了想,慢慢翻轉過身子,躺在了上面。手上的打火機將上方的床板照亮,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在火光下顯出陰影。

  方木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他的臉正對著的床板上,密密麻麻的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孟凡哲!

  有些字跡邊緣整齊,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而有的字跡則粗糙得多,似乎是用鑰匙之類的東西硬劃上去的。看起來,孟凡哲並不是一次刻上去的。

  方木在床下來回扭動著,不斷調整位置,結果發現下床頭、床尾的位置上都有孟凡哲的名字。方木突然想到,在那些獨居的日子裡,孟凡哲也許就像自己一樣縮在床底,顫抖著一下下在床板上反覆刻下自己的名字。

  過了好一會,方木才失魂落魄地從床底爬出來,帶著一身的灰塵,坐在椅子上發呆。突然,他好像想到什麼似的,起身向門口跑去。拉開門,方木一下子跳到走廊裡,向門上的門牌看去。

  果真,在「3」「0」「4」三個數字中間,也有兩個淡淡的印記,看起來,非常像「+」。有人特意來清除這兩個加號,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完全擦掉。但是不仔細看的話,根本不會發現。

  孟凡哲果真是被人控制的。

  7個小時後,方木和邰偉坐在寢室裡。

  邰偉在臉盆裡洗過手,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催眠?」

  「是的,我覺得有這種可能。」

  「你是說,孟凡哲那天晚上所作的一切都是被催眠的結果?包括在『3』『1』『3』三個數字之間寫上加號,還有殺你?有這麼神嗎?」

  「催眠術能控制人做一些簡單的動作,但是有目標的殺人恐怕很難。」看見邰偉一臉困惑的表情,方木解釋說︰「孟凡哲在我的門牌上寫加號,包括後來對我進行攻擊,都不是有意為之的。你還記不記得孟凡哲跟我上樓的時候,曾經有過短暫的停頓。」

  邰偉皺著眉頭回憶著,「嗯,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我記得他當時曾經在走廊裡停了一下。對,好像就是這個寢室的位置。」

  「好,你來看。」

  方木把邰偉拉到走廊裡,指給他看門牌上的淺淺痕跡。

  邰偉目瞪口呆的看著,嘴裡喃喃自語︰「天啊,當時,光顧著看你們寢室了,沒注意到這裡。」

  「這說明孟凡哲並不是有意選擇我作為目標,他只是在心理暗示下,在這個走廊裡尋找『7』這個數字。」他指指走廊兩側,「這一層,從301到320,321是衛生間,322以後的寢室和我們這邊是有鐵門隔開的,他過不去。所以,能形成『7』這個數字的,只有304和313。」

  「那他要殺你,這難道也是催眠的結果?」

  「過去我也很奇怪,因為催眠一個人,讓他去有目標的殺死另一個人,這個幾乎是不可能的。直到我看見了床底下的那些名字。」

  「唔?什麼意思?」

  「你別著急,我先跟你簡單解釋一下什麼叫催眠。催眠主要是透過心理暗示來導致神經活動和生物學改變,並且產生生理等方面的變化。比方說透過催眠來改善焦慮、抑鬱的情緒或者消除緊張恐懼的情緒等等。催眠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心理、生理和神經的活動過程,往往需要催眠者對被催眠者施加各種暗示信號來幫助被催眠者進入催眠狀態。」

  「哦,這個我知道。有一部日本電影《催眠》,裡面的暗示信號好像是金屬撞擊的聲音。」

  「對。有一種暗示叫後催眠性暗示,是指催眠者給予被催眠者的某種信號,在催眠狀態之後的覺醒狀態中,被催眠者仍然可以對這種信號做出回應。這種後催眠性暗示的持續有效,需要被催眠者對催眠者表現出極大的信任,並且在潛意識裡建立對這種暗示的威權性認識。而據我所知,孟凡哲是一個個性軟弱的人,很容易對其他人形成心理倚賴,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後催眠性暗示的對象。那天晚上開始,我一直懷疑孟凡哲受到了這種後催眠性暗示的操縱,但是我一直不知道那個暗示信號究竟是什麼。直到我發現這些名字。」

  「你是說,那些名字就是暗示信號?」

  「對。孟凡哲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密︰害怕點名。對他來講,最具深刻印象的大概就是他的名字。而他很有可能曾經找兇手──也就是那個所謂醫生──進行過治療。兇手大概就是利用這一點,將孟凡哲的名字當作後催眠性暗示的信號。我在那天晚上之前,曾經和孟凡哲在衛生間裡有過一次對話,我發現當我喊他的名字的時候,他會發生非常奇怪的情緒波動。而他要殺我的那天晚上,我也曾跟他說過幾句話,他都沒有什麼過激的回應,而當我喊他的名字的時候,他就突然向我發動襲擊。」

  「哦,我想起來了。」邰偉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記不記得那天晚上在市局,我們審問孟凡哲的時候,最初幾句問話他都毫無回應,當我們的預審人員叫出他的名字的時候,他就一下子變得像瘋子一樣。」

  「是的。我想,兇手對他的暗示就是當他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就會對發出信號的人發動攻擊。」

  邰偉沈思了一會,指指床下問︰「那他在床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究竟是為什麼?」

  方木想了想,「孟凡哲在案發前幾天,大概已經察覺到自己精神狀態的異常。他跟我說過,經常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拿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回寢室──就是你們在他的寢室裡發現的那些所謂物證,我判斷那也是兇手控制他帶回來的──他對自己,尤其是自己的名字產生了一種恐懼。人在害怕的時候,可能會選擇躲起來。這張床的床底,」

  他拍拍自己身下的床板,「大概就是他當時的避難所。而他,也許對這一切又感到不甘心。因為他畢竟在那個所謂醫生的幫助下,曾經差點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礙。所以強迫自己一遍遍地在床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希望能夠說服自己並不懼怕自己的名字。」

  方木頓了一下,低聲說︰「他那個時候,也許對那個醫生抱著一種既懷疑,又倚賴的複雜心態。所以,才會給他媽媽寫那封信。」

  在那一瞬間,方木彷彿聽到了床下有一個人在急促的喘息,小聲的哭泣,床板也發出了硬物劃過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還伴隨著含混不清的反覆念叨︰「孟凡哲、????

  方木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邰偉皺著眉頭抽煙,一言不發。

  方木看看他,「怎麼樣?現有證據能不能說服你們重新調查?」

  「恐怕很難。」邰偉沈默了好一會才說,「第一,那封信和窗戶玻璃上寫著的『G』『R』只有你才知道;第二,『6』『7』兩宗案件表面上都已經完成了,要說服局裡第六泳道其實是兇手完成第六次犯罪,恐怕他們很難接受。另外,你也知道,局裡的意見是堅決不讓你參與這些案件。所以,你的話,不見得有人相信。」

  方木的神色有些黯然,低下了頭。

  邰偉見他那副樣子,心中有些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

  「對了,那篇課文你查得怎麼樣了?」

  「沒什麼頭緒。」方木搖搖頭,「我把那篇課文翻來覆去的看了很多遍。找不到一點線索和提示。」

  他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遞給邰偉,「我把這篇課文的出處──《呼蘭河傳》也借來了,希望能找到些線索。」

  邰偉看著濃濃的一本《呼蘭河傳》,「靠,這要看多長時間啊。」

  「我再去找找登載這篇課文的那部教材吧,仔細研究研究。」

  「哎,方木,你說兇手會不會在那篇課文上用了什麼隱形墨水之類的東西寫了提示和線索?」

  方木顯然對這種設想早就考慮過,很快回答道︰「應該不會。他應該知道那張紙會在水裡浸泡一段時間,如果不能復原的話,寫了也是白寫。所以我覺得提示可能還是這篇課文本身。」

  「靠,國小教材裡居然會有殺人的線索,說出去誰會相信?」邰偉伸了個懶腰,伸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難道下個死者是一個四年級的國小生?」

  方木苦笑了一下,「誰知道呢,也有可能。」

  他看了看電腦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我記得從前考試的時候,最後一道題往往是最難的,老師經常告誡我們,先做前面那些簡單的,有時間了,再集中精力解答最後一道難題。」

  第七道題,答案究竟是什麼?

  又是一個寒冷、乾燥的冬日清晨。方木背著書包匆匆地向教學樓走。校園裡依舊是一派忙碌景象,大學生們在懶散了一個學期後終於又緊張起來,期末考試快到了。

  今天的1、2節課是喬教授給本科生上的犯罪學。由於在師大的時候沒怎麼系統的聽過犯罪學,所以方木一直在跟班聽課。

  此外,從那天開始,方木就沒見過喬教授。喬教授那句「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一直讓方木心緒不寧。他很想找喬教授談談,哪怕不說話,給自己一個暗示的眼神也好。教室裡比往日多了許多人,也許是因為快到期末了,怕被抓到缺勤吧。

  方木挑了一個角落裡的座位坐下,有些認識方木的人在對他指指點點,他一概裝作看不見。

  已經過了八點,喬教授卻還沒有出現。本來在靜候上課的教室裡開始有些喧鬧。

  過了八點十五分,喬教授還是沒來。一些坐不住的學生開始要求學習股長給老師打電話詢問情況。

  學習股長捏著電話跑到走廊裡,很快就回來了,「關機。」

  「教務處,給教務處打電話。」

  八點半的時候,一個教務處的老師匆匆趕到教室,宣佈今天的課取消了。

  「歐……」學生們開始七手八腳地收拾書包,不一會的工夫就跑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在角落裡發呆的方木。

  方木掏出手機,按下喬教授的手機號碼,關機。

  再撥他家裡的電話,占線。

  連撥了好多次,都是占線。

  方木的心中陡生一種不祥的第六感。

  下午的時候,這個第六感終於變成了現實。一個馬上要畢業的師兄跑來找方木,問他知不知道喬教授的去向。方木搖頭說不知道,他顯得焦急萬分。

  「媽的,論文還沒寫完呢。該不會臨時要我換導師吧。」

  方木聽了這話,突然很想罵人。可是還沒等他開口,那個師兄已經拉開門,一溜煙跑了。方木壓壓火氣,拿出手機撥打了喬教授家的電話,還是占線。

  繼續打,終於通了。

  一個急切的女聲在電話那頭響起︰「喂,誰啊?」

  是師母。「師母您好,我是方木,喬老師在家嗎?」

  師母開始小聲抽泣,「老喬已經一天一夜沒回家了……」

  「什麼?!」方木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喬教授失蹤了。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6:02 PM

  第二十六章 師兄

  喬教授家裡滿滿登登地擠了一屋子人,本來就不大的客廳顯得擁擠無比。有同屆的同學,也有師兄師姐,省公安廳的邊平也在,看見方木進來,微微頷首。

  方木沖他點點頭,急不可待地問坐在沙發上抹眼淚的師母︰「師母,怎麼回事?」

  師母擦擦早已哭紅的雙眼,哽咽著說︰「這老頭,前天晚上說出去見個朋友,也沒說見誰,就走了。我一直等他到11點多,還沒回來,打他手機,關機。我心想可能出去吃飯,然後洗澡去了。我就自己先睡了。昨天一整天也沒回來,手機還是關機。我以為他直接去學校了,誰知一直到現下,還是沒消息……」

  電話突然響起來,剛才還似乎全身無力的師母一躍而起,幾乎是撲到電話機旁,一把抓起話筒︰「喂?嗯……」她的聲音驟然低落下來,「訂到機票了……晚上?嗯,回來吧,幫媽找找你爸,嗯,好,好。」

  掛斷電話,師母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嗚嗚的哭起來。邊平站起身來,把師母扶坐到沙發上,好言勸慰著。

  「把喬羽叫回來了?」

  「嗯。」師母拉住邊平的手,「小邊,師母拜托你,一定要幫忙找找喬老師,他年紀這麼大了,真要是出了什麼事……」

  「師母,您別想得太多。」邊平急忙說,「喬老師也不見得是出了什麼事。也許……是到什麼地方搞調查去了也說不定。」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話缺乏說服力,他忙補充道︰「我已經把人派下去了,應該很快就有消息。」旁邊的人也隨聲附和著,師母卻顯得更加六神無主。

  來探訪的人越來越多,法學院院長和學校領導也到了喬教授家。電話鈴再次響起,師母又是滿懷希望的接起電話,聽到對方的聲音後依舊是失望。

  「嗯……那你來吧,小孫,嗯,好的。」

  估計又有人來家裡探視。邊平看看屋子裡的人,對學生們說︰「要不你們先回去吧,有消息再通知你們。」

  學生們紛紛起身告辭,方木走到門旁的時候,突然想起喬教授那天站在這裡跟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扭頭對邊平說︰「邊處長,喬老師有消息的話,請盡快通知我。」

  邊平一邊跟校長說話,一邊沖他揮揮手,「知道了。」

  回到寢室裡,方木一直坐在床邊發呆,直到夜幕降臨。方木沒法不把喬教授對他說過的話和他的失蹤聯繫在一起。

  「你保重自己。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如果自己沒有猜錯的話,喬教授應該認識兇手。難道他單槍匹馬的去找兇手,結果……

  這是一個方木不願深想下去的「結果」。

  截止警方正式立案時為止,喬允平教授已經失蹤了48小時。警方在喬允平教授的工作單位和居住地進行了大量的調查走訪,並去電信部門調取了喬允平教授的手機及住宅電話的通話記錄,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市內各醫院在喬允平教授失蹤後,共送來無主屍體4具。經失蹤人家屬辨認,均不是其本人。在市內各救助站也沒有發現喬允平教授的蹤影。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正當警方尋找喬教授的時候,方木也行走在J市的大街小巷中。沒有目標,沒有線索。方木茫然地穿行在那些或燈紅酒綠或污濁不堪的角落裡,心中卻一直期望能在下一秒看見喬教授從街對面走過來,從某一扇門裡走出來,或是坐在臨街的某一扇櫥窗裡。有好幾次,他幾乎肯定那就是喬教授,拼盡全力追過去,才發現那只不過是年齡、體態相仿的另一個人而已。

  你在哪兒?

  每當臨近午夜,疲憊不堪的方木才會黯然返回學校,胡亂吃點東西,就和衣躺在床上。有時候能睡一會,有時候就一直睜著眼睛到天明。天亮之後,他就像昨天一樣,再次融入到城市的車水馬龍之中,尋找著那個生死未卜的人。

  方木自己也清楚這樣夜以繼日的尋找其實是沒什麼意義的。然而他不能停下來,他不能忍受自己在寢室裡靜靜地等候消息,他必須做點什麼。為了喬教授,也為了他自己。而且,他一直在迴避這樣一個幾乎可以肯定的事實──喬教授很有可能已經遇害了。

  他不能,或者說不敢面對這種可能性。他寧願相信喬教授是由於突發重病,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裡。

  喬教授是方木最敬重的人,這種感情與劉建軍、張瑤都不同。儘管在這個案子裡,方木從未主動向喬教授求助過,唯一的一次咨詢也被他生硬地回絕了。然而,方木的心中一直抱有這樣的想法︰即使有一天他被殺死了,喬教授決不會袖手旁觀,他一定會將兇手找出來,將其繩之於法。因為他深信喬教授是強大的,經驗豐富的,是最後的希望。

  可是,喬教授現下生死未卜。這讓方木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絕望。在街邊的一家小飯館裡,邰偉邊吸著煙,邊看著眼前蓬頭垢面的方木。

  「再吃幾口。」方木面前的碗裡還剩下大半碗麵條,聽了邰偉的話,他又端起碗來喝了幾口湯。

  邰偉是在市百貨大樓門前找到方木的。當時他正捏著一塊麵包,邊掃視著眼前的人群,邊咬著麵包,合著冷風吞進肚去。

  「再來點別的?」

  方木搖搖頭。

  邰偉注視著眼前這個形容憔悴的年輕人。幾天不見,他瘦了很多,穿在身上的羽絨服顯得肥肥大大的。見他在身上摸索,邰偉把擺在桌上的煙盒推了過去。方木抽出一支,點燃,默默地吸著。

  邰偉嘆了口氣。「我說哥們,你這麼找下去也不是辦法,弄不好喬教授沒找到,你先垮了。」

  方木沈默了一會,「你們那邊怎麼樣?」

  「還是沒有消息。」邰偉搖搖頭,「這事主要是分局在查,公安廳的邊平處長倒是動用了不少個人關係,已經派人去外地找了,不過到現下也沒什麼結果。」

  他看看方木愈加陰沈的臉色,忙補充了一句︰「不過你也別胡思亂想。如果遭遇什麼不測的話,肯定就有人報案了。所以我覺得可能喬教授生了急病什麼的,再說,他那個年齡,突然得了老年癡呆症也說不定。」

  方木猶豫了一下,把那天喬教授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了邰偉。

  邰偉聽了之後,好半天沒有說話。猛吸幾口香煙後,他把煙頭狠狠地按滅在煙灰缸裡。

  「這老頭肯定認識那個兇手!他想包庇兇手,結果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喬老師不是那種人!」

  「好好好。」邰偉不想此刻在這個問題上跟他過多糾纏,「這個線索很重要。我去找老趙談談,就算得罪他我也不怕。」

  他站起身來,「方木,你忘了你最擅長什麼嗎?」

  「嗯?」

  「找人不是你的強項,畫像才是。」邰偉伏下身子盯著他,幾乎和方木鼻子碰鼻子。

  「我們去找喬老師,你,回去好好睡一覺。睡醒之後,把這個人給我畫出來。」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現下是最後的指望了。」

  最後的指望?

  方木回到寢室裡,看著幾乎鋪滿桌子的資料,心情陡然沉重。

  下午邰偉的話與其說是勸慰,不如說是壓力。他的潛台詞很清楚︰如果喬教授真的去找那個兇手,那麼他很可能凶多吉少。不過他倒是很贊同邰偉的觀點︰盡快把兇手找出來。問題的關鍵不在喬教授而在他身上。只有找到他,無論喬教授是生是死,才會有最後的答案。

  拯救也好,報仇也好,這是方木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可是,面對著堆積如山的資料,方木枯坐了半個多小時,竟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這段時間以來,悲痛、憤怒、內疚、絕望,這種種極端的情緒已經把方木的神經折磨到遲鈍。那種察覺犯罪人心理的敏感能力彷彿已經在自己身上消失很久了。

  要冷靜,要冷靜。方木用力敲打著自己的太陽穴。

  方木點燃一支煙,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資料上。目光卻停留在手中的zippo打火機上。他反覆掀動著打火機的機蓋,單調的「啪噠」「啪噠」的聲音在寢室裡回響。這是鄧琳送給他的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禮物。無論是價格還是意義,都應該是彌足珍貴的。

  可是,方木卻一直只把它當作點煙的工具,也許,還可以用來照明。很多事情,說它重要,只是因為我們賦予了它特殊的意義與感情。如果超脫其外,你會發現限量版的zippo永恆星並不比一塊錢一隻的塑膠打火機更好用。

  人也是這樣。

  被害人。劉建軍、孟凡哲、張瑤,也許還有喬允平,都只是被害人。

  而我,是一個心理畫像者。

  翻開手裡的檔案夾,照片上是張瑤永遠不會醒來的臉。方木夾著香煙,一頁頁看下去。

  兇手,男性。年齡在30歲至40歲之間,身高在170-175之間。身體壯碩,動作敏捷,習慣手為右手。頭腦聰明,心計頗深,知識面廣,接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

  童年時父母管教嚴厲但有節製,早期事業順利,養成了自負和爭強好勝的性格。性情自律、嚴謹。家境富裕,平日衣著整潔,注意儀表,社交能力強,可能與他人同居。

  熟練掌握駕駛技術,自己也許有車,並且車況良好。

  從事過教育業或者相關行業,熟悉J大周邊環境,也許曾在J大任教。

  精通犯罪學和犯罪心理學,但對於生理醫學方面的知識,例如解剖學可能一知半解。

  案發後,兇手的心理隨著案情發展產生了變化。也許他的最初動機只是證明自己在某方面的能力與天賦。那麼,一方面,由於警方的無能為力,甚至是錯誤的判斷使他的自負心理得到了進一步深化;另一方面,他也許對自身的心理變化有所察覺,甚至是抗拒。例如可能會改變同居狀態。對自己的犯罪行為產生厭惡感,由此可能導致某些行為不能,例如正常的性交行為(這一點,從他沒有對張瑤進行性侵害就能夠洞悉一二)。

  另外,兇手與喬允平教授相識,並且對方木極為熟悉與了解。

  犯罪學復課了。

  方木是偶然在教學樓的走廊裡看到這個通知的。最初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走上前細看才知道犯罪學的確復課了,而且就安排在當天8點。方木的心臟一陣狂跳︰難道喬教授回來了?

  他看看手錶,還有5分鐘就要8點了。來不及多想,方木直奔教室跑去。跑到教室門口,方木的腳步卻慢下來。他太希望拉開教室的門後,能看見喬教授站在講台上。在門口足足站了三秒鐘後,方木鼓足勇氣,拉開了教室的門。

  講台上空蕩蕩的,並沒有那個腰板挺直,眼神嚴厲的老頭。剛才還喧鬧無比的教室裡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站在門口的方木,當學生們認出那只是經常來聽課的師兄的時候,教室裡又熱鬧得像菜市場一樣。

  方木低著頭走向教室最後一排座位,心中雖然失望到極點,可還是希望喬教授只是遲到了。時間突然慢得讓人難以忍受。方木坐在那些打著哈欠,吃著從食堂帶來的早餐,不停談笑打鬧的學生中間,緊緊盯著手中的手錶,看分針一點點接近「12」。

  突然,走廊裡傳來腳步聲。也許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去聽,但是方木聽到了,即使在一片喧囂的教室裡,方木仍然聽到那徐徐走向教室的腳步聲。那聲音不急不緩,充滿自信,步伐有力又有彈性。腳步聲越來越近。方木屏住呼吸。

  門開了。走進來的,是圖書館的孫老師。

  孫老師走進教室,回身輕輕帶上門,同時迅速在教室裡掃視一圈。緊接著,他步履輕盈地踏上講台,把手中的檔案夾放在講台上。

  「好了,現下上課。」他微笑著看著台下鴉雀無聲的學生,「主講犯罪學的喬老師由於一些個人原因,不能來上課。所以,這學期剩下的時間,大概還有3次課吧,由我來跟大家一起來研究犯罪學這門科學。」

  他拿起粉筆,「首先來個自我介紹吧,我叫孫普。」他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瀟灑中不乏穩健,「大家可以叫我孫老師,老孫也行。」

  教室裡響起一陣輕輕的笑聲。

  孫普拍拍手上的粉筆灰,抬起頭,剛好和教室後排目瞪口呆的方木目光相對。他笑了笑,沖方木微微頷首。

  孫老師開始上課了。應該說他走進教室後就博得了大多數人的好感。相對於喬教授規範、嚴謹但是不免呆板的講授,他的授課模式別具一格,幽默、輕鬆的氣氛中不乏精辟的見解。孫老師很輕鬆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然而他講的內容,方木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腦子裡只有一句話︰為什麼是他?

  下課後,學生們好像對犯罪學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圍在孫老師身邊不停的問這問那,孫老師面帶微笑,耐心解答著。等到他返回講台前收拾講義的時候,才發現方木一直在教室門口等著他。

  他看看方木,笑了一下︰「師弟,你也有什麼問題嗎?」

  方木本來有很多話想問他,此刻卻愣住了,「師弟?」

  「是啊。喬教授沒跟你說起過嗎?」

  「沒有。我從來就不知道你也是……」

  「耶,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呢。」孫老師親熱的攬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又猛推了他一把,「快走吧,我沒記錯的話,你還有兩節刑事訴訟法呢,別遲到啊。」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方木還站在原地發愣。

  整整兩節刑事訴訟法課,方木一直處於魂不守舍的狀態中。長期以來,方木好像一直站在深淵邊,盡力俯視著下面那不可知的怪物,隨著案情的一步步發展,那怪物也從深淵裡慢慢浮現,黑色漸漸褪去,輪廓一點點清晰。然而,方木與那怪物之間總有一層濃霧,看不清他,卻能感覺到他在濃霧中暗笑著窺視自己。那是伸手可及的距離,方木甚至能聞見他唇齒間的血腥味,卻不能觸摸到他分毫。

  然而,這濃霧似乎越來越淡了。

  中午,食堂。吃飯對最近的方木而言,純屬負擔。他好像失去了味覺。對所有食物,愛吃的,不愛吃的,只要是能迅速吃完的,就是他的選擇。他端著餐盤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把雞塊燉土豆倒進米飯裡,用勺子攪拌幾下,大口吃起來。偶爾抬起頭,看見幾個人正走進食堂的大門,向包間走去。方木認得其中有趙永貴和邊平。

  邊平也看見了方木,對身邊的趙永貴說了幾句話,趙永貴向方木這邊看了看,帶著幾個人進了包間。邊平向方木走來。

  「吃啥呢?」邊平在方木對面坐下來,向他碗裡打量著,「雞塊燉土豆?。」

  方木沖他勉強笑笑,沒有作聲。

  「好懷念J大的飯菜啊。我們那時候,根本吃不到這種菜。不過看起來,」他指指碗裡少得可憐的幾塊雞肉,「這麼多年,好像也沒什麼進步。」

  方木沒有心思跟他寒暄,「喬老師有消息嗎?」

  邊平的臉色沉了下來,「沒有。我今天也是為這事來的,到法學院了解點情況。」

  方木無語,也沒有胃口繼續吃下去了。

  「你什麼時候畢業?」

  「04年,怎嗎?」

  「哼!」邊平點燃一根煙,「那你恐怕是喬老師最有良心的弟子了。」

  「嗯?為什麼這麼說?」

  「你的那些同學,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著急的。你的師兄、師姐們倒是急得夠嗆,不過我看他們是擔心沒有人指導論文,畢不了業。」他朝地上撣撣煙灰,一個服務生走過他身邊,瞪了他一眼,「法學院的頭頭們要我回來幫忙帶一段時間學生,我哪有時間?後來還是師母推薦了一個人。」

  「孫普?」

  「呃,你怎麼知道?」邊平驚訝地睜大眼睛。

  「上午我剛剛去聽過犯罪學。聽說,他是我的師兄?」

  「是啊。他是91屆的研究生,我是86屆的。」

  「那他怎麼……去圖書館工作了?」

  「咳,那說來可就話長了……」邊平苦笑著搖搖頭,這時趙永貴從包間裡鑽出來,沖邊平揮揮手。

  「好,我一會就過去。」邊平轉過頭對方木說︰「師弟,說點正經事。喬老師很賞識你,不止一次跟我提過你很有天賦,我也覺得你是個人才。怎麼樣,畢業後來幫我?」

  方木搖搖頭,「我沒想過要做警察。」

  邊平顯得有點失望,「嗯,人各有志。不過,如果你能做個好警察的話,也許,能了喬老師一樁心願。」他站起身來,拍拍方木的肩膀,「你慢慢吃吧,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方木走出食堂,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了幾分鐘,決定去喬老師家一趟。家裡只有師母一個人在家。一進門,方木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中藥味。

  「師母,您病了?」方木向廚房望去,一隻小小的砂鍋正在瓦斯爐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唉,能不病嗎?」幾日不見,師母看起來消瘦了很多,頭髮幾乎全白了,「正好你來了,一會幫我把藥渣濾一濾。唉,小羽又跑出去找他爸了,家裡也沒什麼招待你的,你自己倒水喝吧。」

  方木忙說不客氣,把師母扶到臥室裡躺好,又跑到廚房把湯藥過濾到碗裡,端到師母身邊。

  「學校裡怎麼樣?」師母讓方木坐在床邊,開口問道。

  「還好。犯罪學也復課了。」

  師母輕嘆了一口氣,「老頭最怕耽誤學生的課,即使他不在,我也不能讓學生們缺課。研究生的課就沒辦法了,好歹給本科生先安排好。」

  方木沈默了一會,鼓足勇氣開口問道︰「師母,孫普老師……也是喬老師的學生嗎?」

  「是啊。我想想,」師母用指節輕叩著太陽穴,「他是91屆的研究生。」

  「那,他怎麼沒有搞教學,而是去了圖書館呢?」

  「咳,這孩子,走過不少彎路啊。」師母放下送到嘴邊的藥碗,「孫普當時是他那屆學生中最出色的一個。老喬這個人,輕易不誇獎自己的學生。可是他常常在家裡提到孫普這個學生,看得出,他很賞識孫普。孫普畢業後,老喬向學校推薦他留校,安排在自己身邊做助教。孫普也挺爭氣的,工作搞得很出色,還不到30歲,就破格提了副教授。當時算得上是省內有名的青年才俊。可是後來,唉……」師母搖搖頭,嘆了口氣。

  「後來怎麼了?」方木急切地問。

  「你也知道,法學院有的時候會參與地方公安機關辦案。當時老喬帶著孫普破了幾個案子。帶了一段時間之後,老喬就試著讓孫普獨立辦案。孫普在這方面似乎有特殊的天賦,幾個案子都辦得漂漂亮亮的。當時,各種榮譽啊,讚揚啊,鋪天蓋地的。這孩子當時還年輕,就有點把握不住自己了。98年,郊區那????

  原來是這樣。方木喃喃自語,一低頭,卻看見了幾乎涼透的湯藥,急忙端給師母。

  「這件事,我怎麼從來就沒聽說過?」

  師母皺著眉頭把湯藥喝光,接過方木遞過來的紙巾,擦擦嘴角,喘息了幾下後,繼續說道︰「當時你還沒入學呢。再說,這種事情,學校拼命壓住還來不及,怎麼會大肆宣揚呢。不過說真的,這件事給老喬的刺激很大。從那以後,他的脾氣變得很壞。孫普有好幾次來看望他,都被他連人帶東西推出來。在家裡,這件事絕對是個忌諱。」

  她拍拍身邊的另一個枕頭,「今天是老頭不在家,否則,我是萬萬不敢跟你說這些的。唉,那段時間,他在家裡絕口不提任何學生。不過這幾年,他經常在家裡提到你,看得出,孫普和你,算是老喬最賞識的兩個學生了。最初,我打算向學校推薦你給本科生代課的,後來考慮到你年齡太小。再說,孫普這幾年????

  後面的話,方木已經聽不進去了,他覺得自己必須要馬上找一個人談談。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6:03 PM

  第二十七章 呼蘭大俠

  「你說什麼?」邰偉一下子從方木的床上跳起來,「圖書館的那個人?就是戴個眼鏡那個?」

  方木點點頭。

  「原來老趙是因為這件事被擼下來的,怪不得他一提到犯罪心理畫像就火冒三丈似的。」邰偉皺著眉頭,「可是他看起來挺斯文的樣子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也沒說兇手就一定是他。只是我們曾經分析過,兇手應該是一個精通心理畫像的人。現下看起來,這個學校裡,除了我和喬老師,就只有孫普了。」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從目前來看,好像沒有證據能證明他是兇手。」

  方木想了想,「我們都見過兇手,你還追過他一段。怎麼樣,能不能跟孫普對上號?」

  邰偉冥思苦想了一陣,「身高好像差不多。可是那天晚上兇手穿著一件長風衣,而且光線很暗。我也確定不了他們是不是一個人。」

  方木有點洩氣,不吭聲了。

  邰偉見他表情頹然,忙換個話題問道︰「那篇課文你研究得怎麼樣了?」

  方木的臉色更加陰沈,搖了搖頭。

  「你說喬老師的失蹤會不會跟那篇課文有關係呢?我有個想法︰那是從教材上撕下來了,而喬老師的身分恰恰是教師。這是不是意味著第七個被害人是個教師呢?」

  「應該不是。」方木想了想,「那篇課文出現的時候,喬老師還沒有失蹤。我想,對於兇手而言,喬老師的來訪應該是個意外。第七個被害人應該另有其人。」

  「那我們豈不是什麼也做不了!」邰偉有些不耐煩了。

  「也不是。邰偉,搞偵查什麼的你很在行,你先在外圍查查孫普。假設兇手真的是孫普,那麼如果喬老師還活著的話……」方木頓了一下,提升了聲音,盡量顯得不是那麼底氣不足,「……孫普應該把他藏到了什麼地方。查探孫普的行方,也許能找到喬老師的下落。」

  「嗯,我現下就去準備。」邰偉站起身來,突然砰地一拳捶在桌子上,「不管是喬老師還是誰,這一次再也不能讓他得手了!」說完,他大步走向門口,拉開門的時候,忽然轉過身來,「小子,你自己也當心點。」

  方木瞥了一眼扔在床上的書包,裡面裝著那把軍刀,點了點頭。

  噩夢又如期而至。

  那些殘缺不全的軀體默默地圍在方木的床邊,無言地看著床上拼命掙扎卻絲毫動彈不得的方木。儘管眼睛睜不開,方木卻感到圍在身邊的那些逝去的人中間,多了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孔。

  曲偉強、王倩、唐玉娥、金巧、辛婷婷、姬兒、孟凡哲、董桂枝、張瑤……

  你們……

  一隻手按上肩膀。

  「其實,你和我一樣。」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脖子能動了。他猛地回過頭去。是孫普那微笑著的臉。

  這張臉,是方木幾天來在腦海裡出現最多的形象。他熟悉它甚至勝於熟悉自己的臉。講到精彩處的眼波流轉,微笑時嘴角的牽動,思索時緊蹙的眉頭,還有目光掃過方木時隱隱的笑意。此刻,這張臉的主人正站在講台上,享受著台下崇拜的目光。

  「好了,這堂課的內容就是這些。」孫老師把粉筆扔進黑板槽,拍拍手上的粉筆灰,「離下課還有十幾分鐘,做個小遊戲吧。」

  正準備收拾書包的學生們停下了動作,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孫老師身上。

  「我這裡有幾道智力測試題。據說是美國聯邦調查局對幾十名心理異常的犯罪人所作的心理測試,結果測試的答案驚人的一致,也證明了這些人的心理的確異於常人。你們看看能答對幾道,也許,在座的各位,你們中間就有具有犯罪天賦的人哦。」孫普微笑著擠擠眼睛。

  學生們興奮起來,似乎每個人都覺得具有異常心理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第一題︰某天,一位曾去過南極站參與太陽能設備調試工作的工程師在家裡吃了妻子端給他的肉食後,覺得味道很怪,就問妻子這是什麼肉。妻子回答說這是企鵝肉。那工程師沈默了一會之後,用餐叉刺進了自己的喉嚨。(學生們發出驚呼)我的問題是︰為什麼?」

  原來是這個。方木在心裡說。

  一年前,方木曾經偶爾發現了這幾道題,出於好奇,他也嘗試著尋找答案。一共7道題,方木答對了5道,測評結果是︰方木具有高度心理異常的傾向。

  學生們卻大多沒有看過這些題,紛紛討論著,教室裡熱鬧得像菜市場,卻沒有一個人得出正確的答案。後來還是孫老師揭開了謎底︰工程師在南極曾經遇險,一個同事死掉了。後來他和其他人依靠吃一種據說是企鵝肉的東西才維持到營救人員趕到。他在嘗到了企鵝肉的真正味道之後,才知道他當時吃的其實是死去同事的肉。

  學生們恍然大悟,有幾個人做出噁心欲吐的表情,不過大多數人還是對接下來的題充滿興趣。

  第二題︰一名身患宿疾的男子四處求醫,最終在一家醫院內徹底治癒了。可是在他返鄉的火車上,他忽然歇斯底裡地大哭大叫,狂亂中打傷了幾名乘客後,撞碎車窗,跳出了車外。結果被捲入車輪,粉身碎骨。為什麼?

  學生們熱烈的討論著。孫老師背著雙手,悠然自得地在教室裡走來走去,不時否定著學生們的答案。

  後來一個學生答對了這道題︰男子的宿疾是失明。痊愈後,本以為自己可以重見光明,結果列車經過了一個隧道,黑暗中男子以為自己舊疾復發,絕望之餘跳車自盡。

  「非常好,平時成績加10分!」孫老師帶頭鼓掌。

  這下將學生們的積極性徹底調動起來。那個獲得獎勵的學生紅著臉坐下,其他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都眼巴巴的等著第三道題。

  第三題︰有個男子和女友在河邊散步,女友失足落入水中,掙扎了幾下就沈沒了。男子慌忙跳入水中,可是卻沒有將女友救上來。幾年後,男子重游傷心地,看見一個老者在釣魚。男子發現老者釣上的魚身上都乾乾淨淨的,就問老者魚身上為什麼沒有水草。老者回答說︰這條河裡從來就沒有水草。男子聽後,一言不發,跳入河中自殺了。為什麼?

  答案是︰當時男子跳入河中挽救女友的時候,曾抓住類似水草的東西,男子就放手了。後來從老者的回答中,他終於知道他當時抓住的並不是水草,而是女友的頭髮。

  沒有人答對。

  第四題︰一個人頭朝下死在沙漠裡,身邊是幾個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死者手中緊緊捏著半根火柴。這個人死怎麼死的。

  答案是︰這個人乘坐的飛機發生了故障,所有人需要跳傘逃生,結果發現降落傘少了一個。於是大家決定抽籤決定生死,抽到半根火柴的人只能自己跳下去。結果死者不幸抽到了半根火柴。

  沒有人答對。

  第五題︰姐妹二人去參加母親的葬禮。妹妹在葬禮上看到了一個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一見傾心。可惜那個小伙子在葬禮結束後就消失了。幾天後,妹妹在廚房裡用刀子殺死了姐姐。為什麼?

  答案是︰妹妹愛上了那個男子,非常渴望跟他再次見面。但是她知道只有在葬禮上才能再次看見他,於是她製造了一個葬禮。

  一個女同學答對了這道題。

  第六題︰馬戲團有兩個侏儒,其中一個是瞎子。某天,馬戲團的經理告訴他們,馬戲團只需要一個侏儒。這兩個侏儒都非常需要這份賴以謀生的工作。結果,第二天一早那個瞎子侏儒在自己的房間裡自殺了。房間裡有木製家具和滿地的木屑。瞎子侏儒為什麼要自殺?

  答案是︰另一個侏儒趁瞎子侏儒睡覺的時候,偷偷溜進他的房間,將所有的木製家具的腿都鋸短。瞎子侏儒醒來後,發現他摸到的每樣東西都變矮了,以為自己一夜之間長高,絕望地自殺了。

  沒有人答對。

  不知不覺中,窗外的天色越來越陰沈。

  「最後一題,」孫老師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教室裡一下子安靜下來,「也許是最難的一道。所以你們每個人都要認真聽,認真想,別輕易下結論。」

  每個人都屏氣凝神,靜靜地聽孫老師念出最後一道題。

  「有個人住在山頂的小屋裡。」孫老師的聲音低沈,「某天深夜,大雨滂沱。這個人在小屋裡準備上床睡覺,突然……」他一下子提升了聲音,幾個女生發出了低低的驚呼,「……他聽到了敲門聲。他推開門一瞧……」孫老師停止了講述,掃視著鴉雀無聲的教室,「……卻一個人也沒有。(有人發出笑聲)他就關好門,上床睡覺了。誰知幾十分鐘後,神祕的敲門聲再次響起。(方木注意到幾個女生做掩口驚呼狀,不由得感覺好笑)那個人戰戰兢兢地打開門,還是一個人都沒有。這一夜,敲門聲反反覆複地響了好幾次,可是每次推開門,門外都是空無一人。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下山腳下,躺著一具遍體鱗傷的屍體。」

  孫老師停了幾秒鐘,滿意地看著每個人臉上的恐懼表情,緩緩說道︰「我的問題是,這個人,是怎麼死的?」

  學生們的表現比剛才嚴肅了許多,小聲討論著各種可能性,不時有人急赤白臉的爭論著。

  孫老師似乎對學生們的投入非常自得,他慢慢的穿行在教室裡,大聲說︰「一定要慎重,答案可能超乎你們所有人的想像。」

  方木早就知道這道題的答案,不免對孫老師的故弄玄虛不以為然。他收拾好書包,準備下課鈴響後就離開教室。忽然,方木感到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一抬頭,正好碰上孫老師的目光。

  那目光中的笑意依然,只是隱藏在鏡片背後的雙眼中驟然放出一陣陰冷的光,凌厲無比,連那微笑都讓人感到不寒而慄。肩膀上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微笑著的孫老師微微俯下身子,耳語般輕聲說道︰「第七題,最後一題,不知道你猜不猜得到呢?」

  彷彿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一瞬間,身邊的人好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世界都只剩下方木和眼前的這個人。

  六道題,九個死者,一個永遠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的人。血色的回憶在方木的腦海裡電光石火般閃過。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都竄到了頭頂,他猛地站起身來。身邊的幾個學生都被嚇了一跳,轉過頭來詫異的看著方木。

  孫老師毫不退讓,依舊微笑著看著方木的眼睛,「怎麼,你要告訴我答案嗎?」

  方木的雙手死死地抓住桌沿,牙咬的咯吱咯吱響。

  孫老師移開目光,低頭看看手錶,「好了,快下課了。我來公佈答案吧。」

  學生們的注意力又從舉止怪異的方木身上回到了孫老師那裡。

  「答案是︰死者來找那個住在山頂的人──注意,這個人住在山頂──敲門之後,那個人一推門,可憐的死者就被推了下去。(教室裡開始有人發笑)這個倒霉的傢伙不死心,又爬了上來,結果又被那個人一開門給推了下去。(笑聲變大)如此反覆幾次,這個倒霉蛋終於熬不住,掛了。(哄堂大笑,伴隨著掌聲)」

  下課鈴在笑聲中響起,孫老師一揮手,「下課!」

  教室裡的人很快就走得乾乾淨淨。方木回過神來的時候,教室裡只剩下他還在一動不動的站著。講台上空空蕩蕩的,孫普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離開了。方木卻依舊死死盯著孫普曾經站過的地方。

  走到教學樓外,天色已是陰沈一片,抬頭望去,大朵的烏雲正在吞噬最後一角藍天。雖然是下午,可是竟有了暮色深沉的味道。看來又將是一場大雪。

  方木感到心緒煩亂,在乾燥的冷空氣裡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後,才稍稍平靜了一點。他想起應該給邰偉打個電話,可是連撥了幾次都是無法接通。猶豫了一會之後,方木決定先回寢室。

  擺在方木面前的,是張瑤被殺一案的全部資料。其中擺在最上面的,是那篇課文的照片複印件,向下依次是刊載那篇課文的國小教材、《呼蘭河傳》。

  方木拿起那份複印件,這份複印件他再熟悉不過了,連每一個標點符號的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無論他怎麼看,也無法從中找出兇手下一次犯案的提示。他嘗試著從每句話,每個自然段中找到第七個字,可是連在一起的都是一些雜亂無章的詞而已,根本無法表達出哪怕晦澀的含義。

  看來這提示不是來自於這篇課文本身,那麼就應該來自於它的出處。直接出處是那本教材。民眾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六年製國小四年級下學期國文課本。它平平的躺在桌面上,看起來相當無辜。方木對其中的每篇課文,每一道習題都反覆研究過,仍然沒有任何線索。

  間接出處是《呼蘭河傳》。《火燒雲》出自《呼蘭河傳》第一章。《呼蘭河傳》並不算一本很厚的書,可是如果把它當作一個線索來查的話,卻是最麻煩的,所以方木把它放在了最後。現下看起來,這本書大概是唯一的希望了。

  《呼蘭河傳》,作者蕭紅,中國現代著名女作家。1911年6月2日生於黑龍江呼蘭縣一個地主家庭,1942年1月22日在香港病逝。《呼蘭河傳》與其說是一部長篇小說,不如說是作者蕭紅緬懷其童年境遇的一篇大散文。

  方木轉動著手裡的鋼筆──那是喬老師送給他的──耐著性子,一頁頁翻下去。著手查找線索,方木才發現這難度遠非「麻煩」可以形容的。按照兇手作案的習慣,他應該模仿歷史上有名的連環殺人犯的作案手法。可是在這部上個世紀40年代寫就的,描寫一個東北小鎮的風土人情的作品中,要找到連環殺人犯的線索無異於在菜譜中尋找武功秘籍。方木一頁頁翻著,在字裡行間中尋找著諸如「殺」、「打」、「死」之類的字眼,每每發現,就仔細研讀一番,希望能覓得蛛絲馬跡。

  ……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馬。」太敏感了,只是一匹馬。

  ……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向著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過去。於是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跑回家裡去了。」燒火的叉子?曾有人以之作為凶器嗎?

  ……

  「她在大缸裡邊,叫著、跳著,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邊站著三四個人從缸裡攪起熱水來往她的頭上澆。不一會,澆得滿臉通紅,她再也不能夠掙扎了,她安穩地在大缸裡邊站著,她再不往外邊跳了,大概她覺得跳也跳不出來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裡邊僅僅露著一個頭。」難道下一次案件的現場在鍋爐房之類的地方?

  ……

  「那橋下有些冤魂枉鬼,每當陰天下雨,從那橋上經過的人,往往聽到鬼哭的聲音。」

  ……

  方木忽然一把將面前的東西全都劃拉到地上。紙張、書本裡啪啦地散落在地上。一瓶墨水被打翻在床上,頃刻間染黑了一大片褥單。一隻玻璃杯子直接飛到牆上,破碎的聲音淒厲無比。方木用力揪住自己的頭髮,感到自己的太陽穴在????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喬老師生死未卜,下一個被害人危在旦夕。而我卻在這裡一個字一個字的胡亂猜想。方木感到胸中憋悶得難受,五臟六腑都像著了火一般,只想把全身的衣服都撕掉,把手伸進胸腔裡揉!捏!擰!

  他猛地站起身來,透過窗戶,竟看見窗外已是大雪紛飛。臨近午夜的天台上空無一人,這正是方木想要的。天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光滑的雪層上泛著清冷的光,看上去完美無瑕。方木猶豫了許久,竟不忍心踏上去。

  終於還是邁出了第一步,那「咯吱咯吱」的聲音,熟悉得令人心酸。有些微微的風,不時有大片的雪花飄落在方木滾燙的臉上,一瞬間就融化了,順著臉頰緩緩流淌,從冰冷到微溫。

  抬起頭,本該漆黑一片的天空竟有隱隱的光,雪花無邊無際,飄飄灑灑地落在每個角落裡。輕微的「簌簌」聲,是在感嘆離別天空,還是慶幸重歸大地?雪花漸漸披滿方木的全身,輕飄飄地感覺不到一點重量,也感覺不到冷。方木回過頭,身後的腳印深刻卻扭曲,清楚地提醒他的來路。向前看。去處卻依然白茫茫一片,毫無蹤跡可循。

  暗夜。大雪。微風。

  精靈般飛舞、纏繞在方木身邊,絮語。輕撫。真切而溫暖。

  一如那些熟悉的身影和話語。

  你們,無論你們在那裡,我知道你們一定在看著我……

  方木緩緩地跪向雪地。

  請給我多一點時間。

  請給我多一點啟示。

  請給我多一點勇氣。

  食堂裡。方木一邊向嘴裡塞著飯菜,一邊緊盯著手裡的《呼蘭河傳》。他不時用鋼筆在書上標注著,書上佈滿了長長短短的記號。這樣的書在歸還的時候,肯定要挨罵的,可是方木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

  一隻餐盤放在對面。方木抬起頭,面前是趙永貴形容憔悴的臉。

  「這麼用功?」調侃的語氣,卻絲毫聽不出友好的意味。

  方木不願跟他多說話,本想起身離開,可是想到他的身分,還是開口問道︰「案子怎麼樣了?」

  趙永貴無精打采地舀起一勺米飯塞進嘴裡,邊嚼邊搖搖頭。方木無言,埋頭吃飯,只想快點吃完。趙永貴倒是不急,他看著方木,慢慢地嚼著嘴裡的米飯。過了好一會,他開口說道︰「邰偉前幾天找我談過一次。他說你對這個案子有不同的看法。」

  方木抬起頭看看他,趙永貴皺著眉頭,彷彿審視般打量著他。方木從那目光中看不出任何信任。他重新低下頭,賭氣般大口吃飯。

  趙永貴看方木沒有任何回應,又開口問道︰「你是不是還堅持認為我們那個案子辦錯了?」

  方木沒有作聲。

  「你還是認為我們冤枉了那個變態殺人狂?」

  方木「啪」地一下將勺子扔進餐盤,飯菜濺到桌面上,還有幾粒米飯落在了趙永貴身上。方木壓住火氣,竭力用平靜的語氣說︰「趙警官,你不信任我,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的意見不會變︰孟凡哲是無辜的,兇手另有其人。你有你的路子,我有我的方法……」

  「你的方法?」趙永貴打斷方木的話,「還是那一套?虛無縹緲的畫像?」

  他用兩根手指拈起那本《呼蘭河傳》,好像那是什麼髒東西,「就憑這個?就憑看小說就能抓到兇手?」

  方木一把奪過《呼蘭河傳》,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信不信由你,第七起案件的線索就在這裡面!」

  「《呼蘭河傳》裡有連環殺手?嗤!」趙永貴向後一靠,發出大聲的嘲笑,可是那嘲笑聲非常短促,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臉色竟然微微一變。

  方木不想再說下去了,否則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要罵粗話。他把鋼筆塞進褲兜,書朝腋下一夾,端起餐盤就要走。可是他剛邁出一步,就被趙永貴拉住了。

  「你他媽放開……」方木終於按捺不住了。可是話剛一出口,他就驚奇地發現趙永貴跟幾秒鐘前判若兩人。他緊蹙眉頭,表情驚異,似乎在思考某件他不敢相信的事情。

  「坐下!」趙永貴一指對面的椅子,語氣不容辯駁,同時一把抽出方木腋下的《呼蘭河傳》,放在手中反覆端詳著。

  「呼蘭河……呼蘭河……」趙永貴的嘴裡喃喃自語,眉頭越皺越緊,「你剛才說,這本書跟連環殺人犯有關?」

  方木對他的表現充滿疑惑,不由得點了點頭。趙永貴沈思了幾秒鐘,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抬頭問道︰「你聽說過呼蘭大俠嗎?」

  「呼蘭大俠?沒聽說過。」方木急切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80年代的時候,黑龍江省呼蘭縣的一個悍匪,當時製造了不少驚天血案。」

  「可是,好像從來就沒聽過這個人啊。」

  「你當然沒聽說過,因為這案子當時沒破,上頭把消息封鎖了。只有我們這樣的老傢伙才知道一點。」

  「那這個呼蘭大俠究竟犯了什麼案子?為什麼叫大俠呢?」

  「說他是『大俠』,只是他自己給自己的封號而已,一個心狠手辣的犯罪分子,什麼大俠?當年,他大概是對社會制度不滿,幾年內連續槍殺了數人。而且他作案有一個特點,就是專挑警察下手……」

  趙永貴的話還沒講完,就看見方木瘋狂地在身上亂摸,然後他就把手伸過來︰「電話,快!」

  趙永貴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手機掏出來。方木幾乎是把手機搶了過來,飛快地按下幾個數字。幾秒鐘後,趙永貴隱隱地聽到自己的手機傳來「你所呼叫的用戶已關機」的聲音。

  方木小聲咒罵著,按下重播鍵。仍然提示關機。

  方木把手機扔還給趙永貴,「快去找邰偉!」說完,他就轉身跑了出去。

  他必須立刻找到邰偉。

  因為下一個被害人,就是他!

  狂奔出幾公引,方木忽然停了下來,他蹲下身子,感覺肺像要炸開一樣。他清楚在這麼大的城市裡,盲目尋找一個人是毫無意義的。要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邰偉,就要先弄清楚他可能在什麼地方。

  方木用力揪住自己的頭髮,感到頭皮傳來的刺痛。這痛感讓他清醒,也促使他冷靜。現有的線索有三個︰孫普、數字7、槍殺。尋找孫普毫無疑問是最省事的,但是因為缺少證據,也有可能是最沒有用處的,弄不好還要害得邰偉提前送命。

  「7、槍殺……7、槍殺……」方木輕輕地念叨著,目光逐一掃過身邊的事物,腦子飛快地轉動。以孫普的性格,他既要完成槍殺,又要全身而退,那麼他打算殺死邰偉的地方一定是一個相對封閉,人跡較少,同時隔音效果好的地方,並且殺人現場或棄屍現場一定與7有關。

  突然,方木的目光投向校園的東北角。

  地下室宛若一個鋼筋水泥的怪物般臥在泥土裡,似乎在這人跡罕至的角落裡靜靜地向四處窺視。那兩扇佈滿鏽跡的鐵門虛掩著,平時加在上面的鐵鎖不見了蹤影。方木小心翼翼地走近鐵門,握住同樣鏽跡斑斑的把手,用力一拉。也許是年代太久的緣故,鐵門僅能拉開勉強可容一人進去的空隙。一股寒氣混著霉味撲面而來,裡面黑洞洞的,只有門口的事物勉強可辨。

  方木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6:09 PM

  第二十八章 上一層,地獄

  借著門口透進的陽光,方木看到腳下是一段通往地下的水泥台階,大約有30多級。方木小心地一級級走下去,才走了幾步,腳下的路就完全看不清了。回過頭,鐵門那裡的光線只剩下窄窄的一條。他猶豫了幾秒鐘,咬切牙,用腳尖慢慢試探著,繼續走下去,足足一分鐘後,終於踏上了一片平坦的水泥地。

  周遭漆黑一片,靜得可怕。方木在原地站了幾秒鐘,竭力向四處張望著,無奈視力所及之處都是不見五指的黑暗。這黑暗彷彿有質感一般,層層包裹住這個孤獨的闖入者,方木很快就感到這黑暗的分量,身子越來越重,雙腿竟有些發軟。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地下室裡太冷,方木的全身都在顫慄著,他甚至都能聽見自己的牙齒在上下打架。忽然,他想起自己身上帶著打火機,急忙在身上摸著。找到了,掀開機蓋,一撥打火輪,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方木手中跳了出來。

  方木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40平米左右的大廳裡。大廳全部由水泥澆築而成,呈長方形,除了牆角處堆了幾張破桌子之外,什麼都沒有。正前方的牆壁似乎跟周遭灰黑色的水泥牆不太一樣,搖曳的火光中,看起來似乎是一道門。

  那小小的火苗竟讓方木感到溫暖了很多,身子也抖得不是那麼厲害了。他抽出軍刀,深吸一口氣,慢慢向前走去。

  那果真是一道門,兩扇鏽跡斑斑的大鐵門合攏在一起。方木把手放在冰冷、粗糙的把手上,感覺沒有什麼灰塵。看來不久前還有人來過。
他嘗試著用力一拉,鐵門發出難聽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打開了。

  一股更加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嗆得方木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站在原地,借著打火機的微弱火光,觀察著自己前方的景象。面前似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方木突然感到難以遏止的心慌,手中的打火機也顫抖起來。搖曳不停的火光中,走廊的牆壁似乎也在晃動。方木感到頭暈目眩,他急忙用一隻手扶住鐵門。

  掌心感到軍刀那粗糙的握把,心緒稍稍平靜了些。方木定定神,竭力不去看那黑洞洞的走廊盡頭,用打火機四處照著。前方幾米處,左右兩邊各有兩扇打開的鐵閘極欄門,裡面是大約20多平米的空間,能隱約看見裡面堆著破破爛爛的桌椅。

  右側的拱形門上有一塊發白的地方,仔細去看,是污漬斑斑的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圖案,下面有一個破損不堪的「1」。方木把打火機照向左側,拱形門上有同樣的圖案,只是下面的數字變成了「2」。

  明白了,這裡就是監房。如果沒猜錯的話,邰偉應該就在右側第四間監房裡。也就是7號監房。

  想到這些,方木心急起來。他舉著已經燒得有點燙手的打火機,一步步向前走去。腳下的地面已經不是水泥的了,踩上去會有輕微的顫動,鞋底的砂石蹭在上面,有刺耳的金屬磨礪的聲音。方木借著火光,隱約看見腳下是細密的鐵網。

  這大概是當年為了能夠讓看守同時警戒上下兩層而設計的吧。

  方木邊想著,邊盯著前面越來越近的3號監房,腳步不停。突然,他感到踩上了一片與鐵網的質地完全不同的地面。當他意識到那可能是一塊腐朽的木板的時候,整個身子突然往下一沉。

  「嘩啦啦」一陣巨響,方木連同那塊被踩斷的木板跌落到地下室的底層,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上。這一下可把方木摔得夠嗆,足足有幾秒鐘的時間,方木感到胸口疼得幾乎要窒息了。他痛苦地在地上翻轉著身子,終於勉強吐出一口氣,隨之而來的就是劇烈的咳嗽。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方木喘息著爬起來。眼鏡不知道摔到什麼地方去了,眼睛也被灰塵迷住了。方木用一隻手拼命地揉著眼睛,另一隻手在地上胡亂劃拉著,還好,他很快就摸到了軍刀。

  把它握在手裡,方木稍稍心安了些。很快,打火機也摸到了。

  方木撥亮打火機,向上照照,才發現3米左右的上方有一個正方形的大洞,下面連著一架金屬梯子。這大概是上下兩層之間的通道吧,原來應該有一個可以活動的金屬蓋子。後來的人大概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就在上面加蓋了幾????

  方木活動一下手腳,感覺沒什麼大礙,就拿著打火機四處照著。

  這裡應該是水牢。方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塊水泥平台上,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水泥池子,足有將近兩米深。池中空無一物,能隱約看見池壁上排列著一些鐵環,大概是當年為了拴住已決犯用的。

  前面還有一個水泥池子。方木沿著平台慢慢走過去,在微弱的火光的映照下,另一個水泥池子的輪廓一點點清晰。

  突然,方木發現池底似乎有什麼東西。

  那東西黑乎乎的,看起來像個櫃子。方木捏緊軍刀,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挪過去。走到正對著它的位置,方木把握著打火機的手臂盡量伸長,同時睜大眼睛,竭力張望著。

  一瞬間,方木感到呼吸停止了,而心臟卻劇烈的跳動起來。那是一個鐵籠,而籠子裡,似乎臥著一個人!

  方木定定神,顫巍巍地小聲喊道︰「喂──」

  喊聲在空蕩蕩的水牢裡被無限放大,來回撞擊在牆壁間,響亮的可怕。可是那個人卻一動不動。

  他是誰?他還活著嗎?

  方木用打火機照照四周,火光所及的地方沒看見可以下到池子裡的台階。他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子照照腳下的池底,一切牙,跳了下去。

  「!」

  池子比自己想像的要深些,方木感到兩腳被震得生疼。落地後,他沒敢馬上走過去,而是蹲在那裡傾聽著周遭的動靜,同時迅速用打火機把周遭照了一圈。確認身邊再無他物後,他才慢慢站起身來,握著軍刀,一步步向鐵籠走去。

  不錯,那籠子裡的確臥著一個人。

  火光太微弱,方木無法肯定那個人的性別。他一邊緊緊盯著那個人,一邊小心翼翼的靠近。

  是邰偉嗎?不像是他。他比邰偉要矮一點,胖一點。

  那麼,他是誰?

  距離鐵籠越來越近,那個人的輪廓也漸漸清晰。是個男人,蜷曲著側臥在鐵籠裡,背對著方木。那件鐵灰色的毛衣看起來很眼熟……

  搖曳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男人花白的頭髮。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難道是……

  他罔顧一切的繞到鐵籠另一側,蹲下身子,把打火機向男人的臉上照去。

  是喬老師!

  一時間,方木不知道到底是驚是喜,是悲是怒。他急忙跪下來,用力搖晃著鐵籠,大聲呼喊著︰「喬老師,喬老師……」

  頭髮蓬亂,已經瘦脫了相的喬教授在方木的動作下前後搖晃著,緊閉的雙眼卻始終沒有睜開。

  他死了嗎?

  不要,千萬不要!

  方木把手伸進去,探在喬老師的鼻子底下。幸好,還能感到微熱的氣息。

  他把軍刀揣進兜裡,一隻手抓住鐵籠,另一隻手的拇指按住喬老師的人中,死命地掐著。

  「喬老師,你醒醒,喬老師……」

  不知過了多久,喬老師的手忽然動了一下,嘴裡也發出了「唔唔」的聲音。方木欣喜若狂,急忙用手托住喬老師的頭,盡力把他扶坐起來。喬老師咳嗽著,綿軟無力地靠在鐵籠上。

  咳嗽之後便是一陣喘息,「水……水……」喬老師仍舊緊閉著雙眼,口中喃喃自語。

  水,這裡哪有水?

  方木急得團團轉,卻一眼瞥到鐵籠一角有一隻礦泉水瓶。方木忙伸手把它拿出來,晃一晃,還好,還有小半瓶水。他擰開瓶蓋,托起喬老師的上半身,把瓶口湊到喬老師嘴邊。連喝了幾口水後,喬老師的呼吸稍稍平複了一些,眼睛也慢慢睜開了。曾經明亮睿智的雙眼此刻混濁不堪,喬老師緩緩轉動眼球,呆呆地看了方木好一會才認出他來。

  「是你?」

  「是我,喬老師,我是方木。」方木急切地問道,「您怎麼會在這兒?」

  喬老師搖搖頭,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唉,別提了。」他嘆了口氣,「我老了,老糊塗了。我以為我能勸說他去自首,我以為他還是當年那個聽話、上進的學生。」

  「是孫普對嗎?」

  「嗯?你也知道了。」喬老師先是一驚,接著微微笑了笑,「我果真沒有看錯你。」

  「別說這麼多了,喬老師,我帶你離開這兒!」方木扶著喬老師靠在鐵籠上,起身反覆打量著這個鐵傢伙。

  鐵籠加上喬老師,足有二百多斤重,移動起來很困難,更別提把它移上水池,再弄到上一層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鎖打開,先把喬老師救出來再說。

  方木找到鎖住鐵籠的鐵鎖,掂一掂,很有分量。他掏出軍刀,把刀刃插進鎖臂裡,稍稍用力就知道行不通,不僅撬不開鎖,而且很有可能把刀身弄斷。

  他舉著打火機,四下照了照,周遭空空蕩蕩的,一件合適的工具都沒有。

  方木想了想,上層堆放破舊桌椅的監房裡,也許能找到鐵條之類的東西。他蹲下身子對喬老師說︰「您等我一會,我找點東西想法把鎖弄開。」

  話音未落,就聽見頭頂上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一道光線直射下來,正照在蹲在鐵籠邊的方木臉上。方木被晃得一陣眩暈,他忙用手遮住眼睛,向上望去。頭頂的天棚出現了一個正方形的大洞,一隻手電正向下照著。

  地下室裡還有另一個人!

  儘管被手電光晃得頭昏眼花,方木還是依稀能夠辨得那是個男人。

  「你是誰?」

  方木的心臟一陣狂跳,是警察嗎?得救了嗎?

  那人並不回答,而是「嘿嘿」地笑了兩聲。一聽到那笑聲,方木的心底霎時一片冰涼。他知道那是誰了。

  沒容他多想,那男人的手中多了一件東西,頃刻間,一股帶著刺鼻氣味的液體從上面淋了下來。方木本能地一閃,還是有一隻袖子被淋上了那種液體。而籠子裡無處躲藏的喬老師,則被淋了個透。

  方木抽抽鼻子,頓時感覺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是汽油。

  頭頂上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四四方方的洞口。那洞口透著細微的光線,彷彿一隻獨眼,不懷好意的看著下面的兩個人。方木嚇呆了,過了好一會才連滾帶爬地撲向鐵籠。

  「喬老師……」

  「你別過來!」喬老師厲聲喝道。

  方木站在原地不敢動了,也不敢去碰那只打火機。黑暗中,方木全身僵直地看著只有幾步之遙的鐵籠,隱隱看到喬老師慢慢坐起來,雙眼竟熠熠生輝,就像他在思考什麼疑難問題一樣。

  「方木,」沈默了幾秒鐘後,喬老師敲敲鐵籠,「你曾經親眼目睹有人被燒死對嗎?」

  方木一愣,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嗯。」

  「哼哼,原來如此。」喬老師喃喃自語,「怪不得他一直沒有殺我。方木,」他提升了聲音,「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能。」

  「好,孫普隨時可能會回來。你站在原地不要動,聽我說,」喬老師的聲音緩慢,「過去,我曾經因為你幫助公安機關辦案嚴厲批評過你,還記得嗎?」

  「嗯,記得。」

  「我老了,老到不敢讓我最賞識的學生去面對考驗,生怕同樣的錯誤在你身上重演。」喬老師頓了一下,「我得承認我錯了,你跟孫普不一樣。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活著出去。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阻止他。」

  「喬老師……」

  「聽到了嗎?」喬老師忽然厲聲喝道。

  「聽到了!」方木一震,不由得大聲答道。

  「好,好孩子。」喬老師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聲音越來越低,「快走,離開這兒。」

  淚水盈出方木的眼眶,他第六感到這是和喬老師最後一次對話。他向後退了兩步,淚眼婆娑地看著鐵籠裡搖搖欲墜的喬老師。

  進退兩難。

  忽然,他疾步跑上前去,跪倒在鐵籠前。

  「喬老師,喬老師……」方木終於哭出聲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你這孩子。」喬老師的聲音少有的溫柔,「哭了嗎?真沒有出息。」

  一隻粗糙的,骨節畢現的手撫上方木的臉。

  「死並不可怕。」喬老師輕聲說,「可怕的是一個人沒有靈魂。孫普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也是你和他最大的不同點。做你應該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模式。」

  「嘿嘿。」一陣冷笑在頭頂響起。

  方木抬起頭,洞口再次被那個黑影佔據。他的手裡,是一團燃燒的紙!

  「不──」話音未落,那團紙已經從那黑影的手中飄然而落。

  方木眼睜睜地看著那團紙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旋轉、燃燒,不時有零碎的火星從紙團上散落,彷彿死神絢麗的舞蹈。

  忽然,胸腹間被一隻手猛地一推,這力量如此之大,方木一下子被推到兩米開外。而那團火也在那一瞬間落到了鐵籠裡。

  「轟」地一聲,原本黑暗的水牢裡一下子騰起一個大大的火球。

  喬老師發出短促的一聲「啊」,就再無聲息,只看見他蜷曲在熊熊的烈火中,伸出雙手死死抓住鐵籠,一下下搖晃著。

  方木跌坐在地上,大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喬老師在火焰中無聲地掙扎。空氣中充滿了焦糊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那死亡的味道。忽然,方木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水牢、鐵籠、喬老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燃燒的走廊。兩邊是火光熊熊的一扇扇門,352寢室裡,能看見被燒得蜷縮扭曲的祝老四和王建。

  我在哪兒?

  牆角裡慢慢站起一個人,那是已經不成人形的孫梅。她張開露出骨頭的雙臂,任憑絲絲縷縷的衣服沾著血肉,冒著青煙,一塊塊往下掉。

  「不要再殺人……」

  孫梅搖晃著,一步步向方木走來。

  「不要再殺人……」

  為什麼要帶我回來?

  為什麼?

  擁抱我吧,一個不知是誰的聲音說,孫梅也好,吳涵也好,只要夠溫暖。即使那是死亡的感覺。這些年,這些事,我已經太累了。請允許我放棄吧。

  「聽到了嗎?」那厲聲的呼喝,卻分明是喬老師。

  「啊──」一聲振聾發聵的吶喊從方木的胸腔中噴湧而出。

  眼前的一切也在這吶喊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方木又回到了水牢那冰冷的地面上。鐵籠裡的烈火已經漸漸小下去,喬老師的身體只剩下短短的一截,還在不屈不撓地燃燒著。

  方木艱難地爬起來,默默地看著眼前燃燒的鐵籠。

  再看你一眼,我的老師。

  方木已經沒有淚,他也絕不會再流一滴淚。從衣袋裡掏出軍刀,方木甩下累贅的外套,竟絲毫不感覺冷。借著火光,方木看見不遠處,他跌下來的那個位置,冰冷的鐵梯默默佇立。

  方木大步向鐵梯走去。手扶在鏽跡斑斑的鐵蹬上,方木向上看著那黑洞洞的走廊。

  上去,方木對自己說。

  哪怕那裡是地獄。

  幾秒鐘後,方木又回到了上層的走廊裡。

  水牢裡還在燃燒的火光讓走廊不再那麼黑暗。方木沒有猶豫,大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3號監房……5號監房……

  走廊在5號監房那裡到了盡頭。面前又是一道鐵門。

  7號監房,在門的那一邊嗎?

  方木握住門把手,用力拉開。

  鐵門轟隆隆地打開,眼前再次一片黑暗。

  撥亮手中的打火機,方木發現自己似乎來到了地下室的盡頭。面前是一堵水泥牆,牆的兩側各有一扇鐵門。與之前的監房不同的是,這兩扇鐵門並不是鐵閘極欄,而是兩塊實心的鐵板。兩扇門中間的地面也不是走廊裡那樣的鐵網,而是水泥澆築而成,中間有一塊1平米見方的可以拉開的鐵板。旁邊的地上扔著一隻塑膠桶,裡面還有少許泛紅的液體。

  方木的手有些顫抖。剛才的汽油,就是從這裡倒下去的。

  他定定神,舉起打火機,朝右面的鐵門上照去。

  不錯,7。

  方木走過去,在「7」的下面站了幾秒鐘,深吸一口氣,伸手拉開了鐵門。眼前豁然一片明亮,早已習慣黑暗的方木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

  「歡迎光臨。」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對面響起。

  方木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循聲望去。

  孫普背靠著牆壁,面帶微笑看著他,手中是一支64式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方木。

  「你正來到這個地下室的核心部分︰7號監房,」他朝旁邊努努嘴。「兼刑訊室。」

  旁邊是一個鐵質十字架,邰偉的雙手被銬在橫架上,嘴上貼著一塊黃色膠帶。此刻,他正拼命扭動著,盯著方木,嘴裡卻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怎嗎?想跟你的朋友打個招呼?」孫普嘿嘿的笑起來,「還是想懇求他救你出去?」

  他故作惋惜地輕輕嘆了一口氣,「可是我們的英雄恐怕也自身難保呢。你說呢,師弟?」

  他把頭轉向方木,「剛才的見面禮怎麼樣,喜歡嗎?」

  方木面無表情的盯著他,而視線只在他臉上停了幾秒鐘後,就彷彿若無其事一般打量著這裡。

  7號監房的面積和其他監房毫無二致,多了一些奇形怪狀的鐵架和鐵椅。頭頂的水泥天棚上有兩個排氣孔,陽光從排氣孔上直射下來,所以7號監房裡並不暗。

  方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之後,才把目光投向孫普,「還不錯,從1到7,費了不少心思吧?」

  孫普似乎對方木既不憤怒也不恐懼的表現感到有些疑惑。他看著好像觀光客一般的方木,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勉強,「是啊,只是希望你對得起我這一番心血。」

  方木竟然也笑了笑,「是嗎?那你希望我怎樣呢?」

  孫普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希望你怎樣?」他嚓一聲扳下擊槌,「你說呢?」

  邰偉又拼命扭動起來,嗚嗚地低吼著,手腕處已經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方木掃了他一眼,臉上的笑容依舊,「死?呵呵,你不是第一個要殺我的人,」他頓了一下,「恐怕也不是最後一個。」

  「哦?」孫普誇張地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你以為還會有誰來救你嗎?」他跺跺腳,「下面的那個老東西嗎?」

  他舉起手臂,把槍口對準方木,「事實證明,你只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笨蛋而已。」

  「是嗎?」方木緊盯著槍口,「這也是你要殺我的原因對麼。」

  他把目光從槍口轉移到孫普的臉上,輕聲說道︰「你嫉妒我對嗎,師兄?」

  孫普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從你殺死曲偉強的時候,我就已經感覺到了你的這種情緒。砍掉守門員的雙手,就像你想剝奪我思考的能力一樣。你嫉妒我的思維對嗎?」

  「閉嘴!」

  方木就像沒聽到一樣,自顧自地說下去,「是從那次全校大會開始的嗎?你看到我像個英雄一樣被請上台講話,而你,一個卑微的圖書館管理員,只能縮在角落裡看著我。即使你自欺欺人地認為這一切本應屬於你!」

  「閉嘴!」

  邰偉又嗚嗚地叫起來,方木看看他,邰偉的眼神裡充滿了焦慮與乞求,似乎在求方木不要再說下去了。

  「所以你就處心積慮地想跟我較量一番。」方木咬著牙,緩緩向後挪動腳步,繼續說下去,「你殺了一個又一個人,目的就是想證明我在心理畫像上不如你。可是你真的贏我了嗎?你晚上不會做惡夢嗎?你還能跟女朋友做愛嗎?還是托馬斯‧姬兒真的把你……」他意味深長的笑笑,忽然加重了語氣,「嗯?師兄?」

  孫普的臉忽然抽搐了一下,持槍的手臂向前猛地一伸。

  方木急忙向旁邊一閃,幾乎是同時,「砰」的一聲,一顆子彈擦著臉頰飛了過去,響亮地撞擊在8號監房的鐵門上。

  來不及多想,方木轉身跑了出去,他幾步奔到鐵門前,拉開門,沖到了走廊裡。

  「當!」又一顆彈頭撞在鐵門上。

  方木的心似乎都要跳出來了,他在走廊裡跑了幾步,一頭鑽進5號監房裡,背靠在牆上喘著粗氣。急促的腳步聲從鐵門那邊傳了出來,跑到門邊的時候又戛然而止。

  方木竭力屏住呼吸,傾聽著那邊的動靜。

  孫普站在那裡喘著粗氣,幾秒鐘後,他竟然嘿嘿的笑起來。

  「你讓我失控了,師弟。」他頓了一下,「這真丟人,不是麼,大師兄應該比小師弟更沉得住氣才對。」

  2發,他最多還有5發子彈。

  黑暗是最好的屏障。在漆黑一片的走廊裡,孫普也不敢貿然行動,他舉著手槍,側耳傾聽著。

  「你在哪兒,師弟?」他喊了一聲,「別像個老鼠一樣躲著。」

  回聲漸漸消失,孫普屏氣凝神,而黑暗中並無半點聲息。

  「嘿嘿,說到老鼠。」孫普小心地向前邁出一步,「喜歡我在孟凡哲家裡給你留下的那幾只老鼠嗎?」

  他瞇縫著眼睛,一邊留意觀察周遭的情況,一邊說道︰「那原本是為了幫助孟凡哲克服心理障礙準備的,沒想到用在了他媽媽身上。師弟,是你害死了她。」孫普的語氣中充滿了揶揄,「如果你不是在走廊裡那麼大聲講電話的話,你早就根據那封信抓到我了。嘿嘿,那張瑤和喬老師也就不用死了。不是嗎?」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沖上了頭頂,在那一瞬間,他恨不得沖出去一刀捅死孫普。

  孫普似乎聽到了那驟然急促的呼吸聲,他竭力捕捉著那聲音的方向。

  「生氣了?那就出來啊。看看你能不能給他們報仇。」

  這句話反而讓方木冷靜下來。他強迫自己的呼吸慢慢平緩,背靠著牆壁一動不動。

  孫普聽了一陣,仍然不能辨別方木的位置,又開口說道︰「還記得孟凡哲嗎?」他故作惋惜的嘆了口氣,「他可真????

  方木慢慢蹲下身子,輕輕地在身邊摸索著,很快,他摸到了一根類似於桌腿的東西。

  「什麼時候猜到是我的?」孫普一點點向前挪著,「從我替喬老師上課開始?哼,我知道這有點冒險,可是你知道麼,講台對我的誘惑太大了。你能理解嗎?」他走走停停,留意著周遭的動靜。

  方木輕輕拉動那根木棍,感覺並不是很重,就悄悄地拎起來,小心翼翼的走到監房門口。

  一、二、三。

  方木突然從監房中跑出,同時把手中的桌腿朝鐵門的方向扔過去,隨後鑽進對面的6號監房裡。

  孫普聽到動靜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桌腿重重地打在他的鼻子上,頓時眼前一片金星亂冒。他一隻手護著臉,連退幾步,朝著前方連扣兩下扳機。

  「砰、砰!」

  借著槍口噴出的火光,孫普才發現面前空無一人。

  他不由得惱羞成怒,向前疾走兩步,又似乎覺得不妥,急忙蹲下身子。鼻子又酸又疼,有熱熱的液體順著鼻孔流下來,伸手一抹,滿掌的黏稠與甜腥。

  「做得好啊……」孫普強抑怒火,勉強笑著說,「你比我想的要機靈些,師弟。」

  他呸地吐出一口血痰,「你讓我流血了,小子。還好我不是馬凱,否則我一定要把你的血吸個一乾二淨!」

  方木心裡一驚,不由得失聲說道︰「馬凱?」

  這一聲暴露了方木的位置,孫普馬上意識到方木就在他右側前方的6號監房裡。他握著手槍,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過去。

  「你很驚訝嗎?不錯,馬凱曾經是我的病患,就像孟凡哲一樣。他是個很值得研究的素材,可惜,他不信任我,咨詢了幾次就跑掉了。後來,」孫普靠在牆上,伸出一隻手放在牆壁上,慢慢向前摸索著,「當我聽說那些殺人吸血案的時候,我馬上就意識到是馬凱做的。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驚喜嗎?我以為我終於有了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沒想到,被你搶先了一步……」孫普終於感到自己摸到了門邊,也隱隱聽到了方木急促的呼吸聲。

  他就在跟自己一牆之隔的地方,門口邊。

  「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麼!」孫普一個箭步跳上前,同時向右側急轉身,瞄準監房裡靠近門口的地方就是一槍。

  「砰!」

  槍口噴出一道火光,借著這道光,孫普發現子彈飛去的方向竟空空如也。

  還沒等他回應過來,蹲在牆根的方木就猛撲上去,一頭撞在孫普的胸口。

  孫普頓時失去了平衡,食指一緊,手中的槍「砰」「砰」射出兩顆子彈,隨即,就向後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這一撞,方木自己也頭昏眼花,腳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對面發出喀擦喀擦扣動空槍的聲音。方木心裡一鬆。

  這下,你沒有子彈了。

  方木握緊軍刀,慢慢站起身來,同時掏出打火機,撥下打火輪。

  「噗」,一束火苗從方木手中跳出,火焰雖小,可是已把周遭的環境照得清清楚楚。

  孫普坐在幾步開外的地上,滿臉油汗,正在身上瘋狂地摸索著。

  方木握著刀,一步步逼近。

  孫普一點點向後挪著,「別……別……」

  看見他眼中的驚懼與絕望,方木的心中感到一陣暢快。

  「你害怕了?」他放慢腳步,「那些人有沒有求過你放過他們?有沒有!」

  「求求你……別殺我……」孫普的聲音裡帶著哭腔,眼中似乎盈滿了淚水。

  那看似悔悟的淚光中卻閃過了一絲狡黠。

  孫普突然停止了挪動,握著空槍的手按動了彈夾扣,而另一隻手上,赫然多了一隻彈夾!

  方木愣住了,他還有子彈!

  撲過去已經來不及,方木本能地把手裡的打火機向他扔過去,轉身就跑。

  而孫普也以最快的速度插入彈夾、拉動套筒,對準方木就是兩槍。

  方木感到兩顆子彈從他的身邊嗖嗖的飛過,撞在對面的走廊那頭的鐵門上,發出「當」「當」兩聲脆響。

  「砰!」又是一槍,打在方木腳邊。

  方木拼命跑到鐵門旁,用力一推,卻紋絲不動,向下一摸,一把鐵鎖掛在門栓上。

  「當!」又一顆子彈打在鐵門上,火花四濺。

  方木急忙一閃,順勢滾進了旁邊的1號監房。

  孫普眼見他逃進了1號監房,慢慢站起身來,在地上摸索了一陣,找到打火機,一步步走過去。

  站在1號監房門口,孫普撥亮了打火機。

  監房裡一側堆滿了破舊的書桌,另一側空空如也。

  「嘿嘿。」孫普按捺不住滿心的得意,「沒想到吧。邰偉還有一隻備用彈夾,難道你不知道嗎?」

  方木趴在桌椅後面,心中又怕又恨。

  媽的,太大意了。

  「還要較量下去嗎?師弟,」孫普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難道你還不認輸嗎?」

  方木握刀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對方還有3顆子彈,而且知道自己的藏身之處,被他殺死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就這樣完了嗎?

  「還是這麼頑固?」孫普故作惋惜的嘆了口氣,「你怎麼跟老頭一樣?」

  喬老師……

  「做你應該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模式。」

  「是啊,我和喬老師一樣。」方木慢慢跪伏起來,小心地貼著牆壁坐下,「可是你知道我們和你的差別嗎?」

  「嗯?」孫普顯然有些意外,「差別?」

  「你的確是一個優秀的心理畫像專家,」方木貼著牆壁慢慢站起來,緊盯著門口那一小片火光,「可是你沒有靈魂。所以你沒有對你的專業????

  此刻,方木終於明白為什麼喬老師深陷烈火卻一聲不吭。

  喬老師是孫普擊潰方木心理的最後一張牌,他知道烈火、焦糊味和慘叫聲會喚醒方木心中最慘痛的回憶。而喬老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竭盡所能不發出慘叫,就是為了能減輕自己被活活燒死的場面對方木的心理衝擊。

  「住口!你在胡說!」孫普的聲音顫抖著,向前邁出一步。

  方木小心地挪動著腳步。

  「你知道喬老師為什麼會瞧不起你而器重我嗎?」

  「他是個瞎了眼的老糊塗蟲!」孫普聲嘶力竭的大吼,「我比你強一萬倍,一百萬倍!」

  方木在桌椅間的空隙中慢慢移動著,距離門口越來越近了。

  「因為你是一個自大兼無知,只會用刑訊逼供這樣的手段來保住自己面子的可憐蟲!」

  「住口!」孫普終於失去了理智,他瘋狂地沖進來,對準方木的方向就是一槍。

  時機到了!

  方木使出渾身力氣用力撞過去,堆得高高的桌椅轟隆隆地塌下來。站在下面的孫普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被砸在了下面。

  方木也摔倒在一張翻倒的桌子上,他顧不得小腿鑽心的疼痛,連滾帶爬地撲向孫普摔倒的位置。

  孫普正用力拉開身上的一張桌子,竭力去拿被甩到一邊的槍。

  方木順手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向他頭上砸過去。

  椅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孫普的頭上頓時出現一個大口子,鮮血飛濺。

  方木一腳踏在孫普胸口,飛快地抽出軍刀,頂在孫普脖子上。

  「再動我就宰了你!」

  孫普張了張嘴,頭一歪,不動了。

  方木撿起手槍,看著昏死過去的孫普,忽然舉槍向他瞄準。

  他的胸口急速起伏著,牙咬得咯吱咯吱響,幾秒鐘後,他慢慢垂下槍口,彎下腰,一把揪住孫普的衣領,艱難地把他拖出了1號監房。

  腳下的路似乎漫長的難以想像。失去知覺的孫普顯得沉重無比,方木把他拖進7號監房的時候,已經累得筋疲力盡。

  邰偉半閉著眼睛,全身無力的吊在十字架上,手腕處已經血肉模糊。聽到動靜,他睜開眼睛,看見滿身污黑的方木拖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的孫普走進來,眼神中先是驚訝後是狂喜,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又嗚嗚叫著,拼命扭動起來。

  方木把孫普拖到監房中央,喘了幾口粗氣就上前一把撕掉邰偉嘴上的膠帶。

  邰偉顧不得被扯得生疼的嘴角,急忙問道︰「怎麼樣?他死了嗎?」

  「還沒有。」方木有氣無力的回答。他蹲下身子,用刀子割斷捆在邰偉腳上的繩子,又勉強站起身來,看看邰偉血肉模糊的手腕。

  「鑰匙呢?」

  「應該在他身上,你找找看。」

  方木點點頭,搖晃著走到孫普身邊,在他身上摸索著。

  鑰匙被他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裡,上面的拉鎖也許是剛才搏鬥的時候被弄壞了,怎麼也拉不開。方木掏出軍刀,準備割開他的衣服。
忽然,一動不動的孫普「嘿嘿」地笑起來。

  方木被嚇了一跳,騰地一下從他身上跳起來,拔出手槍向他瞄準。

  滿臉血污的孫普睜開腫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睛,看看方木,又看看邰偉,越笑越得意。那乾啞的笑聲在空蕩蕩的監房裡回蕩,彷彿被放大了無數倍,讓人忍不住要發狂。

  「別笑了!」方木握槍的手微微顫抖著,感覺那笑聲在一下下猛擊自己的心臟,「我叫你別笑了!」

  「你……你以為你真的戰勝我了嗎?」孫普邊笑邊咳嗽。

  「呸!」邰偉切牙切齒的吐了他一口,看樣子恨不得沖過去狠他一腳,「還不認輸嗎?你他媽就等著挨槍子吧!」

  「挨槍子?!」孫普忽然不笑了,而是換了一副咧嘴皺眉的滑稽面孔,「我是精神病啊!我是瘋子!你能拿我怎麼樣?」

  方木的心一沉。要說精神鑑定的要領,不會有人比孫普更清楚了。如果他裝瘋賣傻,逃脫刑事制裁也不是不可能。

  他轉頭看看邰偉,他也目瞪口呆地看著孫普,似乎也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

  「你別做夢了!你以為司法鑑定中心的人都是傻子嗎?」邰偉大聲駁斥著,可是聽上去明顯底氣不足。

  孫普毫不理會,真的像個瘋子一樣自言自語︰「一個性情敏感的犯罪學專家,由於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心中的抑鬱無處宣洩,終於精神失常,鑄成大錯。哈哈!」他簡直是眉飛色舞了,「二位,你們覺得怎麼樣啊?」

  方木鐵青著臉,死死地盯住孫普。

  「歡迎你們來精神病院看我啊,」孫普兀自喃喃不休地說著,「我請你們吃飯。吃什麼呢,燒烤怎麼樣?嗯,師弟?」他撐起腦袋,笑容滿面的看著方木,「燒烤。嘿嘿,我太喜歡那個味道了……」

  方木低吼一聲,猛地撲過去,騎在孫普身上。

  他丟下刀子,一隻手掐住孫普的臉頰,另一隻手把槍頂在他的腦門上。

  他憤怒的渾身發抖,淚水也慢慢溢出眼眶。

  蜷縮在紙箱裡的金巧……

  絕望求救的孟凡哲……

  至死仍然沈默的喬老師……

  不能放過他……

  絕不能!

  方木嚓一聲扳下擊錘。

  這個動作似乎刺激了孫普,他拼命嚅動被捏得變了型的嘴,含混不清的嘶喊著︰「開槍啊……來啊……殺了我……」

  方木臉上的肌肉劇烈地顫抖著,他死死盯住孫普那張挑釁的臉……

  只要一下,只要輕輕扣動一下……

  就能讓這個惡魔下地獄……

  「方木,別開槍!」邰偉急忙大吼,「他在引你上當,別把自己也搭進去!」

  方木全身一震,食指卻依然扣動了扳機。

  「砰!」

  「砰!」

  邰偉絕望地扭過頭去。完了,方木賠上了自己。這代價太大了。

  耳邊突然傳來了幾聲清脆的撞擊,接著,什麼東西骨碌碌地滾到了自己腳下。

  邰偉低頭一看,是一顆已經撞癟的彈頭。

  他急忙抬起頭。

  孫普的腦袋完好無損,他緊閉著眼睛,似乎有一口氣憋在胸腔裡,滿臉漲得通紅。

  在他頭頂不到五公分的水泥地面上,有兩個灰白色的淺淺的小坑。

  方木仍然保持著射擊的姿勢,彷彿定格一般一動不動。手中的槍已經空倉掛機,槍膛裡冒著青煙。

  良久,他猛地一把扯開孫普的衣兜,把手銬鑰匙捏在手裡。而此時,孫普胸中的一口氣才緩緩吐出。

  方木盯著孫普驚魂未定的臉,忽然微笑了一下,他慢慢俯下身子,緩緩而又清晰地說︰「想這麼死?沒那麼便宜。你等著上刑場吧。」

  他直起身子,從褲兜裡掏出一支鋼筆,在孫普眼前晃了晃,「你看這是什麼?」說罷,他就站起來,轉身朝邰偉走去。

  邰偉鬆了口氣,正要誇讚兩句,卻看見向自己走來的方木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把手從毛衣領口伸了進去,拿出來的時候,手上似乎多了一樣東西。

  孫普仍然躺在原地,盯著天棚愣了兩秒鐘,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手卻一下子摸到了方木丟在一旁的軍刀。

  一瞬間,他彷彿得了神力一般,一骨碌爬起來,抓起軍刀,向背對著自己的方木沖去!

  邰偉看到了孫普的動作,心一下子揪緊了,他剛要大聲提醒方木小心,卻被方木臉上的表情驚呆了。

  方木漫不經心地看著邰偉,臉上似笑非笑。

  是的,我知道孫普在我身後幹什麼。

  我也知道他手裡正舉著那把軍刀。

  方木從容不迫,是的,從容不迫地把手裡的子彈塞進槍膛,然後輕輕拉動套筒,「嚓」,套筒複位。

  他甚至有時間向邰偉挑挑眉毛。

  還記得這顆子彈嗎?

  然後,轉身,舉槍。

  面前目瞪口呆,腳步戛然而止的,是誰?

  同樣是高舉軍刀的吳涵和孫普,在方木的眼中合二為一。

  不管你是誰。我想,做個了斷吧。

  方木扣動了扳機。

  孫普的額頭上霎時出現了一個小洞,他的頭彷彿被猛擊一掌似的向後仰去,幾乎是同時,一股紅白相間的東西從腦後噴湧而出。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叮」,一隻黃銅彈殼輕輕地落在地上。

  直到槍聲的回響在7號監房裡慢慢消失,邰偉大張的嘴依舊沒有合上。

  方木緩緩放下槍,感覺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了一樣。他看看仍在地上抽搐的孫普,轉身打開手銬,扶住全身僵直的邰偉。

  他盡量躲開邰偉疑惑、驚懼的眼神,輕聲說︰「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作者: 獨孤師    時間: 2011-11-13 06:09 PM

  尾聲

  在J市看守所裡,方木踏踏實實地睡了幾天好覺。無夢。

  在他的要求下,邰偉給他安排了一個單人監房。每天的吃食都從外面的飯店送進來,方木能看到當天的報紙,每天還有一盒中華煙。閒暇的時候,方木就坐在鐵床上,透過牆上的小窗,靜靜地看著白雲流轉,日月更替。

  偶爾會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只是方木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似乎再難有什麼事在他的心中掀起波瀾。

  原來殺人,也不過如此。

  幾天後,公安機關在孫普的家裡發現大量物證,證實孫普是系列殺人案的兇手,並派專人去J大通報了案件情況,孟凡哲的冤情得以洗清。同時認定方木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案件撤銷。邰偉的證詞起了關鍵作用。

  方木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參加喬老師的追悼會。

  邰偉來接方木出看守所。

  那是一個大晴天。方木走出看守所大門的時候,太陽剛好照在頭頂。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渾身麻酥酥的很舒服,方木忍不住像其他人那樣美美地抻了個懶腰。

  在車上,邰偉一言不發地幫助方木清理個人物品,包括那支鋼筆。方木把鋼筆拿在手裡反覆端詳了好久,最後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

  邰偉看著他,忽然問道︰「你是故意那麼做的對嗎?」他指指那支鋼筆,「那只是支普通的鋼筆。」

  方木沒有回答他,他知道邰偉作證的時候沒有提鋼筆的事情。

  邰偉見他不回答,也沒有多問,沈默著發動了汽車。

  開到校門口的時候,邰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

  「哦,對了。」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陣子,「我把這個給你要回來了。」

  他把手伸過來,掌心裡平躺著那把軍刀。

  方木沒有馬上去接,默默地看了它幾秒鐘之後,伸手抓了過來。

  「我走了。」他低聲說了一句,就跳下汽車。

  走了幾步,邰偉在身後「哎」了一聲。

  這傢伙怎麼老是這樣。

  方木轉過身,看見邰偉正皺著眉頭盯著他的眼睛。

  良久,他開口問道︰「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建議你做個警察?」

  「嗯。」

  邰偉低下頭,好像在思考著什麼,幾秒鐘後,他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抬起頭。

  「我收回我的話。」說完,他就發動汽車,開走了。

  方木看著吉普車消失在遠處,笑了笑,轉身走進了校門。

  今天是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已經考完試的學生迫不及待地拉著大小的包裹,直奔火車站。方木在歸心似箭的人群中,慢慢走向南苑五舍。

  回到304寢室裡,方木坐在床上,看見桌子上依然放著成堆的資料,伸手摸過去,滿手的灰塵。

  方木靜靜地坐了一會,開始動手收拾東西。

  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也就沒必要再在這裡呆下去。下午就去研究生處申請去別的宿舍樓。方木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拍拍滿手的灰塵,拿著臉盆和毛巾,拉開門。

  嗯?

  走廊裡站著很多人,杜宇也在。大家都看著從寢室裡走出來的方木。

  方木不由得愣了。

  杜宇走過來,站到方木面前,默默地看了他幾秒鐘,又扭過頭看看304寢室。

  「你在收拾東西?」他轉過臉看著方木,「要離開這裡嗎?」

  「嗯。」方木不想多說,側身繞過杜宇。

  「喂!」杜宇在身後說,「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呢?」

  方木轉過身,「什麼?」

  杜宇冷著臉,「你答應過我,找到兇手的時候第一個告訴我。」

  方木愣了一下,苦笑著搖搖頭,轉身就走。

  「你想就這麼一走了之嗎?」

  方木忍不住想問︰「你還想怎麼樣?」可是轉過身,看見杜宇正盯著他,笑了。

  「如果,又出現一個像孫普那樣的人,我們該怎麼辦?」他拍拍身邊的鄒團結,鄒團結心領神會地沖方木做了個鬼臉,招呼身邊的幾個同學鑽進了304寢室。

  杜宇還是那樣看著方木,「所以,留下來吧。」

  他慢慢走向方木,身邊是忙碌著把方木的行李搬進313寢室的同學們。

  杜宇站在方木面前,忽然一拳砸向方木的肩窩。

  「還有一個好消息。我上午接到了劉建軍的電話,他恢復得很好,估計很快就能回來了。」

  兩個月後。

  今年的冬天結束的很早。還穿著棉衣的方木走在C市師大校園裡,很快就滿身是汗。

  剛剛接到劉建軍的短信,他快樂地告訴方木自己已經能慢慢地走了。方木嗅著空氣中好聞的花粉味道,感覺心情像今天的天氣一樣。

  靜湖已經解凍了,能看見輕紗般的水霧在湖面上旋轉、飄蕩。方木看看湖對岸,那裡原來栽種著一排柳樹,現下是一間學生商店,門口的大喇叭正放著一首熟悉的歌︰《海闊天空》。

  「風雨裡追趕,霧裡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方木在岸邊找了塊石頭坐下,想起兩年起自己拄著拐杖的樣子,不覺失笑。

  「一剎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覺,不知不覺已變淡,心裡愛──誰共我……」

  他從口袋裡掏出軍刀,細細地端詳著它。

  墨綠色的刀柄,底端曾被燒化的地方略有起伏,現下已經被摩挲得光滑錚亮。

  打開來,鋒利的刀刃在正午的日光下閃出獵獵寒光。方木的拇指在刀刃上輕輕地來回刮著,沙沙的感覺。

  它曾經跟著它的兩任主人,見證了太多的事情。當年在那條簡陋的生產線裡漸漸成型的時候,它恐怕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豐富的閱歷。而此時,它默契地躺在方木的手裡,愉快地接受著主人的把玩,似乎已經忘了它在另兩個人手裡的時候,是多麼的凶相畢現。

  刀,始終是刀。為什麼要讓它承載這麼多東西呢?

  方木輕輕的笑了笑,懂得承載的,只是我們自己而已。

  方木站起身,掂掂手裡的軍刀,忽然一揚手。

  軍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撲通一聲落入湖水中。湖水激起小小的漣漪,可是很快,又平靜如初。

  再見,吳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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